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十七

總是主意多多的孫明建突然為苗岩峰和魏可凡安排了一次特殊的活動,希望二人能去總醫院看他的新課題,並再三保證不虛此行。難道坦克也住醫院了不成?苗岩峰和魏可凡雖疑惑不解,搞不清坦克和醫院能扯上什麼關係,但還是好奇地接受了邀請。

在醫院研究室,他們見到了與孫明建共同研究課題的趙醫生,謎底方才揭曉。原來他們在搞人機關係研究,以論證新型坦克的可能性。

「簡單地說,我們在研究身高和坦克的關係。你們看,」孫明建指著房間內精心繪製的一張圖表,「這是蘇聯人的身高增長情況,這是美國人,這是咱們中國人。這個圖表可以清楚地表明人類身高空前增長的大趨勢,從全人類的角度來說,每10年平均增加10毫米。蘇聯人在最近半個世紀中身高平均增長12%-14%。美國人的身高以每代人,也就是20年至30年增加30毫米左右的速度遞增。中國人身高增長的速度雖然比不上西方人,但最近20年來勢頭很猛,幅度超過北美和歐洲。如此大規模的身高增長,給全人類的生活帶來了新的變化,其一就是老一代的車床、影劇院、公共汽車、輪船、房屋、桌椅,在新一代的高大青年面前變小變低了,當然坦克也不例外……」

孫明建打開門,讓戰士任宏進來,他是試驗場的坦克駕駛員。

「小任,你人伍時多高。」

「我入伍時168公分,我們那批挑的坦克兵最高不能超過170公分。」

孫明建又為任宏量了身高,然後把結果顯示給大家:「小任現在身高176公分,也就是說,他在人伍兩年中長高了8公分。這種情況在目前我們的士兵中是很普遍的。小任,你說說,你駕駛坦克的感覺。要說真話,我們是在搞科研。」

「每次開坦克成必須哈下腰肥身子縮成一個團,不然就磕腦袋。上次夜間試車,我這輛坦克就一個人,晚間試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夜視儀,坦克帽頂在護板上,幾個小時下來,頭皮都磨破了。到後來,一下坦克,我就頭昏眼花地咕咚咕咚地摔跟頭,暈過去好幾次。有一次還掉在了石頭上,頭上腫起個大血包。但還是咬牙上車。每過一天,我就撕一頁日曆,把每天都當最後一天。我老是想,咱們的坦克為什麼要造這麼矮呢?」

孫明建又讓坦克駕駛員李兵進來,他的個子明顯比任宏矮。

此時趙大夫發言了:「身高增長趨勢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人類學研究表明,不同人種不僅在身高上有差異,而且在坐高、坐姿下肢長等人體各部位比例尺度方面都有差異。你們再看這個示意圖,這是俄羅斯人,他們屬於短軀幹配亞長腿型,而中國人從總體上講屬於長軀幹配亞短腿型。根據我們對中國坦克乘員體形指數統計結果,在1735名乘員中,有33.2%屬於長軀幹配中間腿型,有33%屬於長軀幹配亞短腿型,只有7.03%的坦克乘員符合俄羅斯人短軀幹配亞長腿的體型特徵。」

苗岩峰湊近圖表,摸著下巴認真地對比觀察,饒有興趣地繼續觀看接下來的實驗。

趙大夫讓李兵脫了外衣和外褲量了身高。

「他的身高正好是170公分。請坐下。現在咱們再看一下他的坐高,他的坐高是909毫米,這在中國人的身高比例中是比較標準的。而同樣身高170公分的俄羅斯人,坐高僅為881毫米,也就是說同樣的身高,中國人的坐高比俄羅斯人高17毫米,腿短了17毫米。」

趙大夫一講完,孫明建便打開了一張我國59式坦克的座艙圖,「你們很清楚,它是仿製蘇聯T54坦克製成的。59式坦克駕駛員座位的底甲板距頂甲板的垂直距離為927毫米,除去駕駛椅的高度門毫米,只剩下809毫米的空間高度,在閉窗駕駛時,還要除去坦克帽20毫米的高度,雖然人的坐高自然調整可達60毫米,但對於長軀幹的中國坦克乘員來說,平均坐高903毫米在車內是種強迫體位,彎腰、縮脖子,不能持久地操縱駕駛。另外,由於中國坦克乘員相對腿短,踏主離合器時,分離不到底,造成掛擋困難或產生制動器踏不死的現象……」孫明建邊說邊比畫駕駛員在艙內的姿勢。

「講得好,這就是為什麼蘇聯坦克乘員的平均身高為170公分,中國坦克乘員平均身高168公分,而中國坦克乘員反倒覺得不適宜的原因,這些看似簡單的問題以前我們是有些忽視……」苗岩峰猛一拍腿,茅塞頓開,立刻要求孫明建給全所的科研人員講他的研究情況。

「我也是這麼想的。也許會有人不同意我的結論,但是,我希望能用全新的思路來論證我們的新坦克。」

孫明建的自信忽然讓魏可凡感到有點不舒服。這個小夥子,挺狂傲啊!苗岩峰是不是太寵他了!

坐在返回的車上,魏可凡主動談起了孫明建:「岩峰,有個情況你可能還不知道。」

「什麼情況?」

「孫明建的父母給政治部寫報告請求讓他轉業,聽說是要出國去辦什麼電子公司。」

「我聽說小孫自己並不願意走嘛。」

「那你知道人家答應給他的月薪是多少嗎?哎,具體數目我忘了,反正是不少。在市場經濟的環境下,他有些考慮我看也是正常的。」

「是這樣……有空我找他談談。」苗岩峰被魏可凡的話說得有點擔心。這個孫明建是難得的科研人才,有頭腦,敢嘗試,又能吃苦,是年輕人中的佼佼者,如果他走了,對於坦克研究不能不說是個極大的損失。再者,苗岩峰本人和研究所為了培養他,都花費了不少心血,總不能眼睜睜地看着這種成果就這麼付之東流吧。可是,現在的社會,什麼都朝錢看,研究所是塊清貧之地,他要是選擇去國外掘金,實在無可厚非。這樣想着,苗岩峰不免有些傷腦筋。

魏可凡把一切都看在了眼中,沒有再說什麼。

孫明建的研究結果被如期安排到所里進行講解。

他指著黑板上的一些圖表,向大家剖析人機關係的思路。

他富有感情色彩的話引發了苗岩峰的極大興趣:「繼續講下去。」

「中國的坦克裝甲車製造業起步於蘇聯,當一大批留蘇學子歸來,當第一輛中國坦克從蘇式坦克的『母車』上脫胎,我們的設計思想就打上了明顯的胎記:第一是火力,第二是機動性,第三是防護性……這三者幾乎構成了評價坦克和裝甲車輛的全部因素,於是『人』不見了,成了俄羅斯俗語中脫落了的『第五個車輪』。從生存環境來說,這些坦克的駕駛艙簡直糟糕透了。自由空間窄小,還有噪音、震動、高溫或是低溫、有害氣體……我的疑問是,難道這些都是必要的嗎?」

魏可凡突然站起來:「我認為沒有必要再講下去了,理由很簡單,孫明建同志花了很多時間,無非是要說明,當坦克兵是一個非常艱苦的職業。」

「對不起,主任,我認為你並沒有理解我的意思。我認為,現代戰爭中人的作用在增強,為提高效率和戰鬥力,軍人勞作的安全性應該成為佔據首要地位的原則,舒適性應該像火力、機動性、防護性一樣,成為研製者的注意目標。西方的坦克強調乘員的生存能力,把人的戰鬥力指數看做一個整體的大系統來考慮,我認為這是對坦克認識的深化。所以,在炎熱的海灣沙漠上,M1A1的乘員可以享受空調,雜訊輕微,其液壓傳動系統又減輕乘員的勞動強度,彈藥油料用堅固的裝甲彼此隔開,即便爆炸也能減輕或避免對人的損傷,這些恰恰是我們論證和研製新型坦克所必須注意的。」孫明建把魏可凡的誤解簡單化了,他單純地從研究的角度去解釋自己對「人機關係」的看法,卻沒有想到過技術之下,也許存在着更深層的障礙,阻撓著魏可凡對這一課題的理解。

一直保持沉默的苗岩峰也參與了這場辯論:「既然你舉了美國的坦克為例,我可以告訴你,就是在很富有的美國,也不能把坦克設計成萬能的。美國有一個叫泰勒的將軍,他說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他說:要想搞個全面防護的坦克,至少要100噸的重量。請問100噸重的坦克怎麼行動?所以,世界上根本就沒有盡善盡美的坦克。」

魏可凡提高了音量:「這就提出了一個問題,咱們中國搞什麼樣的坦克?我們講的是人的因素,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想舒服,就不要進坦克,更不要走進戰場。」

有人鼓掌,但更多的人在沉默。

「請允許我打斷您的話。最初,我認為研究人機關係這個課題沒有什麼意思,現在我不再這麼看,是事實啟發了我。如何看待戰爭中『人的因素』,多年以來一直是一個包孕著政治的危險話題,任何尊重士兵生命的提法都是可能被誤解、曲解為不良的思想傾向,我們還不善於區分尊重士兵生命和煥發勇敢精神的界線……」孫明建初生牛犢不畏虎,大膽的見解和人性的思考,贏得了眾多的讚賞和掌聲。

魏可凡接着反駁:「但是,戰爭畢竟是政治的繼續,我們不能離開政治去談論戰爭和應用於戰爭的武器。」

這一論調讓苗岩峰十分不滿,提醒老朋友:「我們現在不是在做政治結論……」

魏可凡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但是我們不可能離開政治去做什麼結論!」

爭執使雙方都有些尷尬。

還是引發爭執的導火索孫明建打開了僵局:「既然這樣,我想請各位領導到試驗場地,去親眼看一看我的試驗。」

苗岩峰點頭贊同:「也好,我們的學術討論會就移到試驗現場去開。」

「我同意。」說着,魏可凡已經率先走出了會議室。

野外試驗場上,孫明建站在一輛裝甲運兵車前,繼續「人機關係」的課題討論。

「這是國產新型裝甲運兵車,1997年香港回歸時,我們的駐港部隊就要裝備這種車輛。今天我在車裏安裝了25個溫度計,室外的溫度是19度,應該說是涼爽宜人。今天試驗的科目是,測試心臟功能、內分泌、肌肉組織在震動、雜訊、高溫等條件下的變化。我已經安排了一個班的戰士,如果誰有興趣可以上車……」

「我算一個!」

「我也算一個!」苗岩峰和魏可凡老哥倆寶力不老,和另外兩名同志一起迅速登上裝甲運兵車,其他人則上了後面的一輛麵包車。

孫明建將傳導線連接到苗岩峰身上,然後把一個大表掛在車前,命令車隊出發。

裝甲車前進20分鐘、30分鐘,參與試驗的人沒有太多不適的感覺。

當錶針指向45分鐘時,有人開始嘔吐,其中就有苗岩峰。

「岩峰,讓車停下來吧?」聽見魏可凡的建議,苗岩峰用手捂住嘴:「沒事兒,我可以頂得住。」

裝甲車又行駛了一會兒,苗岩峰終於忍受不住,一頭倒在魏可凡身上。

「停車!」魏可凡大喊,戰士們七手八腳把苗岩峰抬下來,他蹲在地下大口嘔吐起來,有幾名戰士也在旁邊痛苦地嘔吐。

「能夠堅持的上車,繼續試驗。」孫明建話音剛落,苗岩峰又掙扎著起來還要上車,被孫明建擔心地攔住了車門。

「我說過了,沒事兒。」苗岩峰依然堅持要上車。

「魏副主任,你看……?!」無奈的孫明建只好向魏可凡求救。

苗岩峰被魏可凡硬拉住,不情願地上了隨行的麵包車。

裝甲車繼續前行,隨着時間的延長,十幾分鐘以後,陸續又有幾名戰士被抬下,送上了麵包車。

苗岩峰抬起手臂看看錶。裝甲車繼續前行,又有人下來……

當鐘錶指向兩小時的時候,參與試驗的大多數戰士都已經上了麵包車。

「夠了,可以停止實驗了。」苗岩峰終於下令。

稍做休息調整后,孫明建站在裝甲車旁給大家講解原因:「試驗開始的時候我測過車外的溫度是19度,現在經過兩個小時的行駛,車裏的溫度是31度。還有柴油味、嘔吐味,味道實在是不好……你們都知道,這種型號的裝甲車設計的行駛時間可以達到5個小時以上,這是我們設計人員的驕傲。但是,大家都已經看見了,如果裝甲兵部隊從集結地到出擊陣地需要連續行駛3至4個小時,駕駛員、乘員和載員已處於極度疲勞狀態,繼續發起衝擊是不可想像的。依我看這不是工業製造上的問題,首先是設計指導思想上有問題。」

苗岩峰立刻表示馬上向有關單位建議,在裝甲車裏安裝空調。排風扇、消音裝置和減震設備。

「這還不夠,我們必須把舒適性納入我們的設計思想,我還想除了這個,還有個更重要的話題……」

苗岩峰打斷孫明建的暢想:「我們是設計坦克,不是設計轎車。」

孫明建並不氣餒:「我看該成立個小組,專門研究這個課題。」

「我看還是回去研究研究,再說吧。」一旁的魏可凡又打了一記太極拳,輕描淡寫地卸掉了孫明建的力道。

大家乘車返回研究所,韓玉娟早已得到消息,正站在研究所的大門口焦急地等候苗岩峰。苗岩峰剛一邁下車,一時腿軟,差點摔倒,被等在車邊的孫明建一把扶住:「苗總,我送你回去吧。」

苗岩峰倔強地甩開孫明建的手:「不,不用,我自己能走。」韓玉娟趕忙上前,不容推讓地攙扶住苗岩峰:「怎麼樣,老了就是老了,不服氣不行。」

「我還真是有點不服氣。」苗岩峰說着,可腿腳就是不聽使喚,踩在地上就像掉進了棉花堆。

「孫明建還真有點想法……」

「你怎麼知道的?」

韓玉娟橫了丈夫一眼:「我不是家庭婦女,技術問題我還是能聽懂。」

「是塊好材料,就是有點……那個……」「」有點驕傲,是吧?你忘了你當年在大會上否定祝副司令的意見,那股勁兒,我看小孫倒是像你。「

「像我?」苗岩峰聞言愣了一下。

「像你年輕的時候。我看,你也該像人家祝副司令學學。」

苗岩峰突然像是被石頭絆了一下,韓玉娟急忙扶住他。

緊隨「人機關係」課題討論后,研究所又掀起了一場討論風波,發起者,還是孫明建。

一早走進研究所,苗岩峰和魏可凡遠遠看見辦公樓門口被許多人團團圍住,人們正議論紛紛地觀看牆上的板報。

魏可凡不由得納悶道:「什麼東西,這麼熱鬧?」

「咱們也湊湊熱鬧。」苗岩峰緊趕幾步湊上前去,只見板報上一行大字非常醒目:「在信息時代,不懂計算機,就是科盲。」

一位老同志憤憤不滿的話音傳過來:「這叫什麼話,我們搞了一輩子科研,倒成科盲了。我們搞國產坦克的時候,他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魏可凡一問,才知道原來又是孫明建的傑作,這更加深了他對這個小夥子的不滿。

倒是苗岩峰從技術革新的角度出發,覺得這個說法雖然過於絕對,但不無道理。而且他現在也越來越意識到了計算機的重要性,對它在坦克研究中的應用很感興趣。況且,孫明建也並非如魏可凡所說的那樣驕傲自滿,甚至狂妄,不過採用這樣激烈的措辭和態度,終歸還是不太妥當。

兩人都萌生了該找他談談的念頭。

孫明建早就預料到自己的文章必然會引起一些人的反對和不滿,但是,讓他始料不及的是,魏可凡竟然把問題的嚴重性上升到了狂妄自大的高度。兩人的談話,更是讓他大吃一驚。

「小孫呀,我很了解你,年輕同志思想解放是好事,可是……」

「我提得尖銳了?」

「有些提法要有分寸,就是對,也要有所收斂嘛。」

「收斂什麼?」孫明建覺得魏可凡的說法簡直自相矛盾,對他話語中模稜兩可的涵義更是極不習慣。

「我直說了吧,你趕快收回你那些咄咄逼人的意見。你知道它們已經造成了不好的影響。」

「我不這麼看,我認為思想活躍,敢想敢說,恰恰是搞好科研工作的必要氛圍,所以儘管我的意見未必正確,我還是把它公之於眾了。」

孫明建的振振有詞讓魏可凡怒形於色:「小孫,我看你是覺得自己羽毛豐滿了,驕傲自滿,甚至狂妄了!」

「我倒是認為我沒有驕傲的資本,我所擁有的知識和現在飛速發展的信息時代相比,我只有一種危機感。」

「小孫,你父母給所里來信,請求讓你轉業,說是讓你到美國去,這件事你知道嗎?」魏可凡突然話鋒一轉,拋出此番談話的真實目的。

「你的意思是不是要讓我轉業?」

「這是你父母的要求。」

「我明白了。如果沒有別的事情,我先走了。」不等魏可凡發話,他轉身快步走出辦公室。孫明建雖然耿直,但絕非傻瓜,魏可凡的弦外之音他還是一下子就聽懂了。震驚之餘,他感到了憤怒和悲哀。

難道只因為他率直地把自己的想法表達出來,研究所就不能容忍他的存在了嗎?如果連坦陳意見的權利都沒有,那麼科學還有什麼自由和發展可言!

孫明建心煩意亂地在街上瞎逛,不覺間竟來到了苗苗的店前。

透過櫥窗,苗苗喊住他,開玩笑地問他是不是來買衣服的。

「你提醒了我,我還真得買件衣服。你說出國該穿什麼衣服?」

「出國,你們又要出國訪問呀?到哪個國家?」苗苗沒有體察到孫明建語氣中那半是苦澀半是嘲弄的無奈,隨口問道。

「自費到美國去,我就要轉業了。」面對苗苗的驚訝,孫明建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心事全盤托出,「是真的。苗苗,我想請你直截了當地告訴我,我還有戲嗎?」然而回答他的卻是苗苗要結婚了。

「該不會是給我個驚喜吧?」孫明建強撐著幽默了一句,心裏卻彷彿迎頭一盆冷水澆下來。為什麼都趕到了一天呢?孫明建苦澀不堪。

他不知道,同時品嘗到這個滋味的還有另外一個人——剛剛回國的魏秀峰。

數年客居異鄉的魏秀峰此次歸國,是接受公司的安排,創辦在中國的子公司。他剛一下飛機,就從前來接機的妹妹秀琴口中得知,苗苗要結婚了。抱着僥倖,他直接趕到苗苗的服裝店,希望能夠重拾初戀。

苗苗和魏秀峰找了一家臨街的飯館,心照不宣地談論國內和北京的變化,絕口不提當年戀情。對苗苗來說,那已經是段隨時間淡忘的舊事,但是對魏秀峰來說,眼前這個比記憶中更加嫵媚秀麗的女孩,卻重新點燃了他久已封存的感情。

「苗苗,對不起,前些年,我沒拿到綠卡,不敢離開美國,這一等就是好幾年。苗苗,現在該怎麼彌補我的過錯呢?」魏秀峰突然轉變話題,對苗苗發動了愛情攻勢。

「那還用彌補什麼?忘了告訴你,我快要結婚了。如果你能在中國多待些日子,也許能參加我們的婚禮。」儘管有些意外,苗苗還是鎮定地淡淡拒絕。7年時間裏,她覺得自己已經把什麼都考慮清楚了,那段小兒女情懷早已成為過去。儘管魏秀峰再三解釋,希望再給他一次機會,苗苗還是不置可否。

回到家中,苗岩峰和韓玉娟已經得知魏秀峰的事情,關心地詢問起女兒。

「沒什麼。人家是美國大公司的僱員,咱是練服裝攤兒的,能談什麼。」苗苗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卻忽然想起孫明建的話,「對了,爸,孫明建說他要轉業到美國去,是真的嗎?美國怎麼就這麼招人呢。」

「你沒聽錯?」苗岩峰大吃一驚。

「錯不了,是他親口跟我說的,說是政治部已經和他談話了。」

「亂談琴,可凡為什麼不和我說一聲?不行,我得找可凡問問。」苗岩峰惱怒地撥響了魏可凡的電話,命令他馬上趕到辦公室。

聽出語氣不善,魏可凡不敢怠慢,匆忙來到辦公室,苗岩峰已經等候在那裏,為他預備好了一場質問。

「你讓孫明建轉業了?」

「是啊,他的父母幾次來信要求給他個轉業名額,這也是照顧他的實際困難嘛。再說,現在還只是我個人的意見,還沒報所黨委。」

「可凡,你什麼時候也學會官僚這一套了!」苗岩峰痛心疾首。

「我從來也沒有隱瞞過我的看法,我不同意孫明建的觀點,這我在會上已經講過了。你不是也不同意他的觀點嗎?」魏可凡振振有詞,為自己辯解。

苗岩峰拍案而起:「不同意他的觀點,就讓他走人?」

「岩峰,話別說得這麼難聽嘛。」

「說句心裏話,我不同意孫明建的看法,可是真的就是我們對了嗎?小孫這個人有缺點,可是敢于堅持自己的觀點,這在科學上是絕對必須的。這些年,我們當了領導,人云亦云,甚至阿諛奉承的人我們有些習以為常了,反倒不喜歡敢於直言的人了,是不是?」

「岩峰,你……我還不是為了工作嗎。」魏可凡一時語塞。

「現在試驗任務正緊張,我們正需要人哪。」

「試驗的事兒,我已經安排好了,那個課題組長我想讓組織科長先去代理一下。」

「說實話,我建議讓孫明建當課題組長還僅僅是第一步,我還想把總工的位置讓給他這樣的年輕人,讓他們去挑大樑,我去給他們當助手。」

「既然你說到了這個份兒上,我可以告訴你,孫明建向領導機關建議,讓你暫時離開科研領導位置……」

「我不相信!」魏可凡的話再次讓苗岩峰震驚。

「我還能騙你嗎,小孫這人是有點小聰明,可他太驕傲,甚至可以說是有些狂妄,年輕人不碰碰釘子,就不知道深淺……」

「不管怎麼說,你不能讓小孫走!」

兩人不歡而散。

苗岩峰憋著兩口悶氣撇下魏可凡獨自回家了。一進家門,韓玉娟就告訴他孫明建來過,說他已經向研究室請了假,想先回上海父母家,冷靜地想一想,走時還鄭重其事地留下了一封信。

辦公室里魏可凡還在抽著悶煙,李幹事看到燈光前來查探,見是魏可凡,交給他一封孫明建剛送來的信。

與此同時,苗岩峰也在燈下打開了孫明建的信。

苗工,還是讓我這麼叫您更親切一點。從事軍事科研工作伊始,我就一直在您的領導下工作,我對您有一種由衷的敬重之情。但是,有一種情況您是無法迴避的,這就是您面臨着知識老化和觀念老化的問題,在人機關係問題上我們的爭執僅僅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在當前以信息技術為核心的新技術浪潮中,知識更新的速度之快,使許多人實際上已經淪為新的文盲。

我們要論證中國的新一代坦克,不掌握以信息技術為代表的新知識幾乎是不可能的。因此,我建議您暫時把新坦克的論證工作交給其他同志,去充充電……

看完信,苗岩峰立即撥通了宿舍電話,當得知孫明建於1個小時前已經離開之後,馬上向所里要車準備趕去機場。

沒過幾分鐘,一輛桑塔納開來,苗岩峰拉開車門,卻意外地見到魏可凡坐在車裏。

「你」

「快上車!現在到機場可能還來得及。」

轎車向機場疾駛而去。

苗岩峰從兜中拿出信遞給魏可凡:「這封信,你也該好好看看。」

魏可凡也取出一封信:「我剛看過了孫明建給所黨委的信……」

而此刻,孫明建正排在人群中,準備登機。

儘管轎車已經全力行駛,但還是晚了一步。苗岩峰和魏可凡看着窗外,目送著飛機滑出跑道沖向夜空,不勝懊惱。他們失望地轉身,卻意外發現孫明建就站在他們身後。

「苗總,我不甘心就這麼走了。」孫明建攤開手掌,一塊陳舊的秒錶靜靜地躺着,體溫猶熱。

那是李安民的遺物,苗岩峰和魏可凡不禁百感交集。

經歷了這次風波之後,苗岩峰決定接受孫明建的提議,重返校園,繼續充電。

韓玉娟邊給他收拾行李邊嘮叨:「岩峰,你這次進院校去學習,所里可有人說怪話呢。」

「說什麼?又不是跑去要官,學習去還得罪誰了?」

「人家說你沒幾年幹頭了,還學什麼?有那閑空兒,不如找關係,在退休前再爭取解決點待遇。」

「你怎麼跟他們說的?」苗岩峰停住手,頗有興緻地聽妻子怎麼拆招。

「我啊,我說,我家老苗一輩子沒有為個人的事兒找過領導。要退休怎麼了?我看他臨死可能還戴着眼鏡看書呢?」韓玉娟惟妙惟肖地描述當時對話的神態,一臉得意。

「講得好陣輕時候,我就說過,知我者,韓玉娟也。我的選擇,用現在時髦的話說:學習也是一種生活方式。」

「你呀,別美了。你的身子骨可得自己留神。」

「我這老胳臂老腿的還能動。」

老兩口難得有閑情逗嘴皮子,苗苗進來示意母親到她房間,似乎要說點什麼知心話。安頓好丈夫,韓玉娟來到女兒閨房,看見苗苗無精打采地和衣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發獃。

「怎麼啦?累了?」見苗苗不吭聲,母女連心,韓玉娟知道恐怕又和林紹雨有關,「和紹雨吵架了?」

苗苗的眼圈一下子紅了:「他罵我,還要動手!他那眼光根本不對,還非得讓我聽他的。」

韓玉娟輕輕撫摸著女兒的秀髮,那柔軟黑亮的一卷青絲昭示出的是那麼燦爛的青春,就像自己年輕時一樣。可現在,她的女兒都要嫁做人妻了!「苗苗,你們就要結婚了,有時候得讓著一點丈夫。」

「就像您一輩子跟爸爸那樣?媽,我可不想像您那樣,委曲求全。」苗苗立刻反駁母親的勸告,倔強地堅持自己的方式。

隔壁的卧室里,苗岩峰在黑暗裏睜着眼睛,靜靜聽着母女倆的對話。

「苗苗,你就要結婚了,跟媽說,你真的想好了嗎?」韓玉娟不無擔憂地凝視着女兒,對於她和林紹雨的這段姻緣,身為人母,韓玉娟始終有所保留。

母親的疑問,讓苗苗有點浮躁:「媽,您這是怎麼啦?我不是早跟您說過了嘛。」

「媽不會幹涉你的選擇,媽只是……」

「媽,我知道您的心情。我反覆想過,秀峰是我的初戀,但他給我的是失望,他愛美國勝過愛我。」提起魏家這個引以為做的兒子,苗苗神情間還是有種落寞,只是這份落寞已經被理性地控制在了思考下,「他為了拿到綠卡,可以這麼多年不回來,連個音信都沒有。回來就對我說一句:對不起,我是因為綠卡才等了這麼多年。這麼一句話,就想打發人。他就根本沒有為我想過。他還是娶他的綠卡吧。」

「那孫明建呢?人家可是正牌大學畢業的。」儘管知道希望渺茫,韓玉娟還是試圖再做一次努力。對於孫明建,她和丈夫都非常欣賞,如果女兒和他能夠走到一起,無疑是個大團圓的結局。

苗苗斷然否決:「小孫這人是不錯,可我們倆的差距太大了。」

「當年我也只是中專畢業,而你爸是留蘇的,我們這一輩子也不是過得很好嗎?」韓玉娟並沒有理解如今年輕人口中的「差距」二字,簡單地誤以為是自卑的代名詞。

「媽,我和小孫不僅是知識多少的差距,更重要的是我們在生活觀念上的差距。我在坦克面前是個文盲,可他到了歌廳,在服裝店,就是個土老帽兒。」

「那些東西當不了正事的。」

「媽,我怎麼跟您說呢,時尚也是一門學問,也是可以養活自己的行當,我知道您肯定不信。這就是代溝。」苗苗努力地給母親講解時代的新方向,然而這種觀點顯然無法取得韓玉娟的共識。不過韓玉娟儘管不能贊同女兒,還是寬容地停止了可能會激化的爭辯,離開了她的卧室。

作為苗苗口中已經存在代溝的兩輩人,雖然她們選擇愛情的理由和方式並不相同,但是,她們都沒有意識到,歸根究底,選擇怎樣的愛人和婚姻,其實也就意味着選擇了怎樣的生活方式和人生方向,在這一點上,母親和女兒,長輩和晚輩,都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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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甲英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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