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剪褲腿腳是那年春天的事,先後發生了兩次。

第一次白榆樹剛剛吐出米粒大的葉芽。那些天,鎮子上忽然間就走着一個個留着長鬢角的年輕人,男男女女地一處,他們穿着難看死了的褲子。這種褲子緊緊地兜著屁股,女孩子已經長成卻還沒有長開的緊繃繃的屁股蛋彷彿呼之欲出,最難以忍受和讓人想入非非的,還有前面微隆的部位和後面的那道溝。男孩子更像是在炫耀那個地方的大小,很矮的立襠托著一嘟嚕東西。相反,褲子一律留着二尺寬的褲腳,蓋在腳面子上,拖拖沓沓,呼呼搭搭扇起滿街塵土。最先穿上這種褲子的是下鄉的知青和一部分遊手好閒的待業青年,很快就波及到了附近的農村和學校。喇叭褲的出現讓榆樹鎮的正經人家十分恐慌和憂慮。於是,鎮子裏幾所小學的小學生就在治安部門的授意下,提着剪子和格尺,上街了。

這一天只要是褲腳超過二十公分的褲子大多被孩子們強行剪開了。這期間當然也會發生許多不快和衝突,除了少數幾起有人打壞孩子的鼻子然後逃走的事情,其他的均在警察們的有力措施下解決了。鎮小停課三天,喇叭褲的勢頭就過去了。

人們剛剛喘了一口氣。另一種可怕的情形又出現了,那些被剪開的褲腳縫合時只剩下十幾公分,褲腳幾乎箍住了腳脖,蘿蔔褲使年輕人產生了報復的快感,他們在用這種極端的方式進行無聲的抗議。

毫無疑問,榆樹鎮對這種狀況同樣不會手軟,並予堅決取締。這鎮子的學生第二次上街仍然提着剪刀,不同的是格尺變成了酒瓶子,只要褲腳塞不進瓶子,一律剪開。兩次剪褲腳的運動只隔了一個月,第二次上街時,街道兩旁的白榆樹已經結下嫩黃色的榆錢了。

離開三十年之久的陸朝臣在一九七三年重新回到了榆樹鎮,距今天已是二十年前的事。至於他是第一次剪褲腳時回」來的,還是第二次剪褲腳時回來的,已經沒有人記得清了,人們只記得他回來時臉色蒼白,透著青色,浮腫著。他矮敦敦的,背着乾淨的小行李卷,手裏提着一個流行的尼龍網兜,裏面放着塑料臉盆和香皂盒。他的目光獃滯但很陰沉,藍單帽一圈汗鹼,帽檐低低地壓在眼眶上。他穿着一身肥肥大大的藍制服。

榆樹鎮給陸朝臣的第一個印象是鎮子變大了,人變多了,而白榆樹卻已稀少,且被規矩在一個個草繩系成的護欄內,這讓他不自覺地想起了「專政」的字眼。白榆樹喚起了他的許多記憶,麻木了很久的鄉情,還有愧對父老的種種酸澀情懷衝動兩頰,他抽搐著流下了兩行濁淚。

陸朝臣迎著故里的太陽,全身還不寒而慄,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一個離鄉多年的人,不論他懷着怎樣的心情,他最先感覺的總是故鄉的變化,榆樹鎮街道兩旁的牆上、樹上,甚至廁所都貼著各種標語口號。這些標語和其他的地方如出一轍,耳熟的語錄歌熱熱鬧鬧地替換了早年的叫賣聲,街頭宣傳車震顫著喘息著放着廢氣碾過很窄的一條瀝青路面,他聽了很長時間,才從宣傳口號中弄明白了,這個鎮子正在進行着一場奇怪的運動,打擊的對象是奇裝異眼。

萬分熟捻和十分陌生的景象,很容易就使陸朝臣迷失了方向,他一時間找不到早先熟悉的路徑的一點標誌,他就愣在了鎮東頭的路口。他的身後是鎮郊菜社的菜地,揮發着農農肥熱烘烘的味道。再遠處是很密的村落,瀰漫着午炊的薄煙。他的前面是換了人間的榆樹鎮。

就在這時,一群小學生迎面走了過來,站在了離他五米遠的地方,孩子們的眼睛先是掃過他的褲腳,然後才回到他的臉上。他們嘁嘁喳喳說着什麼,最後他們推舉出一個女孩,並簇擁着她走上前來。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梳着兩條大拇指粗的小辮,健康的黑紅的臉蛋上長著很淺的雀斑,媚氣的一雙眼睛狡黠地眯著,她故意板着臉,咬着嘴角。緊跟着她的是一個頭髮發黃的女孩,乾瘦的兩條細腿,穿着骯髒的紅碎花的布衫,凝著眉,也故意咬着嘴角,其他幾個男女學生臉上的表情也十分生動。他們壓抑著快活的心情,圍住了懵懵懂懂的陸朝臣。

他們小聲地催促前面的女孩。

「陶小米,說話呀!」

「陶小米,你怎麼不說話?你說呀?腎

被叫做陶小米的小女孩咳了一聲,兩隻手背到後面,她忽然大喊一聲:「低頭!」

臉盆一下子掉在地上,陸朝臣一哆嗦,本能地彎下腰,並習慣地摘下帽子,露出顆葫蘆一樣的光頭。

哄,孩子們帶着惡作劇的滿足跑散了,邊跑邊互相推搡著大笑,他們實在沒想到這次的效果會如此之好,出人意料。這天上午,他們唬過兩個進城的農民和一個老太太,他們愣一下就潑口大罵。

跑出十幾米遠,那個陶小米站住了,並且拉住了碎花衫子的女孩,低聲說了兩句。碎花衫子的女孩扭捏了兩下,陶小米推開她,獨自向陸朝臣走去。

陸朝臣覺得自己此時正站在空蕩蕩的院子裏,四周是拉着電網的搖著衰草的高牆。他孤立無助,絕望地看着黑洞洞的天空,幾聲撕心裂肺的犬吠,使他在最後的關頭;放棄了越獄或自殺的念頭。後來他回憶,當時模模糊糊地想到的就是榆樹鎮人冷冷的目光和憤怒的聲音。

眼前的胖老頭滿臉悲戚透著溫怒。女孩略一猶豫,還是放開膽子問了一句:「你不認識路吧?你去哪?我告訴你。」

陸朝臣苦澀地搖搖頭,「花子衚衕。」他說,「我要去花子衚衕。」

「那地方早就不叫花子衚衕了,現在叫專政路,」叫陶小米的女孩指指向左拐去的一條土路,「沿着這條路往前走,走到頭往左拐,再往西走,拐過彎能看見一個花壇,一排白榆樹,那前面就是專政路。」

陸朝臣接過女孩送上的臉盆,冷冷地點點頭,向那條土路拐去。走出一段,發現女孩仍跟着他。

女孩說:「你是外地人嗎?」

「不是。」陸朝臣羞愧而惱怒地說,「我小時候就住這。」

「你離開很多年了嗎?」

「三十年。」陸朝臣說,「我走了三十年。」

這天上午,專政路一幢快要倒塌的房子終於等回了它的舊主人。這處房子二十多年沒有倒的原因是它接待過一撥撥逃荒的人和外地的手藝人。他們由當地好心腸的人指點,到這裏落腳,有的住上兩天,有的住上一年半載,住長一些的人進行過簡單的修繕,抹一遍土牆,或苫幾把草。

陸朝臣回到專政路,很快便引起了波動。在專政路居住十年以上的住戶沒人不知道陸朝臣,這個多少帶有一點傳奇色彩的人曾給花子衚衕帶來過莫大的榮耀,也為後來的專政路抹了黑。然而陸朝臣一直生活在認識他的人的記憶中,活在年輕人聽到的描述中。這樣一個人突然回到鎮上,引起關注確在情理之中。

陸朝臣沉重的腳步終於踏上了凸凹不平的石子路上,他大汗淋漓,一臉不自然的笑容。從東往西,走過一千二百米的專政路。

陸朝臣熱切的眼神像兩個乒乓球彈來跳去,他渴望和人們交流,渴望人們問候他。這時候,只要有人熱情地看他一眼,他也會疾步上前握住他的手,他的口袋裏放好了準備散發的兩盒紙煙,他設計了好幾種敬煙的動作。只有一個瘋子,在他東張西望的時候,猛地就站在了他的身邊。瘋子也沒和他說一句話,瘋子目光痴獃,眼眉可笑地擰著,嘴唇不自覺地顫抖,眼光卻在路面上掃來掃去,專政路躲在門后和站在院子裏的人們都目睹了陸朝臣的尷尬。

酒瘋子到底向陸朝臣打了招呼,他說:「你躲開那兒,老子讓你躲開,你聽見沒有?」瘋子眼睛一瞬間掠過驚喜,說完他不顧一切地撲到陸朝臣的腳下,狗一樣地喚了起來。陸朝臣閃開身,天氣悶熱,他已汗流泱背。天不知何時陰了,專政路被雲影掠過。雲越壓越低。陸朝臣堅持着挺直身子,他聽見了自己身上骨節被擠壓的咯吱咯吱的聲音。

兩個中年人終於按捺不住走了上來,他們眼睛看着陸朝臣,話卻說給瘋子:「酒瘋子,你要找屎吃嗎?酒瘋子,再胡鬧砸碎你的酒壺,讓大火燒死你。」

這句話顯然起了作用,酒瘋子跳了起來,沒命地竄出去了,跑出老遠。陸朝臣忽然聽見他大喊:「我選好井位嘍——我選中井位嘍……」。

毛骨悚然的叫聲中,陸朝臣又挪開了艱難的腳步。他呼吸困難,如芒在背。剛剛踏入榆樹鎮的遭際,他知道是孩子們在惡作劇,那麼現在專政路看他的目光使他悚然心驚,又覺無地自容。

隋朝臣開始修補他的房子。山牆傾斜了,房頂露了天,老鼠肆無忌憚地在牆角打洞,甚至把窩築在炕沿底下。他一共打死了兩窩老鼠,一鐵鍬撮出去七隻肉乎乎粉嘟嘟的還沒長毛的小老鼠。連日陰雨綿綿,蟾蜍從門檻底下爬進屋子,蟾蜍的尿味使老屋的臊氣更加濃郁,窗台上長了點點的黑綠色霉斑。陰雨給他帶來了極大的不便,但他仍然堅持在蛙聲中頂着雨幹活。

而斷斷續續地下了五六天,在此期間,舊日的相識一個個雨後的蘑菇一樣冒了出來。當年的箍捅匠老指真的老了,那麼剛強的一條莽漢如今拄著一根棍子,行走在三個兒子家輪流入伙。田畫匠雖然死掉了,但他和那個外地拾荒女人卻生下了三個小腦袋人,起名就叫大二三。大二三每天嘻笑不止,光着屁股,流着涎水在街上走。他們的奶奶田小腳還活着,穿着骯髒的黑襖,每天都小腳趔趄地在街口叫罵她的三個不成材的孫子。還有白紫秀、吳雲朋,他們原來是張記雜貨店的小夥計,現在是鎮酒廠的廠長和會計。總之,專政路四十歲以上的人大多仍和陸朝臣相識,新住戶並沒有幾家。一戶姓於的人家來自武漢,還有兩戶回族,男的平日總是戴一頂白帽子,女的眼睛有點發藍,看上去有點新疆人血統。給陸朝臣印象最深的還有年近五十卻仍朝氣勃勃的羅雲。陸朝臣離開榆樹鎮是在羅雲走後的第五個年頭。當年崔家的團圓媳婦羅雲毅然離家出走當了八路,在榆樹鎮曾經轟動一時。在這個春季連綿的雨天,每次看見胸前掛滿勳章的羅雲走在街上,陸朝臣就全身發瘧疾一樣地抖,心境十分狼狽。

在那個濕漉漉的雨季,專政路半數以上的人家都接到了陸朝臣用小學生的田字格寫就的請柬,沒有機心的大二三炫耀地啃著大個的白麵餅,一邊吃一邊把一張張請柬送到人們的手中。他們還含糊不清地大聲嚷着:「吃,吃,要吃啦!」

他們說:「肉湯,都去喝肉湯啊!」

陸朝臣請客的日子定在七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天,頭天晚上,從陸家瀰漫出來的肉湯的香味就在專政路上遊盪了。這天晚上,收到陸朝臣請帖的人家都拿着那張田字格輾轉反側,他們的確遇到了難題。許多扇窗戶被推開了,清新的空氣湧進室內,濕涼的夜露無聲地落在陸朝臣從日雜商店租來的一摞摞藍邊的粗瓷碗上,也落在許多人的心頭。人們一邊用心抵禦著好聞的肉香,一邊思考着婉言謝絕的辦法。

一九七三年七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天,專政路的人們不約而同地幹了一件極其相似的事。凡接到請帖的人家,有孩子的打發孩子來了,沒有孩子的,老年人到了。也有當家人親自上門的,他們送來各種生活用的零零碎碎的東西。他們的臉上都是簡單的笑容,他們對陸朝臣回到榆樹鎮紛紛表示歡迎,並熱情地表達了謝意,「領情了,領情了。」他們說,「何必這樣破費呢。」把東西送到以後,好像是怕抵擋不住肉湯的誘惑,他們都急匆匆地走出去了。沒來赴宴,人們有各種各樣的借口,理由最充分的是加班,人們對工作都表現了最大的熱情。

這個上午,人們看見陸朝臣僵硬地笑着,他一副廚師打扮,手裏拎着一把勺子,就在熱氣騰騰的湯鍋前面。他的風淚眼難看地眯縫著。後來他不再站在那,他坐下來親自陪客。來陸家喝肉湯的只有田家的孫子大二三,灑瘋子,還有不知來歷的兩個過路乞丐,拿着掉了漆的搪瓷缸子,喝得咕嘟咕嘟響。酒瘋子邊喝邊罵大二三,起先三個小腦袋還傻著,等從酒瘋子的表情窺出端倪,他們就像三隻火燒了屁股的猴於,一起跳起來,把碗裏的湯劈頭蓋臉地向酒瘋子潑來,酒瘋子反而哈哈大笑。然後,他為小腦袋和陸朝臣表演了不脫長褲就能脫掉褲衩的絕技。他把雙腿彎曲,手從褲腿伸進去,三掏兩掏,沾著屎尿的褲衩就被他脫下來扔在了飯桌上。大二三高興得滿地打滾。

夏天的夜晚,鎮外的水田漫着一片片白水。沉鬱的天空下,池埂上瀰漫着茴茴菜、婆婆丁,柳蒿芽,豬耳朵菜、薺莽菜、車前草等各種野菜混合的略帶點苦味的甜香氣息,泥塊在水裏酥軟,驚起一片又一片的蛙鳴,蛙鼓悠然綿長。

為了保證農業用電,榆樹鎮這晚一片漆黑,街上只有少數的幾戶人家閃爍著蠟燭或油燈的光亮。陸朝臣點的是一盞瓦斯燈,火苗在噬噬的響聲中格外雪亮刺目。他的腳下滿地煙蒂,前面的桌子上擺着十幾把刷帚,三四把鋁勺,還有二十幾隻粗瓷小碗,甚至還有兩打竹筷和五六個湯匙,這是人們對他請客的回報。冷漠地看着早沒了熱氣的湯鍋,陸朝臣的雙頰更加腫脹了,他開始無休無止的牙疼。

他想他是錯了,榆樹鎮再也不會接納他了,將來他也是一個進不了祖墳的孤魂野鬼。他又想自己想的太簡單了,他這樣討好人們,可就連老指這種近乎要飯的人都沒有來,人們不屑喝他的肉湯,也許明天還會有人藉此來批鬥他吧,他好像看見自己已經站在了專政路口,向所有的人低下一顆生了贅肉的腦袋。

這天榆樹鎮使刑滿釋放的陸朝臣又戴上了沉重的桎梏,丟掉了最後一點自尊。在以後的日子裏,榆樹鎮將為此付出代價。

第二天早晨,陸朝臣意外地發現他支在院子裏的湯鍋被人動過了。鍋里的肉湯已經見了底,夜裏下過小雨,院子裏佈滿新鮮的雜亂的大大小小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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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過白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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