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第一章(1)

第一章

四十里綠水彎彎的通惠河,把北京和通州連接在一起;通州是北京的東大門。

通州座落在三千里南北大運河的起點,曾是明清兩代的漕運總督駐在地;民國以後,仍是京東首邑。北運河貫穿通州全境,此外東有潮白河,西有涼水河,城東北還有溫榆河和箭桿河,都是從北向南,注人運河;只有來自北京城內太液池的通惠河,卻是從西向東。

一九三五年的時候,通州有四大船行,每個船行都有大小几十隻船;小船出租,大船自己經營。北運河上,四大船行的船都能走,叫官道;另外那四條河,四大船行各占其一,叫分水。

獨佔通惠河的這個船行,字型大小就叫通惠記,出租二十四隻小船;這些小船也打魚,也運貨,也搭乘遊客,他們三船一幫,五船一夥,一幫一夥都有個領船的;領船的一要有唇槍舌劍,二要敢兩肋插刀,動口動手全不怯陣,一個個都像是梁山泊的阮氏三雄。

然而,通惠河上有個四隻小船的船幫,領船的卻是個女人,官稱春柳嫂子。

春柳嫂子的娘家在通州新城南門外的復興庄,婆家在通惠河畔的點將台。

復興庄村東口,就是美國教會開辦的潞河中學。潞河中學圈佔了復興庄的良田三十頃,沒給復興庄的窮門小戶剩下幾壟地;春柳嫂子出嫁之前,家裏只有一個八分九厘的小菜園,她跟她娘種菜賣菜為生,她爹在通惠記的大貨船上當舵手。

春柳嫂子的老爹一身江湖習氣,掙五個花十個,不但存不下錢,而且常拉飢荒,還得家裏的母女給他堵窟窿。春柳嫂子跟她娘賣菜不能餬口,只得又另找營生,給潞河中學的學生洗衣裳,拆被褥,做針線,才能吃上飽飯。春柳嫂子認識不少潞河中學的學生,還上過潞河中學學生自治會舉辦的平民夜校,念書也很聰明。她的眉眼生得俊俏,有一張桃花臉,學生里的公子哥兒,不少人在她身上打主意,想掐這朵野花。她怕丟了生意,砸了飯碗,也就不得不厚起臉皮兒,跟他們打打牙,逗逗嘴,可是從心眼兒里厭惡這些紈絝子弟;嘴上不吃他們的虧,身子更沒有叫他們佔過便宜。她心裏愛着的是一個從運河灘來的窮學生;這個窮學生叫阮碧村。

阮碧村在潞河中學這座洋學堂念了五六年書,頭上腳下還是土裏土氣。阮碧村一邊上學,一邊給學校賣苦力,不但要掙出自個兒的學、雜、膳、宿費,每月還要給家裏捎去一兩吊錢。每天大清早,阮碧村頭頂着星星,腳踩着露水,拉着一輛排子車,到復興庄給學生伙房買菜,所以天天跟春柳嫂子見面。一來二去,日久天長,倆人就好起來,月黑夜常常悄悄到河邊、樹叢、葦塘、城牆根下相會。春柳嫂子早忘記自個兒是個有婆家的人,一心想跟阮碧村好一輩子。可是,不料想有一天,阮碧村忽然不辭而別,春柳嫂子恨他薄情,夜晚哭濕了枕頭。一個月過去,她到潞河中學學生宿捨去送衣裳,一進校門,只見佈告欄里貼了一張大告示,寫道:「查原高中三年級甲班學生阮碧村,思想赤化,品行不端,近竟曠課棄學,潛赴張家口,參加共黨策動之察綏抗日同盟軍,實屬背離校訓,敗壞校譽,違犯校規。經校董事會決定,自即日起,將該生開除學籍,以正校風。此布!」春柳嫂子這才知道,阮碧村並不是跟她負心,於是逢人便打聽阮碧村的下落,然而傳聞不一:有的說在張家口城外的刑場上被砍了頭,有的說被抓到省會天津坐了監牢,也有的說抗日同盟軍失敗後下了關東。春柳嫂子悲傷得斷腸,痛苦得心碎,大病了一場,要不是賣掉那八分九厘小菜園,住進潞河醫院,險一些兒就喪了命。這時,她的老爹對她跟阮碧村相好也有了耳聞,不等她的病十分好,就急如星火地催她婆家把她娶走。她的老公公在通惠河上領船,跟她的老爹是磕頭弟兄,兩家指腹為婚。春柳嫂子滿心想等雲開日出,阮碧村平安歸來,倆人重新歡聚;可是,父母之命,媒的之言,她也難以違抗,所以雖然打着滾兒哭得死去活來,最後也不得不上了花轎,來到了點將台。這是一九三三年秋天的故事。

公公是個紅臉漢子,可是春柳嫂子的男人韓小蜇子卻從小就走歪門邪道,不想賣力氣,也不想學手藝掙飯吃,拜在萬壽宮大街的地痞頭子門下,成了一名小混混兒。洞房花燭夜,春柳嫂子不許他沾身,倆人拼了個你死我活,韓小蜇子惱羞而去,再也不回家了。

寒來暑住,婆婆死了,老爹死了,今年公公也死了。春柳嫂子接替公公領船,拋頭露面在通惠河和北運河上。親人里只有老母親還活着,仍然住在復興庄。春柳嫂子想把老人家接到點將台來,娘兒倆相依為命,老人家卻生死不離寸地,只靠給潞河中學的學生們縫補拆洗,勉強半飢半飽。

韓小蜇子眼下發了跡,給西大街的日本遠藤商行跑腿兒。萬壽宮大街的地痞頭子嗚呼哀哉之後,他就姘上了他那個青樓出身的師娘,每日花天酒地,吃喝玩樂。

只有阮碧村杳如黃鶴,生死不明,春宵冬夜,春柳嫂子常在夢鄉里跟他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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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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