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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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這封信,並沒有遞到葉露玲手裏。因為葉露玲這時已經離開了上海。

和葉露玲同樣地先後離開上海的青年男女還不知有多少人,他們都是懷着滿腔熱血,預備犧牲了自己,挽回數個民族的命運來的。像一陣旋風一樣,把大多數優秀分子都吹到了北方,只剩下少數醉生夢死浪漫頹廢的無用的微茵,還殘留在這繁華的都市裏。

時局的風雲是愈來愈險惡了,而在中國歷史上充滿了創痕的一九三二年,也就斷送在這險惡的風雲裏面。

隨着一九三三年的到來,「轟隆轟隆」的的炮聲便又在囗關一片土上響起。這炮聲,使得少數醉生夢死的人也不大張開了驚異的眼睛,覺得民族的危亡已經迫近眉睫了,敵人的野心是和封豕長蛇一樣,永遠沒有饜足的時候的。

和這炮聲成了正反對方向發着的,是從杜季真手裏出來的來複槍聲。他這時正在一片新的土地上,干著一種新的冒險事業。這事業,是需要把血和生命去交換的,而他也正準備着去交換,一些都不吝惜。

他們這一團五十多個志同道合的人,很早的在三月前便由間遭到達了他們的目的地,中間雖然經過了不少困難,但仗着他們的毅力和勇氣,終於先後克服了。到達目的地后,便加入了當地××軍領袖×××部下,為了作游擊戰的便利起見,他們更被編成了五個縱隊,每隊十個人。杜季真所屬的那一隊領隊的隊長便是那抱着「只有反帝才是我們的出路」的信念的鄧應權。

這生活,一開始便給了杜季真無限的喜悅,他甚至覺得不論那一種事業都沒有比這用生命去交換的冒險更適宜於他的願望。握著一枝槍,背着全副武裝,在廣闊的天字之下,翻山越嶺的跑;有時為了遮掩敵人的眼目起見,屏著息在高粱地豆地里爬;有時四望不見一個村落,更不免要忍着飢餓和風雪苦鬥,這樣的生活是多麼有奇趣,多麼足以使他神魂聳動啊!

他們一群人都和來時不一樣了,三個月的炮火生活把他們訓練成了一種純粹軍人的性格,他們懂得怎樣躲避子彈,怎樣藏起自己的身體不讓敵人發見,怎樣在敵人的炮火下面偷襲陣地。總之一句話,他們的視覺比貓兒還要敏銳,他們的身手比猿猴還要靈活。

新年是在一個山神廟裏度過的。那一天,刮著風,下着雪,彷彿象徵這民族的苦難。

第二天,雪止了,大地上充滿了白茫茫的一片。山林,原野,都像粉裝玉琢成似的。天氣卻特別冷,一滴水落下地,立刻便成了冰。他們的服裝雖已穿得很臃腫,還止不住時時刻刻的打寒戰,可就在這當兒,一個專司傳遞消息的交通兵,傳來了×軍炮轟口關的警訊,和要他們乘機搗亂敵人後方的命令。

於是,他們這一隊人,便在隊長的率領之下,「卡茲卡茲」的踏着雪,離開山神廟出發了。

一出門,一陣尖利的像剪子一樣的冷風撲上他們的面部,使得他們不禁同時打出了一個冷痙。他們中間最年青的一個,名叫徐繼明的,止不住呵着手嚷起來了。

「啊!好冷!」

杜季真不由得聳了聳肩,他也未嘗不覺得寒冷,不過他的內心正燃燒着一團烈火,這一團火使他把所有的寒冷完全忘懷了。

時候還只下午四點鐘左右,天卻已在發黑,全賴雪光把大地映得通明。路上連一個人都不見,更不用說什麼村莊了。不過他們卻不能不戒備。全隊雖然只有十個人,卻分成了散兵線,搜索前進,偶然聽到一些聲息,便由隊長下令,全體立刻在雪地里伏下來,扳著槍機,一聲不響的凝視着前面。直到前途沒有什麼動靜,才又繼續戒備着向前走。這樣小心謹慎的,無論如何走不快。所以預定的路程雖只三十里,還沒有走到一半,天已經黑下來了。

天黑,路辨不清,沒有村莊,寒冷飢餓疲倦夾攻着他們,他們不禁都有些恐慌起來。

「怎麼辦?我看不能再走了,不過不走又在哪兒歇腳!」

「啊!我的腳都凍僵了,鼻子好像不是我自己的,再走說不定要脫落。」

「肚子餓得怪難受,我實在沒有力氣走了,要有什麼東西吃吃才好!」

大家雖都這樣訴說着苦,可是隊長仍舊主張往前走,理由是眼前這遍是雪的荒野,決計不能歇腳,倒不如繼續向前走去,或者會找到一個村莊廟宇棲身。

隊長的話說得不錯,他們當然不能休息在雪地里,於是便只有竭力忍着寒冷,忍着飢餓,拖着疲乏的身子,提起凍得麻本了的腳,繼續踏着雪前進。天完全墨黑了,因為是雪天,沒有月,沒有星,地上的積雪雖有些微的光芒,但卻照不清前路,很有許多人不留心,跌倒在雪地里,給雪地上添了個影子,皮膚觸著雪並不覺得寒冷,為的是身體上露出在外面的部分,已都凍得失掉知覺了。

「真難受!要有敵人來開一開火倒好!」

幾乎每個人心裏都在這樣想。實在,他們這時候誰都需要加進幾分活力,可是敵人始終沒有在他們眼前現出來,倒是可以容留他們棲身的村莊,卻出現在他們眼前了。

村莊像死了似的,蹲在雪地里,一絲聲息都沒有,屋裏全不點燈。

「散開!」隊長喊,於是所有的人便都照慣例分散到村的四周,把槍放下來,小心翼翼的瞄準著前面。隊長獨自一人,執著支駁殼,走進村裏去。不多一會,歸隊的哨子響了起來,大家知道村裏並沒有敵人埋伏,便都放心托膽的重新扛上槍,回到隊長身旁來,由隊長舉手在一家門上敲門。

門裏發出一陣驚擾聲,中間還夾着器物跌落的聲音。半晌,才有一個蒼老的口音向外問:

「誰在那裏?」

「我們是××軍。」

「哦!哦!讓我點起火來。」

一線火光在門縫裏一閃,同時,門呀的一聲打開了,首先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個年將花甲銀髯飄拂的老人。屋裏炕上還有四個人坐着,一個老太婆,兩個年青的漢子和一個少婦。他們聽說來的是××軍,連忙一窩蜂似的下炕來,包圍着他們,問東問西的,打聽外面的事。只有那老人站在一旁,滿嘴不住的唉聲嘆氣。

「唉!天翻了!大家都沒有活路走!」

沒有誰理他,屋裏的人都忙着在張羅款待那保衛他們身家住命的××軍。那老太婆很快的搬出一盆熱水來,給他們洗臉,接着又搬出了好幾壺熱茶,和包子窩窩頭。

這該是他們休息的時候了,可是他們誰都不敢輕易就去親近那熱水。經驗告訴他們,沒有回復知覺的官能,一旦和熱水接近,是要有脫落的危險的。所以,他們竭力磨擦著臉和手,直到血脈融和了,才各自洗臉吃喝。

屋子裏頓然增添了許多活氣,那老人一壁瞧着他們吃喝,一壁和他們談著話。從他的話里,他們才知道那老太婆是他的老伴,少婦是他的女兒,兩個年青的漢子,一個是在他的兒子,一個卻是他的女婿。女婿是由××屯進來的,他的父母兄弟都不明不白的死了,屋於變成了火灰。

他這樣說着不打緊,女婿的眼裏可已有了淚。不等別人來問他,他先喃喃的獨白了起來。

「唉!真慘哪!我永世都忘不了那一回!」

「到底是怎麼會事?」年輕好事的徐繼明,忍不住問了。他最喜歡打聽敵人殘暴的歷史。

「誰知道!」那漢子恨恨的說:「早就聽得風聲不好,××兵要下鄉來繳槍,我趕緊把老婆送回家來,再回到屯裏去。屯裏這當兒可已經鬧翻了天!你們想:槍枝是咱們的命根,沒有槍,×匪來了怎麼辦?用什麼來自衛?官廳又不能幫咱們剿匪!咱們當然不肯繳,只好假意說枝都給×匪繳去了,××兵不相信,說咱們窩通×匪,要一齊治罪。到后不知怎麼一來,又認咱們是良民了,不過要咱們齊集到關帝廟前的曠場上去照個相,說是照過相后,將來再有變亂,好人歹人容易分別。咱們那裏懂得他們有鬼計,只想往後省些事,就大大小小一齊跑了出來,再沒有一個留在屋裏的。好了,他們在給咱們照相啦,兩三架相機對準著咱閃;咱們擠得緊緊的,連大氣兒都不出,等候他們給照相。突然,『閣!閣!閣!閣!』一陣子響,站在前面的人紛紛倒下地去,哭喊聲好像翻江倒海似的。那裏是什麼照相機,原來是簇新的機關槍,槍口冒着火,槍彈密麻般只是望咱們身上掃,碰著了就歸陰。咱多虧站在後面,連忙轉身子就跑。跑着跑着,一個××兵沖咱開了一槍,槍彈『噓——』的從耳旁邊擦過去,只差兩三分鐘就沒了命,可是咱們一家兒就這麼全完了,只逃出咱一個光身子。」

大家屏聲靜氣的聽他說着,聽完了,不由得都嘆了一口氣,深深同情着他的不幸。只有徐繼明卻沒有嘆氣,他反而縱聲大笑了起來,仿學着那漢子的口吻說:

「多咱也捉兩個××兵來給你出出氣。」

這一句話把大家都逗笑了。那老人聽他們笑聲這樣高,像怕被人覺察了似的,皺着眉,立起來說:

「好了!別盡鬧頑兒啦!還是打點着睡覺吧。」

於是,他們便把三間屋裏的炕床全讓給了客人,自己移到地下去睡。大家因為日裏趕路疲倦,差不多一倒身上炕,就都鼾聲雷動了。只有杜季真卻興奮得睡不着,過去的,現在的,許多事情都亂紛紛的鑽進他腦海來。他索性不睡了,起身到外面去小解,剛解完手,迴轉身來,忽然看見黑暗裏,一個人挺立在門前,而且笑嘻嘻的向他說:

「怎麼的,你老還不睡嗎?」

杜季真吃了一驚,他竭力向那人臉上辨認著,半晌,才從兩支發光的眼睛上,依稀辨出是那老人的兒子。他不禁詫異地問道:

「你……你做什麼?」

「我也想跟你們一同去,不曉得你們可能答應嗎?」那兩隻眼睛裏開始閃出了希望的光輝。

「你……」杜季真詫異得說不出話來了,但聽着他的聲口那樣堅決,又不禁暗暗地有些佩服。便說道:「好是好的,不過你爹怕不見得肯讓你跟我們去罷。」

「不要緊,他拗不過我來的,我如若一定要去,他一個老人家能夠怎樣。」

「不過你沒有槍,跟了我們去又能幹什麼?」

「嘿!誰說沒有?我們這地方,哪個人手裏沒有幾桿槍,我並且還是個打槍的好手呢!」

「那麼,等著明天再說罷。」杜季真說了這一句,便進屋去了。他的心比先前還要興奮,見到熱心想加入他們中間來的志願者群是這樣多,他覺得前途實在是很有望的。他重新倒身上炕去,這次卻不像早先那樣不容易睡着,幾乎是頭才著炕,便呼呼的睡過去了。

第二天,天又下起了雪。空中佈滿了陰雲,大的雪片鵝毛般亂紛紛的撒下來,被狂風卷著,滿空飛舞。雪雖然下得大,他們可不能停留着不走,因為耽擱得久了,說不定會有人去向敵人報告。而且在這軍情緊急的時候,動作只要稍微慢一步,就會讓敵佔着勝利。

他們都結束停當了,吃過由老太婆手裏送上的早點,道謝了那老人和他一家,正在待冒着風雪上路,可就在這當兒,一件不平凡的事情發生了。那老人的兒子滿臉閃著光,握著枝德國造套筒槍,背上系著副子彈帶,從後面屋裏闖出來。一夜工夫,他已經完全認識了那個是隊長,這時他便向鄧應權說:

「隊長,我也跟你們去打××兵好嗎?」

隊長還沒有作聲,突然,那老人飛也似的撲過來,一面伸手去奪槍,一面罵他兒子說:

「德泉,你瘋了嗎?怎麼會起這種想頭?」

「我可沒有瘋,倒是你們才有些瘋了,守着給××兵做槍靶子嗎?姊夫一家就是好榜樣!」德泉氣憤憤地說,他漲紅著臉,拚命從他父親手裏把槍奪下來,跳到外面去,讓雪片一陣陣的往他身上蓋。

「快回來,德泉,別這麼着,這是性命交關的事呀!」那老太婆直著嗓子喊,她的臉色青得伯人,一刻前的喜悅和殷勤完全從她臉上消褪了。喊了一會,見德泉始終固執著站在風雪裏不肯動,不禁頓足大哭了起來。一壁哭,一壁口裏還在喊,差不多連心肝乖肉都喊出來了。

杜季真瞧着他們的模樣,止不住想起他自己動身北上時他父母在車站上挽留他的一幕,他是把深厚的同情寄托在做兒子的這方面的。於是,便過來勸慰著那一雙老夫妻說:

「你們兩位老人家還是放開一些罷,如今這年頭,守着未必就會沒有難關,倒不如轟轟烈烈的干他一場,或者會從死路里打出一條活路來。」

隊長卻不像杜季真那樣,他在勸著德泉,說打仗是最危險不過的事,像他這樣沒有受過軍事訓練的人,尤其動也動不得。可是德泉也有他的理由,他說××兵就要下鄉來搜槍了,查到以多報少的人,便以私通×匪論罪,全村裏正都為這件事急着,因為大家差不多都是以多報少的,他家有兩枝槍,就只報了一枝,為的是官家給價一定不會有原來那種價錢,誰知現在這枝槍反而成了禍根了,倒不如由他帶出去,反可以省一番事,要不然××兵說不定會從這一枝槍上把他全家都問成死罪,像他姊夫那邊的人一樣。隊長聽他說得有理,便不再勸他了,反而幫同杜季真勸起他的父母來。

那老人情知挽回不來了,而且他也正在擔心着那枝槍無法出脫,雖然為了一枝槍賠掉一個兒子很有些不划算,但總比累及全家好些。所以,他到后也只好恨了一聲說:

「孽根,我也管不了你許多,由你去吧!」

德泉見他父親已經答應,止不住喜洋洋的高高擎著槍,當先開路。也不顧他身上已鋪滿了一層厚厚的雪花,也不顧他母親在他後面直哭。

這裏大家也都先後離開了那村莊,雖然從後面直追過來的那老太婆的哭聲使得他們非常難受,不過在炮火中生活慣了的他們,心腸已經磨練得比鐵石還要堅硬;並且這年頭,死別生離已成了家常便飯,區區哭聲也不足以感動他們,他們仍舊大踏步的往前走。

路上,雪下的得更大了,風卷著雪,一陣陣的向他們猛撲,有時簡直阻止了他們行路。他們拚命和風雪搏鬥着,身上被雪蓋得滿滿的,宛似許多活動的雪人;每個人臉上的神情都和昨天一樣,沉默而又堅定。只有新加入的德泉,卻彷彿剛從樊籠里脫出的小鳥,跳跳縱縱的,沒有一刻安靜的時候。他偶然回過頭,看見大家身上蓋着的雪,不由得笑嘻嘻的說道:

「這樣倒好,要是有敵人過來,只要往雪裏一伏,就什麼都看不出了。」

隊長似乎覺得他那模樣太不成話,忍不住停下步,喊着他的名字,厲聲呵斥道:

「德泉,你加進我們這裏來,可不能再像在家時那樣,應該嚴守紀律。」

德泉吐吐舌頭,扮了個鬼臉,果然安靜了許多。過了一會,他卻又很活潑的問道:

「你們打算往哪兒去?要是一直朝前走,那還不如抄小路,比大路走近得多,而且保險不會碰到敵人。」

「真的有小路可以抄到前面嗎?」隊長不由得正色地問了,他抬起頭來,瞧著天空中的風雪,皺皺眉。

「自然是真的,這一帶的道路不是我誇口,就是閉着眼也背得出。」

「那麼,我們收了你也很有用,算是找到個得力的嚮導了。」隊長笑了笑,便命德泉在前頭領路,大家跟着他走。

道路漸漸的愈走愈崎嶇了,雪把一切坑坎都掩蓋着,一不留心就要在地上傾跌下去。可是沒有誰口裏發出一句怨言。他們的心都是熱剌剌的,只想早一些趕到前面去和敵人開仗。路上連一個躲避風雪的廟宇都沒有,有的只是白茫茫的成堆的雪團,幸虧他們從德泉家出來時身邊已裝足了乾糧,還不至於挨餓。

走着走着,也不知道和風雪搏鬥了多少里路,天卻愈走愈陰暗了。忽然,意外地,一條很整齊的大街在他們眼前現了出來,街上還有警察派出所,街後面高高低低的排列著不少蓋滿了雪的村屋。隊長連忙下令叫隊伍散開,一面又叫過德泉來詰問道:

「你不是說這裏小路上不會有敵人嗎?怎麼這裏卻有警察派出所?」

德泉仍舊不改他活潑的態度,他嬉皮笑臉的說:

「這自然不會沒有的,大路上比這還要多呢。好在他們人很少,而且又都是膿包,只要放膽把他打下來就是了。我們的彈藥還可以在這裏補充補充。」

大家聽了德泉這樣說,不由得都摩拳擦掌的預備動手了,因為他們給養非常困難,尤其是子彈,差不多打掉一顆就少一顆,所以不能不設法補充。可是隊長卻很謹慎,他繼續向德泉問道:

「真的人不多嗎?你得留心,這可不是鬧玩的?」

「隊長太小心了,這樣的小地方會有多少人,還不是幾個吃糧不管事的膿包,只要一排槍就夠把他們嚇跑了,怕什麼?」

於是,隊長便派定了兩個人做尖兵,六個人分左右兩翼包抄過去,他自己帶着兩個人居中,各自找著了好的掩護,蛇行鷺伏的向那警察派出所前進。尖兵放了第一響槍,各人手裏的槍也都跟着放了起來。

「砰砰!——劈拍!」

槍聲像爆竹般的響了一陣,隨即從所里也發出了幾下迴響,不過聲音很稀疏,可見那裏面並沒有幾個人。大家的膽子都放大了,發一聲喊,團團的撲奔過去。所里只有四五個長警,聽得四面都是槍聲,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早都嚇呆了,勉強回了一排槍,便紛紛跑到門前來,從裏面挑出一張白紙,表示投降。隊長還恐有詐,直到那兩名尖兵把他們手裏的槍械繳下了,才把歸隊的哨子吹了起來。

全隊的人一齊跑過來了,把那幾個已經繳了械的觳觫的長警包圍在中間。

「狗入的!你們也有今天嗎?從前的威風到哪兒去了?」德泉似乎曾被這班警士欺凌過,這時記起了舊很,便報復地跑到一個長警面前去,在他臉上重重的打了一記耳光。

隊長連忙把他喝住了,一面卻向那幾個長警問道:

「我看你們也是不得已,不知道你們可願不願意拉出去,跟我們一條路?」

那幾個長警面面相覷的,沒有一個敢作聲。隊長情知他們有所顧忌,便不再說什麼,揮手叫德泉剝下他們身上的子彈帶,喝了聲「滾!」那幾個長警得了自由,沒命的在風雪中抱頭鼠竄的走了。

大家得到了休息的地方,又在所里搜出了幾箱子彈,不禁都精神煥發的,把所有的寒冷和疲倦完全忘記了。

可是隊長卻像想起什麼似的,他很不放心的又叫過德泉來問道:

「這裏離開火車道有幾里路?」

「大概有五里罷。」

「這可不得了!大家快快歸隊。五里路很近的,只怕剛才跑去的那個長警,馬上就會把××兵引了來。」

「怕什麼!隊長總是這樣膽小,××兵要來,就跟他們開一仗不好嗎?」年輕性躁的徐繼明,忍不住氣憤憤地說了。

「不是這樣說,我們只有這一些人,他們要是大隊開過來,我們一定打不過,白白犧牲了太不值得。好在火車道離開這裏只有五里,我們不如去撬毀它一兩節,再找個地方埋伏好,等他們的軍用列車顛覆了,然後殺他們個措手不及,不是比留在這裏等他們開過來好得多嗎?」

「好!我第一個贊成!」徐繼明喜歡得把手裏的槍高舉起來了。

「好是好,不過他們只怕已經在開來,半路上說不定會有遭遇戰!我們大家都得當心一點。」杜季真也比從前精細了許多,他這話正合著隊長的心事,連忙下命令叫全隊加緊戒備。

「不要緊!」德泉卻又插進來說了:「你們要想撬火車道,這兒還有小路。」

隊長把驚異的眼光望着他,意思好像說:「還有嗎?」但沒有說出口來。他竭力抑制着驚喜的感情,只示意叫他領路。

隊伍又被捲入風雪中了。這一條小路可說名副其實,幾乎全是被雪封著的羊腸小徑。幸虧走了不多一會,路便漸漸寬闊起來,兩旁堆滿了被鏟開的雪堆的火車道,也在他們眼前現出來了。這時正有一列軍用火車「格隆格隆」的吼著從軌道上飛馳過去,煤煙像一條夭矯的黑龍般,衝破了白的雪片,在空中蜿蜒著,隨後又變成了一張網,慢慢的被吞沒在黑暗的天空裏。

「可惜!遲到了一步,又讓這害人的東西過去了!」隊長不由得在雪地里跺了跺腳說。他一壁下着「散開」的命令,一壁看着眼前的雪堆,又不禁笑了起來:「真倒是我們很好的掩護呢!」

這時已有四五個人躥到鐵路上去,用刺刀挖著軌道上的螺絲釘了。因為恐怕有壓路軍警巡查過來,他們的動作非常敏捷,不過十分鐘工夫,已把長蛇似的一整段軌道撬斷,斜刺里引到左邊去。隊長見他們把工作完成,便又下令分配他們到左右兩邊埋伏,借樹木和雪堆做掩護,單等敵人的軍用列車顛覆了,便一致出動攻擊。

天空的風雪更加來得厲害了,雪片一陣陣的只望他們身上蓋。真是最難挨度的時間:他們的全身差不多有一大半被埋在雪裏,冷氣透過他們的衣服砭骨地向里鑽。敵人的軍用列車不知要到什麼時候才會有開來,他們可不能動也不能響,而且要保護手裏的槍枝和背上胸前的子彈帶,使不讓雪打濕。

在和杜季真相距不遠的地方埋伏着的身材魁梧的王國能,忍不住低聲咒罵起來了。

「他媽的!那伙豬直到現在還不來,不知要等他們到什麼時候!」

「不要性急,遲早總歸要來的,我們暫且忍耐一下,不久就有好把戲看了。那麼長的一節火車,在我們眼前翻倒下去,裏面裝着的軍火一齊爆炸起來,不是有趣得很嗎?」杜季真半帶希望半帶着安慰的說,雖然他的身子已有一半凍僵了。

王國能便不再作聲,也和許多人一樣,咬緊牙關忍耐著。果然,隔不多久,又有一列軍用火車開過來了。似乎前方的軍情十分緊急,車子也用着極度的速率前進,火車頭「噓噓——」的冒着氣,機輪「格隆格隆」的轉動着,震得地皮都跳將起來。司機人做夢也想不到軌道已經撬斷,風馳電掣的直駛過去。猛的車頭打了個轉折,全節列車在極度速率之下保持不住平衡,早有三分之一像一支巨獸般倒將下來。車廂里裝着的軍火,禁不起過猛烈的震動,大部分都爆炸起來了。

「蓬!——轟!」

一聲震驚山嶽的巨響,隨着一陣極濃厚的黑直冒起來,煙里有一條黯紅的火舌打着轉身。煙散了,被炸起的泥土和敵人的殘肢斷體像驟雨一樣的落將下來。接着便現出了熊熊的紫火,和子彈炸裂的「拍拉拍拉」的響聲。

「咮咮!」隊長拚命吹着哨子,是一種從來未有的急響。

埋伏在鐵路兩旁的隊伍,一齊把手裏的槍枝開放了。「砰砰!——劈拍!——」和著那從燃燒的車廂里發出來的「拍拉拍拉」的子彈炸裂聲,湊成了一曲熱烈悲壯的偉大的交響樂。

在後面幾節沒有顛覆的列車裏的敵人,都倉皇下車來了。他們有最新式的步槍,有手提機關,但卻沒有目標,只好借車身作掩護,胡亂向鐵路兩旁掃射著。反之,埋伏在雪地里的隊伍,卻每個人都有極清晰的目標,幾乎沒有一顆子是虛糜的。這樣,敵人的人數雖比他們超過三五倍,也不能不委棄掉死屍後退了。一面退,一面還在發着槍。

隊長把歸隊的哨子吹了起來,但卻沒有人理會。因為大家的腳都凍麻了。過了好一會,才都慢慢的爬出雪堆,歸了隊。隊長下了解散的命令,便紛紛撲棄那幾節完整的列車裏去,截取戰利品。戰利品雖多,可是卻沒有合於他們的槍枝用的。他們失望了,索性拋了幾個火種進去,又加上一排槍。直到瞧著熊熊的紫火也冒穿了那幾節列車的頂,才都得意地站在遠處,發着勝利的微笑。

然而,勝利的事在他們是不會常常有的,以後的一個多月里,他們就接二連三的打着敗仗。原因是開到這塊土地上來的敵人愈來愈多了,壓迫得他們立腳不住。敵人的目的不僅在徹底的消滅他們,而且還對做着他們根據地的囗囗省境懷抱佔領的野心。這樣的野心並不是現在才有,去年六七月里就曾一度表現過,不過那時也許因為形勢不利,終於沒有大舉進攻,現在卻少了許多顧忌,所以就很快的成為具體的事實了。

這就使他們的行動上增加了不少阻力,在敵人云集的大軍下,他們幾乎完全失去了活動的可能,不僅不能活動,甚至連容留他們休息的屯堡里,敵人的飛機也會像獵大船出現在上空偵察,只要稍稍發現了一些可疑的地方,就施著慘無人道的轟炸。為了不願作無謂的犧牲,也為了不願老百姓因他們的緣故遭難,他們只好全部退進他們的根據地囗囗省境裏去。和他們一同退進來的××軍還有許多,都是被敵方的飛機重炮壓迫得存身不住的。

在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裏,他們也遭到了相當的損失,兩三個忠勇的同伴犧牲在他們各人的志願里了。雖然很快的便有人補了進來,然而卻在他們的心版上留下了一重不可磨滅的印象。尤其是杜季真,每次見到一個同伴在敵人的炮火下倒了下去,他的心就大聲而迅奮地搏擊著,周身的熱血都沸騰了起來。他常常盼望着他自己也有這樣成仁的一天,而事實上他的身體卻仍舊非常頑強,連一根毫毛都沒有損傷。

這時,因為正式軍隊已經開上了前線,他們的精神較前更加振作了,同時工作也更顯得緊張而又艱巨。他們需要輔助正式軍隊作游擊戰,需要在敵人的飛機重炮下,破壞敵方的軍事工程,偷襲敵方的陣地。

這天也就是這樣,正面戰事正在發動。因為敵方的炮兵陣地設在一處四坳里,地勢非常好,在連續不斷的發炮下,我方已受到了重大的損失。所以他們被命令著,全隊由隊長率領,從側面去攻襲敵方的炮兵陣地。

飛機在他們頭上「杭杭——」的叫着,炸彈「蓬轟——」「蓬轟——」的震得地皮發跳。炮聲繁密地傳過來,像一支巨獸的怒吼。幾十磅重的溜霰彈,流星般閃著綠色的火花在天空劃過來,落下來,把樹木石子泥塊屍體結成一團,播揚到天空中去。步槍與機關槍劈山竹似的爆著尖脆的聲音,流彈「噓噓——」的在他們耳邊發着要命的絕叫。他們大家都慪接着身體,把一顆緊張的心握在自己手中,像一隻機警的兔子般,一會兒躥到樹背後,一會兒跳進炸彈的洞窟里,一會兒把全身都埋伏進戰溝,躲避著敵人射擊的目標。沉默而又堅定地,全隊沒有一個人作聲,但每個人都感覺肩上所負使命的重大。他們知道全軍的命運正都系在他們手裏,只要他們把這工作完成了,佔據了敵方的炮兵陣地,使自己這方面的軍隊不再感受威脅,勝利便有極大的把握。

他們已經順利地翻過兩個山頭,從側面看過去,敵方的炮兵陣地已近在眼前了。他們每個人的心都快要跳出胸口來,連忙屏著氣,全身貼在地上,蛇行着,一些些挨近過去。

「殺!——」隊長喊,隨即拋出了第一個手榴彈,「轟」的一響。

全隊立刻緊跟着撲奔上去。這已經到了短兵相接的肉搏時期,長槍大炮全失了效用。兩方面,我扼你的喉嚨,你擊我的要害,牙咬着,腳踢著,吶喊,嘶叫,響成了一片。這不是單純的鬥爭,這裏面包含着被壓迫者對於侵略者的嚴重的憤怒。

終於,在敵方陣線里,炮聲不再響了。幾個炮兵有的被打死在地下,有的帶着重傷進了開去。抱回被移了轉來,剛對準敵方,要開放那驚人的第一炮,可是不巧得很,就在這當兒,天空中飛過來了五六架敵方的轟炸機。有一架飛得很低,似乎已經看出了炮兵陣地里的變化,很快的拋下一枚黑色卵圓形的彈來。

「蓬——轟!」

這一響過後,其他的飛機也都紛紛向下拋彈。在這嚴密的轟炸下,使他們連破壞這幾尊炮的手續都來不及作,只好都帶着惋惜的神情,仍舊分成了散兵線,找著種種掩護退將出去。

這當兒,意外地又傳來一個不幸的消息。正式軍隊竟在並不怎樣不利的形勢下,退出陣地了。

再沒有比這消息還要使他們詫異而又憤慨的,他們,沒有糧沒有仙子彈給養都不周全的他們,還能在冰天雪地里和敵人苦鬥,而拿着國家的糧購,充分具備著作戰上一切便利的正式軍隊,卻僅僅和敵人交鋒一下,便向後撤退了,這到底是什麼緣故呢?難道國家養兵千日,是用在一進的嗎?

他們憤慨著,但憤慨也沒有用,事實既經到了這一地步,他們也就只好跟着正式軍隊一同退將下去。因為如若不退,他們便要陷在敵人的大包圍里,以全隊不過十一個人的他們,去抵擋敵人成千成萬的軍隊,不啻以印擊石,是決沒有倖存的道理的。

於是,當天午後,他們便都從前線退下來,退到一個堡子裏。

堡子裏住着百多戶人家,都是靠牧畜過活的,因為這裏一帶都是山地,又靠近沙漠,不適宜於耕種。居民生活很平安,戰爭的危機似乎尚沒有為他們感覺著,看見他們這一隊人開進來,還稍稍起了一番驚擾。直到明了是開來保衛他們的,才都帶着歡迎的笑臉包圍上來。據他們說,幾天前,敵方的飛機曾飛來偵察過一次,並沒有投彈,他們那時候雖感受到一些威脅,並不怎麼深刻,隨即便淡忘了,想不到戰爭的危險已迫近眼前,現在想逃避,倒反而有些手忙腳亂。他們都為這迅速地襲來的災難驚擾著,跑出跑進東牽西率的,沒一個着落處。

隊長瞧着他們慌亂的模樣,忍不住拉開嗓子喊起來了:

「父老們!兄弟姊妹們!大家不要慌,要鎮靜點兒!××兵馬上就要開來屠殺我們了,軍隊救不了我們,我們只有大家團結起來,自己救自己。」

「好!大家團結起來,自己救自己呀!」

「跟你們一同打××小鬼去!」

暴雷也似的吶喊聲,從包圍着他們的人海里轟了起來,中間還夾着冒寒的咳嗽聲,和嗡嗡的人語聲。無數的頭和臉在他們眼前晃動着,壯健的,憔悴的,枯皺的,凍傷了的。還有那各式各樣的眼睛,閃著憤怒的愁怨的恐怖的絕望的。每個人的緊張急迫的心,都深深的表現在各人的眼裏,這些心又結成了一個大的心,在吶喊和喧鬧聲中,潑剌地跳躍着。

整個堡子裏的平靜空氣都被打破了,到處密佈著愁雲慘霧。在這愁慘的空氣里,各人都忙忙碌碌的準備着武器。鋤頭,刀子,梭標,鐵棍,一切舊式的笨重的傢伙,都被從偏僻的地方搜了出來,執到各人手裏。

然而這興奮的時間並不很久,不多一會,天空中發出了「杭杭——」一陣子響,從東南方冉冉的飛來了六架敵機,分成了兩行,在堡子上方盤旋著,隨即便又施出了他們的慣技,向下拋著炸彈。

「蓬——轟!」

第一顆炸彈恰巧落在人家的羊欄里,立刻,許多隻無辜的羔羊的屍體,便隨着一團泥土飛揚到空中,鮮血像雨點一樣紛灑到人們頭面上來。

「散開!快快散開!不要擠在一塊兒!」

隊長用他有經驗的嗓子,聲嘶力竭地喊。可是,沒有誰理他,堡子裏的人瘋狂地四處亂跑,呼爸喚女的響成了一片。炸彈卻又連續着落下來了,到處都是「蓬蓬——」「轟轟——」的聲響。許多房子很快的著上了火,梁木被燒得嘶嘶地叫着,變成了焦炭落下來。再加上助着火勢的風,整個堡子彷彿成了一片火海。

「要命呀!天殺的,難不成就沒得點兒人心嗎?」老太婆凸出了血紅的眼睛拚命地叫着。

「媽媽!快來呀!救命呀!」小孩子站在火海里哭喊,落下來的還在燃燒的梁本塞斷了他的去路。

飛機卻還不斷的在擲彈,「蓬——轟」「蓬——轟」的聲音,一遞一聲的響。每一顆炸彈下來,地上被炸著的一切,便結成了黑壓壓的一團向上飛,人間的一切幸福和希望,也都隨着飛到毀滅的路上去。

終於,整個的堡子都被轟炸焚燒得成了一片白地。堡子裏的人,扶老攜幼拖男帶女的,號哭着在路上四散逃奔,各不相顧。他們的財產和僅有的一些平安生活,都被炸毀得毫無餘剩了。這突如其來的災難,使得他們都變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人,而前面,還有無限大的災難在等待着他們。至少,天寒地凍,無衣無食,便將使他們沒有生活的餘地。他們的胸中畜滿了憤火,每個人都不缺少和敵人拚一下死活的決心,可是對於天空中的飛機,他們卻眼睜睜的,沒有絲毫辦法。

杜季真看得幾乎冒出火來,恰好一架飛機盤旋到了他頂上,他便蹲下身子,咬緊開關,高高擎起槍來,向上瞄準了,砰的就是一槍。

子彈「噓——」的直衝上天空上去,正打在機翼上。機身在空中閃了閃,卻沒有跌落下來。但也幸虧有這一彈,使飛機上的人有了顧忌、不敢多事逗留的一齊飛了開去。

隊長見飛機已經去遠,便把歸隊的哨子吹了起來,等全隊的人都已齊集在他身邊,他便用沉痛的聲口說,照目前的形勢,他們區區十幾個人,在敵方大軍壓迫之下,是決計不能有所活動的了。倘若孤軍苦鬥,和自己方面的軍隊失了聯絡,說不定會全軍覆沒。而且一路上難民正多,聽憑他們被敵人屠殺,也覺於心不忍,倒不如把和敵人抗爭的工作,改為救護難民。等到把所有的難民護送到了省城再化零為整的和大隊集結在一起,徐圖規復,那時聲勢較前雄壯了,勝利也可以有把握一些。

他這樣說了,沒有人表示異議,於是便照着這辦法,大家分成了散兵線,遠遠的殿在那些難民們後面,保護著,徐徐向西南方行去。

路上所經過的地方,沒有經敵人鐵蹄蹂躪過,但卻同樣的荒涼冷落,四無人煙,只有滿地的積雪。塞外特有的朔風凜冽地吹着,吹得每個人都抖抖慄慄的打寒戰。哭泣,抱怨,咒罵,不停的從那些難民口裏發出著,飢餓的火焰燒穿了他們的心,疲勞拖住了他們的腿,使他們每走一步都要費極大的力氣。許多年老的筋骨衰弱的人,受不住這內在的和外在的兩重夾攻,往往走着走着,半路上忽然撲進雪地里去,便斷了氣。

這樣,一直走到晚上,他們這一大群人,才算找到了一個破廟,安下身來。大家都像重新獲得了生命似的,儘力磨擦著身體上被凍得麻本了的部分,互相擁擠著取暖。又去采了些松枝來燃燒着,圍在一起烘火。火光熊熊的照着各人的臉,才略略現出了幾分活氣。

但到火光熄滅了,飢餓,寒冷,恐怖,便又緊緊咬着那些難民們的心。他們都低聲在黑暗裏嘆息著,發着絕望的呻吟。

這一夜,杜季真度過了他生平最難受的時刻。從那些難民們身邊發出來的種種聲音,使他心頭受了極大的創傷,留下了永不泯滅的印象。他聽見餓得半死的老太婆在喃喃的咒罵着,禱告神佛顯靈,降災殃給毀滅了她一家的敵人。聽見患著肺病的少婦在寒氣里拚命咳嗽,一邊撫拍着手裏的孩子,唱催眠歌,孩子卻在她懷裏呱呱的啼著索乳。聽見年青的漢子從睡夢裏吼醒轉來,發着憤怒的氣吞山河的絕叫,聽見失去了父母兄弟姊妹的人,躺在地上嚶嚶地啜泣,他幾乎一夜不曾好生合眼。

第二天,天剛破曉,廟門外忽然又有了槍聲。這真是很出於他們意外的,他們誰都想不到敵人會進展得這樣的神速。其實也許是他們要保護難民,不自覺的走得太慢了罷,總之,敵人是已經逼近門外了。隊長連忙一蹶劣爬起來,揮手叫那些難民快逃,一面又下令戒備,大家都伏在地上,把槍枝從牆縫裏伸出去,瞄準著外面。

「砰!砰!——劈拍!」

戰爭又發動了,這次到來的是敵方的先頭部隊——騎兵,而且人數並不多,給了他們一個很清楚的射擊目標,他們都暗暗抱了個決心,要藉著這破廟作掩護,把敵人全部殲滅了,報昨天轟炸堡子製造難民的仇。可是,「杭杭——」敵方的飛機又來了,又向下拋著炸彈,又是:

「蓬——轟!」

地上的雪和泥衝起來有半天高。

這真叫他們沒有辦法!他們不怕當面的敵人,只怕天空的轟炸。在這轟炸之下,藏着他們的破廟,成了最危險的目標,他們不能不退卻了。大家便又分成了散兵線,在雪地里匍匐著,爬到破廟後面的松林里去。

在這一次的退卻里,他們受到了不小的損失。一顆子彈「噓——」的從杜季真頭上擦過去,擦去了他三分頭皮,落在前面雪地里,泛起一陣白煙。杜季真不由得縮了縮脖子,伸手摸一摸腦袋,很幸運的覺得他還活着。可是,他清清楚楚的看見,那拋棄了父母家庭,硬要加進他們中間來,平素非常活潑淘氣的年青漢子德泉,卻被一顆流彈打破了頭蓋,腦漿飛濺出來,一聲不響的就倒在雪地里了。

杜季真一陣心痛,他把身子埋在地里,好半晌抬不起來。

在一面抵抗一面退卻中,他們又走了一整天,才遠遠的望見了省城。

可是隨即便有一種奇異的景象進入他們眼裏來了。他們看見,在城外那廣大的鋪滿了積雪的平地上,正展開了一列長蛇似的軍用汽車,車上堆滿了箱籠輜重,還有一包包用報紙包着的看不出什麼來的東西。每輛車上都站着衛兵,手裏執著皮鞭,看見有難民攀緣上車來,便舉起鞭子,把他們打得跌進白皚皚的雪地里去。

哭泣,號叫,哀求,和皮鞭著在人肉上的「拍拍」聲,震破了四周和平安靜的空氣。

「怎麼了?」他們每個人都懷着不小的疑團,暗暗地吃驚著,不知道眼前到底是怎麼會事。

杜季真被好奇心驅使著,不自覺的走到車前去探望。剛走到一輛車前,不提防那車上的衛兵,不分青紅皂白的照準他也是一鞭。立刻,頭面上便感到一陣火辣辣的痛楚。他把手撫摸著那紅腫的傷痕,怒火忍不住直冒起來,不容理智有活動的餘裕,便把背上的槍枝放平,瞄準了那衛兵,待要開放。

可是隊長卻搶步上前,把他阻住了,一壁從雪地上扶起了一個被打跌的難民來問道:

「怎麼的?他們到底幹什麼?」

那難民見車子已蠕蠕的在開動了,膽子不禁壯了起來,便摸着他被打傷的面孔,氣憤憤的紅著臉說:

「媽的!這真是那兒說起!××兵還沒開來,當主席的倒先逃跑了,還帶上這麼多大上。」

「真的?」隊長和杜季真止不住同時間出了這一聲。

「誰還哄你們!不信,請瞧!」那難民恨恨的把手指著在雪地上長蛇般蠕動的那一列軍用汽車說。

杜季真氣得頭腦都幾乎炸裂開來了,他的眼裏射出強烈的憤怒的光,一抬手,便又擎起了他的槍。隊長連忙阻止他,但已來不及,「碰——」的一聲,震得靜謐的四野都發着迴響。

這一顆子彈並沒有打中什麼,但顯然已引起了前面那列軍用汽車的恐慌,開得更加快捷起來。

杜季真收起了槍,不禁有些悵然,心頭像失落了什麼似的,很不痛快。他把眼光凝視在隊長臉上,要看他怎樣應付當前的事態,其他的人也都把眼轉向著隊長。

「完了!」隊長低聲嘆息著,拍了一下腿。「想不到當軍人的會這樣沒用!他們既不肯負守土的責任,甚至敵人還沒有來,就先把省城重地讓了出來,我們空有滿腔熱血,也沒辦法,現在只好暫且退進口裏去再說。」

「這不行!隊長!」年輕性躁的徐繼明,又發起他的牛性來了:「我們為什麼要退?他們不肯負守土的責任,不妨就由我們來負。不要說我們還有十個人,便是只剩一槍一彈,也要和敵人拚個死活!」

隊長的容色不禁一動,但隨即便又揪然地說:

「我也未嘗不這樣想,不過白白犧牲了太不值得!現在我們身上的責任更加重大了,救亡圖存,全靠着我們這班人的力量。我們要保全實力,慢慢的設法恢復。所以我主張我們還是先退下去,再謀進展。」

大家沒有什麼可說的了,雖然心頭都有些不甘,但覺得隊長的話也有理,犧牲總要有代價,無代價的犧牲是不值得的。於是,便只好依著隊長的命令,全隊都退往口內去。不過他們都是些年青人,這樣重大的憤怒實在不容易抑壓得住。一邊垂頭喪氣的走,一邊使勁增着地上的雪,詛咒著,謾罵着。

路便為他們詛咒謾罵的聲音顯得熱鬧起來。他們周身的血液都被大的熱心和憤怒燃燒得沸騰著,忘記了一切襲到他們身上來的寒冷,飢餓,疲倦。這樣,一直走到午後,那裏在黃色風沙里的萬里長城,遠遠的展開在他們眼前了。他們每個人都像見了親人般的喜悅,可又像受了極大的委屈般,個個眼裏都滾下了淚。

「口令!」防守在回內的兵士沖着他們喊了。

「我們是××軍。」

「停著,不許進來!上面有命令,說是這次囗囗失守,都是你們××軍的過失,現在就責成你們收復失地,有敢闖進回內的,立刻格殺勿論。」

這一番話使得他們都怒氣填膺的嘩噪起來:

「怎麼說?倒是我們的過失?敵人還沒有來,省主席就帶着他的家私煙土跑了,干我們什麼事?」

「這是上面的命令,我們也管不清許多。」防守在囗內的兵士冷冷的說。

一種進退兩難的感覺緊緊抓住了他們每個人的心,他們站在回外面,清清楚楚的看得見囗內的土地,看得見許多汽車,馬車,人力車,排子車,牛車,還有人和駱駝,載着大餅,窩窩頭,炮彈,槍彈,一直線的從那灰色的古城裏向萬里長城進發,可是他們的腳步卻踏不進那土地。他們迷惘了,只好都把眼望着隊長。

隊長呆了一會,忽然縱聲狂笑了起來,是一種傷心到極點的笑。他噙着眼淚,把背上的槍卸了下來,高高擎在手裏,回身撲奔原路去說:

「弟兄們,這正是我們殺身成仁的時候了!為了我們的國家和民族,也為了整個人類的前途,我們就不要管有代價沒有代價,拼着把我們的身體犧牲了罷!」

「好呀!反正兩頭都沒有活路,我們就拚著來作一場光榮的犧牲!」杜季真第一個興奮而又憤慨地附和著喊,其他的人也都執著槍,吶喊著,隨了隊長向原路奔去。血液沸涌到他們頭上來,使他們眼前都有些昏花模糊了。他們雖然只有十個人,可是精誠卻要感動天地。

道路已完全不是和他們來時所經過的一樣,從沿路逃奔過來的難民們口裏,他們知道敵人已毫不費力的佔領了省城,河山已交易了顏色。這消息,使他們憤慨得幾乎泣下血來。可是不容他們有多少猶豫的時間,敵人的先頭部隊已很快的接近到他們面前,黑壓壓的一片,在雪地上蜿蜒地進行着,也數不清有多少,當先一面旗子,似乎在向他們作著惡毒的譏笑。

「散開!」隊長悲壯地喊,他已經清清楚楚的看出了他們這一隊人的命運,這是他們的末日到了,也是他們光榮的犧牲時候到了。

隊伍立刻分散開來,各自找著樹本丘陵做掩護,屏著息,全身都蹲在雪地里,盡量把體積縮小,只光着兩隻大眼,瞄準著對面的敵人。

「砰!——拍!——砰!砰!——劈拍!——轟!」

蜿蜒在雪地上的敵人的長蛇斷了,分散成一堆堆的黑點,同時步槍和機關槍野獸般的怒吼起來,中間還夾着重炮的聲音:「蓬——」

杜季真像忘懷了自己似的,只是機械地把子彈推進槍膛里去,連連扳著槍機。也不顧每顆子彈能否命中敵人。他知道這完全是無益的,敵人的人數比他們有十倍百倍的多,他就使他所耗的子彈都能命中也不中用。這時,正有一顆開花彈落在距離他達二百米遠的徐繼明身邊,「轟——」的一響,他看見這位年輕而又帶有一些牛性的同伴全身都碎成了齏粉,肉片,衣服片,亂紛紛的落將下來。眼前一閃,他的肩頭感到一陣劇烈的痛楚,同時他手裏的槍也爆炸了起來。他喊了一聲,便完全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杜季真悠然的醒了轉來。他倒了下身子,立刻肩頭上便徹心徹肺的痛。這時他才發覺他左邊的手臂已經沒有了,他閉上眼,一幕幕戰爭的慘劇便又重現在他眼前:他看到埋伏在雪地里的他們的隊伍,看到從對面雨點般飛過來的子彈,看到被炮彈炸成了齏粉的徐繼明的肉片衣服片,看到在他面前閃現的火花和他手裏爆炸的槍。可是,到他睜開眼來,他便吃驚地覺察到他並不是在冰天雪地的戰場上,而是在一間黝暗的病房裏。頭上頂着墨黑的屋樑,身上蓋着污舊的被單。

「奇怪!」他不由得喊了一聲,掙扎著要坐起來。但不等他的身體轉動,一個女護士已笑盈盈的走過來,把他按住了,並且溫柔地向他問:

「醒了嗎?覺得怎樣!」

杜季真只向那女護土臉上望了一眼,不禁更加詫異很怪聲叫了起來。

「啊!露玲,你怎麼也在這裏?我難道是在夢裏嗎?再不然便是我們都死了,大家都在黃泉路上。」

「不,季真,這是真實的,並不是夢。我們都沒有死,卻是在人世間重新相會了。」葉露玲笑盈盈地說,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護士衣服,左邊袖口上系著個十字臂章,一絡黑髮露出在同樣有一個紅十字標識的一頂白帽外面,襯着她那白中透紅的粉臉,比較從前似乎更美麗了許多。

杜季真把他僅有一隻手的手指放在口裏一咬,覺得痛,不是夢,不禁喜歡得流下淚來說:

「露玲,真想不到,我們居然會有再見的一天,我差不多是九死一生的了!現在,請你告訴我,我到底怎麼會到這裏來的?」

「啊!這真是危險極了!說起來你也會不相信,敵人正預備把你們徹底消滅的時候,我方軍隊恰好跑步趕上了前線,把敵人抵擋住了。我們也就得以在他們的抵抗下,把你救了出來。」

「現在他們呢?他們在哪裏?」

「誰?」葉露玲茫然地問。

「就是那些和我在一起的忠勇的同伴們,他們都是保衛我們國家民族的健兒,我希望他們都能安全地存在着才好。」

葉露玲黯然的搖了搖頭。

「我也不知你的同伴有多少,不過我們從那地方救起來的人只有你一個,因為你還沒斷氣。」

「這樣說來,他們一定都已經沒了。」

葉露玲不作聲,她的頭徐徐的低垂了下去。杜季真從她的容色上讀到了一切不幸的消息,他的身體彷彿落進了冰窖似的。想到幾個月來大家在一起相依如命的生活,想到做着隊長的鄧應權那沉毅勇敢視死如歸的精神,一陣心酸,眼淚忍不住如雨一樣的落將下來。要不是因為房裏還有旁的傷兵們在著,他真想放聲號啕起來了。

「不要傷心,季真,他們都已經達到了獻身給這時代和這民族的目的了,他們的靈魂在天堂里一定也是很安逸的。你還是安心靜養一會罷,醫生說你雖然失了一條手臂,幸虧流血不多,並不怎樣危險,不過最要緊的還是好好的將息精神,不要受什麼刺激。我真不該把這一切消息都告訴了你,引起你的傷心。現在,請你趕快不要難過,我們只要留下生命來,將來不論什麼事都可以乾的。不是嗎?大的希望還在我們前面呢!我還有別的受傷的人要看護,不能多陪你了,過一會再來看你。」葉露玲溫柔的說着,又把蓋在杜季真身上的被單拉上了些,便姍姍地走開去了。

杜季真不哭了,他只圓睜着眼睛,獃獃的望着在他頭頂上的屋樑。悲痛的感情像一陣輕煙般從他身上走了過去,希望的火焰又在他心裏燃燒起來。他想到過去寄托在葉露玲身上的種種美麗的夢想,想到葉露玲現在對他和從前完全不同的親密的態度,這些想念都把他引到一個有利的結論上去,使他覺得這正是重新向她提出關係他們兩人切身問題來的好機會。雖然這次戰爭是失敗了,他並沒有得到光榮的凱旋,然而他好容易九死一生的逃出了死神的掌握,難道還不容許他享受一些人世間桃色的幸福嗎?

他這樣想着,滿心都盼望葉露玲再來。可是葉露玲卻好像有意要引他焦急似的,許久不把她的影子出現在他眼前。直到他由盼望而發生了飢餓的感覺,她才捧著一盆萊湯和一盆饅頭,緩緩的走到他面前來,笑着說:

「你餓了嗎?不要動,我來餵給你吃。」

杜季真看見了葉露玲,又完全忘記了他的飢餓,他瞧着她把菜湯放在他床前的茶几上,又坐到床沿上來,把饅頭送給他吃,他連忙伸出那僅有的一支只手來,把她的手腕握住了,熱情地說:

「露玲,慢著,我有一句要對你說,你可還記得……記得……」

「記得什麼?」

「就是去年這時候,我在你家裏向你提出來的問題:你到底愛不愛我?」

葉露玲面上一紅,但卻並沒有拒絕的表示,她只含羞地啐了一聲說:

「你怎麼老愛提起過去的事?我們要把過去完全拋開忘記,努力着現在,希望着未來。」

杜季真細細的把葉露玲這時的態度和從前比較了一下,很明顯的看出了這裏面的差別,他開始感到這一刻時間的可寶貴了,便鼓著極大的勇氣說:

「不過這事卻不容易拋開忘記。你如若不給我一個答覆,我就是死也不甘心的!」

「你要我怎樣答覆你呢?我想,不如先問你自己,到底愛不愛我?」葉露玲的聲音細得幾乎聽不出來。

杜季真的心裏像在開着特別快車,周身感覺異樣的輕鬆,連肩頭上的痛楚都被他忘記了。他吃吃的笑着說:

「我……我自然是愛你的,還用得着問嗎?」

「那麼,我也愛你就是了,又何必多問呢?」葉露玲的聲音仍舊細得像蚊子哼一樣。

這意外的滿足反而使杜季真的頭腦感到一陣劇烈的暈眩,他連忙定一定神,瞧著四周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們,便把他那僅有的一條膀臂,牢牢勾住了葉露玲脖子,把他的嘴唇印到她的嘴唇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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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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