格洛里亞的好朋友

格洛里亞的好朋友

捷克的恰彼克發明了萬能機械人之說,阿西莫夫則作了進一步發展,提出了著名的關於機械人的三大定律:

1.機械人不得傷害人,也不得聽任人受到傷害而無所作為。

2.機械人應當服從人的一切命令,但不得違反第一條定律。

3.機械人必須保護自己的生存,但不得違反第一、二條定律。

阿西莫夫這篇作品非常清楚地表現了這三大定律,對理解他的其他作品不無好處。

☆☆☆

「98、99、100。」格洛里亞數到100,就收下擋在她眼睛上的圓嘟嘟的小胳臂,站了起來,在陽光下皺了一下鼻子,眨了眨眼睛。接着她小心翼翼地離開剛才倚著的那棵大樹,向後退了幾步,馬上向四下搜尋起來。

她伸著脖子先仔細地打量右面的一片灌木叢,看看是不是有可能藏在那兒,接着又向後退了幾步,站在一個更好的角度上,查看樹叢的暗處。這裏沒有什麼響動,只有幾隻蟲子嗡嗡地鳴叫着;在正午的驕陽下,不時傳來一種不知疲倦的鳥的唧唧的叫聲。

格洛里亞噘起小嘴,自言自語地說:「他準是跑到屋子裏去了,我跟他說了多少遍啦,他這樣干可不行。」

她緊緊閉上小嘴,深深蹙著眉頭,果斷地朝着汽車道那邊的二層樓房走去。

就在這時,她聽見身後發出了沙沙的聲音,接着,傳來了羅比的那雙金屬腳所特有的、有節奏的沉重腳步聲。她驀地轉過身,看到她那玩贏了的夥伴正由藏身的地方跑出來,向原來講好的那棵大樹全速奔去。

格洛里亞氣急敗壞地喊著:「等一會兒呀,羅比!我不來了,羅比!你不是答應過我,找到你以後,你才開始跑嗎?」她的腳步那樣小,根本沒法追上羅比,羅比跨的步子多大呀。但是,在距離目標不到10英尺遠的時候,羅比突然放慢了腳步,走得簡直像蟲子爬那樣慢。這時,格洛里亞突然進行了最後的衝刺,氣喘吁吁地趕過了羅比,搶先摸到了那棵大樹,她多麼興奮啊!

她興沖沖地轉過身來,臉對着羅比。她對他所作的犧牲,不但絲毫沒有表示感激,反而無情地奚落他,說他根本沒有跑步的天才。

「羅比不會跑,」這個八歲的小女孩用她最高的嗓門喊著,「我就是跑得比你快!我就是跑得比你快!」他一字一頓地反覆說這一句話。

羅比自然不反駁她--他不會答話。他模仿著跑步的姿態,慢慢地跑動起來,很快就離開了她。格洛里亞在後邊追着,後來不得不跟着他來迴轉,但怎麼也追不上他,格洛里亞伸著小胳臂在頭頂上晃來晃去。

「羅比!」她大聲嚷着,「站住呀!」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面還勉強地發出了笑聲。這時,羅比突然轉過身,用手把她高高舉起來,旋轉着,她頓時覺得頭昏目眩,蔚藍色的天空在她腳下,蒼翠的樹木翻轉過來,伸向無窮無盡的蒼穹。過了一會兒,她又坐在草地上,身體倚在羅比的大腿上,手裏還抓住他一個硬棒棒的金屬指頭。

待了一會,她呼吸恢復了正常。她學着媽媽的樣子用手理了理她那蓬鬆的頭髮,但是學得並不像,她轉過臉來看看衣服是不是弄皺了。

她拍了一下羅比的大身子,說着:「你這個壞孩子,我非打你不可!」

羅比聽到了,兩手捂著臉,直打哆嗦,她一看他嚇成了這副樣子,於是說道:「不啦,羅比,我不打你了。但是,說什麼這回也該我藏了。再說,你的腿多長啊。還有,你可答應過我,等我找着你以後,你才可以跑開的。」

羅比點了點頭--他的頭是一個弧邊圓角的小六面體,中間用一根短的軟桿連接在一個與頭相似、但卻大得多的六面體上。這個大六面體算是軀幹--就轉過來面對着那棵大樹。在他那亮晶晶的眼球上,有一層薄薄的金屬片垂了下來,他身體里傳出來均勻的清脆的滴答聲。

「現在別偷看啦--數數要挨着數,別跳着數啊。」格洛里亞一面說着,一面急匆匆地跑到藏身的地方去了。

滴答聲一秒一秒地非常準確地響着,在響到第100下的時候,羅比抬起了眼皮,他用亮晶晶的紅色眼睛向四外掃了一下。他的眼睛盯住了一塊大圓石頭後面影影綽綽露出來的一點花衣服。他向前走了幾步,肯定了格洛里亞就是蹲在那塊圓石頭的後邊。

羅比悄悄地從那棵大樹向格洛里亞藏身的地方走去。當他真切地看到了格洛里亞,而且格洛里亞也無法再蠻不講理地說沒有發現她的時候,羅比伸出一隻手指着她,用另一隻手拍打他的大腿,再次發出了聲音。這時格洛里亞才綳著小臉站起身來。

「你偷看了!」她成心不認輸地大叫起來,「捉迷藏我玩膩了。我要騎着你玩一會兒。」

但是羅比由於受到冤枉而惱火了。於是他鄭重其事地坐下來,笨里笨氣地搖了搖頭。

格洛里亞立刻改變了口氣,連哄帶騙地說:「好了,羅比,我沒有說你偷看來着。讓我騎一下吧!」

但是,羅比卻不那麼容易回心轉意。他倔犟地望着天空,把頭搖得更厲害了。

「好啦,羅比,答應我吧。」她用紅潤的手臂摟住了羅比的脖子,緊緊地擁抱他。接着,她立刻改變了主意,放下手臂。「你要是再不幹,我可要哭了。」說着她的臉就非常難看的抽搐起來,裝出一副要哭的架勢。

狠心的羅比對這種威脅毫不理會,又搖了搖頭,這已經是第三次搖頭了。格洛里亞覺得非拿出最後一張王牌不可了。

「你要是再不答應的話,」她心平氣和地大聲說,「我就再也不給你講故事了。好了,再也不……」

格洛里亞的最後通牒還沒有宣讀完畢,羅比立刻就無條件投降了,一個勁兒直點頭,甚至連他脖子上的金屬片也嗡嗡地響了起來。他小心翼翼地把這個小姑娘舉了起來,把她放在他那又寬、又平的肩膀上。

格洛里亞的威脅性的眼淚立刻不見了,她高興得喊叫起來。羅比是通過體內的高阻線圈使自己的金屬皮膚保持華氏七十度的恆溫,所以格洛里亞感到既暖和又舒適。同時,格洛里亞的鞋後跟有節奏地撞擊着他的胸膛,發出美妙清脆的聲音,這多麼令人心曠神怡啊。

「你是一架巡航機,羅比,你是一架大的、銀色的巡航機。你把兩隻胳膊伸直了,--羅比,你要是真想當一架巡航機,你就得伸直胳膊。」格洛里亞高興地說着。

這樣說是完全符合邏輯的。羅比的雙臂是承受氣流的機翼,那麼他整個身體就是一架銀色的巡航機了。

格洛里亞把這個機械人的頭轉了過來,倚在他的右肩上。他傾斜得很厲害。格洛里亞發出了「布爾……布爾……」的聲音,算是巡航機上的馬達聲,又發出了「波威」和「噓……噓……噓噓噓」的聲音算是槍炮聲。海盜船正在追擊商船,商船開始用炮火迎擊。海盜在一陣彈雨中紛紛中彈倒地。

「又打中了一個,--又打中了兩個!」她大聲喊著。

接着,格洛里亞又神氣活現地嚷起來:「快點兒呀,弟兄們,我們的子彈就要打光了。」她以無所畏懼的神氣向她肩膀的上方瞄準,這時羅比像一艘鈍頭的宇宙飛船一樣以最快的速度陡直地升到太空。

他飛快地經過了一片開闊地,一直跑到另外一頭的綠草如茵的小草坪上。這時,他突然停了下來。騎在他肩上的這位小騎士臉漲得排紅,不由得驚叫起來。就在這時,他把她在空中翻轉過來,放倒在那塊柔軟的「綠色地毯」上面。

格洛里亞喘得幾乎透不過氣,心卜卜直跳,上氣不接下氣地小聲說:「太棒了!」

羅比等她歇過氣來,就輕輕地拉了拉她的一終捲髮。

格洛里亞把眼睛睜得滾圓,問道:「你要什麼嗎?」她那造作的表情根本騙不了她的大「保姆」。他又加些力氣,拉了拉那絡捲髮。

「哦,我知道了。你要聽我講故事。」

羅比立刻點點頭。

「哪個故事?」

羅比用一個手指頭在空中劃了一個半圓圈①。

①這個手勢指的是英語字母C,灰姑娘的原名是Cinderella,所以用這個詞的第一個字母來表示。

小姑娘表示抗議說:「還講灰姑娘?我都講過千八百遍了。你不覺得膩嗎?--那是講給小小孩聽的。」

又是一個半圓圈。

「好,就這樣吧。」格洛里亞鎮靜下來,腦子裏回想一下故事的情節(加上她自己編的內容,她自己編的內容就有好幾套呢。)就開始講了:

「你準備好了嗎?」好--從前,有一個美麗的小姑娘,她的名字叫埃拉。她有一個很壞很壞的后媽,她后媽生了兩個非常丑、非常壞的女兒……」

格洛里亞的故事講到了高潮--「……午夜的鐘聲響了,一切又都很快恢復到原來的破舊的樣子……」羅比正聚精會神地聽着,眼睛裏閃爍著激動的光輝。--就在這時候,格洛里亞的故事被打斷了。

「格洛里亞!」

傳來一個女人扯高着嗓門叫人的聲音,她已經不止叫了一聲,而是叫了好幾聲了;聲調有些緊張,看來這個女人不光是不耐煩而是着急了。

「媽媽叫我哪,」格洛里亞說。從語氣上判斷,聽得出有不太高興的情緒。「羅比,你還是把我背到房間去吧。」

羅比俯首聽命,因為不知為了什麼,根據他自己的判斷,最好是毫不猶疑地服從韋斯頓太太的命令。格洛里亞的父親白天很少在家,星期日除外--比方說,今天就在家--他在家的時候,表現得總是那麼和藹可親,那麼雍容大度,但是格洛里亞的母親卻總使羅比感到不安,所以他總是設法溜開,盡量避免和她見面。

格洛里亞和羅比從不易被察覺的草叢中剛剛站起身來,韋斯頓太太就看見他們了,於是她就回到房間里去等著。

「我嗓子都喊啞了,格洛里亞,」她說話的時候聲色俱厲,「你剛才在哪兒?」

「我剛才跟羅比在一起,」格洛里亞哆哆咦咦地說,「我給她講灰姑娘的故事來着,我忘了是該吃飯的時候了。」

「嗯,可惜羅比也忘了。」這句話似乎使她想起了這個機械人也在場,她轉過身,沖着羅比說:「你可以走了,羅比。現在她不需要你陪了。」接着,又冷冰冰地說:「我不叫你,就別再來了。」

羅比轉過身來準備走,可是他聽見格洛里亞出來替他打圓場,又停下了。「等一會兒,媽媽,讓他在這兒待着吧。我給他講的灰姑娘還沒講完哪。我答應給他講灰姑娘,可還沒講完哪。」

「格洛里亞!」

「說真的,媽媽,他會老老實實待着的,你都會讓人以為他根本沒在這兒哪。他可以坐在那個牆角的椅子上,而且一句話也不說--我的意思是說他會一動也不動。好嗎,羅比?」

羅比把他的大腦袋上下點了點,也表示央告。

「格洛里亞,你要是還不住嘴,我就叫你整整一個星期看不到羅比。」

小姑娘把目光移向地面說:「好,我不說了!可是他最喜歡聽灰姑娘,而且我還沒講完--他多喜歡聽啊!」

機械人邁著失望的腳步離開了房間,格洛里亞硬憋著沒有哭出聲來。

喬治-韋斯頓這時候正覺得輕鬆自在。他的習慣是星期日下午要過得愜意。吃一頓豐盛甘美的午飯;四腳八叉地躺在舒適柔軟的舊長沙發上;看一看泰晤士報;穿着拖鞋,袒著胸,不穿襯衫;--誰不願意這麼舒坦一下呢?

因此,當他的妻子進來的時候,他並不怎麼高興。他們結婚已經十年了,可是直到現在他還是一點兒也不懂得應該怎樣做,才算愛他的妻子。當然他始終是樂於見到她的--但是對他來講,星期天剛吃完中飯,這段時間則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並且,他認為真正的舒服正是在這兩個小時或三個小時當中能一個人待在這裏。因此,他眼睛一直盯着關於最近拉菲布勒和吉田前往火星探險的報道(這次探險是由月球基地起飛,並且有可能成功),假裝着沒有看見她進來。

韋斯頓太太耐心地等了兩分鐘,接着又不耐煩地等了兩分鐘,最後才開了腔:

「喬治!」

「嗯?」

「喂,喬治!你把報紙放下,把臉朝着我好不好?」

報紙唰的一聲落到地板上,韋斯頓一臉倦容,看着自己的妻子:「什麼事,親愛的?」

「你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喬治。是格洛里亞和那個可怕的機器。」

「哪個可怕的機器呀?」

「別裝不知道了。就是格洛里亞管它叫羅比的機械人啊!羅比一分鐘都不離開她。」

「哦,他為什麼非得離開她呢?他不應該這樣啊!何況他也不是一個什麼可怕的機器。他是用錢能買到的最好的機械人,我記得,買他的時候花了我半年的收入哩!但是,這錢我花得值--我們公司的職員,有一半人都遠遠趕不上他那麼聰明呢。」

他剛要去拾報紙,他的妻子卻比他來得更快,一下子就把報紙抓在手裏。

「喬治,聽我說。我不願意把我的女兒交給一個機器--我不管它多麼聰明。它沒有靈魂,而且誰也不知道它可能在想些什麼。絕對不能讓一個金屬機器來照看孩子。」

韋斯頓皺起了眉頭,「你什麼時候開始這麼想的?他到現在為止已經跟格洛里亞兩年了,你不是一直挺放心的嗎!」

「當初的情況跟現在不一樣。當時它是一件新鮮玩意兒;它減輕了我的負擔,而且--那樣做是一件時髦的事。但是現在不一樣了。鄰居們……」

「哦,鄰居們才不管這個哪!我告訴你,機械人比一個真正的保姆要可靠得多。羅比就是為了這個目的設計的,--他是小孩子的伴侶。他的整個『心靈』就是為了這個目的而創造出來的。他總是那麼忠實、可愛,而且善良。他是一個機器--機器把它專門做成這個樣子的。沒有一個保姆能趕上他。」

「那麼,它也許是出了點毛病。有點……有點……」韋斯頓太太疑心機械人的內部出了毛病,「也許某一個小零件鬆了,這個倒霉的東西失去了常態,還有……還有……」她自己也不能把她的想法完全表達清楚。

「胡說,」韋斯頓表示不同意,激動得不由自主地直哆嗦,「這可大滑稽了。我們買羅比的時候,長時間討論過機械人學的第一定律。你知道,機械人決不可能對人有妨害;根據這一條定律,這種情況永遠不會發生。這在數學上也是講不通的。而且這裏還有一個美國機械人公司的工程師每年對這個可憐的小玩意兒進行兩次徹底檢修。也就是說,羅比出問題的可能性並不比你或者我突然發了瘋的可能性大--實際上,還要小得多。還有,你準備採取什麼辦法讓他離開格洛里亞呢?」

他伸手去拿報紙,可是又白費了心思,他的妻子怒氣沖沖的把報紙擲到隔壁的房間里去了。

「問題就在這兒,喬治!她再也不跟別人玩了。她本來可以跟幾十個小男孩和小女孩交朋友,可是她不願意。除非我逼着她,她才接近他們。這對一個女孩子的成長是不利的。你希望她成為一個正常的人,是不是?你希望她在社會上能做一個有用的人吧!」

「你簡直是在捕風捉影,格雷斯。把羅比當成一隻狗吧!我見過成千上萬的孩子,他們要的是狗,不要他們的爸爸。」

「狗是不一樣的,喬治。我們肯定不能把這個可怕的東西留在我們家。你可以把它退給公司啊!我請求你這樣做,你也能做得到。」

「你請求我這樣做!好了,格雷斯。咱們做事不要連一點兒餘地也不留。我們讓這個機械人待到格洛里亞長大一點的時候再說,我希望今後不要再談這個問題了。」他一邊說,一邊怒氣沖沖的離開了這個房間。

兩天以後的晚上,韋斯頓太太在盥洗室門口遇見了她的丈夫。「喬治,我還得跟你說。鎮上的人都有意見呢。」

「什麼意見?」韋斯頓問道。他走進盥洗室,開大了水龍頭,盡量避免聽見她的答話。

韋斯頓太大等了片刻。她說:「關於羅比的事。」

韋斯頓走了出來,手裏拿着毛巾,臉漲得通紅,顯出非常生氣的樣子。「你說什麼?」

「哦,不斷地有一些流言蜚語。我一直盡量不理會。可是我再也不想聽下去了。鎮上大多數人都認為羅比危險。晚上不讓孩子們走近我們家。」

「我們相信我們的孩子跟羅比在一起沒有問題。」

「可是,別人對這件事想不通呀。」

「那麼,叫他們滾蛋!」

「這麼說是不解決問題的。我得出去買東西。我每天都得遇見他們呀!這些天,市裏的人談到機械人的時候,情況可更嚴重啦。紐約剛剛通過一項法案,在日落以後,日出以前不準機械人外出。」

「好了,好了,他們無權禁止我們在家裏有一個機械人。--格雷斯,我知道,這是你的宣傳攻勢。這沒有用。回答還是:不行!我們就是要讓羅比待下去!」

可是,他愛他的妻子--更糟的是,她的妻子知道他愛她。喬治-韋斯頓畢竟不過是一個男人--可憐的東西--,何況他的妻子充分施展了她的渾身解數。對於顯得比女性更粗俗、更拘泥的男性來講,是知道這種解數的厲害的,但是最後又不得不就範。

在下一個星期里有十次他都大喊:「羅比不能走,--這是最後的決定!」可是嗓門一回比一回小;隨之而來的是嘆氣聲,一回比一回更響,一回比一回又更為難過。

最後,這一天來臨了,韋斯頓問心有愧地來到他女兒面前,提出來到鎮上去看一場「絕妙的」全景電影。

格洛里亞興奮地拍著小手說:「羅比也去吧?」

「不,親愛的,」他說,聲音有些發顫,「他們不讓機械人看全景電影,但是你可以在回家以後把你看到的一切都告訴他。」他眼睛望着別處,結結巴巴地重複最後幾個字。

格洛里亞由鎮上回來的時候,興奮極了,因為全景電影的確太新奇了。

她等著父親把噴氣汽車開到地下汽車庫裏去。「等一會兒我就可以告訴羅比啦,爸爸。他準會喜歡得像什麼似的。--特別是弗朗西斯-弗蘭那麼悄悄地,悄悄地往後退,一下子就退到一個豹人身上去了,又得趕快跑。」她說着又笑了起來。「爸爸,月亮上真有豹人嗎?」

「也許沒有,」韋斯頓心不在焉地回答,「不過是成心逗樂,讓人家相信罷了。」他存車花的時間已經夠長了,實在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格洛里亞穿過草地向前跑去。不斷地喊著:「羅比--羅比!」

接着,突然出現了一隻美麗的大牧羊狗,她收住腳步停了下來。這隻狗一面在走廊里搖著尾巴,一面用棕色的眼睛盯着她。

「噢,這狗多好看呀!」格洛里亞走上台階,悄悄地走到那隻狗的身旁拍了拍它,問道:「是給我的嗎,爸爸?」

這時,她母親也走過來說:「當然嘍,格洛里亞,是給你的。它多好看啊--皮又柔軟又光滑。它還挺老實的。它特別喜歡小女孩。」

「它會做遊戲嗎?」

「當然啦,它會做好些種遊戲呢,你要不要試試?」

「我就來。我要羅比也看看它。--羅比!」她停下來,有點猶疑,皺起了眉頭,邊走邊念叨著:「我敢說,他准在他屋裏待着哪,準是因為我沒有帶他去看電影生氣了。爸爸,你可得向他說清楚。他也許不相信我的話,要是知道你是怎麼講的,他就相信了。」

韋斯頓的嘴唇閉得更緊了。他朝着他的妻子望着,但是她根本不看他。

格洛里亞急躁地轉身順着地下室的樓梯跑了下去,一面跑,一面喊,「羅比--來看看爸爸媽媽給我帶來了什麼呀!他們給我一隻狗,羅比。」

不一會兒她就回來了,這個小姑娘嚇得直發愣。「媽媽,羅比不在他屋裏。他上哪兒去了呢?」沒有人搭腔,喬治-韋斯頓咳嗽了一聲,忽然對天上飄忽不定的雲彩發生了濃厚興趣。格洛里亞發出了顫抖的聲音,就要哭出來了。「羅比在哪兒,媽媽?」

韋斯頓太太坐了下來,把女兒輕輕地拉到自己身旁,「別難過,格洛里亞。我想,羅比是走了。」

「走了?上哪兒?他上哪兒去了?媽媽?」

「我們都不知道,寶貝兒。他就那樣走了。我們一直在找他,可是哪兒也找不到。」

「你是說他再也不回來了嗎?」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充滿了恐懼。

「我們也許不久就會找到他。我們會繼續找他的。這一段時間,你可以跟你的新來的寶貝小狗玩。看看它!它的名字叫「閃電』,而且它會……」

但是格洛里亞卻流下了眼淚。「我不要那隻臟狗--我要羅比。我要你們給我找到羅比。」她那深厚的感情無法用言語來表達,她急得競哇的一聲慟哭起來。

韋斯頓太太用求救的眼光瞅著丈夫,可是他只是鬱悶地把腳在地上蹭來蹭去,眼睛還是專心致志地凝視着天空,她只好自己去做安慰工作了。「為什麼要哭呀,格洛里亞?羅比不過是台機器,一台破舊的機器罷了。他根本就不是個活物啊。」

「他才沒有不是①機器哪!」格洛里亞拚命喊了起來,也不注意語法了。「他跟你我一樣,是一個人,他是我的朋友。我一定要他回來。哦,媽媽,我要他回來呀!」

①原文用了雙重否定不符合語法的詞句,說明小女孩因情急而說出這樣的話。

媽媽嘆了一口氣,表示自己沒有辦法可想了,只好讓格洛里亞自己去難過了。

「讓她哭出來吧,」她跟丈夫說,「孩子們感到傷心的事沒完沒了。過幾天,她就會把那個倒霉的機械人全忘了。」

但是,時間證明,韋斯頓太太有點太過於樂觀了。是的,格洛里亞不再哭了,可是她也不再笑了。還有,這些天來,她說話越來越少了,也越來越恍惚了。她那被抑制的憂鬱心情使得韋斯頓太太傷透了腦筋。但是韋斯頓太太卻沒有因為這些而向她丈夫承認是自己錯了。

不久,有一天晚上,韋斯頓太太突然三步並成兩步地走進起居室,坐了下來,叉著胳臂--看來是氣極了。

她的丈夫為了看她,從報紙後面探出頭來,「怎麼了,格雷斯?」

「還不是那孩子,喬治。我今天一定得把狗退回去了。格洛里亞說她看見它就受不了。這孩子要叫我害精神分裂症了。」

韋斯頓立刻放下了報紙,眼睛裏露出了希望的光芒。「也許--也許我們該把羅比要回來了。你知道這件事是可以做到的。我可以進行聯繫……」

「不行!」她聲色俱厲地回答說,「你再也別這樣說了。我們不能那麼輕易地改變主意。要是知道得花那麼多時間才能把她跟機械人分開的話,我的孩子才不交給機械人帶呢!」

韋斯頓帶着失望的神情拿起了報紙。「這樣下去再有一年時間,我的頭髮很快就要白了。」

「你可以幫個大忙,喬治,」回答是冷冰冰的,「格洛里亞需要的是改變一下環境。她在這兒肯定是忘不了羅比的。她看見這裏的每棵樹,每塊石頭,不都會想起羅比來嗎?這真是我所聽到的最荒唐的事。真想不到,一個孩子竟會因為失去了一個機械人而消瘦了。」

「好了,還是回到正題上來罷。你打算怎麼改變環境呢?」

「我們把她帶到紐約去。」

「什麼,去紐約!八月份去紐約!哎呀!你知道八月的紐約是怎麼一副樣子嗎?簡直叫人受不了。」

「千百萬人也都受了。」

「他們沒有像咱們這樣的地方可去嘛。如果他們可以離開紐約,他們就一定會跑掉的。」

「好了,我們可非去不可。我們馬上就走--或者,一安排好了就走。在紐約,格洛里亞會遇到好多新鮮事,交上好些朋友,她會活躍起來,也就會把那個機器忘掉的。」

「哎呀,天啊,」丈夫直嘆氣,「想想那像火爐似的行人路吧!」

「我們非去不可,」答覆的口氣毫無商量餘地。「上個月格洛里亞的體重已經減輕了五磅,我女兒的健康要比你的安逸重要得多。」

「可惜的是在你把女兒心愛的機械人搶走的時候,你並沒有想到她的健康,」他喃喃地說,這話只有他自己才聽得見。

當格洛里亞知道了即將到紐約去的消息,情況立刻有所好轉。她很少談起這件事,但只要她一談起這件事,總是那麼眉飛色舞。還有,她又開始笑了,飯量也跟從前差不多了。

韋斯頓太太高興得把她摟在懷裏,而且立刻就在她的仍在猶豫的丈夫面前誇起口來。

「你看見了嗎。喬治,她幫助準備行裝的時候活像一個小天使,那種張羅的樣子好像世界上一點愁事也沒有了。問題就是跟我和你說的那樣--我們必須做的,就是轉移她的興趣。」

「哼,」他口氣里打着問號,「但願如此。」

準備工作很快就緒了。他們在紐約的家也作好了安排,還請了一對夫婦來照管郊區的家。動身的一天終於來臨了,這一天格洛里亞完全恢復了她原來的老樣子,而且從她嘴裏,也沒有提過羅比的名字。

全家興緻勃勃地乘坐出租直升飛機前往機場(韋斯頓本來想用自己的直升飛機,但是那只是一架雙座機,沒有地方裝行李),在機場,上了停在那裏的一架客機。

「來呀,格洛里亞,」韋斯頓太太大聲喊著,「我給你留了一個靠舷窗的座位,你可以看見下面的風景。」

格洛里亞開心地小步跑過來,跳到座位上,鼻子緊貼在透明的厚玻璃窗上,鼻子壓得活像一個白色的雞蛋。她一個勁地往外看,在馬達聲突然傳到客艙里來時,她更加專心致志地往外看了,當她看到地面好像在一個活動的舷窗外面往下沉降的時候,她那幼小的心靈不免感到害怕。這時,她突然覺得她的體重比原來增加了一倍,而且她已經懂得這種情景太叫人着迷了。一直等到地面變成了像一塊五彩繽紛的布片縫綴起來的小被子以後,她才把鼻子離開了舷窗,把臉轉過來朝着媽媽。

「我們馬上就要到紐約了吧,媽媽?」她問著,一面用手揉搓她那冰涼的鼻子,一面津津有味地看窗玻璃上由於她的呼吸所造成的水汽正在慢慢縮小,終於消失了。

「大約還有半小時,親愛的。」然後,幾乎毫無顧慮地又接着說:「我們去紐約,你高興嗎?在市裏會看到那麼多大樓,那麼多人和那麼多東西,你想不到你該會多高興呀!我們每天都可以去看全景電影,看戲呀,看馬戲,去海濱,還有……」

「是的,媽媽,」格洛里亞的回答並不怎麼顯得熱情。這時,客機正穿過一片雲層,格洛里亞立刻把注意力貫注在窗外雲層的蔚然奇觀上去了。過一會兒,下面又出現了一片晴空,她轉過身來朝着媽媽,突然露出來她像是識破了一樁秘密似的一種神秘的表情。

「我知道,為什麼我們去紐約,媽媽。」

「你知道?」韋斯頓太太也搞糊塗了。「親愛的,為什麼呢?」

「你沒有告訴我,是因為你想讓這件事叫我想不到,但是我知道。」她停了一會兒,對她自己的敏銳的判斷流露出一些自鳴得意的神情,輕快地笑了起來。「我們去紐約就可以找到羅比,是不是?--讓偵探幫着找。」

這時,喬治-韋斯頓正在喝一杯水,這句話給他帶來了災難性的後果。他問住了一口氣;喘息著把水噴了出來,接着就是一陣嗆得透不過氣來的咳嗽。等這一切都過去了后,只見他站在那裏,臉漲得血紅血紅,渾身濺得都是水,別提多麼狼狽了。

韋斯頓太太仍然保持鎮靜,但是當格洛里亞以更加迫切的聲調重複她的問題時,她覺得有點忍不住了。

「也許是,」她尖酸地支吾了一句,「現在坐好,安靜一會兒吧,看在上帝的面上。」

「公元1998年的紐約市在它的歷史上更是旅遊者的天堂了。格洛里亞的父母認識到這一點,並且遊覽了大多數的勝地。

喬治-韋斯頓根據他妻子的直接命令,作了安排,在這一個月左右的時間裏,把他的業務置之不顧,這樣,他就可以把時間花在他稱之為「把格洛里亞從崩潰的邊緣解脫出來」的工作上。韋斯頓像干任何別的工作一樣,這件事也是按照講求效率,一絲不苟和有條有理的方式進行的。一個月還沒到期,一切能做到的事都做完了。

格洛里亞由父母帶着登上了半英里高的羅斯福大廈的最高一層,她懷着畏懼的心情,居高臨下地眺望着由參差不齊的屋頂組成的紐約全景,紐約市與遠處的長島市的曠野和新澤西市的平原混成了一體。他們參觀了動物園,在那裏,當格洛里亞看到「真的活獅子」的時候,覺得又有趣,又害怕(她看到飼養員用大塊生肉喂獅子,而不是象她原來想像的用活人喂獅子,這時,還覺得有點失望哪),她還再三地堅決地要求去看「鯨魚」。

各種各樣的博物館、公園、海濱和水族館也都列入了他們的參觀日程。

她還乘遊覽船遊覽哈得孫河,這艘船是按照瘋狂的20世紀20年代的古老風格配備的。她還參加了一次象徵性的飛行:在同溫層里遨遊,那裏的天空變成了深紫色,繁星滿天,下面的朦朦朧朧的地球像一隻碩大無朋的大月牙。她還上了停在長島海峽深海中的一艘四面鑲著玻璃的潛艇,在那碧綠的搖搖晃晃的海底世界裏,有好些稀奇古怪的海洋生物好奇地跟她眨着眼睛,很快地遊走了。

作為比較一般的日程,韋斯頓太太還帶她逛了幾家百貨公司,在那裏她領略到另一種奇境的樂趣。

事實上,一個月就要飛快地過去了,這時,韋斯頓夫婦認為,為了要使格洛里亞永遠忘掉失去的羅比,所有一切能想得到的事情都做了--但是,他們對於是否能夠如願以償還不太有把握。

問題是,不管是格洛里亞到哪裏去,她都對正好在那裏出現的機械人特別注意。不管她看到的景物多麼使人興奮,也不管這種景像在小女孩這雙眼睛裏是多麼新奇,只要是她眼角里閃現出機械人的蹤跡,她立刻就轉過臉去看。

韋斯頓太太想盡一切辦法不讓格洛里亞遇見任何機械人。

可是最後在參觀科學與工業博物館一幕中,事情發展到了最高潮。這個博物館事先宣佈:要在一個特別「兒童節目」中展出符合兒童心理的科學的神奇展品。韋斯頓夫婦當然把這個節目列入他們的「必保」日程之內嘍。

韋斯頓夫婦站在那兒對一個強力電磁的驚人的表演看得目瞪口呆,忽然韋斯頓太太發現,格洛里亞不見了。這時她心裏覺得有些不妙,再也沉不住氣了,於是在三個服務員的協助下,開始到處尋找格洛里亞。

格洛里亞當然不是沒有目的地亂跑。她在與她同年齡的孩子當中,是一個非常果斷、有心機的孩子,她在這方面非常像她的媽媽。她在三樓看到了一張巨幅廣告,上面寫着:「你想看會說話的機械人嗎?請往這邊走。」她費了好大力氣看懂了這幾個字,而且又注意到:看來她父母根本不想朝那個方向去,她就採取了措施。她趁着她父母看得入迷的時候,就悄悄地脫開身,順着廣告指的方向走去。

會說話的機械人是一種裝璜門面的貨色,是一種徹頭徹尾不合實際的機器,只不過起個宣傳作用而已。一小時一次,一群人由人領着,站在這個機械人的面前,小心翼翼地低聲向負責機械人的工程師提出問題。工程師把那些認為適合機械人線路的問題,提給會說話的機械人,讓它回答。

這個機械人並不太靈活。它也只不過能說出來:14的平方是196、當時的室溫是華氏72度、氣壓是30.02英寸水銀柱、鈉的原子量是23,等等而已。這些問題根本不需要機械人來解答。特別是人們根本不需要這麼一個笨重的、佔地25平方碼,由好些完全固定的電線和線圈組成的龐然大物來回答這一類問題。

沒有幾個人還有興趣看第二回,但是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卻安安靜靜地坐在長凳上等著看第三次。格洛里亞進來的時候,屋裏只有這個女孩子坐在那裏。

格洛里亞根本沒有朝她看。這時是否有人在場,在格洛里亞的眼睛裏是無足輕重的。她惟一注意的就是那個帶着輪子的龐然大物。她猶豫了一會,感到有些緊張。它和過去她看到的機械人都不一樣。

她慎重地、遲遲疑疑地提高她的尖嗓子問道:「勞駕,機械人先生,先生,您就是會說話的機械人嗎?先生。」她吃不太准,但是她認為,一個機械人既然會說話,是應該對他非常尊敬的。

(那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瘦削而平常的臉上,立刻顯出非常注意的神情。她馬上拿出一個小筆記本,用速記符號開始記錄。)

在塗滿油的齒輪一陣呼呼的運轉聲中發出了有隆隆的機械音色的聲音:「我--是--會--說話的--機械人。」一個字一個字的蹦了出來,既沒有腔又沒有調。

格洛里亞盯着它看,覺得不太理想。它的確說話了,但是聲音是由內部某一個地方發出來的。這沒有能夠講話的面孔。她說:「您能給我幫個忙嗎,機械人先生,先生!」

這個會說話的機械人是為回答問題而設計的,但只限於已輸進答案的那些問題。它還對自己的能力相當自信,所以它又回答了:「我--能--幫--你--的--忙。」

「謝謝您,機械人先生,先生。您看見過羅比嗎?」

「羅比一是一誰?」

「他也是個機械人,機械人先生,先生。」她踮起了腳,說:「他大約有這麼高,機械人先生,先生,稍微高一點,他好極了。他是有腦袋的,你是知道的、不是嗎。我的意思是說你沒有腦袋,可是他有,機械人先生,先生。」

會說話的機械人沒法應付了,它說:「一個--機械人?」

「是的,機械人先生,先生。就是跟你一樣的一個機械人,只是他不會說話。當然了,還有--他像真人一樣。」

「一個--像我--一樣的--機械人?」

「是的,機械人先生,先生。」

會說話的機械人對這些話所作出的反應只不過是一種古怪的劈啪的響聲和一陣斷斷續續的毫無條理的聲音。原來的基本設想和工藝並不是要製造出一個真會說話的機械人,而只是為了說明機械人里還有這樣一個品種而已,當前這種情況它自然是無法應付的。但是它還是盡量忠實地完成任務,六個線圈卻燒斷了。小型報警信號器發出了蜂音。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那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走了。她取得的資料,已經足夠她寫以《機械人學的實踐》為題的物理學第一學程的論文了。這是蘇珊-卡爾文就這個專題寫的許多篇論文中的第一篇。)

格洛里亞站在那裏等著機械人回答,盡量不讓自己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就在這時候,她聽見背後有人說:「她在這兒哪!」她立刻聽出來:這是她媽媽的聲音。

「你在這裏幹什麼?你這不聽話的孩子!」韋斯頓太太大聲嚷着,原先只是着急,現在立刻變得又火冒三丈了:「你知道嗎?差一點把你媽媽爸爸嚇死了?你為什麼要跑開呢?」

管機械人的工程師也沖了過來,抓着自己的頭髮,質問擁擠的人群,是哪一位瞎擺弄機器來着。他大吼起來:「難道你們不認識注意事項上寫的字嗎?沒有服務員陪着,你們是不許到這裏來的。」

格洛里亞在一片喧鬧聲中提高了她的嗓門,非常難過地說:「媽媽,我只是來看看那個會說話的機械人。我想,他也許會知道羅比在哪兒,因為他們都是機械人呀!」接着,她突然深切地懷念起羅比,立刻值哭起來,「我非找到羅比不可,媽媽。我要他呀!」

韋斯頓太太像讓人掐住了脖子似的叫了一聲,說:「哎呀,天哪!喬治,回去吧。我簡直受不了啦!」

那天晚上,韋斯頓出去了,過了幾小時才回來。第二天早晨,他成心走到他妻子身旁,看起來有點古怪,現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

「我想出一個主意來,格雷斯。」

「什麼主意?」說話的口氣是那麼的憂鬱和消沉。

「與格洛里亞有關係。」

「你不是要建議把那個機械人再買回來吧?」

「當然不是咬。」

「那麼你說吧。我也許聽你的。我所做的每一件事看起來都沒有起作用。」

「好吧!這就是我想起來的主意。格洛里亞出問題的關鍵所在,是她認為羅比是一個人而不是一台機器。自然,她就忘不了他。要是我們想辦法讓她相信:羅比也不過就是以鋼板和銅線為形體,以電流作為生命核心的一堆銅鐵的話,她也就不會再想它了。這就是從心理上進攻的辦法,不知道你明白不明白。」

「你準備怎麼辦呢?」

「簡單得很。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去哪兒了?我讓美國自動裝置和機械人公司的羅伯遜安排我們明天參觀一下他們的整個工廠。我們三個人都去,等我們參觀完了,格洛里亞也就會立刻懂得一個機械人是沒有生命的了。」

韋斯頓太太的眼睛睜得越來越大,她眼睛隱約地閃出來的光說明這個主意立刻得到了她的讚許。「啃,喬治,這真是一個好主意。」

聽了這句話,喬治-韋斯頓挺起了胸膛。「我想出來的主意沒有不好的。」他說,

斯特拉瑟斯先生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總經理,因而也就不免有點愛講話。因為這位先生具備這兩個特點。所以在整個參觀過程中他都充分地進行了解說,也許在每一個部門的參觀中他解釋得有些不厭其詳了。但是,韋斯頓太太並沒感到膩煩。說真的,她還有幾次打斷了他的話,要求他用比較簡單的語言把他的話再說一次,以便讓格洛里亞能聽得懂。斯特拉瑟斯先生由於有人對他的講話才能表示欣賞而受寵若驚,他熱情洋溢地詳細敘述,並且儘可能多說一些。

只有喬治-韋斯頓一個人覺得跟大家在一起參觀有些不耐煩。

「對不起,斯特拉瑟斯,」在斯特拉瑟斯講光電池講到一半時,喬治打斷了他的話,「廠里是不是有個車間只由機械人進行生產?」

「嗯?哦,是啊!是的,當然啦!」他朝韋斯頓太太笑着,「在一定意義上,這是一個叫人害怕的部門,機械人在生產更多的機械人。當然啦,我們並不準備推廣這種作法。另一方面,工會也不會讓我們這麼干。但是,我們可以用機械人製作很少量的機械人,這只是作為一種科學實驗。要知道」,他摘下他的夾鼻眼鏡輕輕地敲着他的手心,準備大發議論,「這些工會不了解的是--我是作為始終對工人運動,總的說來,表示非常同情的一個人來說這一番話的--機械人的出現雖然在最初造成了某些混亂,但是一定會……」

「是的,斯特拉瑟斯。」韋斯頓說,「但是你談到的貴廠的那個車間……我們可以參觀一下嗎?我想,肯定會很有意思的。」

「是的,是的,當然嘍!」斯特拉瑟斯重新把他的眼鏡夾在鼻子上,表示議論告一段落,又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來掩飾他的狼狽相,「請跟我來!」

在領着他們三個人走過一個長長的過道,下樓梯的時候,他沒有怎麼講話。不一會兒,他們走進一間燈火通明的大車間,屋裏是一片刺耳的嗡嗡聲,這時他打開了話匣子,又開始滔滔不絕地解說起來了。

「到了!」他說這句話時,顯得很自豪,「這間屋裏全是機械人!執行管理任務的五個人都不在這間屋裏。在我們開始這項工作的五年當中,向來沒出過事故。當然,這裏組裝的機械人比較簡單,但是……」

格洛里亞早就不認真聽總經理的解說了,他的話在她耳朵里成了安慰性的嘁嘁喳喳的聲音。整個參觀對她來講顯得相當單調,索然無味,儘管在參觀過程中,她看見了許多機械人。但沒有一個機械人有一點像羅比,她打量這些機械人的時候,明顯地表示出輕視的態度。

她注意到,在這間屋裏一個人也沒有。她的眼光落在六、七個機械人身上,它們正在屋子當中的一張圓桌旁邊忙碌地工作著,它們睜大了眼睛,顯得非常吃驚。那間屋很大。她看不大清楚,但是機械人當中有一個看起來好像--好像--「沒有錯兒!」

「羅比!」她的一聲尖叫,響徹整個房間,這時桌子旁邊的一個機械人搖晃了一下,放下手裏的工具。格洛里亞快活得幾乎發了瘋。她從欄桿里鑽過來,靈巧地跳到大約2英尺下面的地板上,這時她的父母根本來不及阻攔她,她向羅比跑去,揮着手,頭髮飄來飄去。

這時,站在那裏的三個成年人都驚呆了,他們看見了這個興奮的小女孩所沒有看到的東西--一輛儀錶控制的巨型笨重的拖拉機正沿着它的指定路線沖向前來。

韋斯頓一剎那間才意識到要出現什麼後果,而這一剎那的時間太事關重大了,因為已經來不及把格洛里亞拉回來了。雖然韋斯頓也一下子就從欄桿里跳了出來,但也絲毫無濟於事了。斯特拉瑟斯瘋狂地打手勢讓管理員把拖拉機停下來,但是管理員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人,行動是要花時間的。

只有羅比才能毫不耽擱地準確無誤地行動。

他迎面沖了過來,邁開了金屬腿,一步就到了他的小主人身旁。一切都是在一剎那間發生的。羅比飛快地揮起一隻胳臂,一下子就抓住了格洛里亞,這時,格洛里亞氣都喘不上來了。韋斯頓根本來不及弄清楚這一切是怎樣發生的,他只是感覺到,而並不是看到的,羅比從他身旁掠過,突然慌慌張張地停了下來。羅比和格洛里亞脫身半秒鐘后,拖拉機沖着格洛里亞原來站着的地方開了過來,又往前滾動了10英尺,然後才好不容易地停了下來。

格洛里亞安定一下心神,熱烈地和她爸爸、媽媽一一擁抱后,立刻迫不及待地走到羅比身旁。對她來講,除了她已經找到了她的朋友以外,似乎什麼事兒都沒有發生。

但是,韋斯頓太太剛一放寬心,卻又顯出了十分懷疑的表情。儘管她頭髮蓬鬆,態度也並不莊重,她還是朝着她的丈夫作出驕橫傲慢的樣子說:「這件事是你預先策劃好的,是不是?」

喬治-韋斯頓用手帕使勁擦他額上的汗水。他的手有點哆嗦,費了好大氣力才做出了一個顫顫巍巍的非常勉強的笑臉。

韋斯頓太太在跟蹤追擊:「羅比的設計不是干工程工作或製造工作的。這裏不會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你是成心把他安排到這裏來,好讓格洛里亞找到他。你準是那麼乾的。」

「是,是我乾的,」韋斯頓說,「但是,格雷斯,我怎麼會預料到這次團圓竟會是這麼驚險呢?而且是羅比救了她的命,這一點你也不會不承認。你再也不要攆他走了。」

格雷斯-韋斯頓陷入了沉思。她把頭轉向格洛里亞和羅比,心不在焉地看了他們一會。格洛里亞用兩隻手緊緊摟着這個機械人的脖頸,她幸虧摟的是機械人,要是這樣摟別的動物,別的動物准得被勒死。她正處在半歇斯底里的激動狀態中,嘴裏咕濃著一些沒有意義的話。羅比的鉻鋼製的胳臂(能把直徑2英寸的圓鋼擰成麻花)溫柔撫愛地摟着這個小女孩,他的眼睛裏閃爍著深色的紅光。

「好吧,」韋斯頓太太終於開了腔,「我想,在他銹壞以前,他可以和我們待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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