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十三

研究院的籃球場上,一群幹部戰士在舉行籃球比賽。作為裁判的李安民興奮地跑來跑去,不時吹響日中的哨子,脖子上的秒錶似乎也別有情緒地隨着他的跑動而飛舞。

苗岩峰路過球場,被場內場外的熱烈氣氛吸引住,不由得停下腳步饒有興趣地觀看起來,他沒有注意到身後正有一雙火辣而深情的目光注視着他,那是薛麗。

球場上忽然出現了一陣小小的騷亂,原來是裁判李安民被一個球員意外地撞倒,倒地的剎那,依然緊緊地護着他懷裏的秒錶,起身的第一件事情也是看了看秒錶有沒有出問題。他抬眼看見了苗岩峰,就小心翼翼把秒錶遞過去:「苗工,還有5分多鐘,你給看看錶。」

苗岩峰剛要接過表,「我來,」一隻手從他背後伸過來,把秒錶接了過去,他這才注意到一直緊挨他身後站的薛麗,不由得稍稍一愣。

李安民不放心地叮囑薛麗:「你可要給我拿好了啊。」

「不就是個秒錶嘛?」薛麗撅了一下嘴巴,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

球賽繼續進行,薛麗認真地盯着手裏的秒錶。「時間到。」隨着話音,李安民吹響了口哨。球賽結束,大家陸續散去,李安民跑到薛麗面前,問道:「薛工,表沒事兒吧?」

薛麗用帶點孩子氣的聲音說:「別叫我薛工,叫我薛麗,或者小薛。」

「嗅,小薛,表沒事兒吧?」

聽薛麗說沒事兒,他鬆了一口氣似的說:「沒事就好,明天這秒錶還要派大用場呢。」

「什麼大用場?」薛麗睜大眼睛,盯着李安民問。

李安民撓了撓頭,沒有回答。苗岩峰趕緊把話題岔開:「安民,竹竿準備好了嗎?」

李安民拍拍胸脯:「沒問題,我已經送到試驗場去了。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苗工,就憑咱這秒錶加竹竿,哪天才能實現現代化呀?」

聽到李安民的話,苗岩峰心裏也不是滋味。

是啊,雖然大家幹勁足,但是硬件卻如此落後,這對大夥的積極性也是個挫傷。儘管如此,依然只能堅持、執着地做好現在能做的事情。

「怎麼,沒信心了?」苗岩峰問。

李安民嘟噥道:「現代化不是這麼瞎湊合就能實現的……」

「把秒錶給我拿好了。安民,以後不許你在別人面前再提起這事兒。」說完轉身離去。

他們的對話,在薛麗的心裏激起了波瀾,別看苗岩峰年紀也不小了,卻依然沒有改變理想主義的心態。這是純真的,也是越來越難能可貴的。

實驗場上彌散著一股黃沙味,這是北方春天標準的「揚沙天氣」。從遠處望去,只見幾個模糊的身影在晃動。

苗岩峰正拿着一面小紅旗指揮坦克前行,李安民站在一旁,不時地看一眼手裏攥著的秒錶。

坦克在一根竹竿前停下,孫明建從遠處跑了過來,報告道:「苗工,韓總叫你過去一趟。」

「他在哪兒?」

「在修理廠,說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苗岩峰轉身叮囑道:「安民,你看見了,每根竹竿相距200米,要測一下車輛加速度的時間。測完平地,再測上坡和下坡。」

李安民沖苗岩峰一笑示意:這活兒,我可不是第一次幹了。

苗岩峰還在繼續囑咐:「今天風沙大,視線不好,多留點神。另外,到了鐘點,你和小薛別忘了記錄火炮數據。」說着把小紅旗遞給了李安民。

「大林啊,今天風大,看不太清楚,你可千萬不要跑偏。」苗岩峰再三叮囑了一遍駕駛員,有些不放心地離開了。

苗岩峰走了,李安民和孫明建用尺子量竹竿距離。孫明建注意到李安民的手套,說:「李技術員,手套挺漂亮呀。」

「媳婦織的。」

孫明建打趣道:「這就叫戴在手上,暖在心裏,是不?」

「你着急了?着急了就趕快娶媳婦。來,把尺子拉直了。」兩人打趣道。

測量開始,李安民指揮着孫明建:「準備好了沒有?要開始測量了,你站在一邊,聽我報數你就記下來。」說着,李安民舉起了小紅旗。

坦克立刻起動,這時沙塵瀰漫得更厲害了,猛烈地打在人的臉上。李安民依然仁立在那裏,按住秒錶,大聲地喊著秒數,接着他又跑向第二根竹竿。

孫明建突然發現坦克跑偏了,他追着李安民大聲叫喊:「注意,坦克跑偏了,坦克跑偏了,注意啊!」但他的聲音被淹沒在風沙煙塵里。

不知什麼時間,坦克停了下來,沙塵落了,竹竿被壓倒了,李安民也不見了。一個鮮亮的東西靜靜地躺在坦克一邊,是李安民的那隻新手套!

「李技術員,李技術員?老李,老李啊!」

薛麗從坦克中鑽了出來,苗岩峰也從遠處向這邊跑來……沙塵漸散的試驗場上瀰漫着空洞和壓抑。

風似乎凝滯了,同時凝滯的還有血,悲痛的感覺。在哭喊中,苗岩峰從地上撿起了那隻新手套,他的眼前出現了幻影!李安民走進了坦克,他和坦克融為了一體……突然間他大喊:「安民,李安民,你不能走啊!」

他難以控制自己。李安民就這樣默默地離去了,甚至連屍骨都難以……

杜延信、韓天柱等人聞訊趕來,大家默默地舉起手,向李安民犧牲的地方致以莊嚴的軍禮。

世界上最揪心的痛苦在這個早晨降臨在高萍萍的身上。她失去了愛人,失去了世界上最疼她的那個人。她剛從魏可凡那裏領到了盼望多年的隨軍手續,還正沉浸在對未來的美好憧憬中:從此她就可以留在他的身邊,天天與他做伴。有他就有家,他們還會有孩子……但就在此刻,不幸傳來,將她從幸福的想像中推人絕望的深淵。

「安民,安民……讓我再看你一眼,讓我再看你一眼……」大家上前扶住聞訊奔來的高萍萍,死死地攔住她。

苗岩峰強忍着悲痛勸慰着她:「小高,你冷靜一點。」

高萍萍看見了孫明建手裏拿着的手套,那是她早上親手給心愛的丈夫戴上的,她一把搶過來:「安民,安民——你出來,你給我出來……」她歇斯底里地叫喊著,昏厥了過去。

目睹高萍萍的強烈悲痛,更讓苗岩峰自責。如果當時自己在現場,也許一切都不會發生。也許那個該讓坦克軋在下面的是自己,而不是李安民。不管如何,他有一種感覺,一切都是自己的錯。

寧靜的夜色溫柔無邊,似乎掩蓋了白晝的殘酷。

苗岩峰卻絲毫沒有減退白天的感受,他一頭鑽進衛生間,注視着鏡中的自己,兩隻發紅的眼睛,額頭青筋暴突,他不由得對着鏡子一拳打了過去:「苗岩峰,你是個王八蛋廠玻璃碎了,鮮血流在了碎片上。身體上的痛感似乎緩解了心靈上的痛楚,心情似乎略微平靜了一點。門外,韓玉娟和魏可凡靜靜地看着岩峰,他們沒有攪擾他,讓他一個人安靜地待一會兒。

第二天一早,剛到研究所,苗岩峰就遇見焦急的孫明建。「苗工,檢察院的同志一會兒要來,你是不是迴避一下?」

「我是這次試驗的負責人,該我負責的,我是不會推卸的。」

不大一會兒,魏可凡帶着一個表情嚴肅的陌生人走進來:「岩峰,這是檢察院的同志。」

「你是苗岩峰嗎?」

「是,我就是。」

「你因為涉嫌犯有讀職罪被拘留審查。這是拘捕證。」

苗岩峰簽完字,正要被帶走,孫明建一個箭步衝上前說:「我在現場具體操作,我也有責任。」

「我們會找你了解情況的。」檢察院的同志面無表情,一副例行公事的腔調。

呼嘯的警車從研究所的大門駛出。苗岩峰坐在車裏反省自己,沉思良久。他已經無數次地審判過自己了!

僅幾天工夫,玉娟就憔悴了很多,擔心和焦慮明顯在她的臉上表現出來。隔着拘留所的鐵欄桿,她的手和丈夫的大手碰觸到一起,苗岩峰看見兩行淚水正無聲無息地從妻子的臉上滑落。

「小高好嗎?」

「醫生正在給她治療,她的情緒穩定一點了。」

「你要多照顧她,把她當自家人。」

看見妻子點了點頭,苗岩峰知道說這些都太多餘,他了解自己的女人,這麼多年的風雨,他們經歷了太多太多。

「孩子們好嗎?」

「他們都好,他們非要來看你,我沒讓他們來,爸爸在家看着他們。」

「爸的身體好嗎?」

「還是老樣子。」夫妻倆互相凝望着。

這時薛麗和魏可凡走了進來。

「岩峰,你看!」魏可凡從包里拿出一大本記錄本,遞給苗岩峰。

「火炮曲線變化記錄!太好了,我正想請人把它帶來呢。可凡,謝謝你。」

「苗工,我還在繼續觀察火炮情況,你放心,試驗不會停下來的。」薛麗急切地說。在這個處境奇異的豁口,苗岩峰似乎一下子讀懂了這個姑娘,那不僅僅是處於一種同事的關心和下屬的交代,還包含着更多的內容。

探視的時間到了,無情的鐵門將暫時隔斷他們,玉娟抓着丈夫的手,硬咽著說不出話來。

魏可凡希望苗岩峰能安下心,就寬慰他:「杜院長這些天正在部里開會,他讓我告訴你,讓你一定要相信黨,組織上會實事求是的。他為你的事兒已經親自給上面寫了報告。」

苗岩峰望着妻子點了點頭,似乎也要將這信心帶給她。

「經審查,苗岩峰作為試驗組長,對於該組在試驗中發生的亡人事故負有一定的領導責任,但沒有直接的刑事責任,現予釋放。」

苗岩峰獲得了自由。拘留所外的陽光有點晃眼,苗岩峰眯縫着眼睛,慢慢看清了站在門口來接自己的人,杜延信、魏可凡、孫明建、薛麗,眾人一擁而上,—一和苗岩峰握手。

「玉娟呢?玉娟在哪兒?」

杜延信回答說:「玉娟在家陪着小高,我沒讓她來接你。」

「李安民的追悼會開了沒有?」苗岩峰問。

魏可凡搖搖頭:「還沒有。」

「為什麼到現在追悼會還沒有開?」苗岩峰有點不理解了,自己在拘留里受審查,也不應該耽誤開李安民的追悼會啊。

魏可凡連忙解釋:「小高說,李安民跟你工作了20年,你最了解他,你不出席追悼會,李安民是不會瞑目的。」

苗岩峰點了點頭,他的眼眶濕潤了。

「追悼會明天就開。」孫明建補充道。

「大家先回去,我直接去追悼會會場,我想看看準備得怎麼樣。」苗岩峰說。

杜延信和魏可凡異口同聲地說:「走,一起去。」

李安民的追悼會現場,面對着李安民的大幅遺像人們整齊地站着,被一種肅穆莊嚴的氣氛籠罩着。旁邊停放着一輛坦克,這輛坦克將伴隨着李安民的魂靈升入天國。

苗岩峰激動地躍上坦克,致著悼詞:「同志們,我和李安民同志共事20年了。我初識他是1962年國民經濟困難時期,那時他在野外試驗中偷了老鄉的豆子。老鄉找到部隊,我看他餓得黃皮瓜瘦的樣子,心裏真不是滋味……」一時間,他幾乎難以繼續。

停頓了一會兒,才接着說:「我對老鄉說,他是個好兵,他實在是餓得受不了。李安民是個有錯就改的好同志,就是這些同志在艱苦的條件下克服重重困難,研製出了中國的第一代坦克,中國的第一代自走炮,中國的第一代裝甲車。這裏面都有李安民同志的汗水,每一輛坦克都帶走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今天我帶來了兩樣東西,大家都熟悉這些東西,這根竹竿我們用它當測量桿,這個秒錶就是我們的測量儀器,20年來我們就是這麼走過來的,我們習慣了這些,甚至把這種因陋就簡說成是我們的傳統。李安民同志就是拿着秒錶犧牲在竹竿旁邊的。李安民同志在犧牲前問過我:」我們用竹竿秒錶能搞現代化嗎?『當時我沒有勇氣回答他。現在,我要說,不,現在是該結束竹竿加秒錶的時代了。我發誓一定要拿出我們自己的現代化儀器來,我們一定要讓中國的坦克研製走上現代化的道路,這就是我們對李安民同志最好的告慰。「

全場寂靜無聲。每個人的臉上都帶着毅然的表情。這已經不是簡單的悼詞了,這是中國一代坦克科研人員發出的呼喊!

高萍萍要走了,她將帶着傷痛離去,沒有什麼可期待。不過這一次,她不是一個人走,和她在一起離開的,還有一個狹小、冰冷的盒子。

「小高,組織上已經給你安排了工作,你還是留下吧。」魏可凡勸她。

「安民在的時候,最不願意給組織上添麻煩,我還是回去,我自己能養活自己,你們放心吧。」高萍萍輕輕地說着。

「小高,有什麼困難,你來個信,記住了嗎?」苗岩峰難過地囑咐她。

高萍萍點了點頭,正在這個時候,一輛轎車趕到了,杜延信從車上下來,他來到高萍萍跟前說:「小高,來坐我的車走。」高萍萍猶豫着,苗岩峰趕緊說:「小高,上車吧。」

看着高萍萍捧著骨灰盒坐進車裏,大家揮手和她道別。高萍萍伏下身去,把臉龐緊緊地貼在骨灰盒上,用別人聽不見的聲音哺哺自語着:「親愛的安民,你看看,這麼多人都來送我們,回家,我們回家。」

送走了高萍萍,苗岩峰又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工作中,似乎稍一停息,就會覺得對不起去世的李安民。

「我和我的助手李安民同志在試驗中,偶然發現炮管的曲線變化,當我們觀察的數據達到幾百組的時候,我們整理出了這個炮管曲線變化表,我們認為,坦克炮管猶如一棵向日葵,每天圍繞着太陽轉。太陽落山以後,炮管完成一個循環運動,恢復到原來的位置。請各位專家、老師看這個圖表。」苗岩峰面對那張《炮管彎曲曲線表》,將自己的觀點解釋給幾個專家聽。

杜延信在一邊說了一句:「各位都是冶金、數學、計算機、空氣動力方面的專家,請大家給予指教,這個問題直接關係到火炮瞄準,對我們軍人來說,是個大問題呀。」

韓天柱說:「你們的試驗報告我認真讀了。說實話,我開始也是不相信你們的結論,那麼大的炮管怎麼可能晒晒就變形呢?但是在事實面前,我承認你們的結論是對的。世界上的事真有想不到的,你們真是有心人。各位,我們一起來給他們一些幫助吧。」

很長一段時間,苗岩峰完全沉浸在對「火炮溫度變化曲線」「的研究中,即使不在工作,思維也始終索繞着這個主題。

這天,正巧戰士業餘演出隊慰問軍事科研人員,苗岩峰陪着玉娟一起看節目。「你忘了,今天是咱們的結婚紀念日。」她終於忍不住提醒他。

苗岩峰愣了一下,對妻子說:「對不起。」他又低下頭迅速地在節目單上畫着什麼,玉娟心想:「他終於有反應了。」

誰知道他畫出來的卻是——火炮溫度變化曲線,他悄悄地把節目單遞給魏可凡。兩個人一來一往,竟然又討論起他們的炮管來,井時不時地會心點頭。玉娟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

經過長期不懈的努力,苗岩峰、魏可凡的研究成果終於有了結果。在國慶35周年前夕,中國的新一代中型坦克終於定型,它被命名為79式坦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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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甲英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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