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人」字怎麼寫?

兩隻腳牢牢地支在大地上,

端端正正站起來,

就是一個人!

田柱子的空中花園因為構思新穎,設計精巧,順利地通過了項目審查。又因為該地段處於行政區和金融貿易區交叉的黃金地段,田柱子集中力量治理了污水,建全了排污系統,並將基礎建設鋪排得井井有條,所以根本無須去做廣告,便被《椰島日報》宣傳得沸沸揚揚。於是,召來許多要求合作的開發商和銷售商。田柱子雖說掛着總經理的頭銜,除了擁有一塊地皮,卻是兩手空空。

雖說孫浩得知他在這裏籌備建材、石材加工營銷基地之後,對這個設想充分肯定,大加讚賞。但畢竟遠隔萬里,往返一趟很不容易。坐飛機聽說要花幾千元,他花不起;坐火車再轉渡輪,少說也得一星期,他抽不開身。儘管田柱子寫信描述得再好,他也沒有實際感受,電話中說得再激動,也難以把事情聽得明白。但有一條,他相信田柱子不會說瞎話,只要說出去的話都能變成現實。

於是,他便給了田柱子一把尚方寶劍:「全權處理,辦成辦好。錢別指望我掏一分,我有幾個核桃幾個棗,你心裏清楚。借雞下蛋也好,雇女人懷胎也罷,反正得替我抱個大金娃娃回來!」

田柱子在電話里也立下軍令狀:「地我有了,蓋樓的錢我也有了,咱現在是老闆了!水泥儘管發運,石板材我也包圓了,主樓蓋成了是咱的家業,空中花園咱還能凈分一半紅利。據粗略估算,少說也有兩個九位數!」

孫浩聽了這番話,半晌沒應答。他猜不透那片海島到底是片啥地方,也猜不透田柱子咋會一轉眼便修鍊得三頭六臂、呼風喚雨。他的思維在瞬間發生錯覺,這是天方夜譚的神話,還是變戲法耍魔術的伎倆?可是。一批批水泥、石材發運出來,便有一筆筆貨款打到南灣鄉的帳號上,這個鐵打的事實,他又不能不信。因此,他一邊對南方的事情忐忑不安,一邊又守口如瓶,急於鋪排好纏手的事情,趕到那裏看個究竟。

三個月前的農曆初六,是縣鄉幹部的上班時間。這時,田柱子剛剛來到海島,他想乾的事八字還沒一撇,卻已經攪在海島上那片滾滾熱浪里了。北方的山野谷地還處在冰雪覆蓋的早春時節,人們還在按照傳統的節奏安安穩穩過着生活。環球世界,並非同此涼熱。

孫浩和薛玉霞收拾好東西,抱着朋朋來到山坡上等車,九峰山的鄉親們前簇后擁送了一程又一程,又把那條尚未修整鋪平的路面擠了個水泄不通。這個拉那個功,一副難分難捨的樣子。都想讓孫書記一家三口多在村裏住幾天,把派飯吃完,讓家家戶戶都招待一回客,盡一份心。

老奶奶搌著雙眼斷線珠子一般的淚串說:「孫書記,你這哪叫過年哩?從年前到年後,你們全家踉俺一起干在工地,住在工地,吃在工地,忙得四條腿打鑼似的,讓俺心裏一揪一揪地疼哪!」

她又抓住薛玉霞的手,充滿憐惜地說:「薛大夫,孫書記是好人,你也是好人哪!天底下多有點你們這樣的好人,俺老百姓就享福了!」

薛玉霞說:「大娘,千萬甭這麼說。他是鄉里的書記,不讓大夥吃飽穿暖走大路,他就不稱職!你們喊我大夫,可是,我一瞅見正月的手,心裏就發酸……」

這些天,薛玉霞一直和何正月住在一起。這個被炸飛了一條胳膊的姑娘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哀怨和氣餒,每天起五更搭半夜;照樣跟大家汗一身泥一身地干。雖說只剩下一隻手,還擔任著工地的炮手。每一組炮她都要擺佈。打好了炮眼,她都要指導大夥裝好炸藥和雷管。每點完一次炮,她都要第一個衝上去,用一隻手舉著鋼釺,排除險石。夜裏躺在炕上,薛玉霞看見了她那隻觸目驚心的斷肢,不由暗暗落淚,在心裏發誓,只要有一線希望,就要替她找一位大夫,替她接一隻靈活的假肢!她不能沒有手,她是山裏的俊女子,也是山裏的女強人,她若是有一雙健全的手,不愁在這大山谷地綉一幅壯麗的圖畫來。

何正月明白她的心意,微微一笑說:「大姐,你甭替俺發愁,怕俺找不上婆家?咳,看上俺的小伙排大隊,是俺沒相中夠格的男人哩!是替俺心酸?不用,俺不在乎。俺奶奶說了,為了祖輩家業,破上命也值。老奶奶才是最了不起的山裏人。她說,當年爺爺守山口,被鬼子打死了。她把爺爺扛到崖頭上,親手掘了墳坑下了葬,一滴寒淚都沒掉,還對鄉親們說,他用一條命拚死鬼子一個中隊,上算!俺爹在那一仗中打斷一條胳膊,奶奶說,貴娃,咬住牙,甭哭,咱把政府的軍糧保住了,該笑啊!我炸飛半條胳膊那一天,奶奶拄著拐杖守在山口上,整整坐了一黑問。俺爹怕她傷心,她卻說,咱家輩輩出英雄,俺是在跟她爺爺說寬心話哩……」

何正月說着說着便發出鼾聲,睡得好沉,臉上卻掛着美麗動人的笑。那一刻,薛玉霞的心都碎了,她牢牢記住何正月的話,也記住了何正月的笑臉。

這時,薛玉霞擠到人群里,牢牢抓住何正月那隻崖石一般粗糙的手,深情地說:「正月,記住我的話,路是眾人開的,再難也不能拿命去拼!大姐會常來看你的!」

何正月沒說話,一個勁點頭,早已淚下如雨了。

老奶奶抹著老花眼說:「走吧,走吧,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哪片林子養哪群鳥。咱們留不住,留不住哪!」

孫浩趕緊上前攙扶老人,安慰說:「老奶奶,你老包的餃子我吃了!你老的心愿我一定做到,五月十五全鄉在這裏開通車典禮現場會,我用大汽車接你老去逛縣城!」

老奶奶笑開了一張耙齒般的嘴,說:「孫書記,柴禾棒支眼皮,俺就等這一天哩!」

這時,半山腰上傳來幾聲喇叭聲,眾人吆喝起來:「車來了!車來了!」

孫浩定睛看去,一輛烏光鋥亮的奧迪小轎車正順着剛剛修通的石碴路面顛顛簸簸朝山上爬。他知道是誰來了,和河山貴招呼一句,便大步匆匆迎了下去。

奧迪小轎車被坎坎絆絆的石碴擱淺在一個彎道上。

孫浩氣喘吁吁跑過來。

陳志遠便推開車門下了車,一邊解開衣襟扣子,一邊看着山崖絕壁上新開出的蜿蜒如蛇的山路。

孫浩打着招呼:「陳書記,新年好!」

陳志遠轉過臉來,臉上掛一層欣賞而又讚歎的笑意說:一孫浩,該問好的是我!你跑到這深山溝里過大年,給你拜個年也不容易啊!」

孫浩笑道:「陳書記是領導,讓上級給下級拜年,真有點擔當不起。我先給你鞠個躬吧!」

陳志遠晃晃手說:「你是勞苦功高的英雄,理當我向你致敬才對!年輕人,幹得不賴。能讓這深山野嶺通上公路,你替黨爭了光,為群眾辦了實事,我也算沒有看錯人哪!」

孫浩趕忙說:「能有一點成績,除了人民偉大黨偉大,就是你陳書記偉大!沒有你的支持和決策,我孫浩再能也翻不起跟斗雲哪!」

陳志遠越發晃着手說:「前兩個偉大都正確,后一個偉大說錯了,個人哪能稱偉大?」

孫浩知道他心裏喜歡聽這話,使勁嚷道:「你是縣委書記,代表黨的領導,又代表人民意願,稱偉大也不過分嘛!你再謙虛便是偉大的謙虛了!」

陳志遠拉開車門,取出一張報紙展開來,頭版頭條,大字標題,赫然醒目地跳入眼帘——《南灣有個孫青天》。他拍拍報紙遞過來,問:「看看吧,你都成了青天大老爺了,咱們兩個誰偉大?」

孫浩頓時腦門發緊,鼻尖上都滲出汗珠來,慌忙不迭地說:「陳書記,這是胡鬧,這是侵權,侵犯個人名譽權!我沒有接受任何記者採訪,也沒有同意任何人寫這種文章!」

陳志遠滿臉得意的笑容,說:「咋了?人家說假話了?沒有。人家指桑罵槐了?沒有。人家寫得實事求是,有理有據。你仔細看看,你之所以能夠成為青天,是受縣委的指派,到南灣搞老大難鄉的。你之所以能挖出石成虎這樣的腐敗分子,是在縣委的堅決支持下搞成功的。你之所以把一整套優良作風帶到南灣,又受到人民群眾的擁護,是和縣委的整體形象分不開的。人人頭上有青天!這個青天指的是黨,是縣委,你又怕個啥哩?」

孫浩細細看了前面的引言,果然有這麼一段文字。才如釋重負地笑道:「多慮,我的顧慮大多餘了!」

陳志遠也笑道:「咳,你怕當青天,我還嫌青天少哩!咱們縣能多出幾個青天,我這個書記也好當了!」說着心照不宜地沖孫浩眨眨眼。「小孫,我這話在不在理兒?」

孫浩的舌頭又活絡起來:「當然,當然!要想當青天、必須有一雙撥雲驅霧的大手。陳書記你就是這雙大手呀!」

陳志遠得意而又開懷地沖着大山笑了起來,似乎因為這篇文章,他得到了幾分充實和力量,減少了幾分壓力和顧慮,那神情透出少見的輕鬆和愜意。

他長長舒口氣,又看着孫浩問:「年輕人,這開張鑼鼓你敲打得不錯,下面的戲怎麼唱,能不能透露一點?」

孫浩在心裏暗暗讚歎韓永精明老到的同時,更加佩服陳志遠的精明老到。寫到黨報上的文章為南灣的工作定了案,孫浩正確了,他陳志遠更正確。他是指揮全局的書記,孫浩不過是他指揮下的一個卒子,卒子的成功順理成章歸書記所有。陳志遠真會做官!

於是,孫浩便揚開嗓門專挑他愛聽的說,從鄉村公路網的建設談到發展公路經濟帶的規劃,從整頓村一級領導班子的建設,到鄉級幹部分段包村兩個文明一齊抓的工作思路,直說得滿溝滿嶺都響起一陣陣亢奮的迴響。

陳志遠一會兒點頭,一會兒眯眼。一會兒發笑,一會兒抿嘴,最後,鄭重點撥說:「孫浩,你說了這麼多,有一點要特別注意,現在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一方面要完成縣裏下達的經濟指標,一方面要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在服從大局上做文章,千萬別在人與人的關係上找毛病。你這個青天能當到這個程度,也就夠了。說句跑原則的話,現在的幹部你敢找毛病?一查一個倒!就說你,再把這個青天當下去,一腳踩不穩,掉到坑裏淹死了,還不知道推你的人是誰!我是對你愛護,準備把你樹為全縣學習的榜樣,才跑到山溝里和你說這番話。所以,你可要和上級黨委的思想保持一致,別蹭了套子跑了馬,讓我擺個鞭杆子說不定還會傷了你哩!」

這席話或許才是陳志遠要表達的精髓。孫浩品出其中滋味來,那就是,你小子在南灣唱了一出包青天,挖出個石成虎,追下去就是一大串,你倒是風光了,可我屁股下的椅子就會晃蕩!好在這篇文章結了果,幫我穩住了神兒。如今人人怕曝光,再大的官一曝光就倒霉。法制不住官,報紙電視能制住官。現在事情辦得恰到好處,彼此之間相安無事,見好就收,萬萬不敢再捅馬蜂窩。如再莽撞,鞭杆子可在我手中攥著哩呀!

這是孫浩和陳志遠在大山深處一次歷史性會見。如同當年蕭何月下追韓信一樣,陳志遠把孫浩當成典型樹了起來,號召全縣鄉鎮幹部學習他。孫浩成了典型,鼻子上拴了籠頭,腦門上懸了根鞭子,只敢老老實實幹事,不敢亂說亂動,更不敢輕舉妄動了。

孫浩苦心經營他的那片領地,僅僅費了半年時間,水泥廠走上正軌運轉,產品不愁銷路。鄉村公路網完成了,村村通了汽車。接着鄉里又集中人力財力,辦起一座年產二十萬平方米規模的花崗岩石材廠,抓出了名牌產品「太行紅」,一批批運往南方。先是運成品,後來運半成品,田柱子在特區建了一條石材精加工生產線。拴牛被選為石材廠廠長,負責粗加工。二旦又帶了十來個山裏漢子去了特區,在那裏負責精加工。建材行業搞得紅紅火火,全憑田柱子在萬里之外遙控指揮。山裏運出去的是石頭,打回來的是鈔票。這事孫浩知道,鄉財政劉會計知道,但他交代暫時保密,擔心縣裏知道了中途截流。他放手讓田柱子在南方開疆拓土,自己坐鎮山野谷地、推平了段鄉長的塑料大棚,沿公路開發五華里的綜合開發經濟帶。首先,他倡議建了一個六十畝大的煤炭中轉站。從山西來的煤車不願下山,把煤炭轉到他手裏。從平原來的車輛省得遠跑幾百里山路到山西拉煤,就從他這裏就近裝車。這一收一賣,一噸煤凈賺三十元,一年轉手上千噸煤炭,手裏就抓着二三百萬元收入。每逢大雪封山或是山洪斷路時節,屯集的煤炭大大增值,不說好話不賣,不掏大價錢不賣。

「嘿,這不是守在門前撿票子的便宜事嘛!」連冷眼相覷的段鄉長都發出由衷的驚嘆。

煤炭市場一形成,旅店業、餐飲業、日用百貨業便應運而生。說話間,幾幢兩層小樓在公路沿上豎了起來,掛上了「南灣酒店」的大牌子。

隨着村村通公路,全鄉一下子發展起三百多輛四輪小拖,白天運石頭,夜裏送石碴,浩浩蕩蕩朝城裏開。運輸業和建築材料同時創造的財富,使山民們枯皺的臉上也罩了一層被香皂。洗髮膏滋潤出來的光澤。

掛在山樑崖頭的山果也不再當柴燒了,而被運到城裏去換錢,直接填進山民們的腰包里。

當然,這還是經濟發展的初級階段。出賣原材料是對資源極大的浪費,只有對資源進行深加工、精加工,才可以獲取更大的利潤,才能體現經營者的素質和才幹。所以,辦飲料廠,開發果品加工業又成為醞釀中的事情。

最使孫浩感到得意的事情,是他從鄉財政劉會計那裏聽到,帳本上的盈利額已經有了七位數。他立即行動,趕快選址,在五華里經濟帶居中位置上,動手興建一座造型現代、設施先進的鄉級中學和鄉級衛生院。他抓經濟的目的是為了解除山裏人物質生活上的貧困,辦學校是為了解除山裏人精神世界的貧困和愚昧,辦醫院則是為了解除山裏人肉體上的疾病和痛苦。三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至於他許諾的福利院,只好放在第二步。沒有雄厚的物質基礎,他不敢貿然去走這步棋。他沒有經過大躍進的年代,卻懂得接受大躍進的教訓。這些事都是他來到南灣大半年時間一步一個腳印走出來的。因為他腳步邁得好,贏得了民心,所以他在這片山野谷地里干起事來一呼百應,干一件成一件。或許應了邪不壓正這句話,鄉幹部們也把心和他貼在一處,他說一句是一句,一個字落地都能砸個坑。

孫浩很少下山進城,哥們兒常到他這裏來湊熱鬧。如今大小是個頭兒,屁股下邊都有冒煙的,手裏都有嘰嘰叫的,一個電話就能聚到一起。他如今管得起飯,也管得起酒,住上十天半月,幾家酒店輪流吃也吃不窮。就是想唱卡拉OK,這裏的設備也不比城裏差。陪舞的小姐清一色的山裏妮子。深山出俊鳥,這話有典可查。

薛玉霞也變了一個人,每逢雙休日便帶着朋朋來看他,洗衣服拆被子,歡歡喜喜過上兩天鵲橋會。

他一高興便改了劉禹錫的詩來吟唱——

千仞太行接天涯,

風風雨雨浪淘沙,

妻兒直奔南灣鄉,

歡聚織女牛郎家。

薛玉霞便嗔道:「看把你美的!得意忘形成了南灣國的小皇帝了!」

他也笑道:「美的還在後頭哩!等我把學校醫院都裝備齊了,你就調到南灣來,咱一家三口可以在山中做仙人了!」

薛玉霞抿著嘴笑,似乎贊同他的說法。

對他不滿意的,大概只有鐵哥兒們韓永。

忽一日韓永怒氣沖沖打上門來,黑著臉罵道:「孫浩,你小子忘本!」

孫浩不知他發哪門子火,賠著笑臉說:「哥們兒,我孫浩能有今天,還不多虧了你的扶持?沒有你借給我荊州,我豈能取得西川?」「

韓永抽著煙,狠狠噴了一口,問:「你以為取了西川,就算成就了大業?就沒有進取中原的宏圖大志了?」

孫浩苦着臉搖頭說:「我剛剛站住腳跟,四川還得好生經營一番哩!」

韓永嘲諷地說:「我看你是小國之君做安穩了,兩耳不聞山外事了!一旦狂風吹到你這裏,任憑你經營得再好,恐怕也會房倒屋塌!」

孫浩探詢道:「哥們兒,當初我困難時,你鼎力相助,如今你有啥過不去的溝坎,我也照樣拔刀相助!」

韓永這才仰面靠在沙發上,忿忿說:「以前我不開口,是你說話沒有分量。現在我再不開口,是不夠朋友。你們這些鄉鎮幹部咋一個個中了邪,一張口就報出一大串天文數字來,把泡沫經濟吹得五彩奪目。如今國家不怕你吹,你敢吹,就得如數上繳利稅!你們辦下有屁股沒屁眼的事,就找我們銀行去貸款完成上交任務,我不借就拿上級的批條來壓我。到現在我們銀行透支上千萬,明明白白的無底洞!照這樣搞下去,你說,我押房子賣老婆也填不起啊!」

孫浩聽了,沉默好久。他替韓永着急,也替他不平,但又無力幫助他。南灣欠他的帳也沒還。只有聽他發泄,聽他罵。

韓永見他不吱聲,便又發急:「你是木頭,還是泥胎?你是見死不救,還是眼睜睜看着我去做歷史的罪人?」

孫浩漲紅著臉說:「一說錢我舌頭就短。」

「我讓你幫我說話。」韓永一腳跳起來說,「你不要忘了,你當上青天,是我拉着記者一手策劃的。如今,把你捧起來了,你面子大了,說話管用了,你帶頭堵一堵這股歪風呀!不然,咱們這些敗家子都會成為人民的罪人!」

看着韓永,孫浩面前卻出現了陳志遠的面影,他的話便聲聲震耳:「你可要和上級領導在思想上保持一致,你別蹭了套子跑了馬,讓我捏個鞭杆子,說不定還會傷了你的。」孫浩一陣顫慄,一陣恍惚,對韓永的話不敢作正面回答,便搪塞說:「咳,我當你急啥哩,銀行又不是你自家的,天塌了由大個子頂!走,我陪你喝兩盅去,先消消火,咱們邊喝邊說!」

誰想韓永不買帳,拍拍屁股站起來,雙目生光逼視着他說:「孫浩,你不夠朋友!我和你說政治,你支支吾吾。現在我和你談經濟,你再隱瞞,咱哥兒倆從今不來往!」

「你想討債?」孫浩有幾分理短。

「我想分紅!甭忘了,咱和田柱子三廂兩面說過,我貸給你們款是入股分紅當股東哩!」韓永的目光咄咄逼人。「如今田柱子在南方打開銷路,站穩了腳跟,大把鈔票都塞進了你的腰包,你可甭忘了我當初的情義!」

「你……唉,言過其實,言過其實!」孫浩趕忙擺手,不肯認這樁隱秘。「韓永,他那頭八字還沒一撇哩!」

「別想懵我!你忘了我是幹啥的?柱子從南方匯來的錢,一筆筆都從我的電腦上走過!」

韓永一句話把孫浩震懾了,他無言以對。

韓永冷冷一笑說:「哥們兒,有錢伯啥?如今有錢說話氣粗,膽壯,有了錢當官的見了都彎腰!可嘆的是你只看見山溝里的芝麻粒,忽視了南方的大西瓜!據我掌握的信息,如今在那個特區的頭號巨富就是你們南灣人!你為啥不去,把這個財神爺請回來?」

「……」孫浩被他說得目瞪口呆。

「他叫唐髮根,就是當年拐走何臘月,被阮大業整得死去活來的那一個。據說他現在的資產,能用票子在香木河築起條大壩!」

韓永言辭鑿鑿;孫浩緩緩搖頭。

「南灣對不住人家,咱何必自討沒趣。」

「攆到台灣的傷兵還念鄉情。唐髮根能幹出大事業,就有一番大胸懷。」

「咱是去要飯吃,還是去套近乎?」

「招商引資,洽談合作,不卑不亢,理直氣壯。」

「這舉動是否太大,萬一驚動縣裏……」

「有人玩虛的,咱們干實事。老兄,我就是想驚天動地干一場大事,沖沖這片古老土地上的那股沉悶污濁之氣!」

空中花園的奠基剪綵儀式讓田柱子頗費了一番心思,也好生苦惱了一番。

在這片海島上,每天發生多少樁大事小事;就會響多少次鞭炮,就會有多少場剪綵活動。公司掛牌要剪綵,大廈奠基要剪綵,樓房落成要剪綵,項目洽談要剪綵,酒店開張要剪綵,歌廳、髮廊開門也要剪綵……海島上每天都會冒出幾十家新公司,僅此一項,就足以忙壞那些有關方面的大小官員和頭面人物。特區圖的是喧鬧、紅火、生機勃勃,當事人圖的是排場、炫耀、轟動效應。且莫輕看這種儀式,決非點一掛鞭炮,剪一段紅綢。請一頓酒宴。送一份禮品就可以了事。這是一塊魔島,樁樁事情都暗藏魔法。鞭炮紅綢不消去說,那場面可不好應酬,請樂隊要塞紅包,請記者要塞紅包,請頭面人物出席更要塞紅包,那張臉值錢,你想靠人家的臉撐面子,就得出大價錢去請,人家也懂這一點,如同紅歌星的出場費,不到那個數人家不賞光。大場面請大人物,出場費便成了雙方機密,因為此刻一出場,以後碰到麻煩還得靠人家協調,大人物的面子便比笸蘿還大。據說,有的房地產公司事先許諾一套房,有的證券公司事先塞了上萬股原始股,還有一家金融公司啥也沒送,只是將剪斷紅綢的剪刀送給大人物作紀念。當場有人譏笑,當事人不懂行情。事後卻讓大家大吃一驚,原來這是一把金剪刀!如果你想省事,也會招來麻煩,大大小小的頭面人物便找上門來糾纏,嘲弄一番是小事,拿出更多的應酬也難以扭轉人家對你的抱怨。參加儀式是這些人的職業行為,也是人家的生財之道。你斷人家財路,人家也會斷你的財路。

田柱子雖是太行建築建材開發公司的總經理,但是,說穿了是個白手摸魚的窮光蛋。他手裏提着個空提包。好容易憑雕石獅子置辦起石材加工場,靠着二旦和十幾個山裏漢子流血流汗撈了幾筆錢。但他把一分硬幣看得比磨扇還大,除了維持大家的基本生活費,全都寄回了山野谷地。這些不用他解釋,二旦們比他體驗更深。「柱兒哥,咱是唱啥的咱清楚,咱幹啥來了?不就是為鄉親們當敢死隊來了?咱多吃一份苦,鄉親們就少受一份罪。咱大米白面吃着,也沒受苦嘛!想想正月為二斤炸藥受那,咱搭上命也該!」他聽着,熱血在心頭掀起波瀾,越發把心勁用在空中花園的開發上,恨不得一夜之間就把個大金娃娃摟在懷裏,抱回山野谷地去。

夜裏,他和二旦們一起在石雕廠滾地鋪,白天打扮得油頭粉面、西裝革履地去和那些腰纏萬貫的老闆們雲天霧地吹牛皮,好在他有幾十畝地,他才有了吹牛皮的資本。有人說,只要在海島上混三天,傻瓜蛋子也會變成精靈鬼。田柱子不呆不傻,整天在商人窩裏混,又加上有何臘月的點撥,把空手道的把戲也玩得如元宵彩會上擂鼓一般嫻熟、威武、雄風八面。他不是借雞下蛋,不是借船出海,也不是借女人生娃;他是借天下之錢,借天下之人,借天下信息,借天下經驗,借天下戰略一還借了天下的大舞台——這座海島,唱一出震撼千古的農民大戲。他或許成就不了千古偉業,也成不了一世之雄。但他想揚揚洒洒吼喊一回,堂堂正正唱一回主角。讓島上人對他刮目相看,讓古城人對他刮目相看,讓山野谷地人對他刮目相看,也讓天下人對他刮目相看。在這裏他不再是農民,沒有人再敢斜着眼珠看他。將來回到山野谷地,也不再是以前的草民田柱子,沒有人再敢輕易動他一個指頭!他已經從石頭縫裏拱出枝葉,從茅草荊棘中挺直腰桿。他已經從原始的農民胚胎中裂變出來,帶着現代人的衝動、冒險和爆發力,成為一個聳立於天地之間高高大大的一個人!

但是,此刻他僅有一塊土地。在山野谷地,可能不值分文,在這裏卻是生財聚資的聚寶盆。他手中還攥著一份圖紙,此刻卻是一張簽滿巨額數字的現金支票,同時也是一張塗滿輝煌色彩的巨幅藍圖!他懂得這一切籌劃的分量,也懂得自己在這場大戲中所扮演的角色的重要。帷幕就要拉開了,他那雙扯住幕繩的手卻劇烈地顫抖起來。

空中花園的奠基儀式一定要搞得轟轟烈烈!

——他這句話一出口,便在開發商、銷售商中引發熱烈的響應。利益所致,一根藤上結的瓜,誰也不肯喪失這個轟動效應。

大人物,關係戶,該請誰,你們心中有數。該如何打點,也不用我開導,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我負責安排程序,佈置場地。

——他這番安排,明擺着精明耍滑,不願承擔費用。但合作者心裏有數,又心甘情願。自己出錢鋪自己的路,自己拿錢壯自家的臉,何樂不為?誰也不願失去聯繫情感的大好機會。

日子定在哪天?」發揚民主,共同討論,圖個大吉大利!

——這話合乎民意,你一言我一語,爭搶發言,最後定為7月18日。七一八,一起發!有錢大家掙,眾人無異議。

日期定了,又很急迫,田柱子又忙碌又焦慮,追尋全島,找不到何臘月的影蹤。海景灣的鐵柵門上了大鐵鎖,經幾場雨水,已生了銹斑。找到郊外那幢農家小院,也是寥無人跡。又找到鞋廠工地,碰到風風火火指揮施工、安裝的阿光,問他何臘月下落,他也是搖頭晃手。無奈,硬著頭皮撥通唐髮根的電話。

唐髮根回答得既調侃又沮喪:「咱們在海灘上不是有約定嘛,誰也不要再去糾纏她!現在你向我找臘月,她要出個意外,當心我找你拚命!田總經理,你把我害得好苦哇!」

田柱子惶惑了,好似剔到肉案上的羊,沒有主心骨了。又好似刮到海浪里的舢板,沒有艄公,只好在浪谷里打旋了。自從闖上這片海島,如果沒有何臘月的引導,他早成了落荒而逃的敗將;如果沒有何臘月的扶持,他也許還是東跑西顛的流浪漢;如果沒有何臘月的點撥,他決不會一步步走到今天;如果沒有何臘月付出的心血,他更不會從裏到外發生一場巨變,脫去了一身山野土氣,生髮出闖海人耀眼的釉彩!說得更難聽點,當初「他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只為那夢中美麗的草原」,孤獨地陷落這片冷酷的荒島上,何臘月像仙女一般踩着雲頭降臨在面前,不僅用甘露滋潤了他千萬里跋涉的焦渴,還用溫馨撫平了多年來傷痕纍纍的心田;又把他引到夢中的美麗草原,啟迪了他那顆被塵垢掩埋的靈性,得到了一種有生以來最美好的感受——站起來,往前走,人活着就該把命運攥在自己手裏,人活着就該活得像個人樣子!同時,他得到了有生以來最真實的收穫,有了一段在危機四伏中披荊斬棘的歷史,有了一番從北方的狼演化為盤踞一隅的雄獅的輝煌,又開拓了一條把人生鍛造成人才鍛造為英雄的漫漫征程。怨恨早已在心口上結成血疤,理解又在堅硬的癤疤上開出艷麗的花朵。山裏漢子在冰冷的土炕上輾轉反側痴迷過多少歲月,又在冷月山窗前孤苦難眠相思過多少寒夜的女人,又神奇般出現在自己面前,融入他的生活中。他痴想過,如果當真有那麼一天,他不用驢不用馬也不用小轎車,而是把她高高頂到肩膀上,如同彩妝上的仙女一般把她迎回村去,擺上宴席斟上酒,讓月牙溝的鄉親們美美醉上半個月!他也實實在在地設想過,空中花園奠基典禮那一天,他要把主席台上最中間那個位置留給她。在鞭炮鼓樂聲中把何臘月請出來,請她剪綵。然後他要親手為她獻上一束鮮花,讓她領受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讓她體味最隆重的禮遇和敬意,讓她分享成功的喜悅和歡欣。那麼該怎麼當着眾人介紹她的身分呢?本公司的總顧問,空中花園的總設計師,太行公司的總策劃……怎麼講都不合適,怎麼稱呼都不過譽。

可是,何臘月卻在最需要、最關鍵的時候不見了!是因故外出,也該打個招呼。是有意迴避,也該解釋明白。是不願嘩眾取寵,還是不肯拋頭露面,或者還有別的難言之隱?他百思不得其解,直急得火燎喉舌,七竅生煙。

可是時間不等人,懷着難言的遺憾和嘆惜,還得忙着操辦該做的事。他給孫浩發了電報,請他務必提前兩天到達海島。什麼要求也沒有,只求他請一台響器班,好生吹一場《百鳥朝鳳》。

空中花園的彩門粉飾一新,沿場地四周插了一百七十八面彩旗,象徵他來到海島披荊斬棘的一百七十八個日日夜夜。會場正中搭了高台,懸掛一幅巨型天幕,粉綠色,好似青波輕盪的芳草地。一株遒勁的梅樹,枝幹茁壯,生機盎然,朵朵梅花,綻蕾怒放,冰清玉潔,冷傲脫俗。究其含意,他笑而不答,眼角卻流露一絲淡淡的企盼。

孫浩應約而來,隨行者只有韓永。

田柱子到機場迎接,問:「孫書記,你請的響器班呢?」

孫浩機敏一笑,從行囊中取出一支亮晶晶的嗩吶,說:「我來了,還愁你聽不上《百鳥朝鳳》!」

田柱子恍然大笑道:「哦,我忘了你是當年的亮娃子!」

孫浩、韓永被安排到望海樓,房間號「九一八」。

田柱子說:『我剛上島,在這間屋裏住了七天,你們也享受享受吧!」

孫浩問:「你現在住在哪裏?」

田柱子說:「和二旦他們睡地鋪,滾草席!」

韓永詫異地問:「那……那咋像個大老闆呢?」

田柱子抖抖肩膀,拍拍西裝,問:「咋啦?韓行長,我這身行頭不像個大老闆啊?」

孫浩定睛看着田柱子被太陽曬得黝黑的面孔,有幾分心疼又有幾分困惑地說:「我的田大經理,真不知道你這幾個月是咋熬過來的。這裏的氣候像火爐,你是不是把自己煉成個大金娃娃了?」

田柱子沒說話。韓永邊看着桌子上那些燙金的大紅請柬,邊把周身衣裳扒個精光,依舊汗水淋淋地說:「柱子;我說這裏是個魔島吧,孫浩不信。就這麼個奠基儀式,你們竟然把特區的大小官員、富商大賈都驚動了,你到底耍的啥騙術?」

田柱子淡淡一笑說:「這地方就認錢。官再大,在有錢人面前也是孫子!」

孫浩問:「照你說,我和韓永就不敢露面了!」

「不,你們二位的身分是本公司的正副董事長。明天的儀式我主持,你講話!」

「講話?我講啥?跟你一樣吹牛皮?」

「稿子寫好了,你照本念經就是。」

「那……你不讓我吹《百鳥朝鳳》了?」

「吹!現在就吹!伴奏我都請好了,就在現場等著哩!」

一抹晚霞,燒紅了半邊天空半邊海水。

牌樓兩側,鼓樂齊鳴,驚動了一座新城一城人。

穿戴着絡纓高帽、綬帶服飾,踩着鼓點、排列有序的儀仗隊,正在操練。儀仗隊踏着整齊的步伐,把田柱子他們乘坐的轎車迎入場內。領隊手中的指揮棒上下揮動,十二面軍鼓發出驚心動魄的轟響,掀起一陣千軍萬馬、排山倒海的喧囂聲,猶如馳騁的馬隊席捲軍陣一般的激越。緊接着是長號、圓號、薩克斯、黑管、長笛、大貝司合奏的進行曲,大氣磅礴,雄壯威武,好似將軍凱旋一般氣派、豪壯,周圍的樓群一片回應,聲浪蕩漾。

小轎車在儀仗隊簇擁下駛入場內,又被鼓樂迎上高台。他們三個人肅然而立,如同檢閱三軍的將帥那般英武和威嚴。孫浩和韓永環視佈置一新的會場,聽着面前震耳的聲浪,不由得熱血沸騰,心跳怦怦。

「孫書記,登場吧,讓咱好生過把癮!」

隨着田柱子一聲輕喊,孫浩猛然從痴迷中醒來。望望田柱子期期艾艾的目光,顧不得講究儀錶,脫了外衣,剩件大紅色的背心,便從提包里拿出嗩響,捧在胸前,黃銅喇叭剎時間耀眼奪目,把個孫浩也映襯得風采照人。他穩穩地朝台口正中站定,挺胸昂首,深深運氣,搖身晃膀,從容不迫,鼓圓腮幫,陡然吐出一個驚心動魄的高調,好似有個精靈從那明晃晃的黃銅碗裏飛出來,駕一股輕風,平地躍起三千尺,呼刺刺穿破雲頭,把漫天雲彩撕下一片,在人們面前閃現一個五彩繽紛、百鳥齊鳴的喧鬧世界。

「好!」隨着田柱子一聲呼叫,台下的樂隊齊聲呼應,頃刻間鼓樂齊奏,管弦轟鳴,無邊天宇也響起了和聲。和聲壓不住嗩吶的高調,那樂曲忽高忽低,忽強忽弱,時緩時急,時剛時柔,抑揚頓挫,人耳動聽。激越處,風在呼嘯,雨在傾瀉,雷火在空中轟鳴,閃電在雲天中炸裂;歡快時,山泉在叮咚流淌,百鳥在林中穿鳴,喜鵲在枝頭嬉鬧,夜鶯在月光下調瞅。聲聲婉轉,句句清脆,魔法一般勾住了四面圍來的黑壓壓聽眾的魂靈兒。

這是純正的北方樂曲,這是真正的北方漢子演奏的樂曲。孫浩吹奏得忘情、投入。他將這段日子的辛勞、積鬱、痛苦、歡樂都化成音符,從黃銅碗裏宣洩出來,吹給自己聽,也吹給田柱子和韓永聽。他們是真正的聽眾,只有他們能聽懂他的心聲。同時,他也懂得田柱子的心意,幾個月的拚搏。幾個月的奔走,山野谷地的莊稼漢終於在這片海島上開拓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家業,這是值得慶賀的大喜事。他用樂聲為田柱子表達感謝和祝福,更想讓這樂聲盪著大海波濤,乘着萬里雲霞。傳到山野谷地——鄉親們,咱的腳步邁到南風勁吹的窗口上來了!

田柱子被嗩吶的音調勾住了魂魄。一亮娃子的把式不減當年!」他在心裏讚歎,又想起那個面臨悲涼的歡騰之夜,臉上又浮上一層濃濃的憂鬱。何臘月呀何臘月,《百鳥朝鳳》你聽到了嗎?這是我挑選的曲子,這是專為你吹奏的!當年,你沒有聽到,今天,趁著奠基的大好日子,我特意從老家請來樂手,想讓你好生聽一回,美美醉一回啊!我沒想到亮娃子會親自來吹,當年就是他吹的,現在又是他在吹。他從山野谷地一直吹到天涯海角,為啥你又偏偏聽不到呢?《百鳥朝鳳》,多好聽的名字,多吉祥的樂曲,這是獻給你的啊,你就是鳳凰,聽聽這支樂曲吧,你受之無愧。

隨着那支嗩吶在孫浩手中把弄,在口中吞吐,交替使用着百般技巧,把音調吹弄得神奇莫測,變幻無窮。空中驀然響起一陣天語:聽見了!聽見了!柱子哥,我聽見了!普天下的人都聽見了!——田柱子仰望空中,有亮星閃爍,朦朧中露出何臘月迷人的面龐,那亮星便是她的明眸在瞅着他,久久凝視。

他愣怔半晌,忽然大喊:「臘月,你等著,我放煙火給你看!」

轉眼,火樹銀花,萬紫千紅,一朵朵禮花飛上夜空,驟然炸裂,壯若霹靂,美似彩虹,千姿百態,艷麗無比。蒼穹被碩大的禮花籠罩了,宇宙被耀眼的禮花征服了,太空被輝煌的禮花迷漫了!一時間驚心動魄,讓人魂靈出竅,海島上空幻化出一片五彩繽紛、神奇壯美的仙天寶境。』「孫浩止住呼吸,捧住噴吶。此時此刻,他彷彿才真正看到田柱子的風采、胸懷和氣派,竟然和太空一樣恢宏,和蒼穹一樣絢爛,和宇宙一樣博大!他不再困惑,也不再置疑。他在海島上所開創的業績,都和璀璨的禮花一起升華在天空中,耀眼而又奪目!

透過禮花,田柱子看到的卻是何臘月的身影,她站在五彩繽紛的雲天裏,向他招手,向他傾訴,向他祝福——挺起胸,朝前走,這才是你的氣派,這才是男子漢的膽魄,這才是山裏人的胸懷2爹,娘,爺爺,奶奶,祖宗先人們,活着的睜開眼睛,死去的也睜開眼睛,你們的後代子孫田柱子在南國的天空上放禮花了!你們看見了嗎?看一眼吧,那是咱山裏人怒放的心花呀!看見了活得踏實,死了睡得也踏實啊!

這喊聲真真切切,這幻景實實在在。田柱子驚呆了,他一把拉住孫浩,一把扯住韓永,驚呼:「你們看,那不是臘月?那不是臘月?她朝這裏走過來了。她在跟我說話。」

三個人同時盯住一個方位,只見蒼穹一片瓦藍。禮花斑斕璀璨,漸漸幻化出一條奔流不息的大河,濁浪排空,一泄千里,如雷的嘯聲,震撼的大地在微微顫動。凝滯混飩的黃水如金湯般濃重地滾動着,貌似文靜地拍撫著土岸,不時刀削一般切下一塊泥土,消融在漩渦里,連同蘆獲、野花和茅草一塊吞沒了。生命在黃水裏吞噬,生靈又在黃土岸邊呱呱墜地,億萬斯年,千古如是。忽然,黃河滾滾的浪花上疊印着何臘月穩健而又瀟灑的身影。她正帶着一身泥漿,凝重而又有力度地迎着他們走來。茫茫蒼蒼的黃河灘上,彎彎曲曲的黃土路,有兩行深深的腳印,延續到山野谷地,和山樑坡岡上的羊腸小道連在一起,又延伸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那遙遠而又遙遠的地方;是她的來路,也是祖宗先人的來路。那咚咚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把腳下的地皮震得微微顫動。

孫浩揉揉眼睛,訕笑道:「咳,眼花了!」

韓永解嘲地說:「柱子想臘月,把咱逗迷了!」

田柱子卻固執地搖頭說:「哼,你們口是心非!」

凱迪拉克小轎車拋在路邊旅館里,何臘月和於曼玉扛着行囊,背着畫夾,淌過萬泉河,爬上五指山,一路徒步朝着苗鄉黎寨進發。她們不走平坦的縣鄉公路,專挑崎嶇不平的山路走。她們不在相對繁華的村鎮落腳,專挑帶有濃濃蠻野情調、生活狀態還處於原始色彩的村寨駐足。她們是在自討苦吃,甚至還常常風餐露宿,吞食野果。卻又似蠶一樣,結出一個美麗的繭,抽出一根閃亮的絲,編織出人間最誘人的錦繡。

她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離喧囂的現代文明越走越遠,距她們追尋的古老、樸拙卻越來越近。

她們一路探索,一路採風,漸漸陷入一片原始洪荒的蠻野,又墜入一個幽深神奇的歷史隧道中,開始了和先人陌生的對話和交流;觸摸到先人的脈搏、心跳,以及晦澀難懂卻又息息相通的情感。

她們在心中揣摩自己的好惡,又在紙上描摹她們對美的崇尚,漸漸感悟到一種東西,美原本屬於自然,美原本出自原始。返樸歸真是人類文明的始祖,是先人秉承的法則。現代人追求的光怪陸離、矯情造作,即便被捧為大師,奉為神聖,也是對先人的背叛,也是對美感的曲解和謬誤。先師自然,后師造化。大巧若拙,大智若愚。直白自然是藝術的最高境界。——冥冥中,這些古代先賢的讖語又在深長的幽隧中回蕩!這些極淺顯,極精髓的道理,似乎又得到一種真切的參悟。於是,眼前便出現了光明的火把,看到了刻在崖石上的岩畫,傳達情感的符號,表現美感的象形文字,體現圖騰的獸骨、獸頭、獸皮、樹葉……都是變了形的圖畫,極精練的線條,極傳神的圖案,把性靈衝動的美感表達到了極致。歷史是富有的哲人,先人是智慧的星辰。她倆虔誠地跪在地上,頂禮膜拜。

何臘月像個學步的涕童,於曼玉便成了老師,邊走邊說,邊看邊講,從線條到色彩,從形似到神似,從情趣到意境,從低淺到高遠,傳教士一般循循善誘,老禪師那樣不厭其煩。她們是一對志趣相同的信徒,又是一對甘苦與共的虔誠的殉道者,即便燭光燃盡了,寧肯化作螢火,也要把這段幽隧走完,挾帶着悟道的禪機,再回到人間。何臘月具有天生的山野靈性,在大山腹地飽嘗了日月精華,血液里沉澱著祖宗先人的野情野味;她漂洋過海闖過異國他鄉,在天堂地獄看盡了世間冷暖,性情里融匯了他鄉文明的個性張揚。她自幼就善女紅,描花綉鳳,用一根銀針一根絲線傳達美感和追求。她對面前的一切似乎毫不陌生,甚至似曾相識,心靈相通。她對於曼玉的點撥不僅理解深切,還能破譯岩石上晦澀千古的密碼,詮釋得頭頭是道。

引得於曼玉瞪眼大叫:「你磊落點好不好?什麼拜我為師,渴望點石成金,超度正果,你原來這般高深莫測!」

何臘月真誠地說:「我能想到,這可能是苦難給予的天賦。你能做到,是智慧和才能的體現。咱們相輔相成,恰好撥浪鼓一對!」

於曼玉大笑道:「咱們是哼哈二將,一個收起來,一個放出去!」

何臘月張著一雙燦星般的亮眼說:「一個大藝術家也可以成為大商人。一個時裝大師首先是個商業高手,這門藝術是以經濟實力作支撐的貴族藝術,這也是必然。想把它搞成平民藝術,更須百倍努力!」

於曼玉點頭沉思著說:「任何藝術都是沒有國界的。現在我明白了,最原始的也是最時髦的,最傳統最民族化的才是最能走向國標的?吉娜,我悟禪了,咱們幹起來吧!」

黎家的閣樓,陰暗潮濕,除了瀰漫的霉味,就是刺鼻難熬嗆得人直打噴嚏的豬糞味牛糞味。夜裏沒有照明設備,就點起一串串蓖麻籽,冒起一股股黑煙;把臉熏黑了,鼻孔也成了煙筒子。最恐怖的是成群的長腿蚊子蜂擁而來,在她們白皙的皮膚上黑壓壓枯落一層,頓時,兩張靚臉結滿血癤,胳膊腿上傷痕纍纍。還有更恐怖的是軟體動物的襲擾,每到夜晚,它們便沖着燈火明亮處蠕動而來,弔掛在房檐上,瞪着小眼珠,吐著信子和她們逗趣,一時嚇斷她們魂靈。她們驚叫着逃竄,腳下一滑,又倒在無數長蛇盤起的圈套里。驚心動魄的環境和如痴如醉的投入,交織在人與獸的相處中。

隨身帶來的速食麵、硬麵包、榨菜、香腸早已吃完,便吃黎家的竹筒飯、糯米巴、洋玉疙瘩,漸漸習慣了,「家么依」便吃得香甜。黎家的阿爹阿媽阿見阿妹便成了她們的親人和朋友,忙起來,為他們畫像,描摹她們的服飾圖案;閑下來,和他們一起圍着篝火唱歌,跳竹竿舞。從生活到精神,都融入一片和諧的自然情調中。她們變了,變成了他們中的一員。她們升華了,從喧囂的人生回到田園牧歌中來。

忽一日,樓梯吱吱嘎嘎一陣響,走上兩位威嚴的幹警,房東老阿婆攔也攔不住。她們便被帶走了,被吉普車拉到鎮上派出所。

身材幹瘦矮小、顴骨很高、眼窩很深的所長盯了她們半晌,突然發伺:「你們是幹什麼的?」

何臘月不卑不亢地回答:「畫畫的。」

「畫畫?」所長驚訝地鼓著小眼珠,盡量把生硬的白話說得清楚:「你們為什麼跑到這裏來畫光屁股女人?」

何臘月輕蔑地一笑。

於曼玉卻衝撞地反問:「準確地說,我們畫的是半裸。即使畫全裸,從藝術的角度講,也無可非議!」

「什麼?什麼?」所長生氣了,態度一下子嚴峻起來。「畫半籮,還想畫全籮,一籮就裝好幾個女人!你們是來開葷腥了?」

於曼玉哭笑不得,不再說話。

何臘月解釋:「所長沒聽明白。我們指的半裸就是指胳膊和大腿。」

所長的眼珠還是賊溜溜的,充滿警惕:「你們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

於曼玉怒氣沖沖地說:「是男是女你都分不清,還當什麼所長?」

所長又用小眼珠認真打量一番,嘟囔:「女人還有兩樣的?城裏有的是靚女人嘛!哼,倒了么!」他惡惡罵了一句土話,又問:「你們從哪裏來?有證件嗎?」

何臘月拿出名片,又拿出護照讓他看。

他端詳半晌,竟又發問:「美國人?你是美國人?你不會鑽到山林里搞特務活動吧?」

這話問得突然,卻也是他擔心的要害。據悉,有家日本電視台的記者,鑽到原始森林裏,整整呆了半年,把這一帶的風土人情、資源狀況拍了一整套資料片,拿回去轟動了世界,當地人竟全然不知。此事曾引起有關方面的追究。所長怕的也是追究責任。何臘月聽說過這事,便耐心對他作了解釋。

所長聞聽是海口的大公司準備把這裏的民族服裝設計成商品拿到市場上去換錢,臉色漸漸溫和了,眼神也活泛了起來。把手一擺,輕鬆地說:「哦喲,你們原來是財神爺,早說嘛!那就畫吧,畫半籮畫全籮全由你們了。用我幫忙就開口,我知道山寨里誰家有靚妹子。」

生活給了她們激情,自然給了她們靈性,創造飄揚起智慧的旗幟,慾望點燃了成功的火把。很快,《野趣系列》從醞釀到創作,又幾經修改,從草圖到定稿,組成一幅幅五彩繽紛的畫面。《野趣系列》由魚網服、紅豆服、獵人服、出浴服、舞女服組成,取自苗黎婦女生活中的自然狀態,提煉出既古樸又動人的審美情趣,畫面令人耳目一新。從製作的角度考慮,何臘月建議,即便採用現代面料,也要保持古樸自然的特點,不妨用南國的草來編織服裝,用草編服來體現野趣,或許更能出奇制勝!

於曼玉是畫畫的,注重平面視覺效果。

何臘月兼有創意、監製的責任,眼前浮現的是真實的立體的視覺效果。她心中沒有框框,說出來的話卻往往點石成金,便於曼玉產生聯想,撞擊出升華的光火。創意和靈感的碰撞,藝術的光環便在閣樓里浮蕩起奇異斑斕的圖畫。

她們定下方案,又滿山遍野去找材料。野棕櫚、野菠蘿藤、白茅草都在她們的「採購」之列。砍下來,捆好,汗流浹背地扛回來。然後又到村寨里去尋求能工巧匠,請來一批老阿爹老阿婆,請他們幫着編製草編服。老人們聽不懂她們的話,更猜不透她們的用意。她們便找來現成的斗笠、魚網、蓑衣、草鞋,讓工匠們按照傳統的手藝,編織出她們需要的模樣。幾經周折,人們終於明白了,不僅配合默契,還傾盡心力地進行了發揮,把許多遺棄的圖案都弄出來,使原來的設想更趨完美。

草編體現野趣,體現古樸瀟灑和原始美。許多部件還須用現代面料去製作,去補充,去映襯。服裝不僅僅是觀賞藝術,畢竟還有實用性。她們決定採用牛仔布。牛仔布買到了,加工製作又成了棘手的事。鎮上的幾家小服裝作坊主面對圖紙搖頭晃腦,都說幹不了,又說沒幹過。跑了一趟又一趟,腳板被山石打出了水泡。商量了一回又一回,嘴皮子都打成了繭。

最後何臘月說:「買兩台縫紉機,咱們自己干!」

於是。閣樓又變成作坊,縫紉機嗒嗒的響聲驚動了村寨里的人,響起一陣懷疑的議論:「這兩個女仔莫不是瘋子?既是大老闆,何苦打草編衣裳?哼,倒了么!」

剪剪裁裁,拆拆縫縫,修修改改,不滿意重新再來。何臘月既有耐心,又有韌勁。她把山野谷地練就的女紅,在這裏找到了肆意揮灑的突破口,每一條線縫都注人計量不盡的心血。於曼玉不僅在紙上畫圖,還得在布料上塗抹色彩,要將布料模仿成獸皮又要具有美感,也是很不易的事情。她們處於初級階段,白手起家,既沒有面料加工基地,也沒有專門的製作人才,一切都要靠自己動手。為天下難為之事,咽天下難咽之苦。應該感謝先人的偉大,感謝生活的饋贈,她們發現了一樁天大的神奇,發現自己冒冒失失懵懵懂懂闖進來的這片黎家山寨,竟是中國紡織女神黃道婆生息過三十多年的聖地!也是使人類告別草裳獸皮穿上棉布衣衫從而又跨上文明徵程的起跑點!黃道婆,一個苦命的女人,還未被大地母親哺育成炫目的花朵,就被人生的風雨摧殘得枝枯葉敗,淪為童養媳。當她飽受虐待幾乎絕命的一剎那,不知是神靈的點化,還是性靈的猛醒,她揚起求生和抗爭的風帆,闖過萬重風浪,終於從東海岸邊的松江烏泥涇逃到了這個南海擁抱的海島,逃進了善良的黎家村寨,在這片蠻荒野地她找到了人間溫情,還找到了人間罕見的紡織技術。她心靈手巧,虛心好學,將東海人的靈秀和南海人的粗獷融匯起來,把原始的桿、彈、紡、織加以改進,製成一整套生產工具;還總結出錯紗、配色、綜線、摯花一系列紡織技術。黎家人在織機上編織出艷麗的錦繡,黎家姑娘們穿上了五彩斑斕的服飾。人們捧出美酒敬奉她,姑娘小夥子跳起竹竿舞向她歡呼,把她奉為上天恩賜的女神。此時此刻,美洲大地還是,片蒙昧,馬可』波羅的船隊還在大西洋上東狂西顛地游弋。女神的滿頭青絲被辛勞染成霜雪,黃道女被歲月變成黃道婆時,她戀着家鄉人,戀着世間衣不裹體的窮苦人,揮淚告別了黎家父老。又踏着風浪回到苦難的烏泥徑。她用牙咬住往昔的屈辱,用心傳授紡織技術,就像一條蠶將肉體抽成絲,結出美麗的繭,讓普天下人都穿上了禦寒的衣衫,不再懼怕風霜雨雪。她默默地生來,又默默地死去,用一雙勤勞的手一顆善良的心為全人類獻出了一片輝煌。

何臘月和於曼玉欣喜若狂,熱淚迸濺,跑到女神廟前頂禮膜拜,淚潑祭壇。她們跑到黎家閣樓里拜師求技,在黎家阿婆的幫助下,用棉線編織出需要的布料。還編織出世間罕見的圖案。她們又在苗寨發現了民間蠟染,更是如獲至寶!她們拿出黃道婆的精神,不僅是發現,重要的是升華!先人的點化,性靈的感悟,終於將色彩的變幻又發揮得淋漓盡致,布料上出現了奇迹,意想不到的效果竟連她們自己都驚呆了。

這實實在在是一個返樸歸真的過程。她們從浮華的人生沉澱到苦寂的人類出發點,又從原始性靈的源頭出發,打撈起歷史長河中失落的珍寶,串綴成炫目的項鏈,把它重新展示在現代人的面前。如果說她們在從事一種艱苦卓絕的創造,不如準確地說,她們是在對先人智慧的破譯、整理、重新編織。

她們辛辛苦苦地做着這一切,就是為了一個目標:中國廣州國際時裝設計大賽。

她們的信念:一炮打響,轟動世界!

當她們將《野趣系列》製作完畢之後,大賽的白期也日漸逼近。組建時裝表演隊,需要聘請模特兒又成了迫在眉睫的問題。

何臘月似乎早已胸有成竹,朗聲說:「曼玉,你我都是現成的模特兒,何必再請?服裝是咱們製作的,只有咱們親自登場,才能夠充分體現要表現的內涵。為了增添一點野趣的效果,咱們再選拔幾位當地的妹子,跟咱們一起投入訓練!」

於曼玉又一次睜大驚愕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她,失聲叫道:「上帝呀,你原來這般老謀深算!」

當田柱子在他的空中花園場地上燃放禮花、喧囂鼓樂的時候,五指山的黎家村寨前也燃起幾堆熊熊的篝火。山柴的爆烈聲如同鞭炮炸響,閃亮的火星螢蟲一般在空中跳躍,滾滾的紫煙映紅了靛藍色的夜空,把古老的山寨勾畫出一幅絢麗的畫圖。

村寨中的男女老幼都傾巢出動,參加到這歡騰的聚會中來,敲起銅鼓,砸起銅鑼,吹起笙笛,拉起絲弦,唱起了古樸悠揚的山村野調。一群群年輕的姑娘。娃仔便舒展腰肢,抬起靈巧的腳板,跳起具有濃郁黎家風情的竹竿舞。只見幾竿青竹不時變幻著圖案,舞男舞女們跳躍其間,歡快自然,輕鬆灑脫。踢嗒嗒,踢——嗒——嗒——,踢——嗒——嗒——,舒展的節奏,清脆的敲擊聲震撼着古老的群山。

何臘月、於曼玉則和一群挑選出來的俊俏女子們排列在火堆前,挺胸收腹,扭肩搖臀,走起一字步。她們一個個面色莊重,神情灑脫,步伐自然,落落大方,毫不忸怩,一顰一笑節制有度。這裏的文靜和周圍的狂熱形成強烈對比,卻又自然融為一體。

何臘月和大家走在一起,火光在她身上塗出一圈紅亮的光環,勾畫出她那青春、矯健、嫵媚動人的曲線。她望着篝火染紅的夜空,眼圈有點發潮,心口上涌動着一股熱潮,也壓蓋着一重憂慮。但是,僅僅一瞬間,喧囂的鼓點和狂歡的場面又把心口的種種憂煩滌盪乾淨,她那豪情勃發的身影又被熊熊火光融化了。

空中花園的奠基慶典結束了,田柱子留孫浩和韓永玩幾天,好好觀賞一番海島上的南國風光。兩人沒有推辭,都有一肚子心事。孫浩親眼目睹了田柱子一百七十八天裏開創的業績,除了激動還是激動,他的精神籠罩在一片興奮里。他想用幾天時間跑跑這裏的鄉鎮,看看這裏的農村,想撈點高速發展經濟的竅門回去。韓永和他的想法不同,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是想和唐髮根見上一面,說服他到內地發展,開辦企業,引回一些資金到老家去。孫浩對這事犯躊躇,怕碰釘子丟面子,弄不好乘興而來,掃興而歸。

這天,田柱子陪他們到天涯海角看風景,路過一座縣城,街道齊整,樓房林立,一片片廠房肅然整潔,懸掛着一面面醒目的標牌,大都標有中外合資的名號。田園裏綠茵一片,種的全是各色菜蔬,農民騎着摩托車種田,駕着汽車進城賣菜,無論從穿戴到住宅,全無一星土氣,可謂富得流油。嘴裏感嘆,眼裏艷羨:這裏哪還叫農民!恰好車從鎮里穿過,見到掛着鎮政府的牌子,便大叫停車,抬腳走了進去。大院寂然,樓房軒敞,辦公室只有一位蒼白頭髮的老幹部呆在幾部電話機前忙碌。見有客人進來,趕忙讓座,沏茶,自薦是退居二線的鎮黨委書記,幹部們都在企業兼職,只有他坐鎮老營,上承下達,傳達信息。孫浩只說是過路人,看到這裏經濟發達,想隨便聊聊,聽聽新鮮。

老書記很隨和,樂呵呵地笑道:「是嘍,你說發達,我也說發達,當時想不到,思想趕不上變化呀!現在回頭看,改革開放的好處說不完,上級給了治窮治本的好政策,就是兩個字:發展。說來真稀奇,還是那塊地方,還是那些老百姓,還是我們這批幹部。政策一變,群眾的積極性起來了!我當了幾十年書記。痛感錯誤的政策扼制人才,把人變得表面聽話心裏愚蠢。政策一變,哇,一個個都變成精怪了!我們這裏有個人,心眼活,能出點子會掙錢,給大隊搞副業,窮隊變富隊,運動一來就整他,說他是投機倒把犯,劃成黑五類。後來把他整苦了,跑到香港,不幾年就成了大富翁。我很後悔,這是人才呀,當初為啥把人家當狗屎?前幾年,我們厚著臉皮去請人家回來。中國人重情分,他一下子帶回來幾個億,辦了好幾家企業,鎮上的經濟一下子發展了。經濟上去了,得有人來管理,原來的小隊長、支書、會計、民兵營長,全都睡醒了,先給人家打工,接着自己也辦企業,上項目。這一來,能人笨人分出來了,你去看看,田裏種菜的都剩娘子軍啦!哈哈,我服氣了。不服氣不行哪!光喊共產黨好不行,不讓老百姓富起來,就沒人舉手為你拍巴掌!」

孫浩痴痴獃呆聽了半晌,又痴痴獃呆走出門,但是這偶然聽到的一番話,卻引起他無邊無際的沉思。回來的路上,他沒說一句話。

回到望海樓賓館,他推開窗戶,望着對面那座三十六層高的摩天大廈,臉上現出嫉妒、讚歎混合在一起的複雜神情,沉默不語。那雪白的樓體,巍峨雄奇,光潔明亮的玻璃幕牆,映照着天空的雲朵、海邊的浪花、大道上奔走的車流,光怪陸離。他望着望着,感到頭暈目眩。

過了一陣,他突然轉過身來,果決地說:「柱子,你聯繫一下,約個時間,我們去會會唐髮根!」

次日,他們穿過排滿轎車的廣場,踏上九級台階,踩着紅地毯,被保安導引著禮儀周到地送到電梯前。到了五樓,又被保安客客氣氣讓到接待室,那裏坐着位俊俏的接待小姐。

小姐立刻站起,笑容可掬地說:「三位是唐總的客人吧?請稍候!」旋即撥通電話,謙意地一笑說:「唐總正在開會,三位請坐!」便似一團香風在面前打旋,在茶几上擺上飲料,又淺淺一笑說:「三位請!」她便又在自己的位置上正襟危坐,又是一臉職業笑容。

孫浩和韓永、田柱子在沙發上坐定,心裏暗嘆:好大的譜!三人足足靜候了一個鐘頭,仍不見動靜。

孫浩便站到玻璃窗前看海,心裏卻耐不住,對韓永說:「大老闆也不守時間!」

韓永輕輕拉他一把說:「商人的時間都是錢。耐著性吧。」

田柱子卻忿然說:「他是有意拿堂,越是大老闆越該守時間!」

又是半個鐘頭過去了,孫浩實在忍不住,便對小姐說:「你打電話催催!」

小姐依舊一臉笑容,說:「老闆開完會,自然會打電話過來。我催也沒用!」

孫浩看看錶,眼看十點半了,便對田柱子說:「你去看看,他到底想不想見咱!」

韓永又攔住說:「沉住氣,再等等看。」

孫浩白了他一眼,說:「咱們是等著吃飯來了?」

韓水平靜地說:「干大事就得有大氣度,學學劉備。」

又等了一會,孫浩拉了田柱子,說:「走,你領我去看看,他真沒時間咱就走!」

剛要舉步,接待小姐站起來說:「先生,不通報,你是進不去的!」

孫浩有幾分冒火地說:「他是唐總又不是唐總理!我們是他的老鄉,就讓我們在這兒坐冷板凳呀?」便推開玻璃門,走了出去。踩着市道上的長絨地毯,找總經理的牌子。他們剛剛找到那牌子,門前出現一位金髮披肩、面容白皙藍眼珠、高鼻樑的洋妞。

她彬彬有禮地說:「我叫婕尼,是唐總的秘書。裏邊的會馬上就完,唐總請你們稍候!」

孫浩不由一怔,心想這譜也擺得太大了,見一面要過幾道崗,比中南海還森嚴哪!嘴上卻說:「小姐,請你看看,如果他忙,就再找時間。」

婕尼眨眨碧眼珠點點頭,轉身將門輕輕啟開一道縫,裏面果然人聲鼎沸,有個高個頭的人正在振振有詞,聽到門響,轉身問了一句:「客人到了嗎?」

孫浩便趁勢把門又推開一點,有意讓裏面的人看到他。

那人反應也極敏捷,威嚴地揮了一下手勢,果斷地說:「好,就到這裏。散會!」

頃刻之間,房門洞開,裏面的人一個個氣宇軒昂地走出來。

最後,那位身材魁梧、氣度傲然的人迎上來,伸手做出一個瀟灑的手勢,吐出一個字:「請!」

田柱子連忙上前一步,給雙方介紹:「這位是南灣鄉的黨委書記孫浩,這位是工商行的韓行長,這位是——」

不待他介紹,唐髮根早就伸出手來,朗聲說:「書記駕到,有失遠迎!你是父母官,我是你治下的草民唐髮根!」

一一握手,又一一落座。

孫浩拍著真皮沙發的扶手,大發感嘆:「唐總哪,你如今人物混大了,見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啊!」

唐髮根扶扶胸前的串珠領帶,欠欠身子,客客氣氣解釋:「父母官怪罪,理所應當。唉,你都看見了,整天就這麼俗事纏身,瞎忙乎!」說着抬起手腕看看錶,驚叫:「嚯,十一點多了!失禮失禮!」旋即撥了個電話,站起身來,說:「我請你們吃飯,給父母官接風!」

不容推辭,也無法推辭,只得客隨主便。

餐廳就在樓下,大套間,大圓桌,裝修得很考究很高雅,燈火輝映得流光溢彩,富麗堂皇。兩排穿紅衣戴紅帽著白裙的餐廳小姐列隊迎候,一個個花容月貌,秀色可餐,閃著媚眼,含着媚笑,如同恭迎君王駕到的嬪妃宮娥,唱詩班似地欠欠身子齊聲吟誦:「諸位先生中午好!」

孫浩被推到主客位,謙讓一回,便泰然領受。唐髮根緊靠左側,又拉了韓永挨坐,田柱子便坐到孫浩右側。唐髮根一招手,房門打開,又進來四位氣宇軒昂的人,拱手站定。

唐髮根便起身介紹:「這四位都是本公司的副總,個個忙得賊死。但是今天例外,特許你們敬酒陪客!」

四位副總又欠欠身子,恭順地點頭微笑。

唐髮根又說:「你們看好了,這位是我老家的孫書記,我的父母官,掌着我的生死簿!你們可得陪好!」

寒暄一陣,笑鬧一番,互相握手,客氣一回,才又坐定。

菜一道接一道上,唐髮根給這個謙給那個嫌,殷勤周到,忙碌不停,不露一點嫌隙,也不顯一點生澀,更不給人留出說話的空間。美麗的小姐們川流不息,禮貌的老闆們頻頻敬酒,孫浩擋不住,韓永也推不掉,田柱子也躲不了,一個個喝得面紅耳赤,舌根發硬。唯獨唐髮根滴酒不沾,從頭至尾捧著一杯礦泉水。一頓飯吃了兩個鐘頭,孫浩不知道吃了些什麼,只記得那酒是洋酒,叫XO。

飯後,唐髮根問孫書記住在什麼地方?聽說住在望海樓,便說,那裏條件太差,搬到我們大廈來住,住總統套房,現在就搬!孫浩死活不同意,但唐髮根早就打發人去退房搬東西了。坐電梯上到八樓,又有小姐禮儀翩翩地侍候着,唐髮根一直送入房間,坐了兩分鐘,便起身說,孫書記休息一下,三點鐘我過來和您說話。說完便告辭,拱拱手走了。

孫浩仰面跌坐在碩大的沙發里,醉眼矇眬地看着寬敞堂皇的房間、名貴華麗的擺設,感慨地說:「唐髮根是個人物,是個精靈。柱子,我看不像你說的那樣殺氣騰騰嘛!」

田柱子冷笑着說:「這叫先禮後兵!」

韓永晃手沉吟著說:「不見得,孫浩與他無怨無仇。不過,咱們得務實,不能讓一頓酒飯就把咱們打發走!」

田柱子指指牆上的監視器,說:「少說點,當心隔牆有耳。」

孫浩大笑道:「咱們又不是特務!睡吧,當一回總統!他……又不講……時間……」

可是,這一回唐髮根很準時,三點鐘分秒不差地站在門外,輕輕叩了三下房門。

孫浩慌忙坐起,穿衣服,難免有幾分尷尬。

唐髮根卻很隨便,自己先在客廳坐下,讓小姐給各位斟好飲料,靜靜等候。

孫浩默默地看他一眼,深深感到這是一個氣度非凡、胸懷韜略、並非常人可以對付的漢子,便由衷地感嘆道:「唐總,山野谷地能出來你這樣的人物,實在是一種驕傲,我都感到光彩哪!」

唐髮根的額角輕輕抽搐了一下,淡淡一笑說:「不錯,我是山野谷地人,在這層意義上講,咱們是鄉親。可是,八年前,我被阮大業踩在腳下,受盡煎熬,差點被整死!自從我被逼走之後,再也不敢提那塊地方。到目前,我還是在逃犯吧?」

迎面撲來的火藥味,差點把孫浩嗆倒。他趕忙岔開話題:「不,不,咱們可能還多一重關係。你當過兵,我也當過兵,咱們和韓行長還稱得上戰友!」

唐髮根咬咬嘴唇,噴出一口冷氣說:「我是當過兵,可沒有你們幸運,你們書記的書記,行長的行長,我呢?流浪漢一個!」

孫浩晃手搖頭說:「好啊,你要想當我這個要飯的書記,我情願當你這個流浪漢!咱換換吧?」

唐髮根冷冷一笑,瞳孔里閃出火星。「如果你讓時光倒回去八年,我就和你換!可惜,我沒有你那份能耐,也沒人肯讓我去坐那把交椅!」

韓永插話說:「唐總,你別說笑話。依你現在的實力,就是給你個省長你也不幹!」

唐髮根額角的青筋鼓暴起來,忿忿地說:「別說省長,如果肯給我個地區專員,我還真願豁出命去干它一場。我就想不通,治理不好一方地方,專會欺負老百姓的人,還讓他坐在位子上幹啥?」話到這裏,他又收住,「狂言,狂言!我是商人,對政治沒有發言權!」

孫浩和韓永對個眼神,趕緊接住話頭:「這不,咱們馬上就溝通了。我們這次來,就是想和你談談,對咱們老家的發展出點主意,做點貢獻!」

「哦,這就是你們的來意?」唐髮根的雙眼睜大了,閃著電火,足足把孫浩他們盯了三分鐘,彷彿看穿了他們的五臟六腑后,冷冷地說:「我說過,我是個商人,只懂生意,不懂政治。你們要我出主意。那要看我是否有利可圖。作貢獻,我沒有這個習慣!照馬克思的說法,商人與資本家是一個概念,貪婪自私,冷酷無情地佔有剩餘價值。按照他的論斷,資本家每個毛孔里都流着血和骯髒的東西。為人民服務,是你們當官的責任。讓我作貢獻,找錯對象了吧?」

這番話言詞犀利,噎得人喘不過氣來。

稍稍靜一下場,孫浩便解嘲地一笑說:「實踐往往會校正理論上的偏頗,世界上從來沒有絕對的真理,偉人並非都是聖人嘛,對不對?」

唐髮根並不買帳,依舊盯着他,冷冷地說:「中國人偏偏迷信神仙,寧肯用千百萬人的災難和血淚作為代價,去驗證一個真理,吃了大虧也不認錯,耽誤的是誰?是自己。受罪的是誰?是老百姓。誰說大話誰挨打,耽誤了一班車,班班跟不上。歷史是無情的法官,時代是最高明的教師。資本主義也在不斷完善自己。真正的資本家也捨不得把財富帶到墳墓里去。他們慘淡經營的目的是為了最大限度地體現其人生價值。他們的繼承人不一定是自己的不肖子孫,而是能將其事業繼承發揚光大的佼佼者。我的話似乎太刻薄了,但我不能隱瞞自己的觀點!」

唐髮根口若懸河,堪稱見多識廣能言善辯之士,不由得又擺出一副君臨天下的傲然狀,彷彿壓根兒沒把小小的鄉書記看在眼裏。

孫浩不想和他爭論,生怕把話題扯遠了,語氣緩和地說:「唐總不僅精通經濟,也精通政治,稱得上博學廣聞!我們就是向你學習、求教來了,特別是做生意搞經濟,說到底我們都是門外漢,有什麼掙錢的好項目,好思路,用你的話說,投資也好,合作也好,幫我們一把。國內的情況你清楚,比以前進步多了!」

唐髮根也意識到自己言詞激烈,有失風雅,便嘩地推過去一盒萬寶路牌香煙,然後亮開金光閃閃的打火機,咔嚓一聲給每個人點上火。把十足的派頭潛藏在微妙的炫耀之中,卻又明明在以勢壓人,用詭詐的人情味調侃著面前這個懷着乞求目的的鄉巴佬。

他淡淡一笑說:「書記先生,咱們輕鬆一下,我講個笑話給你聽。有一群蛤蟆在路邊上跳,有一隻蛤蟆掉在大車場里,跳不出來,哇哇地叫,快來救我,快來救我!一群蛤模都圍在車場上看,說,你自己跳出來嘛!那蛤蟆賴著不動說,我跳不出來,你們也休想走!這時來了一輛鐵軲轆大車,一群蛤蟆都嚇跑了,再看溝里的蛤蟆,也跳出來了。書記先生稱我是大商人,我不敢當,也不夠資格。我沒有錢去買個人大副委員長或者政協副主席,也沒這個癮。書記先生代表黨的領導,我應該聽你的,也明白你的意思,但我重申一遍,我是商人,我最怕你向我開口借錢。不借,不合情理。借吧,你得向我交利息,而且是高息。搞合作嘛,不是不可以,但必須讓我掙錢。另外,在管理上我是六親不認的,即便書記大人違反規定,我也照章處理。弄到這一步,你不會怪罪我嗎?」

孫浩沒聽出他話中有話,趕忙應答:「當然,當然,在管理方面我們一竅不通,只要唐總有誠意,我們願意向你學習!」

唐髮根輕輕吐出一口煙圈,蹙起眉頭說下去:「書記先生是政府官員,為了政績,跑到南方,足以看出你的誠意來。但我是商人,沒有鐵飯碗,每時每刻都被沉重的危機感壓迫着,稍有不慎,就會遭到難以挽回的損失。我每次出國到北京轉機,一過黃河,就被華北平原寧靜安逸的田園生活陶醉不已。當個中國人多幸福,老婆孩子熱炕頭嘛!可是飛機一過長江,我的心情就緊張起來了,離香港離南方越近,我的心就越凶。我的競爭對手紛紛從世界各地雲集到環太平洋經濟帶上,雲集到東南沿海,強手如林,競爭激烈。我必須戰勝對方,才能生存,才能發展。我每走一步都慎之又慎,對每一個項目都要做到準確無誤。所以,別看我有時候揮金如土,有時候也是一個嗇吝鬼,把一分錢看得比磨盤還大。因此,我不敢輕易答覆你的要求。書記先生,請原諒。」

接着,他又離題萬里地談了許多,從中國到美國,從亞洲到歐洲,從道德到法律,從商品到社會,娓娓道來。畫了天大個圓圈,最後的落點還是狡黠地推託。

「書記先生想當個好官不容易,我想做個成功的商人,也不容易。你要和哪個國家做生意,就要了解那裏的政治法律、社會狀況、風物人情、黑道白道,一點也馬虎不得。我每年要在地球的每個角落裏轉,就是了解社會,了解信息,了解人,尋找可乘之機。什麼叫商人?咳,有時候就是間諜、克格勃!人生短暫,想乾的事情很多,能幹成的又很少。我是個野心勃勃利欲熏心的人,想把全世界的錢都塞到我的腰包里!有錢不賺的人叫傻瓜,拿錢打漂兒的人也是傻瓜。書記先生,你讓我怎麼幫你呢?」

他在一陣得意而又放肆的笑聲中結束了滔滔不絕的談話,攤攤手,聳聳府,腦勺放在沙發靠背上,眼睛望着天花板,好似捉弄一群猴子到水中去撈月,月亮還圓圓地掛在天上。

孫浩聽得腦門發脹,脊背發涼,心口不禁輕輕悸動着,失望的悲涼和他嘲弄的笑聲摻和在一起,分辨不出滋味地難吞難咽。他感到惱怒,又感到卑微,既有受到羞辱的尷尬,又有遭到冷遇的難堪,久久抬不起頭來。他承認對方的強大,也承認自己的虛弱;他正視對方的才幹,卻忍受不了對方的奚落。他懊悔不該來見這個沒有鄉情人味的吝嗇鬼,更不該坐在他面前靜聽他一大篇指雞罵狗的老子訓兒子般瘋狂的笑罵!他感到自己不僅喪失了尊嚴,也喪失了人格。他想站起來大喊一聲:「唐髮根,你個忘卻祖宗的東西,摟着你的錢漚糞去吧!離了你,南灣鄉照樣能把經濟建設搞起來!」但是,他沒有喊出來,他不想做阿Q,卻又想不起足以能征服對方的語言。自詡為巧言善辯、才華橫溢的他,因為提前說出了求助的言詞,失去了爭論的底氣。他的形象因為貧困而顯得少有的狼狽,他的語言才華第一次喪失了應有的表現能力。

田柱子最能理解孫浩的心境,對唐髮根的態度從來抱有敵意,明知是沒有結果的鬧劇,只是為了陪同孫浩,才忍氣吞聲陪着受罪。此刻,實在坐不住了,便站起來,不輕不重地說:「孫書記,你是來瞧看鄉親的,心意到了。這海島不同山野谷地,人都鑽到錢眼裏去了,想拱出來,難哪!咱山裏人一輩輩都是自己長大的,不是靠別人拉大的。別人的柿樹結柿子,咱的柿樹也不會結土屹垃,只要有棵柿樹苗,早結晚結總有那一天!」

唐髮根聽到這話很刺耳,剛要報復,卻被半日不語的韓永打斷了。

他彈著煙灰,做出一副沉思狀,不急不緩地說:「唐總,剛才你和孫浩拉家常,可謂妙語連珠,語驚四座。我作為旁聽者也受益匪淺哪!不過,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依我看,你的思維也有紙漏,不妨指出,姑妄聽之。孫浩提出合作、投資的事,不過隨口說說而已,豬腳接到象腿上,豈不是大笑話?你店總部當了真,左推右擋,執意排斥,我看你犯了個大錯誤!」「

他故意收住話頭,唐髮根果然挺起身子,二目生光,聽得專註起來。韓永依舊一副沉思狀。

「國家在東南沿海搞了幾個特區,國內叫窗口,說白了就是示範區。目的是啥?還不就是為了往內地推廣?你店總捷足先登,在海島獨佔鰲頭,訣竅就是一個『先』字。講國際談天下,我沒你見多識廣。談國內說小道,我敢說比你內行。目前國內鬧鬧哄哄在搞歐亞大陸橋,對外開放幾十座內陸城市,目的何在?還不是經濟發展要向內陸轉移之舉嗎?李光耀消息靈通,在蘇州跑馬方田興建科技園,霍英東李嘉誠也是通天人物,揮師北京大興土木,這難道都是盲目決策嗎?非也!這是借天下打天下的大思維大經濟大決策大發展大舉措大繁榮!以唐總你的才幹你的智慧你的膽魄,為何想不到這一層呢?孫浩有意送你一條信息,可謂價值連城,足可以使你打下半壁江山。何故?自古皆雲,得中原者得天下。中原既無港口之便,又無江河之利,卻位居中州,通達四方,目前商家雲集,商場林立,商戰即將拉開帷幕。唐總何不搶先一步,佔據有利地勢,也來一番大思維大經濟大決策大發展大舉措大繁榮呢?現在不佔一個『先』字,將來悔之晚矣!」

韓永咬文嚼字,說說停停,倒把唐髮根的眼睛說直了。他雙手托腮,一臉傲氣變為平靜。

「剛才孫浩說出一個『借』字,你也不必在意。借又何妨?今日借君一桶水,明日還君一桶油!他是讓你借天下打天下,借天下人才物財去發天下之財!你我都是搞金融的,其中奧妙不言自知。深圳怎麼搞起來的?借天下之財發地方之財。這個海島怎麼搞起來的?借國家之財國外之財發個人之財。窗口是通風觀景之處,中原才是逐鹿的戰場。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闖海人的眼光應該開闊得出奇,謀划要長遠得出奇,膽魄也應大得出奇,沒有不敢玩的禁區,沒有不敢闖的市場。政策為我所用,國家為我獲利,外國的為我所取。唯有膽大,方能先行一步。唯有先行一步,方能盡顯英雄本色。唯有英雄,方敢膽大包天!有人說玩的就是心跳,玩得自己心跳也讓人看着心跳,方可稱為大玩家!我這話全是班門弄斧,唐總聽聽而已。」

韓永說完了。唐髮根額頭的幾條青筋鼓暴起來,那雙神秘莫測的眼睛蒙上一層雲霧,變得模糊迷離。他盯視着韓永,那種足以征服一切的威懾力也從迷離的目光中隱退了。他沉思良久,竟沒有一句反駁的話,反而垂下腦門,心悅誠眼地說:「韓行長畢竟是商場老手,你的話記下來,可與諸葛亮的《隆中對》媲美。果真我能立足中原,佔一席之地,甘願把公司讓你一半!」

韓永連連晃手,說:「這主張是孫浩出的,我不過註釋一番,豈敢貪天之功?如果店總果真有進取中原之意,我倒建議你到實地考察一番。山野谷地是你的家鄉,孫書記又有一番誠意,不妨先在那裏開個窗口,我看倒是件兩全其美的大好事!」

這番話一說,唐髮根又沉默不言了,漸漸雙眉緊蹙,青筋鼓暴,臉色變得難看起來。眼珠里隱含的電火熠熠閃光,烈焰一般噴射過來。緊接着嘴唇緊合,牙關里響起一陣格格聲響,陡然站起身來,從后腰抽出一根棍棒,擎到孫浩面前。

眾人注目去看,竟是一根山棗木砍削的放羊鞭!木質堅韌,早被汗手摩挲得光滑圓潤,看不見木紋,汗水已把木頭浸透,烏亮如鐵,暗紅似銅。若不是鼓凸的木結,定會讓人誤認為是鐵棍銅棒。

唐髮根擎著木棍,猛然垂首,嘴裏吐出話來,如閃雷轟響:「這根木棍是我老叔的放羊鞭,也是他老人家的打狼棍。老叔裝瘋賣便在山上放了二十多年的羊,這根木棍在他手中攥了二十多年!我和臘月逃出大山那黑夜,老叔把它交給我,說了,阮大業整死你爹,逼死你花嬸子,又逼瘋了老叔,他欠了咱家兩條半人命哪!要是有一天,你混成個人樣回來了,就把姓阮的押到祖墳前,用這根放羊鞭打斷那畜生的脊梁骨,替老叔出口惡氣,替你爹你花嬸討份公道。那畜生不是人,不是人哪!你要是做不到這一步,就不是咱唐家的種,就沒臉見地下的祖宗!我接過這根木棍,時時刻刻帶在身邊。八年了,我忘不了這兩條半人命的仇恨,也咽不下這口氣啊!孫書記,韓行長,你們說,我能回山野谷地嗎?你們能幫我出這口氣嗎?」

唐髮根說着說着哽咽起來。房間里一片寂靜,好似有根無形的鋸條在每個人心頭切割著,切割著……許久許久,他突然抬起頭來,有兩團火星在他眸子裏燃燒,很亮很亮。

「我從山野谷地逃出來以後,成了逃犯!走西北,闖廣東,上過當,偷渡過,坐過牢,受過難,吃盡了人間的苦,受盡了天下的罪……我都挺過來了,熬過來了,我忘不了老叔的囑咐,我忘不了山野谷地那份仇恨!剛才柱子那番話刺疼我的心了,咱山裏人都是自己長大的嗎?不,我說山裏人是在別人腳底下踩大的!『人』字怎麼寫?』人』字是兩隻腳牢牢站在地皮上,端端正正的一個字。可我是爬著跪着長大的,我為啥要活下來,就是要爭一口氣,讓一個趴着成為畜生的我重新站立起來,寫成一個端端正正的『人』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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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風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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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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