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某日

今天司馬吸毒結婚。

一早司馬吸毒一對,和饒三一對來了,司馬爺催我們早去。

蕭爺低聲地問他:「這回洗了個澡吧?」

「不客氣,這回破戒了。」司馬笑着。

男人們都大笑起來,捧著肚子笑。這時地板掀開,一個僕役走上來。笑着的看見僕役來了,即刻斂了笑容,莊嚴著臉子。

司馬吸毒有禮貌地說:「現在就去好不好。」

「韓爺你同司馬爺饒爺先去罷,」蕭爺對我,「因為我還要去接着我的乖乖。」

蕭爺的乖乖為什麼不和饒三同來呢?後來知道也是一種禮:要愛人親自去接的。

婚禮在Puk-dukHotel舉行,聽說是都會一打大旅館之一,是陸樂勞開的。吃中飯的都是密切的親友,余客下午到。來客都是名流,象趙蛇鱗,黑靈靈,易正心,醬油王都在座。

下午三時舉行結婚,證婚人是坐社秘書長巴巴雄先生,饒三告訴我,他是巴山豆的侄兒。

新娘新郎走到禮堂來的時候,在門口鋪了些罌粟花瓣,從門口到禮堂中間,來客分開兩旁,做成一條路,這條路一邊站着穿一色燕尾服的男子們,一邊站着穿一色淡紅輕紗的女子們,各人手裏一支鴉片煙槍,斜舉著,和對面的一支槍交叉,新娘新郎從這下面走出。新郎雙手捧一個鴉片煙燈:新娘手裏捧一束綢做的罌粟花,還有一瓶酒精。問了蕭爺,方知並不是每人的婚禮都這樣,只因為司馬吸毒是頹廢派,所以兩旁的人舉煙槍,如果是體育家,那兩旁舉的是網球拍和棒球棒,醫生則舉一包藥水棉和一瓶碘酒。「如果我呢,」蕭爺說,「就要一邊舉夜鶯或貓頭鷹,一邊舉玫瑰。……」

於是走到禮堂中間了。來賓都拍手,有幾個女賓用黑紙做的花向他們摔,據說這就是有名的「惡之花」。

樂隊奏樂了,這隻歌似乎很不稱:是陽世的支那通行着的《十八摸》。

介紹人是「信義介紹處」派來的職員。他報告:

「海海女士與司馬吸毒先生,於本年六月二十四日下午三時四十六分,在信義介紹處開始他們偉大的戀愛。司馬先生簽字於合同上,約定結婚後每月給海女士用費一千八百六十七元九角六分四,以八五折計算,用四捨五入法,實給一千五百八十七元七角七分,伙食在外。」

其餘儀式與陽世無異。交換戒指之後證婚人巴巴雄宣讀結婚證書。

「海海與司馬吸毒,按照結婚法第三十六章第四條第八十六款規定之手續,於去年舉行訂婚,訂有合同在案。今又按結婚法規定手續結婚。今日以後,二人即合而為一。男人不得背約停付款項。女人不得偷漢。從此,互相了解,互相愛戀。靈魂物質,融洽無間。拉夫斯敗(Loveisbesi),真有你的。人類幸福,實肇於是。口說無憑,立此為據。……」

每人都在婚約上簽字,此外還有四位大律師簽字。

婚禮一了,又奏樂,樂名《AnOpiumEater》。新人退席時,兩邊又舉起煙槍。來賓都拍手,每人手裏一隻破皮鞋:鞋裏裝滿了米,黑紙花,紙煙屁股,同時向新娘新郎摔去,使勁摔,幾乎使他們站不住。

大家,每人倒一杯香檳酒,賀新人。晚飯是一場很熱鬧的晚飯。十一時散。

某日

「韓爺,你鬧的這樁事真不小,你看看。」蕭爺說着,但臉上並不怎麼嚴重。

我拿過他指給我的這段報來看。

上面有論文說我袒護陽世的拉國人,實有下流人之嫌疑。更有一節新聞,說有五個報社聯合要攻擊我,並為保障上流人起見,決向法庭起訴,控告我是下流人混入的。我讀了有點憤怒。

蕭爺說沒關係,「這事可以和平解決,只要我打個電話托陸平民說一句話好了。」

「對那些無聊的人我還不願就和平解決哩。」我說。

「Ay,韓爺不要發氣,弄出訴訟的事來是很不好的,你平平氣,我替你去辦,包你明天報上的空氣就不同了。」

他打電話去了,一刻鐘后滿意地回來:「辦好了,你別睬這些人罷,真鬧起來他們是決計鬧不過我們的。他們還不知道你是什麼人哩。」

下午仲訥又到陸樂勞家裏去了一趟。

「陸平民的意思,」他回來以後說,「用他的名義在各報上登一條啟事,承認你否定魏博士的談話有價值,這樣,什麼天大的事也過去了。」

過了一會。

「不錯,」他高興地,「陸平民說請你加入平民同樂會哩。」

「什麼平民同樂會?」

「這是陸平民同潘平民組織的,非陸潘二平民的親信人不能加入。……韓爺,陸平民真信得過我們哪。」

為要看看這會究竟是怎回事,我答應加入。

「你是不是會員?」我問。

「當然是的,當然是的。」他臉上一層光榮。

晚上送來了選舉票,這裏是普選制的。

「你別瞎寫,」蕭爺告訴我,「等大選這天,我要你怎麼寫你就怎麼寫罷。」

某日

各晨報上果然都有了陸樂勞的啟事,他說魏博士的話當然不會胡說,但韓士謙的否定亦自有他的道理,或者後者更比前者多真實性。新聞界的要起訴,其動機因為怕下流人混入,固屬可敬,但過了一點火,他勸新聞界將此事作罷論。最後他說魏三山和韓士謙,我們應當承認他們是歷史學里的兩派。……

這麼一來,真有效,各報的態度大變了。要控告我的幾家報紙上表示歉意,說他們以前是沒有清楚。此後,他們要承認我是一個敢和魏博士對峙的史學家,並且,「報界同人以至誠之心,建議歷史學委員會當請韓士謙為會員。」

事情是告了一結束。什麼歷史學委員會我是不願進去的。

饒三來了,他說他近來很忙。

「是為預備大選么?」我問。

「大選是用不着我們忙。韓爺你不曉得大選后還有許多儀式,象幼兒競賽,閨秀競賽,都是地方政務局的事。」

蕭爺有了興味。

「那麼一個醬油王,一個吳都都,一會都要請去了。」蕭爺說。

「那當然,」饒爺說,「只要這兩人請來,別的也容易。」

我奇怪起來。吳都都?

「吳都都是個大裁縫。」饒爺說。

「一個醫生,一個裁縫,請來幹麼?」我問。

「還要請別的醫生同裁縫哩,這兩個不過是一個醫界領袖,一個裁縫領袖就是了。」

但我還茫然。

「這很簡單,」蕭爺說。「譬如說,幼兒比賽,你怎麼曉得哪一個幼兒家裏設備周到,哪一個幼兒家裏營養好,自然要請醫生驗。至於裁縫是看衣料的貴賤,這個幼兒如果穿的衣料好,他家裏設備自然周到。誰衣料最好,營養最好,誰第一,其次的第二,這麼排下去。」

「那麼就是說,誰家產多,誰的孩子可以列前幾名了?」我問。

「當然的,」饒爺說,「並且藉此鼓勵人們的向上之心。」

「這你又要看不慣了吧?」蕭爺微笑問我。

想了一想。

「不,」我說。「幼兒的美醜,在於營養的好壞,家庭的設備,這一點不錯的。」

晚上,陸樂勞叫人送來兩張參加大選典禮的證書,並打電話來問,看大後天的大選我們參加不。我們當然是去的。

某日

「走罷走罷。」八點鐘蕭爺催着我。

我們拿了參加的證書到議院。參觀的都坐在樓上,象戲院的包廂。樓下中央一張圓桌三張太師椅,沒有人坐。圍着這圓桌的,一邊是主席台,台上有二三十個人,那三面是弧形地擺着十幾層椅子,坐滿了人,蕭爺說這是議員們。

會場里是嚴肅的靜默,大家看着鍾,緊張地看着議場的門。外面街上的聲音隱約可以聽到,是狂歡,好奇,希望的那些叫聲。時時有樂隊奏著樂。我們坐着的樓上,窗子正對門口的廣場,看見無數的人站在那裏,有人拿着各色的旗子。

忽然廣場的人大雷似地歡呼了,樓上參觀席上有許多人轉身向窗外看。

那無數的人揮着旗,口裏叫萬歲,街頭巷尾許多的樂隊奏起樂來:是有二三十輛汽車駛來,停在議院門口了。民眾將一些鮮花,紙花,五色的紙向這些汽車摔來。汽車門開了,我看見陸樂勞和潘洛從其中一輛下車。

陸樂勞,潘洛,還有嚴俊,帶了他們的隨員來了。他們三位平民就坐在中央的幾張椅上,圍着圓桌。軍樂奏起來;議員們拍手。大典開始了。

事後由蕭爺的解釋才完全看懂,在日記上就照完全懂了的口吻記,免得不接氣。

三位平民一坐下,議長便宣告開會。先是報告:嚴俊選東方旦,陸樂勞和潘洛選巴山豆。

嚴俊上講台說他選東方旦的理由,他說據近世的生理學家研究,出恭應當蹲著,這樣方不至於便秘。人類有許多病是由於便秘,病了的人自然不能從事於偉大事業,所以我們要愛國,要從事於偉大事業,就非健康不可,就非蹲著出恭不可,就非選蹲社的社員做大統領不可,這是極其老七哥兒(Logical)的。其次,蹲社想發展石油企業。棉紗企業已經成熟,已經壟斷全世界,只有石油事業還幼稚,應當想辦法,否則Glasgo國一與我競爭,我們的石油企業一定破產。……

他於是在一部份人的掌聲中下台。

這回是輪到潘洛演講,他駁了嚴俊的。

「……至於蹲著出恭和坐着出恭,於衛生上沒有什麼妨礙不妨礙,須知蹲著出恭也會有便秘的時候的。並且現在國人蹲著出恭蹲厭了,想換個樣式,若再叫他們蹲,他們更會厭,一厭就什麼事都不高興做,國人不做事,國家怎樣呢,這真不堪設想。……為國人的幸福和健康,我們應當擁護坐社的政策……」

關於石油發展問題,他的意見如此:國內出產石油量少,即發展也發展不到什麼好程度,要是忽視了棉紗的發展,從事於石油事業,則後者還沒發達時,前者已失了在國際間的地位了,這是危險的。

說完又有部分人鼓掌,蕭爺也熱烈地拍手。

「拍手哇,拍手哇。」他對我說。

我沒來得及拍,陸樂勞立起發言。

「潘平民的話一點不錯,正針對我們現在這情形。我希望嚴平民用較遠的眼光看着我們的前途,放棄他的成見。……我對本屆的大選沒有其他話說,我的意見就是潘平民的意見。……」

那位議長走下台,向嚴俊謙恭地說:「平民潘洛與平民陸樂勞,都選巴山豆,本議長以為貴平民可以放棄己意。……」

嚴俊和氣地說:「承貴議長的好意,但本人並不願收回發言。」

「各位紳士注意,」那議長舉起一個手,「現在嚴平民感謝本議長的好意,但不願收回意見。……現在,要舉行竟選了。」

議場的人都嚴肅地等著這「竟選」。

那議長拿出一副撲克牌來,洗牌洗三遍,洗時樂隊又奏樂。

「請朱教士倒牌。」他叫。

朱神恩是坐在議員席里,我先沒看見他。現在他奔到中間來,虔誠地在胸前畫了個十字,然後倒牌,將牌發給三位平民。

「你換不換牌?」朱教士問潘洛。

「我出五萬萬塊金圓換牌。」潘洛說,他寫了一張支票。國家銀行總裁在他支票上籤了字。

嚴俊出十萬萬換牌,陸樂勞也換了牌,潘洛是換兩張,嚴俊換一張,陸樂勞換一張。

要看牌時,潘洛放棄了,聽說這是一種策略。這場賭博,潘洛實際上是和陸樂勞合夥,本錢非常雄厚。

陸嚴二人看牌。嚴俊已將錢加到9,000,000,000,000,000,000,000金圓。陸平民加到了這麼多的時候,又在這數目下加二十五個圈。每加一次錢,那國家銀行總裁要簽一次字,不然這款子付不出。陸平民加了之後,嚴平民加到相等的數目,說到著牌。但一躊躇之後,又在那數目下加九個圈。

陸平民笑着說:「我當然還要加的。」

加到相等,又任意加了五十二個圈。

「荷荷,」有人私語,「陽世的世界大戰,各國用的錢一起算來,也沒有這樣多哩。」

但嚴俊不肯就丟手,他預備加到和陸平民相等的數目就看牌。

「原諒我,」那國家銀行總裁向嚴俊說,「您閣下不能再加了。」

嚴俊的臉子變成慘白。

「怎麼,我用我全部企業的名義呀。」

「不能,平民,我代表全國金融界說話:我不能簽字了。」

「完了!」嚴平民將牌向桌上一丟。

陸樂勞和潘洛勝利了。

「巴山豆當選!」議長叫。

鼓掌。奏樂。議長又上台,由無線電播音機宣告全國人,巴山豆當選。

「可以投票了。」蕭爺告訴我。

於是所有的人將選舉票填上,每人都選巴山豆。那三位平民也寫巴山豆。不寫巴山豆就是違反民意。

那牌究竟是怎樣的呢:嚴俊的是三張A,兩張K,陸樂勞的是,只有一對3。蕭爺說,所謂打牌者是一種形式,骨子裏是比財產誰多。現在潘各二平民合作,嚴俊自非其敵了。往年不大有兩個平民合選一個人的事的,這一屆是少有的盛況。

「那麼嚴俊從此破產了?」我問。

「敗者本是破產的,但要看敗者是什麼人。象嚴俊,他是石油事業的唯一人才,對陸樂勞很有點用處,所以我猜他輸的錢陸平民會還他的。」

他又告訴我,國內的石油事業,陸平民也想投下大資本去,而這事業只有嚴俊最有經驗,結果陸平民一定會發還他的款子。

大選的典禮終了時,有人在議場里發明天大宴會的請柬。每人一張,用大統領府秘書廳的名義發的。據說這宴會雖沒什麼大了不得,但隨隨便便的人,都不會被邀請的。

「被邀請一次,」蕭爺說,「就一輩子有光榮。我上一屆還沒有被請的資格哩,上一屆我只拿到一張候缺請柬。」

「什麼候缺請柬?」

「沒有正式被請的資格,但在社會上已有了相當的聲望,就要候缺,要正式被請的有人不赴會,你補上去。」

「那麼我們總算有很大的面子了。」

「當然,當然。」他得意地說。

回家時,蕭爺買了一本明天要應用到的書:《大統領府宴會禮節綱要》。這本書蕭爺在讀著,我沒有讀它的必要,因為他可以指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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