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與香

香與香

五爺香過,後來,五爺臭了。五爺又香了。

五爺是初級社的飼養員,把牛喂得很肥很肥,肥得象渾身披了緞子,摸著溜溜光,比老婆的肚子還光還滑。五爺的老婆很漂亮,給保長當過丫鬟,保長的丫鬟不會不漂亮的。人們都說,保長不是吃素的,丫鬟長得這樣漂亮,放到誰身邊誰也不會不那個的,一定叫保長那個過。五爺不信。五爺很親老婆,喂牛有了空就回家和老婆玩。五爺沒讀過書,不會細玩,只會粗玩,為了能把親勁使出來,就抱着老婆從房子這頭走到房子那頭,來回走,走一步親一下,親得嘌嘌響。這是真的。不少人偷偷看過,數過,說是從房子這頭到那頭親了二十一下。五爺除了親老婆就是親牛,比親老婆還親。冬天裏,母牛生了小牛。五爺叫老婆守空房,自己在飼養室陪着牛住,怕牛凍著,把被子搭到牛身上。老婆給他送飯,五爺吃一半留一半叫牛吃了。五爺又冷又餓,牛又暖又飽。五爺瘦了,母牛小牛肥了。

五爺的事上級知道了,就表揚他,選他當勞模,叫五爺坐汽車坐火車去省里開會,住在高樓里,還叫吃香的喝辣的,還叫和省長握手。五爺記得,省長手和棉花絮一樣,幾十年過去了,五爺的手心裏還覺著有團棉花。五爺從省里回來時光彩得很,縣長接,鄉長接,一路敲鑼打鼓,還放鞭炮,和迎神一樣風光。五爺在省里縣裏吃的喝的都變成了眼淚,流了一路,一直流到家裏。五爺抱着老婆又哭,哭得很動心。五爺說,從今往後咱們不玩了,得把心思使到牛身上,要不咱們就不算人了。老婆聽着也哭,老婆說,我幫你。想想從前比比現在,要不是新社會還能有咱們?麥米都有個心,咱不能得恩不報。

五爺的福太多了。老婆給五爺生下個白胖白胖的兒子,五爺喂的牛給社裏生下個活蹦亂跳的小牛,雙喜臨門。賀喜的人成群結隊,連縣委書記都來了,來了不是先到支書家裏,來了就一頭扎到五爺家裏,和五爺又說又笑,親得不出五服。這還不說,縣長還給五爺燒鍋,縣委書記給五爺的兒子起名,書記說,叫個愛社吧。五爺說,可好。五爺的老婆說,起到俺們心窩裏了,長大了叫他愛社愛一輩子。村裏誰家有過這麼大的洪福?人們象看大戲一樣圍着看,看得亂咂嘴,都說五爺算是洪福齊天了。支書李老三來請縣長書記去吃飯,書記亂擺手,縣長亂擺手,說,你走吧,你走吧,我們就在這裏吃了。李老三的飯菜白準備了,書記不給臉,縣長不給臉,五爺也忘了給臉,沒留李老三和書記縣長一同吃。李老三沒勁地走了,惹得看熱鬧的人哈哈笑了,笑得李老三臉紅了。李老三心裏很不是味,這村裏到底誰大?日他個媽,喂牛的成了正房,當支書的臉成了屁股,這算誰家的天下,李老三好氣,回去把準備好的飯菜倒給狗吃了。

五爺照樣親牛,給月子老婆做一碗雞蛋絲麵疙瘩,老婆倒給母牛半碗,實怕小牛沒奶吃。村裏人說,五爺兩口子把自己當成牛了,把牛當成自己了。五爺笑,老婆笑,說,兒子和小牛一樣,手背手掌都是肉,都連心。兒子長,小牛長,一天一個樣,五爺盼著都快點長。五爺盼著盼著,突然母牛死了,好好的死了,沒病沒疾死了,五爺比死了親爹親媽還傷心,哭得死死活活,頭直往牆上碰,碰得滿臉是血,罵自己對不起這個對不起那個,對不起了一大堆還要對不起。

五爺要求查查牛咋死的,支書李老三說,你放心,會查清的。社裏找來獸醫,獸醫把牛開腸破肚細細查看,牛肚裏有幾根針,縫衣裳的針,原來是階級敵人下的毒手。誰是敵人?村裏窮,沒有地主,沒有富農,敵人是誰?支書李老三如臨大敵,天天找積極分子開會,天天吃着香噴噴的死牛肉,又是調查又是分析,很是神秘了一陣子,很是嚴肅了一陣子,個個熬得眼屎成堆,死牛的肉吃完了,敵人也找出來了。別的還有誰?是五爺,是五爺的老婆。五爺給保長當過長工,是保長的狗腿子;五爺的老婆叫保長那個過,一夜夫妻百日恩。五爺和老婆睡在床上能不說悄悄話,說啥?念誦保長的好處,說共產黨的壞話,說保長叫槍斃了,說他們的主子可憐。五爺積極,不假;五爺的老婆積極,不假。看不假可假大了,驢屎蛋外面光,都是偽裝的。不假裝積極咋能混成勞模,不混成勞模咋能破壞,不破壞咋為保長報仇?不醉假裝醉,這事誰不會?李老三這麼那麼一講兩講,本來就覺悟的村民們擦亮了眼睛,如同大夢初醒恍然大悟了。是啊,老早就看他倆積極得不象個人樣,人嘛,誰能沒一點私心,看着沒一點私心的人私心才最大哩。會裝,裝得真象,把縣長都哄住了,把省長都哄住了,差一點叫他把社會主義推翻了。

五爺說話間成了階級敵人,啥滋味就不用說了。五爺不想當敵人,五爺賭咒發誓,說他真心實意熱愛社會主義,說他不是敵人,說他冤枉,說他報恩都報不完哩,咋能想推翻社會主義?五爺痛哭流涕。誰信?狗嘴裏吐不出象牙,聽敵人的話要會聽,得反著聽。他說他熱愛,一定是仇恨。他說他報恩,一定是報仇。別看他哭,他心裏在笑,笑廣大群眾是二百五,好哄。敵人不打是不倒的,掃帚不到灰塵是不跑的。人們想想是這個理,個個紅了眼,個個摩拳擦掌,個個吼天吼地。操你奶奶,可叫你坐汽車坐火車,可叫你住高樓吃香的喝辣的,可叫你和省長握手,可叫你比香油還香!不怕不招,五爺招了,說牛是他害死的。五爺美了,去住不掏錢的房子了。五爺走了,還有五爺的老婆。你說,你說,說說和保長那個過幾回?和保長那個比老百姓那個咋美?五爺的老婆說沒有和保長那個過,人們不過癮,不信,非要叫她說說和保長咋那個,說只要她說了咋那個就沒事了。五爺的老婆頑固不化死不開口,五爺的老婆上吊了。日他媽,啥事不想活了,是想她的老相好保長哩,又去找保長那個了。五爺的老婆走了,還有兒子,愛社才兩歲,饒了,外婆來抱走了。

愛社慢慢長大了,大到上學了。成了學生就該說說家庭出身了,就該說說社會關係了,不用三說兩說,愛社就跟保長掛上了。老師知道了,學生娃知道了,知道愛社的爹是保長的狗腿子,知道愛社的媽叫保長那個過,愛社就繼承了反革命的任務,和愛社一般大的小革命們被發動起來了,就常常舉著小紅本斗愛社這個小反革命,小革命們的感情被潑上了油,被點着了火,熊熊燒着,往愛社臉上吐口水,罵他,打他,踢他,叫他請罪。愛社從小就知道了人是什麼,愛社常常想死又沒死。外婆說,活着,你死了人家高興。愛社不想叫人們高興,愛社就活下來了。

愛社活得很可憐,愛社活得也很實在。別人天天革命,愛社不得革命就天天讀書,讀沒毒的書,讀寫汽車的書,讀寫收音機的書,讀寫蓋房子的書,見啥讀啥。愛社長大了就偷偷跑了,天南地北混世界,討飯,燒窯,修傘,修鎖,修各種機器,啥都干,啥都干不長,干幾天就換個地方,換個工種,怕人家摸住他的底細。後來,愛社聽說爹爹釋放了,愛社就連夜回來了。愛社看見爹就叫了聲爹,五爺聽見叫爹就哭了,哭得很痛很痛。五爺說,他不配當這個爹,都怨他這個爹害得愛社從小就受苦受累。愛社也哭了,哭着不叫爹說,哭着不叫爹哭。愛社說,你是我爹,不比別人的爹差,別人咋說我不嫌棄,我啥都知道。愛社啥不知道,外婆天天說爹是好人,說爹是叫壞人害了,說爹冤枉得很。外婆臨咽氣時還拉着愛社的手,叫他給媽報仇,叫他給爹報仇。愛社記着外婆的話,愛社看爹還在哭,愛社就說,爹,咱別哭了,咱越哭別人越笑,別人笑得夠多了,咱為啥還要叫別人笑?五爺就忍住不哭了。

五爺種地,愛社種地,承包的地豐收了。五爺只想着好好過日子,五爺想錯了。這天熱得很,五爺搬個小椅在村頭大樹下歇涼。村裏人都在這裏歇涼,人們說說笑笑,五爺自知身份低下,只歇涼不開口。李老三來了,李老三已經不當支書了。李老三四下看看沒地方可坐了,就很隨便地踢了五爺一腳,說,起來!起來!五爺看看他,五爺想,我坐我的椅子憑啥叫我起來?五爺想是這樣想可沒敢出口。李老三乜斜著五爺,嘿嘿笑笑說,咋啦,還不服?五爺只好站起來了,連小椅也不要了,踉踉蹌蹌往家跑去。五爺聽見身後一陣笑聲:也不想想自己是啥人,還想往人場里鑽。五爺回到家裏就哭了,被子包住頭哭。五爺才明白,在押犯人和釋放犯人除了在押和釋放不同,到底都是犯人,犯人這張皮到死也脫不掉了。五爺越想越傷心,自己本來是社會主義的根子,為啥非要叫自己當社會主義的敵人?五爺到現在還不知道牛肚裏的針的來歷,是誰把針放到牛草里叫牛吃下去的?五爺把村裏的人想了千遍萬遍,想不起得罪過誰。五爺倒是想過一個人,只想個開頭就不敢想了,就埋怨自己不該有這個想法,他怎麼會呢?五爺破不開這個謎,五爺也不敢去破,因為五爺承認過針是自己放的,不光承認還按過手印,翻案會罪上加罪。五爺想這個謎只怕永遠是謎了,自己永遠是犯人了。五爺想起李老三踢自己的這一腳,痛倒不痛,只是和踢狗一樣隨便,自己還有啥臉活人,不如死了算了。五爺被子蒙住頭不吃不喝。愛社急了,愛社不怨爹不怨別人,愛社說,都怨我沒本事,人們才敢把我的爹不當人看。日他奶奶,我就不信一個人能十七老十七,十八老十八,我要不叫人們向我叫爹,向我爹叫爺我不活人了!五爺聽愛社說到這個地步才不哭了。

政策好了,愛社在大路邊開了個修理鋪,修手電筒,修鎖,修自行車,修拉車,修拖拉機,修汽車,修電器,啥都行,啥都會修,修得還好,愛社沒少掙錢。愛社心狠,要錢死狠死狠。狠得五爺都怕。五爺親眼看見的。一輛汽車壞了,不會跑了,愛社去只摸了一下就會跑了。司機說,謝謝。愛社說,不用謝,謝啥?愛社說着遞給司機一張條子,司機看看條子嚇了一跳,說,摸一下就要一百元?愛社說,我只要五十,還有五十是你的。司機笑了,給愛社五十元。還說,夠朋友。走時還笑,還不住說,拜拜。五爺看得迷糊了,只摸一下就掙了五十元錢,還送了五十元錢的禮,錢也有了情也有了。五爺說不上來有什麼不對,卻總覺得有點不正道。五爺說,只摸一下就要那麼多錢?愛社說,別看這一下,我摸了十幾年摸了幾萬次才會這一摸,五爺想想也是這個理,把學費加上了,這就叫本事。

愛社黑夜白天掙錢,眼都熬紅了。愛社有了錢就割肉,天天割一塊,很大一塊,帶在自行車把上,把車鈴捏得叮叮響,在村裏繞了一圈才回家。不逢年不過節吃的啥肉?扎得村裏人眼痛,誰見誰氣。日他個媽,啥龜孫天下,這號人天天吃肉天天過年,咱沒犯過法算白沒犯了!愛社聽見了不氣,還笑,笑得很開心。五爺可嚇得亂打顫顫,五爺知道肉是不能隨便吃的,好吃難消化,吃了沒有好下場。早年間村裏有個雙目失明的殘廢軍人,國家月月發錢,日子過得挺美,美中不足的就是愛吃肉。有一次割了塊肉從路邊過,李老三在地里做活看見了,看了他多遠,還說,日他媽,比老子當這個支書都美。沒幾天,村裏就傳說,這個殘廢軍人能看見,雙目失明是假裝的,沒人的時候走路可快了。又沒幾天,上級就叫殘廢軍人去複查,把個甲等弄成個乙等,害得這個殘廢軍人活活氣死了。五爺想起這事就說,李老三碰見過沒有?愛社說,見了也球蛋,他老早就垮台了。五爺說,別看人家垮台了,垮台了也比咱強,小心沒大差。你又不愛吃肉,往後別割了。愛社說,你住監受得啥罪,我要把你住監受的虧都補上。五爺說,算了,現在我覺著都怪美的,別再割肉了,哪怕逢年過節別人也割肉時咱們多割一點。愛社說,別人吃肉了咱們才吃肉還有球的意思。五爺說,哪怕再割肉了裝到提包里,別叫人看見了。愛社說,不叫人們看見,割肉還有球的意思,就是專門叫人看哩。五爺知道愛社是在爭氣。愛社心裏憋著一口氣,憋了好多年。五爺不是不叫兒子爭氣,只求兒子做的別過分了,過分了沒有好下場。愛社說,哪一點過分了?咱們罵誰了打誰了誣害誰了?咱們沒傷著誰一根汗毛,只是叫人們看看咱們吃肉了,他們就氣了,就服不住了。有人故意冤枉了咱們,他們高興瘋了,他們想過咱們氣不氣服不服?五爺沒啥說了。

愛社還是照樣掙錢,還是照樣割肉,村裏還是照樣罵娘,天數長了,人們罵夠了就不罵了,就眼饞愛社了。先是婆娘們變了心,和男人吵架時就說,有球啥本事,你要能和愛社一樣,哪怕你睡到床上不動彈,我掰嘴喂你哩。男人們氣,氣得紅了眼,結成伙去找愛社尋釁打架,想把氣出到愛社身上。愛社見來者不善,不等他們開口就先笑着開口,說咋有空來玩?說着就撂過來幾盒好煙,撂到幾個人面前地下,要是有五個人撂過來四盒,要是四個人撂過來三盒,人們就瘋了爬到地上去爭去奪,爭得不要命了。愛社在一旁看着笑,從心裏笑,笑得心滿意足。搶到煙的人哈哈笑着跑了,沒搶到手裏的人就罵娘,不是罵愛社,是罵那些同心同德來找事得到利就跑了的人,就給愛社說體己的話,說那些跑了的人的壞話,說他們如何如何計劃來找事,叫愛社小心防著。愛社只是專心聽着,不說信也不說不信,不說長也不說短,聽聽笑笑,親親熱熱塞給說家兩盒煙。說家就很高興了,就感恩戴德地說,以後有誰敢欺敏你了,給哥們說一聲,哥們就是楊家將保國忠臣。愛社才說,謝謝,謝謝。這是嘴上說的,心裏可不是滋味,說不清的滋味,人啊,算個球!

愛社的生意越做越大,除了修理還倒賣山貨,在路邊開店常和南來北往的人打交道,消息靈通,轉手買點賣點什麼就能發筆外財。愛社有了很多錢,人們象當年恨五爺吃得開一樣恨愛社,恨不能活喝了他。愛社知道人們恨他恨得要死。愛社不氣,愛社不怕,愛社早盤算著這一天,愛社心裏笑笑,這一回不是那一回,騎驢看唱本--走着看,看看這一回誰哭誰笑。愛社在村裏逢人都說,老少爺們哥們弟們,誰有難處了只管言一聲,開開口抬舉我愛社,伸出手是看得起我愛社,我要是推三阻四擱下誰的臉,算我愛社不是人。只是醜話先說前頭,咱這錢也來得不易,只借不舍,一分錢利錢也不要,冬天我想蓋房子,到時候把本錢還我就行了。愛社說的很是通情,很是大方,村裏人早就盯住了他,巴不得他有幾句話。說起來這個村子實在可憐,地處深山,不成莊稼,全靠山萸肉賣點錢。山萸肉又名十月紅,屬於木本植物,到了十月葉子全落,樹枝上掛滿鮮紅晶瑩的果實,猶如一樹珍珠,十分好看。人們摘下來擠出果核,便是山萸肉了。山萸肉是珍貴中藥,壯陽補陰的藥頭,據說城裏人吃了能起金槍不倒的神功。山裏人就指望山萸肉賣點錢,維持一年的開銷,往往不到半年就花個乾淨,眼下政策好了,准許人們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可惜山裏人沒文化,憑死氣力很難弄個三元五元,遇到難處就到處伸手又沒處伸手,如今聽愛社講出這般有情有義的話,人們覺得借貸有門,誰不喜歡。只是想起從前把五爺父子不當人看,哪有不記仇還給恩的好人?便有點不信愛社講得是真心話,怕真伸手時,愛社會算舊帳藉機說三道四耍笑一番,弄個臉紅脖子粗很難以下台,人們便不肯輕易張口。人們不肯張口是沒有到彎腰樹下,到了彎腰樹下不低頭也自自然然低頭了。

村裏有個王三,媽媽生了病沒錢醫治,心急火爆沒有辦法。媽媽在難處想起了親人,就說,三,去你李三叔家裏看看,他才賣了豬,聽說賣三百多塊哩,叫他給咱拐個彎,等冬天山萸肉下來賣了就還他。李三叔就是李老三。李老三當支書時,王三的媽當婦聯主任。村裏風言風語說他們的關係有點那個,是真是假不得而知,反正黑里明裏兩個人形影不離,人們都說,李老三不是吃素的把式,棉花見火沒有不著的道理。後來李老三因為貪污和索賄下台了,王三的媽才不明不白的不幹了。王三噁心李老三,從不登李老三的門,路上見了也歪歪頭不說話,還要衝着李老三的背影呸呸吐幾口。王三聽媽說叫去找李老三借錢,王三不想去。媽說,他會借給的,你放心去好了,王三為了給媽治病,不想去也硬著頭皮去了。鄰里之間放個屁都知道,王三的媽久病在床李老三怎能不知?李老三見王三來家,知道沒事不登三寶殿,不等王三開口,李老三就說,找人不如等人,你來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哩。王三說,幹啥?李老三說,還不是為了退賠。借人家的錢人家催得火起,賣了個豬還差遠哩,想叫你們多少給湊一點,轉過季就還你們。王三瞪了一眼二話沒說就回頭走了。王三在村頭抱住頭蹲了又蹲,才狠狠心跑到大路邊修理鋪里,攢著勁對愛社說,我媽有病,能不能借給五十塊錢?愛社笑笑,說,怎麼說能不能,我說過的話能是放的閑屁?王三嘿嘿笑笑,臉也展了。愛社又說,我這裏沒錢,錢是我爹管着哩,下午你打個條子去找我爹取。王三知道愛社孝順,大小事都得叫爹知道。王三看愛社不是哄自己,也就高興地走了。

愛社回去吃飯時給爹說了,說下午王三來借錢,叫他照條付錢。五爺知道兒子的心,兒子是想叫爹落下這個人情,五爺就答應了。下午王三來了,笑着喊聲五爺,五爺很是高興,高興得心裏的肉亂顫顫。五爺自從釋放回來,不論高低人沒人稱呼過他,至多喊他聲老五,連幾歲的娃娃都喊他老五。突然王三喊他一聲五爺,本來按輩數按年齡王三都應該這樣喊,應該這樣喊五爺也覺得高稱了。五爺很是熱情,拿出好煙招待,還敬了杯好酒,象待親戚一樣待王三。王三吸了喝了才拿出借條,五爺照條給了錢。王三數數,說,條子上是五十元,你這多了。五爺說,多這二十元是我一點心意,你媽有病,你替我買點你媽想吃的東西,我就不再去看了。王三推讓一番還是接住了,王三千恩萬謝走了。王三走了很久,五爺耳朵里還響着王三叫五爺的聲音,總算有人把自己當人稱呼了,五爺心裏甜甜的,五爺笑了。

人們聽說王三借來了錢,在村頭碰見王三就問好借不好借,說外話了沒有?王三沒說多給二十塊錢,也沒少說五爺的好話,說好煙好酒招待,說五爺見條給錢沒說一個字的外話,說得不少人動了心。有人就跟着說五爺的好話,說,聽說五爺紮根都是好人,住法院是別人栽他的贓,李老三從一邊路過,站住聽了聽心裏很不是味,就賣老地說,球,老傢伙收買人心哩,你們得小心點才是。王三看見李老三氣就不打一處來,冷冷地一笑,說,小心個球,收買我們球用。你有本事你也收買嘛,你幹了幾十年咋不收買,光會要要要鬥鬥斗。你不收買也不叫別人收買,叫大家去死?我知道你氣的啥,你叫別人收買了一輩子,現在成了破爛沒人收買了。說得周圍的人心裏好痛快,忍不住哈哈大笑。李老三噎得透不過氣,臉象紅布又變成黑布,氣沖沖走去又回頭說,也不嫌掉人喪德,為刑滿釋放犯人塗脂抹粉,咱們走着看!

李老三要走着看,五爺知道了怕了,就說愛社,算了,好心沒好報,往後就說賠了,有錢了自己悄悄花,也方便也少惹是非。愛社不同意,愛社說,有了錢別人都不知道,要這錢還有球的意思,外人都知道咱有錢咱這錢才是錢,人們才能把咱當人看。五爺想想也是,咱憑啥叫人把咱當個人?不論冤不冤反正自己是釋放犯人,咱說咱是好人,誰信?只有靠錢掙個人噹噹了。愛社又說,咱借給誰錢又沒叫誰去幹壞事,又不是放高利貸,連低利咱也不要,咱怕個啥?五爺還是有些后怕,思想自己一輩子走過的路沒走錯一個腳步,到底落個啥下場?五爺說,不犯法就當不了犯人?還是小心點好。李老三說要走着看,我真怕會再出啥事,我都不說了,你還年輕。愛社說,現在人們要是把咱還不當人看,李老三會惱火?五爺想想也是,要是不借給王三錢,王三不會說自己好話,李老三也不會惱。愛社又說,他惱,還叫他很惱哩!愛社說時笑笑,笑得很冷,陰森森的怪怕人。五爺想勸愛社幾句,愛社匆匆走了。

王三能向愛社借來錢,村裏震動不小。五爺被法辦時,王三還小,他不知道別人可知道。當時王三的媽跟李老三跟得正緊,為炮治五爺沒少出力。雖說別人也都喊過口號,也都動過手,可都是李老三逼的,李老三說,誰不和反革命劃清界限,誰就是忘本,誰積極了給誰加工分,大家才打了順風旗。五爺能不記舊仇借給王三錢,更不會擱下別人的臉。於是有難處的去借錢,沒難處的也去借,反正不要利錢,不借白不借,借了轉存到銀行里也能賺二斤鹽吃吃;再說都借了,咱不借好象咱對愛社有意見。愛社心裏明白也不深究,都一律借給,都是打了條子去找五爺取錢。不論誰來,五爺都一樣熱情招待,打發對方心裏喜歡。

半年過來,村裏十有八九的人借了五爺的錢,五爺手裏攥了幾十張借條,算下來也有三五千元了。借了錢的人在村裏都念誦五爺的好處,都說五爺心好,都說愛社心好,不象有的人一有錢就變毒了。五爺沒少聽人們講的好話,五爺的膽子也就慢慢大了,有時試着出去走走,人們見了五爺都是高接遠送,讓坐讓煙,還有的給燒雞蛋茶,不喝不依。對五爺說不完的恭維話,說五爺命好,積德積個老來福,說得五爺忘了自己還是原來的五爺,真把自己當成人們的五爺了。五爺想笑,不過五爺忍住不笑,五爺回到家裏才把心裏的喜勁笑出來。五爺對愛社說村裏人對他如何如何尊敬,如何如何愛見他,喜得不得了。愛社看爹喜自己也喜。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前三十年沒人敬自己,不怨爹,后三十年能叫爹受人尊敬,自己這個當兒子的才算真是兒子。愛社看爹喜歡就陪着喜了一陣,說,這算個啥,李老三也要來給你笑哩。五爺本來喜得忘了不喜的事,聽愛社提起李老三心裏一沉就不喜了。五爺不信李老三會找上門告幫助,五爺說,他能來?他不會來向咱張口的。愛社笑笑,笑得十分自信,愛社說,能是他想來就來,他不想來就不來,能由他的意?你等著吧。

李老三真來找愛社借錢了。李老三不是不要臉的人,揚著臉過了大半生的人,是輕易不肯低頭的。李老三真是沒辦法了。李老三好色,貪污的錢都給了相好的,事犯后不退賠就要住法院,就要拍賣他的房子。李老三的房子在山裏人眼裏是金鑾殿,好得不能再好了。李老三不是住法院的人,李老三也不是賣房子的人,李老三憑着當支書的餘威余情,到處伸手借了不少錢,才保住了平安。幾年過去,餘威余情一點一點的不余了,債主三天兩頭催討。昨天,沒想到幾個債主同時找上了門,抹開臉子逼債,說了許多聽一句就氣死人的話,還給他指明生路,叫他去找愛社借錢,說他死要臉不顧別人活不活。李老三被逼得屙尿不下走投無路,想要臉也要不成了,才去向愛社開口。見了愛社心虛得很,不好意思得很,說得吞吞吐吐。愛社沒一點點敵意,十分熱情,十分大方。說,遠親不如近鄰,你這是給我臉我能不要臉?乾脆說吧,要多少?李老三說,真是說不出口,太多了,要能借了借個五百元。愛社哈哈大笑,什麼叫能借不能,不就是兩個二百五嗎,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給你湊齊,別說還不到砸鍋買鐵這一步。你要沒難處也不會來找我,我就是找著借給你你也不要。愛社幾句好話打發得李老三心裏美得很,李老三感動得眼都紅了。愛社說,我現在就去找朋友湊湊,下午你去找我爹取,保證誤不了事。愛社說了就鎖上修理鋪子的門匆匆走了。李老三見愛社這麼熱心積極心裏踏實了不少,來時還有點心虛現在一點也不虛了。

愛社沒去找朋友借錢,是去銀行取的錢,愛社回到家裏,對爹說了下午李老三來借錢的事。五爺想叫李老三來借錢,五爺想起歇涼時李老三踢的那一腳,就很想叫李老三來借錢,看看他臉往哪擱?五爺想是想,李老三真來借錢時,五爺又很是不滿,憑啥借給他,他把咱看得連豬狗都不如,咱為啥還要幫助他解難排憂?再說啥是少,五百塊哩。有錢給討飯的也能落個情。五爺說,別把錢不當錢,也得分分人。愛社說,他不是說咱收買人嗎,今天他找上門叫咱收買,別看五百塊不少,比比還是個便宜貨,咱為啥不收?你放心,吃虧的生意咱不做,你以後就會知道。愛社又再三囑咐,叫爹分外殷勤招待,不要不高興。兒子孝順,五爺也順着兒子,五爺嘆口氣也就應允了。

下午李老三來取錢,臉上只覺得乾巴,不知如何開口才好,倒是五爺笑臉相迎,搶先招呼說,你可真是稀客。李老三強拿笑臉道,早就想來坐坐,就是窮忙。五爺象沒事人一樣,拿出好煙好酒招待,李老三也象沒事人一樣,叫吸就吸叫喝就喝。李老三幾杯好酒下肚,就打抱不平憤憤地說,日他祖宗,不知是誰把你坑害到法院裏?咱老弟兄們我還不清楚,你舊社會受的啥龜孫罪,要不是共產黨來早就沒你這個人了,你會去害死集體的牛?我保你幾回,上級不聽還說我沒立場。五爺淡淡地笑笑,說,過去的事就別提了,哪個廟裏沒有屈死鬼?雖說後來受了幾年罪,以前總也紅火過二年,要不是你的抬舉保薦,我能有多大能耐,能去省里開會受那份榮光?我也想開了,到現在為止咱村裏還有誰和省長握過手?都怨咱命不大,經受不住這麼大的福氣,才出了那個禍事。總算虧處有補,一巴掌拍消不提了。李老三說,還是你心好肚量大,我可不中,到現在我還背着黑鍋,要不是給我戴個大帽子說我沒立場保舉了壞人,我也早成國家幹部了。唉,不說了,共產黨沒情,我幹了幾十年沒功勞也有苦勞,沒想到拉完磨殺驢吃,一句話就把我宰了。如今咱哥倆成了一類人了。我算看透了。李老三說得十分貼氣,和五爺拉起了統一戰線,五爺也不好反駁,只好不斷地唉唉。兩個人坐了一會兒,說到正題,五爺按條付錢,倒也簡單。李老三心滿意足地走了,五爺看着手中李老三的借條,條子上按著李老三的手印,不由一陣發獃:人算個啥,李老三當年跺跺腳全村的土地就亂顫,李老三笑了大家得跟着嘻嘻笑,李老三臉子一黑大家都得跟着皺起眉毛。家家戶戶把他當神敬,逢年過節人們爭着請他,得排隊排號,請來的歡天喜地,請不來的唉聲嘆氣。只說紅火到老,誰知他也會有今天。五爺又看看手裏的借條,狠狠攥緊了,好象攥的不是借條是李老三本人,李老三給攥到自己手心裏了,五爺笑了,不是笑李老三攥到了自己手心裏,是笑自己沒攥到李老三手裏,沒想到也有今天。

李老三借來了錢錢借得順當,李老三沒想到會這樣順當,誰知會這樣順當。李老三心裏很美,不光為借錢順當,主要是通過借錢的順當證明了五爺父子對自己沒看法,證明了他們啥也不知道,只要他們啥也不知道,自己就不會再做那惡夢了,就能睡個安生覺了。李老三有了初一還想十五,想粘住愛社,有事沒事常去和愛社親親熱熱,給五爺送點五爺家沒種的瓜果蔬菜,請愛社去他家喝酒,愛社有請必去,還不空手去,去時總是拿點好煙好酒,兩個人猜枚,一心敬你,咱倆好,三星高照,四季發財,喝着談著,談得十分投機。酒逢知己千杯少,愛社這樣說,李老三也這樣說,一喝就是半夜,李老三認為自己收服了愛社,愛社也真是赤膽忠心,時不時悄悄給李老三透點小信息,李老三照計行事果然能賺個十元二十元錢,沒有一次落過空。李老三得意得很,說愛社長著一雙錢眼,佩服得五體投地,對愛社的指點言聽計從。李老三和愛社打得火熱,越是人多的地方李老三越是對愛社親熱,對人們炫耀他和愛社的關係非同一般,說話又氣壯了不少。李老三和愛社的親熱,扎得村裏人眼痛,背地裏沒少說閑話。說李老三老奸巨猾,會粘,會玩,三下兩下就糊住了愛社。說愛社到底是個嫩條子,看着怪能,實際是個傻吊,有眼不識好壞人,叫哄到殺鍋上賣吃了還說是救命恩人。聽說愛社借給李老三五百塊錢,人們無不生氣嘆氣,說現在的人算是沒法說了,沒理可講了,沒情可講了,沒話可說了,啥都亂了,不可能出的事偏偏出了。

王三知道愛社借給李老三五百塊,又看李老三和愛社越來越好,好成了一個人,就忍不住跑去找五爺。王三有一肚子話要給五爺說,不說憋得慌,不說對不起五爺。王三去找李老三借錢沒借來,五爺借給了王三,五爺還多給了二十元,王三都給媽說了。愛社借給李老三五百塊錢,愛社和李老三好成了一個人,王三也給媽說了。王三的媽氣李老三不念舊情過河拆橋翻臉不認人,王三的媽感念五爺不記舊惡用恩報怨是個忠厚之人,王三的媽嘆惜愛社認賊作父太不爭氣,王三的媽忍不住給王三講了當初五爺遭難的根根秧秧。王三都知道了,王三就去找五爺了,王三給五爺一五一十講了。五爺沒出事前李老三就知道五爺要出事了,李老三氣五爺,李老三背地裏給王三的媽說,樹不焦頂會頂塌天,喂牛的也想成精哩,還想坐大王村的天下哩,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他的氣數盡了,要不了幾天就會去住不掏錢的房子了。李老三還說五爺和縣委書記縣長咕咕嘰嘰,說了他的壞話,說五爺忘了自己姓啥名誰,得叫五爺靈醒靈醒。李老三說了沒幾天,五爺喂的牛就死了。王三說,我媽想了二十多年,越想這裏頭的學問越大。五爺聽得頭懵了眼花了耳聾了,五爺想過李老三沒吃正勁也只是想個開頭就不想了,李老三是支書,支書是干好事的人怎會幹這種壞事,想着根本不會的不能的。五爺楞怔了半天才反醒過來,認為聽的是一個夢。五爺看看王三,王三也正看着五爺。五爺就想,想了很多很多,這種事再去打官司再去翻案能翻過來嗎?王三的媽肯當堂對質嗎?李老三和王三的媽說的悄悄話,一個說過,一個說沒說過,誰能作證?翻過來怪好,翻不過來呢?現在剛剛混成個人,要是翻不過來再翻過去這把老骨頭可就完了,就是翻過來又該如何?監已經住過了罪已經受過了還能揭下來嗎?五爺想了很多很多又想了很多很多,五爺才說,你給愛社說過這事沒有?王三說,沒有。五爺才長出一口氣,五爺怕愛社突然知道了這事,愛社年輕血氣方剛會和李老三拚命的。五爺就求告王三千萬別對愛社說這事,說搞不好會鬧出人命的。王三想想也是,就答應不給愛社講。

王三走後,五爺才真正動了氣,不光氣李老三過去害得自己家破人亡,還氣李老三現在還拿他們父子當玩藝玩,真是欺人太甚。五爺咽不下這口氣,五爺想,報不了這個仇也不能拿他當爺敬,不能咋着他也不能再幫着他。愛社回來了,五爺忍着氣說愛社,以後交朋友要小心點,常話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愛社看看爹,笑笑說,誰對你說什麼了?五爺說,沒有,我是說和人來往要分分好壞人,人心隔肚皮,不要聽了幾句好話喝了幾杯酒就迷糊了。愛社哼了一聲說,啥好人壞人,我看都一個球樣。咱們出事時都爭着覺悟,有一個人護着你沒有,好人都跑到哪裏了,現在咱們有幾個錢了,都爭着來說好話,壞人都跑到哪裏了?是咱們過去真壞,是咱們現在真好?咱們還是咱們,為啥分成了好人壞人?五爺詞窮了,不知如何回話。愛社又說,我知道人們都說我不該和李老三好了,都說了才好,就怕人們不說。從前都爭着和李老三好,他們好過了也該咱們和李老三好好了。愛社說完突然笑了,笑得又陰又陽。五爺沒聽懂他說的是啥意思,不知道他葫蘆里裝的啥葯,只看見他眼裏閃著凶光,五爺身上起了雞皮疙瘩,就咽口唾沫把氣和話都壓下去了。

到了冬天,到了山萸肉收穫的季節。今年是個大年,果實累累,家家大豐收,人們的臉上都堆滿了笑,只等賣個好價錢了。五爺張羅蓋新房,吆喝着要買磚買水泥,人們就想起了借五爺的錢,就說,五爺,山萸肉賣了先還你的帳。五爺說,急啥,不急。人們說,你不急我們還急哩,就這你都幫了我們大忙。五爺聽大家說要還帳,心裏很美。五爺原來有這個念頭,自己身分不好,頭軟,怕人們借了不還,自己也不敢討要,借出去的錢算肉包饃打狗了。現在好了,看樣子沒人賴帳,到時候能收回一大筆錢。想到手裏有厚厚的一疊子錢,五爺心裏着實喜歡得很。五爺剛剛喜了個開頭就不喜了,心裏有點不是味了,人家還了帳就要把借條退給人家了,想到手裏攥的是錢了不是借條了就覺得象失去了什麼。失去了什麼,五爺也說不清楚,似乎攥著一把錢還沒攥著一把借條自在安生。五爺悶悶不樂地想着心事。終於想清了,想清了就沒魂了。愛社回來看爹楞楞怔怔,就問爹怎麼了?五爺說,沒事。愛社說,不會沒事,誰又說啥了?五爺說,沒人說啥。五爺不想說也說不出口。五爺才當了幾天人,五爺還想繼續當人,可是五爺知道人是怎麼當上的,是用錢換來的,錢都還了就沒人欠情了。五爺似乎又看見了一張張無情的臉,又聽見了一聲聲無情的話,五爺不怕窮就怕羞辱,就怕再過沒臉沒面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日子。愛社眼巴巴地看着五爺,五爺被看得低下了頭。五爺說,人們要還咱們錢了,我看還了還不如欠著。五爺說得少氣沒力,說得有些凄涼。愛社看見爹臉上有許許多多痛苦,有許許多多乞求,愛社心裏好疼,不是疼錢,是疼爹。愛社沒回爹的話,愛社只是嘆口氣點點頭,愛社沒說什麼,五爺卻都聽見了。

人們眼巴巴等著花錢,立等把山萸肉換成大把大把的票子。等到了,公家開始收購山萸肉了,人們等著了又不賣了,公家的價錢太低,一年只收穫一次,一次要管一年哩,不能便宜了公家,不能虧待了自己,得等等,能多賣幾個是幾個。等到了,天南地北的藥販子從地下冒出來了,鬼鬼祟祟,躲過政府的耳目,有些耳目不用躲,塞幾張票子就成了藥販子自己的耳目。藥販子好大方,口氣粗得很,開口就喊出了比公家高一倍的價錢。賣不賣?人們心裏痒痒的,想賣又怕再漲價。人們就盯着愛社,盯着李老三,人家消息靈通,跟着人家吃不了虧,說不定還能一嘴吃個胖子哩。愛社嘻嘻笑笑,急啥?李老三嘿嘿笑笑,急啥?大家看他們不急都不急了,都不急了藥販子可急壞了,又喊出了比公家高兩倍三倍的價錢,人們心裏連痒痒都不癢了,認為還會再漲,要不販子們圖啥哩。人們不光不賣了,還買。愛社先買,去偏遠的村子裏買,用比公家高出五倍的價錢買,悄悄地買,神出鬼沒,連李老三都瞞過了。李老三找愛社找了幾天沒找著,就覺得裏面有鬼,就千方百計打探,蠓蟲過去還有個影,李老三知道了,就氣,氣愛社心裏做活,氣自己叫愛社哄了,只說愛社和自己一心了,誰知到發大財的時把自己甩了。李老三惱了,老子離了你愛社還能連毛吃豬,老子也能撈一瓢,老子就不信就你愛社能,咱走着看。李老三拼上了,賣豬賣羊賣自行車連棺材板子都賣了,除了老婆沒賣能賣的都賣了,又把房子作抵押貸了一大筆錢,也到遠處村子裏搶購山萸肉。李老三要打翻身仗了,要發大財了。人們知道了都眼紅了,都傾盡全力去買,錢多的多買,錢少的少買,都在買到處買,買,買,買,不聲不響打響了山萸肉大戰。

愛社笑了,白天偷偷笑,夜裏睡在床上笑,明裏對人們不笑,不光不笑還說,別瘋了,該罷休就罷休,不要貪心不足,干這號事可是一嘴蜂糖一嘴屎,萬一賠了可就苦了。人們嘴裏不說心裡冷笑,罵愛社吃獨食,背着大家買足了叫大家別買,實怕別人也跟着發財,平常看着不錯,原來心裏有毒。愛社知道人們不聽他的,愛社還是說,別買了別買了,誰知道是福是禍?愛社越說別買別買,人們越買得凶。愛社臭了,愛社不靈了,愛社知道自己臭了,愛社很高興,又吃肉又喝酒,喜得不同平常。五爺說,又賺了?愛社說,賠了。五爺說,賠了高興的啥?愛社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村子笑了。村子後邊有個窯,舊的,過去紅火過,天天冒狼煙,燒磚燒瓦,後來燒死了人就不燒了,長滿了亂草,還長有亂刺,長得很深很密,住着狐狸住着狼,人們說還住有陰魂不散的燒死鬼,想起它就頭皮發緊汗毛倒豎。人們早忘記了它,人們忽然又想起了它。半夜裏狼叫了,鬼出來了,成群結隊的黑影往窯洞跑去,擔的,扛的,背的,一包包一袋袋都是山萸肉。窯洞裏塞滿了人,塞滿了口袋,人挨人,口袋挨口袋,連空氣都沒地方容身了。武漢的客倌來了,乖乖,嘖嘖,賣一斤頂住賣給公家十斤,一斤就是二百塊哩,可碰住個閏臘月,發了,發狠了,人們笑了,不敢笑出聲,比笑出聲的笑還痛快,還美。窯洞裏點亮了蠟燭,象是鬼火,被人們出氣回氣哈得一閃一閃的。開始過秤了,開始擠了,擠得沒先沒后。別擠!別擠!別擠!別擠!愛社說,李老三說,王三說,都說。先稱我的!先稱我的!先稱我的!先稱我的!愛社說,李老三說,王三說,都說。自覺點!自覺點!自覺點!自覺點!愛社說,李老三說,王三說,都說。都是說別人的,說亂了,亂說。前邊的被擠到後邊,後邊的又被擠到了前邊,前前後後都在擠,擠得沒前沒后,擠得都稱不成。武漢客倌直冒火,大家也冒火,都冒火,吵開了,罵開了,打開了。

突然,四面八方亮起了電光,一道道,一道道,不知多少支手電筒一齊對準了窯洞,政府的人來了,窯洞被包圍了,自己的買來的全沒收了,完了,完了,人們傻眼了。

村子哭了。愛社賠了,李老三賠了,王三賠了,都賠了,老本賠了,借的貸的也賠了,賠完了。人人都在罵,罵天罵地罵娘,操他祖奶奶,誰去告的密,打聽出來活喝了他,對,不能白白算了,他叫大家死,也叫他龜孫活不成,得去鄉里打聽打聽,看看到底是誰背的這個雪心!愛社說,我拿酒錢,誰去?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沒人敢去。誰敢去?政府老早都下了命令,山萸肉得一律賣給公家,誰敢投機倒把拿誰問罪。愛社又說,誰去?酒錢煙錢飯錢我包了,誰去?李老三賠了牛羊,賠了傢具,賠了房子,賠紅了眼,李老三說,日他個媽,沒人敢去我去,我就不信打聽不出來是誰?對你當過幹部,鄉里人熟,只要叫他們吃美喝美不怕他們不說。李老三去了;人們等著,摩拳擦掌,單等李老三回來說是誰就和誰拚命。李老三去請了吃了喝了回來了,愛社問他,誰?是誰?李老三說,日他個媽,是個沒名沒姓的人打的電話。人們塌腔了。愛社說,白請了。李老三說,白不了,舉報有百分之二十的獎金,能得幾萬塊哩,日他媽,不怕他不露頭。愛社說,對,人為財死,一定會露頭的。李老三說,日他奶奶,他把老子送到了死地,老子就是死也得拉他做個伴。於是,愛社等著,李老三等著,王三等著,都等。天天去打探誰去領獎金。政府也等著,等了一個月,等了兩個月,等了三個月,領獎的期限過了。幾萬塊獎金充公了,還沒人來領。白等了,日他個媽,連報仇都沒處可報了,人們沒指望了,一個個叫霜打了。

人們對愛社訴苦,說日子難過。愛社說,我比你們好過?誰比我賠得多?你們要難過,我就該死了!人們說,我們咋比你,你拔根汗毛比我們腰還粗。愛社說,怨老球,我就說做生意是一嘴蜂糖一嘴屎,賺起賠不起的別買別賣,有人還說我想吃毒食哩,試試。人們想起愛社勸大家的話,便很是後悔,很是感激,都說,當初要是聽愛社的話就好了。人們陪着笑臉,笑得很苦,說欠他的錢還不上了,只好到明年還了。愛社說,我不管,給我爹說。

五爺這幾個月又是四門不出了,病了,是心病。才出事時五爺也心痛,扳著指頭算算,就愛社賠的最多,五爺就埋怨愛社不該貪險,好不容易弄了一點錢,一下子把一半都賠進去了。愛社說,球,咱還有一半,照樣過日子,那一半只當壓根就沒賺,只當給國家了,國家要還象從前那樣把人拴得死死的,咱連這一半也沒有。總比別人賠完了還欠帳強多了,日他媽,只當買戲票了,叫他們也唱唱哭洋調,也該咱們穩坐釣魚台好好看看戲了,還是看得包場,老早就巴著這一天,賠得再多也值。愛社說得一點也不心痛,說得很是輕鬆自在。五爺看愛社一臉洋洋得意,不象是自解自勸的寬心話,心裏不由得打個冷顫,渾身骨頭都酥了,就盯住愛社狠狠看着,說,是不是你給鄉里通風報信的?愛社看爹這副害怕的樣子就笑了,說,不是的。五爺不信,是眼裏不信。愛社看見了,愛社又說,真不是我。別說不是咱,就是咱也不犯法,還是響應政府的號召哩。他們都積極過覺悟過,就不許咱也積極一回覺悟一回?五爺說,只要不是你就好,不管別人要不要良心,咱可不能壞了良心。愛社不承認是他報告政府的,五爺也信也不信,一時信又不信,心裏總是恍恍惚惚,總覺得這事和愛社有點不明不白的瓜葛,想到一村子人得一年日子難過,好象自己又成了犯人,便不想見人,怕見人,倒把過去自己的冤枉忘了。

五爺不想見人,人們還是紛紛找上門來。人們找上門來,五爺便有幾分膽怯,怕人家是來興師問罪的,五爺忙獻殷勤,又是好煙好酒招待。人們低三下四說到不能還帳的事,沒說一句外話,還着實誇了愛社一番。五爺這才放下心來,五爺才想起炮治他的時候,這些人滿臉兇相,又喊口號,又動手動腳,沒想到這些人如今都換了臉,一臉可憐相,又是求告,又是唉聲嘆氣,真是河東轉河西,人一輩子太難說了,真是前邊路黑咚咚,誰也不能把人看死了。五爺又想雖說過去都那個過自己,今天也夠他們難受了,都說得可憐巴巴的,再要逼債還算個人?都是鄉里鄉親都不好過自己要過得太好了自己心裏也不安生。五爺說,算了,算了,大家過日子比我蓋房子要緊,我和愛社說說今年房子不蓋了,明年再說吧。人們聽五爺說得這麼通情都很感激,五爺看人們千謝萬謝心病才輕了。

轉眼到了年關,往年這時節村裏到處喜氣洋洋,都殺豬宰羊,都忙着準備年貨,今年不中了,手裏沒錢笑不動喜不成,都是愁眉苦臉的喊叫過不去年。鄉政府知道了,派人來開了會,把大家狠狠抹刷了一頓,說,你們村裏積極覺悟了幾十年,咋見了錢都不積極覺悟了,要是有一個人覺悟高一點早些報告政府,政府也會制止也不會出這號事了,你們和投機倒把拜成難兄難弟也不嫌丟人,臉都跑到哪裏了?都裝到褲襠里了?人們聽得臉上象火燒了滾水燙了,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來人又說,大家錯了也不怨大家,我們知道是個別貪污犯還不老實挑動大家往坑裏跳,以後大家要提高警惕,小心再上他的當。人們聽了都看李老三,不看他看誰,什麼個別貪污犯,村裏的貪污犯就他一個。李老三聳拉着頭任人去罵去看,當年他也常常站在台上罵人,沒有想過被罵的人是啥滋味,現在才嘗到了這滋味是不如吃肉喝酒美。來人把大家洗刷夠了,就給大家分錢,說是政府的一點心意,得叫家家戶戶吃上餃子,得叫孩子們吃個糖疙瘩。大家挨了罵心裏很不美,錢分到了手裏又是很美,說政府到底是人民的政府。只有李老三一直不美,罵比別人挨得多,分錢偏偏沒給他分,這還不說,還叫他騰房子,說是他的房子已經拍賣了,限他三天搬走,要是不搬,要是不搬,就叫法院強制執行。人們聽了就忘了李老三過去的種種劣跡,心裏很不是滋味,李老三心裏啥滋味就不用說了。

五爺也分到了一份錢,錢不多在手裏試着老沉,心裏沉,想起自己遭難時的難過,將心比心,現在大家一定也很是難過,當時要有人給自己端碗涼水喝喝,自己也會感恩一輩子。啥好人壞人,平時都看不準分不清,只有到了難時才見真心。現在對大家要是能歪好拉扯一把,比平時多少仁義都強,也顯得自己不枉是個人。五爺想到這裏就跟愛社說,把這錢送給別人吧。愛社說,不送,該送給誰?政府給咱的不論多少咱得留着自己花,這錢花著味道不一樣。我老早就想好了,咱們是要送,是送咱們自己的錢。愛社又說了許多,說得五爺服服在地沒話說了。

五爺挨家挨戶請客,欠帳戶都請了。五爺到李老三家門口,五爺不由想起了王三的話,就不想進去又想得進去,能漏一村不漏一鄰,到底還是進去請了。五爺請的,誰不答應?到了天黑時分,人們紛紛都來了。五爺家擠滿了人十分熱鬧,五爺家曾經這麼熱鬧過,是幾十年前熱鬧過,後來就沒有這麼熱鬧了,比冰井還涼,現在又熱鬧了。五爺看見現在和從前又一樣了,老眼裏就噗噗答答流下了老淚。愛社看看人都來了,就差李老三沒來,愛社知道李老三心不凈不會來也就算了。愛社請大家入席,大家按輩份坐了,五爺也坐了,愛社跑前跑后倒茶敬酒,大家叫愛社也坐,愛社不坐,愛社說,今天是我爹請大家,沒有我坐的理,我伺候大家。酒菜上來了,酒是好酒,菜是好菜,愛社專門請了廚師,做了招待所才吃的菜,山裏人沒見過也沒聽說過的菜,都說開了洋葷,城裏人真會享受,怪不得人們都爭着往城裏跑。愛社給每個人都敬了酒,人們又猜枚划拳,待人們喝得臉紅耳熱時,五爺站起來了,五爺說,咱們都是老門老戶老鄰居,原來都相處得很好,後來的事就別說了。現在大家有了難處,我給大家添補不了啥,我只能給大家減少點啥,大家要是看得起我,借俺們的那點錢就一筆勾銷了,錢不多也算我一點心意。五爺說着掏出一把借條,對着姓名誰的退給了誰。愛社跟在五爺後邊,手裏端著蠟燭,讓對方看清了條子就著蠟燭的火頭燒了。人們沒想到五爺會來這一手,起初驚驚乍乍,後來便說不能,不能,這算啥話?說是這樣說到底也就半推半就地燒了。五爺很是高興,五爺說,大家成全了我,從今往後咱們的帳清白了,誰也不欠誰了。大家比五爺還高興,喝到半夜才歡歡樂樂散了。

就在這天後半夜,李老三上吊了。第二天吃了早飯五爺才知道,愛社一早就走了,又去掙錢了,五爺一個愣怔了好半天,然後五爺去了。李老三院裏擠了好多看熱鬧的人,人們看五爺來了就閃開一條路,五爺掏出李老三的借條讓李老三老婆看看,就走到李老三屍首旁邊,當着大家的面把借條點着火燒了,從始到終沒說一句話,連一個字也沒說,五爺不想說也沒法說也說不出來,借條著完了,五爺又默默地走了。

五爺回到家裏,見愛社躺在床上,兩隻眼死死瞪着房頂,五爺不說話,愛社也不說話,兩個人都默默不語。過了很長時間,五爺說,王三給你也說了?愛社說,我老早老早都知道。五爺明白了,明白了也就都知道了,知道了一切一切。五爺心裏流血了,臉上也流下了淚,流了好長好長時間。愛社看爹流淚也流淚,也流了好長好長時間。愛社說,我沒有別的辦法。五爺要說什麼,五爺張開口又什麼也沒說,五爺能說什麼呢?五爺默默地走開了。

五爺突然老了許多,五爺自然又很香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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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與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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