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一部分

獻給王家醫學科學院院士

J-B·納卡爾①先生

①冉—巴蒂斯特·納卡爾(1781—1854),著名醫生,1815年開始同巴爾扎克家交往密切,對巴爾扎克來說,他既是忠實的醫生,見解深刻的讀者,又是多次慷慨解囊的朋友。

親愛的博士,這是我長期勤奮建造的文學大廈第二層基的精雕細琢的

石頭,我要在上面鐫刻您的名字,既是為了感激曾經救過我性命的學者,

又是為了頒揚與我朝夕相處的朋友。

德·巴爾扎克

致娜塔莉·德·瑪奈維爾伯爵夫人的信

我遵從你的意願。如果我們愛一個女子勝過她愛我們,那她就有了特

權,能使我們事事把情理置於腦後。若不願意看到你們皺一皺眉頭,若想

拂去你們稍不如意便顯露在朱唇上的怏怏神情,我們就必須奇迹般地跨越

間距,奉獻我們的鮮血,斷送我們的前程。現在,你要了解我的過去,它

全部在此。不過,娜塔莉,要知道,為了順從你,我不得不踐踏從未觸動

過的一段不願回顧的隱情。的確,我就是處在無比幸福之中,有時也會突

然沉入長時間的冥想,可你又何必生疑呢?作為受人愛戀的女子,對一陣

沉默何必嬌嗔呢?你就不能賞玩我性格上的種種矛盾,而不追問其緣由嗎?

難道你心裏也有隱衷要取得諒解,就要探詢我的隱衷嗎?是的,你猜得不

錯,娜塔莉,也許最好全盤告訴你:對,我的生活是被一個幽靈所控制,

一有隻言片語涉及,它就會依稀現形,而且,它還常常不召自來,在我的

頭頂上晃動。往事如織,深深埋藏在我的心底,宛如海中生物,在風平浪

靜時漂浮可見,一旦風暴襲來,就被波濤撕碎,拋上海灘。昔日的激情猝

然蘇醒會使我萬分痛苦;儘管為清理思想所需的努力使那種激情受到抑制,

但我在懺悔中仍可能因悲慟而傷害你,如果是這樣,請你不要忘記,我是

被逼無奈而服從你的。總不能因為我順從了你而怪罪我吧?但願我這樣交

心會使你的情意更濃。晚上見。

費利克斯

用淚水滋養的何等才情,有朝一日能為我們唱出感泣鬼神的哀歌,描繪出幼小心靈默默忍受的苦痛?這些心靈的細弱根櫱扎在家庭的土壤中,碰到的儘是堅硬的卵石,剛長的嫩校就被仇恨的手摺斷,正在開放的花朵遭受寒霜的侵襲。童稚的嘴唇吮吸苦澀的奶汁,笑臉被凶焰一般嚴厲的目光扼殺。孩提的這些苦楚,哪個詩人能向我們訴說?這些可憐的心靈遭受周圍人的摧殘,而那些人安排在孩子周圍本來是為了培養他們的情感。如果有一部描寫這種事情的小說,那麼它就是我青少年的真實寫照。我,一個剛剛出世的嬰兒,能損傷誰的虛榮心呢?我生來身心有什麼缺陷,母親對我竟如此冷淡?難道我是義務的產兒?難道我的出生是一件意外的事?難道我這小生命構成我母親的內疚?我被送到鄉下哺養,足足三年家裏無人過問。等我回到家中,家人視我若無,連僕役見此情景都心生憐憫。我既沒有感情,也沒有良機,無法從幼年失寵中振作起來:我童稚時無知,成年後也不諳世事。我哥哥同兩位姐姐非但不給我一點慰藉,反而以折磨我為樂事。孩童們已經懂得要臉面,相互間有一種默契,隱瞞小過失,而這種默契對我卻不適用。更有甚者,哥哥做了錯事,我常常代他受罰,還不能嗚冤叫屈。我的哥哥姐姐同樣懼怕母親,為了討她歡心,他們就從旁助威,爭着欺負我。這是兒童身上萌生的餡媚心理作怪呢,還是他們有摹仿的本能?是要試用他們的力量呢,還是缺乏憐憫心?也許這幾種因素湊在一起,使我失去了手足之情。一切溫情都與我無緣,天生就我一顆愛人之心,卻愛無所施!這顆敏感的心靈不斷遭到蹂躪,大使會聽到它的嘆息嗎?如果說在某些人的心靈里,受壓抑的感情會轉化為仇恨;而我的感情卻凝聚鬱積,在心底深挖一個棲止的巢穴,等待在我日後的生途中迸發出來。從性格上講,戰戰兢兢的習慣,使心弦鬆弛,釀成畏懼心理,事事退讓,從而產生懦怯性。這種懦怯使人退化,並使人沾染上難以名狀的奴性。然而,不斷的折磨倒使我經受了鍛煉,增強了毅力,使我的心靈富於韌性。猶如等待新打擊的受難者,我時刻準備忍受新的痛苦,因而顯得唯唯諾諾,完全像個受氣包。兒童處於這種精神狀態,天真爛漫的舉動就被扼殺了;我看上去像個獃痴兒,這便證實了我母親的不祥預言。我深知這是不公正的,於是幼小的心靈激起自豪感;無疑正是這一理性果實,煞住了這種教育助長的不良傾向。我母親雖然撇下我不管,可良心上又不安,有時談起我的教育,表示她要親自安排。一想到天天和她接觸,不知要受多少罪,我就不寒而慄。無人過問倒是我的福氣,我樂於待在花園裏玩石子,觀察昆蟲,仰望碧藍的蒼穹。人一孤獨,固然好遐想,不過,我喜歡沉思卻另有一段情由,而那個意外事件足以向您描述我幼年的不幸。我在家裏是那麼無足輕重,以致保姆經常忘記安置我睡覺。一天晚上,我靜靜地蜷曲在一棵無花果樹下,懷着兒童所特有的強烈好奇心,以及早熟的憂鬱所引起的一種通感,凝望着一顆星。我姐姐在遠處嬉戲;在我聽來,她們的喧鬧聲彷彿是我思緒的伴奏。夜幕降臨,四周沉寂下來。母親仍然發現我不在屋裏。我們的保姆卡羅琳娜小姐很兇,她既要逃避責怪,又為我母親假惺惺的擔憂找根據,硬說我討厭家,若不是她盯得緊,我早就逃走了,還說其實我不傻不呆,心裏有鬼主意,她看管過多少孩子,從來沒見過像我這樣乖癖的。她明明知道我在哪兒,卻裝模作樣地找我,呼喚我。我答應了,她來到無花果樹下,問道:「你在這兒幹什麼呢?」「看一顆星星。」「哪裏是看什麼星星,」我母親在陽台上聽見我們的話,便說道,「你小小年齡,懂得天文學嗎?」「哎呀!夫人,」卡羅琳娜嚷起來,「他把貯水池的開關打開了,花園淹了水。」這下子可鬧翻了天。其實,是我姐姐覺得好玩,打開龍頭看流水,不料水猛地噴出來,澆了她們一身;她們慌了手腳,沒有關上龍頭就跑掉了。這場惡作劇,誰都認準是我乾的;我母親見我矢口否認,就斥責我說謊,給了我嚴厲的懲罰。但更可怕的懲罰是,我喜愛星星遭到大家的嘲笑,而且我母親不准我晚上待在花園裏。粗暴禁止會加劇人的渴望,這一點兒童比成年人表現得更為突出,因為兒童能一心想着禁物,覺得禁物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因此,我時常為我那顆星星挨打。我的憂傷不能向任何人訴說,只能以美妙的心聲對我的星星傾吐,這是孩子結結巴巴表達的最初思想,猶如他從前咿呀學語。十二歲人中學之後,我仰望那顆星,仍然感到無法言傳的酣美,因為生命之晨所得的印象在心田留下的痕迹實在太深了。

夏爾比我大五歲,他小時候可愛,長大了英俊,是父親的寵兒。母親的寶貝、整個家庭的希望,在家裏自然成為至高無上的君主。他身材勻稱,體格健壯,卻有個家庭教師。我身材瘦小,體質孱弱,反倒五歲就進城裏學校念書,由我父親的貼身僕人早晚接送。我上學帶的飯食很簡單,同學們帶的食品卻很豐富。我的寒酸同他們的闊氣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令我痛苦萬分。圖爾的熟肉醬和油渣很有名,是學生午餐的主要食物。放學正趕上吃晚飯,因此,早晚我們都在家裏用餐。那種熟肉醬,貪食的人特別喜歡,可是在圖爾貴族人家的餐桌上卻難得見到。進學堂之前,我固然聽說過,但我從來沒有福氣看到給我的麵包片抹上這種褐色肉醬。即使這不是同學們常吃的食物,我也照樣渴望享享口福;因為,這已經成為一種固定的念頭,就好比巴黎一位最風流的公爵夫人眼饞女門房的燉肉,出於女人的本性,非要得到滿足不可。孩子們能從目光中看出貪嘴的慾望,正如您能從眼神中辨出愛慕之情,因而我成為他們絕妙的嘲弄對象。我的同學幾乎都是市民家庭的孩子,他們把香噴噴的肉醬舉到我的眼前,問我是否知道這是怎麼做的,哪裏有賣的,為什麼我沒有。他們咂著嘴,誇耀像炸塊菰一樣的油渣。他們查看我的飯籃,見裏邊只有奧利維①乳酪或乾果,就說:「沒什麼好吃的?」一句話刺透我的心,使我看清了我和哥哥之間的天壤之別。別人那麼幸福,我卻被家裏遺棄,這種鮮明的對比玷污了我童年的玫瑰,摧殘了我青春的綠枝。有個同學見我十分眼饞,存心戲弄我,假惺惺地把抹了肉醬的麵包遞給我;我誤以為他出於誠意,便伸手去接,不料他又把手抽回去,知情的同學哄堂大笑。這是我第一次上當。如果說最傑出的人尚有幾分虛榮心,那麼為什麼就不能體諒一個孩子被歧視嘲弄而哭泣呢?這種引誘,會使多少孩子變得貪吃,低三下四乃至卑怯啊!為了免遭人欺侮,我就動起手來。我這一拚命,使他們明白我不好惹,但也引起他們的仇視,對他們的暗算我防不勝防。一天傍晚出校門,我背上挨了一包石子。僕人狠狠地替我出了氣,回去把這事稟報了我母親。我母親一聽就嚷道:「這個該死的孩子,就會給家裏惹麻煩!」如同在家裏一樣,我在學校也惹人討厭,不禁對自己產生極大的懷疑;如同在家裏一樣,我在學校也鬱郁獨處。這第二場寒雪,又推遲了我心靈幼苗的發育。受寵的孩子都是淘氣精,我的孤傲就是基於這種觀察。因此,鬱積在我可憐的心中的感情依然無法傾訴。老師見我終日神色怏怏,獨來獨往,被人憎惡,便肯定了我家庭的錯誤懷疑,認為我性情乖癬。等我能看書寫字了,母親就讓我轉入勒瓦橋中學。那所學校是奧拉托利會②辦的,設有免修拉丁文班,招收我那種年齡的兒童和低能兒。我在那裏學習了八年,舉目無親,過着印度賤民一樣的生活。下面講講何以至此。我每月零用錢只有三法郎,剛夠買學習必備的筆墨紙張、小刀尺子,根本買不起遊藝用品,如高蹺樂器等。同學們遊戲沒有我的份兒。要想參加,我就得討好同年級的富家子弟,或者巴結身強力壯的同學。低三下四,這對孩子不算一回事;然而,我稍微有一點這種舉動,就會感到耳熱心跳。我常常待在樹下,冥思遐想,自嗟自憐,或者閱讀圖書管理員每月分發的圖書。在這種形影相弔的孤寂中,隱藏着多少痛苦啊!棄兒的境況又釀出何等凄惶的心情!我獲得了最受重視的兩門學科獎:法語譯拉丁語、拉丁語譯法語。想像一下,我第一次參加頒發學年獎大會,幼小的心靈是多麼激動啊!台下坐滿了家長,而我父母誰也沒有來向我祝賀。在歡呼和鼓樂聲中,我上台領獎,沒有按照慣例親吻發獎人,而是撲到他的懷中痛哭起來。當天晚上,我把花冠投進火爐里燒掉。發獎的前一周用來評獎,家長們都待在城裏,因此,同學們一早都興高采烈地離校,只剩下我和「海外生」——這是我們給家住在海島或外國的同學起的稱號;然而,我家就住在幾法里遠的地方。在做晚禱的時候,那些壞小子向我們大肆炫耀隨同父母用的美餐。您會處處發現,我在人世涉足漸深,不幸也不斷地增加。我做出多少努力,以擺脫與世隔絕的命運啊!懷着無限嚮往而長久醞釀的多少希冀,卻毀於一旦!為請父母到校參加授獎儀式,我給他們寫過幾封充滿感情的信。信雖說不免有些誇張,但何以招致母親對我的責難、對我文筆的挖苦呢?我仍不氣餒,保證滿足我父母提出的來校條件。我還央求兩個姐姐從旁說情,可是徒勞無益;而每逢她們的聖名瞻禮日和生日,我卻像可憐的棄兒一樣準時寫信祝賀,從不疏忽。授獎日期臨近,我催促父母,說我可望得獎。不見他們迴音,我便產生了錯覺,以為他們一定會來,不禁滿心歡喜,翹首以待,並把這消息告訴給同學。家長們陸續到校的那段時間,老校工來傳呼學生,腳步聲在校園裏回蕩,我的心撲騰得幾近病態;那老人一次也沒有呼喚我的名字。在我懺悔詛咒過人生的那天,我的懺悔師指天對我說,主有聖訓:「Beatiquilugent③!」這保佑了棕櫚盛開。宗教思想奇幻的精神境界,很容易迷住青年;我初領聖體時,就完全沉浸在高深莫測的祈禱中。我受熱忱信念的推動,祈求上帝為我重現我在《殉道聖徒錄》中看到的令人神往的奇迹。五歲時,我的心便飛到一顆星上;到了十二歲,我去叩聖殿大門。我心醉神迷,產生了難以描摹的幻覺,從而豐富了我的想像力,充實了我的情感,增強了我的思維能力。我常常把我看到的神奇的幻象歸功於天使:正是天使陶冶我的靈魂,使之擔負天降的大任,賦予我洞燭事物幽微的觀察力,錘鍊我的心,使之免中魔法;而詩人一旦有了可悲的能力,能對比感受與現實,對比索求的巨大與所得的微小,便會中魔而陷入不幸;天使在我的腦海里著了一部書,讓我從中讀到我應當表達的思想,還把放在先知嘴唇上的火炭放在我的雙唇上④。

①奧利維,法國奧爾良省南部的小鎮,以出產優質乳酪著稱。

②奧拉托利會,由聖菲力浦·奈里於1575年在羅馬創建的天主教士會。1611年,法國主教皮爾·德·貝呂爾效法意大利奧拉托利會,創建了法國奧拉托利會。

③拉丁文,哀慟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安慰。見《新約·馬太福音》第五章:山上訓眾。

④典出《舊約·以賽亞書》第六章,以賽亞成為先知之前,一個天使用夾子從祭壇上夾一塊火紅的炭,放到他的嘴唇上,說道:「這炭沾了你的嘴,你的罪孽便除掉,你的罪惡就赦免了。」

我父親對奧拉托利會學校的教學水平有所懷疑,便從勒瓦橋把我接走,送進巴黎沼澤區的一所私立中學。那時我十五歲,經過考核,校方認為,我這個從勒瓦橋來的修辭班學生可以上三年級。我在勒皮特寄宿學校①學習期間,又嘗到了我在家庭、小學校、教會學校所忍受的痛苦,只不過形式有所變化。我父親根本不給我錢。父母知道我在學校可得到衣食,腦袋裏能塞滿拉丁文希臘文,就認為問題全部解決了。我在這所學校里先後認識了上千名同學,卻沒有看到一個家庭對孩子如此漠不關心的例子。勒皮特先生狂熱地擁護波旁王朝,早在忠誠的保皇黨人力圖把瑪麗一安東奈特王后從神廟救走的那個時期,他就同我父親有過交往,後來雙方又恢復了聯繫。他覺得有責任彌補我父親的疏忽,但不了解我父母的意圖,每月給我的錢也少得可憐。校舍早先是「快樂」公館,同所有舊貴族府邸一樣,前面設有門房。鬼學監帶我們去查理曼大帝中學之前,有一段休息時間,闊氣的同學就到校工家去用茶點。校工叫杜瓦西,是個地地道道的走私犯;對他的生意,勒皮特可能不知道,也可能默許。學生從切身利益出發,也都極力巴結他,因為他是我們違反校規的秘密保護傘,是我們超時返校的知情人,又是同禁書出租商聯繫的中間人。在拿破崙統治時期,殖民地食品價格上漲,十分昂貴,因此,用茶點時喝一杯牛奶咖啡,便有一種貴族派頭。如果說在家長的餐桌上糖和咖啡成為高級食品,那麼我們中間有人食用,就會產生優越感。少年貪嘴,好摹仿,容易趕時髦,即使這些因素還不夠,單單優越感也足以激起我們強烈的願望。杜瓦西同意賒賬,他估計我們都有姐姐、姑姑、姨母,她們會代為償付,以便維護我們的名譽。在很長一段時間,我抵制了那個酒吧的誘惑。如果評斷我行為的人了解誘惑的力量,了解我的心靈對禁慾主義的毅然嚮往,了解我長期克己而壓抑的怒火,他們就會擦拭我的眼淚,而不是惹我傷心哭泣。我畢竟還是個孩子,哪有那種博大的胸懷,以蔑視回敬別人的蔑視呢?再說,我感到自己可能已染上好幾種社會惡習,這些惡習由於我可望不可即而來勢更凶,第二學年末,我父母來到巴黎。他們到達的日期還是我哥哥告訴我的;他就住在巴黎,卻一次也沒有來看我。姐姐們也一道旅行,我們全家要一起逛逛巴黎。頭一天,我們計劃到王宮飯店吃飯,然後就近去法蘭西劇院。雖然這種意想不到的娛樂日程令我陶醉,但是風雨欲來的情勢又迅即使我興味索然;久經苦難的人,情緒特別容易受影響。我欠杜瓦西先生一百法郎,必須向父母申報,因為他威脅說要親自向他們討賬。我打算讓哥哥替杜瓦西傳話,並讓他在父母面前替我求情,轉達我的痛悔。父親有意寬恕我,可母親一點也不容情;她那深藍色眼珠一瞪,把我嚇呆了。一連串可怕的咒語從她嘴裏吐出來:我才十七歲,就這樣胡鬧,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子?我真是她兒子嗎?我要把家毀了嗎?難道家裏只有我一個人嗎?我哥哥夏爾品行端正,為門庭增光,而我卻要敗壞家聲;他已經有了職業,不是該獨自掌握一份財產嗎?我兩個姐姐日後結婚,沒有嫁妝能行嗎?難道我不知道金錢的價值,不知道我生活的糜費嗎?白糖和咖啡,對學習有什麼好處呢?這樣下去,不就要沾染上所有惡習嗎?同我一比,馬拉②也成了天使了。這一通潮水般的責罵,使我的心靈恐懼萬分。挨完訓斥,我就被哥哥送回學校,喪失了到普羅旺斯兄弟開的飯店用餐的口福,也喪失了觀看塔爾瑪演出《布里塔尼居斯》③的眼福。這就是睽違十二載,我同母親見面的情景。

①即法國人勒皮特(1764—1821)在沼澤區聖路易街創辦的一所私立中學。

②冉—保爾·馬拉(1743—1793),法國1789年資產階級大革命時期的群眾領袖,被稱為「人民之友」,貴族自然對他恨之入骨,視為魔鬼。

③法國古典主義代表作家拉辛的名劇。

等我修完了人文學科,父親把我置於勒皮特先生的監護之下:我要學習高等數學,上法學院一年級的課程,開始接受高等教育。我住進公寓,擺脫了課堂的束縛,滿以為能暫時告別窮困。哪料到儘管我十九歲,或許正因為我十九歲,我父親還是照老章程辦事:送我上小學不給帶像樣的飯食,送我上中學不給零用錢,逼得我向杜瓦西賒賬;上了大學,給我的錢還是少得可憐。在巴黎這樣的地方,沒有錢能幹什麼呢?再說,我的自由也受到巧妙的束縛。勒皮特先生派一名鬼學監送我上法學院,把我交給教師,課後再接回去。我母親怕我出事,想出種種防範措施,就是保護一名閨秀也不至於如此。巴黎這個世界,理所當然令我父母擔心。男生的心事,同樣是住宿女生的情思。怎麼管也管不住,女生口不離情郎,男生話不離淑女。然而,那時候在巴黎,同學間的聊天,主要是以王宮飯店為話題,說它是愛情的埃爾多拉多①,酷似東方蘇丹的宮苑。那裏的晚上,金幣嘩嘩流淌;在那裏,最純貞的顧忌也會蕩然無存;在那裏,我們強烈的好奇心可以得到滿足。王宮飯店和我猶如兩條漸近線,只能接近而不能相交。請看,命運是如何挫敗我的圖謀的。父親曾把我介紹給我的一位老舅母,她住在聖路易島;每星期四和星期日,我必到她府上吃飯。這也是勒皮特夫婦出門的日子,不是先生就是太太把我送去,晚上回家順路再接走。多奇特的消遣啊!德·利斯托邁爾侯爵夫人身份高貴,拘泥虛禮,從未想到給我一文錢。她老態龍鍾像座古教堂,濃妝艷抹猶如畫中人,身着錦繡華服,深居侯府,就彷彿路易十五依然在世。她只接待老貴婦。老貴族;在這些殭屍中間,我真有身臨墓地的感覺。他們誰也不同我講話,我也沒有勇氣先開口。我的青春似乎妨礙他們,那種敵視或冷淡的目光令我慚愧。不過,我覺得這種漠不關心倒是可乘之機,心裏盤算哪天晚餐一結束,便溜出去,跑到木廊商場。我姑母一打上惠斯特牌,就不再注意我了。那個名叫冉的跟班也並不把勒皮特先生放在心上。然而事與願違,這幫老朽腮幫乏力,牙口不齊,倒霉的宴席久久不散。一天晚上八九點鐘,我總算跑到樓梯,只覺得心怦怦直跳,真像比昂卡·卡佩洛②逃跑那天的情景。可是,等門房給我打開門,我卻看見勒皮特先生的馬車停在街上,老先生氣喘吁吁地叫我。也是命該如此,三次都有意外情況阻隔王宮飯店的地獄和我青春的天堂之間的道路。二十歲的人,還一無所知,我深感愧作,有一天把心一橫,不管有多大風險也要去見見世面。勒皮特先生身體肥胖,又是畸型足,頗像路易十八,上車十分吃力,於是我趁機甩掉他。真巧!就在這當兒,我母親乘驛車來到了。在她的逼視下,我停下腳步,不敢動彈,猶如小鳥見到蛇一般。怎麼這樣巧,偏偏撞上她呢?說來毫不足怪。其時,拿破崙正進行最後的掙扎。我父親預見到波旁王室要復國,便攜我母親離開圖爾,到巴黎來開導我那個已經在帝國外交部任職的哥哥。機靈的人都密切注視敵軍的推進,看出京城已危如累卵。我母親這次來,就是要接我離開險境。我在巴黎正要失足的時候,頃刻之間就被帶走了。長期以來生活拮据,只好克制慾念,可又斷不了胡思亂想,精神不免痛苦,終日愁悶不解,於是潛心學習,猶如從前幽居在修道院裏的厭世之人。青年應當發揚青春的天性,投身到賞心樂事中。然而在那個時期,我讀書成癬,自身幽禁,這可能對我終生都有影響。

①埃爾多拉多,西班牙語為「黃金國」,位於南美洲,是虛構的地方。王宮飯店在法國大革命時期、帝國時期和波旁王朝復辟初期,是娟妓麇集的地方,故而巴爾扎克這樣描述。

②比昂卡·卡佩洛(1542—1587),威尼斯貴族出身的婦女,十五歲跟她情人皮埃特羅·波納旺圖裏私奔到佛羅倫薩。

要說明那個時期對我未來的影響,描寫幾筆我的青少年時期是不可或缺的;您必能體會出其中的無限哀怨。由於受導致病態的種種因素的影響,我過了二十歲,依舊身材矮小,面黃肌瘦,不過心靈卻堅韌不拔。按圖爾的一位老醫生的話說,我的身體貌似羸弱,但融進了鋼鐵般的氣質,而這種融合已臻完成。我博覽群書,勤于思索,保持童稚的身軀,卻有老成的思想;因此,在要望見生活的山間崎嶇難行的小路和平野沙路之際,我就已經超驗地縱觀通曉了生活。異乎尋常的際遇使我滯留在人生的美好時期。人到這個時期,心靈初醒,開始萌發衝動和慾望,覺得一切都新奇有趣。我處在交替時期:一方面,學習延長了我的青春期,另一方面,成年期的綠色枝葉卻遲遲不發。我經受了這樣的磨礪,比哪個青年都善於感受,富於情愛。要想透徹地理解我這段敘述,您還是重溫一下錦瑟年華吧;人在妙齡時,嘴還沒有被謊言法污,儘管因為羞怯同慾望相矛盾而眼帘低垂,目光卻是無邪的,思想絕不肯屈服於世俗的詭橘,內心膽怯,又能見義勇為。

我同母親從巴黎到圖爾的行程,就不向您敘述了。她的態度十分冷淡,我的感情受到壓抑,難以迸發出來。每從一站出發,我都暗下決心開口講話。可是,她一瞪眼,一句話,就把我仔細打好腹稿的開場白給嚇回去了。到了奧爾良,母親臨睡覺時,責備我一路無話。我一下子撲到她的腳下,摟住她的雙膝,熱淚滾滾而下,向她傾訴滿懷的感情。為了打動她,我剖白心曲,訴說自己多麼渴望母愛,那聲調足以感化一個繼母的心腸。可是,我母親硬說我裝模作樣。我抱怨被家裏拋棄,她則稱我為不肖之子。我心痛欲裂,但求一死;到了布盧瓦時,我跑到盧瓦爾河橋上,想跳水自盡,只因欄桿太高才自殺未遂。

回到家裏,兩個姐姐根本不認得我了,對我的態度是七分驚奇,三分親熱。不過,後來相比之下,她們對我倒顯得挺有手足之情。我的卧室在四層樓,只要告訴您一個情況,您就會了解我寒酸到了何等地步、我是個二十歲的青年了,一身還是在巴黎穿的那套服裝,身邊只有我住校時的那點簡陋衣物,母親沒有給我添置一點東西。如果我從客廳一端跑到另一端,殷勤地為她拾起手帕,她就像貴婦對待僕人那樣,只對我淡淡地道聲謝。我不得不觀察母親,以便確認她的心是否還有鬆軟之處,能植上我的感情的嫩枝,結果發現這位又高又瘦的女人非常自私,喜歡捉弄人,跟利斯托邁爾府的所有閨秀一樣,傲慢無禮的程度是以嫁妝衡量的。她在生活中,只看重職責;我認識的冷若冰霜的女人,無不把職責視為立身之本。她接受我們的崇敬,儼如神甫做彌撒時接受香火;她心中僅有的一點母愛,彷彿被我哥哥全部耗盡了。她說話尖酸刻薄,總是奚落我們,明知道我們不能反駁,卻使用心腸狠毒之人的這種武器對付我們。儘管有這些榛莽阻隔,骨肉之情依然根須相連;況且,對母親喪失希望,感情上也難以接受;母親引起的宗教式的恐懼,還能在我們中間維持不少關係,致使母子之情的悖謬一直持續到我們涉世漸深、它最終受到審判的那一天。時候一到,兒女們就開始報復了,往昔的失意所釀成的冷漠,更因他們滿載受玷污的感情的殘骸而激增;直到父母人士之後,這種冷漠態度也難化解。母親的無比專橫,打消了我要在圖爾滿足慾望的痴心妄想。我一頭扎進父親的藏書室,拚命閱讀所有我沒有看過的書。我終日埋在書堆里,就可以避免同母親接觸。不過,我的精神狀態也日趨惡化。我大姐已經嫁給了表兄德·利斯托邁爾侯爵,有時她想勸慰我,可是難以平息我心頭的憤懣。我想尋死。

時局正醞釀重大事變,而我卻全然不知。德·昂古萊姆公爵從波爾多動身,要去巴黎覲見路易十八,他每經過一座城市,都受到熱烈歡迎。波旁王室復國,古老的法蘭西欣喜若狂。整個都蘭地區都為合法的王公們歡騰起來,圖爾全城人興高采烈,家家戶戶懸燈結綵,居民都穿上節日盛裝,真是一派準備慶典的忙碌景象,有一種難以描摹、令人陶醉的氣氛,這一切使我渴望參加為王爺舉辦的舞會。當時,我母親抱病在身,不能去參加盛會。可是,當我鼓起勇氣,當面向她表示這種願望時,她竟然大發雷霆。難道我是從剛果歸來,什麼也不懂嗎?我怎麼能想像,我們府上沒人去參加舞會呢?父親和兄長都有事在外,按理不是應該我去嗎?難道我沒有母親嗎?她就一點不為子女的幸福着想嗎?幾乎被否認的兒子,轉瞬間變成了重要人物。我的身價的猛增,以及母親針對我的請求以挪揄的口吻講的一番大道理,同樣令我驚詫不已。我私下問了姐姐才知道,母親做事就愛這樣故弄玄虛,其實她正趕着給我制裝呢。圖爾的裁縫對她定活的要求都感到意外,誰也不敢承做我的服裝。她只好把活交給那個來打短工的女人;按照外省的習慣。臨時女工要能做各式各樣的服裝。就這樣,秘密為我準備的一套淺藍色禮服好歹做成了。長絲襪、薄底淺口皮鞋都不難買到;男背心時興短的,我可以穿父親的一件。有生以來,我頭一次穿上帶襟飾的襯衣,管狀褶襇束在領帶結中,使我的胸部顯得很挺拔。我打扮停當,模樣大變,聽了姐姐的讚揚,才有勇氣到都蘭的集會上亮相。談何容易!去的人太多,能有幾個出得風頭!幸虧身體瘦小,我才得以在帕皮翁樓花園的一座帳篷下鑽來鑽去,靠近王爺的座位。這是我頭一次參加公共舞會,燈火、朱紅帷幕、金晃晃的裝飾物、華麗的服裝和鑽石首飾交相輝映,使我眼花繚亂,一時間熱得透不過氣來。身後一群男男女女往前擁我,他們擠來擠去,相互碰撞,踏得塵土飛揚。「德·昂古萊姆公爵萬歲!國王萬歲!波旁王室萬歲!」歡聲雷動,淹沒了響亮的銅管樂隊和歌頌波旁王室的軍樂曲。人人如痴如狂,個個爭先恐後,都要朝拜波旁這顆初升的太陽。我冷眼旁觀這種名副其實的朋黨之私,覺得自己很渺小,不禁反躬自省。

我像一根麥桿兒卷進這陣旋風裏,心中萌生一種幼稚的願望,想當德·昂古萊姆公爵,臍身於在誠惶誠恐的人群面前趾高氣揚的王公之列。我這都蘭人可笑的非分之想,倒引發一種雄心;而後由於我的性格和時局的變化,這種雄心變得非常高尚了。誰不艷羨這種崇拜呢?數月之後,我又一次目睹這種宏大的場面:皇帝①從厄爾巴島捲土重來,巴黎傾城相迎。芸芸眾生把感情與生命傾注在一個人身上,這種對民眾的影響力使我突然立志,要一生追求榮名。今天,主持榮耀的女祭司殘害法國人,如同古代德落伊教②女祭司拿高盧人祭祀一樣。接着,我又同一個女子不期而遇,後來正是她不斷激發我的抱負,把我投進王國的政治中心,使我如願以償。我過分膽怯,又怕認錯面孔,不敢邀請人跳舞,待在那兒手足無措,自然怏怏不樂。我擠在人群里熙來攘去,皮鞋又緊又熱,兩腳脹得難受,我正感到不自在,不料又被一名軍官踩了一下,更為掃興,真想離開舞場,但根本出不去,只好躲到一個角落,在一張空長椅的一端坐下,一動不動,兩眼發直,心裏憋氣。一位女子見我身形瘦小,誤認為我是個孩子,坐在那兒昏昏欲睡,等待母親盡了興好回家,於是她宛如鳥兒回巢一樣,輕盈地坐到我的身邊。我立刻聞到一股女子的芳香,只覺得心曠神恰;自此以後,這種芳香就猶如東方詩歌一樣充溢我的心田。我瞧瞧身邊的女子,感到她比舞會還要光彩奪目,使我充滿了快樂。您若是完全理解我前一段的生活,就能推見心中湧現的情感。我的目光一下被雪白豐腴的雙肩吸引住,真想伏在上面翻滾;這副肩膀白里微微透紅,彷彿因為初次袒露而羞赧似的,它也有一顆靈魂;在燈光下,它的皮膚有如錦緞一般流光溢彩,中間分出一道線;我的目光比手膽大,順着線條看下去,不由得心突突直跳,我挺直身子瞧她的胸脯,只見一對豐滿滾圓的球體,貞潔地罩着天藍色羅紗,愜意地卧在花邊的波浪里,直看得我心蕩神迷。少女般的頸項柔媚細膩,光亮的秀髮梳出一條條白縫,猶如清新的田間小路,任我的想像馳騁,這一切使我喪失理智。我看準周圍無人注意,便像孩子投進母親懷抱一樣,頭埋在她的後背上,連連吻她的雙肩。這女子驚叫一聲,但叫聲淹沒在樂聲中,無人聽見。她回過身,一看是我,責問道:「先生!」啊!倘若她說:「你這小傢伙,怎麼啦?」我也許會殺掉她。然而,聽到這聲「先生!」我的熱淚便奪眶而出。她那高貴的灰發冠冕,同嫵媚的頸項顯得多麼和諧,而眼裏卻含着聖潔的惱怒,使我一時瞠目結舌。她臉上泛起紅暈,不過,嗔怪的神情已為寬容的態度所緩解,因為她理解由她引起的一種衝動,並從我痛悔的眼淚中,看出我對她的無限仰慕。她走了,那姿態像王后。我感到自己的處境多麼可笑,這才醒悟自己的打扮猶如薩瓦人的猴子。我慚愧,我呆若木雕,但仍在品味我偷竊的蘋果,嘴唇上還存留我吮吸的血氣的溫煦,心中毫無悔意,目光追蹤那位下凡的仙女。初次的肉體接觸使我的心亢奮不已,直到人已散盡,我還在舞場徘徊,但再也沒有見到那位陌生的女子,只好回府安歇,可我的心靈已經蛻變了。

①即拿破崙一世,他於1815年3月1日離開厄爾巴島在法國登陸,5月20日重返巴黎,同年6月18日,在滑鐵盧敗於盟軍。這段歷史稱「百日政變」。

②古代克爾特人及高盧人信奉德落伊教。

一顆新靈魂,一顆有絢麗翅膀的靈魂破殼而生。我心愛的星,從我瞻仰它的藍色蒼穹上降臨,化為女子的身影,但仍然是那樣明亮、晶瑩,那樣清新。我遽然萌生了愛情,卻不知道愛情是什麼。男子最熾熱的感情頭一次闖入心扉,這不是非常奇特的嗎?我在舅母的沙龍里也見過幾位美麗的女子,可是沒有一位給我留下什麼印象。在一個男子春心蕩漾的時候,難道要有一定的時辰、一定星宿的際遇、一定時機的巧合,以及一個非他莫屬的女子,才會產生專一的愛情嗎?想到我的意中人生活在都蘭地區,我呼吸都格外暢快,覺得湛藍天空的色調是我在任何地方所未見到的。雖然我的精神異常興奮,可是外表看來卻像害了大病,我母親又擔心又內疚。猶如預感到災難降臨的動物,我蟋縮在花園的角落裏,回味偷來的一吻。那次難忘的舞會過去幾天之後,母親見我荒廢學業,神色怏怏,對她威逼的目光毫無懼色,對她的冷嘲熱諷也無動於衷,認為這是性情驟變的緣故;到我這年齡的青年人都要經歷這樣的心理危機。醫學對這種病態根本不知究竟,而鄉間就被認為是醫治它的千古不易的良方,是使我擺脫萎靡不振的精神狀態的靈丹妙藥。我母親決定讓我到弗拉佩斯勒去住幾天;那座古堡坐落在安德爾河畔,位於蒙巴宗和阿澤屏兩個小鎮之間。古堡的主人是她的朋友,當然得到她的秘密囑託。我在愛情的海洋中拚命游,到下鄉那天,竟然游到了彼岸。我不知道那位陌生女子的芳名,如何呼喚她,到哪兒能找到她呢?再說,我又能向誰提起她呢?年輕人初戀時會產生無法解釋的疑懼;我性格靦腆,疑懼更大,無望的戀情最後才會變成憂鬱,而我一開始便被這種情緒籠罩,但求到田野里遊盪奔跑。我懷着兒童那種無所懷疑的、頗具騎士風範的勇氣,打算徒步旅行,搜遍都蘭地區的鄉間別墅,每望見一座秀麗的塔樓,就要自言自語:「她就在那兒!」

於是,一個星期四的早晨,我從聖埃盧瓦門出圖爾城,穿過救世主橋,來到蓬舍村,遇見房子就抬頭看看,最後上了希農大道。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自由行動,無人干涉,要走就走,要停就停,想快就快,想慢就慢。青年人無一例外,都或多或少受各種專制力量的壓抑。對我這受盡壓制的可憐人來說,第一次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哪怕事情微不足道,也會給心靈帶來說不出的歡快。種種情由作美,這一天像過節一樣喜氣洋洋。少年時,我散步離城沒超過一法里。無論是在勒瓦橋附近還是在巴黎遊玩,我都沒有領略過田野的自然風光。不過,我幼年時對圖爾景色十分熟悉,記憶中保留了這種美感。雖然初出茅廬,還不善於鑒賞風景的詩情畫意,我卻不自覺地要求很高,如同缺乏藝術實踐的人,起始就想得非常完美那樣。要去弗拉佩斯勒古堡,步行或騎馬都可以抄近路,從一片荒野穿過去。那片以查理曼大帝命名的荒野是不毛之地,坐落在一條嶺崗之巔,嶺崗兩側便是謝爾溪谷和安德爾河谷。到了尚匹那裏,可以走斜插嶺崗的一條路。荒野地勢平坦,佈滿沙石,約摸一法里長的路景色凄涼,再過一片灌木林,便到薩榭鄉路,薩榭即弗拉佩斯勒所在的鄉名。薩榭鄉路沿着起伏不大的平野,過了巴朗很遠,直到阿爾塔納那個小地方,才通上希農大道。那裏展現一座山谷,起自蒙巴宗鎮,延至盧瓦爾河。兩邊山巒有騰躍之勢,上面古堡錯落有致;整個山谷宛如一個翡翠杯,安德爾河在谷底蜿蜒流過。或許由於荒野小徑過分寂寥,或許由於旅途勞頓,一望見幽谷的景色,我不禁大為驚嘆,頓覺心曠神恰。「那位女子是女性之花,如果說她住在人間,那一定是此地了!」我一產生這個念頭,便倚到一棵核桃樹上烈這天起,我每次來到可愛的山谷,總要在這棵樹下停歇。如今,我來到這棵深解我的情思的樹下,探究自從我離開之後的這段時間,心境發生了什麼變化。她就在這裏,我的心絕不會欺騙我:荒坡上頭一座小古堡,就是她的居所。我坐在核桃樹下望去,只見在正午的太陽照耀下,青石屋頂和玻璃窗煙煙閃光。我注意到在一棵白桃樹下,葡萄架中間,有一個白點,那是她的輕紗長裙。可能您已經知道她就是這座幽谷的百合花,為天地而生長,滿谷飄溢着她美德的馨香。而她自己卻毫無黨察。無限的柔情充滿我的心靈,它沒有別種滋養,只有那依稀可見的身影。然而我覺得,那綠岸夾護、碧波粼粼的長長水帶,那裝點愛情之谷的搖曳多姿的行行白楊、那彎彎曲曲的岸邊坡地的葡萄園中脫穎而出的片片橡林、那漸漸遠逝而色調變幻的空滔天際,都在表述這種愛情。您想要觀賞如未婚妻一般美麗而貞潔的自然風光,請您春天去那裏吧;您想要平復您心靈上涔涔流血的傷口,請您晚秋再去那裏吧。春天,愛情在那裏振翅凌空翱翔;秋天,可以在那裏緬懷已經長逝的人們。肺病患者,可以在那裏呼吸有益健康的清新空氣,目光可以落在金黃樹叢上休憩,任樹叢把甜美的寧靜傳給心靈。這時空谷迴響,那是安德爾河飛流上的座座磨坊吟嗚,白楊搔首弄姿,笑容可掬,晴空萬里,百鳥鳴囀,蟬聲陣陣,一切都那麼悅耳和諧。不要再追問我為什麼愛上都蘭吧!我愛它,既不像人們愛自己的搖籃,也不像人們愛沙漠中的一塊綠洲;我愛它如同藝術家愛藝術;誠然,我愛它不如愛您這樣熾熱,可是沒有都蘭,也許我早已不在人間。不知道為什麼,我的眼睛總是盯着那個白點,盯着綠園中那個女子;她在綠叢中顯得格外光艷,宛若一觸即凋的鈴狀旋花。我心情激動,步入這個花籃的里端,不久便望見一個村落,由於詩意正濃,看那村莊簡直舉世無雙。請您想像一下,幾個婀娜多姿的小島,環繞着三座磨坊;島上覆蓋着一簇簇樹叢,周圍是一片水草地,不如此稱謂,還能給這些綠草起什麼名字呢?萋萋的水草,翠綠翠綠的,鋪在河面上,又超出水面,隨着水流起伏波動,在磨輪擊水形成的漩渦中偃伏。河中疏疏落落露出些石頭,水波擊石,散落成流蘇狀,在陽光下粼粼耀眼。孤挺花、粉紅睡蓮、白睡蓮、燈心草、福祿考,宛如精美的壁毯,裝飾著兩岸。一座小橋搖搖晃晃,梁木已朽,橋墩上開滿鮮花,欄桿也覆蓋着茂盛的青草與綠茵茵的苔蘚,向河面傾斜,卻沒有塌毀。幾隻破舊的小船、幾張漁網、還有牧人單調的歌聲;一群群鴨子在小島之間嬉遊,或在盧瓦爾河水衝下來的粗沙灘上舒翅;磨坊工人帽子壓在耳朵上,正忙着給騾子裝馱;這種種細節,給這幅畫面增添了驚人的天真氣氛。請想像一下,過了橋,便看見三兩座農舍、一間鴿棚、幾座牆角塔;還有三十來座簡陋的房子,由園子和忍冬、茉莉、鐵線蓮長成的綠籬隔開;每戶門前的肥料堆上都開滿鮮花,公雞母雞在路上閑逛。這就是日昂橋村,一座明媚秀麗的村莊。村中高矗一座古老的教堂,是十字軍時代的建築,很有特色,也是畫家喜歡人畫的景物。請您在整個畫面的四周,畫上胡桃古木、淡黃葉叢的幼楊;在雲蒸霞蔚的天空下,一望無際的遼闊草場中間,再添上幾種園中建築,您對這個美麗的地方就會窺見一斑了。我沿着河左岸的薩榭鄉路,邊走邊觀賞,看那佈滿對岸的丘丘壑壑。最後走入一座園子,園中的百年大樹表明,這便是弗拉佩斯勒古堡了。我到達時,正巧響起午餐鐘聲。主人絕沒有想到我是從圖爾徒步而來的,飯後便帶我出去,到他的莊園轉了一圈。我從各個角度觀賞了山谷的千姿百態,此處只見一線,別處又豁然開朗;盧瓦爾河宛如一把精緻的金刀,常常把我的目光引向天際,只見粼粼碧波中間,帆影幢幢,趁風疾駛。我登上一個峰頂,第一次欣賞到阿澤古堡,這顆經過琢磨的鑽石,鑲嵌在安德爾河上,下面襯托著雕花的樁基。接着,我望見坐落在谷底一隅的薩榭古堡,它的體態巍峨和諧,引人遐思,然而大凄清、太肅穆,不適於浮華的人逗留,卻是愁腸百結的詩人的好去處。我受此感染,後來也愛上了寂靜、樹頂光禿的喬木。愛上了幽谷中無名的神秘氣氛!但是,那坐落在斜坡上的、被我一眼選中的小古堡,我每次望見都意傾神往,久久凝視。

「喂!」主人在我的眼神里,發現年輕人總是十分天真地流露出來的慾念的閃光,不禁說道,「您遠遠就覺察出有個漂亮女子,就像狗嗅到獵物一樣。」

我不愛聽他這後半句話,不過,我還是向他打聽小古堡的名稱、主人的姓名。

「那是葫蘆鍾堡,建築很好看,是德·莫爾索伯爵的宅邸。他是都蘭地區一個世族的後裔;他家在路易十一①朝代開始發跡,這一姓氏表明他祖先歷過奇險,從而贏得了紋章和封號。他一個先輩倖免絞刑之難,因此,全家人都戴金質黑色小型十字徽章;徽章上下呈T字形和倒T字形,中心有一朵枝莖截斷的金色百合花,題銘為:『主佑吾王陛下』。伯爵流亡回國后,便在這個宅邸安了家。這份產業是他妻子的。德·莫爾索夫人是獨生女,她娘家勒農庫,即勒農庫一吉弗里世家,眼看就要絕嗣了。伯爵一家財產微薄,同夫婦二人的顯赫姓氏形成奇特的對比。也許出於自尊心,也許迫不得已,他們始終守在葫蘆鍾堡,杜門謝客。直到目前為止,他們深居簡出還有情可原,只為眷戀波旁王室;不過我懷疑,國王回來,他們也未必改變生活方式。去年,我來到這裏居住,曾對他們進行一次禮節性的拜訪;他們回訪了,並邀請我們吃飯。冬季,雙方有幾個月沒有來往;後來又發生了政治事變,推延了我們返回的日期。我回到弗拉佩斯勒的時間不長。德·莫爾索夫人無論到什麼地方,都是首屈一指的女子。」

①路易十一(1423—1483),法國國王,於1461年至1483年間在位。

「她常去圖爾嗎?」

「從來不去。哦,」他又改口道,「她最近去過,就是德·昂古萊姆公爵路經圖爾的那次。公爵對德·莫爾索先生優禮相待。」

「正是她!」我失聲高叫。

「誰呀,她?」

「肩膀很美的女子。」

「肩膀美的女子,您在都蘭一帶能見到很多,」他笑道,「真的,您若是不累,我們可以過河,到葫蘆鍾堡去。到了那兒,您再辨認辨認,是不是您說的那副肩膀。」

我又高興又羞愧,紅著臉同意了。將近下午四點鐘,我們到達我的目光長時間愛撫的小古堡。這個建築其實挺普通,但與周圍景物相得益彰。它坐北向南,正面有五扇窗戶,兩頭的兩扇各突出約兩圖瓦茲①,模擬兩座樓閣,這種建築技巧,給這座古堡增彩添色。中間的窗戶兼作樓門,下兩層台階便是梯狀花園;最低一層有洋槐椿樹掩映,隔一條鄉路,就是沿安德爾河邊的一長條草地,但看上去還像是花園的組成部分;因為那條土路低四,一側緊貼梯園,另一側護著諾曼底式的綠籬。坡地平整成梯田,使房舍與河流距離適宜,既避免臨水產生的妨害,又不失依山傍水的風致。古堡下方建有庫棚、馬廄、貯藏室、廚房,全是安的拱形門。古堡頂稜角分明,栩栩生姿;頂室有雕花小窗欞,山牆上飾有鉛皮製的花束。在大革命時期,房頂無疑失修,上面像生了銹一般,平平地鋪了一層淡紅色苔蘚;朝南的房頂就好生這種蘚類。台階正門上方建有一個鐘樓,上面雕著布拉蒙一紹弗里的盾形紋章:紋章等分成四個口狀,面上是藍色和銀色交替的縱條紋,兩側各有一隻肉包與金色手掌,各握一條人字條紋的黑色長槍。題銘為:「萬人可睹,一人莫觸!」這給我留下強烈的印象。紋章的支撐圖案是一條龍和一隻獅身鷹頭怪獸,張著大口,金鏈鎖住,雕得十分精美。紋章上的公爵桂冠,以及頂端的金果綠色棕櫚樹,大革命時期給毀壞了。1789年之前,公安委員會秘書瑟納爾被趕出了薩榭②,建築遭到損壞也就不足為奇了。

①法國舊長度單位,一圖瓦茲合1.9449米。

②根據史實,瑟納爾並未被趕出薩榭,而是從1786年起,幾度出任伊斯勒·布夏爾地區司法官,薩榭在其轄內。1791年,他在都蘭成為革命委員會主席,曾對貴族實行恐怖統治。

這樣的佈局和雕飾,給這座小古堡增添一種美感,使它像一朵花,飄飄欲舉。從山谷往這裏看,古堡底層像是第二層;可是到庭院裏一瞧,底層和一條寬寬的沙路卻處於同一水平上;沙路通向一塊草坪,草坪上有幾個圓形花壇,顯得生氣盎然。左右兩側是葡萄園、果園和幾塊栽了核桃樹的耕地,使古堡綠環翠繞;這一段地勢很陡,直衝而下,瀕臨安德爾河。河邊草木豐茂,蒼翠青蔥,色調深淺不同,着實顯出造化之功。沿着葫蘆鍾堡旁邊的小路往上走,只見園林建築錯落有致,我一邊讚賞,一邊呼吸著充滿幸福的空氣。精神難道像物質一樣有導電作用,也能迅速地改變溫度嗎?隱秘的事件即將發生,要永遠改變我的心境,我的心不禁怦怦直跳,就像動物預感到好天氣而快活那樣。這一天是我終生難忘的日子,每個情景都給它增添了隆重的色彩。大自然裝扮一新,猶如一位去同情郎幽會的女子。我的心靈第一次聽到大自然的聲音,我凝目觀賞,她像我在中學時幻想中描繪的那樣,豐美茂盛,五彩繽紛。為了說明那種幻想對我的影響,我在前面笨拙地向您提了幾句;那的確像一部《啟示錄》①,我的一生都一幕幕在上面預示出來:每個事件,無論是幸運的還是不幸的,都有古怪的圖像相伴隨,那其中的聯繫,惟獨心靈的眼睛才能看見。葫蘆鍾堡的頭一道院子四周,建有農事用房:倉庫、壓榨機室、牲口棚、馬廄等。我們穿過頭道院子,看門狗叫起來,一位僕人聞聲而出,對我們說伯爵先生一早就到阿澤去了,估計就要返回,府上只有伯爵夫人。我的房東看了看我。我的心突突直跳,怕他因為男主人不在家,不願意拜訪德·莫爾索夫人;還好,他讓僕人去通稟。我像孩子一樣急不可耐,快步走進縱貫主樓的長長的門廳。

①《啟示錄》,《新約》中的最後一卷。

「請進吧,先生們!」一副金嗓音說道。

雖然德·莫爾索夫人在舞會上只講過一句話,但我一下便聽出是她;這聲音直透我的心扉,充溢我的靈魂,猶如一束陽光照亮一個囚徒的牢室。想到她可能記得我的相貌,我恨不能逃走;可是已經遲了,她出現在門口,我們的目光相遇了。我不清楚誰的臉紅得最厲害,是她還是我。她一時怔住,一句話也講不出來,等僕人搬過兩張圓椅,她才回到原位,坐在絨綉機前,綉完一針,數了針數,以表示她沉默並非無故,然後抬起頭來,表情又溫和又高傲,對着德·謝塞爾先生問,是什麼好風使我們光臨。她雖然急切想了解我來訪的真意,眼睛卻不看我,也不看德·謝塞爾先生,而一直凝望外面的河流。但是,她聽我們講話的神情就像盲人一樣,要從聲調的細微變化中,捕捉對方心靈上的波動。也的確如此。德·謝塞爾先生介紹了我的姓名、身世,說我來到圖爾只有幾個月,戰事威脅巴黎時,我父母才把我接回圖爾的家中。我雖然生在都蘭,卻不熟悉這地方;在都蘭人看來,我不過是個因學習負擔過重,把身體搞虛弱了的小夥子,是到弗拉佩斯勒來療養的。我是頭一次到這裏來,他便帶我參觀他的莊園,到了山腳下我才告訴他,我是從圖爾步行到弗拉佩斯勒的;我的身體本來就虛弱,他擔心我吃不消,便冒昧走進葫蘆鍾堡,想必德·莫爾索夫人會允許我在府上休息一下。德·謝塞爾先生講的是實情,然而事情顯得太巧,德·莫爾索夫人還半信半疑。她轉身打量我,那眼神又冷淡又嚴峻,我被逼視得垂下眼帘,既是由於一種說不出來的恥辱之感,又是要掩蓋我忍住的眼淚。高貴的女主人見我額頭沁出汗珠,也許還清出我幾欲流淚,因而熱情地款待我們;她的好意使我定下心來,有了開口的勇氣。我遜謝一番,可是臉紅得像做了錯事的姑娘,聲音顫抖得像老人。

「我的全部祈願,」我抬起眼睛,第二次同她的目光相遇,但像閃電一樣旋即離開,對她說道,「就是不要把我從這裏趕走;我實在疲乏,走不動路了。」

「您為什麼懷疑這個美麗的地方的好客精神呢?」她問道,「你們一定肯賞光,在葫蘆鍾堡吃飯吧?」她轉身向我的房東補充了一句。

我看了看我的保護人,目光充滿了祈求的神色。他見此光景,便準備接受這一措辭是要對方謝絕的邀請。誠然,德·謝塞爾先生在社交場上閱歷既深,聽出了話外之音,而我這個不諳世事的青年,卻確信一個美麗的女子必定心口如一;因此晚上回去,我的房東提起此事,令我好生奇怪。他對我說:「我留下吃飯,是因為您有這種強烈的願望。但是,假如您不把事情挽回來,我同鄰居的關係也許就搞僵了。」假如您不把事情挽回來這句話,令我沉思很久。德·莫爾索夫人若是喜歡我,就不會嗔怪把我引到她府上的人。看來,德·謝塞爾先生料想我能使她感興趣,這不就是向我肯定了這一點嗎?在我需要幫忙的時刻,這種解釋增強了我的希望。

「這恐怕難於從命,」德·謝塞爾先生答道,「德·謝塞爾夫人還等我們回去呢。」

「她天天有您陪伴,」伯爵夫人又說,「可以派人告訴她一聲。她一個人在府上嗎?」

「德·凱呂斯神甫在那兒做客。」

「那好!」她起身搖鈴傳僕人,「你們就同我們一道用餐。」

這回,德·謝塞爾先生才相信她出於誠意,向我投來祝賀的目光。我一旦確信整個傍晚能待在這裏,就覺得這段時間是無窮無盡的。在許多不幸的人的心目中,明天是一個毫無意義的詞,他們對次日不抱任何企望,我就是其中的一個、能有幾個小時,我便盡情地享受。德·莫爾索夫人談到當地情況,談到收穫、葡萄的長勢,話題全是我不知道的事物。一位女主人這樣行事,不是表明她缺乏教養,就是表明她瞧不起客人,要讓人家插不上嘴。其實,伯爵夫人倒很為難。如果說乍一開始,我認為她故意把我當作孩子看待,如果說我看到德·謝塞爾先生同女鄰居談些我根本不懂的嚴肅事,不禁羨慕起三十歲男子的優越地位,如果說我認為青睞為他獨佔,心中非常氣惱,那麼幾個月之後我才明白,一位女子的緘默有多深的涵義,一次漫無邊際的談話又掩飾了多少心思。起初,我坐在椅子上,盡量顯得自如一些、繼而發覺自己的位置有利,便一飽耳福,聆聽伯爵夫人迷人的聲音。她那心靈的氣息,在音節的抑揚頓挫中舒展,猶如樂音通過笛孔分成音調一樣。那氣息飄飄搖搖,人耳已微,卻能促進人的血液循環。從她口中講出來,i結尾的詞宛若鳥鳴,ch音猶如愛撫,爆破音t又像是表現了心靈的專橫。就這樣,她不知不覺擴展了語詞的含義,將聽者的靈魂帶入仙境。有多少回,一場可以結束的討論,我卻任其繼續下去;有多少回,我故意惹她訓飭,就為了傾聽這人聲的音樂會,呼吸從她表露心靈的雙唇吐出來的空氣,就為了能熱烈地擁抱住這閃光的語流,我真渴望能以同樣的狂熱把伯爵夫人緊緊摟在心口!當她講到高興處笑起來的時候,那是多麼快活的燕子歌聲啊!可是,當她提起她的憂傷時,那聲音又多麼像天鵝在呼喚自己的同伴!伯爵夫人沒有注意我,正好給我端詳她的機會。我的目光盡情地在這位談話的漂亮女子身上移動,這目光緊緊摟住她的腰,親吻她的雙腳,在她的發鬈中嬉戲。然而,一種恐懼的心理折磨着我;大凡在生活中有過真正的戀情,嘗過無窮樂趣的人,都能理解我這種心情。我就怕她發現我的目光盯着她的肩膀,盯着我曾熱烈親吻的地方。越怕,慾望越強烈,我不能自制,還是凝視她的雙肩!我的眼睛撕開了她的衣領,又瞧見那顆淹沒在乳白色中的斑點;斑點以下便是中分後背的美麗的線條。自從那次舞會之後,這斑點就一直在我的漆黑之夜中閃光;要知道,富於幻想而生活又純潔的年輕人,他們的睡夢就彷彿在這種黑暗中流轉。

我可以向您勾畫伯爵夫人的儀態,這儀態使她所到之處令人矚目;然而,多麼精妙的筆觸、多麼溫暖的設色,也不能表現其萬一。要想繪出她的形象,就必須有一隻妙手,善於刻畫內心的火焰,善於表現朦朧皎潔的神韻,可是這樣的畫家是找不到的,因為這樣的神韻既為科學所否認,又是語言所無法描摹的,而惟有情人的眼睛能夠窺見。她那纖細的灰色秀髮常常使她難受;這類不適,無疑是血液猛然上頭而引起的。她的額頭像若孔德①那樣飽滿豐潤,蘊蓄著無數未表達的思想,種種被抑制的情感和無數浸在苦水中的鮮花。她那水綠色的眼睛有褐色斑痕,平時一直暗淡無光。不過,若是談起她的孩子,若是突然流露快樂或痛苦,儘管在安分守己的女人生活中很少發生這種情況,那麼,她的眼睛也會閃現難以捉摸的光芒,彷彿生命的精力在燃燒,即將燃盡似的。那閃光曾以它極大的鄙視射向我,使我幾欲流淚;它也足以使最狂妄的人垂下眼瞼。她的鼻子是希臘型的,像菲迪亞斯②畫上的那樣,由一對弧線與秀美的嘴唇相連,給她那張瓜子臉增添許多神采。她的臉色宛似白茶花色織錦,兩腮泛紅時,又像玫瑰一般鮮艷。體態豐滿適度,既不減嫵媚,也無損豐腴,雖然富態而依舊風姿綽約。那雙手賽過璀璨的瑰寶,令我目眩神搖;手臂相連沒出一條紋褶,您若是看到,就會頓然領悟這種完美的形體。她的頭下半部並無凹陷,不像脖頸類似樹榦的那種女子;肌肉也沒有凸出條條紋路,周身各部分都是流線型的,人見而忘俗,筆墨難以描繪。沿雙頰有兩溜絨毛,至脖頸平闊處漸次疏落,由於反光作用,像絲綢一樣柔軟光滑。她的耳輪纖巧,照她的話說,這是做奴婢與母親的苦相。後來,當她心中有了我時,她才對我說:「指的就是德·莫爾索先生!」真對呀,而我這聽話善於聽音的人,當時卻什麼也沒有聽出來。她的胳膊妙麗,雙手修長,蔥指微微彎曲,像所有的古代雕像一樣,手指肚超出薄薄的指甲。如果您不是個例外的話,我說扁腰勝過圓腰,必定會惹您不快。圓腰是有魄力的標誌。然而,這種女子專擅固執,好享樂而缺乏溫情。扁腰的女子則不然,她們忠誠,多愁善感,情意纏綿,比前者更具有女性的特點。扁腰女子溫和柔順,圓腰女子倔強嫉妒。現在您知道了她的容貌。再者,她有大家閨秀的一雙纖足,極少走路,走幾步就乏,從衣裙里露出來煞是好看。雖說生了兩個孩子,卻保留了少女的情態,我見過的女子都不及她。她的樣子天真,又顯得羞怯,常愛沉思默想,那無以言傳的神態,正像一個天才畫家為表現內心世界而創作的肖像。就是她的外表美,也只有通過對比才能體現出來。您回想一下,我們倆從迪奧達蒂別墅③返回的路上,曾采了一枝歐石南,它有一股野花的清香,您還大大讚美那粉紅墨黑兩色的死瓣。你想起那枝花,就能推斷出來,這位女子遠離塵世,人有多麼標緻,表情有多麼自然,在與她融為一體的事物中,又是多麼令人愛慕,她真像那粉紅墨黑兩色的花瓣,她的身體就像新發的葉子那樣生機勃勃,頭腦如同離群索居的人那樣簡潔明辨。她在感情上稚氣十足,卻又因倍受折磨而神態嚴肅,具有高貴夫人與可愛少女的雙重氣質。她從不忸怩作態,一起一坐,一言一止,無不招人喜愛。她一向沉默寡言,心神集中,警惕著災禍的偷襲,像是一家人安全的可靠哨兵。有時臉上洋溢出笑意,揭示她愛笑的天性,不過,這種天性已經埋沒在生活強加給她的神態中了。她的嫵媚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只能引起人們的遐想,不會激發一般女子所希冀的男人的追求,但顯露了她早年的烈火般的天性、蔚藍色的夢幻,猶如烏雲綻開的縫隙中露出的湛藍天空。這無意中隱現的天性,會使還沒有體味到心中的淚水已被慾火烤於的人陷入沉思。她的動作極少,尤其是眼睛很少顧盼(除了她的孩子,她誰也不瞧),因而做件事,說句話,顯得無比莊重;大凡女子因流露真情而有失體面時,都善於擺出這樣一本正經的面孔。那天,德·莫爾索夫人穿一件粉色密條紋衣裙,細布縐領上鑲著寬寬的折邊,扎一條黑色腰帶,穿一雙黑色皮靴。她的髮式很簡單,只是盤在頭頂,用一個玳瑁梳子卡住。這就是我許下的不完整的素描。然而,她那不斷向親人身上流溢的心靈的力量,她那像太陽放光一樣大量輸送的營養汁液,她那內在的本性,她那安寧時刻所持的態度,陰雲密佈時表現出來的隱忍,所有那些展示性格的生活漩渦,有如變化莫測的天穹,只有深處的本色相似;要想全部描述出來,就不能脫離這個故事中的種種事件。這是一部真正的家庭史詩,它在賢者心目中的偉大程度,不亞於百姓心目中的悲劇。它定會扣緊您的心弦,不僅因為我在這個故事中佔有一席之地,而且因為它反映了大多數女子的類似命運。

①即意大利畫家達·芬奇的代表作《蒙娜·麗莎》中的女子。

②菲迪亞斯(公元前440—431),雅典雕塑家,是希臘古典藝術的傑出代表。

③迪奧達蒂別墅,位於日內瓦湖畔,英國詩人拜倫曾在此小住。巴爾扎克曾兩度來訪。

葫蘆鍾堡非常整齊潔凈,處處顯示英格蘭的特點。伯爵夫人常待的客廳,全部鑲了細木護壁,塗成兩種不同的灰色。壁爐上擺着一個座鐘,鐘罩是一塊整桃花心木雕成的,上面立着一隻高腳杯,還擺着一對白色金絲大瓷瓶,裏邊插著從好望角移植來的歐石南花。托架上放着一盞燈。壁爐對面擺着一個雙六棋盤。白色薄紗窗帘沒鑲流蘇,由兩條棉布寬頻系著。坐椅的罩子是灰色的,鑲有綠邊。綳在架子上的絨綉布可以表明,伯爵夫人的傢具為什麼都有罩子。這種簡樸可以說達到了偉大的程度。葫蘆鍾堡的這間客廳寧靜肅穆,跟伯爵夫人的生活極為相稱,看得出她平時的活動很有規律;我後來見過許多客廳,沒有一個給我留下如此充實豐贍的印象。我的大部分思想,甚至那些在科學上、政治上最大膽的設想,都是在那裏產生的,好比鮮花散發芳香一樣;正是那裏生長著一株不為人識的奇花,它把花粉撒在我的心靈上;正是那裏照耀着溫暖的太陽,它使我的好品質發揚光大,使我的壞品質枯萎消退。從窗口望去,整個山谷景物盡收眼底,從橫卧昂昂橋的丘巒起,沿着對面蜿蜒起伏的山坡,以及沿線矗立的弗拉佩斯勒的塔樓、教堂、小鎮、雄踞草場的薩榭小古堡,直到阿澤古堡,一覽無餘。這地方與閑適的生活非常和諧,把寧靜注入人的心靈;除了家庭風波,再也沒有情緒變化。假如我在那裏同她第一次相遇,看見她在伯爵和兩個孩子中間,而不是身穿舞會的衣裙像仙子一樣,我絕不會獵取那狂熱的一吻,當時我正痛悔莫及,以為那將葬送我的愛情!不,我絕不會那樣做。在我身遭不幸、痛不欲生的時候,我可能跪下來,吻她的靴子,灑下幾滴淚,然後去投安德爾河。可是,我接觸了她那初綻的茉莉花般的皮膚,喝了那盛滿愛情的杯中奶汁,心靈領略了超凡的快意,便燃起了希望;因此,我要活下去,等待歡樂時刻的到來,有如野人窺伺報仇的時機;我要藏匿在樹上,匍匐在葡萄園裏,潛伏在安德爾河中;我要寂靜的夜晚、孤獨的生活、火熱的太陽做我的同謀,以便吃掉我曾咬過的甜美禁果。即使她要我採擷會唱歌的花①,找到賽海神摩爾根②的同夥埋藏的財寶,我也一定要全部獻給她,以便換取可靠的財富,換取我渴望的緘默之花!我久久凝視我崇拜的女子,盤桓於夢幻之鄉,這時一名僕人走進來,向她稟報什麼事;於是我停止幻想,聽到她提到伯爵,這才想起一位女子應該屬於她的丈夫,不由得頭腦一陣眩暈。繼而,我暗暗氣惱,倒要瞧瞧擁有這個珍寶的究竟是什麼人。兩種情緒控制着我:仇恨與害怕;這種仇恨無所畏懼,敢於衝破一切障礙;這種畏怯既模糊又真切,擔心這場搏鬥及其結局,尤其是擔心她。我被無名的預感攪得心煩意亂,害怕蒙受恥辱的握手;我已經隱約看見這種有彈性的困難,意志最堅強的人碰上去,也要被消磨得精疲力竭;我也忌憚那種惰性,它使現今的社會生活里不再有火熱的心靈所追求的激動人心的結局。

①指曼德拉草,據說拔的時候它會呻吟。

②賽海神摩爾根,18世紀英國最著名的海盜。

「德·莫爾索先生回來了。」伯爵夫人說道。

我像一匹受驚的馬,噌地跳起來。德·謝塞爾先生和伯爵夫人都看到了我這一舉動,但誰也沒有表露責備之意,因為他們的注意力轉移到一個小姑娘身上。我看進來的小姑娘有六歲,只聽她說道:

「爸爸回來了。」

「沒看見有客人嗎,瑪德萊娜?」她母親問道。

孩子向德·謝塞爾先生伸出手,又十分驚奇地向我略施一禮,接着目不轉睛地打量我。

「您對她的身體還滿意吧?」德·謝塞爾問道。

「身體好多了。」伯爵夫人答道,她撫摩著已經偎依在她懷裏的孩子的頭髮。

德·謝塞爾先生問了一句話,我才知道瑪德萊娜已經九歲,原來自己估計錯了,臉上不免流露出詫異的神色。孩子的母親見我的表情,額頭便聚起愁雲。我的引薦者意味深長地瞥了我一眼,社交人物常用這種眼色給我們進行第二次教育。孩子的身體無疑是這位母親的心病,外人是不應當觸碰的。瑪德萊娜形體孱弱,眼睛無神,皮膚白得像激光下的瓷器,如果生活在城市那種環境裏,肯定早已夭折。她就像移來的一株花木,栽在暖室里,與異地惡劣的氣候隔絕,全憑鄉村的新鮮空氣、母親的精心照料,才得以維持生命。瑪德萊娜長得雖然沒有一點像她母親,卻似乎有她母親一樣的心靈,正是這顆心靈在支撐着她。她的黑髮稀疏,眼窩凹陷,臉蛋瘦削,胳膊皮包骨,一副雞胸,整個形體表明,她身上正進行着一場生與死的決鬥,而在這場無休止的決鬥中,伯爵夫人還佔著上風。她無疑是怕母親傷心,竭力裝出活潑的樣子,因為,只要心不在焉,她的姿態就像一棵垂柳,無精打采了。真好比是一個波希米亞小姑娘,背井離鄉,沿途乞討,終日捱餓,雖然筋疲力盡,但仍鼓起勇氣,打扮起來給觀眾表演。

「你把雅克丟在哪兒啦?」母親問道,邊說邊親親女兒頭頂的白色發縫;她的頭髮分在兩邊,如同烏鴉的兩隻翅膀。

「他跟爸爸來了。」

說話間,伯爵領着兒子走進來。雅克跟他妹妹一樣,也是一副羸弱的病態。看到一位絕色的母親身邊有這樣兩個病弱的孩子,就不難猜出為什麼伯爵夫人臉上浮現憂容,把只有天主才知曉的思慮憋在心中,因而眉宇間有一種奇異的神色。伯爵看了我一眼,同我見禮。他的目光不善於觀察,只是笨拙不安,表明他這個人缺乏分析的習慣,疑心很重。伯爵夫人向他介紹了我的姓名家世,便起身讓座,離開我們。兩個孩子想要出去,都盯着母親的眼睛,彷彿要從中汲取光芒似的。她對孩子說:「留下,親愛的小天使!」說着把手放在嘴唇上。孩子們順從了,可是,他們的目光卻暗淡下來。聽她叫一聲親愛的,別人怎能不百依百順呢!她不在眼前,我同兩個孩子一樣,情緒當即冷落下來。伯爵知道了我的姓氏,便改變了對我的態度,即便談不上熱情,起碼是殷勤有禮,不那麼冷淡狐疑了,甚至還對我表示了幾分敬重,顯得非常高興接待我。家父對王室忠心耿耿,從前扮演了重要而又默默無聞的、危險而又功勞卓著的角色。等到拿破崙掌握了國家的最高權力,大勢已去,家父便同許多密謀者一樣,避居外省,過起隱逸的生活,自得其樂,任憑別人指責;那些無情而又失當的指責,正是孤注一擲的賭容應得的酬金,他們充當了政治機器的中軸之後,就成了替罪羊。我對本家族的發跡、往事與前途一無所知,對這段湮滅了的特殊遭際也不甚了了,可是德·莫爾索伯爵還都記得。他的殷勤態度弄得我局促不安。如果說這種歡迎是因為在他眼裏,一個人姓氏古老便有高貴品質的話,那麼後來我才明白真正的原因。不過,就當時來說,他突然改變了態度,倒使我的心情放鬆了。孩子們見我們三個大人又談起話來,瑪德萊娜便把頭從父親手中移開,望着敞開的門,像鰻魚一樣溜了出去,雅克緊隨其後。兩個孩子回到了母親身邊,因為我聽見他們說話和活動的聲音,遠遠傳來,就像蜜蜂在可愛的蜂房周圍的嗡嗡聲。

我打量著伯爵,想推測他的性格。不過,我對他相貌的幾個主要特徵頗感興趣,因此注意力停留在他的外表上。他只有四十五歲,長得卻像年近花甲,因為在18世紀末的大劫大難中,他衰老得太快了。他已經禿頂,頭髮像僧侶一樣,只有後腦勺殘留半圈,延至耳邊就消失了,鬢角是兩綹灰中雜黑的汗毛。他的臉有點像界口沾滿鮮血的白臉狼,因為他的鼻子也是紅的。一個人生活規律被打亂,胃功能減退,老病纏身,脾氣變壞,就有這樣的鼻子。他的臉型上寬下尖,不成比例;前額扁平,刻着幾道長短不一的抬頭紋,表明他經常在露天活動,而不是動腦筋勞累的,也表明他長期遭逢不幸,卻不是為戰勝不幸而奮鬥的結果。他的臉色灰白,顴骨很高,呈棕褐色,從而看出他的體格比較結實、能夠長壽。他的眼珠發黃,明亮而冷峻,像冬日的太陽一樣,耀眼而不溫暖,不安而無主見,多疑而無緣由。他的嘴顯得粗暴,表情專橫,下頦兒直而長,身材又高又瘦,有一種單靠傳統習慣支撐的紳士派頭;他自知在權力上高人一頭,而事實上卻低人一等。在鄉下生活隨便慣了,他平日不修邊幅,一身農村人打扮。對這樣的鄉下人,農民和鄰居們也只是看重他的地產了。他的雙手晒成棕黑色,青筋暴突,表明除了騎馬,禮拜天去望彌撒,他平常是不戴手套的。他腳下穿一雙粗笨的皮鞋。十年流亡生涯,十年鄉下生活,儘管影響了他的外貌,但是他身上仍有貴族風度的遺韻。在自由黨這個詞還沒有被竊用的時候,最激烈的自由黨人能看出他身上具有騎士的忠誠,具有從《每日新聞》上得來的不可動搖的信念,會佩服他像個教徒,對事業非常狂熱,政治上愛憎分明,可又不諳法蘭西國情,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角色。伯爵的確是個耿直的人,軟硬不吃,在他面前什麼也別想通過,他在指定的崗位上,可以抱着兵刃以身殉職;然而,他性頗慳吝,寧可要財不要命。席間,從他那瘦削的面頰上和偷覷孩子的眼神中,我看出他思想苦惱的端倪;不過,那些思慮剛要露頭便消失了。誰見到他不會一目了然呢?誰不會怪他把缺乏生機的肉體傳給孩子,造成可悲的後果呢?他可以自責,但不讓別人評論他,猶如一位自知失誤的當政人物,內心苦不堪言,但又缺乏高尚精神與魅力,以彌補他投在天平上的痛苦分量;因此,他的家庭生活必然頻起風波;他那瘦削的面孔、時刻不安的眼神,就已經揭示了這一點。等他夫人左右帶着兩個孩子回到客廳的時候,我就覺察出這個家庭存在着不幸,正如一個人走到地窖頂蓋上,雙腳彷彿覺出下面很深一樣。我端詳這聚在一起的四口人,目光從一個轉向另一個,捉摸各自的相貌神態,憂鬱的念頭便油然而生,就像在一個艷陽普照的美麗的地方,天空猝然陰霾,細雨霏霏一樣。伯爵見話題談盡了,便怠慢了德·謝塞爾先生,又把我推上前台,向他夫人講述了我家的幾件往事,連我本人也頭一回聽說。他問我有多大年齡。伯爵夫人聽了我的回答,立刻流露出詫異的神色,同我聽說她女兒年齡時的反應一樣。也許她以為我只有十四歲。此後我便知道,這是把她同我緊緊聯結起來的第二層關係。我洞燭了她的心靈。遲來的希望把一束陽光射到她的身上,照亮了這顆母愛之心,使它顫抖起來。看到我年過二十、身體還這樣單薄瘦弱,而神經又這樣敏感,也許一個聲音向她喊道:他們能活下去!她好奇地端詳我,我感到此刻,我們之間許多隔閡都渙然冰釋了。她似乎有滿腹的話要問我,但是全憋在心裏。

「您若是學習累病了,」她說道,「我們山谷的空氣倒能使您恢復健康。」

「現代教育簡直要孩子們的命,」伯爵接上說,「硬是向他們灌數學,用科學害他們,使他們未老先衰。您應當在這地方休息,」他對我說道,「現在思想太龐雜,全衝過來,把您壓垮了。如果不防止弊端,讓教會重新掌握教育,真不知道這種人人受教育的制度,會把我們帶到什麼年代去!」

聽了這種言論,就不奇怪他在選舉時說的一句話了。一個候選人很有才幹,能為保王黨的事業盡忠效力,可是伯爵偏偏不肯投票贊成,有一天他對拉票人說:「我對聰明人一向懷有戒心。」他提議帶我們到花園裏走走,說着站起身。

「先生……」伯爵夫人叫道。

「什麼事,親愛的?……」他轉身應道,口氣又粗暴又傲慢,表明他在家裏想說一不二,實際上卻又缺乏權威。

「先生是從圖爾步行來的,起初德·謝塞爾先生不知道,才帶他在弗拉佩斯勒游賞。」

「雖說您年輕啊!……」伯爵對我說,「可您也太疏忽大意了。」他搖搖頭表示遺憾。

大家坐下來,重新敘話。我很快發現他是個極端的保王派,在他的圈子裏要避免磨擦,就得事事遷就他。迅速換上號衣的僕人來請我們人席。德·謝塞爾先生讓伯爵夫人攙著胳臂,伯爵則高興地挽住我的胳臂,一同步入餐廳。餐廳設在一樓,與客廳對稱。

裏邊都蘭燒的白瓷方磚鋪地,四壁鑲有細木護板,與窗枱相平;護板上面糊著蠟光牆紙,組成幾大幅由花果圈起來的圖案;窗上掛着綉紅邊的密織薄紗窗帘;餐櫃是布勒①的舊式樣,橡木雕花椅上矇著手工絨綉罩面。菜肴豐盛,但餐具並不精緻:型號不等的家用銀餐具、尚未重新時興的薩克森瓷器、八角形水瓶、瑪瑙柄餐刀,還有放酒瓶的中國漆盤。不過,室內擺的幾盆花倒挺別緻,帶牙邊的塗漆花盆金光耀眼。我喜歡這些老式器具,覺得雷韋永②牆紙及其花邊十分悅目。我心如輕帆,只顧得意,卻沒有看出如此協調的鄉下孤獨生活,在她與我之間設置了難以排除的障礙。我坐在她的右首,給她斟酒。對,這是意想不到的幸福!我擦到她的衣裙,吃着她餐桌上的麵包。只經過三個小時,我同她的生活便交織起來!總而言之,那可怕的一吻,那樁使雙方都羞愧的秘密,把我們連在一起了。我以諂媚為榮,一心要討好伯爵,他也十分受用。我可以撫摩他家的狗,迎合孩子們的任何微不足道的願望;我可以給他們帶來鐵環、瑪瑙球玩,可以給他們當馬騎;我甚至怨他們還沒有把我當成他們的玩物。愛情跟天賦一樣,有它本身的直覺。我已經隱約看出,我若是暴躁,賭氣,若是採取敵對態度,反而會葬送我的希望。我在喜不自勝的心情中用完了晚餐。只要在她家作客,我就不能計較她那不折不扣的冷淡態度,也不能計較伯爵表面客氣、實則相交如水的態度。愛情如同生命,也有它能自我滿足的青春期。由於心情激動不已,我回答幾句問話顯得笨口拙舌;不過,連同她在內,誰也沒有猜出我的心事;她在愛情上還一無所知。後半段時間像做夢一樣。可是,美夢中斷了;告辭出來,外面月光清朗,初夜充滿了暖意與馨香,四周一片銀白世界,草場。河岸、丘巒有如幻境一般;我經過安德爾河的時候,聽到清亮的鳴聲,那是一隻雨蛙間歇發出來的,我不知道它的學名;聽來既單調,又十分憂傷;然而,自從這個重大的日子之後,我一聽到雨蛙的鳴聲,心頭便湧起無限喜悅。我在那裏碰到的,仍然是一直消損我感情的那種冷漠,而且同在別處一樣,等我意識到未免遲了。我思忖會不會永遠如此;我覺得自己處在一種厄運的擺佈之中,以往的種種可悲事件,正與我品嘗過的純個人樂趣相衝突。回弗拉佩斯勒之前,我望了望葫蘆鍾堡,瞧見下面一棵木岑樹上掛着一隻小船,在水中蕩漾,是德·莫爾索先生釣魚用的;都蘭人稱為平底船。

①布勒(1642—1732),法國高級木器細木工,1672年起為王宮製作,後來流行的傢具款式即以他命名。

②雷韋永(1725—1811),法國彩色糊牆紙製造商。

當我們走遠,不用擔心被人聽見談話的時候,德·謝塞爾先生便對我說:「喂!我用不着問您是否找到了那副美麗的肩膀;不過,您受到了德·莫爾索先生的款待,應當祝賀!見鬼,初次見面,您就成了中心人物。」

這句話和隨後那句我向您提過的話,又把我的心從沮喪狀態中激發起來。離開葫蘆鍾堡之後,我還一句話也沒有講;德·謝塞爾先生則認為,我是沉醉在幸福之中,才默默無語。

「怎麼可能!」我以譏誚的口氣答道;不過,這種口氣也像是我剋制激動心情的緣故。

「他待客從來沒有這樣熱情過。」

「坦率地講,對他的款待,我本人也感到驚奇。」我覺出他的話有些醋意,便這樣說道。

誠然,我不諳世事,無法理解他這種情緒的緣起,但是,他暴露內心情緒的話卻震動了我。其實,我的房東心虛氣短,因改姓而貽笑大方。他本姓杜朗,父親是個有名的製造商,大革命期間發了大財。他妻子是德·謝塞爾家族的惟一後嗣,這個世族中出過王國最高司法官,它同巴黎大部分司法官的家庭一樣,在亨利四世①在位時期,還僅僅是市民階層。德·謝塞爾先生野心勃勃,想一筆勾銷杜朗這個本姓,以便爬上他夢寐以求的地位。起初他名字改為杜朗·德·謝塞爾,後來自稱D·德·謝塞爾,當時他是德·謝塞爾先生。在復辟時期,根據路易十八的詔書,他得到了長子世襲權,成了伯爵。他的子孫將採摘他的膽識所結的果實,卻不了解這種膽識有多大。一位嘴皮刻薄的親王講了一句話,常常壓得他抬不起頭來。「一般來講,德·謝塞爾先生的舉止,難得顯出杜朗的本色。」那位親王說。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蘭人常拿這句話開心。新貴們全有猴子的機靈:人們居高臨下觀賞他們,讚歎他們攀登的敏捷,可是一旦他們爬到頂點,人們就只注意他們不光彩的方面了。我的房東的另一面,便是被嫉妒心所激發起來的小人氣。迄今為止,貴族院議員的稱號和他本人,還是兩條不能相交的線。胸懷抱負而得到印證,可謂自恃其力;然而,志向高遠卻又達不到,就難免令人恥笑,成為庸人茶餘酒後的談資了。德·謝塞爾先生便是如此,他不像強者那樣走過一條筆直的路,當了兩屆國民議會議員,兩次落選,昨日榮任總監,今天是個白丁,連個省督都沒當上。他的官運大起大落,性情也隨之變壞了,增添了空懷大志的人常有的那種暴躁。都蘭人工於心計,對什麼都眼紅。德·謝塞爾先生儘管溫文爾雅,才智過人,堪負重任,但是事情也許就壞在這種生活環境助長的嫉妒心,因為在上流社會裏,聽到別人升遷便把臉綳得鐵緊的人,尖嘴薄舌、不肯稱讚別人的人,偏偏不容易春風得意。慾望小些,或許他會得的多些。然而不幸的是,他這個人確比別人高出一籌,於是總想昂首挺胸地走路。此時,德·謝塞爾先生的雄心已見曙光,保皇派頻頻送來微笑。也許他裝出氣度不凡的樣子,不過,他待我卻十分周到。況且,我對他也有好感,原因很簡單:有生以來第一次,我在他的府上得到了安寧。他對我的關心也許很有限,可是在我這遭遺棄的可憐孩子看來,卻有點父愛的意味。我受到的體貼照顧,同我一直遭受的冷遇形成鮮明的對照;生活無拘無束,幾乎受到寵愛,我怎能不像孩子一樣感激。弗拉佩斯勒堡的主人同我幸福的黎明交織在一起,因此,我喜歡重溫的記憶里總有他們的身影。後來,在簽發詔書那件事上,我恰巧有機會為我的房東盡了點力,頗感欣慰。德·謝塞爾先生富甲鄉里,生活豪華,不免觸怒了幾位鄰居。他有錢更換已有的駿馬和華麗的車子;他夫人的衣着打扮也首屈一指。他好擺出一副王公的架勢,接待客人的排場很大,僕役的數目超出了當地的傳統習慣。弗拉佩斯勒莊園的土地一望無際。因而,同這位鄰居及其奢糜的生活相比,德·莫爾索伯爵就顯得寒酸多了。他家只有一輛輕便馬車,在都蘭比簡陋的公共馬車強些,但比不上驛車。他家產微薄,只好蟄居在葫蘆鍾堡,做個都蘭人,直到國王施下恩澤,使他的門庭重新光耀,這也許是他未敢企望的。他欺鄰居不是士紳,便借歡迎我這個家道衰敗。徽章卻起自十字軍時代的世族子弟,壓一壓這位鄰居的富豪氣,貶低這位鄰居的樹林、土地和草場的價值。德·謝塞爾完全明白伯爵的這種用意。因此,二人見面總是虛與委蛇,沒有一點日常交往的關係,也沒有那種融洽的氣氛。按說,葫蘆鍾堡和弗拉佩斯勒堡一衣帶水,兩個莊園只隔一道安德爾河,兩邊的女主人在窗口可以相呼,他們是應該建立起密切關係的。

①亨利四世(1553——1610),法國國王,1589年至1610年在位。

德·莫爾索伯爵離群索居,不僅僅出於嫉妒心理。他跟大多數世家子弟一樣,早年所受的教育既不完善,又很膚淺,只有等將來周旋於社交界,出入於朝廷,執行欽差使命或者榮任要職,以便彌補早年教育的不足;豈料恰巧在第二階段教育開始之際,德·莫爾索伯爵流亡異國,缺了這一課。他總以為王朝很快會在法國復辟;他抱着這種信念,流亡期間便無所事事,蹉跎了歲月。他曾在孔代①軍中效命,作戰英勇,不愧是保王黨的中堅分子;孔代軍瓦解后,他又期望不久在白旗下捲土重來,因而不像某些流亡者那樣自謀生計。抑或他也沒有勇氣隱埋自己的高貴姓氏,去干下賤活兒,用汗水掙麵包吃。他總是寄希望於第二天,也許還由於榮譽感的作用,他始終不肯投靠外國列強。磨難挫傷了他的勇氣。長途跋涉、忍飢挨餓;希望頻頻破滅,凡此種種損壞了他的身體,消磨了他的意志。他一步步走到了窮途末路。對許多人來說,窮困固然是一種振奮劑,可是對另外一些人,它又成為麻醉劑,而伯爵就屬於這后一種人。這位可憐的都蘭貴紳,在匈牙利境內風餐露宿,向埃斯特哈澤親王②的牧羊人討塊麵包,同他們分吃一塊烤羊腿,然而,他絕不會接受他們主子的施捨,而且也多次拒絕過法蘭西敵人遞過來的麵包。我想到這些情景,心裏對這個流亡者始終沒有產生過怨恨,即使看到他得意時有多麼可笑。德·莫爾索先生白髮蒼蒼,可見他罹難重重;我特別同情流亡者,不忍心對他們評頭品足。在伯爵身上,法蘭西人和都蘭人的開朗性格消失了;他變得鬱鬱寡歡,羈旅中又身染重病,不知是德國哪家濟貧院行善,為他醫治。他患的是腸膜炎;這種病往往危及生命,即使治好,患者的脾氣也要改變,十有八九要落個疑病症。同他有過風流艷遇的也都是些下等女人,這不僅危害了他的生命,而且葬送了他的前程;他把那些艷遇深深埋藏在心底,惟獨被我發現了。經過十二個春秋的悲慘生活,他的目光開始移向法蘭西;由於拿破崙頒發了赦令,他可以重返家園了。他一路跋涉,千辛萬苦,在一個晴朗的傍晚渡過萊茵河時,望見了斯特拉斯堡的鐘樓,激動得險些昏倒。他向我講述當時的情況:「我叫起來:法蘭西!法蘭西!可見到法蘭西啦!就像一個孩子受了傷,高聲叫:媽媽!」他未出世時家財萬貫,回國時卻一貧如洗;他本來有指揮一個團或者治理國家的才能,回國時卻無職無權,前途暗淡;他生來身強體壯,回國時卻心力交瘁,病弱不堪。在人與事發生了巨變的國度里,他既無學識,當然也毫無威望,眼睜睜喪失了一切,甚至連身體和精神都垮了。他深感沒有財產,難以支撐門第。他的不可動搖的觀點、在孔代軍中的經歷、他的感憤憂傷、種種回憶,以及垮了的身體,使他浮躁易怒;在法蘭西這樣戲謔成風的國度里,伯爵這種性格是必定要吃苦頭的。且說他走到曼恩,已經半死不活。也許是內戰的緣故,革命政府偶爾疏忽,沒有拍賣那裏的一座大莊園。伯戶稱說是他自己的產業,才算給伯爵保留下來。勒農庫家族住在吉弗里,他們的古堡與這座莊園毗鄰;德·勒農庫公爵得知德·莫爾索伯爵回歸故里,便去請他暫時住在吉弗里,以便從容修繕一所住宅。勒農庫府上人慷慨好客,伯爵一住就是幾個月,身體漸漸復原;不過,在這最初的修養期間,他極力掩飾內心的苦痛。勒農庫一家喪失了巨萬家資;從門第來看,德·莫爾索先生同他們女兒還算般配。嫁給一個三十五歲又老又病的男子,德·勒農庫小姐非但不反對,反而顯得挺滿意;因為婚後,她就能同她姨母一起生活了。她姨母又是她的養母,即德·布拉蒙.紹弗里親王之妹,德·韋納伊公爵夫人。

①孔代親王,即路易·約瑟夫·德·波旁(1736—1818),曾於1792年組織保王軍,同共和軍作戰,1801年潰散。

②埃斯特哈澤(1765—1833),匈牙利將軍、外交官,擁有奧地利帝國境內最豐饒的地產。

德·韋納伊公爵夫人是德·波旁公爵夫人的摯友,參加了一個神聖會門。那個會門的靈魂聖馬丁①先生生於都蘭,人稱「無名的哲學家」;他的信徒修德養性,遵奉神秘主義的天啟論派②的高深思辨哲學。這種理論能提供打開神聖世界大門的鑰匙,它以人走向齊天洪福的演變來解釋人生,要把人的職責從合法的泯滅中解救出來,用教友會的永不枯竭的溫情來安撫人生的苦難,同時教導人鄙視苦難,要以慈母般的感情對待我們要送上天堂的天使。這是一種給人以希望的禁慾主義。勤於祈禱,以純潔之愛愛人,便是這種信念的要義,它源於脫離羅馬教會的天主教義,而回到教會創立之初的基督主義。然而,德·勒農庫小姐始終留在教廷派教會中,她姨母也一直忠於教會。大革命時期,德·韋納伊公爵夫人飽受苦難,到了晚年越發虔誠,不斷往她掌上明珠的心靈里傾注聖愛的光照和內心喜悅的聖油,這裏引的是聖馬丁的原話。這位性情平和的賢達,從前常去看望德·韋納伊夫人。姨母仙逝之後,伯爵夫人也在葫蘆鍾堡多次接待他。聖馬丁最後幾卷著作在圖爾的勒圖爾米印書館印刷,他就在葫蘆鍾堡監督出書事宜。同歷盡人世滄桑的老婦人一樣,德·韋納伊夫人深明事理,把葫蘆鍾堡給了新娘子,好讓她有個家。老人心地慈悲,好事總是做到底,她把整座古堡給了外甥女,自己只留一間卧室,就在她從前住的、後來給伯爵夫人用的房間上面。不久她便辭世了;剛辦完喜事,又辦喪事,這給葫蘆鍾堡罩上了一種無法消除的憂傷氣氛,也給新娘迷信的心靈添了一層難以排遣的哀愁。剛到都蘭安家的那些日子,對伯爵夫人來說,即使算不上幸福,也是她生活中舒心的一段時間。

①聖馬丁(1743——1803),他的處女作《論謬誤與真理》署名「無名的哲學家」。

②天啟論派,基督教神秘主義派別,自稱獲得上帝特別光照啟示,於1776年由韋斯豪普特創立,主張推翻教會和國家的一切權力,后因遭禁而成為秘密派別。

德·莫爾索先生結束了異國漂泊的生活,依稀望見了比較安生的前景,覺得心滿意足,心靈的創傷也似乎漸漸平復了。這個山谷的氣息沁人心脾,他呼吸暢快,對未來存有美好的憧憬。家業大計,不得不考慮。他全力籌劃經營農業,開始嘗到了一些樂趣。但是,雅克的出世,對他是一次嚴重打擊,毀了他的現在與將來。醫生斷定嬰兒難以成活。伯爵向孩子的母親隱瞞了醫生的話;繼而,他請醫生檢查了他自己的身體,檢查的結果令他絕望。接着,瑪德萊娜的出世,又證實了醫生的診斷。這兩樁變故,使他內心確信了命運的判決,從而加劇了他的病態心理。他的家族從此絕嗣;一個純潔無暇的少婦,要在他身邊痛苦地生活,終日為子女的性命提心弔膽,卻得不到半點做母親的樂趣;從他昔日生活的腐殖土中,又萌生新的痛苦,這像塊重石砸在他的心上,把他徹底摧毀了。伯爵夫人看現在便猜出了過去,也預見了將來。最難的事莫過於使一個負疚的人得到幸福,只有天使才肯做,然而伯爵夫人還是力圖辦到。一日之間,她變成了禁慾主義者。她步入深淵之後還能望見天空,現在又要為一個男人獻身,承擔起慈善修女普救眾生的那種使命。她原諒了伯爵不能自我原諒的事情,以便讓他同他本身和解。伯爵變得吝嗇了,她就接受了清苦的生活;伯爵像所有領教了社交生活而只產生厭惡之感的人那樣,害怕受妻子的欺騙,她就深居簡出,毫無怨言,以免引起丈夫的猜疑。她運用女人的心計,引導伯爵干有利的事情,伯爵便自以為有見地,比別人高明,在家中沾沾自喜,其實在任何別的地方他都不高明。後來夫妻生活漸久,伯爵夫人看出丈夫性情暴躁,而本地人既狡詐又愛講閑話,怕他萬一不檢點,就會牽累孩子,因此,她索性決定永遠不出葫蘆鍾堡。正因為如此,外面誰也沒有想到,德·莫爾索先生其實是無能之輩,妻子用厚厚一層青藤掩蓋了這堆廢墟。伯爵的真正心理不是不滿意,而是愛挑剔;然而,他妻子卻像一塊鬆軟的土地,他躺在上面,內心痛苦也像上了清涼油一樣,減輕了許多。

德·謝塞爾先生出於心中惱恨而透露了不少情況,這不過是最扼要的敘述。他素諸世情,能夠看出深埋在葫蘆鍾堡的一部分秘事。但是,如果說德·莫爾索夫人以她高尚的姿態,騙過了世人的眼睛,卻瞞不過愛情的靈性。我躺在小小的卧室里,便預感到其中的內幕,於是一躍而起;現在我能望見她房間的窗戶,在弗拉佩斯勒怎麼還待得下去呢!我穿好衣裳,從塔樓的螺旋梯躡手躡腳地下去,出了古堡。夜間的寒氣使我冷靜下來。我從紅磨坊橋橫渡安德爾河,來到那隻系在葫蘆鍾堡對面的幸運的船上。古堡朝阿澤屏那面的最靠邊一扇窗戶依然亮着燈光。我又恢復了昔日的瞻仰,但又不同以往,這回的凝望是平靜的,時而伴着柔情蜜意的夜間蟲鳴的華彩樂章,以及大葦鶯單調的鳴囀。我身上的一些意識醒來,像幽靈一般悄然而至,掀起了一直遮掩我那美好前程的紗幕。我的靈魂和感官全陶醉了。我的慾念多麼強烈,直衝到她的面前!多少回我自言自語:「我能得到她嗎?」猶如喪失理智的人的譫語。如果這幾天,世界對我來說擴大了,那麼一夜之間,這世界便有了中心。我的意願、我的志向,全系在她一人身上。我祈願成為她的一切,以便治癒並充實她那顆破碎的心。待在她的窗下,周圍是水流通過磨坊閘門發出的潺潺聲,不時還傳來薩榭鐘樓報時的鐘鳴,這一夜過得多美啊!就在這清朗的夜晚,這朵星空之花照亮了我的生途。我懷着卡斯蒂利亞那位騎士的信念,把我的靈魂許給了她;我們嘲笑塞萬提斯筆下那個可憐的騎士,卻以那種信念開始了愛情。當天空出現第一束晨光,鳥兒發出第一聲啁啾,我急忙溜走,回到弗拉佩斯勒花園。田野上沒人瞧見我,誰也沒有覺察我偷偷出去過。我一覺睡到午餐鐘響的時候。飯後,我不顧天氣炎熱,又走到草場,再去瞧瞧安德爾河及其小島,瞧瞧幽谷及其山巒;看來我已經迷上了這裏的景物。然而,一走起來便停不下,我腳步如飛,賽過脫韁的野馬;我又看到我那隻小舟、我那株株柳樹。我那座葫蘆鍾堡。中午時分,鄉村總是一片寂靜,這裏也一樣,只有空氣在微微發顫。樹冠紋絲不動,在湛藍的天空映襯下,顯得格外清晰。昆蟲在陽光下忙碌不休,蜻蜓、斑蝥,忽而飛上(木岑)樹,忽而飛入葦叢;家畜在樹蔭下反芻;葡萄園的紅土暑氣蒸人;鰻魚在岸邊游竄。我去睡覺之前,這裏的景色多麼清新、多麼娟秀,現在變化多大啊!好像是伯爵出來了,我猛地跳下船,沿着坡路上去,好繞着葫蘆鍾堡轉一轉。我沒看錯,伯爵正順着一道樹籬,似乎朝一道門走去,門外便是沿河的阿澤公路。

「今天上午您身體好吧,伯爵先生?」

他高興地看着我,顯然他不是經常聽到別人這樣稱呼他。

「很好,」他答道,「您也真喜歡鄉村呀,大熱天還出來散步。」

「家裏讓我到這兒來,不就是要我在田野里活動嗎?」

「那好哇,我的黑麥正在收割,您願意去看看嗎?」

「當然願意啦!」我答道,「不過,老實說,我對農事無知得令人難以相信,不僅不辨麥寂,連白楊、山楊也分不清楚,既對農作物一無所知,也不懂經營土地的各種方法。」

「好哇,好哇!來吧,」他一邊往回走,一邊興沖沖地說,「您從坡上的小門進來。」

我們倆一里一外,沿着樹籬上坡。

「在德·謝塞爾府上,您什麼也學不到,」他對我說,「人家太闊氣了,除了從管家手裏收賬,什麼也不幹。」

一路上,伯爵指給我看他的庭院、房舍、休憩的花園、菜園和果園。然後,他又帶我朝一條長長的林蔭小路走去。小路臨水,兩邊長著刺槐和椿樹。我望見在林蔭小路的盡頭,德·莫爾索夫人坐在一條長椅上,正照看着她的兩個孩子。鋸齒形的細小樹葉在微風中輕輕抖動,一個女子在那樣的樹蔭下顯得多美啊!我這樣快又登門拜訪,未免失於天真;對此她也許感到驚奇,因而明知道我們朝她走去,她也沒有起身。伯爵讓我觀賞一下山谷的景色。從這裏望去,別有一番風光,同我們一路經過的丘崗大相徑庭。這裏酷似瑞士一隅。條條小溪穿過草場,注入安德爾河;草場狹長,消逝在蒼茫的天際。朝蒙巴宗方向望去,綠茵無邊,而其餘各個方向,或有丘巒,或有樹林,或有巉岩,阻隔了視線。我們邁開大步,去問候德·莫爾索夫人。她突然扔掉瑪德萊娜正讀的書本,把雅克抱在膝上;雅克已經咳成了一團。

「哦!怎麼回事?」伯爵的臉刷地白了,高聲問道。

「他嗓子痛,」孩子的母親彷彿沒有看見我,回答說,「一會兒就好。」

她摟住雅克的腦袋和後背,眼睛射出兩道光,在向這個孱弱的可憐孩子傾注生命。

「真沒法兒說,您太大意了,」伯爵又尖刻地說道,「河邊涼,您竟然讓他待在這兒,還讓他坐在石椅上。」

「可是,爸爸,石椅曬得滾燙呀。」瑪德萊娜高聲說。

「他們在上面問得喘不過氣來。」伯爵夫人說。

「女人總是有理!」伯爵看着我說。

我的目光故意盯着雅克,對他的話不置可否。雅克叫着嗓子痛,母親要抱他回屋,剛起身又聽見丈夫來了一句。

「自己生的孩子身體這樣糟,就該懂得照料他們!」伯爵說道。

這話極不公正,然而,他受自尊心的驅使,不惜委過於妻子。我望見伯爵夫人跑上坡道和台階,進了玻璃門。德·莫爾索先生坐在石椅上,垂著腦袋,冥思苦想起來,既不看我,也不同我講話。我的處境極為尷尬。這次散步算吹了,我本想藉此機會贏得他的好感。那一刻鐘實在難熬,在我一生中恐怕找不出第二次。我的額頭沁出豆大的汗珠,心裏拿不定主意:「我告辭呢?還是不告辭呢?」他心頭湧起多麼憂傷的念頭,竟至忘了去瞧瞧雅克情況如何!他霍地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我們又轉身眺望明媚的山谷。

「伯爵先生,我們改日再去散步吧。」我輕聲對他說。

「走吧,」他答道,「不幸得很,像這樣突然發病,已經是家常便飯了。要能保住這孩子一條命,我死而無憾。」

「雅克好多了,他睡著了,我的朋友。」一副金嗓子說道。德·莫爾索夫人突然出現在林蔭路口,她既不惱恨,也不傷心,回答了我的問候,對我說:「見您喜歡葫蘆鍾堡這地方,我很高興。」

「親愛的,要不要我騎上馬,去把德朗德先生請來?」伯爵先生對她說,顯然覺得他剛才沒有道理,要取得諒解。

「不必操心了,」她答道,「雅克也沒什麼事兒,就是昨天夜裏沒睡好。這孩子神經太脆弱,做個惡夢便睡不着了。我給他講故事講了一夜,想哄他重新入睡。他咳嗽純粹是神經性的。我讓他吃了一片止咳糖,咳嗽止住了,他也就睡著了。」

「可憐的女人!這些我一點兒也不了解。」伯爵說着,拉住妻子的手,淚光瑩然,看了她一眼。

「小毛病,何必擔心呢?正收割黑麥,去瞧瞧吧。要知道,您不在那裏,不等麥捆運走,外鄉的女人就會進地里拾麥穗,伯戶也不管。」

「夫人,我要上農學的第一堂課。」我對伯爵夫人說。

「您投師投對了。」她指著伯爵答道。伯爵嘴角一收,要做個滿意的微笑;這種笑俗稱抿嘴笑。

兩個月之後我才知道,那一夜她心驚膽戰,害怕兒子患了假膜性喉炎。而我呢,那天夜裏坐在小船上,居然做着愛情的美夢,想像她從窗口能夠發現我在瞻仰那燭光,殊不知那燭光卻照着她恐慌萬狀的額頭。當時圖爾流行假膜性喉炎,已經造成很大危害。我們走到門口的時候,伯爵激動地對我說:「德·莫爾索夫人真是個天使!」一句話搖撼了我的心。這個家庭,我還只了解皮毛;良心責問我:「你憑什麼要打擾這無比和睦的家庭呢?」遇到這種情況,年輕人產生負疚之感是非常自然的。

伯爵難得碰上一個容易說服的年輕聽眾,因此興緻很高,他向我談起波旁王室復國會給法蘭西帶來什麼前景。這場談話東拉西扯,有些話講得實在幼稚,我不禁深為詫異。極明顯的事實他都不知道;他害怕有學識的人,否認高明的人,嘲笑進步,也許嘲笑得有道理;總之,我覺出他身上有大量的痛苦神經,別人必須百倍小心,才不至於傷害他,必須絞盡腦汁,才能同他進行一次不間斷的談話。我一摸透他的弱點,便對他百依百順,可以說同伯爵夫人為安撫他所表現的柔順不相上下。若是換個時期,我會不可避免地冒犯他;然而當時,我像小孩子一樣膽怯,以為自己什麼也不懂,換句話說,以為成年人什麼都懂,因此,聽到這位耐心的莊園主在葫蘆鍾堡實現的奇迹,我驚訝得目瞪口呆。我欽佩地聽他的計劃。我這不自覺的逢迎態度,終於贏得了這位老貴族的好感。我艷羨這塊風景如畫的土地,艷羨他的地位,也艷羨這個人間天堂,認為它遠遠勝過弗拉佩斯勒。

「弗拉佩斯勒是一件大銀器,」我對他說,「可是,葫蘆鍾堡卻是一顆寶石!」

後來,他經常引用這句話,並指出是誰講的。

「哼!我們搬來之前,這裏根本不像樣子。」他說道。

當他談起如何播種,如何育苗的時候,我聽得特別認真。我不懂農事,向他提了許多問題,問他農產品的價格、經營的方式等等,他能告訴我很多具體情況,顯得很高興。

「別人都教您什麼啦?」他驚奇地問我。

伯爵只跟我待了一天,回去就對他妻子說:「費利克斯這個小夥子真可愛!」

當天晚上,我給母親寫信,說我要在弗拉佩斯勒住些日子,請她把我用的衣物寄來。我並不知道已臻於完成的大變革,也不清楚這對我的前途會產生什麼影響,還打算返回巴黎,修完哲學課程;而學校11月上旬才開學,我還有兩個半月的空閑。

我在逗留的初期,竭力同伯爵建立起密切的關係,這段時間實在不堪回首。我發現他無緣無故就發怒,一遇到困境就玩命,真叫我害怕。想當年,這位貴族在孔代軍中十分驍勇,具有神奇般的意志。這種有時還會在他身上閃現出來的意志,在嚴峻的關頭,會有炮彈一樣的威力,能在政治防線上炸開一個突破口,而且也能使一個蟄居在鄉間的紳士成為德·埃爾貝、邦尚、夏雷特①。在一些假定情況面前,德·莫爾索伯爵鼻子翕動,眉頭舒展,眼睛射出一閃即逝的光芒。我真害怕他摔然發覺我的眼神,會不假思索地殺掉我。在那個時期,我的性情格外溫和。意志,能把人改變得面目皆非的意志,當時在我身上還剛剛萌生。我的強烈慾望使我的感情急速震動,就像恐懼所弓愧的顫抖那樣。若是搏鬥,我絕不會發抖燃而,在嘗到相愛的幸福之前,我絕不願意毀掉生活。我的慾望和我遇到的困難在同步增長。怎樣描繪我的情懷呢?我陷入了困惑之中,苦不得脫。我窺察著,期待着時機;我同兩個孩子混熟了,得到他們的喜愛,還千方百計地臍身於他們家庭的事物中。伯爵在我面前,不知不覺地放鬆了剋制。我這才領教了他那變化無常的性情、毫無來由的極度惆悵、出人意料的勃然興緻、辛酸而聒耳的牢騷、充滿仇恨的冷淡態度、剋制住的瘋狂衝動、孩子一般的哀怨、絕望之人的嚎叫,以及突如其來的震怒。人的性情和形體的不同就在於毫無定準:外界影響的大小,要取決於性格的強弱,或者取決於就某件事所搜集的看法。我在葫蘆鍾堡能不能立住腳,我的生活前景如何,都要聽命於翻臉不認人的伯爵的意志。每次登門,我心中都暗自揣度:「他會怎樣接待我呢?」那種惶惶不安的心情,既容易歡欣鼓舞,也容易緊張攣縮,實在難以向您描述。看到他那飽經風霜的額頭上驟然陰雲密佈,我的心多麼惶恐,彷彿要撕裂!每時每刻都必須警惕和提防。我落入了這個專橫之人的手掌里。我親自嘗到了痛苦,便能猜出德·莫爾索夫人的痛苦。我們倆開始交換會意的眼色,有時她忍住了眼淚,我的卻流了下來。伯爵夫人和我,我們就是這樣通過痛苦相互考驗。在初次逗留的四十天中,我有多少發現啊!那段時間充滿了不折不扣的酸楚、心照不宣的快樂,以及時而沉沒、時而浮起的希望!一天傍晚,我發現她對着落日凝思。被霞光染紅了的峰頂異常絢麗,山谷看上去像一張床,這是大自然邀人相愛的永恆的《雅歌》②,怎麼可能聽不見呢?她在重溫少女逝去的幻想嗎?她在咀嚼少婦暗中對比的感傷嗎?看她那忘情的姿態,我覺得機會難得,要向她吐露心跡,便說道:「有些日子真難熬啊!」

①德·埃爾貝(1752—1794)邦尚(1759或1760—1793)夏雷特(1763—1796),法國大革命期間均系旺代保王軍的軍官。

②《雅歌》,《舊約》中的一卷,全部是情歌。

「您洞燭了我的心靈,」她說道,「請問,是怎麼看透的呢?」

「我們有多少共同點啊!」我答道,「從悲歡的情感來看,我們不是屬於極少數聰穎的人嗎?這種人心弦都極為靈敏,能夠產生強烈的共鳴;他們的靈秀之氣,始終與天地萬物之性相和諧!他們若是處在不協調的環境裏,就會痛苦不堪;反之,若是遇見和他們息息相通的人或思想感情,他們也會欣喜若狂。不過,對我們來說還有第三種境況,而那苦狀只有同病相憐的心靈才能領略,他們之間能產生同胞手足的互相理解。有時候,我們既無歡樂,也無痛苦,好比一架音域寬廣的管風琴,信手彈奏,無由感發,而音不成旋律,一聲聲消逝在寂寥的空間!這種激烈的矛盾表明,一顆茫然無托的靈魂在搏擊。在這種搏擊中,我們的精力沒有補養,就會消耗殆盡,如同鮮血從暗傷口流淌一樣。感情大量湧出,人就會極度衰弱,產生無處傾訴的無名惆悵。我沒有表達出我們共同的痛苦嗎?」

她猛然一抖,但依然望着夕陽,答道:「您這樣年輕,怎麼懂得這些事情?難道您做過女人嗎?」

「唉!」我聲音激動地說,「我的童年就像一場久病。」

「我聽見瑪德萊娜咳嗽了。」說着,她起身匆匆離去。

我去得那樣頻繁,伯爵夫人沒有介意,有兩種原因。首先,她像孩子一樣純潔,毫無非分之想。其次,我能讓伯爵開心,充當這頭無爪無鬃的獅子的食物。此外,我還想出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借口。我不會下西洋雙六棋。德·莫爾索先生表示願意教我,我接受了。在這件事說定的時候,伯爵夫人不禁瞥了我一眼,那同情的目光分明在說:「您這不是自投虎口嗎?」的確,起初我一點也沒有領會那目光的含義;可是到了第三天,我才明白自己投入了什麼樣的魔掌里。我的耐性極大,是在童年養成的,再經過這個時期的磨練,就更加過硬了。下棋的時候,如果我沒有運用伯爵教我的原理和規則,他就得意揚揚,百般嘲笑我;如果我沉吟片刻,他就抱怨下得太慢,玩得沒意思;如果我下快了,他又嗔怪我不容斟酌;如果我算錯分數,他更有了話柄,說我操之過急。這簡直像鄉村學校的教師手執戒尺對孩子大施淫威。我必須打個比方,才能使您了解他是如何專橫跋扈:我在他手裏,就像伊壁克泰都斯①落到一個頑童的掌中。當我們賠錢時,他總是當贏家,樂得合不攏嘴,樣子俗不可耐。伯爵夫人從旁提醒一句,他才馬上想到禮節體統,我的心也就釋然了。真想不到,不久我就掉進火坑,忍受着折磨。棋陣一擺,我的錢便流了出去。有時我很晚才告辭,儘管伯爵始終坐陪,插在我和伯爵夫人中間,我還是盼望有機會能鑽進她的心裏;然而,要以獵人忍痛的耐心等到那一時刻,不就得繼續這種戲弄人的賭博嗎?不就得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心不斷被撕裂,自己的錢全被奪走嗎?多少回我們默然坐着,觀賞眼前的萬千景象:或是斜陽殘照,在草場上弄影,或是天空陰霾,烏雲翻騰,或是霧靄氤氳,籠罩着山巒,或是月華灑在河面上,散成一片顫動晶瑩的寶石。每當這種時刻,我們只能說:「夜色多美!」

①伊壁克泰都斯(50—125或130),斯多葛主義哲學家。他淪為奴隸,被帶到羅馬,曾受過主人的酷刑。

「夜是蟬娟啊,夫人。」

「多麼靜謐!」

「對,生活在這裏,不可能完全陷入不幸。」

聽到這句回答,伯爵夫人又低頭做起絨綉。感情要求應有的位置,必然引起內心騷動;我到底聽到了她的心聲。然而,囊空如洗,晚間聚會也就告吹了。我寫信請母親寄錢來,她回信訓斥了我一通,寄給我的錢不夠一周的生活費用。向誰求告呢?這可是我性命攸關的大事啊!平生第一次嘗到巨大的幸福,偏偏又碰上曾經到處困擾我的苦惱。從前,無論在巴黎,在中學,還是在寄宿學堂,我的不幸還算消極,只要多多沉思,節衣縮食就應付了;然而,在弗拉佩斯勒,這不幸卻活躍起來,我曾動過偷竊的念頭、幻想過犯罪。這種挺而走險的惡念剛一萌生,就要壓下去,否則,人就會喪失廉恥。我母親十分剋扣,害得我生計窘迫,終日苦思焦慮,惶惶無主;我一想起那時的情景,對青年的寬恕之心便油然而生;那些雖還沒有失足,卻已到過深淵的邊緣,彷彿要探測它的深度的人就會有這種聖潔的恕道。就在生活開始展現,露出它那底部光禿的砂礫時,我那幾度令人擔心的廉潔得到磨練加強,儘管如此,每逢人類可怕的司法把屠刀架在一個人的脖頸上,我心裏總不免想:「看來制定刑法的人,都沒有嘗過不幸的滋味。」正在無計可施的時候,我在德·謝塞爾先生的書房裏,偶然發現一本雙六棋譜,便拿來研讀;而且,我的房東也樂於指點,我在他手下學棋,少受點氣,進步挺快,記住並掌握了規則和計分法。不多日子,我已能跟我的師傅,德·莫爾索伯爵勢均力敵了。可是,他一輸棋,情緒就壞得可怕,兩眼像猛虎一樣射出凶光,臉綳得鐵緊,眉頭絞在一起,我沒有見過任何人有那樣失態的表情。他像嬌慣壞了的孩子一樣連聲抱怨,有時還摔棋子,大動肝火,又是跺腳,又是咬棋子袋,嘴裏甚至不於不凈。不過,這樣的發作終於告一段落,因為我的棋藝已經超過他,能夠控制局面了;每次我都巧妙地安排,開頭幾盤讓給他,後幾盤再扳回來,結果雙方互有勝負。他見徒弟這樣快就勝過師傅,比看到世界的末日還要驚異!然而,他從來不承認這種事實。每次下棋結果總是先勝后負,這使他百思不得其解。

「毫無疑問,」他常說,「我這可憐的腦袋累了,精神跟不上,要不然,最後幾盤怎麼總是您贏呢。」

伯爵夫人懂棋,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戰術,也猜出了我滿懷的深情。只有非常高明的棋手,才能看出我的一招一勢的變化。這件小事有多深的含義啊!的確,愛情猶如博敘埃①的上帝,把窮人給的一杯水,把戰死的無名士卒所表現的勇氣,看得重於最輝煌的勝利。伯爵夫人默默看了我一眼,那感激的目光卻撕裂一顆年輕的心:她是拿看子女的目光看我的呀!從那天幸運的晚上起,她同我說話便總是看着我。我每次告辭真不知道是什麼心情。我的靈魂吸收了形體,身子彷彿失去了重量,我不是在走路,簡直是在飛。我感到她那目光留在我身上,使我的心充滿了光明,也感到她那一聲再見,先生在我的靈魂中迴響,就像復活節的讚詞I'ofilii,ofiliae②那樣美妙。我得到了新生。顯然,我在她的心目中有了分量!我在朱紅的襁褓中睡著了。火光在我合著的眼前經過,繼續在黑暗中流動,猶如火紅色好看的小蚯蚓,在焚燒的紙灰上魚貫飛馳。在我的夢境裏,她的聲音似乎變成看得見摸得到的東西,變成籠罩我的光明與芳香的氛圍,變成愉悅我的精神的優美旋律。次日,她對我的歡迎已帶有很多感情了,我也初步領會她聲音的秘密。這無疑是我終生最難忘的一天。晚飯後,我們一同到山崗上散步,走在一片荒野中;到處是石頭,沒有土壤,異常乾燥,什麼也不能生長;不過,倒有幾棵橡樹、幾叢掛滿果子的山楂樹;地面沒有長草,鋪着一層皺波狀淺黃褐色苔蘚,讓夕陽的餘輝照得紅紅的一片,走在上面很滑。我拉着瑪德萊娜的手,好扶住她。德·莫爾索夫人則讓雅克拉住胳膊。伯爵走在前邊,忽然轉過身,用手杖杵着地,聲調凄慘地對我說:「我的生活,就像這個地方!哦!我指的是認識您之前。」他帶着歉意看了他妻子一眼,急忙改口說。改口也晚了,伯爵夫人臉已經白了。遭受這樣的打擊,哪個女子支撐得住呢?

①博敘埃(1627—1704),法國古典主義散文家,著有《誄詞》、《世界史講話》等。在作品中極力宣揚上帝掌管人間一切的思想。

②拉丁文:兒子啊,女兒啊。

「這裏多清香啊!夕照多美啊!」我高聲嘆道,「我真想把這片荒野據為己有,探一探地下,也許會發現寶藏呢。不過,最有把握的財富,還是和您毗鄰。況且,這地方景色優美,河流曲曲彎彎,兩岸護著(木岑)木(木豈)木林,令人賞心悅目,誰還不肯花大錢得到呢?這就是意趣不同,您明白嗎?在您看來,這是一片不毛之地;可是在我眼中,這是人間樂園。」

伯爵夫人看了我一眼,表示感謝。

「田園詩!」伯爵酸溜溜地說,「您這樣的世家子弟,不該在這裏生活。」他頓了頓,又說:「您聽見阿澤的鐘聲了嗎?我聽得很清楚。」

德·莫爾索夫人神色驚慌地看着我,瑪德萊娜也握緊了我的手。

「我們回去下盤棋好嗎?」我對他說,「棋子一響,您就聽不見鐘聲了。」

我們一路斷斷續續地說話,回到葫蘆鍾堡。伯爵不住地哼哼,又不說明什麼地方疼痛。到了客廳,大家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伯爵坐進一把扶手椅里,陷入沉思。夫人不敢驚動他,知道他這是要犯病的徵兆。我也默然不語。她沒有請我離開,大概是以為伯爵下下棋,心情就可能好起來,一觸即發的火氣就可能消掉,否則一發作,豈不要她的命。伯爵是個棋迷,可是要讓他下盤棋,真比登天還難。他像個嬌氣的情婦,非得讓人求他,強迫他不可,好顯得他並不情願,也許他本性就如此吧。我聊天若是聊得高興,一時忘了應酬他,他便悻悻然,臉拉長了,口氣也變得尖酸刺耳,專門跟人唱反調。見他情緒不對頭,我心下便明白,連忙提議下盤棋。他倒端起架子來,說道:「一來時間太晚,二來我也沒這個興緻。」極盡扭,泥作態之能事,那架勢就像女人,最後弄得你不知道她們究竟想幹什麼。我只好低聲下氣,央求他陪我練練,說是這種棋一不下就生疏了。這一次,我得裝作癮頭極大,才能說服他同我下棋。他哼哼唧唧地說他昏昏沉沉,計算不了分數,腦袋就像被鉗子夾住似的,耳朵嗡嗡直響,胸口憋悶,說着連聲長嘆。最後,他終於坐到棋桌前。德·莫爾索夫人離開我們,去安頓孩子睡覺,並讓府上僕役作晚禱。這工夫一切順利,我有意讓德·莫爾索先生贏棋;他心裏一高興,立刻眉開眼笑。剛才憂心忡忡,冒出此生休矣的悲觀念頭,現在又像醉漢一樣興奮狂笑,幾乎笑得沒有來由,他這種情緒的急遽變化,真叫我不寒而慄,十分擔心。我還從未見過他喜怒如此不加掩飾。顯然,我們交往密切有了效果,他同我在一起再也不拘束了。每天,他都力圖把我幽禁在他的專制之中,抓住一個新的出氣對象。的確,精神病症猶如人,也有胃口,有本能,也要擴張地盤,就像一個地產主要擴大土地一樣。伯爵夫人下樓來,坐到棋桌旁,借亮做絨綉;不過看得出來,她手上做活,心裏卻惴惴不安。我來不及阻止,伯爵一步棋走錯,臉色登時大變,由快活變陰沉,由紅變黃,目光也閃爍不定。接着,他又一著失誤,是我始料未及,也無法替他挽回的。德·莫爾索先生擲了個壞點,造成輸局。他霍地站起來,把棋桌往我身上一掀,把燈也掀到地上。他用拳頭捶著支架,隨即又在客廳里跳來跳去,那樣子我不能說是「走」。一連串的謾罵、斥責、詛咒,從他嘴裏冒出來,語無倫次,真像中世紀一個中魔者!想想我的臉面怎麼擱得住。

「您先到花園去。」伯爵夫人說着,緊緊握了一下我的手。

我離開客廳,而伯爵並沒覺察。我緩步走到平台上,還聽見從餐室隔壁他的房間傳出的喊叫和呻吟聲。透過他那狂風暴雨般的吼叫,我間或聽到天使的聲音,宛似暴雨快停歇時黃鶯的鳴囀。時值8月末,夜色極美,我在洋槐下漫步,等待伯爵夫人。她一定會來,她那動作就是對我的許諾。幾天來,我們都有滿腹話,彷彿只要一開口,就會像心泉噴射一樣傾吐出來。礙於何種羞恥心,我們才一拖再拖,沒有完全溝通心靈呢?人在自己的生活快要溢出而又矜持的時候,在要披露心曲而又遲疑的時候,就會像出閣的閨秀將要在心愛的夫君前露面那樣,出於羞赧的心理,產生一種類似恐懼使感覺麻木的顫慄;也許伯爵夫人同我一樣,也喜歡這種顫慄吧。相互交心勢在必行,我們由於思想鬱結,就越發把初次傾談看得很重。一個小時過去了。我坐在磚砌的護牆上,她的腳步伴隨着衣裙飄動的窸窣聲,忽然打破靜謐的夜晚。這類感覺,僅僅靠心是不夠的。

「德·莫爾索先生睡著了,」伯爵夫人對我說,「碰到這種情況,我就用幾個罌粟頭泡一杯水給他喝;這種療法儘管極為簡單,但犯病間隔時間長,每次喝下去都見效。先生,」她換了口氣,以最令人信服的堅定聲音對我說,「仔細保守至今的秘密,不幸讓您發現了。請答應我,您要把這個場面埋藏在心底。為了我,請您做到這一點。我並不要求您發誓,只需君子一言,說聲好,我就滿意了。」

「這聲好還有必要說嗎?」我說道,「難道我們相互還始終不了解嗎?」

「德·莫爾索先生長期流亡,歷盡艱辛,您看到了留下的病根,千萬不要對他產生惡感,」她又說道,「他說過的話,明天就會忘得一乾二淨,您還會覺得他為人和善熱情。」

「不要替伯爵辯解了,夫人,」我答道,「您要求什麼我全照辦。若是投安德爾河自盡,就能使德·莫爾索先生脫胎換骨,使您重新過上幸福生活,我一刻也不會猶豫。然而,惟獨我的看法不能改變;在我身上,什麼也沒有我的看法形成得牢固。我情願把生命獻給您,卻不能把良心給您。我可以不聽良心的聲音,但我能阻止它講話嗎?而照我看,德·莫爾索先生是……」

「我明白了,」她一反常態,唐突地打斷了我的話,「您的想法有道理。伯爵像嬌小的情婦那樣神經質,」她接着說道,用委婉的話語把瘋病的意思講得和緩些,「不過,他隔一段時間才這樣,一年頂多犯一次,主要是在炎熱的季節。流亡給人造成多大危害啊!葬送了多少人的美好生活!我確信,他本來可以成為偉大的軍人,為國增光。」

「這我知道。」我也打斷她的話,讓她明白欺騙我是徒勞的。

她住了口,一隻手捂住前額,又對我說:「您來到我們家中,是誰的安排呢?是上帝派給我的救援,一種支持我的深厚友誼嗎?」她用手掌用力壓住我的手,繼續說道:「因為您善良,慷慨……」她仰望夜空,彷彿要引用一個證實她秘密希望的有形證據,並把她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那眼神把一顆靈魂投入我的靈魂,使我像觸了電一般,按照交際場上的說法,我一時忘了情。然而,有些人擔心發生不幸,想防備可能的打擊,便英勇地沖向危險,這不是常見的嗎?猛然探詢一顆心,試試它能否產生共鳴,這不是更常見嗎?當時,我預見到要推心置腹地談一談,許多念頭就像火花一樣迸發,提醒我要洗刷有辱我誠實的一個污點。

「深談之前,請允許我澄清一件往事。」我呼吸急促地說。周圍一片寂靜,不難聽到我的急促呼吸聲。

「您住口,」她急忙說,同時把一隻指頭放到我的嘴唇上,但又立刻抽回去。她倨傲地看着我,猶如身份極為高貴、不能被侮辱傷害的女子,接着聲音有些窘迫地對我說:「我知道您要對我說什麼,就是我平生受到的第一回、最後一回,也是惟一的凌辱!永遠也不要向我提起那次舞會。固然,作為基督徒,我已經原諒您了,然而作為女人,我依舊感到痛苦。」

「您不要比上帝還要無情。」我說着,眼淚已經要奪眶而出。

「我必須更嚴厲,因為我更弱小。」她答道。

「不過,您還是聽我講講,即便這是您平生第一回、最後一回,也是惟一的一次吧。」我像小孩子一樣執拗地爭道。

「那好!」她說,「請講吧!否則,您還當我不敢聽呢。」

我當即感到,在我們一生中,此刻不可復得,於是我以引人注意的聲調對她說,舞會上的女人同我以往見過的一樣,沒有一個能引起我的興趣,可是一見到她,我這個埋頭讀書、毫無勇氣的人,竟像發了狂似的,只有從未體驗過這種心情的人才會譴責這種狂熱,男人的心從未充滿那麼強烈的慾望,誰也剋制不住,它能使人戰勝一切,甚至戰勝死亡……

「也能戰勝鄙視嗎?」她打斷了我的話。

「這麼說,您鄙視我啦?」我問道。

「不要再提那種事情了。」她又說道。

「非談不可!」我痛苦異常,激烈地說,「這關係到我的整個人格,關係到我的不為人知的生活,關係到您應當了解的一個秘密;不談出來,我就會絕望而死!況且,不是也關係到您嗎?當時您成為比武場上的王后,手裏拿着要獎給優勝者的閃光的桂冠,而自己卻沒有意識到。」

我向她敘述了我的童年和少年生活,不是像我對您講的這樣,以旁觀者的態度,而是使用傷口還在流血的年輕人的火熱語言。我的聲音,猶如樵夫在樹林中砍柴的咚咚斧聲。我那逝去的年華。那綴滿我的歲月的長期痛苦,都像光禿的樹枝一樣,劈里啪啦落在她的面前。我以激烈的言辭向她描述的大量凄慘情景,都沒有忍心對您講。我那珠寶一般晶瑩的祈願、金子一般純潔的渴望、火一般熾熱的心靈,都埋在阿爾卑斯山的厚厚冰雪之下,度著綿綿無期的冬天。我使用以賽亞的火炭般熾熱的語言①,回顧了我所遭受的痛苦。我讓痛苦壓彎了腰,等待這位低眉聽着的女子講一句話;她的一瞥便會驅散黑暗,一句話便使人間仙境充滿生機。

①參見本卷第9頁注1。

「我們有相似的童年!」她臉龐閃著殉難者的光環;對我說道。接着沉默片刻,我們的心靈在同一欣慰的念頭中結合起來:原來不單單是我一人受苦呀!伯爵夫人用她對心愛的孩子講話的聲調,向我講述了在兄弟全部夭亡的情況下,她如何錯生為女孩子。她向我解釋一個總拴在母親身邊的女孩所受的痛苦,同一個被打發到寄宿學堂的孩子所吃的苦有什麼不同。她的心像放在磨盤裏不斷地磨壓;比起她的情況來,我的孤獨處境倒像天堂了;那種痛苦周而復始,直到有一天,她真正的母親,善良的姨媽到來,才把她救出火坑。她在母親身邊動輒得咎,就連匕首刺來不退卻、敢於死在達摩克利斯劍①下的剛毅的人,也受不了那種無端的挑剔:不是在流露天真情感時被厲聲喝住,就是冷冰冰地接受你的親吻;一會兒不讓你多嘴,一會兒又嗔怪你沉默;眼淚只能往肚子裏咽,總而言之,如同修道院一樣,專橫暴虐的花樣層出不窮,只是瞞着外人,裝出一副慈母的樣子,騙取別人的讚揚。她母親常拿她炫耀,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越是有人奉承她母親教女有方,她越要吃苦頭。她俯首帖耳,百般溫順,以為總算贏得了母親的心,便把心裏話全掏出來,豈料母親反而利用她的心聲施虐。即使密探也不會如此背信棄義。少女時的全部歡樂、每年的生日佳節,她都要付出高昂的代價,因為她一高興就要受到斥責,彷彿做錯了事似的。給她的堂皇的教育,從來不帶絲毫慈愛之情,而是充滿了傷人的嘲諷。她一點也不怨恨母親,只是責備自己對母親畏懼多,感情少。這位天使甚至想,這種嚴厲的態度也許是必要的吧,這不正磨練了她適應現在的生活嗎?在我的手中,約伯②的堅琴發出了野調蠻聲;可是,聽這位基督信徒的一番言語,我覺得琴弦一經她的纖指撫弄,便與聖母在十字架下的祈禱和鳴。

①達摩克利斯,古希臘傳說中敘拉古王迪奧尼修斯的寵臣。因其羨慕王的權勢,迪奧尼修斯便請他赴宴,讓他坐在自己的寶座上,頭上懸著一把用馬鬃拴著的利劍,意謂君主的榮華富貴隨時有傾覆的危險。

②約伯,《聖經》中的人物,此人正直、善良,敬畏上帝,上帝為考驗他,讓他受盡磨難(見《舊約·約伯記》)。此處喻指本故事的男女主人公都曾和約伯一樣受苦。

「我們在這裏相聚之前,生活在同一個天地里,您來自東方,而我卻來自西方。」

她沉痛地搖著頭,說道:「不,您來自東方,我來自西方。將來您會得到幸福,而我要痛苦而死!男子在自己的生命途中還能有所作為,而我的生活卻永遠固定不變了。金戒指是婦道貞節的象徵,它把女人系在沉重的鎖鏈上,是任何力量也砸不斷的。」

於是,我們產生了一母孿生之感,她認為既然是同飲一泉水長大的兄弟,相互交心就不該中途而止。但凡純潔之心要吐露衷曲時,總不免嘆息一聲。她嘆了口氣,又向我講起新婚的日子,最初的失望,以及不幸命運的重演。她跟我一樣心靈玉潔冰清,把細事看得十分重大,稍有衝撞,整個心靈就會震撼,如同湖中投進一顆石子,水面水底都要搖動那樣。她結婚時有一筆體己錢,那為數不多的金幣,卻蘊涵着少女快樂的時光、千百種渴望;有一天丈夫手頭拮据,她就把錢慷慨地交了出去,並未說明那是紀念品,而不是金幣。丈夫始終沒有告訴她把錢派了什麼用場,甚至根本不領她的情!她那筆財富沉入了忘卻的死水裏,卻沒有換來含淚的目光。本來,對豁達大度的人來說,那目光可以償付一切,它就像永世的瑰寶,在艱難的歲月里放射光彩。令她痛苦的事,一樁接着一樁!德·莫爾索先生常常忘記給她日用開支;當她戰勝女性的膽怯心理開口要時,丈夫卻如夢初醒;然而,他一次也沒有不讓她體驗這種揪心的顧慮,從來沒有!在這個破產者的病態暴露出來的時候,她感到多麼恐怖啊!她丈夫第一次大發雷霆,就把她的精神擊垮了。丈夫是主宰一個女於生活的威嚴形象,而她經過了多少痛苦的思考,才確認自己的丈夫是個庸碌無能之輩!兩個孩子出世后,又帶來多麼可怕的災難!看着一對活不長的嬰兒,多讓人揪心啊!「我要把生機輸進他們的身體!我要每天重新生育他們!」這樣想需要多大勇氣啊!那顆心、那雙手,本來應該給女人以幫助,卻處處掣肘,怎不叫人痛心呢!每戰勝一個困難,她都看到荊棘載途,苦難無邊;每登上一塊岩石,都望見新的荒漠,終於有一天,她認清了自己的丈夫,認清了自己孩子的體質,認清了自己要生活的地方;終於有一天,她像被拿破崙從溫暖的家庭拉走的孩子那樣,雙足習慣了在泥雪中行走,腦袋習慣了槍林彈雨的環境,整個人都習慣了士兵那種奉命惟謹的態度。我向您簡略敘述的這些情況,在她向我描繪時,真是一幅茫茫無際的黑暗圖景,伴隨着令人寒心的事實。夫婦間無謂的搏鬥,以及徒勞無益的嘗試。

「總而言之,」她最後對我說,「必須在這裏待上幾個月,才能了解為改善葫蘆鍾堡莊園的經營,我耗費了多少心血!為讓他接受最符合他的利益的事情,我用了多少心計曲意逢迎!有時,我提議做的事情沒有立竿見影,他就發起孩子脾氣,鬧個沒完!事情成了,他又多麼高興,把功勞歸於自己!我絞盡腦汁幫他消磨時間,使他周圍的空氣充滿芳香,把他丟滿亂石的路鋪上沙子,栽上鮮花,而他卻總是抱怨,我需要多大的耐心才能忍受啊!他給我的酬報,只有這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老調:『生活太沉重了,我要被壓死了。』家裏來客人就好了,他既熱情,又禮貌,毛病全沒了。然而,對自己的親人為什麼不能這樣呢?我不明白一個有時確有騎士風度的男子,為什麼缺乏忠誠精神呢。他能偷偷地跨上馬,飛馳到巴黎,好給我買一件首飾,如上次為參加圖爾舞會,他就是這樣做的。他在家庭用度上非常慳吝,可是,如果我願意的話,他為我會不惜揮霍錢財。按說應當反過來:我什麼也不需要,而家庭開銷卻很大。也許是當初我渴望使他生活幸福,沒有考慮自己要做母親,才使他養成了拿我出氣的習慣。其實,我若是連哄帶騙,就能像擺佈小孩子一樣擺佈他,可是,我覺得這樣太卑劣,不屑於做。為了家庭利益,我必須像正義女神雕像那樣,既冷靜又嚴厲,然而我也是人,也有一顆充滿情感需要表達的心靈啊!」

「您為什麼不利用這種影響去控制他,管束他呢?」我問道。

「他那個人沉默起來,給他講幾個鐘頭的道理,他也死不開口,而一旦挑剔起來,凈說孩子話;如果只關係到我一個人,他問不作聲也好,無理挑剔也罷,我根本就不予理睬。我不忍心去對付軟弱的人,也不忍心對付孩子,任憑他們打我也不會還手;也許我能以硬對硬,不過,我沒有能力對付我所可憐的人。如果一定要逼迫瑪德萊娜做什麼事才能救活她,那我寧可同她一起死掉。憐憫之情使我的神經鬆弛,使我的心腸變軟。因而,這十年劇烈的憂患把我拖垮了。我的情感屢遭打擊,現在常常不穩定,什麼也不能使它復生了;我賴以抵擋風暴的那種魄力,有時也缺乏了。對,有時候我被戰敗了。得不到休息和海水浴,神經恢復不了,我就要命歸黃泉。德·莫爾索先生非把我折磨死不可。我一死,他也活不成。」

「您為什麼不離開葫蘆鍾堡,去休息幾個月呢?為什麼不領着孩子去海濱呢?」

「一則,只要我離開,德·莫爾索先生就會認為自己完了。雖然他不肯相信自己的狀況,但他心裏卻很明白。他身上體現出雙重性:男子漢和病人,兩者相抵晤,便做出許多乖謬荒唐的事情!二則,他擔心也是有道理的。我不在,這裏各方面都會一團糟。在您的眼中,也許我只是個家庭主婦,一心守護著自己的孩子,以防在他們頭上盤旋的大鳶的襲擊。這任務本來就夠繁重的,德·莫爾索先生也不讓人省心,總是問:『夫人在哪兒呢?』這不算什麼。我既是雅克的教師,又是瑪德萊娜的保姆。這也不算什麼!我還是內務外事的總管家。在這裏經營土地是最傷腦筋的行業;您哪天了解了這一點,就會理解我這些話的含義。我們的現金收入很少,莊園的土地每年耕種一半,這種耕作方式就要求常年仔細管理。必須親自出售穀物、家畜和各種農產品。我們的佃戶就是我們的競爭者,他們在咖啡館里同買主串通一氣,搶先賣出,然後壓低價錢。我們經營農業困難重重,我若是一一向您解釋,就會使您厭煩了。我看管得再緊,也防不住伯農用我們的肥料上地;我不能去察看在收穫分成的問題上,雇來收割的短工跟佃農有沒有勾結,也無法了解出售穀物的好時機。而且,德·莫爾索先生忘性大,您也見過我讓他管點事有多難,您再想想這些,就會明白我的擔子有多重,一刻也放不下來呀。我若是出門在外,家裏非破產不可。沒人聽他的,他吩咐的事情,大多前後矛盾;再說,他動不動就訓人,獨斷專行,誰也不喜歡他。他同所有性格軟弱的人一樣,容易聽信手下人的讒言,不能在他的伯戶之間製造和睦相處的氣氛。一旦我出門,哪個僕人在這裏也待不上一周。您明白了吧,我被拴在葫蘆鍾堡,就像這些鉛皮做的花束固定在我們的房頂上一樣。先生,我對您毫無保留;這地方無人了解葫蘆鍾堡的秘密,現在您卻知道了。望您對外只講好聽你面的話,這樣,我就會尊敬您,感激您。」她聲音柔和地補充說道,「以這種代價,您就可以隨時到葫蘆鍾堡來,可以在這裏找到知心朋友。」

「可是,」我說,「我在這兒從未感到痛苦啊!只有您……」

「不,不!」她急忙接過話頭說,同時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聽天由命的女子的這種笑容,足以化開花崗岩石。「您聽了這種實情不要感到詫異,我指給您看的生活是它的本來面目,並不是您在想像中所希望的那樣。我們大家各有長處和短處。假如我嫁給一個揮霍無度的人,他會把我的財產盪盡。假如我嫁給一個風流倜儻的公子哥兒,他很可能在情場上春風得意;也許我籠不住他,可能被他拋棄,我會因嫉妒而死去。我是好嫉妒的人啊!」她聲調激昂地說,猶如暴雨中的一聲驚雷。「而德·莫爾索先生呢,他全心全意地愛我,把全部感情奉獻給我,就像瑪德萊娜把她的余香傾瀉在救世主的足下①。請相信,愛情的生活,註定要排除在人間法則之外;鮮花總要凋謝,巨大歡樂的第二天必然失意,如果有第二天的話。真實的生活充滿了惶恐憂慮:生活的形象如同這棵蕁麻,它從平台腳下長出來,見不到陽光,枝莖依然是綠的。這裏和北方各地一樣,天堂里的微笑少是少,但總歸有,足以償付所受的痛苦。總而言之,一心做母親的女子,她們的依戀之情,恐怕是出於犧牲精神,而不是由於追求歡樂吧?在這個家裏,我發現風暴要襲擊僕人或孩子,便引到自己身上來;我這樣做,就產生一種給我秘密力量的難以描述的感覺。前一天的忍耐,總是準備了次日的忍耐。不過,上帝並不是一點兒希望也沒有給我。如果說從前,孩子的身體叫我提心弔膽,那麼現在他們漸漸長大,也越來越健康了。不管怎麼說,我們的宅第變美了,開始時來運轉。經過我的努力,我丈夫不見得不會過上幸福的晚年吧?一個人手裏拿綠色棕櫚枝去見上帝,並把詛咒過生活而又得到慰藉的人帶給他,請相信,這個人②就已經化苦為甜了。我的痛苦若是能為全家造福,還能說是痛苦嗎?」

①詩云:「瑪德萊娜的芳香,您流瀉在誰的足下。」見法國浪漫主義作家繆塞(1810—1857)的長詩《羅拉》。

②指《新約·啟示錄》中記述的殉道者。

「對,還是痛苦,」我答道,「不過,這種痛苦是必要的,就像我必須經歷痛苦,才可能品嘗在我們岩石中成熟的果實滋味一樣。也許現在我們要一起品嘗這果實,也許我們將讚美它的奇迹吧?還有那由它注滿心靈的感情激流、那使黃葉返青的汁液。於是,生活失去了壓力,它也不再屬於我們了。我的上帝啊!您沒有聽見我的聲音嗎?」我用宗教教育使我們熟悉的神秘主義的語言接着說:「您瞧,我們是沿着什麼路走向一起呀?在無邊的苦海上,是什麼吸力把我們引向甘泉?那甘泉在山腳下流淌,沙底粼粼,兩岸綠茵上鮮花盛開。我們不是像朝拜聖嬰的三王那樣,追蹤同一顆星嗎?現在我們來到育嬰堂,只見一個聖嬰醒來;他將把箭射向光禿的樹冠,以他快活的鬧聲給人世帶來生機,用他無休止的歡樂給生活增添情趣,給黑夜以睡眠,給白晝以喜悅。是誰每年在我們之間系了新的結?我們的關係不是超過姊弟之情嗎?永遠也不要掙脫這天作之合。您聽說的痛苦,正是播種者①大把撒下的種子,而且豐收在望,在燦爛的陽光照耀下,已經一片金黃。瞧呀!瞧呀!我們不是要一同前往,一株株地全部採擷嗎?我身上具有什麼力量,竟斗膽對您講這番話呢?回答我吧,否則,我就不再過安德爾河。」

①典出《新約》中的說教寓言,見《馬可福音》第四章、《馬太福音》第十三章,《路加福音》第八章。

「您只差用愛倩這個詞了,」她厲聲打斷我,說道,「您所談論的感情,是我所沒有的,也根本不允許我有。您是孩子,我還可以原諒您,可是下不為例。要知道,先生,我心中激蕩著母愛!我愛德·莫爾索先生,既不是由於社會職責,也不是貪圖永世的福樂,而是因為一種不可抗拒的感情把他系在我的每根心弦上。難道我是被逼成婚的嗎?是我對不幸者的同情心決定了這樁婚姻。彌補時代所造成的苦難,安慰衝鋒陷陣而受傷歸來的人,這難道不是女人的本分嗎?怎麼對您講呢?我看到您為他解悶,私下裏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高興,這不是地地道道的母愛嗎?聽了我這肺腑之言,您還不明白嗎?我永遠要盡心盡職照看三個孩子,要讓滋潤的雨露灑在他們身上,用我的心靈照耀他們,而絕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邪念。不要讓一個母親的奶汁變酸吧!我可是個忠貞不渝的妻子,您再也不要這樣對我講話了。有言在先,這樣簡單的自衛您都不尊重,那就休想再登這個門。本來我相信純潔的友誼,相信自願的友愛,覺得總比強加的友愛更可靠。大謬不然!我原想找一位朋友,而不是審判官,這位朋友在致命的斥責聲使我失掉勇氣時能理解我,找一位我絲毫不用擔心的聖潔朋友。青年人高尚,誠實,勇於犧牲,不謀私利;老實說,看到您始終如一的態度,我以為這是天意,以為將有一顆惟獨屬於我的心靈,就像一名教士為大家所有一樣;這顆心靈,我在痛苦滿溢時可以向它傾訴,我在忍無可忍要窒息時可以向它呼喊。誠能如此,我這對兩個孩子極為珍貴的生命,就可能延至雅克成年之日。不過,這不是太自私了嗎?彼特拉克①的洛爾還能夠重生嗎?我想錯了。上帝沒有這樣的旨意。我要像沒有朋友的士兵一樣死在崗位上。我的仔悔神師很嚴厲,而……我姨母又已去世!」

①彼特拉克(1304—1374),意大利文藝復興最早的人文主義作家,他的抒情詩集《歌集》,主要詠唱他對女友洛爾的愛情。

兩顆大淚珠奪眶而出,在月光下晶瑩發亮,順着她兩腮流到下頦兒;我忙伸出手去,剛好接住,貪婪而虔誠地吞了下去。這種貪婪與虔誠是她這番話激發起來的,因為話中飽含十年暗中流淌的眼淚,傾注的感情,不懈的眷顧和日夜的擔心,這正是女性最崇高的獻身精神!她略微愕然地看着我。

「這就是愛情第一次神聖的融合,」我對她說,「是的,我剛剛分擔了您的痛苦,同您的心靈結合起來,就像我們喝聖水時同基督結合一樣。愛,而沒有希望,也是一種幸福。啊!我飲這淚水感到十分快意,人間有哪個女子能使我產生同樣的快樂呢?我接受這項契約,它將在我身上化為痛苦。我毫無私念地為您獻身,成為您所期望的樣子。」

她擺擺手,打斷我的話,意味深長地對我說:

「我同意這項契約,不過,您永遠也不能相逼,以圖推進聯結我們的關係。」

「好,」我說道,「您許諾給我的越少,我佔有的就應當越可靠。」

「您一開始就心存疑慮。」她說着,臉上當即流露出懷疑憂傷的神情。

「哪裏,我一開始就有純粹的快感。聽我說!我想要您一個不屬於任何人的小名,如同我們的感情不屬於任何人那樣。」

「這要求就很高了,」她說,「其實,我並不像您認為的那樣嬌小。德·莫爾索先生叫我布朗什。世上只有一個我最愛的人叫我亨利埃特,就是我那親愛的姨媽。以後您就叫我亨利埃特吧。」

我拉起她的手親吻。她放心地把手給我;這種自信使女子高出我們百倍,使我們相形見細。她倚在磚砌護牆上,望着安德爾河。

「朋友,您一下就跳到我們關係的終點,難道沒有錯嗎?」她說道,「人家坦率地敬上一杯,您一飲而盡。然而,真正的感情是不能分割的,要麼百分之百,要麼一分沒有。」她停了片刻,又說:「德·莫爾索先生最突出的一點,就是忠誠而自豪。您為了我,也許會竭力忘掉他的不遜之詞;若是他沒有意識到,明天我會啟發他的。近幾天您不要到葫蘆鍾堡來,他會更加敬重您。等到星期天,他一出教堂,就會主動朝您走去。我了解他,他會彌補自己的過錯。您把他看成是對自己言行負責的人,他就更加喜愛您。」

「五天見不著您的面,聽不到您的聲音!」

「今後同我講話,絕不能再拿這種熾熱的口吻。」她說道。

我們繞平台默默地走了兩圈。她以命令的口氣對我說:「時間晚了,就此分手吧。」這種口氣向我表明,她佔有了我的心。

我還要吻她的手,她猶豫了一下,把手伸給我,懇求地對我說:「只有我把手遞給您的時候,您才能拉住;讓我自己決定,喪失了這點自由,那我就成了一件屬於您的物品,這樣不妥。」

「別了。」我對她說。

她打開下面的小門,我走了出去。她剛把門關上一點,又重新打開,伸出手來對我說:「其實,今天晚上您非常體貼人,減輕了我對整個未來的憂慮。給您,我的朋友,給您!」

我接住她的手,吻了又吻,等我抬起頭來,只見她眼裏噙著淚水。她又登上平台,隔着草場凝望了我一會兒。我踏上通往弗拉佩斯勒的路時,還望見她那灑著月華的白裙。再過一陣,她卧室的燈亮了。

「我的亨利埃特啊!」我內心嘆喟著,「最純潔的愛情屬於你,它永遠會照耀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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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谷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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