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宏輝-->絕代天驕-->三

暴雨持續了一個夏季,南方暴雨成災。

我在家住到了七月底。父母師長急於圍剿我的思想,終於我被他們的循循善誘和娓娓道來弄得不耐煩了,決定提前返校。

下午三點多出了車站,我蹣跚於坑坑坎坎泥濘不堪的校外路上。天空剛卸去一些負荷,正在沉重地喘氣。

不知寢室里來了幾個人,我的被單衣物發霉了沒有?

寢室門鎖上生了一層銅銹,我搗咕了半天才打開。

一股河道淤泥的腥氣撲面而來。寢室象是陰暗潮濕的山洞,牆壁生出苔蘚,地上積了寸厚的雨水。

窗下真有一位穴居的猿人,他一絲不掛一動不動,象給學生觀摹的石膏像,肩頭上還落了一層白花花的石粉。

到底有多長時間了?五十天,還是五百年?叛逆的石猴被禁錮鎮壓在五行山下,餐岩飲鐵,滿頭雜草,灰頭土臉,這是對他大鬧天宮的懲罰,他總該幡然悔悟了吧?

我喊了一聲騾子,被驚醒的頭顱緩緩轉過來,頸關節似生了銹,腳底板似生了根。

我看見了那張臉,凡是長肉的地方都凹陷下去,皮膚上佈滿雞皮疙瘩,下巴上倒多了一幅奇形怪狀的山羊鬍,唯有深陷的眼睛亮熒熒的,由於長久凝視暴雨,顯得極其溫順而憂鬱。

「就你一個人,別人沒回來?」

他茫然打量我一眼,夢遊一般說:「有個穿紅衣服的剛去了。」這幾個字噎得他翻起白眼,一道電光在雲層里閃了一下。

這一刻,我幾乎想上前擁抱他了。

天黑的時候,堆積在天空的雨水又浩浩蕩蕩落了下來。

無邊無際無休止的大雨陰斷了外界的消息,將我們倆一同困在了孤島上。

假期學校食堂的伙食奇差,我乘着雨歇,出動買了挂面蔬菜之類。

晚上七點鐘來了電,我用電爐下了鍋雞蛋挂面,他坐在旁專註地望着我一個人忙亂,他的臉在日光燈下顯得迷離恍惚。

面下好了,我招呼他過來一起吃,他遲疑了一下,就沒有再客氣,我們倆吃得汗水淋漓,連湯都喝得一乾二淨,吃完后,他一聲不響地把鍋碗拿去冼了。

雨象是永遠也停不下來了。淅瀝的雨聲淹沒了一切外界擾動,我們都不說什麼話,我也正需要這樣的清靜。每日裏不過是吃了睡,睡了吃,和他一同坐在窗前凝視暴雨,連打飯都顯得多餘,我有時一次打幾天的午飯,晚飯照例是雞蛋面--我的烹調手藝僅限於此。我索性也象他那樣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我曾經認為這種睡覺方式是一種鄉風陋俗。

時空的分野有些象蛋黃和蛋清那樣攪拌在一起,模糊有清,混沌一片,耳邊只有綿綿不斷的雨聲,眼中只有昏昏沉沉的樓板,濕漉漉的大氣中漂浮着細小的遊絲。我捧著飯碗時竟至於疑惑這是醒著吃還是夢中吃,是早飯還是午飯,是我吃還是他吃。

這期間,我患了一場重感冒,輕度發燒,一連好幾天我都躺在床上,我把飯菜票交給楊明德,打飯作飯的任務就落在他身上,他下雞蛋挂面的手藝居然也不錯。

楊明德冼好碗鍋推門進來。我在日光燈照爍下又恍惚起來。我看見許多似曾相識的陌生人在寢室里旁若無人地走來走去,或峨冠長紳,或鶉衣百結,或羽扇綸巾,或戎裝華服,我象是看一場早期默片一樣,只見到他們口若懸河,卻聽不到他們的話語。

這些人突然一塊兒消失了。我感覺一陣涼爽。我睜開眼睛,只見天花板上一大塊被水浸淫的斑痕,它象一個怪獸的腦袋,類似牛頭馬面,我幼稚地望着它,水珠兒正從裂縫處滴落。

楊明德站在桌子上注視着我,他把一條濕毛巾搭在我的額頭,見我醒過來了,他說:「上面漏水,你到下鋪睡吧。」

他把我扶了下來。頭頂上有上鋪的棕墊擋着,雨水就漏不下來了,他說。我迷迷糊糊又睡著了。

我躺在山坡草地上,太陽斜在西天,熱辣辣刺眼,我眼睛被一雙手蒙住了,我扒開一看,是個扎羊角辮的村妞,她遞給我一朵野花,羞澀一笑,扭身跑開了。我坐起身,她己跑上了另一個山坡,回過頭來沖我招手。我手裏捻著那朵野花,若有所思。金黃的夕陽飛快地落下......

我他媽的到底是誰?

己經熄燈了,楊明德一手拿着蠟燭,一手揭開我額頭的毛巾,摸了摸我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皺了皺眉頭:「怪道,啷個燒得這麼厲害。我給你撥火罐吧?校醫院沒開門。」

我感激地望着他,搖了搖頭。

他把一些紙放到臉盆里燒,他向我解釋道:「我們那兒誰家有人害病,就在屋裏生盆火。」

我望着那些紙片在火中飛舞,心中一片迷惑。

我的病慢慢好了,只是步子虛虛的,彷彿是踩在棉花上,浮在空中。

幾周后,當返校的張強魯莽地撞開房門,他被兩個神情異樣的光屁股猴兒嚇了一跳。

「我操,這是怎麼搞的?」

我彷彿突然從半空中落下來,結結實實跌在地面上。我們驚愕地望着這個濕淋淋的不速之客。

「雨還在下?」我問。

「下着呢。」

「今兒是幾號?」我問。

「二十四號,他媽的,要不是在家呆膩了,我才不來這麼早呢。」

他放下行李,關上窗戶,匆匆忙忙冼了個涼水澡,就跑出去看錄像去了。

第二天午睡的時候,我突然被一陣尖銳的預感刺醒了。只見楊明德正手執一把飯叉去捅窗戶,弄得玻璃乒乒作響。他神色木然,我此刻醒意全無,大叫了一聲:「楊明德!」他充耳不聞,又換了一種執叉方式,仍然不大對頭,於是就坐在發獃,雙手撫措自己的脖子,很苦惱的樣子,口中喃喃自語,百思不得其解。

「啷個回事兒?啷個回事兒?」

張強醒了,他起身望了一眼楊明德胯下的那團東西,它蜷縮的形象如同被戳穿了把戲而垂頭喪氣的詭辯家。他走到楊明德床前掀開他的被子,審視了那塊新鮮的粘液,於是以事實勝於雄辯的口吻道:「騾子,你狗日的跑馬了!」

這句話主語關係真他媽荒謬絕倫。

八月二十五日間斷小雨.

.......保衛科的人把我抓去了,我說自己沒有錯,排長摸了摸下巴,乾笑兩聲,立刻有個滿臉橫的矮個子兵上前卡住我的脖子,把我頂在牆上--他臉上的疙瘩可真嚇人,他給了我一耳光,我馬上昏頭轉向。

我被丟進一間黑屋子,牆旯旮里蹲了一個矮冬瓜似的女人,她嘴角有個痦子。她問我是不是也是因為那事兒捉來的,我說不明白是哪回事兒。她冷笑着說我裝聖人,沒幹怎麼會被抓進來呢?我恍然覺得自己確實幹了那種事兒。

保衛科的人開門進來。女人上前哭訴,她本來不願意,是老闆硬逼着她去的,不幹就用鞭子抽她,她脫下衣服讓他們看她背上的鞭痕。我乘機轉過身,用一隻竹竿挑開了窗帘,下面的草地綠油油的......

這夜熄燈之後,我們全無睡意,端坐在窗前,如同等待一次事先預報的月全食。

午夜時分,我們的房間被急促地敲響了,進來兩個保衛科的高個小伙兒。他們審問我們屋裏是否有一個女生,得到的回答是沒有,但是很希望有。他們的目光警惕地在房間里搜尋,查看了每一個床鋪和角落,連床底下都沒有放過,其中一個拿手電筒照了一下門上的號碼:「日他媽,我說怎麼搞的,多跑了一層樓。」

幾秒鐘后,這兩個楞頭青把一對倒霉的同居者堵在了我們腳下的那間閑置的寢室里,砸門聲響徹了整幢樓。

那對同居者經歷了最初的慌亂和無措之後,女孩決定捨己救人,她把床單系在窗杠上,以降低高度從窗口跳下去。

然而當她抓住了床章的末端,身子晃掛在半空中時,她突然失掉了作一次自由落體的勇氣,兩幢樓房探出了上百個被吵醒的腦袋,為她加油鼓勵。在一片喧囂聲中,她的兩條腿象蹬一輛脫鏈自行車那樣毫無指望地掙扎。對面樓房射來手電筒光,赤裸的皮肉泛出魚肚白。

她驚恐萬狀地上望求救,我們三人清楚看清了那張同班同學的臉。她的男朋友不能給她任何幫助,只會一味焦急地低聲催促:「快點!快點!快跳啊!」

這一霎間,馮婧那種無助的弱者形象激起了同學們的普遍同情。如果她需要,我們願意把寢室里所有的被子都丟在她腳下,要是此刻有一條通天的繩索體育館到我們面前,我們也會毫不猶豫地遞給她。

最終她還是被兩個破門而入的小子給拖了上來,開學以後,校方給予她勒令退學的處分,沒有張榜公佈,算比較體面,後來聽說她去了瑞士,一個和平而自由的國度。在給班裏女生的信中,她給予那裏的乳酪和冰琪淋以極高的評價,並說自己在瑞士生活得非常適應,似乎自己天生就是個歐洲人。

雨漸漸停息,天地中閃爍著一些隱約的星光,同學們終於醒悟了。

我們上當了!

我們上了一小撮別有用心的人的當了!

我們讓造物主當槍使了!

盼望己久的太陽在九月的第一個星期天露面,彷彿剛從水裏撈出來的蛋黃,水淋淋,顫微微的,滴滴嗒嗒落着鮮亮的液體。

陽光普照,晴空萬里,打開窗戶,微風吹來陣陣清新的草香和潺潺的流水聲,漫長的雨季使人形消骨蝕,面目全非。世上還有這樣的好天氣,依然活着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經過了長久的陰雨,衣物散發出濃烈的霉味,長上了綠色的霉斑。同學一致行動,翻箱倒櫃,卷鋪掀蓋,放在陽光下晾曬。

我試圖把壓在楊明德的大紙箱下的席子拿出來。誰知我一搬,嘩的一聲,箱裏的內容排山倒海地漏倒了一地--長時間的浸泡,它的底子己還原成紙漿。

正在曬曖的主人睜眼,懵懵懂懂向這邊注視,我表示歉意:「我沒小心.......」

我跳下鋪去收拾殘局。

一片狼籍,都是書。科普讀物、名人傳記、經典小說擠在一堆兒。大多是六七十年代以前的版本,還有更早的,書頁殘缺破舊。他差不多是把半個鄉村圖書站都扛來了。

我用腳踢了踢,幾隻蟑螂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驚恐萬狀四處逃遁。我覺得這堆殘垣碎瓦實在沒有清理的必要。堆在牆角,待收破爛的過來賣給他們好了,賣得的錢還能吃上幾頓葷菜呢。

張強拾起一本看上去紙張最黃年代最久遠的書翻了翻,滿眼陌生的外文符號。他拍打着它,笑道:「騾子,這該不會是本出口轉內銷的《金瓶梅》吧?」

楊明德漲紅了麵皮,過來一把抓回去,本想丟在書推里,轉念又扔到床上。他抱起一摞子書擱在樓道里,劃了根火柴把它們點燃了。

整個下午他都在燒這堆書。

他象冬日街頭燒垃圾取曖的乞丐那樣,哆哆嗦嗦湊近,貪婪地吸取熱量,熊熊大火映得雙目炯炯有神,烤得皮膚滋滋作響,油脂泌出,朱紅的汗珠從額頭滾落。

縷道里煙霧瀰漫,那些書混雜了無數任讀者留下的有機物,燒起來氣味嗆人,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惡臭,他大致把樓道變成了鞣革車間或抽絲作坊了,總之他是要藉此蛻去一層皮了。

令人作嘔的惡臭繞樑三日,經久不息,這層樓的房客們,在開學的頭一個月里,只要一捧起書本就無可避免地嗅到這種氣味,隨之頭昏耳鳴,胸悶氣短,無法卒讀。幸好第一個月不上課。

楊明德病了一聲。被火烘烤過的皮膚潰爛發炎,眼睛充箅紅腫,毛髮脫落。他上吐下瀉,持續高燒,躺在床上喃喃念叨著稀奇古怪的蠻話,誰也聽不懂。

大夥兒都敢靠近他,懷疑他得的是傳染病,更懷疑他是蠻夷之地的邪魔外道派來散佈瘴癘麻瘋的使者。出於報答他對我生病時的照顧,我每次打飯總捎帶兩個饅頭和一份菜,又從校醫院拿了葯,擱在他的床頭。

但他不吃,幾天後饅頭在他床頭堆積起來,同學們開玩笑說他大概是練起了辟穀功,正在緊要關頭,連飯都不用吃了。

他的病卻自己慢慢好了。一天中午我政治學習回來,他正坐在窗前,幾天來積壓的饅頭在桌面排成一溜兒,他狼吞虎咽,一個接一個去消滅它們。

他噎住了,開始翻起白眼,我忙去接了一碗自來水,遞給他:「慢點兒」我拍打他的背,胸腔發出可怕的咚咚聲響。

他仰起頭,咕咚咕咚喝下去,碗蓋住了臉,喉頭劇烈起伏。他放下碗,眼睛濕潤了,閃動着晶瑩的淚花,他感激地望着我。

冷饅頭和自來水是多麼的香甜啊!

他臉上很快長出新皮膚,青里泛紅,一層細細的絨毛如毛一般,可笑的山羊鬍子喪失殆盡,清癯的臉孔有了許多生氣。

最奇特的是他的近視眼不治而愈,摘去了怪眼似的黑方鏡框,他再也不眯眼視物,同學們這才看清他的雙眼皮,長睫毛,似籠了層煙霧,大夥兒私下說,楊明德這小子原來還長得眉清目秀的,以前怎麼沒看出來呢。

外寢室的人聽說了這種怪事,絡繹不絕地前來取經採訪。他們一個接一個排成溜,不斷撩開蚊帳,遠遠地張開手指頭,向裏面的坐禪者討教:「這是幾?」他總能答得準確無誤,只是那眼皮不抬無動於衷的表情令人起疑。

名聲越傳越開,來人也越來越多,帳沿上甚至被捏出了黑手印,彷彿一對門把手。楊明德後來也對這種愚不可及的幼兒智力測試厭倦了,無論來者是誰,一律面壁勾頭,不假思索答曰「一」或「二」。

我們恍然憶起他軍訓時走正步的神態,那裏似乎也有道骨仙風了。

這種非暴力不合作方式使一位慕名來訪的外系氣功高手幾乎出了洋相--校園裏有許多這樣的氣功高手,夜晚我們散步走到僻靜時常被他們的怪模怪樣嚇一跳。這位高人來之前就聲稱楊明德曾得他師父的外氣相助,論輩份當是他的師弟,當然和他一樣,修習的都是老子騎青牛過函谷關時留下的正宗嫡傳,他希望和楊同學共同切磋,共同提高,發揚中華民族的文化遺產。

在受到無情的冷漠之後,面對嗷嗷起鬨的觀眾,他馬上又給出了新的說法,他說本門氣功的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其次是陰陽交匯,再次是五行輪迴,最後才是七星運轉。楊明德的二元論也算是不容易了,但比他師父還差得遠。他不容置疑地下了斷語:元素越少,道行越深。

等到人群散盡,我們忍不住捧腹大笑:騾子要是一言不發,非叫那小子跪下來喊師爺不可!

病好之後,楊明德相對活潑了一些,也能參預大夥兒的淡論,有時卧談會上會冷不丁冒出一句很葷的葷話,用他們那兒的土話說得匪夷所思,叫大夥刮目相看,想不到高手在這兒呢!但他仍舊喜歡一個人獨來獨往,和誰都沒有更深的交往。

這學期,同學們沒有心思讀正經書,也沒有人談情說愛,懶懶散散地聊盡一個學生的本份。

楊明德最大的變化是完全迷上了武俠小說。開始他還肯敷衍一下考勤,每日上課都帶上一本武俠小說坐在後排,教師在講台講課,他趴在課桌上看小說,後來連這種敷衍都懶得作了。課不去聽,秋高氣爽的日子裏,他坐在草坪上曬太陽,盤腿端坐,捧著書,周圍是一群有說有笑的男孩女生,但他們不干擾他。下課時我見到他,他正坐在那兒鑽研得入神,彷彿要從字裏行間搜尋什麼。我喊了他一聲,他頭也不抬,只是在陽光下草地上沖我揮了揮手。

小仙女驚奇地張大了眼睛:「這些鑽石黃金可是很值錢的呀!你怎麼把它們到處亂扔?」

小魚兒又從口袋裏抓出一把,向天上一拋,亮晶晶的寶物很快滾落到草叢中不見了。

他躺在草地上伸了個懶腰:「這些東西有什麼好處,飢不能食,冷不能穿,也值得世人為它寢食不安。我丟在這裏,說不定有人一輩子都會彎著腰在這東尋西找。更妙的是,再有江湖豪客聞風而動,到這兒你爭我奪,性命相搏,你殺我,我殺你,腦袋滿地滾,那時可有好戲看了。」

「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卻真讓人害怕。」小仙女說。「這樣作到底對你有什麼好處?」

小魚兒哈哈一笑:「你又不是小魚兒,怎麼知道小魚兒的快樂。」

「對了,毛嬙、麗姬她們倆到處找你,你為什麼不見她們?」

「女人么,就和珠寶一樣,用完了就可以丟開了,總不能老帶在身邊惹麻煩。」

小仙女的臉氣紅了,她惱怒地叫道:「我再也不理你了!」她翻身上了小紅馬,狠狠抽了一鞭子,跑出幾丈外扭過頭,本以為小魚兒也會上馬來追,卻只見小魚兒仍懶洋洋地躺在草地上,她氣得眼淚都出來了,再也不回頭,一路遠去了。

小魚兒微笑着搖搖頭,拾起一根樹枝抽打着草地,自言自語道:「你要到女人那裏去嗎?別忘了帶上你的鞭子。」

為了找到新鮮合味的讀物,楊明德把周圍十幾家租書攤都跑遍了。他把學生證押在那裏,一次帶回兩本書。六角錢的租金對他而言是一筆很不小的開銷。他收到的匯款很快花光。十月底,他開始象一條涸澤之魚那樣一動不動整日卧在床上,以節省能量。

我勸他去申請貸款。我告訴他學生貸款不計利息,只要畢業前一次性還清就行,實在有困難也可參加工作后再還。

當時他沒說什麼,第二天我到輔導員辦公室,正趕上老許在訓楊明德,老許示意我先在一旁坐下。

「......你到底是怎麼搞的?老有任課教師向我反映,說你這一段從沒有上過課,說了,你要再不去,平時成績就作零分計算!你想想,你一個農村學生,上大學容易嗎?要是畢不了業,你準備怎麼辦?」

楊明德低着頭弄自己的衣角,一聲不吭。

「好,你先回去吧,回去好好來琢磨琢磨我的話,申請貨款的事兒過兩天再說,明天可記住起早點去上課啊。」

楊明德起身出了門。老許還在納悶,怎麼入校時勤奮好學的孩子現在成了這個樣子?

我對老許說楊明德斷炊了。他想了想,出去弄了二十元錢交給我,說:「這錢你讓他先用着,不是我不想給他申請貸款,今年的學生貸款申請時間早就過了。再說,貸款要求畢業前一次性還清,象他這樣下去,畢業都成問題,拿什麼去還?你回去跟他說,別用這錢去租小說,明天一定要來上課。」

回到寢室,我把錢交給楊明德,他懶洋洋接過來,又順手擱在桌上。或許他想拿出一副不吃嗟來之食的悲壯氣度,把錢從窗戶扔到樓下草叢中?但餓死畢竟事大。

吃過午飯之後,下午他仍未去上課,倒是跑去把壓了幾天沒錢付租金的兩本書還了,又借回了兩本新的,坐在窗前一直看到熄燈。

.......包無人仰天長嘯,躍上了懸崖上的一塊巨石,朗聲道:「適才寇前輩的箭術着實神妙,然而此乃射之射,非不射之射,尚未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

崖上數百豪傑竊竊私語。剛才賽李廣寇乘風露的那一手連珠箭是他的生平得意之作,前箭方發,后箭己至,首尾相連。更何況,他還將一杯放在肘上,射完十箭,滴水未灑。這個公子哥模樣的青年象是初出道的雛兒,不知深淺,敢如此胡吹大氣?

下面開始喧嘩,有人喊道:「快回去吃奶去吧,就憑你還想當河北武林盟主?」

包無人微微一笑,後退至懸崖邊,一腳懸空,另一腳足尖着實,足根在外,背後是萬丈深淵。他振臂一抖,一枚石子從袖中破空而出,嘯聲尖銳,有石破天驚之聲。

眾豪傑面面相覷,汗流夾背。全場鴉雀無聲,半天才一同哄然叫好。

包無人道:「學武之人,當上窺青天,下潛黃泉,身處險地,神色不變,方能統領天下豪傑,為武林盟主......」

我不喜歡包無人這個角色。站在懸崖邊上,他不怕跌個粉身碎骨嗎?反正我是不會作這種危險動作的。他居然還滔滔不絕,大言不慚,他以為自己是什麼精神導師嗎?相比之下,小魚兒要可愛的多。

這時候,歷史系有位講師托我尋找一位家庭教師,輔導他正讀高三的女兒數理化。這位講師是老三界的,和輔導員住在一幢樓上,他愛人和我是老鄉,每學期我回去探親,總托我給家鄉捎帶一些東西,一來二去就熟悉了。他的條件是:一個品學兼優的理科女生,一周四節課,待遇是每課時二元五角。「男的也行,但人品一定要好,人一定要老實。」面對時常為瓊瑤小說入迷的女兒,歷史系講師透露出一絲為父的無奈。

其實他的女兒極其文靜靦腆。每次我去他們家,她都躲到自己的房間里,不太愛說話,臉色蒼白,架副秀郎眼鏡,跟她父親活脫脫一個模子鑄出來的,還明顯的營養不良,抽條抽得跟豆芽菜似的。學習成績倒好,在市重點中學讀書,成績一直是班裏前二十名,只是數理差些。

課間時候,我跟班裏的幾個女生說了這事兒,她們吱吱喳喳地叫開了。待遇太低了!又是高三生,教起來肯定吃力不討好。沒興趣!我說:「別對我嚷嚷,我又不收你們介紹費,不過盡個義務罷了。我要是現在沒事兒,要是看上去再老實一點,我就接這份家教了。」

她們笑着說,你看上去己經算比較老實了,不象會去勾引人家女中學生的樣子,乾脆你自己干好了。我們才不稀罕四五十塊錢呢。

我想到楊明德,歷史系講師沒準兒需要的就是這種大學生,正巧這位講師的原籍也是貴州。好歹讓楊明德去干我心裏踏實,無論如何他也不象個招惹是非的人。

每課時兩塊五是低了點,可是每月多出來四五十塊錢至少可以解決他的吃飯問題吧?更何況,他又沒有自行車,能在校內找到勤工儉學的機會還不是天上落下來的好事兒?

聽完我的述說,楊明德捧著小說低頭不語,沒有表態。

「這可是個機會,你覺得怎麼樣?」

他抬起頭,眼神里飄忽著遲疑不定,彷彿上當上怕了的進城鄉下人,一遇到便宜事兒就疑心裏面有騙局。不過是去給一個中學生,而且是一個文靜的中學生授課,這有什麼好恐懼的呢?這麼大了,總該學着和各種人交往了,這確實是機會。

他那副樣子讓我都快泄了氣,我說:「你要不想去,就算了。」

「等我想想。」

我下了晚自習回來,他蹭到我面前,問我能不能借到一套高三課本讓他先溫習一下。

我答應明天晚飯後帶他去學生家。

那天他去冼了澡,又理了發,換上了叔叔的灰中山裝。學校的理髮師把他滿頭長發弄成個過時的三七分,看上倒蠻象個文縐縐的教書先生了。

一路上他情緒不錯,不斷問我學生的情況,尤其是學習情況。我對之並沒有多少了解,就對他說到那兒自己問吧。

歷史系講師不擅言談,氣氛多少有些拘謹,我儘力幫楊明德扮成一個出身貧寒內秀上進的莘莘學子。這讓講師很感慨,向我們講述了他當年在農村插隊進如何就著煤油燈苦心攻讀,又嘆息現在的學生條件這麼好偏又厭學成風。

我注意到楊明德有些不自在,在長沙發上不斷扭動身子,歷史系講師穿得也是灰中山裝。我夾在兩件中山裝之間,想着,說不定他們會很投機的。

孩子的母親端過來一盤削好的蘋果,我忙站起身說:「別客氣,阿姨。」

楊明德也跟着站了起來:「阿姨,別客氣。」

歷史系講師沖着卧室喊女兒出來和老師談談學習情況,她在衛生間里應了一聲,把水沖得嘩嘩直響。

於是父親就帶我們進了女兒的卧室。床頭上貼著一張紅唇族的大幅彩照,書架堆滿了各種參考書,頂上放着幾隻小貓小狗之類的布玩具。

父親忙着從這一大堆書找女兒這幾次模擬考試的試卷給我們看,他手忙腳亂的樣子讓人覺得過於認真,有些鄭重其事了。他甚至還向我們展示了掛在門生的一塊專為授課而準備的小黑板。

歷史系講師忙着尋找試卷的時候,楊明德順手拿起桌上的一本物理習題,翻開一看,內容變成瓊瑤的《窗外》,他瞟了一眼,又把它丟在桌上,低聲對我說:「這是騙人的。」我不知道他是說誰騙人。

等我們出來時,學生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嗑瓜子,父親讓女兒起來送送老師,楊明德扭捏起來,嘴裏念叨著:「不用,不用。」雙手不自然地絞在一起。

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話,指著衛生間問道:「這間屋子沒有住人嗎?」這句話把一家人都問愣住了。

我起忙拉着他告辭下樓了。走在路上,我抱怨他說:「你小子真夠現眼的,那是衛生間你都不知道嗎?」

他漲紅了臉解釋道:「我不過隨便問問。」

我們不再說話,默默無語走在薄暮校園路上,此時己是萬家燈火。經過一個小餐館時,他突然停住,提出要請我的客,我說,算了,你還是省著點吧,你先回去,我到圖書館看會兒書。

臨走時家長送給他一隻教鞭,象電視天線那樣可以伸長收縮,兼作圓珠筆,這不起眼的洋玩意兒把不開眼的鄉巴佬吸引住了,我夜裏從圖書館回來進,他還在擺弄它,研究它神秘的伸縮性,被某種深刻的謬論給折服了。

事情算敲定了,說好了每周三、日上課,歷史系講師接受了老實土氣的楊明德,只是覺得他太不愛說話了些,不過少說閑話正好,只要會講解習題就行。

楊明德就這樣進入了一個三口之家的單元房,他幹得賣力,很有熱情,彷彿真把它當作一種事業來幹了。連慣常的愛好都受了影響,武俠書借得少了,日記本臨時充作備課本,塗滿了各處抄來的疑難雜症。

每周三、日的晚飯後,他背着那個黃書包,中山裝上口袋裏插著沉甸甸的教鞭,神氣活現地前去授課。想像著在那間卧室里,他站在小黑板前,用教鞭把它敲得啪啪作響,勢必更加神氣活現。他讓我們這些作了十來年學生的人學得轉過頭去教書育人傳道授業也不失為一種有趣的事兒。

家長待人厚道,好幾次在楊明德的破黃書包里塞滿了點心水果之類。

冬日裏大夥兒一下晚自習就早早冼漱鑽進被窩,晚飯吃得早了點,這時覺得有點餓了,都盼著熄燈好睡覺,睡眠狀態節省能量嘛。

往往正迷迷糊糊間,門一響,楊明德回來了,他一進門就從那個鼓囊囊的書包里往外掏:「張強,接着。」「左,接着。」「哎,接着。」他一個個地把水果拋給床上的人。

他在日光燈下眯起眼欣賞著別人的吃相,面帶微笑,彷彿他正咀嚼的是一種比水果點心更加賞心悅目的東西。

大夥兒的嘴裏甜津津的,免不了和他開開玩笑,讓他耳朵受用一些。

「騾子,你小子不當卡西莫多了,是不是現在又準備當於連了?」

「騾子,你勾引人家姑娘,小心別碰高壓線了。現在到什麼份兒了,如實招來!」

他不申辯也不招供,那神情倒象是在鼓勵這種無妄的猜測似的。

聖誕節的前一天下午,寢室里只剩下我和他,他突然開口,問我假如有人過生日,送什麼禮物最好。

「那要看什麼人了。」我明知故問。「你準備給誰送禮物?」

「一個朋友,年齡不大。」他的臉紅了。

我煩他這種欲蓋彌彰的愚蠢,有意去刨根問底。

「男的還是女的?屬什麼的?」

「七三年的,屬牛......」他的臉痛苦得扭曲了,顯然再也無法忍受這種折磨。

「嗯,是這樣,比方說,她的性格要是比較文靜,你可以送她一隻布娃娃什麼的。」

「送個禮物還要考慮這麼多?算了,算了,我也懶得送了。」他起身帶上門就走了。

年關將近,同學們閑來生事,我們幾個人合夥弄了一批情人卡、賀年卡之類到校園裏擺攤出售,準備作一次二道販子。頭一次下海,不知深淺,心理上倒象是作一次物理實驗,不計成本不計效益僅為驗證價值規律。待到攤擺出來,我們才發現被批發點的老闆給哄了,批發價比別處高一二三成不說,而且給的貨裏面還夾雜着不少陳年的舊貨,直到元旦,處理不掉的印刷品還有一大摞子,半價大放血也沒人要了。

張強這小子跟我們一塊兒在食堂門口拋頭露面喝了兩天西北風就不見人影了,他拿着大夥頭兩天賣得的一百二十元錢帶着幾個女老鄉跑到五星歌舞廳過聖誕節去了,風光了一個通宵,錢花得精光,大夥責備他不該拋下眾人,獨自快活,他也有點不好意思,嘟嘟囔囔解釋道,他以為東西賣完了,每人分得的錢還不止一百二呢,結果是不歡而散。

不管怎樣,這一年還是捱過來了。

我們商量著剩下的錢不分算了,乾脆把班裏女生喊來共渡元旦佳節。

三十號下午,女同學們上來七手八腳地給弄了一桌菜,我下樓拎了煙灑糖果之類上來,開飯時,十四五個男女把寢室擠得滿滿的,除了楊明德,該在的都在。

陳志澤的老婆埋怨我們說,楊明德不過那個點兒,你們男生就老和人家過不去,你們真不懂事!

我辯解道,你怎麼知道我們沒通知他。昨夜裏熄燈聊天我還問他會做什麼拿手菜呢!

有個女生回憶說,她們下午在後校門農貿市場買菜時,她看見楊明德正一個人出校門往野外走,低着頭,也不和她們打招呼。

他會不會因為沒湊份子而覺得不好意思呢。

誰和他在乎啊!他的經濟情況咱們又不是不知道。再說即使他掏錢我們也不會要。

我想着他在隆冬的荒郊野外獨立寒冬,陰灰的天底下,草木蕭疏,田地荒蕪,到底有什麼熾熱得難以化解的東西一定要到那裏去冷卻呢?

不管他了,這小子就愛出人意表,和大夥格格不入,咱們吃咱們的。

菜炒得並不高明,可酒確實是好酒,連通常不沾酒的女孩子都多喝了幾口。

開始氣氛有些沉悶,大家有意無意地迴避一些說題,雖然男孩子們竭力插科打渾,女孩子也盡量嬌笑湊趣,但免不了還是各想各的心事。

不知怎麼搞的,張強和陳志澤較上了勁,你一杯我一杯地對着抽起來。喝着喝着,為一杯酒的歸屬爭得面紅耳赤,接着又論辯到誰英雄誰狗熊的問題,等涉及到誰有種誰沒種時,他們巳抱成一團。

巳有五六成酒意的男女生們為他倆兒加油叫好,兩個裹着厚實棉衣的肉體在桌子床鋪之間撞來撞去,聲響聽起來倒很嚇人。幾個回合之後,摔跤選手自己暫停了,同坐一張床上噗哧噗哧喘氣,接着又哥們兒老弟地叫上了,互不服氣,再接着,又重新開始了有關英雄和王八蛋的爭論。

大夥趕忙拉開他倆,端起酒杯為兩個大英雄乾杯。

新年的鐘聲敲響了,四面響起噼噼啪啪的鞭炮聲,校園裏歡呼雀躍。九0年來臨了!

為逝去的一切乾杯!

為開始的一切乾杯!

在座的無論男女都有些亢奮,值得為之乾杯的範疇擴大了。

也為王八蛋乾杯!

為戰無不勝的種馬先生乾杯!

也為屢敗屢戰的騾子兄弟乾杯!

齊物論得到一致的贊同。一個一向文靜的女孩又唱又跳,另一個素來愛唱愛跳的女生泣不成聲,剩下的幾個看出苗頭不對,趕緊扶著醉酒失態者告辭了。

辭舊迎新的祝福仍然繼續,我們一個二個喝得東倒西歪。

楊明德此時突然出現在門口,他驚奇地望着滿屋狼籍,俯視着床上四仰八叉的軀體。他嘴裏哈著熱氣,挾來了戶外的寒意,醉眼朦朧中,他的輪廓似乎比平常高大了一圈,他清醒得異樣。

他憑什麼如此清醒?

張強歪歪斜斜湊過去,摟住他的肩膀,非要罰他的酒。

為天字第一號大俠乾杯!

他拚命掙扎,好象他是個雪人,張強是盆火,但醉漢的力氣奇大,酒還是嗑進了口腔,他沒咽下去愁眉苦臉憋了好一會兒,「哇」的一聲又吐出來,惹得床上幾個鼻孔朝天的面孔哧哧吹着唾液泡。

不知道這一夜是如何睡過去的。

過了元旦,楊明德沒有再去幹家教,家長對他說,期末考試臨近,大家都要複習功課迎考,家教先停一停吧。他客氣地交給楊明德一個裝了五十元錢信封。

期末考試對楊明德是一個嚴峻的關口。幾位任課教師宣佈,平時成績佔百分之二十,經常曠課的,平時成績作零分計算,高數教師甚至說,象楊明德那樣的,即使考到五十九分,也不給加及格,他從備課本抓起一張空白稿紙,象揮舞一面白旗似的在半空中來回搖,然後用它醒了鼻涕。

楊明德並不在場,他正躺在寢室里研修武功。回去后,我向他傳達了教師們的最後通諜。他那種從容不迫的姿態讓我覺得他或許胸有成竹。

.......劉小姐蹙眉說道:「包公子,難道你一定要離開這裏嗎?這一切都不能令你改變主意嗎?」

包無人望着遠處,說:「非包某人無情無義,只是我身負血海深仇,殺父仇人不共戴天,直到現在還不知何人,每當想起都痛心疾首,怎敢留戀兒女情長?」

劉小姐拉住他的衣袖,淚水忍不住流了下來:「包大哥,你只要肯留下來,這偌大的莊園,這萬貫的家私都是你的,連我都是你的奴婢,整日服侍於你你就一點兒也不肯動心么?」

包無人拉開她的手,一抱拳:「劉小姐,多謝你的一番美意,包某心領了,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請你止步吧,包某告辭了。」

他大踏步走上了官道,望着他的背影,劉小姐淚如泉湧,心如刀割.....

這包無人怎麼他媽跟唐僧似的是個蔫人!

楊明德的課本從未翻過,還是嶄新的,任課教師他都未必認得全。校規可有條文,三門課不及格按自動退學處理。

他不慌不忙,考前一個星期,他從抽屜里抽出了《高等數學》。他沒有去教室,仍舊坐在寢室里,象讀武俠小說那樣,在窗前弓腰俯首,作吮吸狀,口中嘖嘖有聲,彷彿在呤唱詞章。

自習回來的同學們吵吵嚷嚷,放鬆娛樂,吃飯冼漱,這些都不干擾他。外界喧囂他充耳不聞,數學符號具有了引人入勝曲折動人的情節性,白紙黑字是唯一的世界。一連十幾個小時他不動位置,兩天後,他攻克高數,所用時間正大致相當於讀完一套武俠小說。

乘勝追擊《電動力學》,也漸入佳境。

他喃喃自語,用一種更直接更原始的語言,繞過了那些繁瑣的符號,去了解世界的本質,和偉大的亡靈對話。快熄燈時,他伸出食指,沖着遠天的星空指指戳戳,在深藍的夜幕上一筆一劃刻畫。夜風吹來,他衣袂飄飄,充氣似的飽滿,空間里溢滿了神秘的電場,一綹一綹的頭髮飛揚起來,章魚一般伸出了觸角,在天地間捕捉靈感。

《熱力學及統計》己不在話下。

微觀和宏觀,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物理系統和社會系統之間有着奇特而精細的對應關係,他縱情塗沫了一切分野,跨過了時空的界限,在宇宙中恣意馳騁。

他人整個瘦了一圈,寬大的衣服變成袍子,鬍子拉碴,一小撮軟羊毫似的東西在下巴上飄然而裊。

考前的最後一天下午,他看完最書,一鬆手,書掉在地上,他揉了揉眼,抹了抹臉,想給自己倒杯水喝,一搖曖瓶,卻是空的。他扶著桌子踉踉蹌嗆去打涼水,腿肚子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試圖叫喊兩聲,腹膣中堅澀的氣體卡在嗓子眼,只發出「哦」「哦」的嘶叫,兩行清淚奪眶而出。

一個老生啞啞地唱了起來:我本是卧龍崗上散淡的人哪!

剩下的半天時間,楊明德無事可作,他盤腿坐在床上,凝視窗外。隆冬季節里,池溏乾涸,天地陰灰。昨日颳了一夜西風,樹葉凋零,枝叉蕭疏,遍地殘敗,天涯末路,望不到頭。他久久凝視,似乎隨時都可能坐了飛毯,緩緩升起,從窗口飛入無極的太空。

期末考試,楊明德大爆冷門,三門專業課試捲成績均位居全班第一,其餘課程,如體育、試驗、德育卻全部零分。

他叔叔拍來電報,讓他寒假務必回鄉探親,並匯來二百元錢作路費。他把電報束之高閣,依舊留校。他也沒有去學生家,他本可以在那裏尋找一點兒家庭氣息的。

留在清冷的學校,他幹些什麼呢?

他這一階段的日記在文字上擯棄了心理描寫和抒情議論,體現著一種大徹大悟返樸歸真的寫實風格,但他把這種風格推向了極端,成了毫無感情事無巨細不分祥略的流水帳,無非是吃飯睡覺,租書還書之類,屬於平淡之極的生活流。

有一篇記錄了一次棘手的艷遇,引起了我的注意。

二月十三日.多雲.

吃完午飯,我坐在寢室里看書,一個中年女人推門進來,問我賣不賣糧票,我說沒有。她突然間笑了,很神秘地鎖上門,說屋裏只剩我一個人嗎?她個子較矮,鼻子略高,她靠近我,問我想不想快活一下子。我忙站起揣,我身子有點攔,說不出話,她笑着說別緊張,很便宜的,看你也不象個有錢的學生。「不......」我退到牆上,說:「要不,你陪我說說話吧。」她愣了愣,我看清楚了,她不太象。她嘆口氣,拍拍我的頭,說:「瓜娃子。」開門就走了。

我的心情不太平靜。

楊明德遇到的是一個常在學生宿捨出沒的女票證販子,她們來自農村,主要業務把城市居民剩餘的糧票油票之類收集起來,再轉手倒賣給需要它們的進城民工。個別的在出糧票的同時,也向這些饑渴的單身漢出賣肉體。春節期間,民工返鄉,她們也大多消聲匿跡。

當這一位仍堅持營業的村婦推開了我們的房門,一瞬間,她被所見的這個憂鬱而文弱的男孩子吸引住了。她是否有了同病相憐的感覺?他土氣的裝束和寂寞的神情使她認為這是個恰當的捕捉對象。試圖收購糧票賺點蠅頭小利的瑣猥念頭一時升華為奉獻肉體的崇高願望。她用最簡單的方式表達了愛慕之情,向他許諾,要讓他很便宜地快活一下子。

快活一下子?

能快活到什麼程度?

楊明德拒絕了這種友好的提議,他顯然不是個可以心安理得尋歡作樂的人物。即使把校紀法規三綱五倫拋開不顧,他也未必能突破自己設置的束縛障礙,為一下子快活他將會出比別人慘痛得多的代價。

然而戰勝慾念后他的心情仍舊不太平靜,是感嘆於世風日下?是沮喪於未能抓住一次解放思想的機遇?還是憤怒於一個老暗娼也敢打自己的主意?

他似乎把這個村婦和旁人作了對比,她讓這個孤零零的人想起了誰?

那對孿生兄弟在復仇的征途中陷入了敵人設置的血緣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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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代天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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