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上)

第24章(上)

在當時的情況下,我其他一切想法都不存在了,我的心中充斥着憤怒的激情,惟有復仇這個念頭才能給我力量,並使我稍稍平靜下來。復仇的願望對我的情感產生了重大的影響,使我變功於心計、在遇到危險時也能夠保持鎮定自若。否則,我早就不是發瘋了,就是一命嗚呼了。

我做出的第一個決定就是永遠離開日內瓦。當我從前處在幸福的生活中,並且有那麼多親朋好友關愛着我時,祖國對我來說是那麼親切。可是現在,我在災難深重,祖國已經是我的傷心地。我揣上一筆錢,又拿了幾件母親留下的珠寶,離家出走了。

我此後就開始了四處漂泊的流浪生涯,看來這種生活得陪伴我直到死亡了。我已經穿越了地球上大部分地區,並且經歷了探險家們在沙漠中、或者在蠻荒之地所遇到的種種艱難困苦。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活下來的,有好幾次,我攤開無力的四肢,倒在貧瘠荒蕪的土地上,祈求上蒼賜我一死。然而,復仇的念頭又讓我挺了過來,我不願就這樣死去,而讓我的仇敵仍世上作惡。

我離開日內瓦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搜尋線索,以便追尋那個惡魔的下落。但是我還沒有明確的計劃,只是繞着城外轉了好幾個小時,也不知道該往哪條路追下去。到了晚上,我不知不覺來到了安葬著威廉、伊麗莎白和我父親的墓地的入口處。我走進墓地,朝他們三個人的墳墓走去。四周萬籟俱寂,惟有樹葉在晚風中蕭瑟作響。四下里一片漆黑,眼前的景象就算對旁觀者來說也顯得那樣悲涼肅穆。死者的靈魂似乎就在周圍遊盪,在憑弔者的身旁投下一道雖然看不見,卻能感受到的暗影。

看到此情此景,我的內心先是感到沉痛的悲哀,可是很快,這種悲哀就化為憤怒和絕望。他們都已與世長辭,而我還苟活在這世上。戕害他們的兇手也還活着。為了消滅他,我不得不在這世上悲慘地延續我的生命。我跪倒在草地上,親吻著泥土,並用顫抖的雙唇呼喊道:"我現在跪在神聖的大地上,以我深切感受到的永恆而深刻的哀慟,向在我周圍徘徊的逝者的亡靈起誓,我也向長夜,以及遨遊在夜色中的精靈們鄭重起誓——我一定要找到造成這一切不幸的魔鬼,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否則我決不罷休!為了這個目的,我將維持我的生命,以進行我神聖的復仇計劃。我將再次面對陽光,在覆蓋青草的大地上行走。如果不報此血海深仇,那就讓所有這一切都在我眼前永遠消失吧。我請求你們——逝者的亡靈,還有你們——飄蕩的復仇天使們,求你們助我一臂之力,讓那該死的、邪惡的魔鬼痛飲自己釀下的苦酒,讓他也嘗嘗現在正折磨着我的絕望的滋味!"

我起誓的時候是那樣肅穆、敬畏,以至於我幾乎覺得那些慘遭殺害的親人的亡靈也聽到了我的誓言,並且對我的決心表示讚許。但是當我說到後面的時候,怒火已經吞沒了我的身心,仇恨使我的嗓子哽咽住,再也無法繼續說下去。

在這寂靜的深夜,我突然聽到一聲響亮、恐怖的狂笑,彷彿是對我的誓言做出的回應一般。這笑聲不斷在我耳邊回蕩,經久不息,群山也不斷傳遞著這笑聲的回聲。一瞬間,我彷彿覺得身處地獄之中,周圍都被恣意狂笑着的魔鬼包圍着。在那一刻,要不是我親耳聽到自己的誓言,以及想到我肩負的復仇使命,我真的很有可能被這狂笑逼瘋,並且結束自己可憐的生命。

笑聲漸漸平息,這時,在我耳邊突然傳來一陣耳語般低沉的聲音,這聲音如此熟悉,又是那麼令人生厭:"我很滿意,你這個可憐蟲!你決心活下去,這正中我的下懷呢!"

我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猛衝過去,但是那魔鬼身形一閃,便溜走了。銀盤似的圓月,突然在夜空中升起,月光照射出他醜陋、畸形的身體,只見他正飛也似的向遠處逃走。

我朝他猛追,幾個月以來,追蹤他就是我唯一的任務。憑着一絲線索,我順着羅訥河蜿蜒而下,可是一無所獲。這時,藍色的地中海驀地展現在我的眼前。但是一個非常奇怪的巧合,使我看到他趁著夜色溜到一艘去黑海的船上躲了起來。我上了同一艘船,但不知怎地,又被他溜掉了。

在韃靼和俄羅斯的荒原上,儘管他一次次躲過我的追捕,但是我卻始終跟隨着他的足跡。有時,一些被這個外形恐怖的魔鬼嚇得魂飛魄散的農民會告訴我他的去向;有時,這怪物自己也會故意留下點蛛絲馬跡,他惟恐我一旦完全失去他的蹤跡,會絕望而死。當天空飄落起雪花的時候,我會看到他碩大的腳印印在白茫茫的雪原上。

你才剛剛涉足人生,一切對你來說都是那麼新鮮,你根本不知道何為痛苦憂患,你又怎能理解我當時和此刻的感受?寒冷、飢餓和疲勞,在我註定要忍受的各種痛苦中,僅是最微不足道的。我被魔鬼詛咒,我被永遠籠罩在地獄之中。但是,善良的天使也跟隨在我左右,給我指點迷津;當我怨聲載道時,她會突然出現,把我從似乎無法逾越的困境中解救出來。

有時,我倍受飢餓的折磨,體力已經完全支撐不住了,但是在荒漠中,我卻會突然發現食物在等着我,供我恢復精力,重新鼓起勇氣。這些食物僅管難以下咽,就像當地農民吃的那種食物,但是我毫不懷疑,一定是我曾向之求助的那些神靈把它們放在那兒的。

而且經常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天空萬里無雲,四下一片乾涸,我正口乾舌燥的時候,會突然有一絲雲彩飄過,灑下幾滴甘露,使我一解燃眉之急,然後雲彩又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如果有可能,我都是沿河道而行,但是那惡魔卻通常避開河道而行,因為村民主要聚居在沿河附近。在別的地方,則人煙稀少,我只得靠捕獵途中的野物為生。我把身上帶的錢分給了村民們,換來他們的友好款待。有時我只吃一點途中打到的野物,而把剩下的送給那些曾經向我提供火種和炊具的村民。

對於這樣的生活,我自然充滿厭惡。而只有在夢鄉中,我才能體會到片刻的歡樂。噢,神靈賜福的睡眠啊!我常常是在境遇最糟糕的時候酣然入夢,然後夢境甚至會把我帶入歡天喜地的情景中。是保佑我的精靈給我提供了這些快樂的瞬間——說得更確切些,是給了我好幾個小時的歡樂時光,好讓我蓄足力量,完成我的朝聖似的苦難之旅。

正因為有了這些喘息的時刻,所以我才沒有讓艱難困苦所壓垮。在白天,支撐我、激勵我前行的,就是對夜晚的期待,因為在夢境中,我能見到我的親人朋友、我的妻子,還有我親愛的祖國。在夢中,我又能見到父親慈祥的面容,聽到伊麗莎白銀鈴般的嗓音,見到年輕、煥發朝氣的克萊瓦爾。

經常在我顛沛流離,疲憊不堪時,我這樣安慰自己:我現在是在做夢,而等到夜幕降臨,我就能享受到在摯愛親朋的懷抱中體會快樂的現實生活。我對他們的愛里,攙雜多少痛苦啊!我多麼眷戀他們熟悉的身影,有時,當我還在走路時,他們就會出現在我的眼前。我說服自己,他們還好端端地活着呢。

在這種時刻,我內心燃燒着的復仇的怒火便悄然熄滅了。所以我把追尋那個魔鬼並將之消滅這件事情,與其當成是我的靈魂的強烈渴望,倒不如當成上天安排給我的使命,是某種力量在我體內產生的一種機械性的衝動,但是我卻不知道是何種力量。

至於我一直追蹤的那個傢伙的心情如何,我就無從得知了。有時候,他居然會在樹皮上留下幾句話,或在石頭上刻上一些印跡,指示我該往哪兒走,也故意想藉此激怒我。

有一次他在留言時明目張膽地寫道:"我對你的控制還沒結束呢,你活着,我的權力才算完整。跟着我吧,我將去北方冰雪常年不化的世界,在那裏,你將飽受冰天雪地的嚴寒折磨,而我對這些卻可以眉頭都不皺一皺。如果你走路不是太拖拖拉拉的話,那你還可以在附近找到一隻死兔子。你可以吃了它,提提精神。快點吧,我的死對頭,我們還有一場生死惡仗要打呢。不過,在此之前,你還有好長一段痛苦的日子要挨呢。"

這個魔鬼,竟敢戲弄我!我再次發誓,不報此仇誓不為人。我發誓要讓這個魔鬼,受盡折磨而死。如果不拼個你死我活,我決不會放棄對他的追蹤。然後,我將滿懷喜悅,去陪伴我的伊麗莎白,和那些已故的親朋。他們此刻為了獎賞我這次歷盡苦難和艱辛的朝聖之旅,正在忙着做準備呢。

當我繼續朝北方進發的時候,積雪越來越厚,天氣冷到幾乎讓人無法承受了。農民們全都閉門不出,只有少數最吃苦耐勞的農民才外出狩獵,捕殺那些因飢餓而不得不從藏身之所出來覓食的野獸。河面都結了冰,根本沒法捕魚。這麼一來,我主要的食物來源也給切斷了。

隨着我的旅程越來越艱難,我的仇敵的氣勢也越來越高漲。有一回他在樹上寫道:"準備好吧,你的苦難才剛剛開始。裹上皮大衣,準備好食物,我們馬上就要開始一段旅程。你從中所遭受的苦難,將可以發泄我長期以來積累的怨恨。"

這些嘲諷之詞反倒激勵了我的勇氣和意志。我下定決心絕對不能放棄。我一邊祈求上天支持我,一邊繼續穿越茫茫無際的荒原。最後,我終於看到遠處的大洋和地平面的交接處。哦!這兒的大洋和南方蔚藍色的大海是多麼不同啊!這裏的洋麵上覆蓋着冰雪,這裏和陸地惟一區別就是這裏更加荒涼冷清,更加坎坷不平。當希臘人登上亞洲的山脈遠眺地中海的時候,流下了欣喜的眼淚,他們為完成了苦難的歷程而歡呼雀躍。而我的雙眼卻乾涸無淚。我跪倒在地,發自內心地感激我的守護神,感謝他把我平安地指引到我希望抵達的目的地——雖然我的夙敵一路上譏諷於我,可是我終於到了能與他決一死戰的地方了。

幾周前,我弄到了一架雪橇和幾條狗,這樣我就可以在雪地上飛快的行駛了。我不知道我的敵人是否也搞到了同樣的交通工具。可是我發現,以前每天我都會被他甩下一段距離;而現在我卻追上了很多,離他越來越近了。所以在我第一次望見大海時,他只領先我一天的路程了。我希望能在他抵達海灘之前將他截住。

於是,我的內心增添了新的勇氣,繼續拚命追趕。兩天後,我來到了海邊一座破破爛爛的小村落,我向村民們打聽這惡魔的下落,並得到了準確的消息。他們說就在前一天晚上,有個身材碩大的怪物在這裏出現,他身上背着一桿長槍,還配有許多手槍。他凶神惡煞的樣子把一棟孤零零的農舍里的居民都嚇跑了。他把他們過冬的食物統統搬到一架雪橇上。另外還抓來好幾隻訓練有素的狼犬,給它們套上挽具。讓村民們慶幸的是,當天夜裏,他就駕着雪橇跨海而去,他走的那個方向到不了任何陸地。據村民們估計,他用不了多久就會因冰層斷裂而喪命,要麼就會被活活凍死在一望無際的冰原上。

聽到這個消息,我一下子感到有些絕望。他又一次逃脫了。這樣一來,我非得開始一次危機四伏,而且是漫無止境的艱難之旅。這裏寒冰刺骨,就連當地的居民也沒有多少人能夠忍受,而我這個歷來都是生活在陽光明媚的溫暖環境中的人就更加沒有希望在嚴寒中生存下去了。

但是,一想到這個惡魔還得意洋洋的活在世上,我的憤怒和復仇的情緒就像洶湧的潮水一般湧上心頭,壓倒了其他所有的情感。我稍稍休息片刻,着手做出發前的準備。我準備的時候,彷彿能感受到死者的亡靈在我的身邊徘徊,激勵我開始新的艱苦旅程,實現自己復仇的計劃。

我把原來適合在陸地上使用的雪橇換成可以在崎嶇不平的、冰凍的洋麵上行駛的雪橇,並且購置了大量的乾糧。然後我就離開了大陸。

我已經想不起來從那時到現在,究竟過去多少天了。我只知道我歷經磨難,飽嘗苦難,要不是因為胸中燃燒着那麼一股經久不滅的復仇之火,我是絕對撐不下去的。巨大、崎嶇的冰山常常擋住我的去路,我還一直聽到海水在冰層下發出雷鳴般的巨響,我時刻都有生命危險。但是嚴寒再次來臨,使得我在洋麵上行駛比較安全了。

根據我所消耗的食物的數量,我估計我已經這樣走了有三個星期。一想到何日才能實現心頭的願望,眼裏不禁滾落下失望和痛苦的淚水。絕望真的差一點兒就把我給毀了,我很快就會被苦難摧垮了。

有一次,拉着雪橇的那些可憐的小狗,克服了令人難以置信的阻力,終於沿着冰山的斜坡把我拖上了山頂。其中一條小狗筋疲力盡,倒地而死。我悲哀地眺望着面前無邊無際的冰雪世界,驀的,我發現在遠處灰暗的冰原上有一個小黑點。我瞪大雙眼,拚命想看清那究竟是什麼東西。最後我辨認出來那是架雪橇,上面坐着的正是我熟悉的背影時,我禁不住大喜過望地狂叫了一聲。

噢!希望就像灼熱的噴泉一般,再次溫暖了我的肺腑。熱淚奪眶而出。我趕緊擦去眼淚,免得淚水會擋住我的視線,失去那魔鬼的影蹤。但是噴涌而出的熱淚還是模糊了我的視線,最後,我不再壓抑自己內心的感情,嚎啕大哭起來。

然而,這可不是耽誤時間的時候。我解開死狗的韁繩,讓剩下的狗飽餐一頓,並讓它們休息了一小時。雖然我心急如焚,但這段休息時間卻是絕對不可免的。此後,我又繼續趕路了。

我仍然能夠看見那架雪橇,除了偶爾有冰山上嶙峋的怪石遮擋住了雪橇的蹤影外,他始終都沒有逃脫過我的視線。我明顯地縮短了和他之間的距離,在差不多兩天之後,那個惡魔已經距離我不到一英里遠了。我的心激動得怦怦直跳。

但是後來,眼看我的死敵就要落入我的掌心了,可是我的希望突然又破滅了。我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徹底地失去了他的蹤跡。我聽到冰川底下大海的怒吼——海浪在下面翻滾、涌動,那聲音如雷鳴般振聾發聵,每時每刻都變得越來越暴躁、狂野。

我加緊向前趕路,但已無濟於事。狂風大作、海浪咆哮,就像發生猛烈的地震一般,整個冰層在一聲震耳欲聾的轟然巨響中碎裂了。頃刻間,前功盡棄。幾分鐘后,我和我的仇敵之間,便隔着一片波濤洶湧的大海。我在一塊浮冰之上,隨着海浪漂流。這塊浮冰眼看越來越小,我只能等待一場滅頂之災了。

就這樣,好幾個小時令人膽戰心驚地過去了。又有幾條狗斃命了。就在我自己也快要被積聚在心頭的重負壓垮的時候,我看到了你們停泊在海面上的帆船,我又重新燃起了生機。我從沒想到在如此遙遠的北方,竟然會看到船隻,所以我當時着實吃了一驚。

我趕快拆下一塊雪橇的木板當槳用。就這樣,我使足力氣,拚命划動木槳,讓我所在的那塊冰塊朝你們的船隻靠攏。我當時打定主意,如果你們的船是往南的,那我寧可在海上聽天由命,也決不放棄我原定的目標。我還盼望能說服你們給我條小船,我好去繼續追趕我的敵人。不過你們正好也是往北行駛的。你們把我拖上船的時候,我已經筋疲力盡了。要是再晚一會,我就會在歷盡了這種種艱險困苦之後死於非命。我還不想死啊,因為我的使命尚未完成。

噢,什麼時候,我的守護神才能將我指引到那個惡魔跟前,讓我了卻心頭最迫切的願望?難道必須死的人是我,而他卻還在這世上逍遙?

沃爾登,你得向我發誓,如果我真的死去了,你決不能讓他逃脫,你會去找到那個惡魔,殺死他,為我報仇。哎,我怎能要求你去繼續我所經歷的那條飽含艱辛的朝聖之路,去忍受我所承受的千難萬險呢?不,我還沒有這樣自私呢。

但是,等到我死了以後,如果他出現了,如果復仇之神把他帶到你面前,你一定要發誓,不能讓他活着離開,不能讓他因我的慘死而得意洋洋,然後留在世上繼續作惡。

他強詞奪理,能言善辯,我甚至都被他的花言巧語打動過。千萬別相信他。他的靈魂就像他的身體一樣醜陋不堪,奸險狡詐,像魔鬼一樣邪惡。別聽信他,你一定要喊著威廉、賈絲汀、克萊瓦爾、伊麗莎白、我父親,還有那可憐的維克多的名字,把你的寶劍直刺他的心窩。那時,我的靈魂一定會在你的身邊徘徊,助你一臂之力的。

沃爾登致薩維爾夫人的信(續)

瑪格麗特,你已經讀完了這篇離奇而恐怖的故事。你難道不覺得毛骨悚然嗎?到現在,我渾身的血液都害怕得凝固了似的?

有時候,他的心頭會突然湧上一股揪心的痛苦,所以不得不中止敘述。而更多的時候,他用哽咽嘶啞的嗓音,艱難地吐出那些飽含着辛酸的話語。他那雙清澈、可愛的雙眼時而燃燒起憤怒的火花;時而目光慘淡,黯然無神,流露出無盡的悲哀。有時候,他表情從容、聲調平靜,能夠不動聲色地講述最恐怖的事件,沒有流露出絲毫痛苦的痕迹。但有時,他的表情突然大變,就像火山爆發似的,滿臉都是最狂野的憤怒,同時厲聲斥責那個迫害他的怪物。

他的故事脈絡清楚,就像在講述一個最簡單的事實一樣。雖然他自稱故事是完全真實的,而且他那麼誠摯,但是更讓我相信他的故事的真實性的,卻是他給我看了他保存的費利克斯和莎菲的親筆信;另外,我們也的確在船上看到了那個冰上怪客。這麼說來,確實有這麼個怪物存在!我毫不懷疑這一點,並對此又驚訝又敬仰。有時,我竭力想從弗蘭肯斯坦嘴裏打聽出製造這個怪物的具體細節,但是他關於這點始終守口如瓶。

"你瘋了嗎?我的朋友。"他說,"要麼就是你那無知的好奇心誤導了你的心智?你也想為自己、和這個世界造出個一個惡魔般的仇敵來嗎?算了吧。從我的苦難中吸取教訓吧。別再自尋煩惱,無端給自己增加痛苦了。"

弗蘭肯斯坦後來發現我在記錄他所敘述的經歷,便要求我給他看這些筆記。在很多地方,他做了更正和補充。但更正的地方主要是他和那個仇人之間的多次談話,使之更加真實、感人。"既然你記錄了我的敘述,"他說,"我就不願意留給後人一份殘缺的記載。"

就這樣一個星期過去了,我聽完了這部可以把人類的想像力運用到極至的最曲折離奇的故事。我的這位客人以他的傳奇經歷和他本人溫文爾雅的舉止,贏得了我對他的濃厚的興趣,我的整個身心都為之所吸引了。

我很想安慰安慰他,可是面對這個承受了無盡的苦難,心中所有的希望之火都被掐滅的人,我又如何勸他堅強地活下去呢?唉,眼下他所能享受的惟一歡樂,就是平靜地長眠於九泉,這樣他才能彌合起破碎的心靈,得到永遠的安寧。

不過,他還能獲得的一絲安慰,那就是一個人獨處,沉浸在孤獨和夢幻之中。他相信在夢幻中,他還能同親朋好友親切交談,在這種交流中,他可以緩解他內心的苦悶,並激起他復仇的願望。他還認為這些並不是他的幻覺,而是他的親人真的從另外一個遙遠的世界來看望他了。這種信念使他的夢幻憑添了一層神聖的光環,因此使得他的這些幻覺對我來說,就像現實一樣莊嚴肅穆而又生動有趣。

我們談到的內容也不總是局限於他自身的經歷和不幸,在科學文化的各個方面,他都顯示出淵博的學識和敏捷透徹的領悟力。他非常雄辯,而且富有感染力。每當他講述某個悲慘的事件,或者他試圖激起聽眾的同情或憐愛之情時,我總是忍不住熱淚盈眶。

現在他身陷絕境時,尚且如此高貴、聖潔,那他在春風得意的時候,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他似乎能夠意識到自身的價值,以及他慘痛的教訓。

"年輕的時候,"他對我說,"我相信自己註定要成就一番偉業。我的情感雖然強烈深刻,但是我同時具有那種能夠成就事業的冷靜的判斷力。正因為我意識到自己的這種天性,所以我才能在一般人早已感到抑鬱不堪的環境中挺過來。我覺得,把自己的才能白白浪費在毫無意義的哀嘆上,等於是在犯罪,因為我的才能本來可以造福於我的同胞。每當我想到自己所完成的那件作品,想到自己能夠造出一個有感性和理性的生命來,我就覺得自己決不屬於平庸之輩。但是這種想法,在我的事業剛開始時還算是我的精神支柱,可是現在,只能讓我自慚形穢、無地自容。我所有對未來的遠大理想和抱負都化為泡影。我就像那個天使長,一心渴望獲得萬能的權威,到頭來卻被永遠禁錮在地獄之中。

"我有生動鮮活的想像力,更有敏銳的分析能力和很強的實踐能力。正因為結合了這些特質,我才會萌生出製造一個人的念頭,並將之付諸實現。直至現在,當我回想起我在完成工作之前的那些異想天開,仍不免激動萬分。那時,我在想像的世界裏盡情遨遊,時而為自己過人的才幹而自鳴得意,時而又為自己的能力所能產生的影響而興奮不已。

"從幼時起,我就有遠大的理想,對自己寄予了崇高的期望,可是現在,我卻如此潦倒落泊。唉,我的朋友,如果你在我以前志得意滿的時候就認識我,那你一定認不出我現在這個失意困頓的樣子。那時候,我從未感受過沮喪失望,我似乎命中注定是要飛黃騰達的,可是最後我一下子栽了下來,而且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難道我真的得失去這個令我如此仰慕的人嗎?我很久以來一直在尋覓朋友,尋找一個能夠與我分享同情和友愛的摯友。就在這浩淼蒼茫的大海上,我終於找到了這樣的人。可是我恐怕我在發現他,並了解了他的價值之後,又得失去他。我勸他聽天由命,服從上天安排,可他卻非常排斥這個想法。

"謝謝你,沃爾登,"他說,"感謝你對我這個不幸的人的善意,你提到建立新的關係,培養新的感情。但是你想一想,還有誰能代替那些已經逝去的親人和朋友?對我來說,還有什麼男人能像克萊瓦爾那樣呢?還有哪些女人能像伊麗莎白那樣呢?即使我們之間的感情沒有更進一步的發展,但是童年時代的夥伴,對人們的內心總有一種特定的影響力,這是後來交到的朋友所無法擁有的。童年時的夥伴知道我們幼年時的習性,儘管我們長大后可能會有所改變,但不可能完全消除。所以,他們對我們的行為可以有更深刻的判斷,因為他們清楚我們真實的動機。兄弟、姐妹決不會懷疑自己的手足同胞居心叵測、用心險惡,除非是早就有這種跡象暴露出來。而對於其他的朋友,不管你對他多麼熱愛,都可能有被懷疑到的可能。

"但是我還是非常珍視朋友,並不僅僅是因為習慣、或是由於經常往來,而是在於他們自身的品性。無論我身處何地,伊麗莎白那如涓涓細流的聲音和克萊瓦爾生動有趣的談話總會在我耳邊響起。雖然他們都已辭別人世,但是在難耐的孤寂中,惟有一種情感才能說服我維持自己的生命。如果我所從事的是某項崇高的事業,能夠造福於我的同胞,那麼,我還能活着將這個事業完成。但這並不是我的命運,我必須追上那個我親手製造的怪物,並把它消滅掉。到那時,我在人間的使命也就完成了。我也就死而無憾了。"

沃爾登一七××年八月二十六日

我親愛的姐姐,

我給你寫信的時候,正身處險境。我不知道我這輩子還能不能再見到親愛的英格蘭,以及住在那裏的摯愛親朋。

我們被困在冰山中。我們無法逃脫,船隻隨時都有可能被冰山擠碎。那些被我勸說出來陪我出海的勇士們,此刻都用求助的目光看着我,可我自己也一籌莫展。雖然我們的情況十分危急,但是我還沒有完全喪失希望和勇氣。但是,一想到船上這些人全是因為我,才有此性命之虞,就非常難受。倘若我們命喪於此,那我的瘋狂的計劃就是罪魁禍首。

瑪格麗特,要是果真如此,你那時有會是什麼心情呢?你不會聽到我遇難的消息,而你又會焦急地盼着我歸來。年復一年,你不僅要忍受絕望的侵擾,同時還要被希望所折磨。

噢,我親愛的姐姐,一想到你心急如焚地盼我歸來,可是卻永遠等不到我,這簡直比我自己死去更讓我心痛。不過,你有丈夫,還有可愛的孩子。你會幸福的。願上蒼保佑你,賜你幸福!

我的那位不幸的客人給予了我最體貼的同情。他極力讓我的內心充滿希望,說起話來的樣子好像他自己也十分珍愛生命似的。他提醒我,那些往日的航海家們在試圖穿越這一帶海域時,也常常會遇到類似的意外。不由自主地,他的話令我充滿希望,甚至連水手們也被他雄辯的口才鼓舞起了士氣。只要他一開口說話,他們就不再感到絕望。他喚起了他們的能量,當水手們聆聽他的話語時,會覺得眼前巨大的冰山只不過像鼴鼠丘一樣,終究會在人類堅強的意志面前崩塌。

但是這些想法只是曇花一現。每天都不見情況好轉,恐懼逐漸佔據了他們的心靈。我幾乎害怕這種絕望的情緒有可能導致一場嘩變。

九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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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蘭肯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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