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玩耍的日子

第二章 玩耍的日子

1

只有回首往事的時候,人們才意識到童心中的世界是多麼的奇妙。他們觀察事物的角度完全不同於成人,世間的一切都不成比例。

兒童對他們身邊發生的一切都有獨到的見解,對人對物都有相當強烈的鑒別力,他們只是不去探究事情發生的原委和發展過程。

大概就在我五歲那年,父親開始為經濟問題而煩惱。祖父去世時,家裏曾有四位財產經紀人。後來,一位因年事已高退出了商業活動,另一位不久就進了瘋人院,其餘兩位與父親年齡相仿,但沒多久就離開了人世。在這種情況下,兒子理應繼承父業。也許是由於父親缺乏經營能力,或者早已安排了接替人,具體原因我不大清楚,家業仍由他人代理。

我只知道後來他的經紀人中有一位因理財不當而自殺了。

總之,家境每況愈下。父親把在紐約的一切事務都委託給他的律師們和在紐約的商人們受理。——切都隨他們,自己從不過問。這些人既是祖父的舊交,也是父親的高朋。有人曾勸說父親賣掉美國西部的一些地產,理由是那些土地在所有權上有爭議。後來,經過調查事情並非如此,可惜這些地產已被以低得可憐的價格出售掉了。類似的事情大概出過好幾起。

父親感到惆悵和沮喪,但自己又不會經商,對此只是束手無策。他曾寫信給親愛的某某菜和尊敬的某某某,可是這些人回信中要麼安撫他一番,要麼就埋怨市場蕭條,貨幣貶值等等。曾有一時,一位年老的姑婆將一批財產遺贈給父親,家裏的經濟為此寬裕了一兩年,可是在此期間,我們的固定收人卻遲遲沒有寄來。

就在這時,父親的體質日趨下降,心臟病幾度複發——在當時凡是與心臟病有關的疾病都籠統地稱為心臟玻經濟上的積憂損害了他的健康。暫時可行的解決辦法只有節省開銷。在當時,最明智的辦法是旅居國外一段時間。這倒不是為了逃避稅收———那時候的所得稅比現在要少得多,大概是每英鎊只納一先令的稅——而是因為在國外生活花稍要小些。具體辦法是,將房子連同傭人—塊以高價出租,全家人去法國南部,住進費用低廉的旅店。

移居國外是我六歲那年的事。

阿什菲爾德正式出租了,租給了肯付高價的美國人。一家人打點行裝做着臨行前的準備。打算去的地方是法國南部的帕安。我憧憬著未來的生活。內心激動不已。母親告訴我說,全家人要搬到有大山的地方。我問了一連串有關山的問題,充滿了稚氣的好奇:大山很高嗎?有沒有聖·瑪麗教堂的尖頂高?那座教堂的尖頂是我所看到過的最高的地方。

大山居然會比它高出好多好多,有幾百、幾千英尺。我牽着托尼來到院子裏,嘴裏嚼著從廚子簡那兒討來的一大塊乾麵包片,開始儘力想像大山的雄姿。我抬起頭來,仰望着蒼天。大山也許就是這樣吧———很高很高,高得直上雲霄,那氣派驚心動魄。

母親喜歡大山,她對我們說,她對海沒有什麼感情。我深信,大山將是我心目中最偉大的事物之一。

在當時,出國旅行的手續與現在大不一樣,非常簡便。

那時候不使用護照,也不必填寫什麼表,買了車票,訂好了卧鋪,就算辦罷了一切。但收拾行李卻不那麼簡單。家裏其他人的行李有多少我記不得了,只記得光母親一人的東西就一大堆。

啟程之前要做的事情很多。一部分準備供新房客租用的普通瓷器被取了出來,擺在架子上,壁爐上,以及餐桌和寫字枱上。租房子的人不願意對家中擺設的珍貴瓷器負任何責任,留下的東西都及時鎖好了,旅行的箱子也都裝滿捆好。一家人正式動身前往法國。

在出國旅途中我記得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福克斯通登上輪船橫波英吉利海峽。母親和麥琪當時都心慌膽怯。她們都有暈船症,所以一上船就躲進供婦女用的客艙,緊閉雙眼平躺着,期望安安穩穩地渡過這段水域,順利抵達法國。儘管我曾在哥哥的小艇上吃過苦頭.但卻堅信自己不會暈船。

父親也在為我鼓氣,我跟他一起呆在甲板上。輪船平穩地渡過海峽,可我卻自以為是我用自己的頑強戰勝了海浪。船到了布洛涅,我欣喜地聽到父親宣佈:「阿加莎能夠適應海上航行。」就在我們登上法國口岸的瞬間,我忽然意識到這兒使用的是另一種語言。穿過柵欄時,有人用我完全聽不懂的話沖着我喊起來。我沒有搭理他,不屑一顧地走過柵欄。

「您的票,小姐。喂,那位小姐,請出示您的船票!」幸虧父親及時趕上來,讓他查看了我們的船票。

第二樁令人難忘的經歷是在列車上過夜。我和母親睡在一個包廂里。我被安頓在上鋪。母親離不開新鮮空氣,她受不了卧鋪車廂里討厭的蒸氣暖氣。整個晚上幾乎每次醒來我都能看見她把頭探出窗外,貪婪地呼吸著夜晚的新鮮空氣。

第二天一早,火車到達帕安。我被從火車的高階梯上抱下來。旅店的汽車正等候在那裏。一家人上了車,十八件行李也陸續到了。我們按計劃趕到了旅店。旅店的外面有一個寬大的陽台,面朝著比利牛斯山脈。

「就在那兒:」父親對我說,「看到了嗎?那兒就是比利牛斯山脈,是座雪山。」

我極目遠眺,映入眼帘的卻僅僅是遠處地平線上那一排狀如牙齒的怪物,看上去似乎只高出地平線一兩英寸。那些就是嗎?那些就是大山?我心目中那座很高很高,高入雲端,雄偉得難以言狀,不可思議的大山脈哪裏去了?我默然無語,有生以來頭一次嘗受了如此巨大的幻滅——一個令我終身難忘的幻想破滅了。時至今日,我還能感受到當時那無盡的沮喪。

2

我們在帕安住了大約六個月。這對我來說是全新的生活。父親、母親和麥琪很快就捲入了社交活動的旋渦。父親在那兒有幾位美國舊友,在旅店裏又結識不少新交。我們攜帶了許多朋友寫的介紹信,把我們介紹給住在各個旅店和膳宿公寓裏的人們。

母親為我雇了一位保育員,每天白天照看我。她是位英國姑娘,只是生來一直住在帕安,她的法語說得跟英語一樣流利,甚至比英語說得更好。母親想讓我跟她學習法語,但效果並不像她期望的那麼理想。馬卡姆小姐每日早晨來找我,帶着我出去散步——這是姑娘們每天早晨照例要做的事。一路上,她指點着各種物體,一遍又一遍地說出它們的法語名稱:「一隻狗」,「一幢房子」,「一位警察」,「麵包店」。

我心不在焉地重複著,不過當我提問的時候,我就只能用英語,而她也用英語回答。我當時厭惡白天,膩煩在馬卡姆小姐的陪伴下無休止地漫步。她人很好,待我和藹.責任心也很強,就是太刻板。

母親不久就決定不再要我跟馬卡姆小姐學法語了,而是由一位法國女人每天下午定時來給我上法語課。新教師叫莫豪拉特太太。她身材高大,體態豐腴,披着褐色的披肩。

莫豪拉特太太尤其喜歡故作多情。她的過分多情使我更感到怯生生的。我愈來愈感到難以向她作出同等的反應。

她那尖細的嗓音抱着令人肉麻的長腔:「噢,親愛的寶貝!多乖呀,我的寶貝?噢小寶貝,讓我們一起來讀幾課有趣的課文,你看好嗎?」我有禮貌地冷冷地瞧着她。母親在一旁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喃喃地應了句:「好的,謝謝您。」我當時的法語水平也就只能表達有限的一點意思。

法語課的氣氛還算和睦。我一直很聽話,但頭腦顯然很笨。母親很希望看到立竿見影的成效,對我學習的進展大為不滿。

「她進步得太慢了,本來應該再快點,弗萊德,」她對父親抱怨道。

父親總是那麼寬厚,回答說:「噢,她需要時間,克拉拉,需要一定的時間。那個女人才來了不到十天。」後來,母親還是把這位家庭教師辭了。

自從馬卡姆小姐和莫豪拉特太太的桎梏中解脫出來后,我開始感到莫大的歡愉。旅店裏住着一位寡婦塞爾溫太太和她的兩位小女兒,多露西和瑪麗。多露西比我大一歲、瑪麗比我小一歲,沒過多久我們就形影不離了。

我一人獨處時。往往溫順聽話,老實得很;可一跟別的小孩子湊到一塊總免不了要搞些惡作劇。我們三個人尤其喜歡去找餐廳里招待們的麻煩。有一天晚上,我們把食品貯藏室里所有的鹽袋和艷袋都調換了位置。還有一次,我們把桔子皮剪成小豬的形狀,在就餐鈴響之前擺在每個人的盤子上。

那些法國侍者是我所見到過的此類人中最和善的。尤其是那位負責服侍我們的維克多,他身材敦實,尖長的鼻子,在我的記憶中.他身上散發着一股難聞的怪味(我頭一次知道了大蒜這東西)。不管我們怎麼戲弄他,他都不怨恨,而且待我們格外殷勒。他常用胡羅卜給我們刻出活靈活現的小老鼠,我們之所以做了惡作劇又能逍遙法外,全仰仗這位忠厚的維克多,他從未向旅店總管和我們的父親訴過苦。

跟從前的那些同伴相比,我對跟多露西和瑪麗姐妹的友誼倍加珍視。也許到了那種年齡,搭伴玩耍要比一人獨處更具有吸引力,也許是我們之間有更多的共同之處。我們合夥幹了許多惡作劇,整個冬季都沉浸在無比的歡樂之中。當然了,我們也常常因為調皮搗蛋而受罰。

在此期間,母親一直考慮着我的法語教育問題。她和姐姐當時正在城裏一家裁縫店訂做衣服。一天,母親注意到店裏的一位年輕的女工。她是一位負責試衣樣的師傅的助手。

主要協助顧客穿試衣樣。為師傅遞別針。她的師傅是位性情暴烈的中年婦女。母親發現那位年輕女工脾性溫順。頗有耐心,決定進一步考查她。在第二次和第三次試衣樣時,母親一直留神觀察她的言行。後來又拉住她聊了起來。她叫瑪麗·塞耶,二十二歲,父親是一個小咖啡店的老闆。她有一個姐姐、兩個弟弟和一個小妹妹.姐姐也在裁縫店工作。母親漫不經心地問是否願意跟她去英國。姑娘聽了喜出望外,興奮得有些語無倫次。

母親約好時間拜訪了塞耶太太,兩人仔細地商量了這件事。直到這時,她才跟父親談起自己的打算。

「可是,克拉拉,」父親反對道,「這位姑娘不是家庭教師,在這方面完全是外行。」

母親卻認為瑪麗正是我們所需要的那種人。「她不懂英文,一句話也不會說,阿加莎不得不跟她學說法語。這位姑娘溫文爾雅,脾氣也好,她們家的名聲也不錯。她願意隨我們去英國,她還能為我們做衣服和各種針線活。」

同以往一樣,母親的異想天開又被證明是切實可行的。

時至今日,只要我一閉上雙眼,瑪麗那副可愛的音容笑貌就會浮現在我的眼前:紅潤的圓臉,扁塌的鼻子,烏黑的頭髮在頭頂盤成一個髮髻。後來她告訴我,第一天早上她提心弔膽地走進我的卧室,用頭天晚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學會的兩句英語跟我打招呼:「早上好,肖(小)姐!祝您身體健康!」遺憾的是,由於她的法語口音很重,我一個字也沒聽懂,只是疑慮地注視着她。整整一天,我們就好像兩隻不會說話的狗,只是相互介紹了一下自己。兩人幾乎都沒怎麼說話,惶惑不安地瞧著對方。

不到一個星期,我和瑪麗就不知不覺地能夠交談了。我使用法語,東一個詞,西一個詞,凄起來竟然也能表達自己的思想了。到了第一個周末的時候,我們競成了一對忠實可靠的朋友。跟瑪麗一道外出散步是件樂事,跟她在一起幹什麼都有趣。這是令人愉快的良好開端。

初夏的帕安,天氣漸漸炎熱起來,我們離開那裏到阿傑勒過了一周,又去盧爾德住了七天,爾後就在比利牛斯山脈中的高特里茨住了下來。這個地方非常令人滿意,就在大山腳下。(我對大山的失望此時已煙消雲散。)儘管高持里茨所處的地理位置相對來說要好些,但卻無法向遠處眺望。每天早晨,我們都沿着通向礦泉的山間小道散步,站在泉旁一杯接一杯地喝那些討厭的髒水。鍛煉完身體后,再買上一條麥芽糖。母親最喜歡茴香,我對它卻很反感。不久,當我與瑪麗外出散步時,我在旅館旁的之字形小道上發現了一項十分有趣的運動。我從小松林里的土坡上坐滑梯似地滑下來。

瑪麗不喜歡這種遊戲,但卻一直沒能夠管束住我。我把她當作伴友,從未產生過要屈從於她的威嚴的念頭。

後來,我又有了兩位可選擇的朋友:一位是美國小姑娘,叫瑪格麗特·普里斯麗,一位是英國小姑娘瑪格麗特·荷姆。這時父母已與瑪格麗特的父母交往甚密,自然希望我跟瑪格麗特結伴玩耍。我像以往那樣沒有順從父母的意願,特別喜歡跟瑪格麗特·普里斯麗在一塊玩。她愛用一些我從未聽過的稀奇古怪的語句和字眼。我們倆互相講了許多故事。

瑪格麗特和我曾為一個問題爭論不休。爭論的焦點是小孩子怎麼出世的。我認為小孩子是由天使抱來的,這是姆媽親口對我說過的;瑪格麗持卻提出異議,認為小孩貯存在醫生那兒,是醫生用一個黑口袋背來的。正當兩人爭論得面紅耳赤的時候,范妮巧妙地為我們打了圓場:「對呀,你們說得都對,親愛的,」她說,「美國小娃娃是醫生用黑口袋背來的;英國小娃娃是天使們送來的,這不是明擺着的嘛。」

兩人心滿意足地言歸於好了。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發覺姐姐對她周圍的青年男子有一種特殊的魅力。儘管她沒有花容玉貌,卻也姿容秀美,引人矚目。她承襲了父親的機智,談吐文雅有趣、而且頗具女性的吸引力。年輕的小夥子們彷彿像九柱戲的立柱.一齊拜倒在她的腳下。不久,我和瑪麗曾背地裏以競選的方式給對她頂禮膜拜的人排名次,討論著這些求愛者的運氣。

「我認為帕默先生准行,你呢。瑪麗?」「有可能,可他太年輕。」

我說他大概跟麥琪同齡,但是瑪麗堅持說他太年輕了。

「依我看,」瑪麗說,「安魯斯勛爵倒是很有希望。」

我反對道:「他比姐姐要大好多歲呢,瑪麗。」她說也許是這樣,可是只有丈夫比妻子年齡大些。家庭的基礎才建得牢固。她還說,安魯斯勛爵一定會成為一位好丈夫.任何家庭都不會拒絕這樣的男人跟自己的女兒結成伉儷。

「昨天,」我說,「麥琪把一拉小花插在伯納德上衣的紐扣眼裏。」

瑪麗認為這說明不了什麼問題,她認為伯納德是個輕浮的小夥子。

瑪麗也跟母親一樣偶爾給我讀讀法語書。有一天,我拿起一本叫《一個蠢驢的回憶錄》的書一頁頁地翻看,我忽然欣喜地發現我已經能順利地讀下來了。大家都向我表示祝賀,母親卻一句褒獎的話也沒有說。經過艱苦的磨難,我終於學會了法語,可以閱讀書籍了,儘管遇到較難的段落還需要有人給我講解,但我畢竟自己能讀了呀。

八月底,我們離開高特里茨去巴黎。高特里茨今我終生難忘,在那裏我度過一生中幾個最愉快的夏天中的一個。

3

我們從比利牛斯山脈來到巴黎,後來又去了迪納爾。令人氣惱的是在巴黎給人留下深刻印記的,只是我們下榻的旅店的卧室。卧室的牆壁漆成了深褐色,使人很難看見室內的蚊子。

旅店裏蚊子成群,夜裏嗡嗡叫個不停,叮咬着我們的臉和手臂。我們在巴黎住了一個星期,幾乎把所有時間都耗費在對付蚊子上了。

我想家裏人也一定帶着我去遊覽了巴黎的名勝,可惜它們在我的記憶中沒留下什麼印象,只記得家裏人特意帶我參觀了埃菲爾鐵塔,就像我第一次看見大山那樣,它也曾讓我大失所望。這次巴黎之行給我留下的惟一紀念就是大概在那時,我得了一個新的綽號:「蚊子」。無疑我很討人嫌。

不過,我並非一點收穫也沒有,就在抵達巴黎的第一天,我看見了工業革命的先驅者們。巴黎的街頭到處都是被稱作「汽車」的新式交通工具。它們在街上穿梭往來,喧囂地飛馳而過。(按現代標準,這些汽車的速度自然很慢,但在當時來看,它們要比馬車快多了。)駕車的人都戴着帽子和眼鏡,以及其它一些東西,讓人看上去眼花繚亂。父親說這種玩藝不久就會遍及各地。我們都不相信。我漠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興趣仍然停留在各式各樣的火車上。

母親慨嘆道:」可惜蒙蒂不在這兒,他肯定會喜歡這些東西的。」

回想起這一段生活,我感到有些蹊蹺,哥哥的形影彷彿消失了。雖然他在哈羅公學放假的時候也回到家裏來,但卻似乎不再是我心目中的重要人物了。也許是因為這一時期他根本就沒有把我放在眼裏。後來我才知道父親此時很為他擔憂。他因為考試沒有及格而退學。他大概先去了達特的造船廠,後來又北上到了林肯郡。他學業上的進展總使人失望。在每個家庭中,往往都要有一個使父母操心和擔憂的孩子。在我們家中,哥哥蒙蒂就是這樣的人。他這一輩子都讓人感到頭痛。

我們由巴黎到了布列塔尼的迪納爾。

在我的記憶中,迪納爾是我初學游泳的地方。當我發覺自己僻僻啪啪地向前劃了幾下水,居然沒有下沉的時候,我得意極了,高興得不敢相信沒有別人托着我也能遊了。

就在迪納爾,我開始了戲劇實踐。當時父母住着兩人一間的大卧室,房間里有一個很大的向外凸出的窗戶。實際上是個凹室,前面拉着閉合式窗帘,酷似一個戲台。我從前一年聖誕節上演的一幕童話劇得到啟迪,硬拉着瑪麗每天晚上配合我為家人演出各種神話故事。我選扮自己中意的角色,瑪麗一人兼演故事中其餘的幾個角色。

回想起父母親為我們熱心捧場,我至今感銘斯切。不難想像,每天晚餐過後來到卧室坐上半個時辰,觀看我和瑪麗身穿自己湊合起來的戲裝在那裏手舞足蹈,是多麼讓人興味索然。我們演出了《睡美人》、《水晶鞋與玫瑰花》、《美人與野獸》等劇目。我持別喜歡扮演劇中的男主角。我借來姐姐的長筒抹,當作緊身褲套在腿上,在「戲台」上振振有詞地踱步。

起初,我們的戲劇表演也許極為滑稽有趣,至少是博得了父親的歡心。但後來卻越來越讓人膩煩。雙親對我太仁慈了,不忍心坦率地告訴我每天晚上都來觀看我們拙劣的表演實在是活受罪。他們偶爾也會以朋友正在用餐為借口留在樓下,但多數情況下,他們都很豁達。

九月,在迪納爾逗留期間,父親欣喜地與老朋友皮里夫婦邂逅。他們的兩個兒子當時也在那裏度假。馬丁皮里跟我父親在韋維念書時是同窗,兩人一直交往甚密。

父親與老朋友相會萬分高興。母親和皮里太太也有共同語言,兩人很快就熱烈地討論起日本藝術。他們的兩個兒子也在那兒。哈羅德在伊頓讀書,威弗萊德大概是在達特茅斯皇家海軍學校學習,即將參加海軍。威弗萊德後來成了我最親密的朋友中的一個。我記得當時大家說他小的時候一看見香蕉就咯咯地笑個不停。我為此還仔細地打量了他一番。那時候,這兩位小夥子自然不會把我放在眼裏。一個是伊頓的學生,一個是海軍學員,怎麼會屈尊來注意一個七歲的毛丫頭呢?我們一家從迪納爾來到根西,冬天的大部分時間是在那兒度過的。我生日那天,驚喜地收到一份禮物——三隻小鳥。它們的羽毛和顏色都帶着異域的風格,它們的名字叫凱凱、都都和貝貝。凱凱是只嬌嫩的小鳥,不久就死了。我餵養它的時間很短,所以它的死並沒引起我太大的悲慟。貝貝這隻迷人的小鳥才是我最心愛的。儘管如此,我還是興緻勃勃地為凱凱舉行了過分鋪張的葬禮。它的遺體被精心放在用母親提供的緞料花邊做襯裏的紙盒中。經過長途跋涉,我們來到聖彼得港外的高地上,選奸一塊墓地,舉行了葬禮,小盒被掩埋了,上面還覆蓋着一大束鮮花。

一切都安排得非常妥貼。但事情並未到此了結,前往祭掃凱凱的墓平添了我散步的興緻。

在聖彼得港最惹人注目的是花市。那裏有各色各樣的花,非常便宜。據瑪麗說,當時的天氣一直非常寒冷,刮著大風。每當她問「今天去哪兒散步,小姐?」我總是興緻勃勃地回答:「我們去祭掃凱凱的墓。」瑪麗唉聲嘆氣,我們得頂着凜別的寒風徒步兩英里。儘管這樣,我還是執拗地拽着她先到花市,買些山茶花或者其他的花,然後在刺骨的冷風中走上兩英里,天還經常下起雨來。我們在凱凱的墓前舉行例行的儀式。將鮮花擺在那裏。也許有些人生來就喜歡喪葬或觀看葬禮。人類中若是沒有這一生性。那麼考古學家也許就不存在了。

4

有時我想,假如輪迴理論成立的話,那我的前世化身一定是條狗。我染有許多狗的習性。無論誰幹什麼事,到哪兒去,我都要尾隨其後。跟着去做。同樣,當長期旅居國外的生活結束后回到家裏時。我的所做所為也全然像條狗。狗總愛在房子裏溜溜達達,四處察看,這裏聞聞,那裏嗅嗅,用鼻子去發現有什麼異樣,哪裏好就往哪裏蹭。我正是這樣。看遍了整個房子,又看庭院,來到自己的頓地,察看我的鐵路線,那棵可以用做蹺蹺板的樹和秘密瞭望點,它設在院牆旁一塊隱蔽的高地上,從那裏可以監視牆外的公路。我找見了那隻鐵圈,試了試它是否好。然後。過了一次癮,用了大約一個小時的時間,把從前玩過的遊戲一個不漏地重玩一遍。

我想,讀到這裏讀者不禁要問:

「難道你還沒有上學嗎?」

我的回答是:「沒有。」

我這時大概已經九歲了。像我這麼大的孩子大多已經有了家庭教師。不過當時雇家庭教師主要還是為了讓她們照看孩子,訓練和監護他們。她們開設的所謂「課程」完全取決於她們個人的興趣愛好。

母親幼年曾在柴郡讀過書,後來她徹底改變了自己的觀點,認為撫育女孩子的最佳方式就是讓她們儘可能四處跑跑,多呼吸新鮮空氣,吃得好,不要強迫她們做任何事情。

(對男孩子自然就不同了。男孩子必須接受嚴格的正統的教育。)我在前面曾提到過,她的理論是小孩子不到八歲不能讀書。由於這種管束對我沒能奏效,她索性聽其自然。我抓住一切時機讀我喜歡讀的書籍。被稱做學習室的那個大房間設在樓上,裏面擺滿了各類書籍,其中還專門設有兒童讀物的書架,上面擺滿了《愛麗斯漫遊奇境記》、《照鏡子》,以及我前面提到的充滿著維多利亞時代早期情趣的故事集,比如:《我們的紫羅蘭》、《薩洛陽作品集》、大概還有全套的《漢蒂作品集》,除此以外還有各種課本和小說。我隨意選取我感興趣的東西讀。讀了大量的書籍。但真正讀懂的都不多,它們不過引起了我讀書的興趣。

在翻閱書籍的時候,我看到了一本法國劇本。父親發現我在讀這個劇本,一把奪了過去,神色奇異地問我「你怎麼弄到這本書的?」這是法國小說戲劇集中的一部,被鎖在吸煙室,供大人們悉心研讀的。

「它就放在學習室裏面。」我答道。

「不應該放在這兒,」父親自語道,「應該鎖在我的書櫃里。」

我爽快地放棄了這本書,說實在的,我發現它很難懂。

我又興緻勃勃地埋頭於《一位藝術家的回憶》、《無家可歸》等那些不會惹事生非的法國兒童讀物。

當時我大概也上某些課,但卻沒有請家庭教師,我繼續跟着父親學習算術,洋洋自得地由分數過渡到小數,後來終於升入更高水平,學習起「多少多少只奶牛吃掉了多少青草,幾個水箱用了多少小時灌滿了水」。我對這門課簡直入了迷。

這時候姐姐開始正式進入社交界,接踵而至的是參加各種聚會,添置衣物,去倫敦遊玩等等。母親跟着她忙碌起來,無暇顧及我了。有時我變得有些嫉妒,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

在我周圍的街坊鄰里,碰巧沒有一家有與我同齡的孩子。所以在我幼年時代,只好臆造一系列的親朋好友。先是小獅狗、小松鼠和小樹,後來是有名的基頓一家。此時,我又在想像中創辦了一所小學校。這並不能表明我渴望進學校讀書。這所「學校」僅供七位年齡不同,相貌各異的兒童學習之用。他們來自不同的家庭。學校沒有校名,就叫學校。

首先人學的是埃塞爾·史密斯和安妮·格雷兩位小姑橙。埃塞爾十一歲,安妮九歲。埃塞爾深色的皮膚,濃密的頭髮,聰穎、擅長做遊戲,嗓音低,看上去有些男孩子的氣質。她的密友安妮恰好與她相反。安妮淺黃色的頭髮,藍藍的眼睛,羞澀且多情善感,動不動就哭鼻子。她依附於埃塞爾,每次都是埃塞爾出面保護她。

繼埃塞爾和安妮之後,我又收了兩位學生。一位叫伊莎貝拉·莎利文。十一歲,金黃色的頭髮,褐色的眼睛,是一位漂亮的官家干金。我不喜歡伊莎貝拉,可以說十分討厭她。

她俗氣,簡直庸俗到了極點。她趾高氣揚地焙耀自己的富貴,穿着打扮相當入時,與她的年齡極不相稱。另一位叫埃爾西·格林,是伊莎貝拉的表妹。她有點像愛爾蘭人,黑色的捲髮,藍色的眼睛,性情活潑,總是咯咯笑個不停。她與伊莎貝拉相處得很好,但時而也被她激怒。格林家境貧寒,穿着伊莎貝拉穿過的衣服。她有時也對此表示怨恨,但畢竟不大在乎這些,所以這種時候不多。

我跟這四位姑娘玩得很投機。那段時間裏,她們乘「火車」沿「固布勒」鐵路線旅行,騎馬、修整庭院、打板球。我還舉辦了幾次錦標賽和邀請賽。我最大的期望就是伊莎貝拉能敗下陣來。除了作弊,我使盡了渾身的解數,不讓她贏——我漫不經心地為她拿着球棍,不加瞄準地胡亂打。可是我越是對她漫不經心,她似乎就越幸運。她競穿過了本來是不可能過去的鐵圈。把球正好打過草坪,最後總是獲勝奪奎。我惱火極了。

後來,我覺得再有兩位年齡小的學生會更好些。這樣,學校就又添了兩個六歲的兒童,埃拉·懷特和蘇·德·弗特。埃拉學習勤奮,一絲不苟,成績優秀,板球打得也很不錯,只是人很刻板.頭髮像毛刷似的。蘇·德·弗特卻平庸得出奇。不僅相貌平平——黃色的頭髮、淺藍色的眼睛,而且缺乏個性。可我還是能夠看見和感覺到蘇的存在。她與埃拉是親密的一對。我對埃拉像對自己的手掌那樣熟悉,而對蘇卻把握不住。也許是因為蘇就是我的化身,當我跟其他同學說話時,總是蘇在代言,而不是阿加莎。蘇和阿加莎融合一體構成了一個雙重人物。蘇往往是一位旁觀者,很少是劇情中的人物。最後一位加入這個集體的是蘇的同父異母姐姐弗拉·德·弗特。弗拉年齡最大,十三歲,當時長得不很漂亮,但不久就將出落成一位撫媚動人的大姑娘。她的出身也很神秘。我初步為她設想了各種具有濃厚的浪漫色彩的未來。她長著淡黃色的長發、一雙脈脈含情的藍眼睛。

這些「女孩子」陪伴我許多年。隨着我的日趨成熟,她們的性格也自然而然地發生著變化。她們參加音樂會、表演歌劇、在話劇中扮演角色。即使在我成年之後,我還不時地與她們分享着我的思想,給她們分發我衣櫃里的各種衣服。我在腦子裏為她們設計了睡衣的款式。我至今記得埃塞爾穿上一側肩上帶有潔白百合花的深藍色薄紗禮服顯得更秀美一些。可憐的安妮卻很少能有奸衣服穿。我對伊莎貝拉是公正的,儘管對她抱有成見,仍然讓她穿最漂亮的禮服——往往是有刺繡的綾羅綢緞。即使在今天,當我把一件衣服放進衣櫃時,有時也會喃喃自語:「這件埃爾西穿准好看,她穿綠色的最合適。埃拉要是穿上那件三色拼起的針織緊身運動衫一定很灑脫。」此時我自己也會覺得好笑,可是這些「姑娘」的的確確活在我的心裏,只是不像我,她們沒有變老。在我的想像中,她們中最大的也不過二十三歲。

隨着時間的推移,我又添加了四個人物:安德萊德是她們當中年齡最大的一位,身材頎長修美,有些清高;比阿特麗斯年齡最小,喜歡跳舞,是位快樂的小仙女;還有羅斯和艾里斯·里德兩姐妹,我開始為她們虛構了許多浪漫故事。

艾里斯有位男朋友,常給她寫詩。羅斯很調皮,對誰都敢戲弄,跟所有的小夥子都調情賣俏。當然,到了一定的年齡,她們都陸續出嫁了,也有的還未結婚。埃塞爾一輩子獨身,跟溫柔嫻靜的安妮一起住在一幢小別墅里,她們是天生的一對,即使在現實生活中,她們兩人相依為命也不會是不可能的。

我們從國外回來后不久,弗羅茵·尤德就把我領人了美妙的音樂王國。弗羅茵·尤德是一位瘦小乾癟、神情可畏的德國女人。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到托基來教音樂,也從未聽說過有關她個人的私隱。有一天,母親來到學習室,身旁站着弗萊德·尤德,母親說她打算讓我開始學鋼琴。

「是的!」弗羅茵·尤德儘管英語說得流利。卻夾帶着濃重的德國口音。「咱們現在就到鋼琴那兒去。」我們來到鋼琴跟前,學習室里擺着的是一架小鋼琴,那架大的擺在客廳里。

「站在這兒,」她命令道.我立在鋼琴的后側,「這個,」說着她重重地在琴鍵上敲了一下,我擔心鋼琴是否承受得住,「是C大調,明白嗎?這是C調,這是C大調音階。」她彈了幾下,「現在我們回過頭來,彈C調的和音。這樣……再來一遺——音階。音階C、D、E、F、G、A、B、C,你明白了嗎?」我說明白了,其實她剛才說的我都已經會了。

不久,整個房子裏就回蕩著音階和琶音的練習,後來是曲子《快樂的農夫》。我對音樂課非常痴迷,父母親都會彈鋼琴。母親彈奏門德爾松作的曲子以及其他一些她年輕時學過的作品。她技巧嫻熟,但對音樂並無強烈的愛好。父親卻頗有音樂天資,無論彈奏什麼曲子都可以不看樂譜。他常彈奏歡快的美國歌曲和黑人聖歌,還有其他一些作品。除了《快樂的農夫》,弗羅茵·尤德又給我加了舒曼的一些優雅的小夜曲。我每日滿腔激情地練上一兩個小時,從舒曼進到我最崇尚的作曲家格里格的作品。像大多數德國人一樣,弗羅茵是一位優秀的教師。

我並不總是彈奏歡快的曲子,還得彈奏大量的我並不怎麼熱衷的格里格的練習曲。弗羅茵·尤德不是那種喜歡干勞而無功之事的人,她對我說:「你必須打下堅實的基礎,這些練習很實用,很有必要。曲子是一朵朵瑰麗的小花,它們開放了,又凋謝了,你必須要有根基,堅實的根基還要有綠葉。」就這樣,我在根基和綠葉上下了大量的功夫,偶爾也插進一兩朵小花。我的成就大概比家裏其他人都令人滿意。

他們都有些膩煩彈奏這麼多練習曲。

當時也開辦舞蹈學習班,每周上一次課。教室設在一家甜食店樓上被尊稱為「雅典娜神廟」的房間里。我大概在很早就開始進舞蹈學習班了,一定是在五、六歲的時候,因為當時姆媽還在我們家,每周由她送我去學習。年齡小的學員先從波爾卡舞學起,方法是重走三步:右,左,右——左,右,左。聽到這樣的跺腳聲。在樓下甜食店喝茶的人一定會感到心煩意亂。回到家裏,麥琪的譏諷多少讓我有些不快。她說波爾卡根本不是那樣跳,「應該先向前滑一步,另一步跟上,然後再起第一步,就像這樣……」我感到困惑。原來這是那位教跳舞的老師希基小姐發明的教學方法,學舞步之前要先以此來熟悉波爾卡的節奏。

在托基,舞蹈班裏幾乎全是女孩子。後來我在伊林進舞蹈班學習時,班裏有許多男生。那時我九歲左右,非常靦腆,舞步也不很熟練。一位比我大兩歲,長相標緻的少年走到我面前,邀請我跟他跳朗色舞。我窘迫地垂下了頭,告訴他我不會跳朗色舞。當時我心裏特別難過,我還從未見過這樣迷人的少年。他烏黑的頭髮,一雙大眼炯炯有神。我即刻感到我們將會成為一對心心相印的情侶。朗色舞開始了,我黯然神傷地坐在一旁。這時舞蹈班的老師走上前來:「阿加莎,誰都不許光坐着不跳。」

「我不會跳朗色舞,沃茲沃思太太。」

「不,親愛的,你很快就能學會的,我給你找一個舞伴。」

她將一位塌鼻子,沙土色頭髮,臉上長著雀斑的少年拽到我面前。「這兒有一位,他叫威廉。」就在朗色舞相互交位時,我與那位使人眷戀的少年相遇。他忿忿地對我低語道:「你拒絕了跟我跳舞,卻又跟別人跳了,太不友好了吧。」我試圖向他作些解釋,說我以為自己不會跳朗色舞,是迫不得已才跳的,可惜在交位的瞬間是來不及作任何解釋的。他依然責怪地注視着我,直到下課。我真希望下周上課時能遇上他,遺憾的是,從那以後再也沒有見過他——人生的又一愛情悲劇。

我所學的舞步中,唯有華爾茲是我一生中都用得上的,可我卻始終不太愛跳這種舞。我不喜歡它的節奏,常常旋得我頭暈眼花,尤其是在跟希基小姐跳的時候。她的旋轉動作輕盈優美,我被她帶得雙腳幾乎離了地,一個曲子下來就感到天旋地轉,幾乎站不穩了。不過我不得不承認,她的舞姿能給人以美的享受。

弗羅茵·尤德從我的生活中悄然逝去了。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也許是回德國了。

不久,一位叫特羅特的青年人替代了她。他是某教堂的風琴手,他的教學方法有些讓人沮喪。我必須適應另一種演奏風格——幾乎是坐在地板上,高舉起雙手,完全依靠腕力在琴鍵上彈奏。而原來弗羅茵·尤德的訓練方法是讓我坐得高一些,用小臂的力量彈奏。只有雙臂高懸於琴上方,才能給琴鍵有力的敲擊,那樣才會達到令人滿意的效果。

5

我們從海峽群島回來后不久,父親病重的陰雲開始向全家人的心頭襲來。旅居國外期間,他的健康狀況就一直不佳,曾兩次就醫。第二次就診時,醫生作出了危言聳聽的診斷.他認為父親得的是腎玻回到英國后,我們自己的醫生又給父親檢查了一次,他不同意前一位醫生的診斷,領着父親去見一位專家。從此,這片陰雲就一直籠罩在全家人的心頭。兒時的我只能膜肪地覺察出這種心理上的抑鬱氣氛。就如同狂風暴雨來臨前人們隱約能感受到大自然的沉悶一樣。

醫療手段也無能為力。父親去過兩三位醫學專家處就診。第一位認為父親心臟狀況不好,具體情況我記不得了,只記得當聽到母親跟姐姐說話時說是「心肌炎」,我頓時感到不寒而慄。另一位專家則認為完全是胃的毛病。父親夜裏常常感到陣痛和氣悶,發病的周期越來越短。

母親起來陪伴他,為他調換姿勢,服侍他吃下醫生開的葯。

平日裏,父親還像以往那樣情緒樂觀,可是家庭氣氛已不那麼輕鬆了。父親照常去俱樂部,夏日裏把時間消磨在板球場上。回來后講一些有趣的見聞。總之,他還是那麼慈祥,從不慪氣、發怒。可是憂鬱的影子遲遲不肯離去,它籠罩在母親心頭。母親強打精神寬慰父親,說他「看上去好多了,感覺也不同,真是好多了。」

與此同時,我們又面臨着經濟拮据的窘境。祖父留下的遺產都用在了紐約的房產投資上。但這些房產都是租下來的,並沒有水久地買下。它們佔據了市區的一部分,當時那塊地產價值連城,房產卻值不了多少錢。地產主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嫗。她似乎並不願意積極合作,處處設置障礙,反對任何開發和改善工作。定期的房產收入也總是姍姍來遲,而且常常被房屋維修費用和稅款吞噬得所剩無幾。

瑪麗大概在我父親去世前就離開了我們家。她到英國來的合同為期兩年,在我們這兒又多呆了至少一年。她思鄉心切,而且我想她很明智,也講究實際,意識到該是按照法國傳統考慮婚姻大事的時候了。她已經從自己的工錢中攢了一筆相當可觀的嫁妝款。就這樣,她眼裏噙著淚花,緊緊地擁抱了她「可愛的小姐」,告別了我們,剩下我孤獨一人。

在瑪麗走之前,我倆終於在姐姐未來的丈夫的選擇上取得了一致的見解。我倆過去一直在推測。瑪麗始終堅信會是那位「金髮碧眼、膚色白晰的先生」(此文為法語,譯者注)。

母親小的時候跟姨婆住在柴郡。她在學校里交結了一位朋友叫安妮·布朗,兩個親密無間。後來安妮·布朗跟詹姆斯·瓦茨結了婚,母親嫁給了自己的表兄弗雷德里克·米勒,兩位姑娘一致表示永遠也不能忘記對方,要始終保持聯繫。儘管姨婆後來離開柴郡搬到了倫敦,但兩人的聯繫從未中斷。安妮·瓦茨有五個孩子,四個男孩,一個女孩。我母親有三個孩子。兩個相互交換彼此孩子在不同時期的照片,每逢聖誕節向對方的孩子饋贈禮品。

當姐姐準備去愛爾蘭旅行時,母親向安妮·瓦茨提及了麥琪此次旅行。安妮再三邀請麥琪由霍利黑德返回途中在柴郡的阿布尼堡逗留。她渴望見到摯友的孩子。

麥琪的愛爾蘭之行非常愉快。歸途中她在瓦茨家小祝瓦茨家的大兒子詹姆斯當時二十一二歲,就讀於牛津大學。

他有一頭漂亮的金髮,嗓音低緩溫和,談吐不多。他跟大多數小夥子不同,對姐姐麥琪表現得不很熱情。姐姐發現這很蹊蹺,引起了她的好奇。她多次有意跟詹姆斯過不去,但卻不知道這樣做的效果如何。不管怎樣,她剛回到家兩人就開始了斷斷續續的通信往來。

其實,姐姐第一次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就已經為之傾倒了,只是他生性靦腆,不善於表露自己的感情。第二年夏天他住在我們這裏。我一下於就被他迷住了。他對我也很親熱,待我誠懇,從不戲弄我或者像對小孩子似地對我說話,而是把我看作一個大人。我很喜歡他。瑪麗對他的評價也很高,稱他為「金髮碧眼、膚色白晰的先生」,我倆經常在縫紉室里談論他。

「我覺得他們兩人好像彼此愛得不是很深,瑪麗。」

「噢,不對,他很愛她,當她不注意的時候,他總是深情地望着她。他們的婚姻一定會美滿,而且很實際。聽說他前途遠大,生活作風又嚴謹,會成為一位頂好的丈夫。小姐性格開朗,聰敏,風趣,喜歡笑,找一位斯文穩重的男人作丈夫再合適沒有了。他也會喜歡她這種與他不同的性格的。」

只有父親不太喜歡詹姆斯。但我想,這對一位嫵媚動人,性情歡快的姑娘的父親來說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一一作父親的都期望自己的女婿是一位十全十美的人物。作母親的對自己的兒媳往往也會有類似的苛求。由於哥哥一輩子獨身,母親還不曾受到過這種情感的感染。

母親始終未對她的兩位女婿感到十分滿意過,但她也承認,這並不是女婿們的過錯,而怪她自己。她曾說:「我也想像不出理想的女婿究竟該是什麼樣子。」

我十一歲那年父親離開了人世。他的身體是逐漸衰弱的,可是他的病似乎始終未能確診。長期為經濟問題而憂慮過度無疑削弱了他對病魔的抵抗力。

他去伊靈繼母(我的姨婆)那兒住了近一個星期,拜訪在倫敦的那些有可能幫助他找到一份工作的朋友。當時,找工作並非一件易事,只有律師、醫生、財產經紀人、法律顧問或者在軍隊服役等職業可供選擇。父親跟他同時代的多數人一樣,未受過任何職業訓練。

父親對自己的財產支配情況一直困惑不解,他去世后,他的遺囑執行人感到這是一個解不開的謎,也不知道祖父留下的這筆遺產都跑到哪兒去了。父親生活並不奢侈,開支總是限制在預計的固定收入範圍之內。賬簿上寫得都一清二楚,可事實上卻是兩回事,而且總會有一些好聽的藉口或者說明某項進款的短缺只是暫時的——用在某項必要的維修上了。毫無疑問,原來的經紀人以及後來接替他們的經紀人經營都不得力。可都為時太晚,無法補償。

他整日焦慮憂愁。天氣寒冷,他受了寒,染上了肺炎。

母親聞訊趕到伊靈,我和麥琪隨後也去了那裏。那時候他已病人膏盲。母親日夜守護在他的身旁。家裏從醫院請來了兩位護士。我心情沉重,整日惶惶不安地閒蕩,為父親的康復而虔誠地祈禱。

我心中依然清晰地記着這樣一個場面。那是午後一時許了我站在樓梯頂端的走廊上,突然,父親和母親住的卧室門被推開,母親雙手捂著臉沖了出來。跑進隔壁房間呼的一聲關上了門。醫院的一位護士走出來對趕上樓來的姨婆說:「已經完了。」我明白了,父親離開了人世。

葬禮是不帶小孩子去的。我煩躁不安地在房子裏徘徊著,可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我從來也沒有想像過會有這樣的事。房子裏的窗帘都拉上了,點上了燈。姨婆坐在餐室里,用她那特有的文體寫着長信。不時悲傷地招搖頭。

是呵,我的父母真是一對恩愛夫妻。我在家中的遺物中發現了一封父親去世前大約三四天寫給母親的一封信。信中寫道他多麼想回到托基,回到她的身旁。在倫敦的事情絲毫沒有令人滿意的進展,但他感到一旦回到他最親愛的克拉拉身旁,一切煩惱都會煙消雲散。信中還說道,他想再次對她說她對他來說有多麼重要,儘管這樣的話他從前說過無數次。「你在我的一生中具有極大的影響,是天下最好的妻子。光陰荏苒更加深了我對你的愛。我感激不盡你給我的柔情、鍾愛和同情。願上帝保佑你.我最親愛的,我們不久就會團圓的。」

我是在一隻繡花封面的筆記本里找到這封信的。它是母親出嫁時親手為父親綉制的,寄給當時在美國的父親。父親一直珍藏着這個袖珍本,裏面還保存着母親寫給他的兩首詩,後來母親又把這封信夾進本里。

為父親服喪的日子裏,伊靈有些糝人。房子裏擠滿了竊竊私語的親友——外祖母、幾位舅舅、舅母和一些長輩們,以及姨婆的上了年紀的老朋友——他們喃喃低語,嘆息著,搖著頭。每個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我也是重孝在身。我得承認在這種情況下,能給我帶來慰藉的就只有這身孝服。

當我穿上這黑色的衣褲時,我感到自己的重要,認識到自己的價值,我不再是局外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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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加莎·克里斯蒂自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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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玩耍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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