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神靈降下神諭來

第一章 神靈降下神諭來

麻尼大莊裏那位馳名四鄉八鄰的「神娘娘」突然被神「附身」后,在麻尼大庄中間麻尼台底下的火神廟舊址前又跳又唱,代表火神爺給生活在麻尼大庄的自稱為「黑頭凡人」的莊稼漢們降下「神諭」,是那一年臘月里的事。

那一年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地處青海高原湟水谷地的農家將土地承包到戶后的第三個年頭。吃了幾十年大鍋飯的莊稼漢們才在自己的責任田裏由著自己的心病兒下了兩回種,動了兩次鐮,就這兩種兩收,被溫飽問題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庄稼人們的腰就伸直了許多。

庄稼人們生就的土命,彎下腰去,就知道拼了老命幹活,一旦伸直腰,想的問題就多得連莊稼漢們自己也頗煩。

但是這一年,剛過了溫飽關的他們臉上的苦苦菜顏色尚未褪盡,卻像得到了某種神靈的啟迪,男女老少的首先不約而同地想到了社火。

麻尼大庄藏漢雜居,相互間早已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藏族還是漢族。通婚幾百年,形成一不成文的鄉俗,藏家姑娘嫁到漢家,生下兒女隨漢俗,漢家女兒嫁到藏家,生下兒女隨藏俗。但是,這裏藏漢兩俗相混,如今也沒多少人分得清哪是藏俗、哪是漢風了。甚至於名叫隆保才愣者,並不一定是藏族,楊國才者,也非一定是漢族。

但麻尼大庄的藏漢人們,不管男女老少都愛看社火。據麻尼大庄的老人們說,麻尼大庄的社火是他們的老祖宗們從南京珠子巷帶來的。他們的老祖宗們在明朝洪武年間耍社火玩花燈時,不小心惹惱了皇后馬娘娘,結果,皇帝老兒龍顏大怒,一道聖旨降下,將世居南京珠子巷的百姓們全部發配,其中的一部分被發配到了湟水谷地。他們就一輩一輩地在湟水谷地里生存了下來,也一輩一輩地演了幾百年的社火。

然而,麻尼大庄的社火被他們演到公元一九六六年後,在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被上面認定是封建「四舊」的垃圾,禁演了。

社火禁演了,那些演社火用的道具就沒有任何用處了。幾個專放演社火用衣飾道具的破箱子便塵封蛛網地扔在大隊空蕩蕩倉庫的一角。成立「麻尼大隊革命委員會」那年,原大隊支部書記、結合進班子后成了「革命委員會」主任的紀國保一聲令下,把那幾個沾滿了鳥糞的破箱子抬出來,將一應行頭道具取出,叫會計標了價,掛在場牆上,讓社員們買去做他用。

紀國保怎麼也無法想像,平日裏為湊一斤青鹽而東挪西借的貧下中農同志們對這些兒破爛玩意兒表現出了的極大興趣。他們聞風而至,一擁而上,把那紅袍綠裙、獅身龍套搶購一空。

最後,才讓拉毛老爹要買走那個用鐵絲擰扎而成的龍頭時,紀國保終於忍不住問:「你要它幹啥?」

「你沒見這些兒鐵絲,拆下來綁啥不好!」

「都銹成紅疙瘩了,七擰八歪的,咋用?」

「總有用得着的地方哩……」

才讓拉毛老爹提着龍頭,敷衍著紀國保,匆匆地走了。紀國保想起前幾年演社火時,才讓拉毛老爹把那個龍頭舞得風輪兒似的情景。他更免不了想起自己在正月十五晚上鬧元宵時,先耍滾燈,然後就玩起自己的絕活——頂碗燈時,莊稼漢們的喝彩和驚嘆聲。

不是我紀國保不想叫大傢伙要社火,這是封建迷信,是「四舊」。「破四舊,立四新」,是毛主席說的,縣裏公社也下了禁令,我們能違抗嗎?

這裏的庄稼人有句俗話:小年大十五。

每年的正月十五是莊稼漢們行神事耍社火的日子。對他們來說,耍社火比過年不知要重要多少倍。這一下社火禁演了,神事便行不成了。

而後的日子裏,麻尼大庄的莊稼漢們不怕過年而最害怕過正月十五。每到這個日子,他們的心裏便空得能跑馬,能塞進整個兒麻尼大庄。實在空得難受了,他們就輕輕兒哼社火里的調兒。

這一年剛步入臘月,當麻尼大庄的人們又一次想起了社火的時候,神娘娘從天而降般出現在火神廟舊址前了。

這位年近六十的自封為神的「代言人」的老女人發出的聲音如發自地獄般陰森可怖,而她扭屁股擺腰的跳神動作卻很像城裏人在一段時間裏跳瘋了的迪士科。

庄稼人們聞訊趕來,圍在了麻尼台下神娘娘的四周,他們一個個誠惶誠恐,不知道哪路神靈附在了神娘娘那乾癟如柴的身上,要委託這位神的代言人給麻尼大庄降下什麼神諭,是禍是福。

麻尼台,是乳房般聳立在麻尼大庄中間的一座小石山,庄名即此而來。實際上,麻尼台的樣子,更像公元五世紀,南涼王禿髮鹿利孤在河湟谷地建國時修築的虎台,不過,它的體積有至今還保存在西寧西郊的那座人工夯築的虎台的三四倍大。它與圍着麻尼大庄的南北兩座黃土山——霍爾嶺和俄包梁形成了麻尼大庄獨特的「二龍戲珠」的地勢景觀。

人們都說,麻尼大庄好風水。靠了這「二龍戲珠」的風水寶地,他們能生大財,能有好日子過。

雖然千百年來,這裏老不生財,老沒好日子過,但麻尼大庄的「黑頭凡人」們還是靠了對這方風水寶地的希冀和堅定的信念生存下來。他們打心底里相信,總有好日月在這厚厚的黃土層中埋着。只要人們母雞刨食般不間斷地刨,總會把好日月從這厚厚的黃土地中刨出米。

為了這一目標的早日實現,他們不得不堅定不移地相信佛教道教笨教火神教,狗頭神貓鬼神兒天玄女十地爺處王爺及叫不出名堂的神神鬼鬼妖妖怪怪,希望有朝一日,能托這些神靈妖仙中的某一慧者大發慈悲,佑助他們實現這、願望。

這個時候的神娘娘那醜陋的面孔具有了一種威攝人的力還。特別是她那兩隻拉着兩道藍霧的眼睛,投向個人時,那人就會汗毛倒立,低下頭上,渾身發麻。

神娘娘手持兩塊從火神廟舊址上扮起的破瓦片,人斷地朝中中揮舞,她口吐白沫,面無人色,像屠夫刀下的豬一般極力尖叫着上竄下跳,並不時用瓦片上那鋒利的斷茬朝自己的額頭上奮力戳去,每戳一下一額頭上就先凹下去一個三角形的坑,稍傾,從坑裏便滲出鮮紅的血,十幾條血的溪流彎彎曲曲地流下來。把她的面孔塗成了新印象派畫家筆下的作品。

用觀者們的面部表情越來越緊張難看,五官也挪了位,只有那一雙雙流露着恐怖的眼睛看大外來客般死死盯着神娘娘。

神娘娘終於結束了高聲尖叫和激烈的跳躍動作,她朝空中舉起雙手,叉開雙腿,做騎馬蹲襠式,如那些在唐蕃古道旁古人用笨拙的工具鑿在石頭上的粗線條的岩畫的樣子,並將這種樣了固定下來。

她開始唱:

紀家娃娃呀你聽着,

你領頭拆了呀火神廟,

火神爺爺傳下令,

天火要把莊子燒!

音調單調而重複,單調而重複的音調顯得神秘,神秘得讓人想起上古時期的蕪人面對他們的圖騰貢獻的頌歌。

沒想到,附在神娘娘身上的神竟是他們久違了的火神爺。傾刻間,鄉親們如遭五雷擊頂,紛紛跪倒在地,呈面土色,磕頭如搗蒜。他們齊聲乞求火神爺爺息怒,不要降天火於黑頭凡人身上。

才讓拉毛老爹打發一個小夥子叫來了山海阿爺。這位比神娘娘還長二十多歲的老人是停演社火前最後一任火神會會頭。在眾鄉親的一再請求下,山海阿爺雙膝下跪,面對神娘娘許下宏願:從今年起,就為火神爺爺演社火,演過社火,就是賣了大傢伙兒的褲子,也一定為火神爺爺重修神廟,再塑金身。還望火神爺爺看在留在陽間世上受苦受難的黑頭凡人的份兒上,不要動怒。

山海阿爺這裏禱祝完畢,神娘娘即刻像泄了氣的豬尿泡,癟了下去,四肢一伸,昏了過去。

女人們立刻擁了上去,拍臉灌尿拍人中,弄醒了疲乏成一攤稀泥的神娘娘。

「呃——」

神娘娘吃力地從嗓子眼深處發出一聲長音,她一邊歪過頭去,讓人們往她流血的額頭上撒面面土兒止血,一邊氣喘吁吁地向鄉親們訴說她的奇遇。

「夜來個(昨晚上),我半夜裏出門解手,就看見從天上滾下了八個火蛋蛋,從俄包梁跳到霍兒嶺,又從霍兒嶺跳到麻尼台,最後在麻尼台頂頂上跳開八卦了,我就知道大事不好,果不然兒,今兒個神神們就把我弄到這裏來了。你們想,現如今上庄下庄左鄰右舍都在為神神們重修神廟,重塑金身着哩,我們莊子裏的火神廟叫人拆掉了,如今神事也沒地方行,火神爺能不發怒嗎?」

神娘娘一激動,那壓在額頭上的干土就被血沖開了,她自己順手從地上抓起一把干土又壓了上去。

「那就是,那就是。」

人們顫抖著嘴皮子回答。

才讓拉毛老爹只顧迅速地數着念珠,口中急促地念:「俺嘛呢叭咪哄俺嘛呢叭咪哄……」

火神會會頭山海阿爺則哭喪著老臉說:

「火神廟該修,可它不是豬尿泡,吹不起來,吃了個燈草,說了個輕巧!木頭呢?錢呢?」

「唉——好端端一個火神廟,咋就敗在紀國保手裏了?可憐的紀善人,死前當了一輩子火神會會頭,頭沒少磕,香沒少點,積德行善地一輩子,咋偏偏拉扯大了個拆廟的主兒?」

「那可真是一座好廟呵……」

老人們緩緩地抬起頭,把眼光投向了麻尼台下的火神廟舊址,這時候老人們眼中就出現了一座古老的廟宇:繚繞的香煙,叮噹作響的風鈴聲,還有一群在廟頂上起起落落的瓦藍色的野鴿子……

火神廟是一九五八年拆倒的。

拆廟的那一天,大廟的金柱倒下來,砸斷了一個小夥子的腿,這個小夥子就是當年火神會會頭紀善人的兒子紀國保。紀國保當時年僅二十五歲,是上過朝鮮戰場的複員軍人,進村時嘴裏還唱着「雄赳赳,氣昂昂……」,胸前掛着兩枚軍功章。

他回到家鄉后的第二天早晨,麻尼大莊裏就出現了個希罕事。

天剛放亮,紀國保就喊著「一二一!一二一!」領着自己的全家人在村道上出早操。直跑得全家人渾身冒虛汗才叫停下來。庄稼人喜歡看熱鬧,紛紛圍了過來,像看猴子一樣看這一家人。把全家老少看得低下頭去了,他還在下口令:「阿大、姆媽稍息,哥哥嫂子立正!」氣得他老子罵了他一句:「二百五!羞死你先人去!」轉身回了家,全家人也在眾人的鬨笑聲中做了鳥獸散。

也就在那一年,紀國保被當選為麻尼大隊黨支部書記。

那天的紀國保來拆廟前,先和自己的老子在家裏大鬧了一場。紀善人勸不下自己的兒子,就給了兒子一個漏風巴掌,在兒子的臉上留下了五個紅紅的手指印。紀國保不管老爺子如何發火,只顧扛了鐵杴要出門。紀善人急了,跑過去橫了身子躺在大門口,兒子笑了笑,輕輕一跳,便從老子身上跳了過去,連頭也沒有回,邁開大步,徑直朝火神廟去了。

大廟拆倒后,村裏的年輕人像抬一位在戰場上立功負傷的英雄一樣抬着疼得毗牙咧嘴的紀國保,直接從現場跑到縣醫院骨科去接斷腿。

那一天颳了一天的大黃風,從麻尼台前看去,太陽的周圍罩上了一圈非常好看的光暈。

突然失去了廟的庇護的蝙蝠們橫衝直撞,四散而去,有的驚慌中撞在牆上,鼻口流血,展開那傘一樣的肉翅兒躺在地上瑟瑟發抖。

就在那天晚上,紀善人用一個馬籠頭將自己弔死在自家的房裏,懸空的身子像一個巨大的鐘擺,吱吱扭扭地在房樑上晃了夜。

他在房樑上晃了一夜是因為他覺得冉也無臉見父老鄉親們了。

紀善人至死也沒想通作為黨支部書記的他的兒子問他的。句話:是「三面紅旗」重要還是火神爺重要?兒子對他說,現如今是大躍進的年代,毛主席號召我們要解放思想,破除迷信,為了超英趕美氣死反動派,毛主席號召全國人民土法上馬,大鍊鋼鐵,公社給了我們大隊一個月煉出一百噸鋼鐵的硬任務,我們大隊沒有煤炭,能燒的木頭也全燒光了,鋼拿啥煉?不讓我拆火神廟,你要我把社員的干腿當炭燒?」

「啪!」他打了兒子一個滿臉花。

兒子說,你打吧,你打你的兒子,我拆我的火神廟。我是大隊支書,鍊鋼爐子裏沒火了,上面就要找我的麻達,上面找我的麻達,我就得找火神爺的麻達。他火神爺不就是管火的嗎?我們供了他幾百年,如今我們需要火,火神爺又噴不出火來,他噴不出火來,我就得找它的麻達拆他的廟。現如今事情逼到頭上了,你不叫我找火神爺的麻達,你叫我找誰的麻達?

當兒子從紀善人身上跳過去后,紀善人就覺得他看見了火神爺那惱怒的臉,可他不敢出門去找兒子,攔擋兒子。兒子的話是對的,兒子給公家幹事,公家咋說,他就得咋卜要不然,公家叫莊稼漢們大鍊鋼鐵,連多一片片鐵沒見過的莊稼漢們不就把黃出撂給娃娃老漢們,滿山滿窪的就像點狼煙一樣燒燒起來了嗎?老爺子也知道,公家的事不是娃娃們耍過家家,可以由著自己的心病兒來。更何況自己的兒子還是大隊黨支部書記呢。

他聽見了從麻尼台傳來的人們拆廟的聲音,這種聲音像一把把鐵鉗子,一下一下撕扯着他心上的肉。

這種聲音就像是兒子從墳里挖出老祖宗的骨頭在往碎里砸。

這聲音在紀善人的耳朵里越響越大越響越大越響越大……

紀善人捂緊耳朵滿院院轉,然而拆廟的聲音仍然往他的腦子裏鑽。

他實在忍受不了這種聲音,忍受不了就看見了掛在柱子上的馬籠頭……

後來的多少年中,紀國保一直是麻尼大隊的黨支書,他「扛紅旗,頂妖風」,每次運動中都衝鋒陷陣在鬥爭的最前沿。

有人勸他,紀支書,如今的運動像走馬燈,上面來了工作隊檢查團的,你能敷衍的就敷衍,不能敷衍了就站遠點,庄稼人挖不清上頭的事,小心跟得緊了翻燈倒蠟,引火燒了自個兒。

紀國保哈哈一笑說,我是共產黨員,共產黨員不跟共產黨走跟誰走?只要我紀國保跟定了共產黨,就翻不了燈。倒不了蠟,著不了火,共產黨不倒我不倒,我倒了你們拿上老刀刀剁我的脖子。

為此,他上過省報,進過北京,是全縣聞名瘸支書。

山不轉路轉,石不轉磨轉。紀國保做夢也沒想到,時光流到公元一九七七年,他被通知,在過去的幾十年中,因他堅決地在麻尼大庄貫徹執行了極「左」路線,從而使麻尼大庄的廣大社員經受了不應有的痛苦,為此,在整黨工作中重新登記黨員時,他被緩登,他的支書職務也就理所當然地免掉了。

「哼!紀瘸子翻燈倒蠟著了火!」

「共產黨沒倒他倒了,誰提上一把老刀子去剁他的脖子吧!」

「哈哈哈哈……」

「唉——那可真是一座好廟哇,前照的霍爾嶺,后靠的俄包梁,背座的麻尼台,左看像飛燕兒展翅,右看像鹿羔兒下山,玄妙得說不成。」

「那當然,那是五百年前,老祖宗們打從南京珠子巷到了這裏后,照着南京珠子巷的那座老火神廟修的。一釘一鉚,全照了古樣兒修,誰不信,背上一皮袋炒麵,精腳兒沿湟水路兒打聽去,天下的廟多,跟我們的火神廟一樣的尋不見第二座!」

「說起來,這座火神廟還是紀家老祖宗們帶頭修的,紀家的老先人們全是行善的主兒,聽說當年老祖宗們在南京時,火神會的會頭就是紀家人。」

「嗬!這是真的?」

「誰長了簸箕嘴,敢吹這個牛?」

「說一千,道一萬,都是頭頂上飛雁兒,過了的事情。眼目時下,該說說這火神廟咋修?要是麻尼大庄真遭一把天火,可不是耍的。」

「肚子才吃飽,手裏沒存一大錢兒,拿屁修哩!」

「誰屙的屎誰揩尻子,就叫紀瘸子修!」

「叫他修?他拿屁修哩,打從土改時分下那三間大房到如今,就搭下着兩間破草房,大夏天栓個老驢進去也凍成傷寒病哩。家裏連根頂門的棍都拿不出來,總不能拿他的那條瘸腿當寶梁吧?」

「哈哈哈哈!」人們被說笑了。

「笑啥笑!你們以為這是當笑話講講就過了的事?」才讓拉毛黑了臉說。

人們不敢再笑了,紛紛把目光投向山海阿爺。

「實話說,眼目時下也沒啥好主意,我看嘛,先把社火耍起來,社火一耍,四鄰八舍的鄉親們就會未進香錢,這樣,神事也行了,修廟款也湊了。」

山海阿爺沉思良久,尤可奈何地悅、說完這句話,他就用眼光徵求才讓拉毛老爹的意見。

「也就是這麼個辦法了,除了這麼辦,再啥辦法沒有。」才讓拉毛老爹說。

「好話,好話。」

「對,對!」

老人們都點頭稱是。

「可是,行頭道具都沒影兒了,拿啥裝辦呢?」一個叫狗得娃的小夥子問。

才讓拉毛老爹說:「問你阿達去,那一年處理社火行頭時,他買下的是胖婆娘的大紅袍,為湊那十塊錢兒,把你媽媽攢了半年的雞蛋全偷出來賣掉了,你姆媽從娘家裏回來,氣得差點兒跳了大河,哈哈哈哈……」

「我咋不知道?」狗得娃問。

「好我的憨哥哥呢,你能知道個啥?個要說是你,連紀國保都個知道,他還問我買『銹成紅疙瘩』的龍頭幹啥哩。」才讓拉毛老爹一邊說,一邊笑着看山海阿爺。

山海阿爺說:「那些兒東西是火神爺的,誰敢踢踏哩?當時,庄舍們拼了不吃青鹽不點燈,湊錢兒買下它們,就怕踢踏了那些兒東西,火神爺不答應。」

所有在場的老人們都會意地互相看了一眼,且都贊同山海阿爺的話。他們不約而同地想起了紀國保處理社火行頭道具的那一天,大家搶購那些兒「處理品」的情景。每一個當時參與了那次「收藏」大行動的人們的心中都又產生了無可名狀的悲壯感,有人用袖口揩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時過當午,驕陽高懸。

沒有風。

一群半大孩子一溜兒站開,分別瞄準了彈弓,在打由他們立在廟台上的一塊殘破的磚雕獸頭,有個孩子打中了,獸頭碎裂,孩子們發出一陣歡呼。他們又揀起一塊斷瓦立在土堆上,遊戲重新開始。

神娘娘完成了她的神職任務后,被她的養子成娃和兒媳婦來順姐喊回家去喝晌午了。而她在麻尼台下演出的這出獨幕劇,卻如一顆重磅炸彈,震醒了麻尼大庄人們心中冬眠了許久許久的那根思維神經。

他們的心中,從此又平添了許多的不平靜。

然而,不要說麻尼大庄的黑頭凡人們,就連神的代言人神娘娘都沒有料到,她的這次舉動會在麻尼大庄演繹出那麼多讓人始料不及的、揪人心扯人肺的曲曲折折的故事,而故事的主人公又是他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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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神靈降下神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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