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某日

「今天我們到饒家裏去吃中飯,吃過飯帶你到一個好地方去。」蕭爺說。

「什麼地方?」

「你不要問罷。總之這是一個很有趣的地方。」

他翻開報紙,忽然象發見一個什麼新奇東西似地:

「文教授的追悼會今天上午開哩,我想起來了。」

「什麼文教授?」

「文教授是學者中的老前輩,舉世聞名的,世人叫他萬能的學者。他著作非常之多,各方面的都有。象這樣的學者不但現世界中只有一人,古來也少有趕得上他的。」

由他這樣的介紹,使我急切地想到那追悼會去看看。

「可不可以到追悼會去看一看?」

「當然可以,」蕭爺放下報。「噯呀該死,我連今天這追悼會都忘了,」他打打自己的腦袋。「我們就走罷。」

他忙着吩咐汽車。

追悼會在都會大學大禮堂開的,到者約三萬餘人,大統領和三位平民都到了。

最出名的學者和平民大統領都有演講,都千篇一律地讚美文教授的偉大。

可注意的是生平事迹的報告。據說文教授是可驚的天才,因為他的老太爺為上流人的上流人。他從小就受很高深的教育,這種教育便是現在的大學教育,因為他是天才。十二歲他便寫了博士論文,為我們死去了的偉大的平民領袖東海先生所賞識,便給了他博士銜。到死時止,他當着都會大學的教授。他著作極多,各方面的都有,最著名者有十部大著。為:

1,從絕對論到相對論

2,電子論

3,《麻衣相法》詳註

4,籃球入門

5,烹調術大全

6,哲學大綱

7,沙漠的夜歌(詩集)

8,《粉妝樓》考證

9,各種皮膚病治療法

10,《太極圖說》辨

上列十部,都銷五萬版以上,尤其是第三,第八,第十這幾部,銷得更廣。

會是十一點開完,我有點餓起來了。

「我們快些到饒三那裏去罷。」我向蕭爺提議。

「忙什麼?」

「我有點餓了。」

蕭爺忽然向我搖手,叫我別多嘴。

在車上,他說:「你剛才那句話幸得沒有別人聽見,不然真是丟盡了面子。」

「為什麼?」

「為什麼:你看哪個好好的上流人十一點鐘就吃飯的?你十一點鐘說肚子餓,別人會說你上流人的生活過不慣,以後巡警同偵探也得對你注意起來,怕你是下流人混進來的。並且你住在我家,別人要疑心我沒有給你早餐吃飽,下次……」

汽車夫回頭瞧了一下,蕭爺似乎很怕他聽見似地便閉住嘴。

在饒三處吃飯的除我們兩個外,尚有蕭爺的乖乖,司馬吸毒及其乖乖。

「我們就去罷。」饒三說,吃飯之後。

「到底到哪裏去?」我問。

「你別問罷,到了那裏你自會知道。」蕭爺說。

但饒三同時說了出來:「去找一個愛人,因為我現在還沒有乖乖。」

「這怎麼說?」

「這很簡單,」蕭爺說。「他沒有乖乖,今天要去物色一個。你到了那裏自然知道了。」又問饒三:「到哪一家去?」

「到和合去罷,這一家好一點。」

一刻鐘后,車子在一個門口停下來,門口有塊招牌:「和合介紹處」。

一進去由一個人招待向裏面走,到一個會場似的大廳坐下。廳里擁坐着幾十個青年的女子,打扮得怪漂亮的,每個人的胸前有個號碼。廳中央有個台,台上有桌椅各一,一個老頭子坐着,手裏有一柄鎚子。桌上有許多文件。

饒三從袋裏掐出一張紙給那老頭,然後繞場走了一遍。

「十三號。」饒三對那老頭說。

老頭便叫一聲:「十三號。」於是拿起饒三給他的那張紙,又說,「饒三爺選十三號,今將饒爺略為介紹如下:

饒三,本政治區域人氏,年三十二歲,在國立政治大學高級官員辦事學科卒業,現任都會地方政務局秘書長,月薪六百十三元四角六分,此外每月尚有一千九百二十元之收入,家中置有紅木紫檀木器,銅床多架,地毯,牙刷及手中多件,渠與平民陸樂勞有戚誼(他一個本家嫂嫂的妹夫的乾娘的結拜妹妹,是嫁給陸平民的姨夫的姑表兄弟做填房的)。他願每月出一萬元與其乖乖作零用。訂婚時除繳押金二萬三千六百二十三元四角外,願出六萬元作結婚費。若做他的乖乖,必甚幸福,吳小姐幸勿交臂失之。」

說了老望着那十三號,但十三號不表示什麼。

「怎麼樣?」老頭問。

十三號搖搖頭。

「為什麼不中意呢?」

「我不愛政治家,我愛文學專家。」

「饒爺可還看中別的?這位小姐不要政治家哩。」老頭向饒三。

「下次再來罷。」饒三很客氣地。

於是我們走了出來。

「到三義罷。」饒三向汽車夫。

這回是饒三沒看中誰。於是又到了什麼「信義」介紹處。

「五十二號!」

由那坐在廳中央的辦事人介紹了之後,那五十二號同意了。

如今是那辦事人報告五十二號的經歷:

「李琬,本政治區域人氏,年十五歲,國立都會大學運動會選手養成科畢業。家甚富,乃父即著名之單人網球專家李教授。李女士體格強壯,容貌美麗,舉動溫柔,善治家,待其丈夫必體貼入微。」

於是李女士走了過來,和饒三點頭微笑。

「李小姐可還有什麼事要提出的?」那辦事人問。

「沒有什麼。只是結婚時要陸樂勞主婚。……還有,證婚人是誰?」

「我打算請巴山豆。」饒三說。

「那好極了。」李小姐點點頭。

「婚前還有什麼條件?」饒三微笑着問。

「結婚以前要三天看一次有聲電影,一星期上一次館子,訂婚戒指要金鋼鑽的,訂婚後須送價值七千元以上的跳舞衣一襲。」

「我都承認。」

「還有,那介紹文上說的錢數目打不打折扣的?」

「九折。」饒三點了一支煙說。

「九折么?……」

「九折已經不少了。」

「不打折行不行?」

「那辦不到吧,即使打了九折,數目也很大的。」

李女士似乎生了氣:「那麼打消好了。」

「不不不,李小姐。」那辦事人急了。他說這要慢慢商量,動不得火的。

饒三已經憤憤地:「打消就打消,誰希罕!」

那辦事人極力調解,爭議到六點鐘,於是規定:照那介紹文上的數目打九五折。

男女倆都在合同上簽字了。

饒三寫了一張五百塊的支票給辦事人作介紹費,又寫了一張給李女士作為押金。

「恭喜恭喜,從此李小姐便是你的乖乖了。」那辦事人說。

蕭爺他們都拍起手來。

那辦事人叫:「抒情!」象贊禮似地。

饒三和李小姐便擁抱起來,面頰靠面頰,嘴對嘴。

「琬,我的琬,」男的甜蜜地,「我愛你,我將我的全生命,我的全靈魂,我的所有一切都用來愛你。琬,我第一次見着你我就愛上了:我的熱情象火山般爆發着。」

李小姐也溫柔地說:「噯,我也是。第一次見着你的時候我便感受到愛的壓迫。啊啊,三,你多美,你多英俊,你是天下間唯一的王子,你是Romeo……」

「啊啊,你是世間上唯一的美人了吧:你的頭髮,你的額,你的臉,你的小嘴,你的一切,多美呀,多美呀。……」

說了又嘴對着嘴好一會。

兩張嘴扯開之後,兩張嘴同時說:「啊啊,我們兩個的靈魂融在一處,我們合為一體了:啊啊,Loveisbest!」

他們兩個人的那些話雖然說得那麼甜蜜,那麼柔情的,但很不自然,尤其是兩個人同時說一句話,正象演戲似地。

一男一女說了這些話,便退開,象在祭壇前鞠了躬之後退了下來似地規規矩矩退開。

以後他們互相寫下住址,我們便走了。

臨走:「乖乖,明天我來找你。」饒三說。

「這怎麼回事,訂婚這樣訂的?」回來后我對蕭爺的第一句話。

「你別大驚小怪,我們都是這樣愛上的。」

「這簡直侮辱女性!」我有點憤慨。

「侮辱?這從哪裏侮辱起?」

「將女性當作商品,還不是……」

「別傻啦,親愛的韓爺。我問你,你們陽世的男女關係,有沒有經濟條件維繫着。」

「這……但是決不會象你們這裏一樣。」

「好了,別多說,你承認你們的夫婦間有經濟條件的不是,我們的當然也一樣,不過形式不同些,我們這裏比你們的乾脆,如此而已。」

「所有的人都這樣訂婚的么?」

「不一定,有些人先是朋友,但是如果要訂婚,就得到介紹處去議條件。」

「那麼你的乖乖也是介紹處里的么?」

「當然。」

「還有:小姐們一天到晚坐在介紹處,不是一點別的事也不能做了?」

「有規定的日子,並不是天天要在那裏。有時,譬如你看中一位小姐,你可到介紹處去,托它通知那位小姐,於是兩個親自到介紹處來議條件。」

我總覺得有點新奇,但只是覺得新奇,先前的憤慨卻似乎冰釋了。如今又想起一件事:

「今天那位李小姐,我看不止十五歲。」

「本來不是十五歲,她不是二十一歲嗎。」

「二十一歲,誰說的?那人的報告分明是十五歲。」

蕭爺微笑了一笑:「唔,不錯,你還不知道,照規矩是少寫六歲的,如果真正十五歲,那就得寫是九歲。陽世不也有這種習慣么,不過不一定是少說六歲罷了。」

覺得有許多還得問他,但一時想不起來了。

某日

大統領選舉的日子很近了,報上大載特載各方對於選舉事的消息。說是各處人都推測巴山豆會當選,因為現在的大統領文煥之是蹲社的人,人們都蹲得厭煩了,想換換口胃,換個坐社的,此其一,二,屬意於巴山豆的有兩位大平民,屬意於蹲社的東方旦的只有嚴俊一人,嚴俊或將失敗。但嚴俊並不因此而放棄他的意見。

本日的世界要聞一欄上,有個驚人的題目,用特號字排的:《都會之危機!!!》內容如下:

「二十三日午後八時,有青年數人,在Q三十號街書下流標語,(如『裸鼻主義萬歲』等)為崗警拘入警廳,已志本報。記者以茲事體大,因於昨日驅車(汽車)往警廳見麻廳長,叩以對於此事之意見。據雲近確有下流人混入,從事宣傳下流化,Q三十號街一案即其明證。此實為都會之大危機。政府對此已深加註意,蓋良恐上流人墮落,則國將不國,……今為防範該危機起見,特下戒嚴令,並舉行大清查云云。言至此即擺手示意,記者乃興辭。」

「記者按:麻廳長身材高大,姿態豐美,令人生敬畏之心。接見記者時,極為和藹,並款記者龍井茶一杯,自由牌香煙二支(該香煙為世上最貴之煙),記者退時並硬要送至三門以外。身居要職,而無一點官架子,真不愧為模範地方長官也。」

據蕭爺說現在都會的確漸趨嚴重,下流人的混入確是一般上流人的大危機,不從事防備怕又得釀成三十六年案。三十六年案,他說,距如今已九十幾年了,那年忽然下流人們都痰迷了心竅,一起擁了起來,盤據了都會,一年多才打平。

「象這樣防範得嚴,他們怎樣擁得上來呢?」

「不是。那年我們區域正在南鄰區域有戰事,正是大家激發了愛國心的時候,忽然下流人從前線上退回,佔了都會,從這一點看來,下流人是沒有愛國心的。……」

「後來是,」他又說了下去,「後來是,南鄰國雖然是敵國,可是他們那國的上流人究竟是上流人,所以我們區域裏的上流人有即將頹倒的危險時,他們的上流人也是看不過的,於是兩區域立刻停了戰,一方面他們派六個縱隊來幫我們打平下流人,這麼鬧了一年多。」

「由此觀之,」他又說,「這次的下流人的混入是未可忽視的。我們雖然從事於文學,社會性的東西不大關心,可是這是切身的事情,那不得不顧到。」他笑笑。

某日

仲訥很高興地給我看一個條子,是陸樂勞寫的,說是韓爺來了多日,尚未與他細談,現在請兩位並蕭爺的乖乖來,即在「舍下」吃便飯。

我說,「他為什麼這樣注意我?」

「他無非看見是我的朋友,想聯絡聯絡而已。」他說着,滿臉遏不住的狂喜。

於是我們坐了汽車邀著蕭爺的乖乖同去。

陸家大門口有一塊銅牌子:

平民陸樂勞寓

董其昌謹書

門外門裏都是衛隊,牆是鋼板,厚得象城牆,上面有一個個的窟窿,每個窟窿有一個圓管子,大概是炮。

我們無到一所房子裏,招牌上寫着「司閣處」。這裏面有許多人,一個人拿了仲訥的名片走到一個辦事室,叫着:「報告處長,蕭爺來會平民。」

那辦事室很講究,只有一個穿燕尾服的人坐在裏面,那就是處長。他聽了那人的報告,馬上放下手裏的文件,起來招呼我們,領我們到會客廳坐着,他向廳旁一間辦事室叫:「喂,黃廳長,蕭爺來了,你招呼一下。」

那間房裏出來一個年紀較輕的,請我們坐,吩咐人倒茶。於是說:「報告蕭爺,廳長還有點急公事,告罪了。」他自稱廳長。

「那處長是什麼?」我問。

「是司閣處處長。……至於這個廳長,就是會客廳廳長。」

一會那處長坐了汽車出來,說「請到內會客廳」。大家上汽車,可是不到三秒鐘已到了。

「歡迎歡迎!」陸樂勞迎了出來。

這位平民因為和我們是很隨便的朋友,所以不一定坐在會客廳,他領我們到裏面。在一間房子裏有許多人在談笑,內中有一個——

「這是坐社總裁巴山豆。」陸平民為我介紹。蕭爺和他早就認得的。

巴山豆是在看一篇文稿:《為國內棉紗企業告全區域同胞書》。他對我說,這是大選時預備發表的。

室內的人都是坐社的重要人物,可惜我對這裏的情形太不熟悉,所以那些人名全記不下來。

各房間內骨董極多。陸平民的書室里所陳列的尤為名貴。一個框子裏插著一支簪子,旁邊貼一個紙條:「崔鶯鶯(即張君瑞的乖乖)之碧玉簪。」還有一支筆,是王獻之寫《洛神賦》的筆,筆桿上刻着「絕料兔毫,子敬監製」,書櫃旁邊一支棍子,是魯智深的禪杖。

「還有一件最可貴的哩,」陸平民說着,從保險箱裏拿出一個玻璃盒子,裏面只有一段香煙屁股,仔細看還看得出這煙的牌子:「ThreeCastles」。

「這是Cromwell①吃剩的紙煙,」陸平民虔敬得象天主教神甫似的臉孔。「想想,這一頭,當年那位大英雄用嘴銜過。」

①Cromwell:克倫威爾(1599-1658)十六世紀英國資產階級革命中,新貴族集團的代表人物。

其餘象,Voltaire②寫《Canaide》時所用的筆。西施浣紗用的竹籃,很多很多。

②Voltaire:伏爾泰(1694-1778)法國思想家、哲學家、作家。

「還有一件,」陸平民又從保險箱拿出東西來,「寶貴是世界上最寶貴的,但是我斷不定它是真是假,請你們給我鑒別一下罷。」

那是一把滿生著銹的斧子,寫着一行字:

「盤古氏開天闢地之斧。」

大家看了都不能說它是真是假。

吃過飯,大家坐在內會客廳閑談,巴山豆和坐社的重要人物都在座。

巴山豆象陽世的西洋人,雖然帶着鼻套子,但還看得出他鼻子很高,帶獨眼鏡,不斷地抽雪茄。一位新聞記者,笑着走到巴氏旁邊坐下,和他攀談,一面拿出備忘冊,問他對於國內企業前途是樂觀還是悲觀。

「如果沒有什麼意外,」他說,「本區的企業前途是可樂觀的,因為國際間的棉紗企業已經有集中之勢。我們最大的敵人是北鄰國,他們不斷地努力,已有和我們對抗的傾向,但是不怕,我們和他們已經成立了一種非正式的協約,兩方取一致的態度,這協約就是我們偉大的平民陸樂勞先生和他們談判的結果。本社的主張是:還須由政府來簽定協約,這樣,我們的棉紗企業在國際間將有重大意義的了。」

停了一下他又說:「我們和Lampi,北鄰國,企業上一有了協定,於是軍事上也非有一種聯繫不可,因為我們如看定了那一個好商場,我們非用全力取到不可,我們和Lampi國的上下流人,都須一致地為祖國的光榮而一致取攻的行動的。這次我們組閣,首先是做這重要的事,換句話可以這樣說,我們因為要做這重要的事,所以才組閣。」

那記者問:「那麼可不可以這樣說:陸平民的所以要選您閣下做大統領者,是因為想由政府來簽定這協約之故?」

「當然是的。」

「您閣下對於區內企業是樂觀的了?」記者沉默了一會之後。

「大部份,而不是全部份,你要知道區內有一種危機,就是低層人之混入。他們都是下流無恥的人們,他們想混進來把高層的上流人同化,他們想打倒上流人。就是說,他們想打倒我們——請注意,我們!他們是沒有愛國本能的,他們是低能的野蠻人,他們是禽獸,我操他……」

他忽然停住,同時忽然臉紅了起來,於是又平靜一點。

「記者先生,我代表陸平民,代表坐社社員,代表全體上流人向您鄭重地警告:事實上低層的同胞想混進高層來,他們無知,我們要原諒他們。同時我們要想方法防範,方不至於釀成三十六年案。您也是上流人之一,所以無疑地您須盡一份上流人的責任。您應當向全體上流人高聲警告:全體來防範這切身的危機,這樣,本政治區域的光榮方得照耀至於永遠,上流人幸甚,本國幸甚。」

「是是,這是每個人的天職,有一分力當然要盡一分力的,」這位記者站了起來。「您閣下不棄,肯和一個卑微的記者談話,真感謝得很。」

巴山豆氏也立起身:「這點請您注意,最好向都會的全體記者先生一致喚志上流人的注意。……不錯,後天的茶話會在此地舉行,望您早點光臨。」

「老巴,」那位記者走後,陸樂勞跑到巴山豆的身邊向他說,「你剛才說的那危機,有是有的,但是事實上好象沒有這樣嚴重哩,對不對。」

巴山豆笑一笑:「對記者說話當然只好這樣,好叫大家注意。……不過,平民先生,事實也有幾分嚴重的。」

我們要走的時候,陸樂勞再三對我們說,後天有個茶話會,請我們列席。

「再會,後天會,早點來呀。」

某日

司馬吸毒和饒三來了。饒三一進門就敘述他的乖乖怎樣多情,溫柔,康健。

「那好極了,」蕭爺說。「幾時我們邀了各人的乖乖到野外逛一次如何。」

那位頹廢派詩人說着另一樁事:「饒爺,你還是那麼落伍,讚美你乖乖康健。我司馬吸毒用全體頹廢派作家的名義向你忠告,現代的中心是病態,康健者不是現代人。」

「你說是這樣說,你司馬爺的乖乖也不見得是病態的。」饒三說。

司馬爺臉上不高興的表情:「誰說!我司馬吸毒敢黑死得痢底地證明我的乖乖是神經衰弱患者。」

「說句正經話罷,外面對你乖乖頗有流言,說這樣一個司馬爺,而他乖乖卻是康健的!……至於我是不要緊的,你知道,一個政治者應當有康健的乖乖。」

那個忽然不開口了,皺着眉。

饒爺說:「閑話少說,我們來是邀你們到都會浴場去的。」

所謂浴場是和游泳池似的場所,不過水是溫的。池旁有躺椅茶几,給人喝茶。我們洗過澡了,只有司馬爺不洗,蕭饒二人不問他。我覺得奇怪。

「你不洗么?」

他苦着臉:「實在是想洗,但是恐怕洗了澡身子會康健起來,你曉得,我已經成了名,沒法子了。」

我們在躺椅上躺着,很舒服,浴池旁一個亭子裏有樂隊奏著樂,幾雙男女在空場上跳舞。有一位太太的鼻套特別大,是絕色印度綢,有白的和紫的圖案。蕭爺說這是都會裏有名的王太太,即因這大的上處套子而出名。

「她起先帶這鼻套子,就被警察注意,後來警界向法院控告她有傷風化的罪。於是法院同地方政務局開了個聯席會議,因為這案子是比其他重大的。開會的結果是交人類學委員會研究,三個月以後,人類學委員會的報告書說她的罪案不能成立。……她就因此出了大名。」

饒三拿出一本日記本,用一支鉛筆寫:「給乖乖」。

「韓爺,」他向我,「我也會寫詩哩。不過我不想發表,所以也懶得去辦執照。」他就寫下去。

司馬爺要了一瓶酒,喝着,看着跳舞。

忽然,一個夥計走到樂隊前說了些什麼,樂停奏了。跳舞者也散了下來。那樂隊到浴場大門口去。

怎麼回事?

「不知道。」大家不知道。

在大門口的樂隊奏樂了,浴場里的夥計站兩行在門口,迎接誰似的。

「總是什麼大人物來了吧?」我問。

蕭爺說不象,如果是什麼大人物來,排場還得厲害些。

可是立刻把我們所不懂的都解釋了:六個人穿了燕尾服,排隊走進來。最前的兩個人牽着兩隻狗。

「哦,原來是這個,潘洛平民的菲菲。」饒三說。

什麼菲菲?

「潘洛平民親自養的兩條狗。」

我懷疑了:「他們歡迎當然是歡迎那六個人的。」

「那六個人是潘平民的家奴,歡迎么?」

蕭爺也說:「自然是歡迎菲菲,因為是潘洛親自養的,那麼就等於是潘洛的代表。」

他們服恃著那兩隻狗躺在躺椅上,六個燕尾服人分兩行站着。洗澡的時候叫了專人替這兩狗擦背。但其中一隻使了點蠻性:洗完后想在地上打滾,那些家奴們有禮貌地扶它上椅,鞠一躬說:「還是請躺在椅上罷。」

躺一會,他們又替它們倆叫一客牛尾湯,一客牛排,一客火腿麵包。

我見了這些事很不舒服。

但蕭爺說:「我們鬼土裏的一切,都是乾脆二字。你只不過沒看慣。你平心靜氣想一想,你就會覺得這世界於你並不是陌生的,你不應當有這不舒服的感覺。」

「是的。」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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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土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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