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你現在要特別小心,遇事要多想想。」

「你不進去了?」

「不進去了……我有事,有點急事。」

「你就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兒了?」

「你需要的話,我再來……不過,你最好馬上就睡,明天大清早我再來……」

「我不同意你馬上就走。」

「得了,得了,再見吧。」

「你等一等,慢點兒走,不要丟下我一個人,我不同意你走。也許我會改變主意,走相反的道路。」

「眼下你一定要小心謹慎,不動聲色,維克托。否則,會造成更嚴重的後果。這點你是知道的。」

「對,貝尼脫斯認為,大的刺激和驚嚇……」

「是呀,這都會要了她的命。」

「她有病。」

「而且比您想像的還嚴重。」

「她確實有病。一受驚嚇和刺激,就會要了她的命。」

「對,是這樣。」

「我得上樓去,將仇恨埋在心裏,喝下這杯苦酒。要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和她說話,免得她產生懷疑,引起驚恐……別讓她突然死去……」

「對,維克多,你應該這麼做。」

「不過,說句心裏話,托馬斯,這種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你要明白,我一見那個門環就心驚肉跳,就不願意再去碰它,它像是一塊燒紅的烙鐵。」

弗里西利斯沒有回答。

他們是從火車站回來的,現在站在奧索雷斯家的大門口。門口那盞黃色吊燈只照亮了一小塊地方。

金塔納爾沒有勇氣走進家裏,他不想叫門。他想,自己一叫門,就有人來開門,她也可能會出來。她會朝他走來,像平時一樣對他微笑,也許還會將她的前額湊到他的嘴邊讓他親吻……他也得向她微笑,親吻她,對那件事閉口不談……隨後,就像平時一樣不聲不響地回房睡覺……托馬斯心裏明白,這樣做,對他來說,太不容易了……

剛才弗里西利斯有關安娜健康狀況說的一番話,對前庭長來說,無疑是當頭一棒。弗里西利斯認為,導致安娜犯罪,干那種見不得人的事的原因是她有病,那種激情是一種病態。安娜受任何一種巨大的刺激,不管是歡樂還是痛苦,尤其是痛苦,會使她很快地死去。這是弗里西利斯聽堂維克多講述了那件事後說的。「梅西亞我們可以斃了他,」弗里西利斯說,「如果這樣做能對你有所安慰的話。不過,這件事也得慢慢來,以免鬧得滿城風雨。尤其不要將安娜給嚇壞了。如果你像演戲那樣,突然闖進她的卧室,那她一定會嚇死……」無論根據宗教法還是民法,安娜都是有罪的,但弗里西利斯認為,她罪不該死。

「誰想叫她死?我沒有這個想法!」堂維克多一聽他這麼說,便打斷他的話說。

弗里西利斯說:

「可你如果對她說,你什麼都知道了,那就會要了她的命。你下一步怎麼辦,要好好想想。我沒有讓你原諒她,也沒有說原諒她是唯一的解決辦法。但是,你也得承認,寬容也是一種解決問題的辦法。」

「原諒她就等於容忍了那種丟臉的事……」

「這個問題我們以後再談吧。你是基督徒吧?」

「是的,而且越來越虔誠……因為除了宗教,我再也找不到什麼地方可以寄託自己的靈魂了。」

「好吧,你既是基督徒,該不該寬恕她,就由你自己決定了,我不發表意見。現在我們要討論的是你該不該將寬容的路堵死。如果你突然闖進她的房間,大叫一聲:『該死的淫婦!』那她一定也會大叫一聲:『耶穌啊!』隨即倒地死去。你這樣做,就等於在你妻子的胸口插上一把鋼刀。她會不會叫一聲:『耶穌啊!』我不能肯定,但我能肯定她會倒地死去。所以,我們要考慮一下,我們有沒有權利讓她這麼死去。」

「沒有,我沒有這個權利,我的良心告訴我……」

「你的良心說得對。我也沒有權利讓你干那樣的事。你們的婚事是我介紹的,維克多。我介紹你們結婚時,以為你們會非常幸福的……--

「你那樣做也不一定錯。我過去的確相當幸福,至於她嘛……十多年來,看來也是幸福的。」

「是這麼回事,只是她沒有表露出來。過上了十年的幸福生活,也不錯啊。生命是短暫的,十年時間也不算短了。」

「不過,弗里西利斯,你這種說法還不能使我這個做丈夫的得到安慰……你要對我說些什麼,我全都知道,但這不能使我得到安慰。」

「我認為,你只有隨着時間的消逝,通過冷靜的思考,才能使自己得到安慰。現在,我們不談你的問題,我們先談她的事。你不是打算用劍刺死梅西亞嗎?可以,但得考慮一下在什麼時候,什麼場合。這件事也不能操之過急。你現在已知道了安娜的病情。貝尼脫斯要我嚴守秘密,現在由於情況緊急,我只好把它告訴你了。你已知道,如果突然將那件事告訴她,她就會一命嗚呼……」

「可是,如果讓她繼續干那種事,不是更糟糕嗎?誰能向你保證,她不會拋下我,和那小子私奔呢?」

「維克多,別犯傻!那小子是個騙子,他只會坐享其成,她也不會真的愛他。等她發現,他是個膽小鬼,寧可拋棄她,也不願為她進行抗爭時,她就會鄙視他,詛咒他。到那時,她就會感到內疚,就會回到你的身邊。她一向是愛你的。」

「一向愛我什麼?」

「她是愛你的,比愛父親還愛你。以往的這一切不是很好地表明了這一點?她為什麼會成為這麼虔誠的基督徒?這可憐的女人……我認為她同時也遭到了另一方面的進攻……當然,這方面的情況,我們改日再談吧。她為什麼要作這樣苦苦的掙扎呢?因為她過去愛你,現在也愛你,她非常愛你……」

「可她還是將我出賣了!」

「出賣了你!出賣了你!這個問題我們以後再談吧。你不是說不喜歡我那套論調嗎?我的意思是說,你如果在樓上打算演一場挽回受損的名譽的戲,那麼,接下去你立刻就要演送葬的戲。」

「老兄,你總愛說這樣的話!」

「我說的是真話,這是一出完整的戲。話又得說回來,你如果真的那麼生氣,那麼控制不了自己,那你可以叫開門,上樓去大鬧一場,甚至把房子也放一把火燒掉……其實,你也用不着這樣,你只要告訴安娜,你已知道那件事了,她就會立即仰面朝天地躺下,並有什麼東西會在她體內爆炸。你可能不相信這玩意兒,但它們對生命來說,就像電線對電話一樣重要。你如果火氣太大,無法自制,那你怎麼干都行,反正你有理由,能得到諒解。不過,金塔納爾,上帝是不會原諒你的。」

最後這一句話克雷斯波說得莊重、嚴肅,鏗鏘有聲。金塔納爾聽了,全身打起哆嗦。

他們之間的談話是在從車站到家的路上開始的,到了門口,還在繼續。談完后,金塔納爾就要敲門,弗里西利斯大聲地說:

「千萬要當心,別冒失!」

弗里西利斯這時打算儘快離開堂維克多,去找堂阿爾瓦羅,告訴他,金塔納爾已知道他那背信棄義的行為,並奉勸他當晚就不要翻牆赴約了,如果如預料的那樣有約會的話。克雷斯波想,維克多可能不一定會認為梅西亞當晚還會去找安娜,因為按習慣這種情況不太可能發生,但他估計堂阿爾瓦羅昨晚離開花園時,肯定不會察覺金塔納爾在窺視他。如果他今晚再去赴約,萬一讓金塔納爾撞見,就難免會發生悲劇。弗里西利斯猜想,堂阿爾瓦羅如果知道金塔納爾要找他決鬥,他可能會逃離斐都斯塔。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這個唐璜式的人物膽小如鼠。

然而,維克多老是纏住他,不讓他走。他又跟維克多說了不少話,終於使他答應讓他走。維克多還保證進門后,不露聲色,將內心的痛苦掩蓋起來。不過,他說只能容忍一天。

接着,前法庭庭長就像以前一樣,將門敲得冬冬響。

「再見,明天早上見。」弗里西利斯邊說,邊掙脫金塔納爾抓住他胳膊的那隻顫抖著的手。

「他就只為自己着想,」剩下他一人時,維克多想道,「他是世界上唯一愛我的人,可就是有些自私。」

門開了。他猶豫了一下,覺得院子裏衝出來一股寒氣。

走進門后,他又回頭準備關上大門。這時,他看見一個黑色的幽靈般的人影慢慢地朝他走來。此人個兒高大,走到他身邊,脫下教士帽。

「堂維克多先生!」他的聲音有些發抖。

「原來是您呀,講經師先生!」

前庭長突然全身哆嗦起來,像是要昏厥的樣子。他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說道:

「您這個時候來有何貴幹?出什麼事了?發生什麼不幸的事了?」

「這傢伙難道還一無所知嗎?」德-帕斯自問道,他的模樣像是才從墳墓里掘出來的。

藉助樓梯口的燈光,講經師朝堂維克多看了一眼,見他的臉色不好;維克多也朝他看了一眼,見他臉色蒼白,兩眼失神,不禁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

一直走到樓梯口,講經師都沒有開口。他只是握了握堂維克多的手,還做了一個優雅、有力的手勢,請他上樓。

「可究竟出什麼事了?」堂維克多走到樓梯的拐彎處,低聲地問道。

「您才打獵回來吧?」講經師問道,聲音很低。

「是的,先生,跟克雷斯波去的。好久不見您在這個時候上這兒來了,到底有什麼事?」

「別急!我們先到書房去,到書房去再說……」

安塞爾莫在走廊里拿燈替主人照着,講經師跟在他後面。

「他沒有問安娜的事。」德-帕斯想。

「夫人沒有聽見敲門,她在梳妝室……老爺,要不要我去通報夫人?」安塞爾莫問道。

「不必了,不必了,我是說也許講經師先生想單獨和我談談。」主人說完后,便轉過身來。

「好的,那我們就上您的書房去吧。」

走進書房,金塔納爾全身不停地哆嗦著。此人究竟要對他說些什麼?他究竟來幹什麼?

安塞爾莫點了兩枝蠟燭,便走出門去。主人叫住他,說:

「聽着,夫人如果問起我,你就說我就去。現在我有事,讓她在房裏等我。」接着,他又對講經師說:「這樣好嗎?您不是想單獨和我談談嗎?」

講經師點了點頭,眼睛一直看着安塞爾莫出去的那扇門。

既然到了這兒,他總得開口說話呀。可說些什麼呢?他這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局面真尷尬。對方不問,他怎麼好先開口說呢?堂維克多知道這件事嗎?這是個問題。他應該根據堂維克多知道的情況,再對他說……啊,不行,不行,不能這樣,他應該說明來意……

這時,講經師就像在書房裏偷那銀燭台時被堂維克多突然撞見了一樣窘態畢露。

金塔納爾抖得牙齒格格響,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是在詢問他:「你想對我說些什麼呢?」

看來是不得不開口了。「有水嗎?」堂費爾明憋得慌,舌頭黏住上胯,沒法轉動。

堂維克多在床頭柜上找到一隻杯子,裏面有水,但水裏落了許多灰塵,還有點味兒。

堂費爾明只好硬著頭皮喝下去,儘管他明顯地感到水是酸的。他已處於兩難的境地。他上這兒來,也是不得已。他要報仇,所以,一定要上這兒來,但他又不知從何處人手。這時,已是夜裏十點鐘了。他坐在安娜丈夫的書房裏。她欺騙了丈夫,也欺騙了他德-帕斯。他來這兒幹什麼?準備說些什麼呢?這一天來感情上經歷的波折像閃電一樣掠過他的腦海。他喝下水,擦了擦蒼白的嘴唇。

早晨醒來時,他有些發燒,便慌忙叫來母親,但他又不敢對她說明病因,便裝做沒病的樣子,起床后就走出家門。

他覺得街道和行人就像遠處的燭光一樣,在他眼前閃閃發亮。人們的腳步聲和說話聲顯得十分低沉,堅實的物體像是空的,一切都如夢幻般脆弱,捉摸不定。在他看來,萬物都很冷漠,異常殘忍。自私。他覺得斐都斯塔人談論的成千上萬件事情都和他無關。為什麼無人知道他的痛苦,對他表示同情,或跟他一起詛咒、懲罰那兩個姦夫淫婦?他走過幾條街道,來到人們夏天散步的地方。那兒也是一片凄涼,樹木全都掉光了葉子,地上的沙土濕漉漉的。他怒氣沖沖地大步朝前走去,似乎想用膝蓋撕開那件絆腿絆腳的教士長袍。這是命運對他的嘲弄。

德-帕斯認為,安娜的丈夫應該是他,而不是那個獃頭獃腦的傢伙。現在已是中午了,但那傢伙還沒有動手殺人。從早晨七時起,他就應該知道事情的全部經過了。人世間的事情也真怪。堂維克多有權利為自己報仇雪恥,卻沒有這個願望;他有這個願望,恨不得將梅西亞千刀萬剮,卻又沒有這個權利。他是個教士、神父,是個受俸的牧師。命運從各個方面在嘲弄他,譏笑他。他腦海里突然想到所有的神靈好像都在譏笑他這個斐都斯塔的講經師。

他那兩條強壯有力的大腿踢打着教士服,發出嚓嚓的聲音,彷彿身上戴上了砸不爛的鐐銬。

德-帕斯不知不覺地走過了梅西亞客居的那家旅店。他知道,這時堂阿爾瓦羅一定在自己的房間里,睡在床上。如果堂維克多早晨沒有在奧索雷斯家的花園裏將他攔住,那堂阿爾瓦羅這時一定在床上休息。昨夜快樂了一夜,也該好好休息了。他這時就可以跑進他的卧室,將他活活掐死,就在他的床上,在枕頭邊……他應該這樣做。不這樣做,就說明他膽子小,怕他母親和世人,怕法律的懲罰,怕鬧得滿城風雨,怕成為人人皆知的罪犯。他只滿足於無風無浪、死水無瀾的平靜生活。他是個懦夫!是男子漢,就應該上樓去殺了他。如果世人、愚蠢的斐都斯塔人、他母親、主教,甚至教皇問他為什麼殺人,需要的話,他會在佈道台上大聲地回答:「聽着,你們這些蠢人!你們問我為什麼殺人?因為有人搶去了我的妻子,因為我妻子欺騙了我,因為我尊重她的肉體,保住了她的靈魂,而她這個無恥的女人卻盜走了我的靈魂,我並沒有碰一碰她的肉體……我殺了他們倆,因為我忘了醫生說的話,環境的影響會使人的心理發生變化。我不知道她貌似神聖的軀體其實也是凡人的肉體。我以為她的軀體是聖潔的,誰知她軀體上的毒瘡毒害了我的靈魂……我殺了她,是因為她欺騙了我。當初,她兩隻眼睛盯着我,不停地呼喚我心靈上的兄長……我殺了她,因為我應該這樣做;我殺了她,因為我能這樣做,因為我有力氣,因為我是男子漢,因為我是頭野獸!

但他沒有殺人。他走到門房那兒,打聽路過斐都斯塔的那個瑙普利亞大主教在不在旅店裏。

「他出去了。」門房裏的人說。

他回到家裏,將自己關在書房裏,閉門謝客,自己就像籠子裏的野獸一樣在狹小的房間里踱起步來。

他坐下來,寫了兩頁紙,那是給庭長夫人的一封信。他讀了讀,隨後又撕得粉碎。他又踱起步來,踱完又寫,寫了又撕。兩隻手一直使勁地抓自己的頭髮。

在他撕碎的信里,他時而哭泣、呻吟,時而怒吼、咒罵,時而懇求……有時,那些由墨水匯成的彎彎曲曲的溝渠就像排泄講經師骯髒靈魂中的污水的排水溝,滿腔的怒火和受到壓抑的淫慾像都稠的濃血一樣順着這一條條排水溝洶湧而出。有時,他又像一隻多情的斑鳩,毫無怨恨地回憶起當年的友情和親密相處的美好時日;回憶起表示在精神上永遠忠貞的微笑和將來在天國相見的誓約。他還回憶起在鮮花朝露的夏日清晨,他們之間進行的一次次有趣的交談,他們暢敘現世的幸福。然而,就在斑鳩的啼鳴聲中,突然狂風大作,雷電交加,安娜為什麼不想使自己的靈魂得到拯救?為什麼要離開他,不和聖徒相伴?為什麼要拋棄和一個忠心耿耿、值得信賴的人的友誼?她究竟為了誰?就為一個唐璜式的人物,為一個冒充斯文的鄉下紈絝子弟,一個假「巴黎人」,一個「繡花枕頭」,一個笨拙的納克索斯①,一個石膏製作的利己主義者,一個在地獄里也因其浮誇、空泛而招人厭惡的人?

①希臘神話中的美少年。

「我已明白你為什麼會愛他。那完全是骯髒的淫慾。你愛的是他那軟綿綿的肉體,愛他那一身精工製作的服裝、熨燙平整的衣冠、漂亮的靴子、強壯的駿馬、虛假的聲譽、放蕩不羈的醜名、怪僻的性格和遊手好閒的惡習……你真虛偽,完全是個虛偽的女人!你這個蕩婦註定要被打人地獄,因為你卑鄙、無恥、欺詐、假情假義……」寫到這裏,講經師怒不可遏,立即將那幾張紙撕得粉碎。他不會寫那種罵人不用粗言惡語、殺人不見血的信。他認為,這樣的信是不能裝在信封里交給那個女人的,儘管她罪有應得。與其用裝在香噴噴的信封里的充滿惡言毒語的信傷害她,還不如拔出匕首刺她一刀更體面。

他再次提筆,竭力控制住自己,但這次寫的信,不僅暴露了他憤怒的心情,而且,也顯露了他隱藏在內心的感情。於是,他自己成了欺騙世人的偽君子、色情狂。「是的,」他寫道,「儘管我不承認,但我確實想得到你。我從內心深處愛你,只是我自己並不知道,就像我在呼吸,卻並沒有意識到這一行動一樣。我想佔有你,想告訴你,愛情,我們的愛情是最重要的,其他的玩意兒都是謊言,都是無稽之談,都是小孩耍的把戲。我要告訴你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我愛你。在必要時,我們可以離開這兒。我也可以甩掉我的假面具,脫下我的法衣,還我的本來面目。在這兒我做不到這點,我要遠離此地。是的,親愛的安娜,是的,我也是個男人。難道你過去不明白這點嗎?是不是因此你欺騙了我?那你聽着,我可以一拳就將你的情人砸扁。你要知道,他怕我,我只要瞧他一眼,他就害怕;在僻靜的地方我們面對面地遇上了,他就會逃之夭夭……我是你的丈夫,關於這一點,你對我用各種方式承認過。你那個堂維克多是個微不足道的人。你看他在目前的情況下居然毫無怨言。我才是你的主宰,關於這點你對我起過誓。我能支配你的靈魂,這是主要的。你整個兒都是屬於我的,因為只有我才真正愛你,那個斐都斯塔無賴和那個阿拉貢人不會真正愛你的。安娜,我們倆知道的那些事情,他們知道嗎?那些事情你是知道的,可是,你忘記了……就為了那個跟全城的壞女人都亂搞過的公子哥兒……」

堂費爾明把這封信也撕了,而且撕得比其他幾封信還碎。他沒有能將這些黑白兩色的小紙片扔進字紙簍里,結果,紙片像雪花似地撒了一地,他就踩着這些小紙片在房間里怒氣沖沖地來回踱著步,腦子裏想着如何用比墨水和紙張更好的辦法來發泄心頭之恨。

他再次離開家,來到奧索雷斯家對面的新廣場,在柱廊下來回走着。

情況到底怎樣呢?堂維克多發現什麼了嗎?沒有。如果他發現了什麼,那一定早就傳開了。要是堂維克多拿獵槍打了堂阿爾瓦羅,或者他們倆準備決鬥,那大夥兒早就知道了。看來沒有發生什麼新的情況。

天黑下來了。講經師趁黑在奧索雷斯家的門口來回走了兩三次。他想聽聽動靜,但什麼也沒有聽到。他想叫門,卻又不敢這樣做。他去幹什麼呢?是誰請他去的呢?過去他在這兒使人言聽計從,身價很高,現在卻誰也不請他來。他不能這樣冒冒失失地進去。「再說,」他一邊離開那座房子,一邊想道,「萬一我面對面地碰上了她,天知道我會幹出什麼事來呢。即使那個窩囊廢丈夫原諒了她,我也不會原諒她的。如果她落到我的手中,我會對她怎麼樣,這隻有上帝知道了。不行,我不能進去。一進去,我就毀了自己,也毀了他們。」

他回到了家裏。

唐娜-保拉走進書房裏。他們倆談到生意方面的事,談到主教府內發生的事情和其他許多事情,就是沒有談到母子倆最關心的這件事。無論是兒子還是母親,都不願談這件事。

唐娜-保拉本來不知道那件事,她是買通了佩德拉才知道的。另外,她有時通過她的密探,有時通過自己直接觀察,明白自己的兒子已無法控制庭長夫人了。她過去咒罵庭長夫人,是因為她認為她是自己兒子的情婦,現在她討厭安娜,是因為安娜的蔑視、嘲笑和欺騙傷害了她,是因為堂阿爾瓦羅這小子居然瞧不起她兒子,將他丟棄一邊!作為母親,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唐娜-保拉非常生氣。她認為,自己的兒子是世上最好的人。愛上他是一種罪孽,因為他是個教士,但欺騙他,在他心靈上捅一刀,則是更大的罪孽……糟糕的是,他自己吃了虧,還沒法出氣!

唐娜-保拉最怕自己的兒子咽不下這口惡氣,一時衝動,犯下大罪。她無法安慰他,給他出主意,心裏十分焦急。

唐娜-保拉突然想到一個懲罰姦夫淫婦,特別是嚴懲那個花花公子的辦法:將這樁私通的醜事張揚出去,以便激起堂維克多的憤怒,使他像堂吉訶德一樣揮動長矛將堂阿爾瓦羅刺死。不過,這個辦法最好不要告訴費爾明。

唐娜-保拉在書房裏進進出出,和兒子隨意聊天,觀察他的神情。她見兒子臉色蒼白,聲音嘶啞,雙手顫抖,在書房裏走來走去,知道他內心非常不安。

她真想拐彎抹角地告訴兒子那個復仇的辦法。是呀,應該讓他心愛的兒子拔掉插在心口的刺。他是個好兒子,應該讓他戰勝對手,保持並提高自己的威望。唐娜-保拉自從見到兒子在處理與庭長夫人的關係方面表現得非常小心謹慎的那天起,便完全諒解他,不再教訓他了。後來,兒子又戰勝了以堂龐佩約-吉馬蘭為代表的無神論派,使吉馬蘭皈依聖教,唐娜-保拉對兒子就更敬佩了。她千方百計滿足兒子的願望。他提出的任何要求,只要合乎情理,她總是表示支持。

不行,有關復仇的事情她不能告訴兒子。於是,唐娜-保拉決定離開書房回到卧室,讓堂費爾明單獨待在那兒。她在自己的卧室里繼續注意兒子的行動,她彷彿覺得他還在房內踱步。

情況的確如此。堂費爾明見唐娜-保拉離開書房,便插上房門,一個人在房內走來走去,焦急萬分。他頭腦里湧現出幾個復仇計劃,但都不合適,被他全否定了。他覺得自己無法自由行動。他想到的種種過激的行動,讓別人去干,可能屬高尚之舉;由他去干,便覺得荒唐可笑。

他討厭身上穿的教士服,這衣服穿在身上,像火在燒一樣。他一直認為,自己是戴着假面具生活的。他身不由己地來到衣櫃前,從中拿出一件獵裝。當年在馬塔賴萊霍時,他常常穿這件獵裝獵取野獸。兩分鐘后,他就由教士變成一個身材魁梧的山裏人。那套咖啡色的獵裝穿在他那強壯有力、富有男子漢氣概和青春活力的身上非常合適。他照了照鏡子,這才像個男子漢。庭長夫人從來沒有見到他穿過這樣的衣服。衣櫃里還有一把山裏人用的刀子,他將它找出來,掛在黑皮帶上。刀子鋥亮,刀刃閃著寒光,這一切似乎和他此刻的心情十分協調。講經師在刀刃上似乎聽到嗡嗡的聲音。

這時天色已晚,夜幕完全拉開,他可以出門了。街上行人不會太多,即使有人見到他,穿這一身獵裝,誰也認不出他。他可以上後街去,到佩德拉有一天晚上看見堂阿爾瓦羅爬牆的那個拐角去等他。如果堂維克多什麼也沒有發現,或者堂阿爾瓦羅還不知道自己的行為已被發現,還像平時那樣上那兒去,那麼,他堂費爾明就在那牆腳下等他,在暗處等候他……他要和他進行搏鬥,戰勝他,打倒他,殺死他……他這把刀就是用來殺他的。

唐娜-保拉在樓上走動,樓板吱吱作響。母親的想法似乎透過樓板,鑽進兒子的頭腦里。堂費爾明突然想道:

「不行,這都是胡思亂想,我不能拿這把刀子將那個無恥之徒殺死……我缺乏這樣的勇氣。這是小說里的人乾的蠢事。這樣的事我從來沒有干過,為什麼要去想它呢?這件事別無他法,只有利用堂維克多的勇氣,激發他的浪漫主義和騎士思想。我應該拿舌頭作武器……」

堂費爾明脫下咖啡色的獵裝,脫下寬邊帽,解下黑皮帶,將這些衣物和刀子重新放進衣櫃里,穿上了教士服。他認為教士服和法袍才是自己的護身服。

「我現在馬上去找堂維克多。如果這個傻裏傻氣的傢伙去帕羅馬萊斯打獵,這時也該回來了,或者正在回家的途中。火車就在這時到站,我上他家裏去。」

他走出門去。

「如果我母親遇到我,我就告訴她,有個病人在等我,一定要我去進行懺悔。」

聽到兒子在走廊上的腳步聲,唐娜-保拉真的跑下樓來了。

「你上哪兒去?」

兒子撒了謊。

她假裝相信他,讓他走了。她從他的臉色上看出,兒子是不會去拚命的,是不會去出醜的。她想,也許兒子想出來的辦法跟她的想法不謀而合呢。

堂費爾明-德-帕斯來到奧索雷斯家,見堂托馬斯-克雷斯波離開廣場。他走到門口,決定跟開門進去的堂維克多打招呼,並隨他上樓。他想跟金塔納爾說話,拐彎抹角地將那件醜事告訴他,還打算給他出主意……可他就不知話從哪兒開頭。

喝完那杯帶泥土味兒的水后,講經師還不知對他說些什麼。見金塔納爾一直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堂費爾明只好開口了:

「我的朋友,我一直在進行思想鬥爭,想將那件事告訴您,免得讓您老是等我開口,可我又不好輕易開口,因為這件事我真不好意思說出來。不管怎麼說,這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兒……」

「講經師先生,請開門見山地說吧。」

「我此時來訪,以及這些日子我很少登門拜訪,都是因為……」

「是的,先生,都是因為……清說下去吧。怎麼回事,堂費爾明?看在基督身上的釘子的分上……」

「我跟您說的這件事真跟基督身上的釘子和荊棘那樣扎手……」

「您發發慈悲吧……」

「堂維克多,我說這件事之前,您得先告訴我,您此時的心情怎樣。」

「這話是什麼意思?」

「因為您臉色蒼白,顯然您有心事,一定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剛才我進來時,就藉助樓梯口的燈光看出來了。」

「您好像也是這樣……」金塔納爾的聲音有些顫抖。

「所以,我想知道您此時的心情。如果您知道我來訪的原因,至少知道其中的部分原因,我就可以省去令人不愉快的開場白了。」

「究竟是什麼事啊,我的天哪!」

「金塔納爾先生,您是個好的基督徒,我是神父。您如果有什麼話想說,想要我給您出點主意……我就是為此而來的,我願意把我知道的事告訴您。有人對我說了這件事,此人要我這麼做……」

堂維克多一下子站了起來。

講經師對自己剛才說的話非常滿意,因為他這一步走對了。下一步該怎麼走,他心裏也有數了。

「這麼說,是有人讓您在這個時候來我家的?」

「堂維克多,請坦率地告訴我,您對這件非常感興趣的事情是不是已經知道了一些,您剛才臉色改變是不是這件事引起的……我的話就從這兒開始吧。」

「是的,先生,今天我是知道了一些昨天不知道的事情。這事對我非常重要,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不過,如果您不明說,我也不知道應不應該……」

「您這樣一說,我就可以把話說得更明白一些了。」

「您剛才說有人對您說……」

「有人包庇了一樁有損於您的罪行……此人後悔莫及,進了我的懺悔室,懺悔自己當了幫手……她說,自己受到良心的譴責。為了贖罪,決定將這件可恥的事情告訴我。她這樣做也是為了避免再犯新罪……」

見堂維克多身不由己地倒在沙發里,雙手抱頭,異常痛苦的樣子,堂費爾明說了一半,就停下了。

「佩德拉?此人難道是佩德拉?」堂維克多問道。他顯然是明知故問,口氣有些特別。

「這姑娘不知道這樣一來,會招來新的災難。我就是為此而來的,希望能及時阻止新災難的發生。堂維克多,請以主的名義告訴我,這兒發生了什麼?」

「沒有發生什麼,但這件事還沒有完呢?」受辱的丈夫站起來回答說。他雙手緊握拳頭,滿臉羞愧,就像只穿一件內衣站立在廣場上似的。他也很生自己的氣。為了維護自己的名譽,他應該有所行動,可到現在為止,卻什麼也沒有干。「眼下暫時還風平浪靜,可是,早晚會流血的,您知道嗎?佩德拉這丫頭將我家的醜事張揚出去,這不是懺悔,她是在報復。不過,這已無關緊要了。大夥兒都知道了這件事!金塔納爾真倒霉!我多麼可憐啊!」

可憐的老人再次跌坐在沙發上,頭腦就像早晨那樣昏昏沉沉的。

堂維克多說「大夥兒都知道了這件事」,這句話對堂費爾明有所啟示,他又想出了謊言。不過,在說謊前,他說:

「堂維克多,您心裏難過,說起話來,未加思考,這不足為奇……不過,我剛才沒有說大夥兒都知道了這件事。我不是大夥兒,我是懺悔神父。」

「那您能相信佩德拉沒對別人說過?」

「佩德拉倒沒有說,但不幸的是……」

「再說,大夥兒知不知道,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名譽……反正您很快就會知道我報仇的事,您什麼都會知道的。」

他在自己的書房裏轉圈子。

德-帕斯也站起來。

「不幸的是,」他繼續說,「儘管流言蜚語還不多,但有些人卻早已利用一些表面現象造謠誹謗……」

堂維克多吼叫起來:

「天哪!這是怎麼回事?看來這件事早已鬧得滿城風雨了……」他使勁抓自己的腦袋,發瘋似地揪斑斑白髮。

就在堂維克多又痛苦又羞愧地大揪頭髮的時候,堂費爾明將事情經過原原本本地說了。他說這已是幾個月前的事了,得從夏天說起,也許還要早一些呢。那時人們就在議論,說堂阿爾瓦羅利用朋友對自己的信任,經常出入奧索雷斯家。講經師知道堂維克多最愛面子,聽到自己早已被人說三道四,心裏就滿肚子火。他見堂維克多火氣上來了,生怕他不顧一切地馬上去進行報復,找那個惡貫滿盈的堂阿爾瓦羅算賬,便假惺惺地勸他,說他講經師也算是個閱歷較深的人,對堂維克多要求報仇的心情他完全理解。如果他是個普通的人,就會完全贊成堂維克多那樣做,但他是個主張和平、寬容的教士,應該盡一切可能勸導他放棄暴力,採用和平的手段,即符合道德要求的辦法解決問題。堂維克多聽了,雙手捂著臉,腦袋彷彿要脫離身軀似地拚命搖著。

講經師接着又說,他或許還不理解金塔納爾的心情。這件事在一般人看來,是不可能不流血的。這不僅僅是復仇的問題,也是想不想在社會上堂堂正正地做人的問題。如果金塔納爾真想體體面面地生活在社會上,就應該去找梅西亞,向他提出挑戰,進行決鬥,並在可能的情況下殺死他。也可以去捉姦,將姦夫當場捉住,就地正法。歷史上那些英雄豪傑都是這樣做的,人們對他們的行為寫詩寫戲進行稱頌。

講經師又說,這一切很清楚。他激昂慷慨地從世俗的觀點闡明了「應該流血」的理由后,又想起應該從相反的角度,即從仁慈、寬容、忍辱負重的角度來對待這件事。講起寬容和仁慈,講經師判若兩人,就像鄉村牧師說教一樣,又呆板又冷漠,堂維克多對他的意圖還沒有吃透,只覺得他說話心口不一,言不由衷。

「是的,」堂維克多聽到講經師再次說到一個虔誠的基督徒被妻子欺騙后,應該按照宗教的要求在自尊、榮譽等方面做出犧牲時,想道,「是的,我太糊塗了,我真不像話。我本應該將梅西亞一槍打死在牆頭上,或者立即趕到他的旅店,和他拼個你死我活。現在大夥兒都知道這件事了,斐都斯塔的人都認為我是個……」他一想到這個可恥的字眼,便立即氣得暴跳如雷。而講經師勸他要寬容,將那件事忘掉,這樣一些冷冰冰的話語他聽起來覺得空洞無物,像是在玩弄詞藻:「這位貌似聖徒的人根本就不知受侮辱是怎麼一回事,也不知道社會的要求是什麼。」

為了讓教士不再在自己的耳邊喋喋不休地進行毫無意義的說教,堂維克多假裝退了一步,說自己不打算干任何蠢事,準備好好進行靜思默想,儘可能使名譽對自己的要求和宗教的要求協調一致起來。

堂費爾明聽了,大吃一驚,以為自己失敗了。於是,他再次發起進攻。他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人們對那些一味寬容的丈夫的蔑視,還說那些別有用心的人會說……

聽了講經師的話,堂維克多認為,自己如果不做出點驚天動地的事,那就成了世界上最讓人瞧不起的人……「對,應該儘早行動,天一亮就干。」他準備派兩個證人去找堂阿爾瓦羅,他一定要殺了他。

見金塔納爾滿腔怒火的樣子,堂費爾明這才放下心來。是啊,替他報仇的人有了,武器也有了。他堂費爾明用來發泄刻骨仇恨的炮彈已經上了膛。

堂維克多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氣呼呼地站在牆角里。

看樣子在那兒已無事可做,講經師便告辭走了。剛走到門口,他又突然回過頭來,像歌劇中的神父一樣,神情嚴肅地說:

「我一直是您精神之父,現在我想仍然是。我以精神之父的身份要求您,以上帝的名義要求您,如果今天夜裏出現什麼新的罪行,如果那個無恥的傢伙不知道您已得知了一切,仍來赴約……我知道,這樣要求您有些過分,但在上帝的眼中,任何謀殺都是得不到寬恕的,儘管在世人看來,這完全可以諒解。您要竭力避免他進入您家……但千萬不能流血,堂維克多,看在為我們眾生流血的基督的分上,千萬不能流血!」

「他說得對,」講經師走後,堂維克多想道,「他說得對。我即使再愚蠢,也不會不想到這點。那傢伙今晚一定還會來。為了不讓安娜嚇著,我再讓他一次,再讓他一次!我真沒有想到這一點。」

門開了,庭長夫人走進來。

她臉色蒼白,身穿白色睡衣,進來時沒有一點聲音。她的眼睛好像更大了,那直勾勾的目光,使人不寒而慄,至少堂維克多有這樣的感覺。他後退一步,彷彿面前出現了幽靈一樣感到恐懼。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她背叛了自己,而是想自己萬一情緒過激,嚇了她,她就有生命危險。在堂維克多看來,她已不是自己的妻子,而是在舞台上唱着歌死去的特拉維亞塔①。這可憐的老人此時又產生了同情心。這個無聲無息地突然在自己面前出現的像幽靈般的女人使他又愛又怕。他愛她,這是為女兒的生命擔憂的父親的愛;他怕她,是因為她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讓這個多病的可憐蟲死去太容易了,他只要說一句話就行了,而她也許對她的罪行沒有什麼責任。不,他不會要她命的,他既不會用匕首,也不會用子彈或語言傷害她。

①十九世紀意大利作曲家貝爾第同名歌劇中的女主角。

「剛才誰在這兒?」安娜平靜地說。

「講經師。」堂維克多回答說。他以為妻子明知故問。

安娜驚慌起來。

「他來幹什麼?在這個時候,他來幹什麼?」她不露聲色地問道。

「來幹什麼?還不是政治方面的事兒……說主教和省長有矛盾,還談到選舉方面的事情……」

庭長夫人沒有再問什麼。她沒有走到丈夫身邊,就出去了。他也沒有像平時那樣來到她的身邊,在額頭上親吻她一下。

金塔納爾獨自一人時,終於鬆了一口氣。這樣很好,沒有讓她察覺,她也沒有產生懷疑。他覺得自己剛才做得對,心裏十分平靜。

他叫僕人送茶來。出去打獵的那些日子,他中午吃乾糧,晚上喝茶。喝完茶,吩咐僕人去睡覺。十一點半,他拿着獵槍,穿着拖鞋,輕手輕腳來到花園。儘管天很黑,但一路上他沒有碰到什麼東西。獵槍里裝滿了鐵砂。

好啊,講經師無意中給他出了個好主意。叫他不要流血!哼!今晚堂阿爾瓦羅如果再來,他一定要這個傢伙的命!就讓它鬧個滿城風雨吧。就是讓安娜受驚,昏厥倒地,也顧不得了。即使他會因此被捕……反正不管出現什麼情況,只要堂阿爾瓦羅敢再來,他就要這個傢伙的命!剛才安娜來了,他控制住自己,心裏覺得很平靜。現在他拿定了主意,如果那個毀了自己名譽的賊子敢再來,他便打死這個傢伙,他感到心裏很平靜。

夜很黑也很寒冷。堂維克多真想回房去穿斗篷。這麼一來,會發出聲響,堂阿爾瓦羅也可能乘機進來,爬上陽台……但不穿斗篷,他會全身冰涼,很難堅持下去。於是,他飛快地回去穿上斗篷,將全身裹得嚴嚴的,像哨兵一樣站在涼棚里。從那兒他能見到圍牆的一側,也能見到安娜梳妝室的陽台,可以看到她會不會替他開門。

他聽見大教堂的鐘敲響十二點,一點和兩點,但沒有聽見三點的鐘聲,可能他打了個盹兒,儘管他不承認……四點鐘了,他又冷又困,實在忍受不住,迷迷糊糊地好像什麼也不知道了,只好摸黑跌跌撞撞地上了樓,回到自己的房間,脫去衣服,鑽進被窩就睡著了。夢中他見到了身上着火的幽靈和痛苦萬分的魔鬼。

那天下午喝咖啡的時候,梅西亞、隆薩爾、貝多亞上尉和富爾戈西奧上校等都沒有像平時那樣去俱樂部。

前市長佛哈發現了這一點。他以神秘的語氣說:

「諸位,我說這事很溪蹺……」

「什麼溪蹺?」美洲回來的堂弗魯托斯-雷東多問道。

每天這個時候他們都來紅廳,即三人牌室邊的那個大廳。在場的人都圍了過來。佛哈接下去說道:

「請注意,今天隆薩爾、上尉和上校都沒有來,準是發生了什麼事,無風不起浪嘛……」

「出了什麼事呀?」老奧爾加斯已聽到一點風聲,有意問道。

小華金帶着一副萬事通的神情說:

「沒事,諸位先生,我可以告訴大家,沒有出什麼事……」

「不過,請您原諒,我知道出了件大事。我已得到確切消息,金塔納爾這時已派證人去找堂阿爾瓦羅了。」

「派證人去了?為什麼?」雷東多問道。

「哼!您真會裝傻!您完全知道為什麼派證人去。說實在的,那真是一樁醜事。」

華金-奧爾加斯為梅西亞辯護,佛哈也沒有攻擊梅西亞。他把矛頭對準堂維克多,說他不該長期隱瞞這樁醜事。

「您怎麼知道他是有意隱瞞呢?可能他當時什麼也不知道。現在發現了情況,他就提出要決鬥……」

「也許他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也可能根本沒有提出挑戰……」

一個下午人們就議論這件事。天黑時,隆薩爾來了。開始時,誰也不敢向他發問。後來,佛哈沉不住氣了,他在「火槍」肩上輕輕拍了一下,問道:

「您是證人嗎?」

「什麼證人?」隆薩爾緊皺雙眉,神秘莫測地說。看來他這次顯得十分小心謹慎。

「梅西亞和金塔納爾決鬥的證人嘛。」

「誰告訴您的?我不知道,我不承認……您真愛信口開河,這麼嚴肅的事怎麼好在這兒瞎議論呢?」

「你們聽到了吧?剛才我是怎麼說的?」佛哈得意地大聲說,他根本沒有理會有人在罵他。

隆薩爾否認后,一直緘口不言。不過,人們看得出,他是強忍着的。

他看了好幾次表。隨後,又將小華金-奧爾加斯叫到一邊,向他發問,卻又有意讓其他的人聽見:

「您知道馴馬人堂佩德羅的那把馬刀還在不在?」其餘的話他是低聲說的。

奧爾加斯回答說不知道。隆薩爾露出不高興的神態,走出俱樂部,說:

「再見,諸位先生。」

「你們都聽到了吧?我剛才是怎麼說的?是要決鬥了。」

在場的人都同意聚會繼續進行。侍者點上了汽燈,下午的聚會結束后,晚上又接着進行。有幾個人回家去吃了晚飯又來了。晚上八時,整個俱樂部的人都在談決鬥的事。桌球室里的人放下球杆,到紅廳去聽小道消息。就是樓上那些賭徒,以往即使爆發革命也置之不理的人,這次也派幾個代表到樓下來打聽消息。

在斐都斯塔,決鬥是件非同尋常的事。平時,有些年輕人在堤岸或其他公共場所打架、謾罵,但從來沒有造成嚴重的後果。從古到今,斐都斯塔從來沒有開設過武館。幾年前,有個退伍少校在斐都斯塔教授刀術謀生。小侯爵、奧爾加斯父子、隆薩爾和其他一些人,開始時,對舞刀使槍很感興趣,但很快就玩膩了,害得那少校只好借債過日子。

在斐都斯塔,人們只記得有過兩次決鬥,其中一次有梅西亞參加。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他還很年輕,弗里西利斯是決鬥的另一方的證人。他從來沒有講過那次決鬥的情況,不過,決鬥后,無論是梅西亞,還是決鬥的另一方,都沒有卧床養傷,連一天也沒有。

另一次決鬥是在會計室主任和出納員之間進行的,就為誰拿了錢而發生了爭論。這次決鬥的結果是一人受了傷。出納員的脖子上劃了一道口子,因為會計室主任想砍下他的頭顱,橫著對他砍了一刀。打那以後,斐都斯塔人再也沒有進行過決鬥。

那天晚上,人們在等候有關決鬥的確切消息。為了消磨時間,人們開始討論有關從中世紀繼承下來的這一野蠻習俗的合法性。

老奧爾加斯的職業雖是公證人,但頗有點學問。他說。決鬥是中世紀神裁法的殘餘。

堂弗魯托斯對此表示贊同,但他說,不管是神裁法,還是聖裁法,他是絕對不會去玩命的。如果他受到侮辱,就去找法官,不行就用棍棒解決問題。「讓一個遊手好閒、專愛使槍弄棒的傢伙殺死我,我絕對不幹。」

「不過,」老奧爾加斯又說,「這也得看具體情況。您知道,費加羅①是對決鬥進行譴責的,但他承認,必要時,他也會進行決鬥。」

①十九世紀西班牙浪漫主義作家拉臘的筆名。

「我可不是個蹩腳的剃頭師傅①,」堂弗魯托斯說,「我家裏還有不少罈罈罐罐呢。」

①堂弗魯托斯將西班牙作家「費加羅」和戲劇《塞維利亞的理髮師》中的人物混淆起來。

於是,有人告訴堂弗魯托斯,「費加羅」是個作家。弄清「費加羅」是誰后,爭得滿頭大汗的堂弗魯托斯還是大叫道,在任何情況下,不管誰向他挑戰,他是不會應戰的。

「要是我,」前市長說,「就去告狀,在審判刑事犯罪方面,法律是至高無上的……」

「如果是我,」老奧爾加斯站起來,用顫抖的聲音大聲地說,「絕對不這麼干。如果向我挑戰的人是個老手,我就要他接受下列條件:相隔兩步的距離。」說完,他跨出兩大步,站立在堂弗魯托斯的前面。堂弗魯托斯神情嚴肅,直挺挺地站着。「兩枚手槍,一枝裝上子彈,一枝沒有子彈……」老奧爾加斯一想到決鬥真的會像他說的那樣進行時,臉色變得異常蒼白,「然後,叫一、二、三,砰!上帝給誰子彈,聖彼得就給他祝福。我就這樣進行決鬥。問題不在於技巧,而在於運氣。」

「妙極了,妙極了!」在場的人像是第一次聽到似地大叫起來。

佛哈、堂弗魯托斯、老奧爾加斯和其他一些紳士說到決鬥,大體上就說了上面這些。

俱樂部的人想聽確切的消息,結果一無所獲。據說,除了弗里西利斯外,隆薩爾、富爾戈西奧和貝多亞都是證人,他們當天夜裏一夜都沒有出現。

決鬥的事是真的。雖說克雷斯波事先叮囑所有參加決鬥準備工作的人要嚴守秘密,但不知什麼原因,這件事還是很快地在斐都斯塔傳開了。人們懷疑這是隆薩爾乾的。佩德拉和隆薩爾這兩人的嘴最不嚴實。佩德拉生性邪惡,又好報復,她將原來女主人的事告訴她的朋友。「火槍」有幸得到金塔納爾的信任,有點忘乎所以,為了顯示自己,就將這樁秘密脫口說出。這麼一來,整個斐都斯塔的人都開始談論這件事。

省長禁止在家裏談決鬥的事。他作為行政長官,對這樣的事,採取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態度。

兩天時間過去了,沒有聽到任何消息。

「決鬥的事難道僅僅是一種傳聞?」佛哈在俱樂部問道。

小華金-奧爾加斯從小侯爵那兒知道內情。他說:

「這不是開玩笑,是真的,是拼個你死我活的決鬥。」

決鬥延誤的原因在於證人工作不力。拿決鬥的武器來說,開始時,有人主張使用馬刀,但斐都斯塔沒有這樣的馬刀,或者說,有刀的人不肯拿出來。於是,有人主張使用手槍,但手槍好像也一時難以找到……

「我以為,」小華金又說,「這件事聽起來好像難以置信,但巴科也是這樣認為的:弗里西利斯在有意拖延時間,他想說服梅西亞,讓他離開斐都斯塔。」

「那太丟人了!」佛哈大叫道。

「開始時,弗里西利斯是打算這樣解決的。堂維克多發現這件醜事的第一天夜裏,弗里西利斯去找梅西亞,請他儘快離開斐都斯塔。這是梅西亞對巴科說的。」

「接下去呢?」

「當然,梅西亞是不會同意的。他說,金塔納爾和全體斐都斯塔人都會說他害怕了。但弗里西利斯的話對堂阿爾瓦羅還是有一定影響的,他一定要堂阿爾瓦羅做出保證,次日坐火車去馬德里。看來,堂阿爾瓦羅的性命已掌握在金塔納爾的手中了,他原本可以一槍打死他,但沒有這樣做。弗里西利斯提到這一點,還講到被侮辱的丈夫的權利,促使梅西亞逃走。說這不是膽怯,這是自我制裁。『你背信棄義,罪該萬死,我替你將死刑改為流放。』」

「這是弗里西利斯說的?」

「對。」

「瞧這個弗里西利斯!」

「他跟阿爾瓦羅關係很好,阿爾瓦羅非常尊敬他。」

「那接下去呢?」

「堂阿爾瓦羅答應了。然而,到了第二天,我們這個唐璜式的人物整理行裝,打算離開時,弗里西利斯和隆薩爾去找他了,告訴他要進行決鬥。看來堂維克多大清早就將弗里西利斯叫去了,硬要他去找『火槍』,一起去找姦夫下挑戰書。弗里西利斯沒法,只好從命。金塔納爾似乎已經知道,梅西亞想溜了,所以嚇唬他,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要找他算賬,還要在報上罵他是懦夫……看來他真是生氣了。」

「是呀,真像在演戲!」

「這麼一來,弗里西利斯就只好讓阿爾瓦羅收回逃走的保證,派人去找證人了。」

「那梅西亞怎麼說呢?」

「那還用問嗎?他當然不走了,就派人去找證人。他希望我做他的證人,後來發現我跟雙方的關係都不錯,就準備找別人……最後找到了富爾戈西奧,他愛管這方面的閑事;又找了貝多亞,他是軍人……」

小華金了解到的情況,總的說,是正確的。小侯爵上客店去看過梅西亞,梅西亞將情況都告訴他了,只是沒有說他很害怕。他和安娜斷絕往來反倒高興,因為他已精疲力竭,這樣下去,反會在她面前出醜。可是,叫他拿劍和堂維克多進行決鬥,他就非常恐懼。

所以,弗里西利斯建議讓他逃走,他就同意了。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只能走。金塔納爾那天早上饒了他一命,他又毀了金塔納爾的名譽,他還有什麼權利和金塔納爾相拼呢?他決定次日坐火車逃離斐都斯塔。

這樣的結果是弗里西利斯預料到的,因為他了解堂阿爾瓦羅的膽量。俱樂部成員們上次談到的那次神秘的決鬥,他也是證人。那次決鬥也是為了女人,是個外鄉人向他提出挑戰的。除了弗里西利斯,其他的證人全都是城防司令部的軍人。決鬥是在傍晚天快黑時在莫蒂科一片小樹林里進行的,武器是馬刀。弗里西利斯對這件事像發生在昨天一樣記憶猶新。當時梅西亞和他的對手都身穿襯衣,手執馬刀。雙方都臉色蒼白,又冷又怕,全身顫抖。天空陰雲密佈,像是要下傾盆大雨。兩個「決鬥士」都仰望天上的烏雲。弗里西利斯知道他倆盼望的是什麼。決鬥開始了。兩把鋼刀第二次相碰時,天上響起了雷聲,大滴雨點開始往下落。梅西亞和他的對手像狂風中的樹枝一樣搖擺不定。雨下得太大了,證人們決定暫停決鬥……後來,決鬥也沒有繼續進行。梅西亞就這樣保住了性命,克雷斯波隱隱地向他表示,他要為這次荒唐的決鬥和梅西亞的怯懦保守秘密。

正因為這樣,弗里西利斯那天夜裏要梅西亞離開斐都斯塔,梅西亞是絕對不會反對的。然而,正如華金-奧爾加斯說的那樣,第二天堂阿爾瓦羅就收回原來作的保證。他走不了啦。金塔納爾這個阿拉貢人已決心與他進行決鬥。堂維克多是不會讓步的。

「我不知道是誰讓他改變了主意。昨天晚上似乎已決定和平解決,他同意讓您離開這裏。今天我去看他,在他的床邊見到了隆薩爾先生……」弗里西利斯說。

隆薩爾點頭致意。

梅西亞臉色蒼白。當時他正在收拾行裝,聽了弗里西利斯的話,便停下來。

「這麼說……」

「您得馬上去找證人。」

弗里西利斯對堂維克多有些不滿,因為他沒有跟自己商量,就把隆薩爾叫來了。但金塔納爾相信這個佩爾努埃塞斯議員的能力,也知道他不喜歡堂阿爾瓦羅。所以,他認為隆薩爾是個好證人。弗里西利斯卻認為這是個大錯誤,但他又無法使金塔納爾改變主意。

「決鬥的事一天也不能再拖了。這件丟臉的事已眾人皆知,只有決鬥,才能挽回面子,而且得快點進行。」

「可您在發燒,身體不舒服……」

「不要緊,這樣更好。如果你們不願去找那傢伙挑戰,我起來另找證人。」

弗里西利斯只好來找梅西亞了。

梅西亞竭力掩飾內心的恐懼,也找來了兩個證人。

雙方商定,決鬥用刀進行,可又找不到合適的刀;另外,在一些技節問題上又遇到了麻煩,這樣就拖延了一天。

第二天早上,雙方商定決鬥改用手槍。堂維克多想好了決鬥的辦法,他喜歡用手槍。然而,手槍也沒有合適的,這樣又拖延了一天。

堂維克多因病卧床七十個小時后,終於起來了。這七十個小時中,有一整天在發燒,其餘時間他有時焦躁不安,有時痛苦萬分,但在安娜面前總是強忍着,沒有表現出來。安娜在細心地照料他。

他躺在床上的這段時間裏,由於發高燒,他身體很虛弱,但頭腦里卻想了不少問題,作了哲學和宗教方面的思考。堂維克多覺得自己有些精神不振,對這次決鬥缺乏信心。他並不憐惜自己的生命,同時也知道跟堂阿爾瓦羅決鬥不會有什麼危險。他怕自己心慈手軟。當他知道改用手槍進行決鬥時,他便決定不把對手打死,只朝他腿上打,將他打成瘸子。相距二十步堂阿爾瓦羅不可能打傷自己,即使打中了,也是碰巧。

堂維克多出門時,安娜一點也不懷疑,因為梅西亞實現了對弗里西利斯的承諾,給安娜寫了一封信,向她告別,說自己要作一次短暫卻很緊急的選舉旅行。她至少沒有懷疑事情與丈夫和情人的生死有關。堂維克多在弗里西利斯的陪同下,在平時出去打獵的那個時候走出花園大門。

隆薩爾在後街等候。早晨天氣寒冷,草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霜,像下了雪一樣。

一輛馬車等候在聖蒂安內斯公路上。馬車裏坐着安娜的醫生貝尼脫斯。堂維克多一見,臉色發白了,但其他方面卻看不出有什麼改變。

一路上他們幾乎沒有說話,就這樣來到了比維羅莊園的圍牆外。下車后,他們繞過侯爵的莊園,走進橡樹林。幾個月前,堂維克多曾和講經師一起在那裏尋找過自己的妻子。有許多眼下一目了然的事情當時他卻不明白。不過,這沒有什麼關係,堂費爾明那天夜裏來訪在他心裏燃起的那股怒火現在只剩下一堆餘燼了。他已不再恨堂阿爾瓦羅了,他也不再覺得梅西亞不死,自己便無法生存下去。哲學和宗教在堂維克多的心靈里取得了勝利。他決定不殺死對手。

他們來到了山頂。那兒有一塊平地,有一塊足以量出三十步的林間空地。決鬥最後議定的條件是這樣的:兩人相距二十五步,每人開槍前可往前走五步。證人擊掌時,可進行瞄準,但擊掌的時間很短。上校富爾戈西奧雖說參加過不少次決鬥,但用手槍決鬥從未參加過;隆薩爾和貝多亞一輩子從未參加過決鬥。弗里西利斯只參加過梅西亞那次沒有進行到底的決鬥。上述條件是上校從貝多亞借給他的那本法國小說中學來的。唯一的獨創之處是富爾戈西奧以軍人的榮譽發誓說,他絕對不允許進行毫無意義的假決鬥,因為在他看來,在那樣的距離之內,未經瞄準就下令射擊,對兩個新手(梅西亞用手槍決鬥,也是第一次)來說,等於在鬧着玩兒。貝多亞卻認為,堂維克多是個神槍手,但他不敢對自己的同事提出異議。

堂維克多和他的證人們到了決鬥場地時,那兒還空無一人。一刻鐘后,在光禿禿的樹木中間出現了堂阿爾瓦羅和他的兩個證人。另外,還有羅布斯蒂亞諾-索摩薩。梅西亞儘管臉色蒼白,但穿着一身極其精緻的深色衣服,仍不失美男子的風度。

見到自己的對手,堂維克多眼中流出淚來。此時他真想大叫一聲:「我原諒你!我原諒你!」就像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那樣。金塔納爾並不感到害怕,他只覺得非常傷心。命運的嘲弄真無情呀!他就要朝這個漂亮的年輕人開槍了。十年前安娜如果愛上了他,那她就會非常幸福。他金塔納爾呢,這時或許還在高等法院工作,或許就在堂戈迪諾莊園平靜地生活着。互相殘殺都是非常荒唐的,但現在已沒有別的辦法了。他的對手已出現在眼前,人們已將冷冰冰的手槍交給他了。

弗里西利斯顯得很平靜。他一方面要保持莊嚴,另一方面又生怕梅西亞出人意料地壯起膽來,擊中了堂維克多,於是,他過去握了握金塔納爾的手。

證人和醫生站在較遠的位置上,因為他們都怕被流彈擊中。堂阿爾瓦羅不知不覺地想起了上帝,這麼一想,他更害怕了。他記得,只有當自己病重,孤單單地躺在那張單人床上時,自己才會想起上帝。弗里西利斯對他的膽怯感到吃驚。

梅西亞自己也不知怎麼來到決鬥場的。

他一邊這樣想着,一邊對堂維克多瞄準著。但他好像見不到對手,什麼也見不到,也沒有力氣扣動扳機。他聽見三聲迅速的擊掌聲,接着,一聲槍響,金塔納爾的子彈只燒穿了這個衣冠楚楚的人的緊身褲。

梅西亞心裏突然湧現一股異乎尋常的力量。他覺得渾身是勁,熱血沸騰,自衛的本能油然而生。他必須進行自衛,如果對手再開槍,他就會被打死。對手是堂維克多,他是神槍手啊!

梅西亞朝前走了五步,舉槍瞄準。這時,他感到勇氣倍增,心裏有了預感。他的手腕很平穩,覺得堂維克多的腦袋就在他的槍口上。他輕巧地扣動冰涼的扳機,覺得子彈射出了槍膛。好像開槍的不是他,而是他的預感。

堂維克多-金塔納爾在覆蓋着一層白霜的草地上爬著,嘴啃著泥土。

梅西亞的子彈擊中了他鼓鼓的膀胱。

這是醫生們事後不久在莊園的新樓里見到的。人們將這位退休法官已不能動彈的軀體抬到了新樓。堂維克多躺在幾個月前像孩子一樣甜美地睡過的那張床上。

兩個醫生站在床邊。弗里西利斯眼中流着淚水,也在床邊。隆薩爾已呆若木雞,富爾戈西奧上校則感到萬分內疚。貝多亞在陪伴梅西亞。阿爾瓦羅在幾個小時后,坐上了去馬德里的火車,比弗里西利斯希望他走的行期推遲了三天。

侯爵府看管莊園的貝貝嚇得瞠目結舌。他又害怕,又難過,站在那個奄奄一息的人的卧室的隔壁房間里聽候吩咐。他看見弗里西利斯走出房門。弗里西利斯以為沒有旁人,舉著拳頭朝天空揮舞。

「怎麼樣,先生?這位好心的先生怎麼樣了?」

弗里西利斯彷彿不認識似地看着貝貝,好像在自言自語地說:

「膀胱穿了孔,腹膜也擊穿了,醫生是這麼說的。」

「您說什麼,先生?」

「沒說什麼,他反正活不了啦。」

弗里西利斯走進客廳。客廳里漆黑一團,他一個人在裏面失聲痛哭。

不久,貝貝看見富爾戈西奧上校也出來了,後面跟着索摩薩醫生。

「將他送回斐都斯塔吧?」上校說。

「那不行,想也別想了!幹嗎送回去呢?今天下午准得咽氣。」

索摩薩常常誤診,總愛將病人的死期提前。這一回他又錯了,他讓堂維克多活的時間比梅西亞的子彈允許他活的時間要長一些。

金塔納爾在上午十一時去世。

那一年斐都斯塔的五月是名副其實的五月。這真是非常稀罕的事!

常年聚集在科爾芬山上的烏雲在三四月份就消散了,像諾亞方舟里的那隻烏鴉能飛出方舟一樣,斐都斯塔人也能上街了。他們明白,烏鴉為什麼一去不復返了。他們過了陰雨連綿的兩個月,現在重新見到了藍天,在野外呼吸新鮮空氣,在綠草地上漫步,多麼心曠神恰啊。

所有斐都斯塔人都出來踏青了。

然而,弗里西利斯卻無法讓安娜邁出家門。

「不行啊,安娜,您這樣下去不是等於自殺嗎?貝尼脫斯說的您是知道的。他叫您一定要出去活動活動,吸點新鮮空氣,見見陽光,否則,您的神經就得不到放鬆,難以平靜。安娜,看在上帝分上,別那麼固執了。您也得可憐可憐自己吧。您如果願意,我們明天一早出去。早晨散步的地方空氣好極了。早晨不行,天黑出去也行,我們就上公路上去走走,那兒非常涼爽。你如果不出去,很可能會重新犯病。」

「不,我不出去。」安娜拚命地搖著頭。「看在上帝分上,堂托馬斯,您就別這樣折磨我了……以後我會出去的,什麼時候,我也不知道。現在我怕上街。啊,天哪,請您別說了!」

她激動地合起雙手,弗里西利斯只好閉口不說了。

安娜在病床上整整躺了一個月,其中有七八天時間處於病危狀態,後來慢慢康復了。在兩個月的康復期內,神經性的疾病還經常發作,她老是以為又發病了。

決鬥后,弗里西利斯對庭長夫人說,金塔納爾在帕羅馬萊斯沼澤地打獵時受了傷,因為他的獵槍走了火……安娜非常吃驚,她琢磨著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要他立即帶她去帕羅馬萊斯沼澤地……

「不行,明天才有火車。」

「那就叫輛馬車吧。我看您在騙我,如果這是真的,您一定會在維克多的身邊……」

弗里西利斯竭力向她解釋他回斐都斯塔的原因,但沒有起什麼作用。安娜決定單獨出門,前去尋找她的維克多……弗里西利斯沒奈何,只好告訴她,他已經死了。她想去看他的遺體,但走不動了。她昏倒在地,醒來時,已躺在床上。弗里西利斯還想騙她,說維克多是打獵時槍走火被打死的。但安娜不信,她已猜到是怎麼一回事了,因為梅西亞也不見了。他的失蹤和維克多的死已把事情全說清楚了。

一天下午,也就是災難發生后的第三天,弗里西利斯不在,安塞爾莫給女主人一封信。信是堂阿爾瓦羅從馬德里寫來的,他對她說明了離開斐都斯塔的原因。

天快黑時,克雷斯波走進安娜的卧室。他叫了她兩三聲,她都沒有答應。他吃了一驚,叫僕人點了燈,見她像死了一樣躺在床上,被單上放着梅西亞那封散發着香味的信。

不久,醫生貝尼脫斯來了。他對庭長夫人使用了鎮靜劑,又開了一些新葯,安娜的情緒暫時安定下來。弗里西利斯趁這個機會在梳妝室里看了他一直稱為卑鄙的殺人兇手寫來的信。看完那封令人作嘔的信,他用那隻農夫般粗糙的手將它揉成一團,聲音嘶啞地說:

「白痴!無賴!混蛋!」

堂阿爾瓦羅在那封散發着只有娼妓才使用的那種香水味兒的信中,用浪漫的語氣講述了他如何出於一時衝動打死了金塔納爾,還說他出走的原因是……

「他是害怕正義,也怕我,真是個懦夫!」弗里西利斯自言自語地說,「他感到內疚,遠離了她,但他愛她,他還會回來的。安娜認為他會回來嗎?或者她認為,他們將在另一個地方,比如,在馬德里幽會?」

這封信里,除了虛情假意,就是胡說八道。這個利己主義者從來沒有真正地愛過人,他也不可能在目前這樣的處境下堂堂正正地做人。

安娜並沒有看完那封信。她看了信的頭幾行,一經證實自己的猜疑,便立即昏死過去,倒在枕頭上。她沒有想到自己真心相愛、由衷依戀的那個漂亮的身軀里包藏的竟是如此卑鄙齷齪的靈魂。當時她的確沒有看透他。

安娜發着高燒,長時間昏迷,貝尼脫斯想方設法對她進行搶救。當時折磨她的是悔恨和高燒引起的種種幻覺。

有時她怕死去,有時害怕自己會發瘋,害怕失去理智。這種恐懼促使她平靜下來,聽從那個面冷心誠、一貫對她非常關心的聰明的醫生的囑咐。

當虛弱的她重新感到生活的可愛,像溺水者一樣在黑暗、痛苦的波濤中搏鬥得精疲力竭后,她又將生命緊緊地握在自己的手裏,她有幾天整天都沒有想自己的情人,也沒有想金塔納爾。當然,這只是開始康復的頭幾天的事。

由於飲食的調養,她恢復了體力,犯罪的念頭像幽靈一樣又出現了。她的罪行昭然若揭,她已是十惡不赦的罪人,這是最明白不過的事。但是,她想到自己的罪惡,自己的雙重罪過,特別是想到金塔納爾之死,感到悔恨時,也隱隱地產生了一種恐懼感,她怕自己會失去理智,會發瘋。這種恐懼感使安娜看不清自己的罪行了。也不知是誰,在她的心裏替她進行辯解。這雖不能使她減輕由於悔恨而產生的痛苦,但似乎使她對一切都產生了懷疑,懷疑世間是不是真的存在正義、罪惡、信仰、上帝、思想和靈魂這些東西,甚至對她自己的存在也產生了懷疑。

這對她來說,似乎是一種安慰,彷彿吸到了新鮮空氣,雙腳踩到了堅實的土地。她似乎已脫離了痛苦的混沌世界,重返富有生氣的、理性的、有秩序的現實世界。當然,這樣一來,她又會想起自己的情人和被那顆卑鄙的子彈傷害致死的受辱的丈夫。她那個卑鄙的情人雖免於一死,但逃脫不了罪責。

她覺得自己又能正常地進行思維了。當她根據法律和道德觀,看到自己是一個罪人時,心裏反而感到高興。她終於又站立在堅實的土地上,而不是生活在遊離不定的荒謬的幻覺中。

安娜把內心的種種想法都告訴醫生,但沒有講內心的悔恨。

醫生對她說出來的和沒有說出來的都能理解。他說眼下她主要的任務是擺脫死亡的危險。

「您想繼續活下去嗎?」

「當然想。」

「您如果想繼續活下去,就要很好地注意自己的身體。您眼下的所作所為是完全有損健康的。您以為您的義務就是回憶往事,留戀過去,憎恨那些不該發生的事,以折磨自己嗎?如果您現在身強力壯,能承受思想上的壓力,那麼這樣做當然不是壞事。但您承擔不了這樣的壓力,所以,您應該忘記那些事情,保持內心的平靜,多和外界進行交流。春天來了,它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生活。我可以向您保證,一旦您脫離了危險,身體康復了,我就會對您說:安娜,您現在身體好了,可以開始折磨自己了。」

弗里西利斯也這樣對安娜說。

家裏除了這兩人,再也沒有人對她說話了。因為安塞爾莫幾乎像個啞巴,塞萬達呢,也像個會走路的雕像,而別的斐都斯塔人在堂維克多去世后,誰也沒有進過奧索雷斯家的門。

斐都斯塔人確實沒有去過安娜家。貴族們感到震驚和害怕。那些「好心的」斐都斯塔人見面時,裝做痛心疾首的樣子,實際上都在幸災樂禍,認為這件事改變了這座凄涼的城市一成不變的單調的生活。不過,從表面上看,很少有人對這件事喜形於色。他們認為,這是一件醜聞,庭長因夫人姦情敗露,進行決鬥,被子彈擊中膀胱而死。斐都斯塔人即使在革命時期也沒有動過刀槍,在獲得不可剝奪的人權的鬥爭中也沒有流過血。梅西亞這一槍(庭長夫人對此負有責任)打破了在背地裏默默犯罪的和平傳統。人們都知道,恩西馬達區和拉科羅尼亞區有不少貴夫人都欺騙過或正在欺騙自己的丈夫,但從來沒有人動刀動槍。偽裝成羨慕的「嫉妒」①現在也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顯然,嫉妒庭長夫人的美貌和貞操的不光是比西塔辛-奧利亞斯-德奎爾沃、奧布杜利婭-凡迪紐和「負債纍纍」的男爵夫人,還有省長夫人、帕艾斯小姐、卡拉斯皮克夫人和佩德羅尼拉-利薩萊斯夫人,以及侯爵夫人的女僕們,甚至連整個貴族階級、中產階級和農婦們也包括在內。誰能想到呢?就連年輕時思想極其開明、無比風騷的侯爵夫人唐娜-魯菲納也不例外。

①在西班牙文里「羨慕」和「嫉妒」是同一個詞。

斐都斯塔的女人們都在說安娜-奧索雷斯的壞話。不少男人也像上面說的那些女人那樣嫉妒她,中傷她。格洛塞斯特爾和堂庫斯托蒂奧在教士會大談那件醜事,說庭長夫人如何虛偽墮落。隆薩爾、佛哈、奧爾加斯父子則在俱樂部里對這個閉門不出的遺孀業已毀壞的名譽極盡污衊之能事。

那件不幸的事件在城裏傳開后不久,奧布杜利婭-凡迪紐就戴着大帽子,身穿緊身衣和耀眼的裙子,一陣風似地跑出來,呼吸著充滿誹謗中傷氣味的空氣,打聽那件醜聞的前因後果。這樁醜聞就像一塊糖果,從這個人的嘴傳到那個人的嘴,每個人都舔一下,吮一下,嘗到了它的甜味,但誰也不肯說出來。

從奧布杜利婭那得意洋洋的眼神看,她好像是在說:「你們瞧,我們這些女人還不都是一回事嘛。」

不過,她嘴裏卻說:

「可憐的安娜,這一下全完了,以後還有什麼臉見人呢?她也太浪漫了。這件事發生在她身上,弄得動刀動槍的,鬧得大夥兒全知道了。」

「您還記得耶穌受難日的那次遊行嗎?」男爵問道。

「記得。你們比較一下吧……誰知道她會這樣呢?」

「我倒早預感到了,」侯爵夫人說,「我就看不慣她那恬不知恥的樣子,光着腳在街上走。這是不祥之兆!」

「是不祥之兆!」男爵夫人說。

「尤其是這件醜事,太不像話了!」唐娜-魯菲納停了一會,怒氣沖沖地說。

「真是一樁醜聞!」眾人齊聲說。

「太愚蠢,大見不得人了!」

「是呀!」

「堂維克多真倒霉!」

「是呀,真可憐!願上帝原諒他。不過,他也是活該!」

「真是活該!」

「你們瞧,他們朋友倆那麼要好……」

「那種交情真夠嗆。」

「這件事真叫人噁心!」

這後面一句話是貝加亞納侯爵說的。他在鄉下有不少私生子。

奧布杜利婭參加這樣的談話,彷彿她的名聲一下子好起來了。是啊,她可從來沒有出過這樣的丑。儘管斐都斯塔人全知道她的為人,可她就是沒有出過這樣的丑嘛。

鬧出這樣的醜聞總不是好事呀,決鬥死了人,就更糟糕了。梅西亞逃走了,現在住在馬德里,聽說他和帕羅馬萊斯的那位部長夫人又開始「重溫舊夢」了。都怪安娜不好,斐都斯塔失去了兩位重要人物。

人們斷絕了和庭長夫人的來往,以示對她的懲罰。再也沒有人去看望她,小侯爵也沒有去。他曾經產生過一個念頭:把梅西亞扔掉的那「玩意兒」撿起來。

於是,他建立了一條「防疫封鎖線」。

「一定要孤立她,不要和那個意大利舞女的女兒有任何往來。」這句話是巴爾卡薩男爵夫人說的。

如果里帕米蘭能夠出門,他是不會理睬上流社會的這個殘忍的決定的。卡耶塔諾早已卧床不起,但他並不悲觀,還高高興興地活了兩年。他唱着歌,吟誦著維耶加斯①的詩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①十六世紀西班牙詩人。

庭長夫人本來想閉門謝客,現在沒有這個必要了,因為誰也沒有去看望她。人們都知道她病得很厲害,一些好心人就向她家的僕人或貝尼脫斯打聽一下她的病情。他們都稱她為「不幸的女人」。

安娜倒喜歡過這種孤寂的生活。如果斐都斯塔人不提前讓她實現這個願望,她自己也會要求這樣做的。可是,當她開始康復后,她又想和周圍的人接觸。想到將來的日子,她深感世態炎涼,人情淡薄,覺得人們全將她拋棄了。這也是她罪有應得。不過,斐都斯塔人也太可惡了,過去他們那樣吹捧她,現在卻又這麼對待她。

金塔納爾的遺孀決定儘可能按貝尼脫斯醫生的囑咐行事,盡量不悔恨往事,也不去想自己寂寞、凄涼、暗淡的前景。她身體慢慢康復,有了點力氣后,就做點針線活兒,並竭力從中尋找樂趣。

她討厭看書,什麼書都不愛看,因為看書就要進行思考,就會使她想起不幸的往事。她竭力避免動腦筋,千方百計做到這一點。這樣一來,她就認為自己心靈中最美好的那一部分已經睡著了,但有一部分還醒著,這使她成為跟其他女人一樣的女人。

現在她完全能理解安塞爾莫為什麼能夠一個人蹲在院子裏,撫摸著貓兒,度過一個又一個下午。沉默寡言,讓時間靜靜地流逝,也許用這種方法過日子也不壞。她認為自己恐怕就得用這種方法走完人生之路。安娜不怕死,她對死亡並不感到震驚。她只希望自己不要在瘋瘋傻傻、喪失理智的情況下死去……

每當貝尼脫斯在安娜處於那種沉寂、凄涼的狀態中來訪時,她總會微笑着這麼問他:

「我這樣您滿意嗎?」

醫生帶一點苦笑回答說:

「滿意,安娜,滿意,您能聽我的話,我很高興。」

可是,當貝尼脫斯和克雷斯波單獨待在一起時,醫生就說:

「安娜這個樣子我不喜歡……」

「我倒覺得有時她顯得十分寧靜。」

「對,正因為這樣,我才不喜歡。應該讓她出去散散心。」

弗里西利斯決定讓她出去走走。他勸安娜跟自己一起出去散步。五月到了,天氣晴朗,萬里無雲,風和日麗,像這樣的好天氣在斐都斯塔是難得見到的。可安娜雙手合十,請弗里西利斯別折騰了,還是讓她安安靜靜地待在家裏吧。克雷斯波無奈只好改變主意,在家裏陪她消遣。他想,如果能讓安娜也喜歡種樹栽花,那就好了。

他決定試一試,反正不會有什麼壞處。

為了不使弗里西利斯掃興,安娜微笑着專心地聽他講解,並下樓去花園進行實踐。弗里西利斯深受鼓舞,興緻很高,一天下午還談到了自己取得的巨大成就--將球狀桉樹引進了斐都斯塔。

在安娜生病期間,堂托馬斯-克雷斯波怕安塞爾莫和塞萬達照顧不周,沒有徵求任何人同意,就徑自搬進了奧索雷斯家。他從六十年代起,就住在客店裏。現在從那裏搬到了奧索雷斯家一樓的一個房間,安娜的梳妝室和卧室就在他的樓上。他房間里的陳設十分簡單,因為他不想麻煩什麼人。他搬到那兒可以守護庭長夫人,一有情況,他就可以去照料。他只是在那兒睡覺,一日三餐飯還是在客店裏吃。

安娜不知道弗里西利斯已搬到自己家裏來了。她身體略微好一些時,就說感到孤單,晚上還有些害怕。弗里西利斯聽了,臉紅得像番茄,不好意思地說自己已自作主張在一個半月前搬到庭長夫人家裏住了,還吩咐僕人不要將這件事告訴女主人。安娜知道后,便不再感到寂寞,夜裏也不怎麼害怕了。有時弗里西利斯還故意在樓下大聲咳嗽,讓安娜聽到,意思是對她說:「別害怕,我在這兒呢。」

弗里西利斯住在庭長夫人家這件事讓斐都斯塔一些愛說三道四的人知道了。於是,他們就議論開了:

「也許這是件善事呢。安娜眼下手頭拮据,靠弗里西利斯接濟,日子才勉強過得下去。」

也有些人扳着手指頭,計算給安娜留下的財產,說實際上她已一無所有了。

「是呀,她連地租也收不到。」

「她丈夫堂維克多的產業在阿拉貢,現在已不屬於她了①。」

①根據西班牙當時法律規定,遺孀只能繼承婚後丈夫掙得的錢財和用這些錢財購置的產業。丈夫祖先的遺產屬他的近親。

「她大概沒有申請鰥寡撫恤金吧?」

「那樣做也太不要臉了。」

「是呀,她害死了自己的丈夫,還想領撫恤金?」

「她不配!」

「是的,她沒有資格!」

「其實她現在已不應該住在奧索雷斯家這座巨宅里了。」

「對呀,儘管聽說他丈夫已將房子給她了,但從安娜兩個姑媽手中買下這房子時,用的不是當時掙來的錢,而是變賣了莊園的不動產。」

「不管怎麼說,她現在不應該住在這座房子裏了。」

「這麼說,她究竟靠什麼生活,也不得而知-。」

「還不是靠弗里西利斯嗎?他住在她家裏,他不會虧待她的。」

「說得對。這個瘋老頭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的……不過,他為人還算正派。」

「正派?也只是相對的吧。」侯爵說。他近來痛風病發作,忍着病痛,就道德問題發表一番議論后,又說:「不管怎麼說吧,和自己好朋友失節的遺孀住在同一所住宅里,總有點叫人……噁心!」

他的話誰也不敢否認。

在貝加亞納家聚談會上人們談到的那些問題同樣也使庭長夫人感到煩惱。她身體漸漸康復,能下樓去花園了。她將多日來一直在頭腦里思考的一個問題告訴弗里西利斯:

「我想從這座房子裏搬出去。實際上,這房子不是我的,它是維克多的繼承人的。它應該屬於維克多的姐姐唐娜-帕基塔,她有孩子……」

弗里西利斯生氣了。這是怎麼一回事?這件事他早已安排好了。他給薩拉戈薩的唐娜-帕基塔寫了信。她回信說,她繼承了堂戈迪諾莊園已心滿意足了。奧索雷斯家的這所房子,無論從法律上,還是道義上講,都是屬於安娜的。看來對方態度很堅決,安娜就不再堅持了。

可是,當弗里西利斯讓她申請鰥寡撫恤金,並將申請表放在她面前讓她簽字時,她堅決拒絕了。

「不行,不行,堂托馬斯,我寧可餓死,也不申請!」

的確,如果她不申請撫恤金,就會面臨飢餓和貧困。

安娜說,她是軍人的女兒,可以申請孤兒撫恤金。

「這怎麼行?申請到了,也沒有多少錢……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申請……」

弗里西利斯模仿安娜的筆跡替她在鰥寡撫恤金申請書上籤了名。他這樣做,不免有些臉紅。幾個月後,他將第一筆撫恤金交給安娜。

安娜哭了。儘管她推辭了好多次,但由於生活所迫,她還是接受了這筆為數不多的款子。以後,她就自己在申請書上簽字了。

貝尼脫斯和弗里西利斯都從安娜這一行動中看出她的性格變了。「她的脾氣不像過去那麼犟了,」克雷斯波想道,「以往她寧可要飯也不會接受這筆錢的,眼下她讓步了……」他流下了眼淚。「我如果有錢……可我也是個窮光蛋。當然,她領那幾個錢也不是件丟人的事。她覺得不好意思,實際上她有資格領這筆錢。」

安娜就這樣生活着。

自從安娜開始康復后,貝尼脫斯就不常來看望她了。

塞萬達和安塞爾莫對主人一向忠心耿耿,對女主人也很有感情,只是不善於表露出來。他們侍候着她,但很少說話,平時和她相伴的是那隻貓。

弗里西利斯仍然是她最好的朋友,在她苦悶時,總陪伴着她。他話不多,但只要想到克雷斯波就在身邊,她就感到有所安慰。

安娜終於慢慢地恢復了健康,她還是那麼漂亮。

儘管她在良心上仍感到不安,但她又開始熱愛生活,想出去活動活動。她已不滿足成天跟弗里西利斯在花園裏育苗種樹,覺得家庭這個天地太狹窄了,她決心出去走走。

一天早晨,她醒來后,覺得自己好久沒去教堂了,她現在已能離開這個凄涼的家去參加彌撒了。對,往後她要去做彌撒。她打算早點去,戴上面紗,到離家不遠的維多利亞禮拜堂去做彌撒。她還準備去進行懺悔。

既無虔誠的信仰,又沒有完全失去信仰,只是出於已經養成的習慣,免得去胡思亂想,安娜-奧索雷斯重新開始了她的宗教活動。她發誓說,再也不會陷入那種她認為是恥辱的宗教狂熱之中。見到了上帝呀,讀聖特雷莎的書呀……這一切早已一去不復返了。她已不再對地獄感到害怕,儘管她認為自己罪孽深重,應該受到懲罰。過去想到對神靈的愛,她會受到鼓舞,現在她感受不到了。

現在這一切都不存在了。為了避免苦惱,她很少進行思索。不過,每天機械地進行祈禱,過一些時候去進行懺悔,就像別的女人一樣,她覺得這樣還不錯,她認為這樣的宗教活動正適合自己那已經麻木的心靈。再說,這樣的宗教活動也可以為她不實行自己當年許下的不再出門的諾言找到了借口。

十月到了。一天下午,溫暖的南風輕輕地刮著。安娜身穿黑衣,頭戴面紗,離家走進寂靜冷清的大教堂。這時,教士們的集體祈禱已經結束。

幾個神父和受俸牧師坐在各自的懺悔室里。這些懺悔室分佈在大殿的兩旁和大祭壇的後面。她已經好久沒有上這兒來了。

就像遊子回故鄉一樣,安娜不禁熱淚盈眶。但是,見到了大教堂的拱頂、柱子、大小祭壇,想起了往事,她又感到傷心。

大教堂那種特有的氣味,那種令人神清氣爽的清新的氣味進入她的肺腑,猶如一支無聲的樂曲,沒有經過她的聽覺,直接進入了她的心靈。

「啊,如果重新產生了信仰,能像抹大拉①一樣趴在耶穌的腳下痛哭一場,那該有多好!」

①《聖經》中被耶穌感化改邪歸正的妓女。

許久以來,她第一次感到頭腦里發出一聲轟鳴,她一向認為這十分神奇;她還感到自己的五臟六腑間升起一股柔情,一直升到喉部,將咽喉卡住了……淚水嘩嘩地流了下來。她不再多想,走進了黑暗的懺悔室。就在這裏,講經師跟她談過不知多少次天堂和心靈之愛。

是誰將她引到那裏的?她不知道。她本想隨便找個神父進行懺悔,但不知怎麼的就來到了離那位「心靈的兄長」的懺悔室幾步遠的地方。由於她的過錯,他受到過人們的誹謗,也受到過她本人的誣衊。當時,她被淫慾迷住了心竅,被種種詭辯弄昏了頭腦,再加上自己的愚昧,竟認為他這個教士的感情是粗暴的,誤以為它和阿爾瓦羅這個卑鄙的傢伙的感情一樣是一種獸慾。

和他重新修好,難道這是夢想?究竟是誰讓她來到這懺悔室的?是上帝的聲音,還是她本人一時的衝動?安娜這時覺得自己清清楚楚地見到了上帝。她一片誠心地向上帝祈求,希望剛才確實是上帝的聲音,希望講經師就像她過去長時期認為的那樣,是他「心靈的兄長」,而不是無恥的梅西亞說的「好色之徒」。

安娜就像當年十分虔誠時那樣滿懷熱情地祈禱著。她相信自己可以走出那個比真正的地獄更可怕的精神地獄,重新皈依聖教,得到上帝和生活中的愛。她認為,只要自己抓住那個神聖木箱①外的一塊木板就能得救。這神聖的木箱知道她無數夢想和痛苦。

①這裏指懺悔室。

從正殿射進來的微弱的光線與小祭壇里若明若暗、神秘莫測的燈光交織在一起,照在祭壇上耶穌的臉上。他的臉總是那麼悲哀,那樣蒼白,那樣沒有生氣。耶穌像的生命力都集中在那雙反映了永恆不變的思想的玻璃眼珠中。懺悔室里已有四五個身穿黑衣的人,其中有個女教徒在低聲地說着什麼,夏天在空中飛來飛去的蒼蠅發出嗡嗡聲。

講經師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儘管庭長夫人戴着面紗,但她一進懺悔室,講經師便立即認出了她。剛才他漫不經心地聽着懺悔,眼睛一直盯着懺悔室門口的柵欄。突然,那個他熟悉的、喜愛的身影像夢幻一般出現了。那身材、體態。在祭壇前下跪的姿勢,以及只有他記得、認得出的其他特徵都明確地告訴他:

「這是安娜。」

正在進行懺悔的女教徒繼續說着自己的罪孽。講經師沒有聽她說話,他在聽自己的心聲。

那女教徒講完后,講經師回到了現實中。他機械地對她進行祝福,寬恕了她的罪孽,然後,以手示意,讓另一個女教徒佔據窗口的那個空位子。

安娜決定朝那窗口走去。走到百葉窗邊,她撩起面紗,對着窗口,請求上帝和「心靈的兄長」寬恕。如果得不到寬恕,就請求對自己毫不留情地進行懲罰,並請求重新獲得已失去了的,或者說已麻木了的,或破碎了的(她自己也說不清)信仰。總之,儘管她怕進地獄,但還是希望重獲信仰。

她真想在那兒痛哭一場。她曾經在那裏哭過多少次。有時因心情苦悶,有時淚水伴隨着歡樂的微笑。她希望重新見到當年的講經師,那時她將他看做上帝的使者,她渴求得到信仰,得到上帝的愛……然後,對自己進行懲罰……

懺悔室內像擠壓骨骼似地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講經師又對一個女教徒表示了寬恕。然後,又用手招呼另一個……懺悔室里變得空蕩蕩的,已有四五個被寬恕的女教徒無聲無息地走了。最後,只剩下跪在祭壇前的庭長夫人和懺悔室里的講經師。

天已不早了,夜幕即將拉開,大教堂內空蕩蕩的,已沒有什麼人了。

安娜決定過去懺悔。她屏息等著講經師對她招手,讓她過去。

然而,懺悔室內靜悄悄的,講經師既不對她招手,也不叫她過去,連木板的咯吱聲也聽不到。

木刻的耶穌像毫無血色的嘴半開半閉着,玻璃眼珠一動不動,彷彿受到了驚嚇,也像在等待着一場悲劇的發生。

面對這種沉寂,安娜感到異常恐懼。

幾分鐘過去了,她覺得這幾分鐘異常漫長,但還是沒有見到他招手……

跪在地上的庭長夫人這時突然像過去犯病時那樣勇氣倍增,站起來朝懺悔室走去。

於是,懺悔室內又咯吱地響了一聲,在它的中間出現一個高大的黑影。藉著燈光,安娜見到一張蒼白的臉和一雙像火一樣灼人的眼睛,兩個眼珠子像祭壇上耶穌像的眼睛那樣一動不動地瞪着。

講經師伸出一隻胳膊,惡狠狠地朝庭長夫人走來。她嚇得連連倒退,撞在祭壇上。她想喊救命,但喊不出聲來。她張著嘴,驚恐地睜大眼睛,跌坐在祭壇的木板上,雙手伸向她認為即將殺害自己的敵人。

講經師停了下來。他雙手交叉放在腹部。他說不出話來,也不想說話。他全身顫抖,再次將雙手伸向安娜,同時,又向前邁了一步……隨後,拚命掐著自己的脖子,轉過身去,彷彿要跌倒似地拖着無力的雙腿哆嗦著走出懺悔室。走到唱經處後面,他強打精神,儘管眼前發黑,還是走到了聖器室,既沒有撞在柱子上,也沒有跌倒。

安娜被嚇壞了,趴倒在黑白色大理石地面上,失去了知覺。

大教堂內空無一人。殿內的柱子和拱頂的影子慢慢地重合在一起,陷入一片黑暗。

身材細長、一副娘娘腔的侍僧塞萊多尼奧穿着又短又髒的教士服在一間一間地鎖著懺悔室的柵欄門,手上那一大串鑰匙發出丁丁當當的聲音。

他來到講經師的懺悔室,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鎖好門后,他驚奇地發現裏面似乎有聲音。他將臉貼在柵欄上,朝懺悔室細細看了一眼,藉助微弱的燈光,見到一個大大的黑影。

於是,他側耳細聽,聽到一個極其微弱的聲音,彷彿是低沉的呻吟,又像是嘆息。

他打開門,走進懺悔室,認出昏倒在地的庭長夫人。

塞萊多尼奧的腦海里突然湧現出一個邪惡、淫蕩的念頭。為了得到那種不同尋常的快感,他彎下身軀,將他那張令人作嘔的臉貼近庭長夫人的臉部,在她的嘴上親了一下。

安娜感到一陣噁心。她已撥開昏厥的迷霧,蘇醒過來。

她覺得自己的嘴唇剛才碰到了癩蛤蟆那冷冰冰黏糊糊的肚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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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長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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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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