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二十

陽光透過玻璃窗斜射進房間,落在了沙發上沉睡着的苗岩峰身上。透明的光柱里,漂浮於半空中的塵埃彷彿是在凝固的時間裏舞蹈,起起落落,盤旋迴繞。它是那樣的不真實,好像陽光和空間聯手製造出的一個夢境;它又是那樣的不容置疑,即使只是一顆微小的輕塵,也在自始至終執着地尋求光亮的一剎那,證明了自己的存在。

他在夢中會看到什麼呢?韓玉娟輕輕拿起丈夫掉落在一旁的照片,上面的他和美麗的瑪莎正值年少青春。發黃的歲月蔓手撫過,催老了生活的容顏,卻沒有帶走照片上被緊緊抓住的剎那芳華。

韓玉娟還清楚地記得那個俄羅斯姑娘驚人的明媚和光彩。瑪莎現在一定也老了,她會是什麼樣子呢?她還那樣深深愛着苗岩峰嗎?韓玉娟忽然覺得有點難過,這難過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瑪莎。畢竟幾十年風雨同舟,在他身邊的是自己而並非瑪莎,也不知道她有沒有找到另一份感情來淡忘這場痛苦的異國戀情。

她小心地把照片放到書柜上,轉身正要離開,苗岩峰突然驚醒了問:「幾點了?我怎麼在這兒睡著了。」

「今天是星期六,你再睡一會兒吧。」韓玉娟體貼地告訴他。

「玉娟,昨天我喝多了點,沒胡說吧?」苗岩峰小心翼翼地注意著妻子的表情,惟恐她神色間有什麼不快。

「都老夫老妻了,你那點心思我還不清楚。」

「玉娟……」苗岩峰握住妻子瘦弱的雙手,一時不知該說什麼。知我者韓玉娟也!或許惟有這句話可以形容我們之間的默契了。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共同走過近半個世紀,苗岩峰和韓玉娟用彼此生命的軌跡,平凡而誠懇地為這句千古傳唱添上了一筆註腳。

電話鈴聲驚醒了寂靜的廝守。原來是魏可凡。

「岩峰,你們提出來的第三代主戰坦克的熱帶和寒區試驗方案,上級已經批下來了。」

「什麼?試驗方案批准了?好啊,我們馬上就準備出發。」苗岩峰一下子就從溫柔鄉里跳到了坦克夢中。

韓玉娟看在眼裏,既好氣又好笑。這個老小孩!迷了一輩子的坦克,瞅著人到花甲,還是迷得七葷八素,活像大姑娘談戀愛似的。套用他自己的話,那就是知坦克者,苗岩峰也!說歸說,韓玉娟還是以急行軍的速度給丈夫收拾好行李,乾脆利落地把他打發出門,送上了駛向南方的專列。

熱帶試驗場上,坦克車內到處是儀錶,苗岩峰正在汗流浹背地記錄數據。溫度計顯示已經到了48度,但他仍然下令再次發動坦克。

「苗研究員,現在車內溫度是48度……」一個年輕幹部提醒他。

「太熱了是嗎?我們千里迢迢跑到南方試驗要的就是這個熱勁兒。」苗岩峰揮汗如雨,壯志不減。

「我是怕您的身體吃不消,您看是不是先休息一會兒?」

「聽我的命令,再連續行駛兩小時!」

就在熱帶試驗順利告一段落的時候,魏可凡給苗岩峰帶來了一個意外驚喜。

國內要派出一個老戰士代表團訪問俄羅斯,研究所專門為他爭取到了一個名額。

在距離寒區試驗開始的空檔里,苗岩峰將作為中國老戰士代表團的成員訪問俄羅斯,實現他多年的夙願,也實現對安德列老師的承諾。對於這突如其來的喜訊,苗岩峰有點不能置信:「什麼?你再說一遍!」

「讓你做做準備,這個名額是為你爭取來的。你!--」魏可凡使勁地又重複了一遍。

苗岩峰激動地擁抱住魏可凡:「謝謝你,可凡。」

「告訴你,你該謝謝玉娟,為了這個名額,她可找了所領導好多次。」

魏可凡的話又一次讓苗岩峰震驚不已。玉娟?他的心裏彷彿被注人了一道清溪淺流,霎時洗刷掉渾身的燥熱。

啟程出國的時間轉眼就到了。機場大廳內出現了一隊特殊的團體,他們均已鬢角斑白,滿面滄桑,笑語暢談中不時能夠聽到流利的俄語。苗岩峰也在行列當中,身邊簇擁著前來送行的家人和朋友。

魏可凡臨行一再叮囑:「代我向瑪莎和安德列老師問好。我們是忘不了這段友情的。」苗岩峰點着頭,猶豫片刻,還是決定坦誠地告訴妻子:「玉娟,這次到俄羅斯我會見到瑪莎。」

「你去吧,岩峰,你有權利不讓自己的生活留下遺憾。」韓玉娟的回答讓苗岩峰終於打開了那個遲遲不能釋然的心結:「玉娟,謝謝你……」

韓玉娟忙說:「快走吧,別讓人家看了笑話。記着,給瑪莎帶個好!」

苗岩峰沒有想到,因為參觀日程安排很緊,到了俄羅斯幾天後,他才抽出時間和安德列見面。在安德列的家中,他看到了當年中國學生在蘇聯學習的記錄片片段,其中也包括自己。

單調的黑白膠片,五彩的記憶,在暗室里注視着幾十年前的生活片段,安德列也陷入了對往事的追溯和懷念之中:「你看,我那個時候,多年輕,很多姑娘在迷戀我……苗,你來了真好!要不這些片子,年輕人,我的兒子女兒他們都不願意看……」安德列的語氣中有抱怨、惆悵,飽含着對青春流逝的失落,「瑪莎,你看,這是瑪莎!漂亮極了,簡直是迷人!如果人永遠年輕就好了……」

那海水般深幽的眼眸跨越時空,再度出現在苗岩峰的眼前,他彷彿能夠感覺到瑪莎的呼吸。她微微一笑,黑白的世界裏,美麗的瑪莎讓時光為之停滯。苗岩峰似乎看到年輕的瑪莎正跑在白楊樹林中,她的喊聲遠遠傳出:「苗,我要嫁給你,做你的妻子……」淚水迷濛了他的眼睛。安德列老師還在悵悵地說着什麼,但是他已經全然聽不到了。

苗岩峰又一次和安德列走到了俄羅斯古老的街道上。那宏偉豪邁的建築依然如故,絲毫沒有被動蕩不安的時代所驚擾。

但是,脆弱的生命卻很難逃脫顛沛的烙印。

「瑪莎,她在那兒,那就是瑪莎。」苗岩峰順着安德列的手指看過去。街對面,人們排著長長的隊伍,安靜有序地移動着購買熱狗。

苗岩峰看到在隊伍的盡頭是一個賣熱狗的胖女人,油膩的大裙子包裹着厭倦。麻木而沉重的身體,栗色的捲髮夾雜着灰白,亂蓬蓬地被扎進方格頭巾內,又不安分地漏出幾絡,煩躁地探看這沒完沒了的隊伍和窘迫的生活。苗岩峰簡直不敢相信,當年美麗的女軍官竟變成了眼前這個粗俗的老太婆。

「什麼?瑪莎……?」是什麼力量將那個光彩照人的瑪莎摧殘成今天的老婦人?他的心房劇烈地疼痛起來。瑪莎,我從未忘懷過的瑪莎,我最初綻放的青春愛戀,是什麼樣的痛苦經歷,讓你落到這樣的難堪境地?他彷彿看到幾十年前的瑪莎猶如被風吹動一般,燦爛的笑容恍惚間一閃而過。

「我陪你去見她。」安德列體貼地建議。從幻覺中驚醒過來的苗岩峰喃喃地拒絕:「不,還是讓我自己去吧!」他慢慢挪動着步伐向街對面走去,站到買熱狗的隊列中,一點,一點地靠近瑪莎。

是的,一點,一點地靠近,靠近他人生最初的愛情。站在街對面的安德列傷感地看着眼前的這一幕。

終於輪到了苗岩峰。他目不轉睛地看着她,默默地把錢遞過去,但是瑪莎甚至都沒有抬頭看他一眼。苗岩峰拿着熱狗又排到隊伍當中,瑪莎還是沒有認出他。

苗岩峰第三次排進隊伍。

「你要吃這麼多嗎?」瑪莎奇怪地抬頭詢問,「你……怎麼……是你?!」她的眼睛突然睜大了,不能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這個東方男人。

儘管歲月毫不留情地把刻刀伸向了這張面孔,重重地鐫刻出滄桑的紋路,但是,那堅毅的眼神,倔強的輪廓,挺拔特立的儀態,都在明白無誤地告訴她,眼前的人就是苗岩峰。

「是我。我來看你。」兩人沉默地對視着,隊伍停滯在了原地。有人不滿地大聲詢問發生了什麼事,瑪莎這才回過神。她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對後面的人喊道:「今天不賣了。」

人群散去,瑪莎轉身關上了小鋪子。安德列看到如此情景欣慰地悄然離去。

「走,到我家去。」聽從着她簡潔的話語,苗岩峰跟着瑪莎走過幾條街道,來到一棟灰色的舊樓前。

瑪莎的家很整潔,但簡單的陳設可以看出來她是一個人生活。苗岩峰環視屋內,目光落在了牆上的一把二胡上。「你還記得它?」

瑪莎手執一瓶伏特加站在了苗岩峰身後,感傷地回憶,「安德列老師交給了我這把二胡,這些年來它一直和我做伴。一看見它,我的耳邊就響起當年你在學校拉的那支曲子。」

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他就是用這把二胡為大家演奏了《月夜》;也是那個夜晚伴隨着優美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和她翩翩起舞,姑娘柔軟的腰肢,彷彿春天裏的柳絲隨風搖擺。苗岩峰陷入了遙遠的回憶。

「當年你很喜歡這種酒的。」不等他回答,瑪莎已經打開了那瓶伏特加,斟滿了一杯遞給他,「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我曾經聽說,你在中國的『文化大革命』中被整死了,當時我難過極了,甚至不想再繼續活下去。可是,我又總盼望着,也許那都是謠傳,也許我們還有再見的那一天。」

瑪莎用平淡的語氣講述著當年的絕望,就好像是在講述一件生活里每天都會發生的瑣事。然而她的口吻越是平靜,苗岩峰感覺到被隱藏在下面的傷痛就越深。

「聽安德列老師說,你還在搞坦克?」瑪莎大口地啜飲著濃烈的伏特加,粗壯的軀體彷彿熔煉烈酒和創傷的爐灶,醒目地凸顯在整潔的房間里。

「是嗎。瑪莎。你是一個優秀的工程師,為什麼不於你的專業了呢?」苗岩峰不由自主地想知道關於瑪莎的一切,她經歷過的一切。但是,他卻只有資格和勇氣詢問她的事業。

「你都看到了,我們的國家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很多人失業,我只是他們中的一個,為了吃飽肚子,誰還在乎搞什麼專業。」

瑪莎彷彿滿不在乎地說着自己的現狀,她的內心深處卻在流淚。你都看到了,現在的瑪莎只是一個肥胖庸俗的俄羅斯大媽,粗門大嗓地叫賣著熱狗,有時甚至會為了一個小錢和別人破口大罵,沒有人還能看得出,那個女軍官當年顧盼芳華的影子。瑪莎痛苦地想着。生活的壓力,感情的傷痕,讓我沒有興趣再把自己當做一個曾經美麗的女人。而現在,你就站在了我的面前,站在俄羅斯的土地上,我能給你看的,卻只是一個不堪回首的噩夢!

「那……」

瑪莎打斷了苗岩峰的問話,舉起酒杯:「喝吧,酒會讓我們高興起來的!」她在最不希望被看到的醜陋歲月中,站到了她最渴望見到的男人面前,這種難堪和刺痛,也許只有女人才能真正體味。

瑪莎肆無忌憚地痛飲著伏特加,這讓人在沉醉中忘卻一切的液體順着喉管滑下。辛辣而厚重,將麻醉的夢鄉拱手奉上。喝醉的瑪莎,歪倒在了苗岩峰的肩上,放任自己像流逝的記憶一樣,深深陷入了虛無。

第二天,苗岩峰又來到了瑪莎的小鋪子,站在街道旁默默地等候着開門。賣花女挎著盛滿鮮花的籃子走過他的身邊,把他從憂傷中驚醒,他追上前,買下了滿滿一抱鮮艷欲滴的紅玫瑰。那是他當年回國前,千方百計想要送給瑪莎的最後禮物。

但是她卻始終沒有出現。他終於明白了,瑪莎將不會再出現在他的面前。為了舊日的戀情,為了還能保留一點美好的回憶,瑪莎選擇了消失。

夜幕降臨,附近教堂的鐘聲響徹天空,一群虔誠的教徒手拿點燃的蠟燭走出教堂,人們唱着聖潔的歌曲,街道上燭火閃閃。苗岩峰在人群中試圖尋找著瑪莎,然而他知道,他已經永遠地丟失了她。

苗岩峰將懷中鮮艷的玫瑰送給一個個從他前面走過的女人,年輕的、衰老的、活潑的、陰鬱的……是的,每一個陌生的,都能看到瑪莎影子的俄羅斯女人。

一位年輕的俄羅斯姑娘接過紅玫瑰,用同樣像海水般幽深的眼睛注視着他,然後問:「先生,你找到幸福了嗎?」

苗岩峰愣住,獃獃地望向姑娘。

「你找到幸福了嗎?」姑娘說完就走人了人群的溪流,苗岩峰急忙追過去,大聲地喊道:「姑娘,等等……」

遠處傳來姑娘的回聲:「你找到幸福了嗎?」

「我找到幸福了嗎?」苗岩峰問自己。異國的黃昏暮色下,他遠遠地目送著那群俄羅斯人消失在街道的拐彎處,感傷地目送數十年不能割捨的羈絆漸行漸遠,終於隱沒在時光的盡頭。

一列專列行駛在冰雪覆蓋的北方大地上,向著零下30度的大興安嶺駛去,苗岩峰和他的坦克又出發了。

這一次,他們的任務是第三代主戰坦克的寒區試驗。也是在這次任務中,苗岩峰接到了退休的通知。當然,與他一起的,還有並肩作戰多年的老朋友魏可凡。

伴隨着寒區試驗的成功,第三代主戰坦克將在試驗定型報告正式簽字後走上坦克生產線。這凝聚了幾代軍事科研人員心血的國產第三代主戰坦克,在建國50周年大慶的閱兵式上,它們將通過天安門廣場,接受江主席和中國人民的檢閱。

苗岩峰提起簽字筆,右手不禁有些顫抖。簽字儀式結束后,他也將正式退休,離開他的坦克腐開他的事業。但是這一天遲早都會來的,他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迎接它的來臨。

「我提個建議。我建議,讓孫明建同志先簽字。」苗岩峰正要在報告書上簽字,忽然停下筆。孫明建和在場的所有人都清楚,接受了簽字的榮譽,同時也是接過了苗岩峰他們這一代坦克事業的接力棒,接下了中國坦克研製的責任。

孫明建鄭重地從苗岩峰手中接過簽字筆,在國產第三代主戰坦克的試驗定型報告書上寫下了「孫明建」三個字。戰士們放起了慶祝的炮竹,銀樹花雨,煙火映紅了天空。

1999年10月1日,喜慶的北京被一夜的秋雨沖洗得格外清爽,莊嚴的天安門廣場灑滿了金秋的陽光,人群和旗幟、綵綢和鮮花匯成了喜慶的海洋、歡樂的海洋、七彩絢爛的天地。上午10時整,古老的正陽門前,鑲嵌著國徽的禮炮齊鳴50響,響徹天宇。那蕩氣迴腸的隆隆禮炮聲中,祝賀中華人民共和國走過50年光輝歲月的盛典開始了。200名國旗護衛隊員伴着雄壯的國歌聲,護衛著鮮艷的五星紅旗冉冉升上天空。

在一片歡呼聲中,《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由1000多名軍樂隊員在天安門廣場上奏響。中央軍委主席江澤民乘坐敞篷檢閱車駛出天安門,過金水橋,開始檢閱。

極目眺望,寬闊的東長安街上,1萬多名三軍將士、武警部隊。民兵預備役官兵和400m余台(輛)由裝甲、導彈、火炮等地面重裝備組成的受閱部隊,雄渾壯觀。三軍健兒向江澤民主席敬禮,江澤民主席莊嚴地頻頻舉手回禮。

「同志們辛苦了!」

「為人民服務!」三軍將士吼聲威武,響徹雲天。

雄壯有力的分列式進行曲中,鮮紅的八一軍旗如火紅的烈焰,引導著42個受閱方隊,山呼海嘯般地開過來了!青山般凝重的陸軍方隊,碧海般浩森的海軍方隊,藍天般壯麗的空軍……

緊隨其後的是25個機械化方隊,他們排山倒海般地向天安門廣場開了過來。告別人拉火炮、馬拉戰車的歷史,闊步走向高技術戰爭時代,這支由400多輛坦克裝甲車輛組成的鋼鐵大軍,其雄偉的規模超越了歷次國慶大閱兵。從第四代主戰坦克、新型步兵戰車、新式自行高炮、新型自走炮、新式重型反坦克導彈,直到新型地對地戰略導彈,絕大多數裝備均是首次在國慶大閱兵中亮相,如浩蕩鐵流般駛過金水橋畔。

這時由中國空軍航空兵、陸軍、海軍航空兵聯合組成的10個空中梯隊出現在天安門上空*多架戰機在空中編成總長76公里的混合編隊,接受檢閱。

此刻,地面觀眾的歡呼聲、掌聲和藍天上戰機的轟鳴聲、七彩煙交織在一起,整個廣場沸騰了!

50年大慶展示了中國人民解放軍威武之師、文明之師、勝利之師的嶄新面貌,展示了中國軍隊維護祖國安全統一、促進世界和平與發展的決心和力量,展示了中國人民解放軍跨人新世紀的雄姿和陣容。這是中國人民從貧窮落後走向繁榮富強的盛大慶典;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50周年的盛大慶典;這是中華民族走向新世紀的盛大慶典。

「為了加強我軍的武器裝備建設,中央軍委決定成立中國人民解放軍總裝備部……」火車上的電視機內,播音員標準圓潤的嗓音正向全國乃至全世界播報這個重大的決策。

此刻,苗岩峰和孫明建這兩代坦克人正乘坐在此次列車上。

「爸,根據上級的指示,我們馬上就要開始第四代主戰坦克的論證工作。」孫明建興奮地告訴苗岩峰這個激動人心的消息。

苗岩峰依然精神抖擻,點頭慨嘆:「是該開始了。現在的新技術發展得太快了。」

「根據國家和軍隊幹部人事改革的形勢,上級要求我們用公開競爭的辦法確定第四代主戰坦克的論證組組長人選。說實話,我很想當這個組長,但是也得參加公開競爭。」雖然是競爭上崗,但孫明建顯然志在必得。他的幹勁自然得到了苗岩峰的贊同,眼看自己的接班人在坦克領域鬥志昂揚,他心中甚感寬慰。

爺倆正興緻勃勃地談論著第四代主戰坦克的話題,魏可凡拉開軟卧車廂門走進來,大聲吵吵道:「新聞聽了吧?成立總裝備部的事情向全世界公開了,這可是我軍建設的一件大事呀。」

孫明建忙接話:「是啊,國內外的形勢都對我們的工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啊。」

「小孫,聽說你們到部隊搞的技術革新成果很大呀。」

魏可凡一頂高帽子拋過去,孫明建趕緊做謙虛狀,以退為進:「成果大,那可不敢瞎吹。過些日子,這個部隊搞科技練兵演練,我代表他們部隊,請你們去參觀。」

參觀?我們成了局外人了?苗岩峰心中想着,看向車窗外。暮色的朦朧迷離中,各種景物彷彿浮光掠影,稍縱即逝。真像時間的飛馳而過呀!從蘇聯回來的時候,窗外萬物也是這樣,可那時世界是我們的;而現在,天下已經是年輕人的了!

感慨歸感慨,苗岩峰和魏可凡還是應約前去參觀了孫明建他們在部隊搞的技術革新。

坦克數字化夢想的實現,使坦克性能得到了極大的提高。全球定位系統和激光掃描系統的應用,使部隊集結時間縮短了一半,抵達指定地區的準確率提高到80%以上,裝甲兵分隊組織戰鬥可以一步完成,協同時間比原來縮短了幾十倍;數字化火控系統和車載定位系統,則使火炮的首發命中率提高了90%。

在部隊的科技練兵演練中,他們親眼目睹了技術革新在坦克性能方面取得的顯著成就。這讓苗岩峰大為欣慰。「明建,你們這次把建立信息平台作為坦克革新和改造的突破口,的確是抓到了點子上。」

孫明建並沒有自滿:「幾年前您在所里傳達的江主席關於裝備建設的指示說,電子技術歸根到底要搞上去,恐怕這是我們的重中之重。那時候,我並沒有完全理解這話的意義,現在我算是有了一點感受。」

「你們這麼快就搞出了成果,真的很不簡單。」

「其實也沒什麼。80年代曾經是美國宇航事業發展最快的時期,當時有人問美國宇航局長有什麼竅門,他說,他只是把各個部門的專家安排在一起吃午飯。我是活學活用,集中了各門專業的尖子,把年輕人集合在了一起……」

這時,從坦克後面走出苗小軍等十幾個年輕人。

看到這支第三代生力軍站在眼前,苗岩峰豪情萬丈:「好啊,年輕人,你們就是中國裝甲兵的未來啊!」

裝甲兵研究所的會議室高朋滿座,軍委洪部長和瑞副部長、杜延信、苗岩峰等眾多人濟濟一堂,他們來觀看第四代主戰坦克論證組長的競爭選拔。

「同志們,總部黨委和首長對於落實軍委江主席關於『加強軍事裝備科研工作』的一系列重要指示非常重視,首長們要我轉達對你們的問候,他們完全支持你們的改革。希望通過人事改革,促進軍事科研出成果,出人才!」軍委洪部長正在做指示,苗小軍和幾個年輕人匆忙走進會場。

孫明建作為競爭者第一個發言,他走向前台,幻燈機打出了「世界裝甲車輛發展趨勢及中國第四代主戰坦克」的主題和圖像。

「同志們,這就是我今天發言的題目。江主席發出了『科技強軍』的號令,這是在新形勢下,對我軍三化建設提出的新要求。

「這些日子我反覆考慮,我們新一代主戰坦克的論證研究工作要立足於未來高技術戰爭,必須要廣泛吸取和應用現代高科技的成果,大力推進車輛電子學、生物力學、地面推進系統、模擬履帶和懸掛、機械人技術等研究課題……」

這時傳來一個年輕人的聲音:「請你講得具體一點。」

「比如採用不敏感反應式裝甲,在車輛被擊中時,僅在被擊中的一片引起反應,不致引起整個裝甲的爆炸;採用新型的夜視熱成像系統,使駕駛員能在夜晚、塵埃、硝煙瀰漫的戰場、在大霧和大雨等不良氣候條件下辨明方向;採用新型消音器將坦克的噪音降到最低程度,使之具有與豪華轎車相同的效果。」

年輕人反問:「用豪華轎車比喻坦克,不太恰當吧?」會議室內響起會心的笑聲。

「我記得90年代初,一個外國首腦在乘坐了我們的坦克之後,稱讚說像坐『平治』轎車一樣。他的溢美之詞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時,我完全相信,隨着技術的進步,我們的坦克像轎車一樣安靜、平穩,是完全可以達到的。

「另外,通過採用滅火抑爆系統可以對燃燒和爆炸預先警報,自動密封和滅火;採用高級感測器會識別、判斷坦克內部的各類危險信號,爾後自動處置等等……這些研究成果將導致裝甲系統的車族面目一新從性能上根本區別於目前的主戰坦克……」

「你對網絡與坦克的關係有什麼看法?」

孫明建點點頭:「我正準備講這個問題。我認為,在冷兵器時代,主要依靠軍人體能作戰,軍人的數量既是基礎性作戰資源,也是主導作戰資源。在熱兵器時代,火力成為主導作戰資源,兵力從某種意義上因火力的有效運用而得到調整。網絡時代的對抗是鬥智斗勇的知識對抗。軍事系統的複雜化,越來越需要『數據資源』來協調運轉,因此未來的坦克必須用網絡把它們以及和整個作戰系統連接成一個整體……」他的話被台下的雷鳴般掌聲打斷。

這時苗小軍突然走上台:「剛才,孫明建同志提到了網絡與坦克的關係,我想接着這個話題講下去。」

「我記得小軍沒報名嘛?!」苗岩峰詫異地對魏可凡說,沒想到兒子竟然來了個突然襲擊,而精神抖擻地站在台上的苗小軍已經開始侃侃而談:「我聽很多老同志說,10年前我們所曾經進行過一場關於海灣戰爭和坦克發展的大討論。如果說,海灣戰爭使信息化戰爭初露端倪,產生了信息化戰爭形態的雛形的話,那麼10年後的今天,我們已經可以明顯地看出,世界範圍的戰爭形態正在從機械化向信息化過渡,據分析,完成這一過程大約需要25年至30年或更長的時間。

「我認為在這期間,武器裝備在機械化方面不會發生質變,世界武器裝備體系,將從重點發展作戰平台過渡到重點發展作戰平台上的信息感測系統。這就為我們趕上發達國家,提供了極好的機遇。

「我個人認為,各類戰車等傳統作戰平台的技術潛力目前已經挖掘得差不多了,裝甲車輛綜合作戰效能的繼續提高已與作戰平台本身關係不大。因此,我們新一代主站坦克的發展不應一味追求作戰平台本身的最優化,而是把省下來的錢用於提高作戰平台的數字化和信息化水平,從而提高其偵查、指揮控制、精確打擊能力,提高其綜合作戰效能……」

魏可凡讚許地湊近苗岩峰,小聲吹風:「看來,我們對小軍了解不夠喲。」

他們也許對新一代的苗小軍了解得還不夠,但是他們對坦克的了解卻跨越了歷史。

車場上排列著許多老式坦克和裝甲車,這是研究所為他們準備的一場特殊的歡送會。

走在這些坦克中,往事紛擁而至,苗岩峰和魏可凡均思潮澎湃。他們緩緩地舉起右手,鄭重地向59式坦克敬禮。

「可凡,1959年共和國10周年大慶,就是這輛中國第一代坦克的生日。」面對這輛國產坦克的元老,苗岩峰肅穆而立。

放下手臂,他們緩慢地繼續前行,逐一走過見證了中國坦克發展,也見證了他們人生航程的這些老朋友。

「這是世界上第一次把大口徑火炮安裝在坦克上,還是杜院長親自上車和我一起在水上開的第一炮。」

「還記得『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從咱們烏蘇里江里打撈這輛蘇聯的T62坦克吧?李安民把郭紅義掉進冰窟窿里,差點把這小子凍僵了。」

「李安民就是犧牲在這輛79式坦克下面。」

「這輛是韓總主持設計的導彈發射車,他沒有來得及看到試驗定型書就去逝了,這是我好多年的一塊心病。」

他們充滿感情地-一撫摸著那些鐵甲戰車,每輛坦克都有一段不平常的故事,他們這一生完全可以按照這些坦克車和裝甲車來回憶,在這些鋼鐵製造的軀體里有他們的靈魂和生命。

聞訊趕來的韓玉娟和徐秋萍,靜靜地站在遠處,凝望着她們生命中的男人。

「這是我們自行設計的炮管金屬護罩,咱們沒有白吃飯。」聽見苗岩峰如是說,魏可凡一時興起,登上坦克把護罩的帶子繫上,不料跳下來時,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這麼大歲數了,還上竄下跳的。」徐秋萍望見,不由得心中一驚。

韓玉娟促狹地推了她一把:「還不過去扶扶他。」

「我會扶他的,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你忘了咱們當姑娘的時候我就說過,沒有追不到的男人--」

「只有自己認輸的女人!」兩人嬉笑起來,一如當年。

「小的時候,我有一個天真的幻想,希望得到一把神奇的騎士寶劍,來建立前所未有的功勛。」苗岩峰站在那輛國產新式坦克上,注視着前來歡送他和魏可凡的人群,講述他做了一輩於的坦克之夢:「當我站在同志們中間,當我看着中國製造的一輛輛坦克和裝甲車的時候,我明白了,這就是我幼年時所夢想要建立的功勛。我們趕上了中國大變革的年代,這就註定了我們要建立一番比前人的夢想更加偉大的業績,這把寶劍就是所有默默無聞的人民,它是為所有把祖國的利益看得高於一切,並且為此而忘我奮鬥的人們鑄造的。

「總有一天,人類會消滅戰爭,坦克會開進博物館,但是祖國和人民永遠不會忘記為了國家安全而奮鬥終生的軍事科學家們!」

苗岩峰出神地凝望着遠空中的某個地方,久久沉默著。他在看什麼?是他仍未終結的坦克之夢,還是,中國坦克更遠的未來?

他的身後,一面錦旗迎風獵獵招展,上面赫然寫着4個大字--「鐵甲英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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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甲英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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