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蛻 上

蟬蛻 上

桑儀不知道747是怎樣飛越過太平洋的。十多個小時靠在椅背上打盹,除了空中小姐送餐的時候她醒過,其餘時間全都在夢鄉。

西雅圖的國際化工商品展示會就像一個陀螺,桑儀一鑽進去簡直是頭昏腦脹。W公司在全球設立的二十幾個分支機構都派了代表來。桑儀作為CH分部的代表參加,在臨時組成的代表團里被選為首席推銷員。與那些鬈髮高鼻子的美國或歐洲人站在一起,桑儀感到了一種自信和自尊。不過。要維持這種自信和尊嚴卻不敢有一絲兒的馬虎,非要全身心的投入,實實在在的玩命。幾千個客商雲集的交易場所,作為首席推銷,桑儀幾乎讓臉上的每一條肌肉都二十四小時處於微笑狀態,喉嚨在最後一天幾乎痛得難以發聲,可依舊還得使用最明亮的音色與最柔和的音調來向各種膚色的對象介紹W公司的產品,反反覆復地解釋和回答各種問題。

當價值七千多萬美元的合同書疊在一起,由她向遠在中歐的斯圖加特的總部發出電傳之後,總部總裁吉森先生親自發來賀電,賀電特別提到了推銷工作的可貴努力,點名讚揚了桑儀。

在代表團結束的晚宴上,桑儀彷彿成了明星。代表中年齡最大的巴黎分部的西蒙先生特地送了一束鬱金香給桑儀,還像父親一般慈愛地親吻了她的前額,祝福她前程燦爛。

當桑儀告別西雅圖登上飛機返回時,她只覺得全身的骨架都快散了,沉重的睡意襲上腦頂,一切都變得渾濁模糊……

分部的那輛「藍鳥」已經在等她了;她在司機大楊的幫助下,擱好行李,鑽進了轎車。

「赫斯先生還在等你呢。」大楊開車后對她說。

她看看錶,時針已經快指到晚上10點。

德國人很嚴謹,那是個出思想家的國土。赫斯的血液中也有民族的基因,他做任何事都講究精確。桑儀記得,有一次赫斯叫她打一紙電傳,告之對方匯出一筆資金,要求最後打出發出電傳的時間,桑儀遵命而行,可還沒出辦公室,赫斯卻喚住她。

「你的表,現在什麼時候?」赫斯問。

「三點二十一分。」桑儀看了看碗上的西鐵城。

赫斯低頭看着自己的手腕,說:「我中午剛對過時,你的錶快了半分鐘。」

桑儀覺得這未免有點吹毛求疵。

「如果你去過倫敦股票交易所,那你就不會忽視這三十秒的誤差了。」赫斯似乎看出了桑儀的不屑。

這會兒,早該下班的赫斯竟還在辦事處等候,桑儀不知是何原因。

「藍鳥」疾而無聲,滑到了香格里拉飯店的門前。

桑儀跨下轎車,眼光在門廳那兒凝住了。

大鬍子赫斯站在那兒,手上捧著一束粉紅色的夜來香。

桑儀有些兒感動。平時不苟言笑的老闆來這麼個溫情的舉動可有點不尋常。

大楊的一句低語做了註釋:「總裁的賀電也傳到這兒。」

赫斯迎上前來,用漢語道:「桑小姐,歡迎你凱旋而歸。」

桑儀說聲謝謝,接過那一束夜來香。那香味兒漫進鼻,令桑儀想起巴黎分部的西蒙先生。

「你的出色才幹,也使我們CH分部所有成員——」赫斯繼續說漢語,他想了想,用了個成語,滿面春風。

桑儀注意到赫斯使用漢語這個細節。在一般的場合,赫斯都用德語,今天他改變了自己的習慣。

在CH分部呆了兩年,桑儀已經切身地體味到外國企業的生存法則:那就是尊重強者,只服從強者。只要你拚命去證明你的價值,就有可能站到你該佔據的位置上。而在證明自己的過程中,你必然會感到人生之冷峻多味。

人生無悔。桑儀從那個人員臃腫的化工情報所跳出來時,就抱定了拼一輩子的信念。證明自己的價值絕不是給自己看的,就像孔雀開屏。她不敢說現在自己是一隻孔雀——當然,她也不想當孔雀,那隻不過是觀賞之物罷了。

桑儀和赫斯走進門廳。

一盞璀璨的吊燈如海蜇般伸開它巨大的金黃色的須足,將大廳照得雪亮。左側還有個花瓣形的噴水池,噴灑出五光十色的扇面水霧。一圈一圈的青絲絨沙發椅上有好些紅男綠女,或竊竊私語,或暢快喧嘩。

這當兒,一個衣着西裝的男人從靠窗的沙發圈椅上站起,快步走過來。

桑儀的細眉一蹙,腥紅的指甲掐進了柔嫩的夜來香青莖中。

她覺得自己並不想見到他,卻又感到一種久有的期待突然降至時心外的跳蕩。

「赫斯先生——」男人向德國大鬍子彬彬有禮地微微頷首。

「唔,是高一桐先生。」赫斯臉上顯出一種矜持。

「你要的文件——」男人從黑色公文夾里取出一份材料。

「這麼快嗎?貴公司的效率令人佩服。」

「只爭朝夕嘛。」

「唔,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本部的公關部門主管桑儀小姐。這位——」

高一桐搶先伸出手:「新浦化工公司總經理高一桐。」

桑儀略一欠身,並未伸出手。

高一桐眼裏掠過一絲尷尬和悻然,縮回了自己的手。

「對不起,高總經理,待我們研究了你們的意向書再談吧。」赫斯道。

「那就告辭了。」高一桐說。

桑儀掉開了目光。

待高一桐離開后,赫斯有點狐疑地瞅著桑儀:「你怎麼——」

「沒什麼,並不是每個人我都願意跟他握手的。」

赫斯眉頭一皺,嘴裏冒出一句德語:「桑儀小姐可別忘了你在本部的職責。」

桑儀明白,老闆畢竟是老闆。

「赫斯先生,又有什麼生意?」

「你不是看見了嗎?」

「——赫斯先生,我想,我該有兩天的假期吧?」

「桑儀小姐,這是筆大買賣。」

桑儀不吭聲了,老闆的旨意不能違悖,雖然自己眼下很受器重。

「你認識高先生?」赫斯很敏感。

「——唔。」

「很熟?」

「——很熟。」

赫斯的眼光有一絲異樣,他雖不懷疑自己下屬的忠誠,然而生意場上萬事莫測。

桑儀看出赫斯的心思,她正視老闆:

「高一桐是我的前夫。」

「前夫?」赫斯聳聳肩。

驀地,他的厚嘴唇一張,下巴頦兒的那一大串鬍髭抖起來:「哈哈哈,這叫什麼?——唔,有緣相會還是冤家路窄?」

「赫斯先生——」

「噢噢,對不起。桑儀小姐,這次生意的談判,我全權委託你了。」

桑儀盯老闆一眼,他可真會調侃。

說實話,桑儀很不願跨進父母的家門。不是她不愛他們,而是每次回去面對母親那雙幽怨的眼神,她就感到一種無形的芒刺。

她有時覺得,自己與父母同坐一起,瞅見他倆那種言不由衷的噓寒問暖,那種僅出自表皮肌肉的笑顏,她真想喊一句:「你們也離婚吧!」

那會兒她還在讀高中,有一天夜裏聽見父母在卧室里發出一聲碎響,緊接着是一陣低低的嚶泣。她下了床,走出自己的小房,來到父母卧室的房邊。父親的話語傳出來,她聽清了,也聽懂了——父親在外邊有了一個女人。

她當時好傷心好傷心,同時,又好恨好恨那個女人。

她以為要發生什麼爆炸事件,然而就像童話里的山洞一樣,突然嘩啦飛過一隻夜鳥,一切又都沉子黑暗中。她再沒聽父母有過齟齬,不過她明白,她已看見了那條寒意森森的暗河。

坐在藤椅上織毛衣的柳玉寒站了起來,迎接難得歸家的女兒。

桑儀看了看書房,門關着。她知道父親又不在家。

「永遠織不完的毛衣。」桑儀說。那是給父親織的,桑儀卻從未見父親穿過。

「又去了一趟美國?」柳玉寒掉開話頭,無論是在丈夫和女兒面前,她都如水如煙。

桑儀從挎包里掏出一隻髮夾,紫羅蘭色的雕花鑲著兩粒「貓眼」,中年女人最相宜。

「別出媽的洋相喲。」柳玉寒接過瞅一眼便搖頭。

桑儀心裏嘆息一聲,她突然覺得,原先對父親的深深的芥蒂,自從經歷了婚變之後,漸漸地如冰層在消融。

窗前的寫字桌上,放着一疊教材。柳玉寒是小學教員,只有站到了講台上,她眼神里的幽瞑才退去,閃爍起一道熱光。

桑儀走到書房邊,推開門。那裏是父親的天地。作為一個昆蟲學的研究者,女兒曾感受到他的世界之博大、之美妙、之多彩。要不是一片陰雲的遮掩,她會以自己有這樣一個父親而向任何同伴炫耀。

她詛咒過這樣的缺陷。然而,當她跨入成人行列開始漫長而並非處處丁香的旅途時,她才明白世界無處不有缺陷。猶如大山深海此起彼伏,白晝黑夜日升月落。

「你爸爸去南京開會——」

身後母親在說。桑儀走進書房。兩排書櫃幾乎佔據了L形的整堵牆壁,除了那些有關昆蟲學的書籍,更多的便是標本,書房裏,還有一張更大的楠木書桌。桑儀走到桌邊。角落上有厚厚一疊資料,緊靠着的是一個根雕。

一隻蟬。

桑儀聚神而視。天啦,竟有這麼維妙維肖!那一截圓木與伸展的彎枝間冒起一個疙瘩,竟如此不可思議地如一隻抱樹的蟬。那回頭,那秀眼;那薄翅,那細爪,真切得令你彷彿聽見它在嘶鳴!

雌蟬不發聲,桑儀憑感覺就認為這是只雄蟬。她輕輕拿起來。在圓木底部,微刻有兩行字。桑儀拿起父親的放大鏡——「木以高難飽,陡勞恨費聲。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這是李商隱那首題為「蟬」的五言律詩的上半首。父親桑仲年喜蟬,常以蟬自喻。桑儀幼時自然懂不得這深奧的詩,她最感興趣的是蟬蛻。父親說,那是幼蟲要長大為成蟲的過程。她問父親,她長大時是不是也要蛻一層殼?父親撫着她的腦袋,笑她傻。

現在,她又想起那一個問題。

人是不是也要蛻一層殼?

她不禁啞然笑了。豈止蛻殼,還要「脫胎換骨」呢!但她立即收斂了笑,她覺得,自己已經蛻了一層殼——或者說,正在蛻殼。她想,人會不斷地蛻殼。

轉過身,她看見母帶正默默地注視着自己。

「這是誰送的?」她問。

柳玉寒動動唇,卻什麼也沒說,轉過身從門邊消失了。

她慢慢地放下根雕。

蟬——母親為什麼不能像它呢?

一輩子緊緊地蜷縮在一隻殼內。一個女人的悲哀。

走出書房,她著見母親又拿起毛衣在織。

「噢,昨天——那個小夥子來找你。」柳玉寒道。

她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小儀——」柳玉寒嘆口氣,又見「像你這樣的經歷,別那麼輕易與男人交往呀。」

桑儀倒杯水遞給柳玉寒,「媽,你別操那麼多的心了。」

「可是,我不能——」

桑儀知道母親要說什麼。

「我知道我不懂你的生活,你現在見了世面,媽一個墨守成規的小學教員,說什麼你都覺得有餿味兒。可媽是為你着想。要找,憑你的條件,還愁沒般配的嗎?那個羅天野,比你小九歲——」

「你總這樣。我不想結識男人,你在一旁着急,現在有個羅天野作朋友,你不杞人憂天。媽,你活得未免太累了。」

「好好好,我不說了。你們父女倆——」

桑儀知道母親又要落淚了,果不其然。

她真想又拔腿離開這兒,但她忍住了。她畢竟還是母親的女兒。

夕輝在天邊撒下一片金箔,寬闊的馬路上剛有洒水車經過,濕漉漉的一股涼意。桑儀站在路邊,想搭的士回香格里拉飯店。

遠遠的,一輛紅色雅馬哈140飛射而來,衝到桑儀跟前猛地剎住了。揭下頭盔,現出一張雖然稜角分明卻還稚氣未脫的臉。

「『德國鬼子』說給了你半天假,我就……」羅天野望着桑儀道。桑儀還沒回話,他又說了,「這一趟西雅圖玩得痛快吧?」

「給『鬼子』干能有你輕閑的?就差沒趴下了。」

「還是聽我的勸——」

「那咱們就趁早分道揚鑣。」

羅天野一歪腦袋:「來吧,上車。」

桑儀跨上了後座,摟住他的腰。

雅馬哈如離弦的箭,向金霞射去。

香格里拉飯店高聳的玻璃樓體光斑耀眼,桑儀從摩托車上跨下來。

「今晚上的時間還是屬於你的,怎麼樣,不給我講講西雅圖的風光?」羅天野說。

桑儀說:「你對這有興趣?」

羅天野笑了笑:「只要是關於你的。」

桑儀細眉一收:「我看你快成粘膠泥了。」

羅天野打個哈哈:「那就隨你捏吧。」

兩個人跨上電梯,來到頂層的旋轉酒吧。剛落座,桑儀的視線卻被落地玻璃窗外平台上的一個穿一身黑色西裝套裙的女子吸住了。

「怎麼——」羅天野瞅一眼道。

「上個月的今天,有個日本商社的職員從這兒跳下去自盡了——」

「噢?那個女的——是他妻子?」

「不,是跟我身份一樣的女兒。」

「你認識她?」

「不認識。這飯店裏有七八個外企機構,各自為陣,沒有業務上的關係,絕不往來。我們這些國內僱員,更要劃地為牢,免得惹麻煩。」

「也許,她又是個悲劇人物?」

「不大像。從氣質上看,我倒覺得她有一種不可小視的銳勁兒。」

「就象你。」

「大概難分伯仲吧。」

招待小姐端來了酒和冷盤,兩人舉杯飲過之後,轉了話題。

「昨天我看見你父親了。」羅天野說。

「他不是去了南京嗎?」桑儀放下杯。

「南京?——」羅天野狡黠地眨眨眼,稍稍放低聲音,「是你媽說的?」

桑儀吁了口氣,道:「老伎倆了。其實,他以為我媽真的信了。」

「反正,她默認這事實就好。」

「我爸爸——我真佩服他,能這麼心安理得。」

「你爸爸和我小姨——」

「別提這事兒了!」

「好好好。」

羅天野趕緊打住,端起酒杯咂了一口。

「你的『娜娜』生了?」桑儀問。娜娜是一隻獅子狗,全身純白的長毛。桑儀第一次看見「娜娜」,聽羅天野說值兩萬五千塊時,真有點咋舌。

「噢,生了三隻,兩公一母。這回發哪,公的有一隻純白,前天來了個買主,開口出價就是一萬二。」羅天野喜形於色。

桑儀瞅着他,覺得人生真是多味。這個戲劇學院表演系畢業的羅天野,分到某話劇團沒呆上半年,一見門前冷落車馬稀,便在郊區找了間農房,餵養起什麼獅子狗、哈叭狗,不過三年光景,已經往銀行里扎了十來萬。

「你辦商店的事兒怎麼樣?」桑儀問。羅天野並不滿足飼養,他想辦個寵物商店,說天津有了先例。

「沒鬆口哩。還是國外好,動物都稀罕,貴婦人抱着小狗兒四處溜達。」

「還是到什麼坡唱什麼歌嘛。」

「那不。等我當了百萬富翁,還得重操舊業。」

「演話劇?」

「電影電視都可以搞它一傢伙。」

「就這句話,我才對你另眼相看。」

「好,到時候還得靠你。憑你的經營才幹,我們搞個影業公司,讓台灣香港的瞧瞧,咱大陸並不都是窩囊廢。」

「這話有點偏頗,其實大陸這幾年在國際電影節上也拿了金熊獎,金棕櫚獎嘛。」

「那是國家資本,另一條道。」

也許就這種奇談怪論奇舉怪招,桑儀才覺得羅天野對她的吸引。他異端、他邪門兒、他令你瞠目。

就像二十三歲的他非要向三十二歲的她求愛一樣。

桑儀端起酒杯,剛送到唇邊,眼光凝住了。

高一桐穿過鋪着紫紅色地毯的甬道走了過來。

她想起赫斯昨晚上說的那句話,她只承認後半句。

「不打擾你們吧?」高一們說。

「你已經打擾我們了。」桑儀冷冰冰地板着臉。

高一桐卻兀自坐了下來。

「你臉皮真厚。」桑儀豎起了細眉。

「作為W公司的一名公關小姐,這麼對待客戶可不妥當。」高一桐毫沒理會這種羞辱。

「我這會兒沒把你當做我們公司的客戶。」桑儀瞥他一眼。

「可世界那麼大,我們偏偏又碰到一起了。」

「冤家路窄。」桑儀很方便地借用了赫斯的後半句評語。

「別那麼重的火藥味兒嘛,明天談判桌上要見面的,生意做成了,對你我都有好處,是不是?」

桑儀不吭聲了,高一桐的能言善辯她是熟知的。從一個化工廠的科室幹部爬到新浦化工公司總經理的位置,除了實幹,沒一張令人刮目的嘴臉行嗎?

「這位小兄弟貴姓?」高一桐很會迂迴,遞上一張名片。

「羅天野。」小夥子答。

「在哪兒發財?」高一桐又問。

「——聯合國的動物保護委員會。」羅天野一本正經。

桑儀差點噗哧笑出來,可一想捉弄的是高一桐,便極力忍住。

「嗬,看不出來,這麼年輕——那常駐紐約哪?」

「是呀,上星期才回來。」

「唉,我們可是青春已逝——」

「高總經理也算出人頭地了嘛。」

「不行呀,搞企業難哪。尤其是與外商打交道——」高一桐又繞上路。

桑儀默默喝酒,倒想看看他插足其間的目的。

「桑儀,這一次與W公司的生意,還想請你幫忙助一臂之力。」

「你來這兒就為談這個?」

「但願——過去的事兒已經煙消雲散。」

「這句話從你嘴裏說出來,就說明你並未忘記過去。」

「這個——」

「不是嗎,把我當成要趁此踏你的小人?」

「沒這意思。我是想,都是中國人嘛,關於W公司對我們產品的看法,能不能透點兒風?」

「你是要我被炒魷魚嗎?」

「——沒人會知道的。」

「如果你要做一個真正的中國人,那你應該為你這種作法感到臉紅。」

「我倒沒想到——」

「什麼?」

「你這麼忠實於你的老闆。」

「人在任何位置上都該盡其責。」

「我算又一次認識了你。」高一桐雖然臉上依舊保持着微笑,但眼光中分明暗含着一種輕蔑。

桑儀咬咬嘴唇,這種輕蔑她承受得多了。尤其當她代表W公司與國內的客戶進行討價還價的洽談時,這種眼光都會在某一瞬間投射過來。她覺得,在這個位置上的一切緊張、忙碌、勞累甚至上司的毫不留情的斥責,她都能忍受,唯獨這種眼光像尖利的指甲摳進她的心,總會令她不由自主地顫抖一下。

瞅著高一桐的背影在酒吧玻璃門邊消失,她默默地端起高腳酒杯,一口呷干。

羅天野瞅着手上的名片,口裏念著「高——一——桐?」驀地省悟般眠珠一轉,道:「是你原來那位——」

桑儀點點頭。

「這傢伙可有點脾氣。」

「向來如此,自以為是。」

「我看——是你現在的視角很極端了。我倒有個直感,高先生肯定討女性喜歡。」

「——很可能。因為,連我最好的女友都——」

桑儀打住了。羅天野卻已經明白。因為她曾說過離異原因是丈夫背叛了她。

「如果不發生這種事。你是否還愛他?」羅天野問。

桑儀略為一愣,沒想到他會有這樣的問題。

「你得說實話。」羅天野指着她。

「我想——當然不會有裂痕。」

「你說過,他曾請你原諒他。」

「這種事兒能原諒嗎?」

「你太傳統。」

「我還傳統?」

桑儀想起了母親,竟同樣有如此遭遇,但她不能重蹈母親的前轍。

「是的,其實你大可不必視如水火。只要他的心還在你身上——」

「行吶,你才多大。簡直像曾經滄海似的,你要真正經歷過了,你就會明白愛是最自私的。」

「所以我說你傳統。」

「……」

桑儀啞然了/她覺得這個比自己小九歲的小夥子怪異的腦瓜子裏有時也有真理。

愛這個最美妙的字眼為什麼會同自私這個討厭的概念相聯在一塊兒?

「這麼說,你認為我還該跟這種人相愛如初?」

「我只說一種可能。」

「要真如此,你我今天就不會坐在這兒了。」

「不見得。」

「怎麼呢?」

「我不在乎你有丈夫。」

「荒唐!」

「又是傳統。一個女人並非只能被她丈夫愛。」

桑儀嘖嘖兩下,她奇怪為什麼她遇到的男人都那麼善辯。她決定不再跟他談這種言情話題。

「藍鳥」載着赫斯和桑儀駛進了新浦化工總公司所屬的晨光化工廠。

W公司CH分部接總部電函,要他們在中國市場購買八萬噸乙基纖維素。這是巴拿馬的某家企業需求的。赫斯剛剛發出信息,新浦就捷足先登了。

晨光化工廠是生產乙基纖維素的專業廠家,桑儀曾在那家化工情報所工作過。她知道國內除了晨光,在西南還有一家這類工廠,其餘的便排不上號了。

赫斯對這筆生意充滿了信心,因為他手下有桑儀這位輕化工情報機構呆過的得力助手。

「那麼,這家廠的產品是可以信賴的嘍」在聽了桑儀的報告之後,他的手指很蕭灑地彈鋼琴似地叩動桌面。

「對,我們總不能捨近求遠。要說,西南那家廠的產品質量要高一些,但從價格、再加內地到出海口的運費,確實不合算。最主要的,是總部電傳來的產品的要求標準,晨光是完全達到的。」

正因為心中有數,今天赫斯才在前邊那輛皇冠轎車的引導下,直奔晨光化工廠。

前邊的車裏,坐着高一桐。

昨天下午,作為W公司的代表,桑儀獨自前往新浦化工總公司。

走進總經理辦公室,高一桐顯然有點意外,但立即換成苦無其事的熱情。

「W公司對你們的產品很有興趣,不過,我們老闆想對你們的工廠作一次考察。」桑儀說。

「我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隨時歡迎貴方前去晨光。」高一桐道。

「關於產品質量,我們沒有什麼不信任的。」桑儀很含蓄地給對方一個暗示,她覺得那天在酒吧里高一桐最後甩下的那句話——「我算又一次認識了你」——其潛台詞的意思應顛倒過來。

「謝謝,尤其該謝謝你。」高一桐一點就明。

「我們老闆主要擔心的是交貨期限。八萬噸乙基纖維素要三個月內從交貨國口岸陸續發運完畢,貴方有把握嗎?」

桑儀這句話很巧妙。首先,所謂老闆擔心是假,其實擔心的是她。從她了解的情況,晨光年產乙基纖維素不過十五萬噸,如果三個月交八萬噸,每月就得生產兩萬七千噸。這明擺着大大超出了實際能力。當然,不排除有庫存,可照一般規律,數量也難以湊足。所以,她說這句話,是一種提醒——她不能明言,因為她是W公司的代表,只能站在這個立場上說話。

高一桐意味深長地一笑。他立即察覺出桑儀這句話的真意。但有一點他不敢輕信,桑儀的這種擔憂是否會給這筆生意蒙上一層陰影?

「過去的眼光不能看現在的事物——」他說。這也是一種暗示。已經離開化工情報所兩年的桑儀多半是憑她過去的掌握來判斷的,他需要給她注一支強心針,「晨光通過一系列技改,已經非昔日可比。」

桑儀不動聲色,但她卻不能完全相信。晨光廠的那條冷裝置是七十年代中期從日本引進的,由於技術跟不上,產量一直未達到設備的飽和能力。哪怕就是進行了一系列技改,要想大幅度提高產量,也是不可能的。

高一桐看出了桑儀暗藏的心態,很爽朗地一笑,接着道:「我們還有一定數量的庫存。」

桑儀心想,這一點我早算在內了。她一擺手:「噢,既然貴方如此積極的態度,W公司當然願意攜手合作。」

言罷,桑儀拿出了W公司的談判意向書。

高一桐接過。

「如果你們覺得可以談判的話,那請定個時間。滿足我們經理的要求。」桑儀站了起來。

「歡迎他參觀晨光。」高一桐說,他仍然伸出了手。

桑儀略一遲疑,還是伸出手去握了……

赫斯和桑儀在高一桐及幾個新浦公司的首腦陪同下,沿着佈滿管道的廠區轉了一圈。赫斯是搞經營出身的,對於化工生產是只知其表不知其里。桑儀地道的化工機械學院畢業,眼光雖然跟赫斯看的是一樣的景物,但分析力就深入透徹得多。

當一行人參觀完畢,被領進厂部辦公樓的貴賓接待室時,她覺得疑團仍然存在。晨光的生產能力最多只達到飽和,絕不會超出。換句話說,每月不超過一萬三千噸的產量,三個月只有四萬噸。那麼,差額是一半,若要補足,能有這麼多的庫存量?

貴賓接待室里,高一桐等和赫斯談笑風聲。看來,雙方對這筆交易都頗有信心。

桑儀喝了兩口龍井茶,不知為什麼,她卻覺得有絲苦味兒。

她站起來,走到外邊陽台上。

晨光的廠區盡收眼底。已經運行了十來年的合成塔高聳,銀灰色的運送筒和支架積水似的與之陪襯,偶爾見到的人影猶如細蟻。往左側掃去,一座庫房四四方方地立在陽光下。

那兒最多能存一萬五千噸——桑儀默默計算著。

她真不知高一桐打的什麼算盤。

這當兒,她聽到背後的腳音,不用回頭,她知道是誰——在曾經有過的小窩裏,當她傍晚站在陽台上遠眺的時候,這腳音常常如此。

「一個人在想什麼呀?」高一桐說,臉上很自然的笑意,不再有絲毫特別的含義。

「高總經理,你忽略了個細節?」她說。

「什麼呢?」

「讓我們參觀一下你們的庫房。」

「赫斯先生可沒這興趣。」

「你別忘了,他委託我為談判代表。」

「——噢?」高一桐很誇張地聳聳肩。

「我不願意在這筆交易上出現什麼不愉快。」桑儀正色道。

「如果簽定了合同,那我們肯定會恪守信用!」高一桐變了語調。

桑儀緘默了。除了那一次懊悔的表示,他從未在她面前說過軟話。

香格里拉飯店旁邊是展覽館。一年三百六十天都挺熱鬧。真正純展覽性質不多,幾乎都是各類商品的交易會。

桑儀倒沒想到那兒突然如沙漠出現一塊綠洲,引起了大鬍子赫斯的興趣。

「海報上說了,是著名的氣功師呃!嘖嘖,中國氣功,了不起!」赫斯口沫四濺。

桑儀對此並不動心。眼下天花亂墜,沒見有遐邇一時的女氣功師到頭來鋃鐺入獄的么?煙酒茶這些吃喝的偽劣泛濫,皮鞋襯衣外套穿上身便大呼上當,可謂狼煙四起。如氣功這中華之精奧本來就神秘莫測,誰能說個真假子曰?

赫斯視此為圖騰,非要目睹耳聞為快。桑儀也不好違悖,被他硬拉着去拜謁。

氣功報告會在展覽館后的小禮堂里開。門票每人五元,桑儀和赫斯買票進去后,見已坐了大半場子人,約有三百之多。

黃頭髮藍眼睛大鬍子的赫斯一出現,便引來許多視線,更有竊竊交頭耳語,神情便如廣告——瞧瞧,外國佬也來聽氣功嘍!

講台上擱著雪白的布單鋪蓋的長桌,麥克風放置其中。桑儀就覺得如有隔閡——氣功能經過這種導體擴散傳遞?倒是赫斯鼻翼翕動,宛如空氣中已滲入了不凡之味兒。

氣功師出現了,滿場肅然,如仙人降臨。麥克風中傳出他的聲音,竟有些沙啞。桑儀本想該是琴瑟之音金鐘之鳴吧,便更覺一絲沮喪。側目四看,周圍聽眾專心致志,表情虔誠。不多會就有人漸入佳境,或坐立不安繼而手舞足蹈或瞑目沉默甚至呼嚕鼾起。赫斯羨慕之至,極想冥冥入其中,偏偏無法超脫。

「哎呀,桑小姐,我怎麼才能——」赫斯偏過頭,急問桑儀。

桑儀一笑:「赫斯先生,氣功師的話你能都聽懂嗎?」

赫斯搖搖頭。

「所以,雖然你心誠,但語言有障礙,何以能接收呢?」

「那你——」

「我都能聽懂,可偏偏我不信。就像電視沒去調頻道,自然在局外了。」

赫斯似懂非懂,一雙藍眼睛又盯着合上,隨後乾脆合上眼皮,費力去捕捉這種神秘之氣。

桑儀覺得好笑,想離開卻又不能撇下興味無窮的赫斯。就這當兒,氣功師站起來講演,手也比劃起來。台下居然蹦出幾個大哭大笑者。

桑儀的背皮陡然發麻!——並非她也被「氣」擊中要穴,而是鑽進視網膜的那一男一女。

那男的在座席間的過道上,扭著身體,雙手如新疆舞一般擺動,腿似踩着鼓點,慢慢旋轉。而那個女的則站在座椅上,高舉雙手於頭頂,如風吹柳樹般左右搖著,口裏還在哼唱。

那男的是桑儀的父親桑仲年,女的則是他的情婦——那個令桑儀一直懷恨的楚眉。

桑儀沒想到又會在這兒遇上他們倆。

第一次是大學畢業時,桑儀與同學去海濱浴場,當她穿着泳裝經過一段沙灘時,猝然碰到了在一頂五彩陽傘下的父親,他身旁,躺着楚眉。

父親當時詫異中有些尷尬,但立即滿面笑容地站起來,拉着桑儀的手,介紹給了楚眉。

「真羨慕你,這麼漂亮一個女兒。」

她記得楚眉這麼說,她微笑着,沒一絲兒局促不安,倒是桑儀腦子裏突然被什麼塞住了,紅著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父親還要說什麼,但桑儀一下子抽脫他的手,轉身跑開。她奔向大海,父親追了過來。

「儀儀,你別——」父親游到她身邊。

桑儀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哭了,臉上濺滿了浪花。淚是苦鹹的,浪花也是苦鹹的。

父親一直陪在她身邊游著,父女倆游到了一塊礁石上。

「儀儀,爸爸對不起你媽,也對不起你。」父親低沉地說。然後,他一直盯着女兒,他希望得到女兒一句回答,不管是什麼。

「——我不會告訴媽媽的。」她終於滿足了父親的希望。

因為她突然覺得,不僅她可憐,媽媽可憐,父親也可憐。

她從小一直認為自己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可尊敬最有本領最體面的男人,然而這種形象破碎了,她看到了父親的自私和背叛……

此刻,兩個手舞足蹈的男女令桑儀不禁微微顫慄。父親是小有名氣的學者,在公共場合從來是那麼彬彬有禮那麼莊重矜持。西裝永遠筆挺,皮鞋永遠鋥亮。一切言談舉止都顯出高雅的風範。可今天,桑儀看到一個忘形的父親,一個失態的父親。

桑儀把目光箭一般投向台上那沙啞著嗓音正煞有介事的氣功師——

「我詛咒你!」

她大喊了一聲。

然而,鬧哄哄的禮堂里沒人理睬她。誰都以為她也是在氣功的驅動下,進入了忘我的狀態。

「噢——」連赫斯也睜開眼,手指點着桑儀,嘻嘻地笑起來,「你調準頻道哪?」

桑儀不能再呆下去,她擠過椅縫,奔出了小禮堂。

羅天野哈哈哈地前仰後合,笑得眼淚都嗆出來。

「你還好笑——」桑儀說,一可話一出口,連她也忍不住,格格格地抖了好一陣。

「你不知道,我小姨是氣功迷。那次去峨眉山,見佛就拜,找了個腳夫專門幫她背香燭。」羅天野說。

桑儀知道楚眉是蘇綉公司的美術設計師,每年有創作假跑名山大川。羅天野曾告訴她,父親就是在昆明西雙版納去考察時結識楚眉的。那會兒父親已到不惑,卻墜入情網,與三十歲的楚眉同涉愛河。

關於父親和楚眉的關係中的許多細節,都是桑儀與羅天野交往時慢慢從他口裏得知的。

楚眉畢業於華東美術學院,大學時她的心上曾留下一個傷疤,一直到與桑仲年相遇依舊獨身。

「我小姨對你父親可是太痴情了。」羅天野曾這樣說。隨後又告訴桑儀,他父親曾有一次決心斷絕彼此的關係,不料楚眉竟服安眠藥企求自絕,幸遇救脫險。桑仲年欲罷不能,遂重修舊好。

「難道,她就安心這樣與我父親——」桑儀曾問。

「她就那樣,只要事實,不在乎形式。」

桑儀真希罕世間有這種女人。

「她肯定你父親的心屬於她,是這樣嗎?」

桑儀沒回答,但她在心裏默認,母親在這場角逐中是失敗者——準確地說母親根本放棄了角逐,與楚眉相反,她看重的是形式。

桑儀有時很奇怪,這種關係居然能如此相安無事地保持十來年。其實仔細琢磨也不費解,兩個女人的人生觀決定了她們如兩個齒輪,剛好正反相嚙地運轉。

「其實,有時我很佩服我小姨,真的。人能夠那樣執著也不容易。」

桑儀卻並不以為然,她心裏對楚眉有一種天然的排斥。

「當然嘍,一執著便顯出鋒芒。天生那般性格,美院眾所周知的怪女。她專攻工筆花鳥畫,師從那位有名的鐘叔平,又偏偏不循規蹈矩,半途便欲求變化,惹得教授側目,同學白眼。卻不聽勸,一味固執。所以戀人也覺得掣肘,才斬斷情絲。要不,她也不會跌到蘇綉廠。到了那兒她依舊我行我素,設計倒是出手不凡,卻又鶴立雞群一般,目中無人。領導明裏用她暗裏卻又踹她,她不知則罷,知道了便敢攔駕擋轎,當眾撒一回潑,再大的官兒也無可奈何。」

對比起來,桑儀的母親柳玉寒就大相徑庭。她當了幾十年的小學教員,一輩子的班主任。教出的學生都有當市教委主任的。她從不想出人頭地,從不與同事有絲毫齟齬。什麼都謙讓,分房子調工資人家或臉紅脖子粗或私下拉幫結派,她都淡泊如平湖,腦子裏死死守着一句話:為人師表。

所以,丈夫有了外遇,她不明火執仗吵鬧,也不分道揚鑣。這都有悻於她的人生準則。既然為人師表,無疑也該是位賢妻良好。

「做人,其實還是少點羈絆為好。」羅天野又道,瞅著桑儀,「像昨天看到你父親和我小姨,那會兒忘形失態,其實是返樸歸真。沒有了那些處世之道的約束,隨心所欲又唱又跳,真是一種徹底的解脫。」

聽了這話,桑儀也不能反駁。也倒是,所謂蟬蛻,不也是一種解脫嗎?生活在土裏的幼蟲脫殼變成了高踞於樹冠的知了,而人卻越到成年約束越多,越想高飛負荷卻越重。要蛻掉這厚殼,談何容易。

「這幾天心態如何?」羅天野眼珠兒一轉,另擇個話題,「該不是春風又綠江南岸?」

桑儀明白他指的什麼。

「『至今窺牧馮,不敢過臨洮。』」桑儀答。

「那又何必呢。」

「解脫不了嘛。」

「我也算服你了——哎,怎麼樣了,你與他談了生意?」

「他確實又認識了我。」

「據我所知,化工原料國內市場飽和,那這宗出口交易,他算如沐甘霖了。」

桑儀微微一皺眉,欲言又止。

「簽合同了?」

「明天。」

「看你——有什麼憂慮?」

「我總懷疑他是否能如期交貨。」

桑儀稍稍透露了一點情況,揣在心中的疙瘩她不能向赫斯講明,因為那樣她就認為自己真的成了高一桐說的小人。同時,高一桐那樣拍胸脯保證,國內除了西南那個廠家又別無選擇,即使她向老闆講了。也不會起多大作用。

「他敢走這步棋,豈能心中無數?」

桑儀不再多言,其實她心裏明白,高一桐這個人是喜歡冒險的。只要他看準了目標,不管距離多遠,他都會縱身一躍。

香格里拉的酒吧里,聚集著W公司CH分部的全體職員和新浦化學總公司的七八位要員。上午十一時正,雙方正式簽訂了由新浦向W公司提供八萬噸乙基纖維素的合同書。合同書上規定,新浦必須在三個月內向W公司指定的到達地發出全部貨物。超出期限,每天按拖延噸數計算,每噸賠償金1美元。W公司則從發貨之日起,首先付全部貨款之一半。一俟貨全部發出則付清餘款。同時,合同書第三條確認了有關乙基纖維素的各項指標要求。

桑儀作為談判代表最後主持了簽字儀式,雙方簽字的是赫斯與高一桐。

直到一切結束,桑儀才輕輕吁口氣。她現在不能多想了,揣在心底的疙瘩在雙方簽字的一剎那消失。

她覺得高一桐不敢冒這種風險,賠償條件是夠苛刻的。在談判中,她根據赫斯的意見提出這種賠償金額,對方竟沒有一般的討價還價,立即答應了。

「你們可得考慮清楚,若出現違約,就得照此賠償喲——」她當時還特別又加一句。她的語調很明顯,絕非一種威懾。因為她只能暗示,旁邊還坐着W公司的一位新加坡籍僱員。她得小心,誰知他是不是赫斯的耳目。

「不會出現你說的這種情況!」高一桐斬釘截鐵地回答。

其實,如果對方堅決要求削減的話,也不是沒有餘地的,然而他們自己把門封死了。當然,她也得承認高一桐的精明。在銷售價格上,他幾乎是把W公司頂到了牆角。使總部發來的最高限價竟作了兩次提高,每噸提高了1.65美元,總計提高10萬美元。桑儀曾與不少國內企業打過交道,那種做出口生意自已壓低價格,搞進口又不敢討價還價,被洋人擰著轉的人和事兒她是見得太多了。高一桐倒算是個例外。。

簽字儀式結束后,由新浦作東,設宴慶賀生意成交。高一桐舉杯首先獻辭:

「中國有句老話,一回生二回熟。新浦這一次又結識了一個新朋友。我想,我們與W公司的交往,前景非常遠大。W公司是跨國的商業集團,好似一隻翱翔於全球的大鵬。但願我們藉助它的翅膀,把我們的產品推向更多的地方。」

接着是赫斯講話,他沒說德語,而是用略略有些生硬的普通話:

「我感謝高總經理的——是讚頌吧。也借用中國的成語——『有緣千里來相會』。我說有緣,不光是W公司和新浦,還有能代表它們的高先生和我很器重的桑儀小姐。他們兩個人曾經確實有緣。這次的成交,我想,跟這種緣分不能說毫無關係吧?」

赫斯說罷,先自顧笑了起來。接着不少人都笑着鼓掌。桑儀沒想到赫斯會扯上她與高一桐過去的那段關係。

她沒笑,笑不出來。她看見高一桐卻笑了,笑得很開心。

那種開心的神情竟有點刺痛了她。

下午她在向總部寫報告,父親打電話來說她媽患了重感冒,要她回去看看。下班后她稍事梳理,但準備去外邊搭的士回家。

剛走出樓,卻見停車坪里駛出一輛「皇冠」,徑直滑到她身邊。

茶色車窗搖下來,露出高一桐的臉。

「是要回家?」高一桐說。

「你是怎麼了,這麼殷勤?」桑儀瞥他一眼道。

「上車吧,我送你。」高一桐椎開車門。

「難道,我們老闆的祝酒辭引得你想入非非了?」桑儀沒動。

「你們老闆都那麼豁達,你又何必拘泥呢?」

「我還沒加入德國籍。」

「——算啦,別唇槍舌劍好不好?我有事兒跟你談?」

「是公務?」

「上車再說吧。」

桑儀見他那麼執拗,不想再費口舌,腳一抬跨進車。

「皇冠」沿着平坦的大道如鳥飛掠。

「你還一個人生活?」高一桐把著方向盤,目光直視正前方向。

「幸災樂禍?」

「我不希望你這樣。」

「喲,真是修行到家了。」

「如果當初——我們有個兒子,那——」

「你還嫌傷害的人少了嗎?」

「桑儀,你把那件事看得太重了。」

「確實該無所謂。」

「你還耿耿於懷——」

「你說錯了,離婚對我來說,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兒。這樣我才能更自主地去干我想乾的事,可以自由地去接觸和闖蕩,否則,我今天也不可能以W公司代表的身份與你談判。」

「這就是你的價值?」

「當然。」

「我很擔心你。」

「你未兔太——」

「哪怕我們之間是陌生人,我也如此。」

「唔,我明白了。沒辦法,我的所有的同胞都總以為那些洋老闆到這兒來除了賺錢就是跟中國女人睡覺。」

「我不是這個意思——」

「用不着解釋。」

「——我聽說,那個叫羅天野的小夥子對你有意思?」

「你的情報很準確。」

「唔,到底是有魅力的女性嘛。」

「這話未免言不由衷。」

「我是真心話。不過,你得慎重——」

「他比我小,不合常規?」

「這種事兒外國人也不習慣吧?」

「兩個人相愛,還要考慮別人的態度?豈不是太滑稽了!」

「我們可都沒生活在世外桃源。」

「所以薩特說他人就是地獄?」

「也不完全荒誕。」

「偏偏我不崇拜薩特。我倒欣賞佛洛姆,他說人的最大悲劇就是『逃避自由』。一個人要實現自己的人格,就得解脫束縛,鑽出那個無形的殼。」

「不愧是W公司的僱員,也受了德國人的思辨熏陶了。大概,你們那位赫斯老闆也是個哲學家?」

「不錯。我說出來嚇你一跳,他對《資本論》的研究比我們這兒的大部分共產黨員還深入。」

「是嗎?這裏有點幽默。」

「當然你會這麼說,他們很實用,絕不會『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

「這是政治術語。其實。現在誰都聰明了,都講利益。國家講,企業講,個人也講。上邊現在強調穩定。為什麼,只有相安無事,才能做生意。經濟不發達,再大的國家也沒前途。」

「沒想到你也有憂患意識。」

「我沒忘記我是中國人。」

「作為新浦這樣頗具實力的大企業,你是有用武之地了。」

「摸著石頭過河罷了。像直接與W這種跨國公司打交道,還是第一回。」

「看得出來。」

「是嗎?那麼,說明有什麼稚嫩之處嘍?」

「——別神經過敏。」

「你父母還好吧?」高一桐換了話題。

「很好。」

桑儀瞥了高一桐一眼,父親的外遇他是知情人。她立即扭轉話題。「你怎麼沒跟鞠芳終結眷屬?」

「我在離婚前就回答你了。難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麼?」

「她依舊跟她丈夫共同生活。」

「有意思。」

桑儀說了又覺得沒趣,怎麼繞來繞去又在這個圈子內。

就這當兒,「大哥大」鳴響起來。高一桐從車窗邊抓起來通話。

「喂,我是高一桐。什麼?去了產院——」

他的目光一側,瞥了瞥身邊的桑儀。

桑儀注意到「產院」兩個字。

「好,我馬上去。」高一桐擱下「大哥大」。

「讓我下車吧。」桑儀說。

「很抱歉,我——妻子要生產了。」高一桐低聲說。

桑儀能感受到他語調里的一種企盼和興奮。

她突然想起,那個時候他就很想當父親。而她總是推辭,她不想過早有累贅。

「——祝賀你。」她說,這次很誠懇。

「——謝謝。」高一桐抿抿嘴唇。

她推開車門,跨下了「皇冠」。

「等等——」高一桐突然又伸出頭,遞給她一個信封。

「這是什麼?」她不解。

「我們公司對你的一點兒心意。」高一桐說。

她搖搖頭,有點惱怒和忿然地盯高一桐一眼,轉身橐橐橐地踩着路面離去了。

高一桐嘆口氣,掉過「皇冠」的車頭,往回馳去。他從反光鏡里看見那穿着淡黃色西裝套裙的身影在變小,但他沒看見背對着他的那一雙眼瞳中,漫出了瑩瑩的淚光。

五十多歲的桑仲年很健壯。作為昆蟲研究的學者,長期在空氣清新景色怡人的山野跑,可謂得益匪淺。盛暑從不搖扇,隆冬還堅持冬泳,一副令人羨慕的體魄。

桑儀走進家時,他正在洗衣機旁忙碌。

「媽呢?」她問,推開了旁邊父母的卧室門。

柳玉寒躺在床上,像是睡熟了。

「重感冒好幾天了,還硬撐著。」桑仲年低聲說,「還是我硬打電話去學校請的假。」

「媽從來都這樣。」桑儀道,她瞟父親一眼。母親所有的人生樂趣都在學校里,對自己的感情生活說不清是在硬撐還是軟磨。

「你怎麼樣?」桑仲年問女兒。

「很好。」桑儀答。

「還住在飯店附近的同仁里弄?」

桑儀點點頭。與高一桐離婚後,她拒絕了父母的再三勸告,沒回這兒來住。自己租了間朋友的私宅。沒住上一年,朋友收回自用,她又搬遷。如此周折已經好幾次,平時難得回家,所以桑仲年問起她的住處。

「你呀——」桑仲年搖搖頭,自己的獨生女兒長大了,簡直跟養育她時的想像南轅北轍。他曾經有個夢想,在黑亮的三角鋼琴邊,坐着位穿白衣裙的公主——

「我給你帶了只領帶夾回來。」桑儀說。父親很注重儀錶。什麼領帶夾呀,打火機呀,都很講究。

「你媽給我了,你不容易,亂花美金幹嗎?」

「孝敬你嘛。」

「算啦,還說孝敬呢,少讓我們操點心就算阿彌陀佛了。」

「我還是小孩嗎?」

「還說哩,你在那種外國公司,能端一輩子飯碗?」

「如果只想端飯碗,何須一輩子?三五年下來存一筆錢,吃利息也比那點薄薪強嘛。」

「你爸爸也是靠薪水餬口的,就瞧不起哪?」

「爸可真會打釘耙,我不過是申明我的觀點罷了。」

「怎麼樣,呆在那兒還順心吧?」

「那可由不得你順心不順心,要你乾的就得干,還非得干好不可。否則就對不起——」

「也倒是,中國人習慣不了那一套。講究個心情舒暢,講究個揚眉吐氣。就說掙錢,真要玩命,哪樣都嘩嘩地弄得進腰包。可大多數人不屑。一天八個小時混完了,各自回窩安頓,什麼別墅小轎車,稀罕不稀罕。自給你輛『皇冠』你還愁停擱哪兒,是吧?」

「爸你怎麼哪,對社會心理也有研究了?」

「明擺着的譜,誰不會唱個哆來咪發梭那希?」

桑儀笑了,父親說話極風趣。嚴謹的學者風貌再加機智有味兒的言談,女性很容易被迷住,所以楚眉寧肯獨守寒寺傍倚大江東流呢。

洗衣機的指示器鳴響,洗衣機脫水完畢。桑仲年剛要動身,桑儀說聲「我來」便搶先去了。從脫水筒里拿出衣物,她端到陽台上晾曬。

桑仲年也走到陽台上。

「儀儀,還沒有中意的?」他問。

桑儀沒馬上回答。她覺得父親並非明知故問。她與羅天野的交往,楚眉肯定知曉。那麼,她會不告訴他。

對這件事,父親又持什麼樣的態度?她很難斷定。

「有個男朋友,但還不能說完全中意。」她說。機會難得,她也想聽聽父親的意見。並不是要依從,她總覺得,除了父親,還有楚眉——羅天野的小姨,這種糾葛頗具戲劇性,每個人的態度亮出來倒很值得玩味。

「是嗎?——」桑仲年遲疑一下,又道,

「哪點不中意呢?」

「年齡比我小九歲。」

「這——其它呢?」桑仲年還問。

桑儀立時悟到,父親並不是反對派。倘若是不贊成的話,一聽這年齡差別就會有所言語了。

「其它印象也還不錯。」桑儀回答。

桑仲年伸手到一盆文竹上,掐去了一彎枯枝,接着道:「你是有過不幸經歷的女子,一方面要慎重,一方面也不要放過機會,畢竟不同於青春時代了。世界上,十全十美的人是沒有的,每一樁婚姻都有缺陷,你懂嗎?」

桑儀覺得父親的話語不光是對她說的,也是一種自嘆。

「我這個很自私,也很軟弱——」桑仲年繼續說,語調乾濕,先前的機趣感消失了,一種暮年的蒼涼隱約顯透出來,「說實話,我活得一直很內疚,常常不敢面對你媽、面對你,甚至面對自己。那天——一個朋友送我一隻根雕。我覺得,我這輩子以蟬自喻,也真像一隻蟬,一隻蛻不了殼的蟬。」

桑儀很難見到父親如此敞開心扉。或許是因為母親病卧在床,有一支無形的矛刺向他,才引發了他的自咎和不安。

「儀儀,你恨爸爸嗎?」桑仲年望着女兒,這麼問。

桑儀愣了一愣,她沒想到父親會這麼問。

她可以回答他,她曾經好恨好恨!恨他給媽媽帶來了屈辱,恨他給自己的夢幻帶來了毀滅。就是現在,這種恨意也只是漸漸淡化,但並未消失。同時,她認為這種事實她是不可能改變的,連她自己在婚姻上都是失敗者,她還能對父親說三道四?她覺得,父親這麼問她,也真顯出他為此而活得多麼沉重。他不是說他被裹在殼裏嗎,那自己又何必再給他加一道繩索呢?

「爸,我們每個人都應當對自己的生活負責。至於別人的看法,有時用不着去問清楚。」她說。

「你——」桑仲年拍拍女兒的肩,輕聲道,「爸爸感謝你。」

桑儀突然覺得,雖然是父親,他內心深層的積澱,她還是不能完全明了的。

半個月後,新浦已從本埠分兩次向巴拿馬阿木韋列斯港運送了兩萬一千噸貨物。樣品經過商檢,乙基含量符合N型,粘度達到7級。

按照合同,W公司應該在第一次發運貨物時,就向新浦支付全部貨款的一半。然而,事情出了紕漏。

這筆資金本來在CH分部簽訂了會同之後,總部收到電傳就該把錢匯到CH分部在本地的開戶銀行。但總部卻來電告知,資金要另由在沙特阿拉伯利雅得的一家銀行轉付。

赫斯一接到此電,便直搔後腦勺,嘰咕著說:「鬼知道,那兒是炸藥桶,資金能準時匯得出來?」

那會兒沙特成了全球重兵集結之地。大戰一觸即發,人心惶惶,誰也不敢打包票不出意外。桑儀心中也存一絲疑慮。

沒想海灣戰爭說時遲那時快地打起來。當新浦發運貨物后已五天,資金還無影無蹤。

高一桐打了幾個電話來催,都是桑儀接的。

「怎麼回事兒嘛,W公司的信用這麼差!」

「對不起,我們一直在催。」桑儀也不能告訴對方實情,只得道歉。說實話,雖然沒直接看到高一桐臉色,可她心卻窩囊得不行,真是船漏偏遇頂頭鳳。她在W公司幹了幾年也沒碰上這種倒霉事兒,一碰上就撞著冤家。

「談判的時候口氣那麼大,跨國公司的氣派哪去了?你們到底還想不想在中國立足?」

桑儀不能爭辯,人家佔着理,可同時她又想,你這麼沖我吵有啥用?合同書是有索貽條款,你怎麼不動真格的?明擺着W公司該罰嘛。這麼一想她也覺得窩囊,偏向自己的同胞也使不上勁兒。

這一點在談判時她就有所感覺。

照慣例,新浦應該要求在合同書上寫明,一俟貨物啟運,如果W公司的貨款未按時付,就應以日計算罰款。可當時,赫斯以W公司不計較貨物多少,一啟運就付一半貨款,所以再談什麼拖延付款就未免得寸進尺了。新浦方面看來是急於做成這筆生意,也覺得赫斯的意見——當然是桑儀作為代表談判的——也在理,便作了讓步。只是在最後全部交貨后付款的時間上規定了期限和罰款。細則明確每超出一天罰拖欠款的1%。

現在回想起來,赫斯說不定當時就知道了這筆資金有可能延誤,才在談判時一再堅持要桑儀不能退讓。

新浦滿以為貨一發出,一筆巨額美金就進了自己的帳戶,沒想到竟一分一厘也沒見着。

「你們老闆在嗎?」高一桐硬邦邦地隊

「他十一點回來。」桑儀答。對嘍,你該直接向他施加壓力才是嘛。利雅得那邊沒消息,CH分部還有一筆資金,數額雖小,擠一點算一點嘛。當然這話是在她肚子裏打滾兒,不可能向高一桐明言。

十點四十五分,高一桐就帶着一位副手和他的企業法律顧問來了。桑儀迎接着,遞上幾杯茶,可高一桐板着臉沒接。

桑儀瞟他一限。真是沉不住氣,喜怒形於色。這裏又不是黑社會,虎視眈眈能把人嚇出尿來?生意交往得講究抓住破綻見縫就鑽,腦袋瓜發熱只會摔破盆子砸爛碗,靜心方可釣大魚呢。

「我們老闆馬上回來。你有什麼話可不可以先跟我講?」桑儀道。她是別有用心,讓高一桐退火,順勢引導一番,使他能有明確對策,以便能見到赫斯時步步緊逼。

不料高一桐把眼一鼓:「跟你講?我想,你不過就是個關洋薪的僱員,做得了主嗎?」

桑儀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怎麼惱,倒覺得高一桐今天要走敗著。

十一點正,赫斯準時回來了。一見高一桐興師問罪的模樣,便賠笑臉。

「赫斯先生,有關貨款的事兒,今天你得答覆明白。」高一桐義正嚴辭。

「實在對不起——」赫斯把實情全部抖落出來,直是搖頭,「壓根兒沒想到海灣戰爭爆發嘛,是不是?我們以前在中國成交過更大的生意,從沒有不恪守合同的事情發生。這純屬例外。」

「不管是不是例外,拖欠貨款是事實。總不能就這麼拖下去呀。到底什麼時候付?」高一桐追問。

「——這個,請高總經理放心。不超過十天——」

「不行!」

「怎麼——高先生。我現在確實是沒有錢給你哪?」

「你要拖延可以,不過,我們得再簽訂個補充協定。從該付貨款的那天起,每拖延一天,照原來合同規定一樣,罰款1%。」

「什麼?!」赫斯瞪圓了眼,直擺手。

桑儀暗忖,好傢夥,這筆賠償哪怕就算五天,也是可觀的一筆美金哪。赫斯豈能輕易答應。

「我已經帶來了我的法律顧問,如果你拒絕,那我們就彼此不愉快了。」高一桐幾乎是在下最後通牒了。

「如果——」赫斯一聳肩,攤開雙手,「你們沒有法律依據呀。」

「是的,合同書上沒寫明第一次付款若是發生拖欠該如何處罰,可規定了必須交付全部貨款的一半。那麼,既然違約,就可參照最後付款的處罰規定。要打起官司,總不能違約的一方平安無事吧?」

赫斯聽罷高一桐的這番話,額頭上沁出一層細汗來。不管怎麼說,他其實心裏怕打官司,那樣一來,W公司會弄得聲名狼籍。不止是公司倒霉,他個人恐怕也要被上司叫滾蛋了。無論如何他要想法避免出現這種局面。

「高先生,我想,打官司對你們來說,也不見得就大有收穫吧?W公司要八萬噸乙基纖維,現在你們不過交了兩萬多噸。若是交情一斷,嗯?——」赫斯到底老練,很快以進為退,斜刺里踩了一馬。

桑儀明白這一招辣,赫斯可真有點知己知彼。

合同書籤訂時,赫斯已摸准了中國化工原料市場的行情,知道新浦是全力以赴地要做成這筆交易。所以,他也完全表現出一種非新浦不取的態度。雙方都在同等的熱度上,擬定合同書時,就沒有規定買方若在購買數量上違約的處罰。桑儀曾想到過這一點,但根據她在W公司幾年工作的經驗,知道一般不會出現這種情況,所以這種對賣方不利的暗縫她也就沒想法進行彌補。這種事例她曾經經歷過幾次,那些急於跟外國人做生意的國內企業,也許是經驗不足,也許是盲目信賴,在具有法律效力至關重要的約束文件上,常常是顧此失彼,白留了許多漏洞讓別人鑽。

現在輪到高一桐坐蠟了。

如果與W公司翻臉,那對方也許真的會毀約。那麼,只成交了兩萬多噸——

還有個秘密揣在他心裏,這是W公司的赫斯以及桑儀都不知道的。

他必須成交八萬噸。

他把目光端端地再投向赫斯。

桑儀察覺到他的強硬已消失了一半。她有點惋惜,為什麼他的脊樑會挺不直。

「赫斯先生,W公司在全球有那麼多機構,利雅得那兒匯不來資金,難道不能從別的地方再支付?」高一桐說。

桑儀心裏叫聲完啦,這豈不是自己讓出一條路?

「當然,我一直在要求總部迅速從巴黎或者德黑蘭匯資金來。可這也需要時間哪,是不是,高先生?」

高一桐啞然了,他放出的箭矢碰到牆上折回射中他自己。

「高先生,我作為W公司CH分部的負責人,當然不能讓這種意外的麻煩存在。我將盡全力解決,總會有辦法的。」赫斯說。

「什麼辦法?」高一桐急切地問。

「我手裏還有一筆資金,那是另外一個項目需要的。我已經跟對方談妥了——剛才我就是專門找他們的。我可以先劃撥一些資金給你們,雖然不足,但是,總算表示我們的誠意嘛。」

「真的嗎?」高一桐喜出望外,又忙問:「有多少?」

赫斯說了個數目,是應付款的五分之一、還不足兩萬噸貨物的金額。

其實桑儀明白,赫斯手上的這筆資金眼下他完全可以動用,要支付兩萬噸貨物的貨款也夠。他不過擠了一點出來。如果高一桐趨勢進逼,他最終會全吐出的。

然而,高一桐卻問:「馬上可以支付?」

「當然。」赫斯捋捋他的大鬍子。

「那就不要拖延了。」高一桐站了起來。

「唔,桑小姐,你馬上去辦這件事。」赫斯說,接着又道,「高先生,為我們彼此的信任,我想請你共進午餐。」

高一桐頷首答道:「謝謝你的邀請。不過改日吧,今天我還有其它事要辦。」

高一桐告辭離去了,赫斯長長地吁口氣。

「你的前夫,可不好對付呀。」赫斯道。

桑儀卻從他的藍眼瞳里看出了一絲狡黠和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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蟬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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