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環

迴環

——愛情是全部生命的黎明

27歲以後,我終於放棄了尋找。我開始相信那個預言,我知道等待我的將是什麼——無非是從一個黑暗步入下一個黑暗,再沒有比知情更讓人沉默的了。在一個霧氣蒙蒙的早晨,我背着那隻沉重的旅行包滿身塵土的出現在家人面前。我的意外出現並沒有讓母親詫異,她好象早已料到這個離家出走的兒子終究是要回來的。她打來一盆熱水讓我洗臉,然後她站在我身邊默默的看着,自始至終沒有問一句話。和母親的冷靜相比,妹妹則顯得格外興奮,當她打着哈欠揉着眼睛走出房間時,一眼就認出了我。她張開雙臂想要擁抱我,但迅速又被我身上的塵土嚇了回去,於是胳膊在身體兩旁滑動了幾下,像雛鳥揮動翅膀那樣。並沒有值得講述的話題。妹妹繞着我,拉着我的手,還像小時侯那樣喜歡問東問西。母親適時的阻止了她,「你該上班了!」接着,母親又對我說:「你去休息吧。我給你拿被子。」

確實沒有值得講述的話題,之前的歷史也並不存在。我重新回到了城市,像其他人一樣沉默的生活在這座喧嘩的城市裏。我發現,我已經很難溶入城市的節奏里去了,我與它之間始終隔着一堵厚厚的牆。它的色彩,它的氣息,無一不讓我感到恐慌。這種惶恐的感覺就像攀上枝幹的藤蘿般越纏越緊,令人窒息。我想:在我把它拋棄的同時,它也無情的拋棄了我。

詩人隨我之後回到城市。他說他的尋找將要重新開始,但不久后他就死了。在某個清晨,他倒在一家通宵營業的破舊的小酒館里,臉朝下伏在一張骯髒的木桌上,好象睡著了一樣。長著一對老鼠眼的酒館老闆說,他喝了不下十升啤酒,一頭栽到桌子上打起了呼嚕。他比劃着做着解釋,我們都以為他醉了。他又把那張桌子指給我看,上面似乎殘留着昨夜某位君子嘔吐的痕迹,老闆娘紅著臉慌忙用抹布擦拭乾凈。我要了一升啤酒,簡單的塑料杯,翻著泡沫的酒水,喝了一口后倒在地上祭奠英年早逝的詩人。我問他詩人死之前說過些什麼?他的眼睛骨碌碌轉着,似乎想起了什麼。一張紙,上面寫了一句話。我掏出五十塊錢想要回那張紙,他搖了搖頭說:被人拿走了,一個漂亮女孩。他看着鈔票繼續遺憾的搖頭,我不知道那張紙這麼值錢,她給了我二十塊。我問他紙上寫了什麼?他想了想說:好象是「愛情是全部生命的黎明」。

一個女孩,許多個女孩,迷一樣從面前經過,如同搖曳的燭火燈影不復存在。我多麼渴望一場暴風雨的降臨,好吹散鬱結的空氣,好象在那個夏季。她還穿着紅格子棉布襯衣,手裏拿着畫板,就坐在那塊長滿芨芨草的山坡上,似乎多年以前的樣子,似乎歲月並未在她的臉上留下痕迹。還是那張尖尖的瓜子臉,眉頭微微簇起,好象嘴巴一張馬上就要笑出聲來。她說:我要畫出世界上最美的畫。多麼相似的話,我彷彿在哪裏聽過。

我書寫過,我講述過。我們的歷史不曾存在。僅有一些片段被磨礪后變成更加細小的片段殘存下來。在那片山谷里,在我還來不及說起的溪水裏。我們管那溪水叫碧溪。小小的,池塘般大小,即使在夏天的陽光下也是冰涼的,澄澈著幽幽碧光。她穿着一件紅色游泳衣,宛若碧水中的一朵蓮花隨風而動。哦,我想起來了,詩人說過相似的話:她就是世界上最美的詩。他大聲朗誦勃洛克的一首愛情詩,一邊朗誦一邊跑向溪水,然後跳了進去。應該還有一個景象,他不會游泳,所以他象一塊石頭那樣冒着泡沉入水底。詩人還是有點狡猾的,他知道我們一定不會袖手旁觀。我們把他撈起來,好象撈一隻貓那樣輕易就把他撈了起來。他那會兒沒了呼吸,我把他擔在膝蓋上控水,她狠勁捶打他的後背。就是這麼一個細節。他輕的像一隻貓。咳嗽著,呻吟著,皺着眉頭,打着哆嗦,慢慢回過神來。他問我幹嗎要救他?他責怪我為什麼不讓她救他。我把他扔在地上,我明白了他的計謀。她也明白了,紅著臉,尖尖的下巴也紅了。

母親說:你該有份工作。她說着便行動起來。準備了禮物,帶我去拜訪父親生前的幾個好友。隨便吧。事情就這麼定了。她一向是好強而獨斷獨行的,但她為了我不得不去向那些人陪着笑臉,說一些感傷的話,動情處還流了淚。她就那麼直挺挺的坐着,眼睛盯着對方,任憑淚水蜿蜒的漫過臉上的皺紋落在腳面上,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模樣。一個上了年紀但保養很好的白胖子,據說是一家雜誌社的幕後人物,一邊抹着眼淚一邊握著母親的手,當即拍板讓我去那家雜誌社上班。

文字校對,一家時尚雜誌,簡單而又機械的活。對我來說是無所謂的。我可以裝模做樣的拿着放大鏡,也可以趴在桌子上呼呼睡覺。剩下的只有回憶了,而那些回憶本身的真實性也是值得懷疑的。

她說想到山頂上去。這個日子是星期一,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們簡單的收拾了裝備,乾糧和水,還有一些火腿腸之類的奢侈品。沿着山路,其實路在半山腰就消失了。風逐漸冷峭起來,先是雨,再是雪。她說:真奇妙啊,彷彿經歷了一年四季。是的,有的地方長著成片的楓樹,金黃和火紅的楓葉,還有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我們看見了豹子,一隻白色的豹子,離我們不到二十米遠。它抖著雍容華貴的皮毛,站在一塊黑色突兀的岩石上。我不知道它是否看見了我們,但我覺得冰涼的手握住了另一隻更加冰涼的手。我們三個人牽着手站在灌木叢后,渾身打着哆嗦。它只朝我們這個方向看了一眼就掉頭走了。我一直覺得這是個預言。所有不可言喻的話就在這一眼當中。有時候,一眼就夠了。我從不敢直視她的目光。從來沒有。低着頭看着腳面,或者把視線放到周圍其他東西上面去,要麼乾脆閉上眼睛。這樣無禮的事都做了,還有什麼不能做呢?腳下越來越崎嶇,越來越滑,泥濘的,踩不碎的冰塊從山上滾下,很快就不見了。牽着的手,一腳深一腳淺的走着,那峰頂象那藍天一樣遙不可及。忽然,詩人摔了一交,我們都摔了一交,幸好一塊岩石阻住下滑的趨勢。我們笑了,我們放棄了,我們從未攀上山頂,但我們撒了謊,我們對他們說我們攀上山頂了。三個人孩子一樣的笑着,好象趕上了傣家的潑水節,未曾握緊的雪球就砸向對方。

文字校對,一個閑差,使我有更多的時間耽於幻想。一張辦公桌與另一張桌子的距離是一米,到隔壁的辦公室需要十九步。我的兩個同事,一個戴了厚厚鏡片的女孩,另一個是頭髮捲曲的中年男人。他們對我的到來表示歡迎。但他們是客氣的,好象我只是一個來訪的客人,也許坐一會兒就走。我的辦公桌靠近窗戶,窗台上有一盆前任同事遺留的雛菊,外面便是繁華的時代廣場。

那些女孩我見過,從廣場上搖曳多姿的走過。但我根本分不清她們之間的差別。在一些交際場合,她們呈現各種嬌媚姿態,各色精心修飾的服飾,但她們終究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好象出自同一條流水線,具有相同的品味和質地。

有這麼一個女孩,我以為她和她們是不同的。我流浪到西安時在一個朋友家認識的,說話時聲音有點啞。她請我到她的家裏作客。我覺得她是喜歡我的。這種感覺未免有些一相情願。但我願意這麼想。我覺得我們的想法在很多方面很接近。她經常能猜出我的想法,有時我還沒說她就已經知道了。她聰明,這又讓我害怕。從某些方面來說,我是虛偽的。我漸漸疏遠了她。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喝酒。我遇見了她。她說她一直在找我,她說她知道我在這裏喝酒,所以一直等我。她哭了。當着很多人的面哭的不成體統,哭的一塌糊塗。淚水把她臉上的脂粉沖得七零八落,她喝了很多酒。我只好勸她,說一些不着邊際摸稜兩可的話。後來,我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就一直沉默下去。再後來,我在朋友家又遇見她一次,她對我笑了笑。就這麼簡單。

一個旁觀者,只需要聽和觀察就夠了,剩下了只有寫。而這寫的動機是什麼呢?身處黑暗裏傾聽別人的笑聲?傾訴給誰呢?寫的意義無法到達真實。一張白紙,空格,直到填滿。通向什麼呢?抵達到哪裏呢?如果抽象到一張白紙,抽象到相片上的斑點,抽象到一個演員的獨白。

帷幕緩緩拉開了。舞台上:67個理想主義者來到一個山谷,自耕自足。有的人忍耐不了艱苦走了,有的人運氣不好死了,但仍然有人加入。他們並不渴望別人的認同和了解,起碼在開始時是這樣的。後來,一個叫昆的人取代了J博士的領袖地位。他擴大了他們的影響力,並被世人效仿。再後來,他們遭到當地政府的搜查,一些槍支和大麻決定了他們的命運。有的人被審查,有的人被判刑和流放,還有一些人不知所終。也許因為一句話:理想主義者的血總是白流的。

我說過,我們生命的歷史被切割成碎片打包了。像其他精美的禮品一樣,包紮的整整齊齊,用紅或綠色絲帶紮好,外面粘了漂亮的紙花。不可言喻。在那個山谷里,67個狂熱的理想主義者。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可言喻。每當說出一個字,我就離他們更遙遠。好象隔着一扇門,卻永遠進不去。

我喜歡酒。辣的,苦的,甜的,粘而發澀的,經過味蕾,咽喉,食道,抵達胃。它們在掠過味蕾時的巨大差別最後都化坐騰騰火焰,燃燒着,吐著蘭色的舌頭,輕巧的舔著,讓人迷醉。詩人也是喜歡的。他不知從哪裏弄來些酒糟,還有一些紙袋裝的酒釀。他把蒸過的米放進一個罈子,又加了這些東西。他說:釀酒並不困難。封好蓋子后等了一個星期。她去地里挖了幾個白蘿蔔煮,並不好吃,白水加鹽。而那酒也不怎麼樣。但我們是開心的。挖出來一點,兌了水,有酒的味道,放進碗裏,在那裏是極大的美味。這些都是不允許的,這些都是被禁止的。我們很有冒險的意味,躲進樹林里,離他們遠遠的。但他們還是知道了。那次我們三個都醉了,被人發現抬了回來。

我有過歡樂嗎?顯然,這些歡樂是短暫的,以至我忽略了它們的存在。它們一點一滴的累加著,然後又象水融進泥土裏一樣無聲無息的消失了。我想:它們是存在的,只是一些幻覺把它們打散了,成為只可觀看不可觸摸的東西。

有一間酒吧,坐落在城市的西北角。它的名字叫「麥田」,我莫名其妙的喜歡這個名字。裏面不僅出售各種雞尾酒,啤酒,叫不上名字的洋酒,還有小瓶的北京二鍋頭出售。有一次,唯一的一次,我和詩人走了進去,坐在柔和昏暗的光線里,一人要了一小瓶北京二鍋頭慢慢的啜著。人很少,一個女孩漫不經心吐著煙圈,一個背影很熟悉的男人背對我們,還有幾個長發青年一言不發坐在角落裏。過了一會兒,女孩從吧枱邊走向我們,她問我們是否願意請她喝一杯。我們搖了搖頭。從她的臉上看不出失望,也許蘭色眼圈遮蔽了眼神。我知道在她眼裏我們很可能是兩個鄉吧佬。她甩了甩頭髮轉身走了。當我們準備離開時,那個背對我們的男人招手叫來服務生,他說送給我們兩杯啤酒。看不出具體年齡,大概在30到40歲之間,他對我們笑了笑,端著酒杯走向我們的枱子坐下來。他做了一番自我介紹,他說認識我們。但我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他的名字,只覺得他的背影和笑容里有似曾相識的味道。我們表達了感激之情,詩人用疑惑的口氣問他怎麼會認識我們的。他說他是我們的仰慕者,他還具體描繪了山谷坡地上的映山紅,碧溪清澈的泉水,山峰頂千年不化的冰雪。他說:我早已預料到你們的結局。但無論如何,你們仍然是值得我敬佩的。他說着舉起酒杯。詩人十分冷漠的告訴他:我們不認識你,你說的山谷也不存在,我們根本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也許你只是認錯了人。那人鄂在那裏,手僵硬的停在半空中,喉結上下抖動着不知說什麼好。我們丟下那男人走出酒吧,沿着馬路走了一會,隨後詩人停在路燈下失聲痛哭起來。他蹲在地上,雙手抱頭,肩膀一顫一顫的,從喉嚨發出嗚咽的聲音,有如一隻受傷的小狗。

一張棗木書桌,一把藤椅,一張單人床,一隻關不上門的書櫃,一切似乎原封未動,和我離家出走時一模一樣。躺在床上,眼前有一塊水漬。如果真有什麼東西改變的話,一定是它了。我記得它從前象一隻狐狸,現在倒胖的像只狗熊。母親在門外輕輕的咳嗽,躡手躡腳的關上門。我感覺棉被的溫暖,好象小時侯在外面玩泥巴,玩著玩著就睡著了,被大人悄悄抱在懷裏。身體輕飄飄的沒有着落,是在飛翔吧?卻感不到空氣的阻力。一些人,一些樹,一些笑容,落進褐色建築物的陰影中去。該有雲朵的柔軟,有雨絲的清涼。彷彿倒退著走路。我又看見了那隻白色的豹子,正站在那塊黑色岩石上悠閑的甩著尾巴。它的眼睛,金黃的,閃著寶石般的光芒,彷彿充滿了疑問。

動物園來了只巡展的雪豹,為此我特意去看過。有很多人,好象過節一樣熱鬧。隔着鐵籠子,人們仔細端詳這隻曾經矯健兇猛的野獸。有的人向籠子投擲吃剩的蘋果,有的人大聲吆喝着,似乎想讓這隻懶洋洋的傢伙爬起來,或是圍着籠子打轉從喉嚨里發出人們渴望聽到的吼叫。但那隻猛獸對這些已經習以為常了,它趴在地上悠閑的搖著尾巴。雖然人們很掃興,但還是向所有認識的人宣傳著。我只遠遠的看了一眼就走了,我只感到失望。

一個旁觀者,一個置身事外的人。越來越像一個幽靈。我感到輕的重量。有一次,在我的同事打盹的工夫,我幾乎足尖毫不沾地就跑了出去。他們當然不會發現我開小差,因為其中一個正打着呼嚕,另一個頭伏在桌子上流着口水。帶着快意,我溜進所有未上鎖的辦公室。我們的主編大人——頭髮花白的傢伙正在打一個肉麻電話,電話另一端顯然不是他的妻子。一個年輕人,悄悄拉開同事的抽屜,從裏面拿出鈔票放進另一個同事的抽屜里。還有兩個男女正趁大家午休的時間偷情,地點在走廊盡頭的廁所。所有這些讓人乏味的東西促使我溜回自己的座位。該說什麼呢?除了那些陰影籠罩的地方,陽光之下並沒什麼新鮮的事。

有一片光穿過窗帘的縫隙落在腳面上,小小的菱形,好象一個精靈般跳動不休。我以為還是坐在那個院落的槐樹下,聽風唰唰的穿過樹梢。有一陣子靜默,彷彿時間停止了,彷彿我就是為了等待這片靜默的。一片樹葉旋轉着掉進茶杯,他輕輕咳嗽著,從躺椅上起身拈去樹葉喝了口茶。他說:我想起一個女孩。他端著杯子的手停在半空裏,眼睛眯成一條縫眺向門外的田野。你知道,這種時刻讓人想起許多事。他停頓了一會。我的城市裏有一座教堂,漆黑高大,頂是尖尖的圓弧頂,上面鋪着黑色的琉璃瓦。教堂旁邊有一家咖啡館,非常小的店面,但安靜雅緻,許多信教的人喜歡到那裏喝咖啡。我認識一個女孩,她是個基督徒,每周日作完彌撒,她都會約我到那裏喝一杯咖啡。你別誤會,我們僅是十分要好的朋友。有一次,有一次,她約我時帶了一個男人,她說是她的未婚夫。那個男人面相有點老,不喜歡說話,他始終安分的坐在她旁邊聽我們說話。我們聊的話題比較雜,不知怎麼就聊到了神秘主義。對此,她是持肯定態度的,而我持反對意見。那時我有點孩子氣.他嘴角向上翹起,微笑着繼續說。很快,我們爭論起來,但誰也無法辯倒對方。那個男人——他的未婚夫一直帶着微笑聽我們辯論,好象在看兩隻好鬥的小雞。後來,他插進話來,他表示了肯定意見。我頓時生氣了,我說既然你們相信那就證明給我看。她愣了一下,賭氣似的閉上嘴巴。我得意的說,看吧,你們誰都無法證明不可能證明的事。那個男人搖了搖頭,盯着我看了一會兒,不知道該怎樣形容他的眼神。是譏諷?憐憫?還是善意的責怪。他對我說:我會證明給你的。他合上眼皮,十指交叉拳起支在下巴上,好象教徒祈禱時的姿勢。我冷笑着,她則好奇的看着他。有一分鐘,他就保持這種姿勢不變。忽然,我面前的咖啡杯晃動起來,銀勺瘧疾病人那樣抖動着,隨後跳出杯子啪嗒一聲落在桌面上,慢慢扭成弓形,好象被一個無形的巨人暗中操縱。

他僵硬的放下茶杯,把頭掉向我:你相信嗎?

這麼多年,我的朋友,你一定改變了很多,不只是皺紋爬上了眼角那麼簡單。你問我相信嗎?我記得當初的回答是不知道。兩個孩子嬉鬧追打着從門前跑過,其中一個孩子拿着一根綁了紅布的樹枝裝做紅纓槍。我就象那個孩子一樣對這一切充滿迷茫。我依然不知所謂,不知所終。我只知道出走和返回就象窮人的宿命一般不可改變。這個城市裏隱藏了無數來自村莊的流浪者,作為符號他們是不存在的,那麼,走出者也不會存在,彷彿有一些陰影掠過大地。

我想起來了,通往山谷的那條路旁開滿了映山紅。我睬著碎石子路慢慢走着,腳底的血泡隱隱作痛。他們分別乘坐幾輛馬車出現在映山紅隱沒的地方。馬打着響鼻,噴著白氣,後腿上的毛快掉光了。趕車的人笨拙的揮舞着鞭子,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詩人。他坐在車夫的位置上,濃濃的眉毛擰成一個疙瘩,車把勢正在一邊教他怎麼揮舞鞭子。由於他的錯誤指揮馬車意外停在我身邊。他鬆開韁繩,抹了一把汗,喘著粗氣,甩著胳膊。我走上前問他大禹溝怎麼走?他奇怪的問我去那裏幹什麼?我說沒什麼,只是想去看看。他跳下車,活動着身體,眨巴着眼睛,好象盯着一個怪物那樣看我。車裏有個女聲喊他的名字,他應了一聲,轉身跑向馬車,但中途掉轉回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上車吧,送你一程。

我想起來了,在山腳下一家農戶的草地上,藍天純凈透徹,六顆弓形的星星連成一線,耳邊秋日的蟋蟀彈奏著陳腔老調。我仰躺着。有這麼一刻,幾乎一切煩惱都消失了,我連同自己的軀體也一同消失在這片靜謐里。

詩人的死一直是個迷。他們對此的解釋是:死於酒精中毒。我不相信,我難以相信他會醉死,但我又想像不出比醉死更加體面的死法了。好象睡著了一樣,沒有鮮血,沒有痛苦,再也不會有悲傷。悲傷不是悲劇,好比不朽也不代表永恆。我們無法抵達的所在埋在地下,埋在親人和朋友的記憶里。有時候只要一把鐵杴和一把鎬頭就夠了,有時候即便挖掘機也無濟於事。人人都渴望不朽,但我說的並不是精神上的,我說的是世俗上的不朽,是關於鮮明的形象和生動的肉體。有一張照片,夾在一本詩集裏。詩集是一個朋友送我的,上面有他的簽名。現在他功成名就,遠在大洋彼岸,和一生無名的詩人恰成對比。照片上的人清晰可辨,她站在我和詩人中間,背景是靜默的雪山。我的頭髮被風吹的蓬亂,縮著脖子,穿着一件綠色軍大衣。她一邊一個摟着我和詩人,頭髮里插了一朵不知名的野花。詩人則咧著嘴笑着。其實我們都在笑,只不過詩人的嘴巴更大一些。那個攝影家不停的擺弄着他的照相機,她一會兒站在詩人身邊,一會兒又站在我身邊,好象一隻活潑的兔子。攝影家說:你,個子矮,站中間最合適。一共洗了一張,攝影家說沖洗時暴光了,只有一張。詩人拿來看過後遞給她,她看完后又交給我,你保存最合適,她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詩人,他是個馬大哈。這張照片就這麼保存下來了。起先夾在一本相冊里,後來轉到一本通俗小說里,再後來被放進這本詩集裏。我們唯一的一張合影。因為她不喜歡照相,這在別的女孩看來是不可思議的。但她說有一張就夠了,才顯得珍貴。

有一次,在山谷里的一次閑談中,一個自稱研究過周易和星相學的人對我說:你會離開這裏。我們都會離開的。但你的離開僅是一次返回,你和大多數人的命運不同,你屬於幸運兒。他諱莫如深的搖了搖頭,用樹枝在地上畫出了黃道十二宮,又在旁邊畫出了八卦圖。你走的是生門,而我們走投無路。他把樹枝扔到地上,然後嘆了口氣。

我是幸運的嗎?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總有太多弄不清的事情。我們好象被一隻手操縱着,好象只是計算機運行程序里的一個符號,好象身在遊戲中而渾然不知這一切都是事先編排好的。我的女同事,就是那個戴眼鏡的女孩,我們僅有過幾次簡短的交談。那次是因為一本《聖經》。我從她的辦公桌上拿起,好奇的翻了幾頁。我問她信教嗎?她搖了搖頭,紅著臉小聲說:一個朋友忘在我這裏的。我問她這裏有教堂嗎?她說怎麼沒有,城市裏有你想要的任何東西。我又問在哪兒?她從本子上取下一張活頁紙,用圓珠筆畫了張草圖。算不上遠,靠近郊區,坐車十幾分鐘的路。

那座教堂就挺立在那裏。高而尖的歌特式房頂,外表漆黑陳舊。已是黃昏,遠處的田野升起炊煙,大地籠罩在一片荒蕪和靜默之中。我停了下來。門敞開着,一個老人坐在門口的青石板上打着盹,我不能確定他是守門人,也許是附近人家的老人在這裏小憩呵,也許再過一會兒他的兒女就會來喊他吃飯。我站在門前的碎石子路上,兩邊整齊的草坪好象剛剛被人修剪過,草坪中央開着一簇粉紅的花,小小的,有如一粒粒閃爍光芒的寶石。我摘下嘴角銜著的香煙,丟在地上用腳擰滅,然後沿着石子路走了進去。先是一股生石灰味撲面而來,過了一會兒我才適應了教堂內部的黑暗。兩邊牆壁立着腳手架,沒有人,似乎進行粉刷的工人們都下班了。對面聖壇前點着蠟燭,基督受難像懸掛在正上方,兩邊分別畫着聖母瑪利亞和摩西出埃及的壁畫。在西北角,有一處供信徒懺悔的地方。一個女孩正跪在那裏低聲禱告,她的影子被燭光拉的變形了,長長的拖在地板上。

有一些地方,是陽光照不到的。並不是光不曾選擇它們,而是它們刻意的拒絕。我不相信陽光里的仁慈,不相信一切冠冕堂皇的說法,對虛假的仁慈除了忍耐,逃避,還有抗掙。我選擇了逃避,象戰場上怯懦的逃兵。我們都喜歡她,我和詩人。詩人是熱烈的,直白的,而我是冷靜的,含蓄的。她呢,我不知道,在詩人和我之間,怕是難以取捨的。他們認識的更早,懷着單純而熱切的信念來到這裏。我呢。是在那輛馬車上吧。熱烘烘的氣味。有人讓開一小塊地方讓我坐下來。有八個人,身體挨着身體擠成一團,我剛好坐在她身邊,詩人坐在我對面。我感到極不自在。是因為太擠的緣故吧。大家互相呼吸別人呼出的氣體,聞着別人身上散發出來的體味,感受別人身體的溫度。她戴了一頂孩子氣的帽子,綉了花邊和卡通人物,軟軟的趴在頭上,好象一團毫無生氣的雜草。但她的眼睛又極有靈氣,象天上的星星。有一瞬間,我以為睡著了,隨着車夫的吆喝聲,馬鈴的叮噹聲和她均勻的呼吸聲。但我很快被推醒了,她有點無禮的推搡我,讓我看外面。快看。我發現其他人都已經下車了。有的人拿着相機拍個不停,有的人張開雙臂,大口大口呼吸著。我們身處一塊盆地當中,三面群山環抱,山看起來很高,幾座山峰直直的插進藍天,它們的根在天上而不是地下。地上的草軟綿綿的,一直連綿到山谷出口的地方。蜜蜂在一從從一簇簇野花之間忙碌不停。我們來了。她手在嘴邊仿做喇叭狀,大聲呼喊著。其他人也跟隨她大聲叫喊。我們來了。回聲在山谷里蕩漾,好象幾千個人同時呼喊,好象一萬隻金色喇叭同時發出聲響。

博士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大概是腦力勞動過多的緣故,有點歇頂。他是他們的領袖,看的出,他們對他的感情不只是欽佩。他熱情的邀請我留下來和他們一起工作生活。我拒絕了,我說我要到大禹溝去。詩人忽然哈哈笑出聲來,等他笑夠了,他才告訴我,這裏就是大禹溝。我有些難以置信。我問趕車的車把勢,他說這裏就是。我問他那個傳說是不是真的?他像只老狐狸那樣笑了笑,傳說怎麼可能是真的?如果不是傳說那就說不定了。

「很多人喜歡她。」他說,「你也該看出來。作為僅有的幾名女性,而且她又是最出色和最漂亮的。」他喝了口茶繼續說,「但她又是不容易接近的。印象里,你,詩人和她最要好。為此我們十分嫉妒。如果不是你的朋友,我恐怕要把你拉出來痛打一頓了。」他笑了笑,把頭轉向我,「我也是她的仰慕者之一。」

安是我的朋友,高中時隨父母調動去了西安。他說一切是命中注定,我的名字裏不是有個安字嗎,所以註定生活在西安。他現在的家在西安郊區的河南村,阻來的房子,有一間寬敞的庭院。他對我到來表示歡迎,說隨便我住多久都沒關係。他有一幫搞音樂的朋友,還有一些搞文學的朋友,但他本身的工作與藝術毫不搭邊,他是一家旅遊公司的會計。他把我介紹給那些朋友認識。我的朋友,也寫小說。於是我們認識了,於是我們出去喝酒,有時買來滷菜在他的院子裏喝酒。有的人喝醉了走不動了就睡在他家。我的事就是陪他們喝酒,陪他們罵娘。有幾個女孩常來玩,也喝酒。安的妻子對此非常不滿。若是男的,她是歡迎的,可偏偏有幾個女孩,跟安的關係又極其曖昧。有一個女孩,我認為跟安關係最密切的。長相一般,但有一頭漂亮的長發,頭髮垂下時好像瀑布從高處傾瀉下來,別有一番韻味。我問過安,他說你眼光可真差勁兒,他像打啞謎似的說越是顯得親密的越不是。我恍然大悟,我說是不是那個平常來了沉默寡言的女孩,喜歡一個人坐在沙發里。他笑着點點頭算是默認。那個長發女孩仍是一如既往的跟他打鬧。有一天晚上,我們在安家裏喝酒,一個唱歌的傢伙硬要我拼酒,我說我酒量不行。他瞪着血紅的眼睛喝了滿滿一杯白酒,說如果不喝就是看不起他。我為難了,若是喝下去我恐怕馬上要被送進醫院。安和另外幾個人勸說他,但他忽然生氣了。推開那幾個人,把酒瓶在桌子上砸碎了。這個長發女孩對他說:我替他喝總可以吧。他有點不相信的看着她,說你替他喝也行,但你跟他又沒什麼關係,憑什麼?她說他是我的新男朋友。就這麼,她一口氣喝完那杯酒。還把酒杯朝下,示意並無留存。唱歌的傢伙吃驚極了,包括我們在內都很吃驚,因為沒人見她喝過這麼多酒,而且是白酒。那個傢伙拍着我的肩膀說:兄弟,你相好的厲害,我服了。就這樣,我和長發女孩有了一種默契。

這種默契維持了一段時間,我們出入一些朋友間的聚會,出入一些地下演出和一些公共場合。在外人眼裏,我們像一對情侶。安問我,你是不是和她好了?我說沒有,絕對沒有。有一天晚上,我們坐在古城牆上,只有我們兩個人。寬闊的城牆一側有一家露天舞場,用一根粗粗的棕繩隔開。簡單的幾張長條板凳,音響設備極差,還有一個挎籃子的小販不停的向我們兜售一種花生和芝麻炒制的小吃。我們不斷的拒絕他。可是沒過一會兒,他就又走到我們面前。她偷偷告訴我,那個小販吸白粉。為了不被打擾,她只好掏錢買了一包。她問我:你什麼時候離開?我有點吃驚,雖然我打算告訴她的,但沒想到她已經猜到了。我說過幾天,最多後天走。她停頓了一會,好象吃力的控制情緒。她低低的問:你能不能為我留下來?我想了想說,有的地方還沒有去過,有的東西還沒找到。

回憶在這時候以騙子的面目出現了。你只保留了願意接受的,一些事被刻意忽略了,被刻意忘掉了,被誇張的修飾過了,最後變成了一種自己和別人看起來都舒服的東西。洪水從山谷奔涌下來,淹沒了田地,村莊,摧毀了樹木,在土地上留下一道道傷疤。你說,它們本來就是那個樣子。是吧。那些謎底我從不關心答案。一個傍晚,當我正在山坡上摘花時,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男人走進山谷。我打算編一個漂亮的花環,回去掛在帳篷里,但他的出現打斷了我的工作。他摘下頭上那頂可笑的鴨舌帽,抖動着喉結說他走了很遠的路才找到這裏,已經兩天沒吃飯了,他說他想見博士。末了,他請我給他一點水喝。老實說,他的模樣不討人喜歡,臉瘦而長,象驢的臉,鼻子又高又大,身上散發難聞的氣味,但我還是把他領到溪水邊。我說:喝吧,這是最純凈的水。他立刻象一隻飢餓的豺狗,四肢抓緊地面,半張臉埋進水中咕嘟咕嘟的喝起來。等他喝完水,好象才記起我似的。他伸出手,對我說謝謝,我叫坤。

從一開始,我就只相信虛構。碧溪的水依然蕩漾著粼粼波光,她的倒影在水中被幻化成一個面目模糊的形象。一手拿畫板,一手拿着鉛筆。這個形象我時時想起。這個形象我從沒忘記。從她推搡我那一刻開始,從她對着山谷喊叫開始,她的形象就已經深入肌骨,好象在一棵樹上刻下一個名字。只有樹倒下,被砍成柴燒,伴着熊熊火焰化做塵埃才會消失。

那隻豹子,我常想它一定是孤獨的,象人一樣孤獨。我們經常發現它出沒的足跡和糞便。在半山腰,在長滿芨芨草的山坡,還有碧溪的水邊,但很少有人看見過它。我們都知道有這麼一個危險的傢伙。它大概也知道有這麼一群危險的傢伙吧。它好象在跟我們捉迷藏,好象對我們有一點恐懼。有一天,我們當中有個外號叫「獵人」的傢伙說要除掉它,因為它是危險的。這個理由不算充分,但有效。很多人贊成他的意見,只有詩人,她和我是反對的。他跑到山谷外,帶回了獵槍和彈藥。準備工作相當細緻,反覆擦拭獵槍,在草地上樹了個靶子,教我們其中一些感興趣的人練習槍法,甚至研究了豹子的出沒路線。他肯定的說:豹子半夜會來喝水。他們埋伏在溪水邊一處茂密的樹叢里,打着冷戰,相互鼓勵和提醒。可惜當豹子出現時,獵槍射出的子彈全部變成了臭彈。那隻豹子跳進對面的樹林里,只跳了幾下,再也不見了。詩人,她還有我捂著嘴巴,拉着手,強忍着笑悄悄溜回帳篷,他們一定不知道彈藥被我們泡了水。看他們垂頭喪氣的樣子,我們不禁在被子裏笑出了聲。我們跑出了帳篷,在曠野里笑了起來,好象幾個惡作劇成功后的孩子。

該說什麼好呢?那些事情過去了,消失了,被吞沒了,好象水融進了水,好象成了別人的故事。確實沒有值得講述的話題,就連故事本身也變的毫無意義。妹妹好奇的問我這幾年的經歷,她纏着我,她一定覺得這個哥哥難以理喻。我的同事們,他們顯然對我的沉默寡言不滿意。他們問過我的家庭,提到一些人的名字,談一些時髦的話題,似乎想從我這裏得到共鳴。但我發現交談在這裏成了一種回報。他們其實並不關心別人,他們關心的不過是話題本身和以此延伸的想像。

光透過雲層覆蓋大地,除了秋蟲的哀鳴,田野一片寂靜。我跟隨那個女孩走出教堂,我們間隔了大約十幾步。我說不出為什麼要跟着她。在教堂內,當她起身經過我身邊時,我看見了她蒼白而黯淡的臉。她放慢腳步,用冰冷的眼神緊緊盯着我,好象看着的不是人而是一塊石頭。我們走了很久,穿過一坐立交橋和一片田地,經過一輛停在路旁正在修理的貨車。田間土路上的泥土淹沒了我的皮鞋,我踉踉蹌蹌好象一個喝多的醉漢。一隻腳陷進土裏,我拔了半天只好把鞋留在原地。一隻腳光着,一隻腳穿着鞋,奮力向前,彷彿一個滑稽的小丑。即使這樣,她的影子也越來越遠了。就在我快要失望時,我發覺前面的影子停了下來,一隻鷹動也不動懸在半空中。我走進一個並不熟悉的村莊,坑坑窪窪的路中有一攤攤骯髒的積水,一座座漆著石灰粉的二層樓,幾乎每家每戶都沒有門。這麼說不對,因為我看見每家二樓窗戶順下一架鋼管做的梯子,不論男女老幼都從梯子上上下下。他們看見我時似乎有點驚訝,有的孩子沖我作著鬼臉,有的人乾脆在梯子上坐下來盯着我看。我開始有點惱火,但很快我就發現他們看我時的表情並無惡意。我意識到自己還光着一隻腳呢?於是我乾脆把另一隻腳上的皮鞋也脫了下來,隨手扔進旁邊的一個豬圈裏。那個女孩仍然在前邊不緊不慢的走着,並且不時回過頭看我的狼狽樣子,嘴角帶着笑。天黑了下來,幾乎是一瞬間,家家戶戶亮了燈,我聞到飯菜的香味,肚子也不爭氣的呱呱叫着。我開始為自己的好奇心後悔。我摸著褲兜里的鋼蹦和鈔票,也許只夠租一輛送我回家的農用三輪車。可是,也未必有人願意在這個時候送我回去。

她加快腳步了,我們走進了一個打麥場,一垛垛的麥秸稈,揚麥子用的叉子,石頭碾子,在石碾子前面,燃燒着一堆篝火。很多人隱藏在黑暗深處,三三兩兩散坐在麥場周圍,偶爾有人發出壓抑的咳嗽聲,但他們是沉默著的。她從篝火上踏了過去,消失在對面人群的陰影里。他們一定在等什麼人,他們一定知道了我的到來。我停下來,停在篝火前,喘著氣,打着哆嗦,忍受腳底板的疼痛。人群一陣騷動,好象風吹過樹林發出嘩嘩的響聲,但旋即是死一般的沉默。一個男人,打着赤膊,給我端來一把椅子,示意我坐在那裏。從他的眼睛裏看不出什麼,他就像一塊石頭雕成的人。他在我的對面擺了另一把椅子,明顯是為另一個人準備的。有一個人從那些人當中走了出來,他走的很慢,好象每走一步都要耗盡他的全部力氣。他站在那裏,從頭上取下一頂帽子在手裏來回捏弄著。恍惚間,我覺得自己認識他,而且認識了很久。他顫抖著用極其緩慢的語速開口說話,他問我認識他嗎。我搖了搖頭說不認識。他又走近了一點,讓火光照亮了臉。那是怎樣一張臉呀,彷彿是從地獄來的使者。一道長長的疤痕自下而上貫穿了他的整個面龐,經過左眼時把眼皮殘忍的割裂了,以至他的左眼好象一枚核桃似的突出。他的右眼,哦,根本沒有右眼,那裏只有一個空空的眼眶。他笑了起來,那道傷疤象蛇一樣醜陋的扭動。「是呀,你不會認識我!你當然不會認識我!可我卻認的你,即使你化成灰我也不會忘記!」

這個夢已經醒了,但它的腳步聲仍然長久的迴響在屋頂,彷彿一個失意的人那般不願離開。它的目光無處不在。從屋頂的縫隙里,從那塊水痕里,從一開始我注視它的玻璃窗里,慢慢滲透進房間。人和傢具在潮水樣的目光里漂浮着,蕩漾著,好象一團無法驅散的迷霧。

她說,她想去拉薩。許多有夢想的人都有這樣類似的說法。從雪山頂上飄落的白雲降在頭上,金色而稀薄的天空佈滿聖光,轉過古老的街道,一個蒼老的婦人撐開藏袍蹲在路旁便溺。她睜大眼睛,努力辨認那些依稀可見的景象。她喃喃自語道,羊群是草地上的另一些白雲,翻滾著緩緩移動,天空聆響轉經筒單調的叮噹聲,人彷彿走在天上,走在一片虛無縹緲之中,隨後化做虛空的蒼鷹隨風遠去。但我的朋友,怎麼可能呢?一切虛幻的想像在夢裏就被殘忍的巨人敲碎了,碎片在它的腳下呻吟著,無力的屈服了。連同我們的夢想。在這天下午,我這麼想。關於這個世界,我們沉默著看到希望被踩在腳下,好象一隻瀕臨死亡拚命揮動翅膀的蒼蠅。

關於詩人的死,關於她的離開,通通湮沒進現實的迷團里了。其實在她走之前已經有人選擇了離開。一個叫O的人不辭而別,一個叫S的人也走了。我不了解他們,因此對他們的離去並不關心。但這些宿命般的先兆已經象一條清晰的道路出現在面前。她說要到山坡上寫生,有一隻麂子總是在那裏吃草。我以為她是和詩人同去的,我沒能聽懂她話里的邀請意味。但晚飯時她沒能出現。這種情況倒是時有發生,有的人因為貪戀山區的夜景就留宿在外。第二天,詩人問我她到哪兒去了。我有點奇怪,我說你們不是在一起嗎?他說沒有,他昨天一整天都沒看見她。我們覺得事情有些糟糕。常去的山坡,樹林,碧溪都找遍了,甚至爬上半山腰。那個獵人願意幫我們,他抽動着紅紅的酒糟鼻,說能像獵狗那樣嗅出所有人的味道。詩人找來她常穿的花格子襯衫,他接在手裏聞了聞,領我們出發了。他真的像獵狗那樣趴在地上嗅着,沒多久,在山坡的草叢裏找到一屢頭髮,他斷言就是她的。我們雖然不太相信,但也只能這樣了。然後,在半山腰的紅樹林里發現了她的畫夾,已經被扯爛了。獵人興奮起來,他說很近了,肯定就在附近。我們大聲呼喊她的名字。然而,直到半夜也沒有更新的發現。一定有什麼危險。第三天,就在我們快要絕望時,獵人找到了一個被芨芨草掩埋的很隱蔽的山洞。他打開火鐮,洞口一下就被照亮了,有一灘幹了的血跡。洞不深,從前大概是某個猛獸的藏身之地,後來不知什麼原因被丟棄了。她就趴在盡頭的石頭上,頭插進石頭縫裏,滿身是血,幾乎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她的衣服則被撕成碎片丟的滿地都是。我們把她從該死的石縫裏拔了出來,流着淚,脫下衣服裹着她。她還有一口氣,但極其微弱。我們把她抬下山,拿出所有能夠用的上的葯敷在傷口上。整整兩個星期,她一直昏迷不醒。我和詩人輪流守護着她,除了醫生和博士,任何人的好意都被我們拒絕了。我們真怕她就此長睡不醒。那個醫生對此也無能為力,他說只能看吉人天相了。又過了一個星期,她睜開了眼睛。我們以為這下好了。但她不會說話,似乎也不打算認出任何人,眼睛就這麼愣愣的看着,沒有一絲表情,就連給她換藥時,好像也不知道疼痛。我們還是希望着,希望她能完全康復,希望她能說出話來,希望她能恢復記憶,希望她指出傷害了她的暴徒。我們會毫不猶豫的衝上去,好像發狂的巨人般把他撕成碎片。

她終於能下地走路了,這已經是一個月之後的事。期間我和詩人的種種努力都失效了,她變成了一個傻子,根本認不出我和詩人來。醫生斷言她只能這樣了,腦袋受了重創,一切都忘了。詩人在一天晚上作出一個重要決定,他要娶這個女孩為妻,他要用畢生精力照顧好這個可憐的女孩。我為他高興,但又遺憾的想為什麼說出這些話的人不是我。又過了幾天,我們為他們舉行了婚禮,篝火燃燒,木柴噼噼啪啪奏響了婚禮進行曲。博士特意從山外買來酒,為他們。她仍然是美麗的,特別是受了沉重打擊后,火光里的面龐格外醒目,彷彿仙女一樣籠罩了一層光暈。我醉了。第二天醒來,一張紙遮蓋着我的臉,「記憶為我珍藏了一切,卻在瘋狂的歲月里遺失」,是她的字,一點沒錯,用她寫生時用的鉛筆寫的。我從床鋪上跳起來沖向外面,卻和詩人撞了個滿懷。他焦急的問我看見她了嗎?我說沒有。我把那張紙悄悄藏在身後。

帷幕將會緩緩拉上。劇院裏將會空無一人。對此我早已預料到。觀眾看到了他們想看的,聽到了想聽到的話,然後回家。擁上公交車,計程車,象他們來時那樣乘坐各種交通工具回到家裏,心滿意足的睡在暖和柔軟的床鋪上。第二天醒來,他們會忘記這件事。

父親是在除夕夜走的。之前的病痛什麼也看不到了,應該說他死的還算體面,病魔折磨了他三十三天。我抱起他,幫他擦拭身體穿好壽衣。很輕,大概不到六十斤,只剩下一把骨頭。他說想吃橘子。母親剝了一瓣放進他嘴裏,他慢慢咀嚼著,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他說:真甜呀。隨後,他閉起眼睛,再也沒有了呼吸。母親趴在他身上慟哭着。值班醫生和護士進來例行公事的做了最後努力,他們搖了搖頭轉身走了。母親還在慟哭,搖晃着父親,好象要把他從噩夢裏叫醒。我不知道該做什麼,該說什麼?像母親那樣慟哭嗎?還是告訴所有的親朋好友我親愛的父親去世了?推開窗戶,外面的鞭炮聲好象一個個炸雷在耳邊響起,禮花在天空中綻開美麗的花朵,照亮了這個歡騰的不眠之夜。

我想起來了,我將會在一周后出門遠行,那時父親的喪事已經辦完,而我已滿十八周歲。我將在我的背包里裝滿憂傷和希望,我將如一片浮萍般順着流水奔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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迴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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