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里下午炎熱的太陽,曬在天井中央青石板走道上。曬得青石板亮晶晶,白晃晃的,像蒙上一層薄霜。雲弟卻赤裸著上身,跪在中間那塊最亮最寬的石板上。頭髮里,額角上,冒着黃豆大的汗珠,汗珠一直往下淌,滴在濕淋淋的短褲腰上。短褲貼著屁股,褲腳管撕破了一大塊,掛在大腿上滴水。

我站在他旁邊,輕聲對他說:

「弟弟,喊一聲阿娘,說下回不敢了,你就可以起來了,太陽猛,你不能曬著呀。」

他閉了下眼睛,眼淚也像黃豆大的汗珠,沿着面頰滾下來,可是他抿緊嘴唇不作聲。

「說呀,身上這麼濕,你會曬出病來的。」

「姊姊,不要管我,我要曬嘛。」他咬咬牙,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情。

「美惠,你站在那裏幹什麼。他不怕曬,你也不怕曬嗎?」

阿娘大聲地喊我。

我用手背抹去淚水,走到她面前,求饒地說:「阿娘,原諒他吧,別讓他跪着了,他說他下回不敢了。」

「他說啦?我怎麼沒聽見?叫他再說一遍呀。」

我又跑到他身邊,拉拉他手:「你說呀,弟弟,你說再不到小河去游水了。」

他使勁摔開我的手,還是咬着牙不說話。

「小心你會中暑啊,這麼熱的太陽曬在濕淋淋的身體上。」

我拿手帕擦去他臉上一條條掛下來的汗,「她罰你也是要你好,她怕你游水淹死呀。」

「淹死就淹死。」他忽然爆炸性地大哭起來。

「好,淹死就淹死,你自己找死,你這個死東西。」阿娘也暴跳起來。

事情越發不可收拾了。我的心狂跳着,血沸騰起來,我一把拉起雲弟說:「走,我們到大花廳去。」

雲弟一骨碌站起來,我們拉着手不顧一切地跑了。繞過大理石屏風,跑進四面鑲五彩玻璃的大花廳,這裏是我小時候與小明捉迷藏玩曹操招兵的好地方,現在卻四角佈滿了蜘蛛網,紅木縷花八角桌子上矇著厚厚一層灰。玻璃門全緊閉着,一股撲鼻的霉氣。我檢起牆角的一隻雞毛撣子,撣了下椅子與空榻床上的灰,對雲弟說:「快把濕褲子脫掉,我去找乾淨衣服給你穿。」

「姊姊,喊玉姨,玉姨會給我拿來的。還有,要她給我偷兩個燒酒泡楊梅。」

「你真是不怕挨打,剛罰了跪又要偷吃東西了。」

「燒酒楊梅去暑氣的呀!」

我點點頭,去喊玉姨,玉姨在廚房裏忙做晚飯,雲弟為着游水跪在青石板上的事,她全不知道。我告訴了她,她眼圈兒馬上紅了。丟下鍋鏟,就去打了一盆熱水,拿着毛巾和短衫褲。和我偷偷從後院門繞到大花廳去。因為這樣繞,坐在東廂廊下的阿娘就看不見我們了。

雲弟光着身子在磨磚鬪花地上一二三四地跳房子。玉姨指着他生氣地說:「你呀,真不乖,活該挨打。」

「哼!」他抽了抽扁鼻子問,「阿娘怎麼樣?」

「我沒看見她,也沒聽見她大聲說話,大概氣過了,回頭你去喊她一聲,就沒事了。」玉姨勸他。

「我不去喊她,死也不去。」

「別這樣,她平時對你還滿好的。」

「她哪裏對我好,她恨我,我知道她恨我。」

玉姨無奈地看看我,蒼白的臉色,憂傷的眼神,烏亮的頭髮上別着那朵令人看了傷心的白花,我也不由得伸手摸了下自己頭上的白花,回頭看看雲弟說:「弟弟,你以後要格外聽話才好,爸爸去世了,你現在是家裏唯一的男子漢了。你應該懂事點,像個大人。」

「我真巴不得你一下子就長大。」玉姨幽幽地說。

「我已經在長大了,玉姨,您放心,我長大了一定孝順您。」

雲弟挺起胸脯說。

玉姨笑了笑,用熱水毛巾給他擦乾身子,穿上衣服。

「咦,燒酒泡楊梅呢?姊姊忘記說了嗎?」

「今兒櫥門鎖了,鑰匙掛在阿娘紐扣上。」玉姨烏溜溜的眼珠轉了一下說,「有了,跟我來。」

她拉着雲弟的手,我們穿過池塘與假山石,走進暗洞洞的后書廳。這裏是爸爸生前讀書拜佛的地方,左手套間是爸爸的書房,四壁全是書櫥,靠窗一張桃花心木嵌太湖石的書桌,桌上筆硯文具齊全。爸爸原都坐在這兒念金剛經、吟詩、寫信,可是自從他生病以後就很少來。每天倒是我坐在這兒念十遍心經,保佑爸爸病好。玉姨每天端來一碟芝蘭與茉莉花,放在案頭,再供一碟在左邊大廳的佛堂里,焚上檀香。玉姨總是叫我再捧一碟放在爸爸病榻邊的小几上。玉姨很少上樓到爸爸卧房裏,除了這三餐飯和給爸爸擦身子。現在,玉姨更用不着去了,因為爸爸去世已經兩年。倒是這個書廳,玉姨卻每天都來,在佛堂前與爸爸的牌位前上香。現在,長條桌上兩處都供著芝蘭與茉莉花。檀香的氣息,薰得這幢幽幽的屋子,顯得格外沉靜、冷清。玉姨在爸爸牌位前取下供著的一碟燒酒楊梅,遞給雲弟說:「你吃吧,吃了爸爸會保佑你身體好、讀書聰明。」她又取下佛堂前的兩個對我說:「我們也吃,一人一個。」

「沒關係嗎?」我問。

「天天都是我來供,換上新鮮的。」

「以後天天都給我吃。」雲弟說。

「吃多了上火,會流鼻血。」玉姨拿起雲弟換下來的衣服說,「我要去做晚飯了,等下你從後院邊門到廚房裏來吃飯。」

我在爸爸書桌前坐下來,望望靠牆壁排著的書櫥,對雲弟說:「弟弟,你要用功讀書,不要一天到晚只知道玩,這些書將來都歸你讀。」

「我要念那麼多書呀,誰教我呢?我現在才小學三年級。」

「慢慢來,十年以後,你就念大學了。」

「十年好長啊,姊姊,我真不願呆在家裏,阿娘這麼凶。」

「她是這種脾氣,心腸並不壞,我小時候也被她打過很多次。」

「你不反抗嗎?」

「我不反抗,反抗了爸爸生氣。我媽死的時候對我說,為了爸爸什麼都得忍着點兒。媽就忍了一輩子。」

「可是我不能忍,我是男孩子,我一定要反抗。況且爸爸也死了還忍什麼?」他額角上冒起一條青筋,很生氣的樣子。

「弟弟,你真的恨阿娘嗎?」

「她不讓我做這樣,不讓我做那樣,昨晚辛辛苦苦捉的螢火蟲,統統被她放了,說阿彌陀佛,罪過死了。我今天索性開起蒼蠅牢的蓋子把蒼蠅放了生,她又狠狠地打我,蒼蠅不一樣是生命嗎?」

「你真傻,蒼蠅是害蟲呀。蒼蠅怎麼可以放生呢?」

「姊姊,看來我也是這個家裏的害蟲。」他感慨萬千地說。

我不禁噗嗤一聲笑了。

我們姊弟倆在書廳里一直呆到天黑,玉姨送來一盞菜油燈,黃豆似的燈花搖搖晃晃的,偌大一幢書廳顯得越發幽暗陰冷了。我看看佛堂與爸爸的牌位,心裏忽然害怕起來,我說:「弟弟,我們出去吧,快吃晚飯了。」

「姊姊,我們到廚房裏跟玉姨一起吃,不要在飯廳里吃。」

「不行,還是在飯廳里吃吧,不然阿娘又會罵你的。」

「咳,做人真苦,一點自由沒有,我考取了中學一定住在學校不回家。」

「我不為你,暑假也不回家的。」

「可是玉姨好想念你呢。」

「我知道,我也記掛她。弟弟,等我們掙錢以後,把玉姨帶在一起,讓她享享福。」

「對了,讓阿娘一個人在家裏當孤老太婆。」

「別這麼說,她給你上學,給你做新衣服穿,她也是很疼你的,她打你罵你還不是為了要你好。她自己沒有兒子,你長大了也一樣要孝順她。」

「好,姊姊我總歸是聽你的話的。等我將來大學畢業,當了差事,在杭州蓋一幢房子給阿娘住,玉姨呢!跟我住在一起好嗎?」

「當然好。」

雲弟細細的眼睛笑眯成一條線,我知道他的小心眼中是多麼愛玉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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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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