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第四節

黑色淺口皮鞋

通向師傅家的路,直子已經好久沒走了。周圍的景緻,就連每家院前的石牆、柵欄都使直子感到分外的親切。一家的石牆上露出了在風中枝葉搖擺的嫩竹,一棵粗大的裸樹高高地站立在嫩竹旁。說是裸樹,但直子抬頭望去,卻分明感到了它的枝幹上已吐露出了嫩芽。

走進光介家的門廳,直子發現整個屋子的門都敞開着,屋裏靜得出奇,只能感受到穿堂而過的微風。天氣預報講,白天的溫度已達春天的程度,也許光介這是在引入陽光溫暖室內,靜候客人的到來。不過,即使如此,這一切似乎仍然隱藏着某種不祥。

門廳里只放着一雙黑色淺口皮鞋。

第一間房間里一眼可以看到的地方擺放着洗衣店送來的男式襯衣。望着它,直子也感到很是奇怪。

「有人嗎?」

直子喊了兩三聲,但沒有人應聲。她又高聲叫了一聲。這時,光介從二樓走了下來。

看到是直子,光介的臉頓時紅了,顯得很慌亂。不過,他以往那種悲苦的神色卻似乎一掃而光了。

「請,請進來。」

「其他人呢?」直子顯得有些猶豫。

「看來,我還真該發一下通知。我這個人,對這些習俗什麼的一點兒也不懂。我原來想,到了四十九天做法事的時候,再請大家來為她祈禱冥福。沒想到,到了忌日,也有像您這樣來敬香的。」

「……」

「我這個人做什麼事都辦不好,真對不起。請進吧。」

「嗯。那就讓我敬一炷香吧。」

「請。骨灰盒在樓下的房間里,照片掛在二樓呢。」

「是嗎?!」

「有人說了,這樣放太不合適……」光介微笑的目光充滿喜悅。對直子的到來,他顯得十分高興。

「請到二樓坐坐吧。」

二樓走廊里有陽光的地方擺着桌椅。煙灰缸里冒出縷縷青煙。

「天暖和多了。看着那雪白的富士,也覺不出冷來了。從這兒,富士山看得真清楚。」

直子抬頭望去,空中顯露著富士山的姿影。拉過椅子,坐下后,直子便看不到富士的模樣了。

「您挺孤單的吧?」

話剛出口,直子馬上意識到這句問話多麼無聊,不由得垂下了眼帘。

「嗯。怎麼也打不起精神。我也不想在這兒再住下去了……」

聽光介的語氣,就像一個死去了愛人的男人似的。

「母親在世的時候,有些事我弄不懂。可她走了,卻讓我明白了許多。我這個人,怎麼也擺脫不了她這個故去的人。」

一位老婦人送來了「焙制茶」。望着走下樓的老婦人,光介說:

「這是我請來的日工,幫忙料理家務的。到了這種年齡,人太可憐了。今天她有事,要早點兒回去。她一走,就剩我一個人了。」

光介平靜地說着。但直子卻感到心緒不寧。她神情不定地端起了茶杯,似乎有些口渴。光介換了一根煙點上,似乎在等著直子喝茶。

過去來插花時,直子都是在樓下。她是第一次上二樓。二樓有兩間房子。光介的起居室拉門敞開着,可以看到裏面的大桌子,還有垂掛在壁龕上的師傅的照片。照片前有一座小香爐,稍靠邊上擺放着一隻白磁壺,裏邊插著白色和淺紅的玫瑰。

直子突然想到似的說:

「就在師傅去世前兩天,那天,我來學插花,我選了香豌豆和葉蘭,使用了三片葉蘭。師傅看到后,甩開了一片,讓另外兩片形成擁抱狀。葉子的深綠配上可愛的鮮花,讓人覺得就像是『立偶人』似的。」

「嗯。」

直子突然意識到自己不經心說出了「擁抱」這個詞,連忙又轉了一個話題:

「那天師傅挺精神的,可……她是不是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呢?」

「她那個人有病從來就不說……聽醫生講,她當時頭一定很疼。」

直子點點頭,隨後便把視線移向壁龕上的師傅的照片。光介望着直子的側臉,說:

「直子小姐,你從英夫那兒聽說過我和母親的事兒了吧?」

「……」

當直子將視線從師傅的照片移向光介時,她才發現隔壁的房間的拉門是緊閉着的。直子憑直覺感到裏面有人在。

「我1歲零8個月,還是個嬰兒時,是母親把我要來的。當時,我剛剛會走路。當然,我一直以為她就是我的母親。母親覺得我不是她親生的,反而格外地愛護照料我。後來,母親再婚了。當時,我內心的嫉妒簡直近似病態。這也許就是因為我們不是親母子。當時,我動不動就發脾氣,特別地粗野,性格完全扭曲了。那時的影響至今仍然殘存在我的內心。」

光介說話的時候,不斷地望着直子。光介的眼睛裏流露着苦思冥想般的神色。任何人,一旦接觸他的眼神,便會久久難以忘懷。直子避開光介灼人的眼神,說:

「隔扇的事兒,我聽師傅說過。」

「噢,是把隔扇砸壞了的事兒吧……當時,我覺得都是因為母親不好。我怎麼叫她,她就是不來。我想要是弄出聲響她肯定會來的,所以就『咚』地給了隔扇一下。可是光聽到母親細聲細語地說了句『就去』,等了半天也不見她的影子。我一生氣,就用力撞了隔扇一下,結果把隔扇給撞透了。當時我想反正也要挨說挨打,便什麼也不管了,把那隔扇毀得不成樣子。」

「看到我學習成績下降、性格變得扭曲,為了我,母親和那個人離了婚,失去了一輩子的幸福。可是,幼小的我還覺得母親就應該離婚。後來我結婚了,母親嘴上說她這可就放心了,可事實上她在家裏安安靜靜地呆不住了。每天,她都顯得焦躁不安的,對兒媳婦也總是惡聲惡語的,我妻子總催我和母親分開過,可我又不願意讓母親一個人過。因為我十分悔恨,我覺得母親的不幸都是我造成的……」

直子覺得光介不僅是在講給自己聽,似乎還在講給另外一個人聽。於是,她的肩頭有些發抖。她彷彿感到旁邊的房間里走出了一個女人,這女人此時正在悄悄地沿着樓梯往下走去。

「她又是這麼死去的,更讓我後悔啊。」光介說到這兒時,直子突然用兩手捂住了自己的臉,顯出十分悲傷的樣子。

「你怎麼了?我這麼說……」

趁光介沒有走過來,直子連忙站起身來,走進掛照片的房間里。抬頭望着照片,直子用香爐的火點燃了香,雙手合十,為師傅祈禱冥福。

光介也來到直子的身旁坐了下來。直子覺得光介身上傳出一種使她難以馬上離開此處的力量。

「我想從過去擺脫出來。」

「什麼?」

光介這意外的話語使直子感到不解。

「我想把母親的死作為我今後生活的分界線。」

直子沉默著,沒有說話。光介又講起了他的母親。

「我四五歲時的事兒,我記得很清楚。那時,媽媽還年輕,我也很幼小,那時,我覺得母親很美。母親經常抱着我,我總愛玩母親的手掌。當時,母親的手掌那麼胖那麼柔軟,讓我覺得不可思議。我就問她這是什麼。母親說是肉啊。這種答案讓我還不滿足,我又問這是什麼,母親說不是說了嗎,肉。可是,我還不明白,就又問。就這樣,持續了很長時間。後來,母親突然把我從她的膝蓋上推了下去,說你這討厭的孩子真-人。我嚇得哇哇地哭了起來。」

直子也覺得有些毛骨悚然,感到光介很可怕。

「當時,你父親還健在吧?」

「對。」

「你還記得你父親嗎?」直子問道。她似乎在避開光介母親的話題。

「模模糊糊地還記得。」光介無精打采地說。

「我記得母親和以前那個父親關係挺好的。以前那個父親是個很善良和藹的人。」

「他要是活着,就幸福了。」

「我說的是我母親幸福。」

直子沒有說話。她覺得光介的說法有些奇怪。

春風調皮地猛地吹了進來。光介站起身來,關上了走廊的玻璃,又拉上了屋子的拉門。

樓下門廳傳來了女人來訪時的柔和的聲音。直子立時感到緊繃的神經鬆弛了下來。

吉日已在日曆上選好了。這一天是「先勝」①,所以儀式宜在上午舉行。新娘惠子必須提前兩個小時到達東京會館,在那兒化妝,更換和服。由於母親宮子要穿黑色禮服,直子也要穿着和服從家裏走,所以就定好由穿西裝、化妝簡單的千加子陪惠子早些離家。

①宜於辦急事、訴訟的吉日。

雖然已經請好了幫忙的人,但宮子仍然摸黑就起了床,忙忙碌碌地準備起臨行前的家宴來。她做了惠子所喜歡的白醬豆腐湯、鹽烤綢魚……

「直子,去叫你爸爸去。已經8點了。」

直子起身喊了父親好幾次。

高秋看到飯菜以後,說了句:

「噢,對啦。」便走到門廳,擦起黑皮鞋來。

直子也來到門廳,說:

「爸爸,鞋待會兒我擦。您還是快點兒坐下吧……」

「嗯。不過,你剛洗乾淨的手又要弄髒的。」

「爸爸。」千加子大聲地喊道。

「馬上就行。一會兒就完。」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大家都很心急,但誰也沒有動筷子。

千加子又起身來叫高秋。高秋在衛生間正在仔細地洗着手。

「你們都沒吃呢。你們先開始不就行了……」

「爸,姐姐要出嫁了。你是不是有點孤單啊?」

「沒有。」

當高秋好不容易坐下來時,宮子臉上顯出很掃興的樣子。

「至少今天早晨,大家能利利索索湊在一起吃一頓早飯也好嘛……惠子不在了以後,咱們的早飯也要一塊兒吃啊。」

吃完飯,已經沒有慢慢聊天的時間了。在千加子的催促下,惠子站起身來整了整尼龍長簡襪,道:

「那我就走了。」

「不是『我就走了』,今天早晨要說……」

「要說再見?」

宮子眼角頓時發紅濕潤起來。

「也和你爸爸正正經經地告個別。」

「怎麼告別?都說什麼啊?」

「就說『這麼長時間』……」

「這麼長時間……」惠子端正姿勢跪坐下來,等著母親下面的話。

「少說那麼多沒味兒的話吧……」高秋說着,一個人先向門廳走去。

「就說『我走了』,不挺好嗎?!」

千加子大聲喊道。

「喲,爸爸,你把我們的鞋也全給擦了。」

「真謝謝您。」惠子拿鞋的手指尖顫抖著。

直子幫着把新娘的婚禮服等一些大的行李裝進了車裏。

然後,宮子和直子對着梳妝鏡,慌忙化起妝來。直子幫助母親拔掉了兩三根十分明顯的白頭髮。

「媽,你把這兒稍微染成褐色的多好……您要是和我姐一塊去,讓人家幫您穿和服就好了。要是那樣,我也能請美容師穿了。」

「我那套和服太舊了。」

「……」

「還得謝謝今天的天呢。風雖然冷些,但也用不着穿冬天的大衣出門了。天這麼暖和不穿大衣也蠻像個樣子的。我現在是要什麼沒什麼。碰上這種事兒就算麻煩了。另外,那邊的親家又對咱們的衣服穿着挑得很。真讓人費心啊。」

宮子從來沒有像其他女人那樣發過這種牢騷。她用力跺着腳,使新襪子能更合腳些。在別人眼裏,她似乎是在強壓着內心的怨氣。

直子的和服也是借來的。

高秋、直子和宮子坐上了接他們的車。高秋和宮子都默默地坐着。坐在父母之間的直子端詳著垂落在膝上的長袖上的花紋。

此時,直子稍稍有些明白了。正是母親的不如意才使得她堅強起來。同時,這似乎也是父親的不幸之所在。

「剛才姐姐告別時,就說了一句『很長時間……』,那後邊該怎麼說呢?」直子問道。

「嗯,還真不好說呢。要是說『很長時間承蒙您的關照』,又有點彆扭。我看說句『謝謝您了』,也就湊合了。」

「『我走了』就挺好。」高秋冒出了一句。

「不應該說『再見』吧。」

新娘蓋頭

汽車沿着皇宮外的護城河行駛着。河水映射的陽光變得柔和了許多。一排排柳樹的枝頭已經開始泛青吐出了嫩芽。

河對面石壁上站立着四五隻白天鵝。看到它們,直子忽然聯想到白色的富士,那座恍如光介的富士。師傅在世的時候,直子在去師傅家時,也曾隔着電車的窗戶看到過富士。

直子在車裏回首眺望。但是,她卻並沒有看到遠處的富士。

宮子也隨着直子的視線向後望去,似乎在問「你在看什麼」。

「您看,就那麼幾隻天鵝。」直子藉機轉移了母親的注意力。

到了東京會館,直子比父母親先行一步,直奔惠子的休息室。

穿着白色和式結婚禮服的惠子正坐在椅子上。她坐得端端正正,絲毫不敢移動身子。直子馬上意識到自己也不應該去和姐姐講話,但是,她還是說了句:

「咱爸、咱媽都來了。」

惠子用眼睛示意她知道了。

千加子拿着相機,從各個角度,不停地為姐姐拍照,照下姐姐新娘的盛裝。

直子覺得,那個穿結婚禮服作為模特出現在電視里的姐姐和真正穿上新娘嫁衣的姐姐簡直判若兩人。當然,電視里姐姐穿的是婚紗,現在穿的是和服。衣着全然不同,化妝也很不一樣。不過,在某一點上兩者存在着根本性的區別。

惠子的美光彩奪目,充溢着整個雪白屋頂的房間。

「看到英夫了嗎?」惠子向直子問道。

「啊。」直子心裏一驚,忙問:

「那我去給你看看吧?」

「算了吧,沒什麼特殊事兒。」

惠子頭頂着新娘的蓋頭,溫柔地說。

「我還沒去真山家的休息室看看呢。」直子說完,又開玩笑地講:

「要不,我去看看吧,沒事兒吧?」

直子向惠子膝蓋旁移了一下身子,想在近處看看姐姐。

「你和千加子要做一件讓咱爸、咱媽大吃一驚的事兒啊。」惠子說。

「……」

看到直子沒有聽懂她說的意思,惠子笑了笑,又說:

「今天早晨,離開家時,我覺得特別難受。」

這時,她們的父母走了進來,話也到此中斷了。

看到惠子,高秋做出瞠目結舌的樣子。

「嗬,真漂亮。我有點捨不得交給人家了。」

時間馬上就到了。在服務人員的引導下,一家人來到了會場。東京會館里既有祭壇,也有神官。

在結婚賀宴上,直子、千加子的座席很自然被安排在遠離主桌的地方。但是,直子沒有想到光介的座席就在自己的旁邊。看到光介在自己身邊落座,直子臉上感到有些發熱,泛起了紅潮。

「向您賀喜。」

「謝謝。」直子謝道。

光介又扭頭向新郎新娘的方向望了望,說:

「真漂亮啊。」

說完這句話,光介許久沒有回過頭來。

「嫁給英夫君,有點可惜了。不過,像他這種人在婚姻大事上總是蠻順的。」

「……」

「您不覺得有些可惜嗎?」

直子不知該怎麼回答。

「我這個人,要是受到邀請參加了喜宴,總要對新郎產生一點點嫉妒,對新娘要感到一些同情。更何況是你姐姐這麼漂亮的人了……」

宴會開始后,菜一道一道端了上來。先是開胃菜,繼而是清燉肉湯和冷盤。在肉類菜肴尚未上席時,新娘在煤人的陪同下退場去更換新的和服。

「您準備去哪兒旅行?」光介向直子問道。

「準備去伊豆。我一直沒有拿定主意……」

「最後還是決定去伊豆啦?伊豆現在正是春光明媚的時候。」光介壓低聲音又說:

「我最近也準備去伊豆看看。」

「聽說我父親在伊豆的山裏從事新型林業。我一直想去他的山上小屋看看。」

光介隨口說出了「我的父親」這幾個字。「我的父親」是指插花師傅第二次結婚後又離婚了的那個人嗎?也許是指光介的親生父親?關於光介的親生父親,直子從來沒有聽插花師傅談起過。關於第二個養父,直子也沒聽光介提到過。在插花師傅的忌日裏,光介只談到了他第一個養父。

不過,仔細琢磨起來,直子與光介的關係還沒有親近到可以傾吐自己身世的程度。忌日那天,光介之所以說起他的身世大概是因為他過於傷感的緣故吧。

「直子小姐對伊更半島熟悉嗎?」光介又搭上話來。

「不。我連熱海也還沒去過呢,真有些不可思議。」

「我也是。我也沒去過。到那兒去的人太多了,而且又離東京很近,總覺得什麼時候都能去。」

「嗯。」

銀行組織的旅行,直子沒有參加過。也許是由於父親高秋的性格關係,直子一家人也從來沒有全家去溫泉玩過。

「父親在伊豆的山上種了一些叫做尤加利的樹。聽說現在砍伐這些樹都需要用軌道手推車。他住的山中小屋周圍還能見到鹿,還有野豬呢。」

「真的?我真想去看看。」千加子插嘴道。她不時瞥上幾眼看看光介的美貌,似乎在觀看一個不可思議的物體一般。

「那我去的時候,也叫上你吧。」

光介把他那甜美的溫柔的視線轉向了千加子。

更換完艷麗的和服,新娘又返回了主賓席。

雨日

也不知是誰定下的習俗,據說父母不能為新婚夫婦外出旅行送行。

對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人們也常這麼講。也許這是為了要掩飾做父母的對孩子的愛憐。

當英夫和惠子坐上車時,直子和千加子都有些不好靠近他們的身旁。惠子的朋友們站在車子的旁邊,她們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

看到車門關上了,直子心裏不禁湧起一陣孤寂之情。「姐妹的緣分太淺太虛幻了。」直子心裏想着,不由得緊緊地握住身旁千加子的手。

送走新郎新娘以後,直子將視線移向了停靠車的地點後面的台階,找尋着光介的身影。但是,再也找不見他了。直子有些悵惘,也不知什麼時候,在什麼情況下才能見到他?也許這就是最後一次了。

客人們都走了。宴會廳接待處附近,站着惠子的父親和母親。他們顯得十分疲倦。直子和千加子乘電梯返回到父母身邊。看到父母二人的樣子,她們不知應該說些什麼。

「英夫先生的父親他們呢?」直子問。

「已經回去了吧。我們道過別了……」宮子答道。

「那咱們也走吧。」

一家四口人上了侍者安排的車上。

車行駛了一會兒后,高秋道:

「下回該直子了。」說完,他按了幾下打火機,想點着手裏的香煙。

「三個人都是女孩子,以後都要走光的。」

「你這個人真討厭。女兒大喜的日子,可你打火機油也不灌好。直子,帶火柴了嗎?」

「噯。」

直子打開手包,取出火柴,給父親點着了煙。這火柴是直子作為紀念從婚宴的桌子上拿來的。

「我姐姐那樣的,什麼也吃不了。炸雞排那麼好吃,她也不吃。還有,雪糕她也沒動。」

「做新娘是不能吃東西的。不吃,人家看着才舒服。」高秋答道。

「是嗎?最近,有不少新娘都是吃東西的。而且,有的新娘還要做即席講話,還要跳舞呢。」千加子道。

「千加子,你要是做了新娘,也不吃吧?」

「她要是不吃,那就是因為不習慣系和服帶子,帶子系得過緊啦。」宮子又加了一句。

「惠子姐辦得太沒有她的風格了,真讓人奇怪。我可不想像她那樣按日本式的去辦。」千加子滿不在乎地對宮子道。

「媽,您和我爸結婚的時候,也是什麼也沒吃嗎?」

「過去嘛。」

宮子隨便地說了一句。

宮子今天一天似乎都在強忍着什麼,表情顯得十分生硬。上了車以後,她一直望着車外的街上的景象,不想講話。

高秋由於感傷、孤寂,反而顯得過於興奮,話比平日多了許多。

父親不再是平時的父親,母親也不再是平日的母親。

以往,直子曾模模糊糊地意識到父母之間存在着隔閡。今天,她清楚地感知到了這一點。在姐姐的大喜日子裏,本來不該想到這些。可是,也許正因為是姐姐的喜日子,才使自己想到了這些。

父親是個少言寡語的人,有什麼事總愛存在心裏。雖說如此,直子也從未和別人家的父親去做比較,去埋怨自己的父親薄情。

她有了什麼不滿、什麼要求也總是找母親訴說。母親是她最貼心的人,可以最大限度地給予她溫馨的愛、細膩的情。雖然父親滿足不了她這一切,但是直子總覺得父親本來就應該這樣。

但是,今天她發現母親故意冷淡父親時,卻覺得母親有些不同尋常。

回到家裏以後,一種不同往常的東西使得家裏的每一個人都有些心神不定。

宮子和來幫忙的女人忙着收拾起借來的服裝。直子覺得母親這是在使性子鬧彆扭。

「用不着這樣嘛……我爸像是想和你聊聊的嘛……我們其實也想坐下來說說話的……」

轉眼之間就到了傍晚。

婚宴結束時已經將近3點了。所以,家裏的人誰都懶得去做晚飯。

從門窗的縫隙吹進的風顯得很冷,千加子很早就把擋雨窗關上了。當然,千加子也許只是由於無事可做才提早關上了擋雨窗。

考慮到幫忙的女人過於勞累,宮子讓直子去蒸雞蛋羹。其他的,就準備吃些海鮮小菜還有鹹菜了。

高秋看完晚報以後,又自己一人看了一會兒電視的兒童節目。然後,他最先拿起了筷子。

「您家的那兩位大概已經到了旅館了吧?」來幫忙的女人向宮子問道。

「是啊。」宮子沒答話。高秋看了看手錶,應了一聲。

「天都黑了,該到了。現在天長了。」

高秋現在滿腦子都是女兒的事。

「這燈泡是多少瓦的?」千加子問。

「怎麼這麼暗?白天舉行婚禮的地方多亮堂啊。」

吃完飯,收拾停頓后,幫忙的女人離去了。但不久,從門廳處又傳來了她的聲音。

「外面下雨了,您能不能借我一把傘使。這春秋天就是變得快,剛才天還那麼晴呢。」

直子拿着傘給她送到了門廳。雨下得很猛。

上好門廳的門鎖,直子回到了起居室。父親和母親在小飯桌的兩旁面對面地坐着。電視已經關上了。

直子想悄悄地回自己房間去。

「直子,到這兒來。」父親這時把她叫住了。

「噯。」

直子坐下,等待着父親發話。

「惠子嫁出去了。我和你媽也為女兒辦完了婚事。這以後,家裏就少了一口人啦。」

父親費勁兒地說出了誰都明白的事情。

「這以前,你媽太辛苦了。」

直子點點頭。

「所以,我想咱家也可以請個女傭。可是,你媽說,都現在了,不願意整天去看人家的臉色。這樣的話,我看直子就辭掉工作,在家裏一邊學點兒做新娘的知識,一邊也幫幫你媽。你看行嗎?」

聽到父親溫和的話語,直子轉臉看了看父親的面容,答道:

「嗯,行啊。」

母親也顯得很高興。不過,她卻低着頭,只能看到她那白白的額頭。

雨聲愈來愈大了。外面又傳來了雨水的流動聲。

「我從來就沒打算讓直子辭去工作。」母親說。

「惠子的婚事是辦完了。可借的錢還是要還的。就算一個月還一萬日元,也得用兩年。直子要是沒有工資、獎金,不能慢慢地為自己做些準備,到時,我們當父母的可是什麼忙也幫不上。我可是沒辦法去湊錢了。」

高秋愣了一下,說:

「你既然說得這麼可憐,幹什麼還要讓千加子上什麼短期大學呢。我理解不了。你的想法有矛盾。既然知道惠子結婚費用不夠,就應該讓千加子去就業上班嘛。」

「你啊,讓孩子們上幼兒園時,你就不贊成。」

「……」

「現在了,你又拿千加子來埋怨我。」

「埋怨?我哪能埋怨你啊,我是佩服你。」

高秋扔下一句不冷不熱的話,走出了起居室。

直子很少見到自己的父母爭吵,也沒見過他們談得十分投機。現在遇到這種場面,她感到害怕、不安。

宮子兩手掩著臉,肩頭顫抖著。她像是哭了。

「媽,您太累了。洗個澡,早點休息吧。我姐太可憐了。」

直子為什麼會覺得惠子可憐呢?現在,惠子大概正在和英夫擁抱或者接吻呢。

其實,直子是在想念已不是這家人的惠子,由此脫口而出的。

「直子,和我一起睡啊。」

宮子說話的語調就像個孩子。她放開了掩著臉的雙手,顯得格外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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