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2

第十二章 2

直升飛機在城市的上空兜著圈子,荒島好似飄在藍色海水中的一片綠葉,綠得醉人,綠得驚心。建設中的濱海新城,好似落在綠葉上的一隻蝴蝶,五彩繽紛,花花點點。那些豪華的建築物,如同彩蝶鮮艷的羽翅。正在開拓的紅色土壤以及熱氣騰騰的施工現場,又顯得斑斑駁駁,好似被牙蟲咬噬出來的疤痕。突然,就在市區一側,有幾個閃亮的光點,好似落在綠葉上的幾顆露珠!

何臘月突然驚叫起來,一把拉住坐在旁邊的王參謀,喊道:「王參謀,你看,那是什麼?那幾片亮晶晶的東西!看,就是那裏!」

王參謀的目光隨着她的手指看去,笑道:「那是幾個水坑!過去是一片窪地,現在成了市區的垃圾場、污水坑!」

「那不也是你們的地盤嗎?」

「是呀!可現在成了包袱了。地方上來不及搞基礎建設,我們沒有力量整治它!」

「王參謀,你為啥不把這包袱甩給我們田總?」

「小姐,你……是不是想出賣你們老總?他哪點對不住你了,要把他拖進污水坑?」王參謀看看她,又看看田柱子,哈哈大笑。

何臘月暗暗給田柱子使個眼色,認真地說:「王參謀,我是認真的。你就送個人情,把那幾個水坑給了田總吧!」

王參謀又是搖頭,又是笑,擺擺手說:「小姐,這叫人情嗎?這叫坑人!」

「不,就是坑,我們田總也願跳!我們總不能花五萬元錢白坐一趟飛機吧?對不對呀,田總?」何臘月開着玩笑,話說得卻認真。

田柱子剎時明白了她的用意,隨聲附和道:「是呀,王參謀肯把包袱扔給我,我就心甘情願地扛起就走!」

工參謀也認真地說:「小姐,我聽田總的。不過,你們拿五萬元錢賣幾個污水坑,有什麼用途?」

田柱子笑着說:「王參謀,別再提五萬元錢的事了!你放心,我們搞建築的,堆放點雜物總是有用場吧?」

「你們可要想好了,別買後悔葯!」

「我們是在天上說話,神仙作證!」

田柱子伸出手來,和王參謀的手拍了個脆響。

直升飛機在空中兜了兩圈,事情就這麼談妥了。

當他們重新回到那間辦公場地時,王參謀又望着田柱子,審慎地說:「田總,是你自己要跳污水坑,以後可別罵我推你下水啊!」

田柱子挺直了胸脯,抬起那隻戴着鑽戒的手,機敏地抹了把額頭的熱汗,豪爽地說:「哪裏話!萬一水坑裏逮住幾條蛇,我還要請你吃蛇宴哩!」

王參謀交代幾句,幾個辦事員很快就辦完手續,又讓田柱子簽了字,然後把幾份文本交到何臘月手裏,問:「小姐,咱們交往半天,還不知道你的芳名呢?」

何臘月掩飾不住滿臉得意,落落大方地說:「我叫湯·吉娜,今天晚上,我陪大家吃飯,跳舞!」

幾個辦事員躍躍欲試。

王參謀卻搪塞說:「湯小姐,不是悻你面子,今天實在抽不出身來。咱們另找時間,來日方長嘛!」

田柱子又執意勸說一回,王參謀一味拒絕。

何臘月便順水推舟說:「好了,反正我們套在那幾個污水坑上了,以後少不了麻煩你們。電話留在這裏,我們就聽你們安排了!」

一群人在笑聲里把田柱子送上車,又在笑聲里揮手告別。

何臘月一口氣把車開到那片污水坑前,停下來,身子一下子癱軟下來,趴在方向盤上,半日無語,只是呼哧呼哧喘氣。那情狀好似當着眾人騙了一個金元寶,好容易逃離了險境,又怕人家反侮,追上來討要。

田柱子也是一片惶惑和茫然,獃獃地望着她,又望望那片污黑的水澤,不敢說話。

足足沉默了一支煙工夫,何臘月才緩過神來,舒展雙臂,靠在車座靠背上,懶散地說:「事情辦成了,田總,你得好生請我一頓了!」

「當然,當然……」田柱子慌忙不迭地應答,又茫然地問:「哎呀,我說臘月,今天到底是咋回事呀?你編了這麼大個套子,把他們套住了,把我也套住了,又到天上轉了一圈,反倒把地弄到手了。到現在我還覺得跟做夢一樣,真玄哪!」

「咳,這不也是逼出來的嗎?」何臘月不看他,喃喃地說,「人逼急了,啥主意都能想出來。你要想在這裏佔領市場,就得站住腳跟,看着你整天打游擊似地亂竄,能不急嘛?其實,今天只是想幫你拾個便宜,撿塊地角地邊啥的,一想到這幾個水坑,才發狠豁出去,冒一次險。這種結局,我也沒想到。」

「照你說,這片水坑真是咱的了?」

「不,是你的。快去看看吧,到底有多大!」

田柱子的手腳變得利索起來,三下兩下就扒了身上的行頭,穿着背心、褲頭,光着腳丫子跳下車,沿着坑沿,踏着污泥,蹚著污水,一步步朝前走去。走一步,陷半條腿,拔出腳來,便聚成一個明亮的足跡。一個個足跡串起來,又勾勒出一圈明亮、驚人的弧線,那弧線如同一道界碑,劃出一大片輝煌炫目的領地!他一步步朝前走着,他的疆域和領地便一步步被拓展出來。眼看他越走越堅實,越走越豪邁,那神態便也隨之陽壯起來,好似一位開拓疆土的君主,一邊勾畫着自己的版圖,一邊面對自己的領地構思出種種美妙的設想和種種貪婪的籌劃。

何臘月看着男子漢越走越直的身腰,越抬越高的額頭,心口突然一陣狂跳。周身血液也沸騰起來,彷彿地層下面翻動的岩漿,要衝破血管,一瀉千里!有一種難以壓抑的預感和衝動,多少年夢寐以求的那個追求和期望,可能會通過這個男人的腳步而實現了,起碼是在一步一步向它走近了——不就是為了挺直腰板活得像個人嗎?為了它,她的腳板在黃土地上奔走着,一步一道血痕;她的腳板從石板路上逃出了大山,走到了荒原上,闖到了大海邊,又流落到異國他鄉……她的雙眼遙望着天邊,追逐著一片旖旎的雲彩。但是,傷痕纍纍,九死一生……那希望、那目標還是一片海市蜃樓。

是自己野心勃勃,還是痴心妄想?

不,她否定過。追求幸福和自由,原本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人長著腦袋,就是為了思考。人長著一雙手,就是用來創造。只有妖魔才有意製造災難和貧困!

是自己大逆不道,異想天開,所以才落得身敗名裂,無家可歸?

不,她又否定了。

人類生存的希望原本攥在自己手裏,因為被套上一副無形的鐐銬,才產生可嘆的愚昧!

人類和大自然之間的奧秘無非隔着一層窗紙,只因千百年沒有捅透,才遮掩著一個漫長的悲劇!

經受過磨難,領略過世界的何臘月,不再相信那些傳統的矇騙和現代的說教。她不怕別人說她狂妄,也不怕人笑她野心勃勃,僅存一絲信念。她不斷告誡自己:「要吞下天下人吞不下的苦水,要經得住天下人經不住的磨難,要忍得了天下人忍受不了的冤屈!」

如果以前的她,是為了追求一己、一生、一家、一門的安樂和尊嚴,才鋌而走險,才捨命抗爭;那麼,此刻的她,已經從血泊和苦水裏漸漸感悟過來,想用自己的心力為依舊貧困的山野谷地盡一份責任。想伸出手去為憨厚善良的田柱子助一臂之力,彌補自己為他造成的不幸,洗刷自己留在山野谷地的那份恥屏。也許,正因為有了這一份追求,她才從孤獨和自暴自棄中走了出來。

但是,她把這種心跡牢牢藏在心底,沒有一點勢利,只有一片真誠。她不再是淺薄、平庸的山鄉女子,也不是輕易被人征服的女人!

她並非和感情絕緣,失去了七情六慾的女人。也並非國空一切、超脫塵世的冰雪公主。她是個有心計、有主見,決心要征服她所喜歡的那種男人的女人!而這種征服決不是簡單的情愛,更不是市儈的利用,而是一種理想的移植和嫁接。期待她所信任的那個男人能夠踩着她的血泊和苦難,最終能夠理解她,並且實現她的那份追求,牢牢把那片海市蜃樓捧回山野谷地去。

世界是由男人和女人組成的。男人是女人養大的。男人身後如果沒有女人,男人就無法站立起來。女人卻比男人更具有獨立意識,女人比男人更堅強,更有韌性。女人肩上能扛得起大山,心中能盛得下大海。

何臘月稱得上就是這樣的女人!

那個曾經與她相依為命、生死與共的男人離開她了,投入另一個女人的懷抱,儘管她鄙薄他,卻又無可奈何。但是,當另一個男人在她面前出現時,孤獨和委屈便一掃而光。她並不懊悔以往的苦難,更不認為那是荒唐,她把那些歲月當作財富,珍藏在心靈深處。同時又傾心扶持這個男人,她希冀的是一份更美好更高遠的目標,因為她不再是浪跡天涯的孤雁。通過這個男人,她的心和山野谷地的親人貼近了。

在她眼裏,文縐縐的白面書生不叫男人。文雅柔順、女人味十足的男人不叫男人。沒有血性,沒有膽量,只會圍着女人轉溜,滿嘴甜言蜜語的不叫男人。那號色眼眯眯,倚仗權勢和錢財去勾引女人的更不叫男人!

男人就是男人。男人該是吼獅嘯虎般的偉丈夫!男人應該是赤手空拳,袒胸裸背,沒有屏障,沒有依靠,就憑自己的能力,干出一番事業的人;應該是臉上刻着皺紋,腮上長滿鬍鬚,挺起胸敢上刀山,昂起頭敢下火海,眉不皺,眼不眨,把天底下的苦難扛上肩頭的人。這樣的人才叫男人!征服這樣的男人,才叫女人!尋找這樣的男人,才是女人的幸運!

過去那個男人,稱得上男人。

現在這個男人,也應該是那號男人。

眼看着這個男人在泥濘中跋涉著,汗淋淋地向她走過來時,她突然感到,這個男人身上還缺乏幾分野性、幾分野心。他在山野谷地呆得太久了,高高的大山擋住了他的眼睛,深深的溝壑局限了他的胸襟。在那片石頭世界裏,他興許稱得上好漢,能攪起一團塵霧,能在泥坑裏翻起一團濁浪。但是,憨厚得近乎呆傻,本分得近乎木訥,善良得近乎懦弱,守舊得近乎愚昧!這段日子裏,她沒有聽到他說出一句驚天動地,或者震撼人心的話語;她還看不出他有拿起鐵扛能夠撬動這座海島,或者能夠將那個偏僻的山野谷地掀個天翻地覆的能量。所以,她心中暗自忐忑,眉頭也微微蹙起。是啊,這個僅僅在石板地上灑過汗水,播種過希望的山裏漢子,這個僅僅在山坡上撬過石頭,在古城小縣裏辦過工廠的鄉村能人,能經得住驚濤駭浪的襲打,能經得住商場上腥風血雨的考驗嗎?這裏既是一片蠻古洪荒,又是一片現代化的戰場,表面上溫文爾雅,實質上卻暗藏着刀光劍影啊!新思維的火星,早已在這裏燃成熊熊大火。追逐火光的,有猛獸,有精怪,也有飛蛾。呼嘯的猛獸,可能燒為一攤血污。撲火的飛蛾,可能燒為灰燼。只有懂得火候的精怪,才能成為精靈!

「嘿嘿,邊邊沿沿都算上,怕有二十來畝地哩!不少,不少!」

田柱子雙腿沾著泥,額上掛着汗,樂呵呵地走回來,那神情,果然似得到傳國玉璽般的興奮,還有一絲沾了大便宜的竊喜。

「你轉這一圈都想到啥了?看到啥了?」何臘月站在坑沿草棵子裏,注目盯視着他。

「嘿嘿,臭水坑裏會有啥?爛泥,水草,連一隻青蛙蝌蚪都沒看見!」他笑着,正要拔出泥腳來。

「哼,不對,你再仔細看看!」

何臘月突然板起面孔,眼裏閃出兩道冷冷的凶光,伸出手去,猛地推了他一把。

田柱子打個踉蹌,腳下一滑,撲通一聲栽到在污水裏。掙扎著爬起來時,周身上下污水淋漓,活像一隻泥猴、水獺。他撲愣著滿頭泥巴,抹拉着臉上的泥水,怔怔地望着岸上的女人。

「這下看清了吧?水坑裏有沒有山野谷地的影子?有沒有騰雲大廈的影子?」

何臘月板結的面孔上好似能刮下一層霜來。

田柱子不慌不忙撩起污水,衝去渾身的泥,又洗凈了胳膊腿,不慌不忙爬上來,坦誠地說:「臘月,我再傻,還不明白你這份心嗎?我踩着污泥走,心口怦怦跳。這裏看着是個水坑,可我知道,你替咱山野谷地找到一塊風水寶地,捧來一個聚寶盆哪!人心都是肉長的,我也是條漢子,懂得這分量有多重,懂得該如何邁腳。可是,我是旱溝里的山雞,要在這汪洋大海裹扎猛子,還得一番修鍊哩!」

何臘月要的就是這話。想到自己心火太盛,讓他又嗆了幾口污水,便憐惜地指指旁邊工地上的水管,催促道:「快去沖沖!讓人看見,笑你寒磣!」

他怔怔地卻是親呢地看着她,笑了。

在他眼裏,她依然是元宵彩會上的仙女那般美妙、動人、苗條、精幹。頭髮瀑布似地散技在腦後,烏黑閃亮如同緞子。襯出臉上、身段的輪廓,線條格外清晰。又黑又亮的眼睛,靜似碧潭,亮若燦星。紅紅的、誘人的嘴唇,白皙的略顯疲憊的面容,依舊像往日那般風韻、動人,顯出熱情、活躍的女性魅力。她的微笑,還是那麼純樸、灑脫、含情脈脈,又是有知識、有修養、有內涵的,讓所有見到她微笑的人都感到洋溢着自信和親切。使他更感信服的除了外表,還有更深層的東西,那就是她聰穎過人、智慧過人。她乾脆利落的決策,隨機應變的能力,隨和平易的風度,落落大方卻又不媚凡俗的談吐,走到哪裏都會吸引許多人,無論處在什麼場合,都會使無數的目光追逐和傾倒。她很自然而又得心應手地處理著複雜的經濟社會的人際關係,並從千頭萬緒的關係中找到縫隙,輕而易舉地達到目的,這些都使山裏漢子對她有了日益加重的好感和愛慕。他對遇到她,既感到驕傲,心裏又有些發酸。這原本應該是他的妻子啊,本應患難與共,相依相隨,但是,卻演出一場人間悲劇,天各一方。與此同時,他又隱隱地感到他們之間有一種距離感。她身上那件華彩相間的套裙,轉眼就會變成張開的翅膀,像燕子一般在廣闊的天空中飛來飛去!那光彩照人的、清秀俊俏的、洋溢着火熱和魅力的女人,以前不屬於她,現在也不屬於他!

這是他的感覺。

他微微感到悲哀,卻又沒有一絲邪念。在他眼裏,她美妙、純凈得像綠葉上一顆晶瑩剔透的露珠。他懂得在那晶瑩剔透的露珠後面隱藏着一個漫長的黑夜。它曾經飽嘗了山風的撕裂,經受了山嵐迷霧的蹂躪,飽受了黎明前最痛苦最冷冽的煎熬,才從茫茫天宇跌落下來,在綠葉尖上凝聚成這珍貴的一顆!他不忍心去窺探那可怕的背景,不忍心去觸動毛骨悚然的葉片,更不忍心用燥熱的唇去吮吸那讓人心醉又會讓人心碎的晨露!只是默默地注視它,痴迷地仰望它,甚至忐忑不安地呵護它,透過晶瑩的水珠去欣賞陽光下映出光華四溢的彩虹!他有這個責任,也有這份權利,這是他的感覺。這感覺也是真實的存在。

田柱子洗乾淨一身污水,重新披掛整齊后,迫切地說:「臘月,我想好了,有了這片污水坑,咱們就可以創家立業了!咱們的公司就叫太行建築建材發展公司,你當董事長,我當總經理!說吧,咱這第一腳該如何踢出去?」

何臘月看着他亢奮的面孔,有幾分興奮,又有幾分愕然,說:「這家當是你的、路該怎麼走,你自己定!」

「不,那不行!這事業是咱們共同的,你見多識廣,離了你可不行!」

「我再說一遍,這事業是你的,你要把它一肩挑起來!從現在起,我這個秘書卸任了!」

「什麼?你說什麼?你把我惆到半天雲里,又抽了梯子把我摔下來啊!」

看着田柱子一臉惶惑、驚愕,她臉上堆起一層怨艾的濃雲,低沉地說:「我幫你,並不是想讓你依賴我。同樣,我也不想依附你!我從大山裏逃出來,摸著石頭闖海,就是想做一個高高大大的人。你現在是背負着山野谷地人們的重託來闖海的,難道連這點勇氣都沒有嗎?你看到歌舞廳里那些女人了吧,她們身單力薄,無依無靠,卻能拚了命去開創自己那片天地!別忘了,你是山野谷地長出來的漢子,有一副頂天立地的脊梁骨,抽了梯子也要爬上天人,那才叫好漢!」

她眼裏閃著不可動搖的光芒,語氣很強硬。

他稍稍感到幾分困惑,幾分遺憾。但是,他看到她充滿自信的流灑,充滿慾望的期待,擁抱天地的雄風,他感到自己顯得窩囊和軟弱,不禁汗顏地垂下頭去。

他們又一次相視時,他含着沉鬱,不再言語。

她抖一下長發,對他家然一笑,大步匆匆朝自己的小轎車走去。

他猛然醒悟過來,追過去,大喊:「臘月,你別忙,我馬上找人圈牆,拉界,插上公司的牌子,堆土填坑打基礎。現在,我先請你吃一頓去!」

田柱子拉着何臘月,撞開一家臨海酒吧的門,風風火火地走進去,還沒坐到椅子上,便揚聲大叫:「海鮮,啤酒,趕快上!」

當酒吧小姐把大盤海蟹、鮮蝦、鮮貝、鮮魚和滿滿兩升鮮啤酒堆滿桌子時,何臘月驚愕地:「柱子,你……瘋了?」

田柱子臨窗而站,指著遼闊的海水,望着一個遙遠的所在,臉上一片激動和嚮往,放開嗓門,大聲說道:「臘月,我真想站在海邊,大聲吆喝一聲,向山野谷地的鄉親報告這個好消息。咱們山裏人闖進特區來了,就要站住腳跟了,太行山的產品就要打進這裏來了!」

他的聲音高亢激昂,隨着習習海風,傳得很遠很遠,在寬闊浩森的海面上盪起一串串回聲。

何臘月吃驚地看着他,眼珠都瞪圓了。

酒吧里的人們,都停住動作,仰起臉驚異地看着他。

他把頭探到窗外,得意而又自豪,驕矜而又狂傲。風吹着他一頭粗硬的頭髮,他顯得自負、旁若無人!

她靜靜地聽着浩森水面上盪起的迴音,陶醉在一片從未有過的喜悅和興奮之中。兩顆淚珠悄悄地從眼角滾下來,落在因激動而泛紅的面頰上,彷彿映着晚霞無聲地燃燒。

田柱子走過來,猛地端起酒杯,豪爽地說:「來,臘月,咱們乾杯!」

他用酒杯當地一聲在她面前碰了個脆響,站起,舉杯說道:「鄉親們,亮娃子!這杯得勝酒,我先替你們喝了!」

她舉杯狂飲,酒順着面頰、脖頸橫流,和著滿臉淚水,傾灑了一地。

那天,她醉了,他也醉了。

唐髮根孤獨的身影在騰雲大廈前的廣場上躑躅。

此時此刻,他是這片天地的主宰者,也是這片天地的創建者。所有看到他的人都向他投來一個謙恭的微笑,或者一個略帶獻媚的問候。他可以高挺胸脯,二目如炬地環視滿世界喧鬧的人群,以一種君臨天下的姿態踩着台階上的紅地毯,在眾人仰慕下步入輝煌的宮殿,連突兀的額頭上都會放出炫目的毫光。他也能以一種血染戰袍、攻城掠地、席捲千軍、終於俘獲敵國王妃的功高蓋世的姿態,在凱旋門前領受萬眾歡呼,然後步入神聖的殿堂,細細品嘗用人頭和血漿換來的美酒。因為,他終於劈波斬浪地游入大海,並且跳過了那個金光耀眼、雲蒸霞蔚的龍門,成了精怪,成了人傑。

然而,此刻他顯得那麼頹喪和凄愴。面前的一切顯得朦朧和虛幻,過去的搏鬥顯得蒼白無力,甚至不值一提。當他踩着紅地毯登上台階時,腳步都有點發抖。

他也為自己突然變得這般軟弱而驚訝不已。如果以前從不相信鬼魂附體,那麼現在他相信了這個真實。這些日子,他從裏到外都被一個活着的魂靈牢牢攫住了。

他被那記響亮的耳光打懵了!

他被那句尖刻的話語擊昏了!

他被那個飄忽的身影迷惑了!

他被那幢神秘的別墅困擾了!

他閉門沉思,默默檢討自己的罪孽和過失,久久難以替自己開脫,在那片鋪滿荊棘和血泊的來路上越陷越深。那眼前始終躥跳着一股衝天的烈火,烈火中掙扎著一具扭曲的身影。

他默默地為她祈禱過,久久地為她懺悔過。他期望傾聽從縹緲的天際飛來一聲悅耳的聲音,是她對他的願諒和理解,那樣,他才可以安心去走以後的路。此刻,他卻感到身邊有座岩漿凝聚的火山,頃刻就會噴涌爆發,熾熱的岩漿會將他淹沒、燒死!

他初始恐懼,繼而泰然,並且期待這一天早日來臨。

然而,他得不到這份懲罰和超脫,鐵門裏的死寂比領受酷刑還要難熬。

他感到自己沒有退路。一個深知罪孽深重而又無法領受懲罰的人,沒有活下去的勇氣,更沒有活下去的臉面。

回首自己的來路,他感到一種難以洗刷的羞屏和憤怒。他是個男人,曾經轟轟烈烈地愛過一個女人,愛得天昏地暗,愛得癲癲狂狂,愛得生死不懼,愛得難解難分!但是,當那個女人為他而消失之後,他忘記了誓言,忘記了曾經發生過的一切,投入了另一個女人的懷抱。堂而皇之是事業,猥猥瑣瑣是求生!那女人靠的是心術、算計,靠的是力量、強迫、征服,乃至掠奪!他和她之間既沒有光熱,也沒有甜蜜,沒有千絲萬縷的纏綿,也沒有雷鳴電閃的交和。她需要他,看中他的能力和才幹。他需要她,利用她為他搭起的舞台、辟開的通途。她要用征服展示自己的價值,他想憑藉通途和舞台得到人生的榮耀。他為她的事業敢於去搏鬥去拚殺,他們誰也做不到同生共死的浩然和悲壯。然而,他們卻能走到一起,把事業搞得轟轟烈烈,相互得到各自的滿足和陶醉。此刻想來,如果這就是愛情,他甘願一輩子不要它。如果這就是追求,他甘願從此消失,不再貪求這份虛榮!

糊塗,是混世的安眠藥。

清醒,是生存的撒手鐧。

如果那個精靈不再出現,他必然會踩着紅地毯走向輝煌的人生頂峰。因為他是成功者。

可是他猛然清醒了,他看到自己渾身血污,金碧輝煌的大廈上面,時時晃動着一具在烈火中扭曲的身影。他便感到自己是個情場上的偷生者,同時又是商場上的投機者!

猛然間,他看到那張被烈火燒灼的面孔陡地發出非凡的光彩,雙目炯炯,嘴唇翕動着,發出一種天使般的聲音:「還想讓我見到他,就別忘了他是山野谷地人,是條男子漢!靠自己的血汗和能耐,重新干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來!拿別人的屁股充自己的臉,算什麼好漢!」

雖說是嘲罵,他聽來卻似仙樂。

雖說是宣洩,他聽來卻似福音。

當他從阿光嘴裏知道海灘上的事情后,一種可怕的熱情使這具威嚴而又怯懦、縹悍卻又軟弱的漢子的肉體突然振奮起來,像電流一樣傳遍全身,凝聚到怒睜的雙眼上,盯住一個地方,噴射出烈焰,從乾裂的嘴唇里惡狠狠吐出一句話:「臘月,你等著,我活個人樣給你看!」

陳徐麗絲每天都堅持到大廈去上班,從早上七點一直忙到下午六點,工作很重,頗具壓力,而且許多事情她一時還理不清頭緒。但她喜歡這樣,因為忙起來,就不致於那麼孤獨、痛苦和一陣陣的內心騷亂。

晚上,她和唐雲龍只有一壁之隔,但她覺得隔着無數山川峽谷,那麼渺茫而又遙遠。她無法入睡,夜夜站在窗下,從隔壁不息的燈火中猜測那個男子漢是在何等的瘋狂和絕望中,自己折磨自己,她的心便會猛地抽搐起來。

她並不想責怪他,只是想安慰他。兄弟,咱們誰也沒有錯。可是,她又知道,這是無濟於事的。因為那個女人的存在,使她明白了許多原來不曾理解的東西——什麼叫陶醉,什麼叫迷惘,什麼叫瘋狂,什麼叫致命的痛苦……每想到這些,她都禁不住潸然淚下,把眼淚都流幹了!

她嘆惜自己的可憐,在此之前,自己竟然不曾有過這種體驗!沒有刻骨銘心地愛過別人,也沒有人刻骨銘心地愛過她!更可悲的是,連這條委身於她的漢子,也不曾勾引她,欺騙她,引誘她。反倒是她,始終對他投去柔情蜜意的目光,含情脈脈,盪人心魄,最後化成熊熊的魔火,把他燒化在自己的懷抱里,又一次懂得了男人的雄風和凌厲,品嘗了男人的種種豪情和滋味。即便自己躺在愛河裏沉溺,或是回味交合的暢快時,竟也沒有恨過、嫉妒過他在另一個女人肉體上的那種親呢。於是,她更感到悲切和空虛。

「啊,我的阿龍!我現在懂得了,我離不開你。沒有你在我身邊,我就沒法活下去。除了你,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叫救星。世界上再沒有比置身於高智商的人群之中,卻又是孤獨生存更可怕的事情了!

「阿龍,我是愛你的。如果以前不曾這樣,那麼現在我是用心在愛你。我很懊悔,也很委屈,世界上哪有我這樣縱有千金也拴不住一顆男人心魂的蠢人?儘管我對你不抱奢望,卻又無時不在低聲下氣地曲意逢迎你,委身屈從你,而且是熱情奔放,煞費苦心,這和一個成熟女人多麼不相稱啊!慾火熾烈,貪求無厭地在男人身上尋求刺激,那是女孩子的希冀。可是,我把以往零亂分散的愛心,整個收集起來,聚集成一股激流,連心靈一塊捧給你啊!如果你還不滿足,我願把整個生命作為代價,難道還換不回你一顆心嗎?

「你整日鎖在屋裏,我就在走廊上徘徊,想聽到你的喘息,你的怒罵,甚至咆哮。我常常彎下身子,從鎖孔里窺視你的一舉一動。我能在鎖孔前呆一個上午,一個下午,一個整天!那個鎖孔成了溝通你我情感的神經。只要能看到你的影子,我的心就緊張得像根琴弦,被我的靈魂撥動着,顫個不停。我自知自己的形象猥猥瑣瑣,偷偷摸摸。我知道自己的行為躲躲藏藏,畏畏縮縮。讓人看了會譏諷,會鄙薄。我知道自己整天渾渾噩噩,懵懵懂懂,心裏又緊張又迫切,充滿了迷亂、新奇、幻想、渴望以及種種不安的衝動。讓人知道了,又會竊笑我的低賤和下作。

「每個人都有自尊,哪怕是街頭的乞丐,也不能容忍別人的唾沫濺到自己臉上。我怕自卑將我扼死,無數通站在穿衣鏡前,觀察自己的姿容。那裏面的我,時而熾熱如禮花四濺,時而鮮艷如爛漫春色,時而沮喪如深宮怨女,時而驕矜如豐潤鮮果。儘管我無法洞悉那個山鄉女子的肌膚和胭體是何等的迷人,但是,從容貌到儀態,從舉止到風度,我一點也不比她遜色!阿龍,我不知道哪一點讓你如此失望,也猜不透你為什麼總把耀眼的光柱投到她的身上,而始終讓我站在她投下的那團陰影里?

「我現在是在求你,不要忘記我,更不要離開我!無論如何,咱們相愛過,由此我把自己看得神聖。我也是個不幸的女人,已經在愛河的沙灘上苦熬了十八年了,既然我碰到了你,甘願和你廝守到天荒地老。

「我對過去的一切從不後悔,更不會恨你。即使孤獨和痛苦使我扭曲成一團,或者被痛苦撕裂得靈魂破碎,我也沒有怨過,也沒有恨過,更沒有發出過一聲詛咒!因為,你有你的理由,你有你的選擇,你心中牽掛着比我更難忘的女人!但是,我還要求你,只要你不離開我,我甘願幫你承受懲罰,無論是人間還是地獄,無論是今生,還是來世。」

陳徐麗絲有生以來,從來沒有這麼深重而又痛苦地經受着靈魂的鞭答和拷問。這是自覺自願的,沒有任何人敢這樣對待她。她的面前是浩瀚的大海,搭乘的方舟眼看就要傾覆了,她不得不發出呼救。然而這呼救卻顯得微弱無力,得不到一聲希望的迴音。她顯得。慚淬了。

這天凌晨,她突然接到婕尼打來的電話,說唐總準備召開公司董事會!婕尼的聲音興奮得發抖。她聽了,又觸動了心口緊繃的那根琴弦,嗡嗡顫個不停。她匆忙穿好衣服,淡施脂粉,便朝騰雲大廈趕去。

只見公司門前的廣場上排滿了鋥光閃亮的小轎車。高大的樓體上從頂層垂掛下兩條耀眼醒目的紅布楹聯,方正的字體大書——

騰雲呈祥匯資聚財三載創業風雨同舟

蛟龍送福集團經營朝夕奮鬥榮辱與共

婕尼在大廳前迎候她,指著楹聯說:「這兩句話是唐總編撰的,挺有氣派,挺有人情味!」

陳徐麗絲沉思著,品味出一種辛酸的滋味,點點頭,又搖搖頭,沒有說話。

在電梯上,婕尼又滔滔不絕地說:「唐總已經講了一大篇話了!我第一次聽他這麼善談。可謂熟諳人世滄桑,洞察風雲變幻,上通天文,下曉地理,還有一副氣吞山河、胸懷五洲的膽魄!他突然變得野心勃勃,甚至貪婪得慾壑難填。那神態更怕人,簡直就像拿破崙,揮舞著戰刀,指揮着鐵騎,想把整個地球都吞下去!」

陳徐麗絲隱約感到有點突然,意識到會發生什麼意外。她沉默著,嘴唇微微發顫。

她踩着長廊上的長毛地毯,還未走到會議室門前,便從敞開的門縫裏聽到唐髮根的聲音傳了出來。她便頓住腳步,靜靜地聽着。

「……我現在對諸位公佈一下騰雲公司的家底。截止目前,公司資金總額有二十億元上下,其中人民幣十五億元,外匯五億元多點。資產及項目收益粗略估計可達十個億。以上這些數字是本公司以金融為龍頭,以房地產為支柱,多業並舉取得的成果。也就是初步實現了金融資本與產業資本直接融合的集團經營策略。

「另外,還有一筆數字,就是近一年來在證券業方面取得的成效。我們在二級市場交易額達一百七十五億元人民幣,在中國大陸同行業排在十五名之內。這一點聲明一下,目前整個大陸有證券公司不下五百家!證券對騰雲公司來講,還是新興行業,也是本公司將要加大力度去發展的行業!

「還有一點,本公司以這個特區為基地,牢牢抓住機遇,向內地的大中城市積極拓展。先後在瀋陽、長春、北京、上海、鄭州、石家莊等地,投資實業和物業。直接回報率雖不算高,但是,構成了一個巨大的投資網絡和融資網絡。東方不亮西方亮,只要耕耘,就會有收穫。中國是一個發展中的國家,這幾年經濟發展速度很快,資金供求矛盾十分突出。有錢才能生錢,這是極簡單的道理。所以,我就要接着談下面的問題!現在國際上遊資很多,利用外資是常規做法。我想,咱們應該走出去,在國外尋求結合點。先別人一步走出去,就能先一步找到新路!如果守株待兔,不懂得按國際慣例辦事,不僅難以實現騰雲公司的理想,而且隨着金融國際化,會落個慢性自殺!諸位,我決不是危言聳聽,這種例子國外有,我們決不能蹈這個復轍!當然,我們也作了一些嘗試,已經在新加坡、荷蘭、美國、西歐和香港作了嘗試,籌建金融機構,充分利用這些地方的優勢,不斷壯大自己。」

他的話突然停住了,足足停頓了三分鐘,然後又震耳地轟響起來:「諸位朋友,諸位老總,今天把大家召集起來,大廈上掛起的兩幅楹聯已經說明了會議的宗旨。過去我們風雨同舟,榮辱與共,才有了今天這份家業!我向諸位表示謝意。今後,我希望大家一如既往,共創大業,拜託了!」

沉默。會議室沒有一點聲響。

陳徐麗絲從沉迷中醒來,其實是從唐髮根勾畫的美妙的幻境中醒來。從閃開的門縫中望進去,只見唐髮根站在圓桌會議的正中位置上,明晃晃的眼睛掃視着全場。他的目光掃到哪裏,哪裏就會引發一陣騷動。她愕然張大嘴唇,似乎第一次看到這個滿頭濃髮的男人竟然有這麼大的威懾力。似乎第一次窺察到他的內心深處竟然埋藏着這麼多連她都未曾理解透徹的宏圖大略。

她惶然向婕尼招招手,低聲問:「他的話……錄音了嗎?」

婕尼點點頭,她才輕輕吁口氣。

正在這時,她看見唐髮根畢恭畢敬地垂下腦門,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嘩啦一聲,全場起立,所有的人也都像他那樣,垂首還禮。會議室一片寂靜。

看到這情景,陳徐麗絲心頭一緊,心口上緊繃的那根絲弦突然斷了!這好似訣別的悲壯一幕和他那番浩然就義前慷慨激昂的演說,構成一幅巨大而又濃重的天幕,陰沉沉地把她籠罩住,裹挾住,那種索繞在心頭的不祥預感終於應驗了。

她眼前一黑,踉蹌著倒在地毯上。

當陳徐麗絲醒來時,是在自己的卧室里。

唐髮根靜靜地守在她身邊,還緊緊抓住她的手。

她如痴如醉,把他的手攬在懷裏,用雙手緊緊摟抱着,恨不得將他整個放在自己滾燙的手心裏冶鍊,融化。

「阿龍,別離開我!」

她哀鳴著,喘息著,用盡周身的力氣。雙眼焦渴地望着他那不僅富有成熟的男子漢的魅力,更富有思想家、戰略家的魅力的面孔。此刻,她隱隱感到,他們的關係最終只能成為朋友,或者事業上的夥伴。

「不……」他掙扎著,反抗著,可是掙脫不開。一個驃悍的男子漢此時此刻竟然對付不了一個病弱的女人。

「我不是強迫你,而是求你,留在我的身邊!」

「你……沒有這個權利!」

「為什麼?」她火了,眼中射出毒焰。「任何一個女人都有愛和被人愛的權利!我喜歡你,所以才求你!我想了好久,有句話一直埋在心裏,我需要你,不僅需要一個丈夫,更需要你這樣的夥伴、幫手!你不要輕視我;以為我從你身上尋求男人的刺激,那太淺薄了。我求你,是為了咱們共同的追求啊。」

唐髮根一時沉默了。他無法反駁她。

「我懂得你的心,知道你想去幹什麼。我可以服從你,可是,那樣做值得嗎?你在董事會上那番話,是何等揪疼我的心,誘惑我去做一場美妙的夢。而且,你有這個能力去實現它。阿龍,我想了,你十我十現在的設想,能實現的!能實現的!」

唐髮根沉默著,寬敞的胸膛里有一盆爐火在燒熾着他,讓他把最後一絲力氣、膽魄燒成灰燼。

她突然縱身跳起,雙手鈎住他的脖頸,將她熾熱的嘴唇烙鐵一般印在他那冰涼、乾裂的嘴唇上。又像久經饑渴的野獸抱住了一攤水,貪婪地吮吸著,狂飲著。此刻,他又如同一頭落入陷阱的小鹿,軟癱了,昏死了,睜著一雙失神的眼睛,完全放棄了徒勞的抗爭,任她宣洩,任她吞食。

陡然,他又看到面前升起一團衝天的烈焰,又看到烈火中那具扭曲痛苦的身影,頃刻驚醒過未,猛地從她懷裏掙脫。一隻手下意識地抹了抹沾著女人唾液的嘴唇,坦率地說:「你是個好女人、能幹的女人。你是我的大姐、好大姐,在困難中拉把過我的大姐。我不會忘記你!我也不騙你,我始終仰著臉看你,太累,太沒出息。即便和你親熱的時候,心裏想的也是她。大姐,你以為愛是什麼?是連肝連肺,心靈相通,輕輕一碰,就嘟嘟冒血的東西!我知道,她不會再接受我。但是,一個女人敢用生命去換取一份追求,作為男人,為啥不敢用血泊去讓她得到一份滿足?」

「阿龍,我可以丟掉一切,去作出補償!你又何必去做傻事呢!」陳徐麗絲哆哆嗦嗦伸出手來,早已淚眼愁眉,哀不絕聲。

「你只要解開拴狗的鐐銬,放開猴子的鏈條,我便可以自由自在地撲騰一場!」

他雙眼冒着火苗,肆意而又癲狂。

「阿龍,你可以丟下我,難道就忍心扔下面前這一大攤子嗎?」女人發出凄厲的責問。

「這你放心,我是個說話算話的人。陳先生託付的事,我不會讓他失望!」

「不,你缺錢。既然你已鐵了心,應該屬於你的,你全拿走……」

「你也太輕看我了!既然你已經封了公司的全部帳號,那就都留給你。我只懂得天底下最貴重的東西是情分!」

陳徐麗絲又垂死一般掙紮起來,用盡全身的力氣,將兩條胳膊纏住他的脖頸,好似溺水的生靈抓住浮物,發出凄涼的悲泣:「阿龍,你別誤會,什麼都是你的,一切都是你的,我也是你的啊!」

唐髮根忽然挺起身來,像尊傲然不可侵犯的鐵塔,退了幾步,站定了,悻然道:「你不要誘惑我!什麼財產、事業、追求,全是不值錢的東西!我已經喪失了真誠,丟掉了良心,害了一個女人了!你知道嗎?我要把她找回來,把丟掉的一切都找回來!不然,我還是個人嗎!」

她身子一軟,癱倒在床上,發出一聲絕望的悲鳴。

月光躲在濃重的雲翳里,不肯露面,房間里一片迷漫。窗外嘀嘀嗒嗒在響,雨點子下來了。

唐髮根不見了。

灰沉沉的房間里充滿肅殺的鬼氣。

原來的那片污水坑不見了,在忙碌的特區人面前,毫不留意間鋪成了一片寬敞的平地。好似攤在陽光下的一幅儲紅色的地毯,等待着人們在上面編織錦繡,編織圖案。

其實,這圖案已經繪製好了。經過田柱子和何臘月的反覆爭論、反覆考察后,決定充分利用有限的地皮和無限的空間,籌建一處集辦公大廈、高檔住宅、健身娛樂為一體的綜合性建築群。除主樓作為太行公司的總部外,其餘的均以商業開發為目標,往高層發展;並在頂層作文章,開發成空中花園、空中娛樂中心、空中網球場、空中游泳池。

他們依據這個設想,聘請北京一家設計公司進行整體構思和具體規劃、設計。幾經討論,幾經修改,虛泛的設想已經變成用線條勾畫的圖紙,並被命名為「空中花園」,呈現在特區有關方面的討論會上,並得到批准。

這天傍晚,田柱子正在那座金屬框架、組合結構的簡易工棚里和幾家房地產公司的老闆洽談空中花園的開發、銷售事宜,被守門老漢喚出來,說是有位客人要見他。

田柱子走出工棚,見門前停靠着一輛沾滿紅泥的自行車,又看見一位身材魁梧、神情傲然的漢子正在平坦的場地上徘徊、躑躅。從背影看上去,就感到有一股隱隱殺氣向他逼來。

還沒等他邁上去,那漢子便猛然轉過身來。沒等他開口說話,對方便用純正的北方鄉音沖他說道:「不用繞彎子,你就是田柱子吧?我就是唐髮根!沒想到結了十來年冤家,咱們在這裏見面了!」

他大大咧咧伸出手來,不知為什麼,田柱子卻把伸了半截的手縮了回去。

「好,既然你心裏還沒忘掉過去的冤讎,那麼今天咱就把這件事擺平,然後再說別的。挑個地方吧,我聽你的!」

他抖抖身上顯出折皺的西裝,依舊一幅居高臨下的傲慢之態,眼縫裏投來一股輕蔑之光。

田柱子心中憋足了氣,好似找到了冤家的復仇者,真想一拳頭砸過去,打他個鼻青臉腫,以消除這熬了十來年的怒氣。更使他難以忍受的是,這個在別人身上製造過苦難的傢伙,竟然毫無一絲汗顏和愧疚之意,竟然還是那麼趾高氣揚,好似還可以像以前那樣欺他一頭。他便似一桿填足了火藥的鐵釩,點火便會炸裂!但是,他看看工棚里的客人,還是咬咬牙忍住了,也用一種傲然的口氣說:「這裏不方便,半小時后,咱們沙灘上見!」

這片沙灘,離市區不遠,因為佈滿礁石和垃圾,很少有遊人駐足,所以顯得冷清。

兩個山野谷地的漢子,騎着自行車,一前一後來到這裏。一個魁梧,一個壯實,一個充滿宣洩、報復的慾望,一個憋足復仇、雪恥的怒火。相峙站立,四目怒視。然後扒了上衣,裸露出色澤相似的結實的雙臂,鬥牛一般朝對方步步逼近。兩人沒有言語,只有心中鬱積的不平和勇力,都想把對方打倒,踩在腳下,發出一陣勝利者的狂笑!

當他們第一次交手時,雖說能撬動巨石的田柱子,面對唐髮根顯然不是對手,一個掃膛腿,他便倒在沙灘上。

唐髮根並沒有再動手,只是傲然挺立在沙灘上,冷笑着向爬起來的田柱子得意地招招手。

田柱子又急又惱,恨不得把面前的冤家撕個粉碎才解恨。於是攢足力氣,惡狠狠地沖了上去。唐發很輕輕一閃身子,躲過他這猛虎出洞。然後伸出胳膊,扭住他一條手臂,再揮拳一擊打在他的脊樑上,田柱子便一個狗刨,栽到地上。

唐髮根抬起一隻腳,踩住他的肩膀,然後仰起面孔,發出一陣爽快的狂笑!

正在這時,田柱子掙紮起來,使出鐵扛撬動巨石的力氣,把唐髮根掀了個跟斗。然後嗚呀一聲大吼,挺直身子,使出拔山之力,把唐髮根扛上肩頭,就地轉了三圈,撲通一聲摔出一丈開外!不待唐髮根翻過身來,他又跳上去,騎在他的肚皮上,展開雙臂,伸開巴掌,朝着那張狂傲、冷酷的面孔,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地狠命打去!直打得那張臉由紅變青,由青變紫,鼻孔嘴角都滲出血水,他仍不解氣。在發瘋般揮舞巴掌的同時,他眼前映現出爹悲痛的哀號,妹妹的嗚咽,那個凄涼的新婚之夜,被山風撕爛的「喜喜」字,自己在和痛苦中煎熬的歲月,還有何臘月、何正月為此遭遇的種種不幸……彷彿一剎那都變成霹靂和電火,對着這個災星,這個仇敵,這個把山野谷地攪得不安寧的混世孽種統統施放出來,恨不得把他砸成肉醬,燒成死灰!似乎不是他一個人在打他,而是代表山野谷地人在打他。也不是他一個人在出氣,而是代表山野谷地人在出氣!

所以,他打得痛快,解氣。

所以,他打得肆意,冷酷。

唐髮根既不反抗也不哀求,倒在地上,一副毫不怕死又甘願承受懲罰的情狀,田柱子反倒失去了打下去的興緻和刺激。最終還是收回自己那雙發疼發酸還有些發麻的手掌,悻悻地站起來,又癱倒在潮濕的沙灘上,呼呼地喘息著。

「你打夠了?解氣了?那就該我了!」

唐髮根抬起腫脹得如同發麵窩頭的面孔,張開血淋淋如同爛桃子一般的嘴巴,朝田柱子問了一句,縱身跳起來。像頭受傷的猛獸,撲到他面前,抬起結實的大腿,飛起一腳,便將他踢肉球那樣踢了個跟斗。沒等他緩過神兒來,又跟上去飛起一腳,又踢了他一個跟頭。就這樣接二連三,田柱子像個肉團,在唐髮根的腳下翻滾著,毫無反抗地一直被踢到海水中,咕咚咕咚嗆了幾口海水,才被唐髮根拖着腳腕,拖到沙灘上。

「好了!咱倆現在算是扯平了,從今往後,我不欠你,你不欠我!」唐髮根靠着一塊礁石,慢慢坐下來,抹了一把鼻孔里流出的血,望着水淋淋的田柱子,平靜地說:「我只問你一句話,你是咋樣把臘月騙到手的?」

田柱子匍匐在沙灘上,喘息著,倒著嗆進肚裏的海水,如同一隻受傷的蜥蜴。

「你啞了?我跟你說話哩!」

田柱子一雙血紅的眼睛噴出凶光,輕蔑地嘲罵道:「你這種見利忘義的負心漢,也配做人?也配問臘月?如果當初知道你是這號貨色,我寧肯戴綠帽子,遭萬人唾罵,也不會放臘月走!你說我騙她,也太小看田柱子,太小看何臘月了,我們好歹沒有忘記祖宗,沒有忘記自己是個山野谷地養大的人!」

這番話似乎罵到唐髮根的骨縫裏,他的脖頸彎曲了,脊樑也彎曲了,像只烤熟的大蝦弓曲在沙灘上,半日沒有還嘴。

田柱子掙扎著,艱難地站起,不再看他一眼,掉頭走去。

唐發很猛地跳起來,石極子一般橫在他面前,野蠻地吼道:「不管你怎麼看我,決不許你去坑騙臘月!她九死一生熬到現在,老不容易。她手中有點活命錢,我決不許讓你坑騙着去填窮坑!」

「只有你會打這種算盤!山野谷地也就出來你這個沒有人味的野種!」田柱子毫不退讓,用血紅的目光盯着他,同樣放聲大吼:「臘月是山野谷地的好女子,她心裏牽掛着那裏的窮鄉親,我敬重她。你如果還是條漢子,就走你自己的路,從今往後不要再去糾纏她!」

田柱子的話像破丁丁的石頭蛋,足以在唐髮根的肌膚上砸出血窩。他顯得理屈詞窮,無力還嘴。原本比田柱子高出一截的身軀,始終難以挺直,那雙一向敢於蔑視一切、征服一切的目光,也變得卑微和遲鈍。突然,他的肩胛猛然抽動起來,從那雙傲慢的眼珠里射出來一股冷冽冽的寒光,咬牙切齒地說:

「田柱子,你可以來闖海,也可以去闖天下,姓唐的不會嫉妒,也不會眼紅!可有一條,你少在我面前說什麼山野谷地!那裏欠着我的血債,欠着我兩代冤讎!你知道嗎?我差點沒被阮大業整死,我是從他手心裏逃出來的逃犯哪!我恨不能抽他的筋,剝他的皮,把他剁成肉餡!以往阮大業說我是妖精,今天你也罵我是野種,那你算個好人了?要是這,我就得撂下一句話,你甭想在這片島上為他辦成一件事!你有本事折騰,我有本事給你攪黃,再讓你身敗名裂地滾回去!不信,咱就嫖上勁,比比種氣!」

唐髮根這番話說得寒氣逼人,殺氣騰騰。他臉色變青了,眼裏要噴火,牙齒咬得格巴響,好似面對仇敵,發出一段血誓。

田柱子的目光變得遲鈍了,深深吸了口氣,神情顯得頹唐和沮喪。唐髮根的話觸動了他心口上的傷疤,他無力反駁,他能夠品味出遭受過屈辱和折磨而又難吞難咽的苦澀;他無力抗爭,他能夠想像出仇恨凝聚起來的報復具有多麼可怕的能量;他無力阻擋,他能夠理解這位和他有着同樣苦難經歷的漢子心中此刻滾動着何等洶湧的狂波巨瀾,燃燒着何等難以扼制的熊熊烈火。同時,他也無法勸慰他,也不想和一個因為仇恨而失去理智的人較勁。只是在心靈深處對他產生一點理解和同情,甚至還有一種同病相憐的哀嘆,兔死狐悲的凄愴。但是,他又被面前的漢子曾在他和何臘月的命運中製造過悲劇這層恩怨困攏著,便不肯掏出心來和他交流,也不肯垂下腦門向他屈服。於是,便矛盾地沉默著。

「當然,只要你不再糾纏臘月,咱們大路通天,各走半邊!」唐髮根猛然昂起頭來,像頭狂獸,怒視着他認為是可以撕咬成碎片的對象大吼。

田柱子卻現出一副泰然、坦蕩和難以搖撼的偉岸,沉重而又鄙夷地說:「冤有頭,債有主。你欠臘月多少,各自心中有數。我也把話敲響亮明,你就知道受過阮大業的迫害,就把山野谷地人都看成孬種。告訴你,山野谷地人也有一副壓不彎的脊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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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風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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