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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又是過了一夜。這一夜他們都睡得很好。聽說今天要傳去問話,這個消息的確給他們多少新的期望,不管這期望是壞的還是好的。他們平時都是自由慣了,不知自由是怎麼可貴的人,此刻對於鐵欄外一切生物在自由行動的樂趣,真是渴慕到十二分。連那在門外走廊上用一團破布在擦凈着地面的,穿着破爛衣褲的工人,和一隻搖著尾在走動着的癩皮狗,都會令他們羨慕。因為對於自由的渴慕愈深,所以對於帝國主義者無端對自由的侵害愈加痛恨!同時,想起那班勾結帝國主義者在殘殺同胞的所謂「忠實同志」!更成為痛恨中之頂深切的痛恨!

其實痛恨儘管由他們痛恨,然而入獄者終於入獄,被殘殺者終於被殘殺,安享榮華者終於安享榮華。事實如此,非「痛恨」所得而修改。這時候為他們計,最好還是在心靈上做一番工夫,現出東方人本來的色彩來。最上乘能夠參禪悟道,超出生滅,歸於涅槃。那時候,豈不是坐監幾日,勝似面壁九年!其次或者作著大塊勞我以生,佚我以死,享樂我以入獄的玄想。要是真能得到「忘足,履之適也,忘身,住之適也」的混沌境界,也未嘗不可。但他們都是二十世紀的青年,他們不能再學那些欺人自欺的古代哲學家,去尋求他們的好夢。……其實,他們也要不到這種無聊的好夢!

差不多是上午十一時的時候,他們便一齊被傳出去問話。問話處由這拘留所門外的長廊向左走去,不到幾十步的工夫便到了。他們一路上各人都有他的一個護兵式的雜役把他們牽得很出力。牽着之菲的一個雜役,滿面露著兇狠之氣。他穿着普通警一樣的制服,斜眉,尖目,小鬼耳。他行路時幾根瘦骨頭本有些難以維持之意,但他拿着之菲,卻自家顯出自家是個威猛,有氣力的樣子來。他的表情很難看,不停地圓睜雙眼看着之菲,鼻孔里哼出「恨!恨」的聲音來,表示他對這犯人的不屑!

「你貴處系邊度啊(你貴處那裏呢)?」之菲低聲下氣地問着他。

「你想點啊(你想怎樣),混帳!」這雜役叱著,他的眼睛張得愈大了。

「我好好地問你一聲,點解你咁可惡啊!你估你好勒咩,我中意時,上你幾巴掌!(我好聲氣的問你一聲,你為什麼這樣胡鬧呢!你以為你很高貴嗎?我如果覺得快意時,便賞給你幾巴掌!)」之菲大聲叱着他,眼睛幾乎突出來了。

欺善怕惡的雜役,這時只得低着頭,紅著臉,沉默著不敢做聲。

問話處是一間三丈見方,二丈多高的屋子,安置著辦公枱,旋圍椅,象普通機關的辦事處一般的樣子。室內有一點木材氣味,坐在那裏的翻譯員是個矮身材,洋氣十足,穿著稱體西裝的人。他的鼻頭有一粒小黑痣,痣上有幾條鬈曲著的黑毛。那在翻譯員上首,專司問話的西人,穿着一套灰色的嘩嘰洋服,臉上紅得象一個酒徒一樣。

之菲最先被審問,其次P君,其次曉天。在問話中,他們搖一下身子,扭一下鼻孔,都要受譴責。「無禮!」「不恭敬!」那翻譯員時常用着師長的神氣說,極望把他們加以糾正。最後,他似乎為一種或然的同情所激動,扭著身子向他們開恩似的說:

「諸位,你們這件案情很輕,一二天內當可出獄。不過,哈!哈……」他很不負責任地笑着。

停了一會,他們又被送回拘留所去。

他們今早又沒有飯吃,餓火在他們腹中燃燒着,令他們十分難耐。他們開始暴躁起來,一齊打着鐵門,用着一種餓壞了的聲音喊著:

「Sir!Sir!Sir!——(先生!先生!先生!)」

「Mr.!Mr.!Mr.!——(先生!先生!先生!)」

他們的聲音起初好象一片石子投入大海里一樣,並沒有得到些兒影響。過了一個不能忍耐的長久的時候,那個西獄卒才搖搖擺擺地走來把他們探望一下。

「Sir!Weareonthepointofdying!Wehavenotanyfoodtoeatthesetwodays!(先生,我們都快要死了,這兩天我們什麼也沒吃上口。)」

「Why!Why!(呵!呵!)」他表示出十分駭異,把肩微微地一聳著說。「Youhavenofriendstogiveyoufoods!Oh,sorry!(你們沒有朋友給你們食物,呵,真對不起!)」

「Butnowwhatshallwedo,wearenearlystarved!(但是現在我們怎辦呢,我們餓得要死!)」之菲說,他對於面前的西獄卒恍惚看做一隻刺激食慾的適口的肥雞一樣。

「Thisevening,foodistobeprepared,thoughitmaybefarfromyourappetite!(今天黃昏給預備食物,雖然可能不大合你們的口味!)」西獄卒很不耐煩地說着,便很忙碌似地跑去了。

翌日下午兩點鐘的時候,他們都被帶到包探長室裏面去。包探長室在拘留所的斜對面,和正副警察長的辦公處毗連着。室內佈置很有秩序,黃色的牆,黑色的地板,褐色的辦公枱和坐倚,很是顯出鎮靜和森嚴。包探長這兩天的案件大約審判得太多,所以他的鼻也象特別長起來了。他的鼻的確是有些太長,那真有些令人一見便怕碰壞它的樣子。他的聲音依舊是這樣溫緩低下,同時卻帶着一種很專斷的口吻。他穿着一件很適體的黑色西裝,態度很嚴肅,這當然是個有高位置的人所應該有的威嚴。

「Mr,ChangSo,(張素先生,)」他用着他的高鼻孔哼出來的鼻音和之菲談了一會,最後終於這樣說着:「Wedon』tallowyoutoremainhereanylonger!IthinkyouhadbettergobacktoCanton!(我們不許你再留在這裏,我想你最好回到廣州去!)」他說罷,向他獰笑,很狡猾而發狠地獰笑。

「Idon』tliketogobacktoCantoninmylife-time!(我這輩子是不高興回廣州去的!)」之菲很堅決地答,臉上表示出一種鄙夷不屑的神態。

「Thenwhereshallyougo?(那麼,你到那裏去呢?)」包探長再用他的鼻音說。

「IshallgotoS.town,inwhichplace,Icanliveundermyparents』protection!(我回到S城去,在那裏我可以得到我父母的保護!)」之菲很自然地回答。他雖然知道到S埠亦是和到C城一樣,有被捕獲和危險。但他對這兩天的獄居生活異樣覺得難受。他對於經過S埠雖有幾分駭怕,但總還有幾分倖免的希望。至於他所以向他提出他的父母的名義來,這不過是要令他相信他是好兒子,並不是一個了不得的革命黨人的意思。

「Yes,youmaygo!(是的,你可以走啦!)」包探長說,他把他那對象貓一樣藍色的眼光,盯視着之菲。隨後,他便即在案頭用左手摸起那個電話機的柄,放在他的口上,右手摸起那個聽筒,喃喃地自語了一會,他象得到一個新鮮的消息似地,便放下聽筒和機構,向著之菲說:

「YoucangotoS.——immediatelyonboardtheshipcalledHaiKun.(你可以立刻坐船到S城去,船名叫海空。)」

P君和曉天都因急於出獄,結果便被這包探長判決伴着之菲一同出境,同船到S埠。

一個面色灰暗,粗眉大眼,高顴骨,說話帶着C城口音的暗探,步步跟隨着他們。他對於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有意地干涉。他慣說:

「不要動!——沒規矩!——失禮!——這裏來,快!——」等等帶權威的命令式的說話。

「你一個月賺到幾個錢!哈哈!……」P君冷然地向他問著,一雙惱怒的眼只是向著他緊緊盯住。這顯然是向他施行一種侮辱和教訓。他似乎很發氣,他的眼睛全部都變成白色了,但他到底發不出什麼火氣來。約莫三點鐘的時候,他們都被一個矮身材,橫臉孔,行路時象一步一跳似的西人,帶到和包探長室距離不遠的一間辦公室去。室內是死一樣地深靜,幾個在忙着辦公的西人都象石像一樣,一動也不動地坐着。他們都是半被挾逼地站着在這辦公室的近門口的一隅,那兒因為永久透不到光線,有點霉濕的臭氣味。他們每人的十個指頭,先後被安置在一個墨盒上,染黑后被安置在紙上轉動着把各人的十個指紋印出。那些被印在紙上的黑指紋,象兒童印在紙面上的水貓一樣,對着它們的主人板著嘲笑的臉孔。停了一忽,他們又被帶到辦公處外面,給他們照了三張相。

一種潛伏着的爆裂性,一種殺敵復仇的決心,在他們胸次燃燒着,鼓動着。但他們的理性告訴他們說,他們暫時只得忍辱和屈服,他們的復仇的機會仍然未到,只好等待着。

約莫四點鐘的時候,一切登記后被沒收去的東西都全部發還,他們即時可以出獄。那司號的印度人頻頻地向著他們笑。他向著他們說:

「Icangotoseeyouoff?(我可以給你們送行嗎?)」

「Theytellusthatweshallgotothesteamshiponmotorcar!Ithinkyoucannotkeeppacewithus!(他們告訴我們說,我們將坐汽車到輪船上去,我想你是沒法跟上我們的!)」之菲答,他表示著感激和抱歉的樣子。

一顆率真的淚珠在這司號的印度人的黑而美的眼睛裏濕溜著。懊喪和失望的表情,在他臉上躍現。

「Good-bye!(再會!)」他說,聲音有些哽咽。

「Good-bye!(再會!)」之菲很受感動地踏進一步,把手伸給他說。那印度人四處望了一望,有十幾對白人的眼睛在注意他,他便急忙把手插在褲袋裏,裝着不關心的樣子似地走開去了。

停了一忽,一切手續都弄清楚了。一架由一個馬來人駕駛着的漂亮的汽車,把他們載向那斜日照着黃沉沉的光,涼風扇著這裏,那裏的樹葉的馬路上去。押送着他們去的,有那個遍身汗毛的西捕,和那個面色灰暗的暗探。

一陣狂熱和愛的牽掛糾纏着的之菲。他用一種嚴重的,專斷的口吻向著那西捕說:

「Sir!Ihavealoverhere,Imustgotoseehernow!(先生,我有一位愛人在這裏,現在我一定得去看看她!)」

「No,(不!)」西捕含笑地說。「timeisnotenough!(時間來不及了!)」

「No!Imustgotoseeher!Onlyafewminutes,thatisenough!(不!我一定得去看看她!幾分鐘就夠了!)」之菲說,他現出一種和人家決鬥一樣的神氣。

「Why,younaywriteheraletter,thatisthesame!(呵,你可以寫封信給她,是一樣的!)」西捕說,開始地有點動情了。

「No!Idon』tthinkthatisthesame!(不,我想這不是一樣的!)」之菲更加堅決地說,他有些不能忍耐了。

「Allright!Youmaygotoseehernow!(好吧,現在你可以去看她一下!)」西捕說,他閃着眼睛笑着,顯然地為他的痴情感動了。

曼曼這兩天因為沒有看見之菲,正哭得忘餐廢寢。楊老闆家中的人騙她說,之菲因為某種關係,已先到新加坡去了。他們完全把之菲被捕入獄這件事隱瞞着,不給她知道。但她很懷疑,她知道之菲如果去南洋一定和她同去,斷不忍留下她一個人在這H港漂流。她很模糊地,但她覺得一定有一件不幸的事故發生。因此,她整天整夜地哭,她的眼睛因此哭得紅腫了!

當之菲突如其來地走到楊老闆住家時,她們都喜歡異常。曼曼即刻走來挽住他,全身了無氣力地倚在他和身上,雙目只是瞪着他,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好了!好了!你這兩天到那兒去,曼曼姑娘等候得真是着急——啊!她這個時候剛哭了一陣,才給我們勸住呢!」三奶鶯聲嚦嚦地說,她笑了,臉上現出兩個美的梨窩。她轉一轉身,正如柳樹因風一樣。

四奶,陳夫人,八奶和其餘諸人,都來朝着他,打着笑臉,問長道短。他一一地和她們應酬了幾句,便朝着曼曼急遽地說:「曼妹,快收拾吧。我們一塊兒回S埠去!事情壞極了,待我緩緩地告訴你!」之菲說,他被一種又是傷感,又是愉快,又是酸辛,又是歡樂的複雜情調所陶醉了。

再過十五分鐘時間,他們和曉天,P君都在碼頭下車子了。之菲向著那西捕帶着滑稽的口吻說:

「Gook-byeIshallseeyouagain!(再會,我將再看到你的!)」

「Gook-byeMr.ChangSo!Ihopeyouareverysuccessfully!(再會,張素先生,我祝福你們完全順利!)」那西捕含着笑緊緊地和他握着手說。

P君和曉天都照樣和他握一回手。大家都覺得很滿足地即時走下輪船裏面去。

「嗚!嗚!」輪船里最後的汽笛響了。船也開行了。立在甲板上的之菲,凝望着黑沉沉的煙突里噴出來的象黑雲一般的煤煙,把眼前的天字第一號的帝國主義者佔據的H島漸漸地弄模糊了,遠了,終於消滅了。他心中覺得有無限的痛快。

「哼!」他鼻子裏發着這一聲,自己便吃吃地笑了。但,停了一忽,他的臉色忽而陰沉起來了,他把他的眼睛直直地凝視着他那無論如何也看不到的地方,嘆著一口氣說:

「咳!可憐的印度人!你黑眼睛裏閃著淚光的司號的印度人!我和你,我們的民族和你們的民族,都要切實地聯合起來,共同奮鬥!共同站在被壓迫階級的戰線上去打倒一切壓迫階級的勢力!……」這樣嘆了一聲,他眼上似乎有點濕潤了。他悵然地走回房艙里去。

一一

晚上七點鐘的時候,船身震搖得很利害。之菲覺得很軟弱地倚在曼曼身上。他的臉色,因為在獄中打熬了兩天,顯得更加蒼白。他的精神,亦因為經過過度的興奮,現在得到它的休息與安慰,而顯出特別的疲倦。他把他的頭靠在她的大腿上,身子斜躺着。他的眼睛不停地仰望着她那低着首,脈脈無言的姿態。一個從心的深處生出來的快樂的微笑,在他毫無牽掛般的臉上閃現:這很可以證明,他是在她的溫柔的體貼下陶醉了。

「你的兩位真系陰功羅(你們兩位真是罪過咯)!——唉!討厭!……」P君含笑站在他們面前閃着眼睛,作出小丑一般的神態說。他這時左手插在褲袋裏,右手的手指上夾着紙煙,用力地吸,神氣異常充足。

曉天君正在艙位上躺着,他把他的目光緊緊地盯着他們只是笑。

「真爽羅,你的!(真快樂羅,你們!)——」他說。

「嘻!嘻!……哈!哈!……」之菲只是笑着。

「嘻!嘻!……哈!哈!哦的兩個手拉手,心心相印,同渠的斗過。——咳!衰羅!你的手點解咁硬!——唔要緊!唔要緊!接吻!接吻!嘻!嘻!哈!哈!(嘻!嘻!哈!哈!我們倆手兒相攜,心兒相印,和他們比賽。——咳!真糟糕!你的手兒為什麼這樣粗硬呢!——不要緊!不要緊!我們接吻吧!接吻吧!嘻!嘻!哈!哈!)」P君走上前去攬著曉天的臂,演滑稽喜劇似的,這樣玩笑着。「我做公,你做納!(我做男的,你做女的!)……」曉天搶著說。

一個軍官裝束的中年人的搭客,和一對商人樣子的夫婦,和他們同艙的,都給他們引得哈哈地笑起來了。

正在這樣喧笑中,一個長身材舉動活潑的少女,忽然從門口走進這房艙里來。她一面笑,一面大踏步搖搖擺擺地走到之菲和曼曼身邊坐下。她便是黨變后那天和杜蘅芬一同到T村去找之菲的那個林秋英。她是個漂亮的女學生,識字不大多,但對於主義一類的書卻很爛熟。她生得很平常,但十分有趣。她的那對細而有神的眼睛,望人儘是瞟著。她說話時慣好學小孩般跳動着的神情,都着實有幾分迷人,她在C城時和之菲,曼曼日日開玩笑,隔幾天不見便好象寂寞了似的。這時候她在之菲和曼曼身邊,呶著嘴,搖著身,嬌滴滴地說及那個時候來H港,說及她對於之菲入獄的挂念,說及在這輪船里意外相遇的歡喜。她有些忘記一切了,她好象忘記她自己是一個女人,忘記之菲是一個男人,忘記曼曼是之菲的情人。她把一切都忘記,她緊緊地挽著之菲的手,她把她的隆起的胸用力壓迫在之菲的手心上!她笑了!她毫無掛礙地任情地大笑了!

「菲哥!菲哥!菲哥!……」她熱情地,喃喃叫着。

「你孤單單的一個人來的嗎?」之菲張大着眼睛問。

「和志雄弟一道來的。我們同在隔離這地不遠的一個房艙上,到我們那裏坐談去嗎!」

「和志雄弟一道來的嗎?好!志雄弟,你的情人!——」曼曼抿著嘴,笑着說。

「你這鬼!我不說你!你偏說我!菲哥才是你的情人呢!嘻!嘻!」林秋英說,她把指兒在她臉上一戳,在羞著曼曼。

「莫要胡鬧,到你們那邊坐談去吧!」之菲調解著說。他站起身來,向著P君和曉天說:

「我給你們介紹,這位是林秋英女士,是我們的同鄉!」跟着,他便向著林秋英說:

「這兩位都是我的好朋友,這一位是P君,——這一位是曉天君。」

「到我們那兒坐談去吧,諸位先生!」林秋英瞟着他們說。她把先生兩個字說得分外加重,帶着些滑稽口吻,說着,她便站起身來,拉着之菲,曼曼和P君,曉天,一同走向她的房艙那面去。

陳志雄這時正躺在艙位上唱着歌,他一見之菲便跳起來,走上前去握着他的手。

「之菲哥!之菲哥!呵!呵!」他大聲叫青驚喜得幾乎流出眼淚來,臉上燃著一陣笑容。他的年紀約莫十六八歲的樣子,身材很矮,眼大,額闊。表情活潑,能唱雙簧。在C城時和他相識的人們都稱他做雙簧大家。他和林秋英很愛好,已是達到情人的地步。出人意料之外的是他和林秋英的不羈的精神和勇氣,他倆在這房艙中更老實不客氣的把艙位外邊那條枕木拉開,格外鋪上幾片板,晚上預備在這兒一塊兒睡覺。

「一對不羈的青年男女!」這幾個字深深地印在之菲的腦海里。

在這房艙中,之菲和著這對小情人談了一回別後契闊,心中覺得快慰。他的悲傷的,煩悶的意緒都給他倆象酒一般的濃情所溶解了。

「英妹!雄弟!啊啊!在這黑浪壓天的大海里,在這蒼茫的旅途中,得到你們兩位深刻的慰安和熱烈的憐愛,真令我增幾分幹下去的勇氣呢!」他終於對着他們這樣說。

跟着,他便挽著P君和曉天坐在這對小情人的艙位上,秘密地談起來了。

「對不住你們!船到S埠時,我要即時和你們分開,喬裝逃走。因為我是S埠人,格外容易被人看出!」之菲說,他覺得很有點難以為情的樣子。

「但不行!我不行!我現在連一文錢都沒有了,你應該設法幫助我!」曉天着急地說。

「那,我可以替你設法!我可以寫一封介紹信給你,到一家商店去借取三十元!」之菲說,他把曉天的手緊緊地握著。

「我打算到新加坡去。我的旅費是不成問題的!」P君說。他的態度很是悠閑,閃着眼睛,翹著嘴在作著一個滑稽面孔。

「介紹信便請你這個時候寫吧!明早船一到埠時你即刻便要跑了,時間反為不夠!」曉天說,他的態度急得象鍋里螞蟻一樣。

「好的,好的,我即刻便替你寫吧,」之菲說。即時從衣袋裏抽出一枝自來水筆來,向著林秋英索了信封信紙,很敏捷地寫着:

S埠天水街同亨行交

李天泰叔台大人鈞啟

內詳

天泰叔台大人鈞鑒:

曉天君系侄摯友,如到貴店時,希予接洽,招待一切,彼似日間往暹羅一行,因缺乏旅費,特函介紹,見面時望借與三十元。此款當由侄日內璧趙。侄因事不暇趨前拜候,至為歉仄!肅此,敬請

道安

侄之菲謹啟月日

之菲把這封信寫完后,即刻交由曉天收藏。

「留心些,把它丟失,便沒法子想了!」P君說,他望着曉天一眼,態度非常輕慢。

一二

S埠仁安街聚豐號,一間生意很好的米店。店前的街路,兩旁儘是給一些賣生菜的菜擔,賣魚的矮水桶。刀砧所佔據。潑水泥污,菜梗萎穢,行人擁擠喧嚷,十分嘈雜。這店裏的樓上,在上午十點鐘的時候,來了一個遠客。這遠客是位瘦長身材面色憔黃而帶病的青年。他頭戴着一頂破舊的睡帽,眼戴一個深藍色的眼鏡,身穿深藍色的布長衫。他的神情有點象外方人,說不定是個小販,或者是個教私塾的塾師,或者是個「打抽豐」的流氓。他是這樣的疲倦和沒有氣力,從他的透過藍色眼鏡的失望的眼光考察起來,可以即時斷定他是一個為煩惱,愁悶,悲哀所壓損的人物。他雖然年紀還輕,但因為他的面色的沉暗和無光彩,使他顯出十分頹老。這遠客便是從輪船上易裝逃來的沈之菲。

這間米店是曼曼的親戚所開的。告訴他到這裏來的是曼曼女士。當海空輪船一到埠時,他留下行李給曼曼女士看管,獨自個人扮成這個樣子,一溜煙似地跑到這裏來。

店裏的老闆是個年紀約莫四十歲的人,他的頭部很小,面色沉黑。從他的馳緩的表情,和不嘗緊張過的眼神考察起來,可以斷定他是在度著一種無波無浪的平靜生活。他的名字叫劉圭錫。之菲向他說明來意后,他便很客氣地把他款待着。

「呵,呵,沈先生,剛從C城來嗎?很好!很好!一向在C城讀書嗎?好!讀書最好!讀書最好!」劉老闆說,他正在忙着生火煮茗。

「啊,啊,不用客氣!茶可以不用啊。我的口並不渴!……唉!讀書好嗎?我想,還是做生意好!」之菲一面在洗著臉,一面很不介意地說着。

「不是這麼說,還是讀書好!讀書人容易發達。沈先生一向在K大學念書嗎?好極了!K大學聽說很有名聲呢!啊,沈先生,你看,現在這S埠的市長,T縣的縣長,聽說統是K大學的學生。說起來,他們還是你的同學。好,沈先生!好,我說還是讀書好!……」劉老闆滔滔地說,臉上溢着羨慕的神氣。

「是的,有些讀書人或許是很不錯的。但——不過,唉,有些卻也很是難說!」之菲答,微微地嘆了一口氣。

過了一刻,曼曼女士帶着一件藤呷咇①,和她的父親一同進來了。

①即藤篋。

「菲哥,這位是我的爸爸。我上岸后便先到M校去找他,然後才到這裏來。」曼曼很羞澀而高興地向著之菲介紹著,遂即轉過身來向著他的父親介紹著說:

「爸爸,這位便是之菲哥,我在家信里時常提及的。」

「呵,呵,呵,這位便是之菲兄嗎?呵,呵,呵,回來了!回來了!回來了!前幾天聽說C城事變,我真擔心!真擔心!呵,呵,回來好!回來好!」曼曼的父親說,臉上溢着笑容。

他的名字叫黃漢佩,年紀約莫五十餘歲。他的身材稍矮而碩大,面很和善。廣額,濃眉,大眼。面形短而闊,頭顱圓,頭後有一個大疤痕。說話聲音很響,如鳴金石。他是個前清的優廩生,現時在這S埠M中學當國文教員。他的家是在T縣,距離這S埠約有百里之遙。

他的女兒和之菲的關係,黃漢佩先生已略有所聞。不過只是略有所聞而已,尚不至於有所證實。所以忠厚的黃先生,對於「所聞」的也不常介意。他和之菲談話間,時常雜着一些感激的話頭。什麼「小女多蒙足下見愛,多所教導,多所提攜,老夫真是感激!」什麼「我的小女時常說及你的為人厚道,真可敬呢!。」一類的話頭,都由黃先生口裏說出。

之菲心中老是覺得慚愧,不禁這麼想着:「黃老先生,真不好意思,你是我的岳父呢!我和你的女兒已經結了婚了!唉!可憐的老人家!我要向你賠罪呢!」

有些時候,他幾乎想鼓起勇氣,把他和曼曼問的一切過去都告訴他,流着淚求他赦罪,但,他終於不敢這樣做。他覺得他和曼曼的關係,現時惟有守着秘密。他覺得這時候,正在亡命時候,他們的革命行動固然不敢給他們的父母知道,他們的背叛禮教的婚約,愈加有秘密的必要。社會是歡迎人們詐偽的,獎勵人們詐偽的,允許人們詐偽的,社會不允許人們說真話,做真事,它有一種黑沉沉的大勢力去驅迫人們變成狡猾詐偽。他想這時候倘若突然向他老人家說明他們的關係,只有碰一回釘子,所以索性只是忍耐著。

「黃老先生,我和你的令媛是很好的朋友,互相幫助這是很平常的事啊。說到感激一層,真令人愧死了!」他終是囁嚅地這樣說着。

過了一會,黃老先生和他的女兒到樓前的一個卧房裏面密談去。約莫十分鐘之後,他便又請之菲到房裏面去,關於他們現在處境的危險,黃老先生已很知道。他誠懇地對着之菲說:

「之菲兄,到我們家裏去住幾天吧!我們有一間小書齋,比較還算僻靜。你到我們家裏去,在那小書齋里躲藏十天八天,人家大概是不知道的!」

「黃老先生,謝謝你!到你們家裏去住幾天本來是很好的,但,T縣的政治環境很險惡,我這一去,倘若給他們知道,定給他們拿住了!……我還是回到我的故鄉A地去好。那兒很僻靜,距離T縣亦有三四十里,大概是不致會發生危險的。」之菲答。他這時正坐在曼曼身旁,精神仍是很疲倦。

「不到我們家裏去嗎?……」曼曼臉色蒼白,有些恨意地問著。

「去是可以去的,但……咳!」之菲答,他幾乎想哭出來。要不是黃老先生坐在旁邊,他這時定會倒在她的懷裏啜泣了。

「你們兩人在這兒稍停片刻吧。此刻還早些,等到十一點鐘時,你們可以雇兩抬轎一直坐在停車場去。——坐轎好!坐在轎里,不致輕易被人家看見!我是步行慣了的,我先步行到停車場去等候你們一塊兒坐車去。」黃老先生說着,立起身來,把他的女兒的肩撫了一下,和之菲點了一下頭便自去了。

「菲哥,哎喲!……」曼曼說。她的兩片鮮紅的柔唇湊上去迎着他的灼熱的唇,她的在顫動着的胸脯湊上前去迎着他的有力的摟抱。

「親愛的妹妹!」之菲象發夢似地這樣低喚著。他覺得全身軟酥酥地,好象醉后一樣。

自從之菲在H港入獄直至這個時候,他倆着實隔了好幾天沒有接吻的機會,令他們覺得唇兒只是癢,令他們覺得心兒只是痛。這時候,經過一陣接吻和擁抱之後,他們的健康恢復了,精神也恢復了!

「菲哥!親愛的哥哥!你回家后,……咳!我們哪個時候才能再會?唉!和你離別後,孤單單的我,又將怎樣過活?……」她啜泣著,瑩潔的眼淚在她的臉上閃著光。

「親愛的曼妹!T縣無論如何我是不能去的,留在這S埠等候出洋的船期又是多麼危險!所以我必須回到偏僻的A地去躲避幾天。我想,這裏面的苦衷,你一定會明白的,最好,你到T縣后,一二天間,即刻到A地去訪我。我們便在A地再設法逃出海外!唉!現在只有這個辦法!」之菲答。他一面從衣袋裏抽出一條手巾來,拭乾曼曼的淚痕,一面自己禁不得也哭出來了。

「唉!菲哥!這樣很好!你一定要和我一塊兒到海外去!離開你,我是不能生活下去的!」曼曼在之菲的懷裏啜泣著說,臉色白得象一張紙一樣。從窗外吹進來一陣陣輕風,把她的鬢髮掠亂。她眼睛裏流出來的淚珠,一半濕在她的亂了的鬢髮了。

「心愛的妹妹!」之菲說,為她理著亂了的鬢髮。「在最短的期間,我們總可以一塊兒到海外去的!……在不久的將來,我們的生活一定能夠放出一個奇異的光彩來!不要憂心吧!只要我們能夠幹下去!幹下去!幹下去!曙光在前,勝利終屬我們!」他把她的手緊緊地握著,站起身來,張開胸脯,睜大著發光的眼睛,半安慰曼曼,半安慰自己似地這樣說。

「好!我們一塊兒幹下去吧!」曼曼嬌滴滴地說,在她的淚臉上,反映出一個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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