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第四節

楊吉利已被削職為民,不再當政治隊長;從高人一等,落到等外勞力,低人一頭了。

過去,嘴皮子開花,舌頭尖子取貴;溜溜達達,十分到家,游遊逛逛,工分上帳。丟了烏紗帽,就得下地賣力氣,他可捨不得勞其筋骨,汗珠子摔八瓣兒:便自己落價,跟花甲古稀之年的老人一起遛馬,每日只掙六分。拉了秧的黃瓜卸了任的官,楊吉利仕途失意,整天愁眉苦臉,忿忿不平,一腦門子喪氣。

花軲轆老頭和錦囊大嬸,自打楊吉利落生之日,就頂在頭上,捧在手裏,甘當兒子的牛馬,把楊吉利嬌慣得咬群抓尖兒,自命不凡,好出風頭。他念中學,造反起家,回村以後,又以鸚鵡學舌,左嗓子唱小靳庄的高調兒,寫詩成名;不費吹灰之力,扶搖直上,榮任政治隊長,更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夢想平步青雲,一步登天,當上「全民所有」,不吃毛糧,鐵稈莊稼,旱澇保收,貨真價實的長字型大小人物。明明是碟子裏孵出的豆芽兒,卻自以為是一棵棟樑之材的大樹。

楊吉利眉眼透著鬼頭,其實不到家;前撲后咬得罪人找他,大學選拔學員,工廠招收壯工,全都沒有他的份兒,還美其名曰工作需要,對他重用。連花軲轆老頭和錦囊大嬸都看出了其中有鬼,他卻鬼迷心竅,還呵斥他的爹娘私字當頭,沒有公心。

兒子走了背字兒,花軲轆老頭和錦囊大嬸只覺得滿腹委屈,怨天尤人;生怕兒子一口氣窩在心裏,得了臌症,有個三長兩短。轎車的騾子單喂,吃穿都把楊吉利供在上席,老少三輩拔頭份兒;但是,楊家畢竟已經今非昔比,灶王爺和灶王奶奶雖是一家之主,卻也不是金口玉言;兩片刀子嘴的女兒天香,一身佔全驕嬌二氣的兒媳婦於芝秀,都不給楊吉利好臉色,楊吉利吃口東西,也是打脊梁骨下去。

花軲轆老頭乘坐吉普車,指手劃腳,穿村而過;就像宮轎行街,驚動了家家戶戶,男男女女都跑出門來觀看,沿街一條人巷。

「看見我家吉利了嗎?」花軲轆老頭從車窗里探出身子,逢人便問。

「這是誰的汽車呀?」人們反問他。

「是公安局的逮捕車吧?」有人跟他開玩笑。

「這是他吳大伯的專車!」花軲轆老頭眉飛色舞,「他吳大伯要找他談話。」

「你家吉利哪兒來的吳大伯呀?」有人迷惑不解,也有人明知故問。

「就是當年土改工作隊的吳隊長呀!」花軲轆老頭大聲吆喝,「卧龍出山,老將出馬啦!」

吉普車帶着一縷塵煙駛出村外,花軲轆老頭心裏明鏡似的知道,兒子喜歡在河灣子的柳林中掛馬,便又指引吉普車向河灣子駛去。

從魚菱村西口向南,運河甩了一個大彎;河灣和長堤之間,是一片茂密的柳裸子地,灑滿野花,水邊綠葦叢中鳴禽啼囀,罕有人跡,是魚菱村外一個十分背靜的角落。楊吉利遛馬,跟花甲古稀的老年人話不投機半句多,使孤家寡人,獨往獨來;把兩匹掛了駒兒的驟馬拴在河灣子的大柳樹上,自己鑽入柳棵子地里,白沙地上鋪開一張大花塑料布床單,不是睡大覺,就是看小人書,還常常在柳陰深處擺下賭場,招來幾位酒肉朋友打撲克賭錢。楊吉利別無一技之長,只有在賭錢上玲瓏剔透,手眼精明,十局九勝;所以他花錢大手大腳,一支接一支地吸過濾嘴香煙。

吉普車在河堤上停下來,花軲轆老頭跳下車去,走下河坡,只見柳棵子地上空,香煙繚繞,柳叢里吵蛤蟆坑似的吆三喝六;一架錄音機播放着令人骨酥肉麻的港台歌星的流行歌曲。

楊吉利跟他的朋友們正在狂賭。

「吉利!」花軲轆老頭叫道。

沒人理睬,只有港台歌星在嘻皮笑臉地打情罵俏:

好花不常開呀,

好景不常在……

「警察抓局來啦!」花軲轆老頭大喝一聲。

柳棵子地里一陣大亂,雞飛狗走,拋下了港台歌星,幾聲抽泣,幾聲凄厲:「……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花軲轆老頭捧腹大笑。

「爹,誰打發您前來詐屍?」從柳裸子地中衝出一個花花公子,橫眉立目地向花軲轆老頭大發脾氣。

此人便是楊吉利。

楊吉利三十一歲,生得細皮嫩肉,唇紅齒白,不帶一點農村的土氣;他留的是大鬢角,嘴唇上一抹小鬍髭,鼻樑上架一副貼著商標的蛤蟆鏡,上身穿一件套頭緊身尼龍衫,下身穿一條米黃色的喇叭褲,十足的港式派頭兒。

也許有人不相信,這副打扮,城裏也並不多見,京郊農村怎麼會出產這類角色?

京郊農村的每個大隊,差不多都有放映機,放映員到公社電影站租片子,每場只花一至五元;不到三夏三秋大忙時節,鄉下人晚上收工,閑着沒事,大隊就放映電影,至少隔一天演一場。而且,大隊部還有一台二十時的電視機,更是每晚都要開放。某些香港和國產仿洋牌的影片,以及花里胡哨、光怪陸離的電視劇,造就了楊吉利這一類的浮浪子弟。

「你跟誰在一塊打撲克?」花軲轆老頭笑眯着眼睛問道。

自幼把兒子嬌慣得野腔無調,打天罵地,花軲轆老頭被兒子當頭棒喝,也是自作自受;不過,習以為常了,倒不覺得臉上掛不住。

「北京來的哥們!」楊吉利臉上放着毫光。

花軲轆老頭一聽兒子結交上北京的朋友,只覺得他家又多開了幾條門路,忙問道:「他們都在哪兒上班?」

「人家是爭取人權自由同盟的。」楊吉利打開雕花鍍鎳的煙盒,拋給花軲轆老頭一支,「這是人家剛送給我的外國香煙,您嘗嘗。」

花軲轆老頭聽着耳生,追問道:「這是哪一行的單位,你怎麼跟他們認識的呀?」

「我前些日子進京,跟他們在民主牆結成戰友。」楊吉利搖頭晃腦,自鳴得意,「連外國人都佩服他們!」

花軲轆老頭倒吸了一口冷氣,說:「吉利,京油子可沾不得呀,你別吃不着羊肉反惹一身膻氣。」

「您一個上老帽兒,懂得什麼?」楊吉利不耐煩的揮手,「去,去,去!」

「快跟我回家!」花軲轆老頭一指河堤上的吉普車,「你吳大伯特派汽車來接你,要跟你談談話。」

「您打哪兒給我撿來一個吳大伯呀?」楊吉利翻著白眼。

「就是吳鈎呀!」花軲轆老頭的得意神氣,不下於兒子,「人家又當上了報社的社長,大老遠的從北京下來看我;你不是會寫詩嗎?正跟他對工,求他提拔提拔你。」

「原來是那個老右呀,不見!」楊吉利嗤之以鼻,「二次革命一來,還得給他戴上帽子。」

「什麼,什麼?……還要折騰呀!」花軲轆老頭驚慌失色,直打寒噤。

「眼下的這些政策,都是要使黨變修,國變色,不折騰行嗎?」楊吉利惡狠狠地嘶叫,「什麼叫讓農民富起來,分別是要使貧下中農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

「放屁!」花軲轆老頭頭一回跟寶貝兒子發這麼大火,「我土埋大半截,窮夠了!臨死之前,非要富一下子不可!」

他氣昏了頭,轉身就走,上堤坐車,原路而回。

「我警告你們!」楊吉利跳着腳,「不許跟吳老有勾勾搭搭,喪失階級立場。」

花軲轆老頭氣呼呼回到家,錦囊大嬸急不可耐地問道:「怎麼沒把吉利接來?」

「小兔崽子還是頭上長角,身上長刺!」花軲轆老頭聽見牆那邊吳鈎大說大笑,急得在院裏來迴轉磨。

「我,還有一條妙計。」錦囊大嬸牽着嘴角一笑,酸溜溜壓低聲音,「打發芝秀過去賠情,這把鑰匙一定打得開那把鎖。」

「唉呀,這……這……」花軲轆老頭面帶難色,「咱們也太下作了。」

錦囊大嬸臉一沉,下令:「快去接芝秀!」

就在這時,收了工的兒媳婦於芝秀,懷抱着從幼兒園接回的小女兒,風擺楊柳走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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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菱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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