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第18節

當然,分期付款的計劃最終失敗了,儘管你是一個像我這樣殷勤的買主。我當然是盡了我最大努力來使美國的製造商和廣告商忙忙碌碌.但是他們似乎對我很失望。每個人都對我失望。尤其有一個人對我格外失望,這是一個真正努力同我交朋友的人,而我卻使他失望。我想起他和他僱用我作為他助手的樣子——那麼痛快,那麼寬厚——因為後來,當我像一支42式大口徑主輪手槍一樣讓人雇進來轟出去的時候,我到處遭背叛出賣,但是到那時候.我已經打夠了預防針,對什麼都無所謂了。然而這個人卻不怕麻煩地向我表明,他相信我。他是一家大郵購商社的商品目錄冊的編輯,這是一年出版一次的一大堆狗屁玩藝兒的概要說明,要花整整一年時間作準備。我一點兒也不知道這工作的性質,不知道為什麼那天我會走進他的辦公室,除非是因為我想要找個核驗員之類的工作,在碼頭附近奔忙了一整天之後,想去那裏暖暖身子而已。他的辦公室很暖和舒適,我向他高談闊論,為的是讓凍僵的身子暖和起來。我不知道要求什麼樣的工作好——只要是一個工作,我說。他是一個敏感的人,心地善良。他似乎猜到我是一個作家,或想要成為一個作家,因為一會兒以後他問我喜歡讀什麼書,我對這個作家、那個作家有什麼看法。我碰巧口袋裏有一張書目——我正在公共圖書館尋找的一些書——於是我拿出來給他看。「天哪!」他喊道,「你真的讀這些書嗎?」我謙虛地搖搖頭,表示肯定,然後像我經常被那一類蠢話觸動起來的情況那樣,我談論起我一直在閱讀的漢姆生的《神秘》。從那時候起,這人就像我手中的膩子。當他問我是否願意當他的助理時,他為給我提供這樣一個低級職位而道歉;他說我可以用我的時間來學習這項工作的各方面情況,他相信這對我來說將是一項容易做的工作,然後他問我是否能在我拿到薪水以前,先用他自己的錢借給我一些。我還沒來得及說行還是不行,他就取出一張二十美元的票子塞在我手裏。自然,我很受感動。我準備像婊子養的一樣為他幹活。助理編輯-一這聽起來很不錯,尤其對我周圍的債權人來說更是如此。有一陣子我很快活地吃起烤牛肉、烤雞、烤豬腰肉,假裝很喜歡這個工作。實際上我很難保持清醒。我必須學的東西,我左一個星期的時間裏就學會了。而那以後呢?那以後我看到自己在服終生勞役監禁。為了盡量過得好一點兒,我就寫小說、隨筆,給朋友寫長信,以此打發時間。也許他們以為我在為公司琢磨新的想法,因為有好一陣子沒有人管我。我認為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工作。我幾乎整天都可以做自己的事。寫我的東西。我十分熱衷於我自己的事,我吩咐我的手下在規定的時間以外不要來打攪我。我像一陣輕風一般飄飄然起來,公司定期付我工資,而監工們做我為他們規定的工作。可是有一天,正當我專心致志地寫一篇論《反基督》的重要文章的時候,一個我以前從未見過的人走到我桌子前,在我身後彎下腰,用挖苦的語調大聲朗讀我剛寫下的文字。我不用問他是誰或他是幹什麼的-一我頭腦的唯一想法是——會多給我一個星期的工資嗎?找狂熱地對自己重複著這個問題。我要問我的恩人告別了,我有點兒為自己感到羞愧,尤其是在他,可以說是一下子,說出下面這些話的時候——「我設法讓你多拿一個星期的工資,可是他們不願意。我希望能為你做點兒什麼——你知道,你只是耽擱了你自己。說真的,我仍然對你抱有最大的信心——只是恐怕你得有一段艱難時光。你在哪兒也不合適。有一天你會成為一個大作家的,我相信。好吧,對不起了,」他補充說,熱情地同我握手,「我得去見老闆了。祝你好運!」

對這件事,我有點兒感到痛心。我真想當場就向他證明,他的信心是有道理的,真想當時就在全世界面前為自己辯護:要是能使人們相信,我不是一個沒有良心的婊子養的,我情願從布魯克林大橋上跳下去。不久我就要證明,我的良心像鯨魚一樣大,但是沒有人來調查我的良心。每個人都非常失望——不僅分期付款的公司,而且房東、賣肉的、麵包師、以及氣、水、電等有關人員,每一個人。但願我能相信起這種工作職責哩!我看不出它能救我的命。我只看到人們拚命工作,因為他們沒有更清楚地了解情況。我想起幫我爭取到工作的那次高談闊論。在某些方面,我很像納格爾先生本人。不是一刻不停地告訴我要做的事。不知道我是洪水猛獸還是聖人。像我們時代那麼多了不起的人一樣,納格爾先生是一個不顧一切的人——正是這種不顧一切,使他成了這樣一個可愛的傢伙。漢姆生自己也不知道如何來理解這個人物:他知道他存在,他知道他不僅僅是一個小丑和使人困惑不解的人。我想他喜愛納格爾先生甚於他塑造的任何其他人物:為什麼呢?因為納格爾先生是每一個藝術家都是的那種未被承認的聖人——這種人受到嘲笑,因為他解決問題的方法,儘管實際上很深刻,但在世人眼裏卻似乎太簡單了。沒有人想要成為藝術家——他被迫去當藝術家,因為世人拒絕承認他的真正的領導地位。工作對我來說意味着零,因為真正要做的工作正在被避開。人們認為我懶惰,得過且過,然而相反,我是一個格外積極的個人。即使是獵取一截尾巴,那也是了不起的事情,很值得,尤其是如果同其他形式的活動相比的話——如製造紐扣或擰螺絲,或者甚至切除闌尾。那麼我申請工作時,人們為什麼這麼樂意聽我說話呢?為什麼他們認為我有意思呢?無疑是因為我總是把我的時間花得有所收穫。我給他們帶來了禮物——來自我在公共圖書館耗費的時光,來自我在街上的閑逛,來自我同女人的曖昧經歷,來自我看脫衣舞表演消磨掉的下午,來自我參觀博物館和藝術畫廊的收穫。如果我是個不中用的東西,只是一個老實的、可憐巴巴的廢物蛋,為了每星期這麼一點點錢就想拚命幹活,他們就不會把已給我的那些工作提供給我了,他們也不會像他們經常做的那樣遞給我雪茄,帶我去吃飯,或借錢給我了。我一定有某種可以提供的東西,也許他們無意中對此比對馬力或技術能力更為看重呢。

我自己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因為我既不自豪,也不虛榮,也不妒忌。大事上我一清二楚,但是碰到生活小事我就很難堪。在我理解所有這一切是怎麼回事以前,我不得不目睹大量這同樣的難堪。普通人往往更快地估計出實際形勢:他們的自我同針對自我提出的要求是相稱的;世界並不十分不同於他們想像的樣子。但是一個和世界格格不入的人不是因自我的巨大膨脹而痛苦,就是自我被淹沒,乃至實際上不存在。納格爾先生不得不冒險去尋找他的真正自我;對他自己,也對每一個其他人來說,他的存在是一個謎。我無法讓事情那樣懸著——謎太能引起好奇心了。即使我不得不像一隻貓一樣朝每一個碰到的人蹭自己的身子,我也要蹭到底。蹭得夠久夠狠,直到蹭出火花來!

動物的冬眠,某些低級生命形式所具有的生命中斷,長久地躲在牆紙背後的臭蟲的驚人生命力,瑜珈信奉者的入定,病人的僵住症,神秘主義者同宇宙的結合,細胞生命的不朽,所有這一切,藝術家都要學會,為的是要在適當的時機喚醒世界。

藝術家屬於X人種後代;他就好像是精神的微生物,從一代傳到另一代。不幸壓不垮他,因為他不是物質的、種族的格局的一部分。他的出現總是和災難與死亡同步;他是小循環過程中的循環體。他獲得的經驗從來不用於個人目的;它為他從事的更大目的服務。他身上不會失去任何東西,哪怕是再雞毛蒜皮的小東西。如果他讀一本書被打斷了二十年,他也會從他擱下的那一頁繼續往下讀,就好像其間什麼也沒有發生。其間發生的一切對大多數人來說是「生活」,在他的前進周期中卻只是一個中斷。他自我表現時,其功效的永恆性,只是他不得不在其中蜇伏的生活自動作用的反映,他是一個在睡眠之外的睡眠者,等待着宣告降生時刻到來的信號。這是大事,我總是一清二楚,甚至在我否認它的時候也如此。驅使人們不斷地從一個詞走向另一個詞、一個創造走向另一個創造的不滿情緒,只是對延遲的無用性的抗議。一個人,一個藝術微生物,越清醒,他就越不想做任何事情。完全清醒時,一切都是合理的了,因而沒有必要從昏睡狀態中走出來。在創作一部文藝作品時所表現出來的行為是對自動的死亡原則的讓步。將我自己溺死在墨西哥灣,我就能分享積極的生活,這允許真正的自我冬眠,直至我成熟而誕生。我十分理解這一點,雖然我的行為是盲目而混亂的。我游回到人類活動流中,直至我到達一切行為之源,我強行進入到那裏面,稱自己為電報公司的人事部主任,讓人性之潮像帶白色泡沫的大海浪拍打着我。所有這一切先於最終自暴自棄行為的積極生活,引導我從懷疑走向懷疑,使我越來越看不到真正的自我,這自我就像被偉大而繁榮的文明之明證所窒息的大陸,已經沉入海面以下。巨大的自我被淹沒,人們觀察到在海面之上狂熱地動來動去的東西,是搜索其目標的靈魂的潛望鏡。

如果我能再升到海面、踏浪前進的話,一切進入射程的東西,都必須被摧毀。這個怪物不時升起,死死地瞄準目標,然後又重新潛入水中,漫遊,不停地掠奪,一旦時機到來,它就會最後一次升出水面,顯現為一隻方舟,把一切都成雙成對地放到舟上,最後,當大洪水消退時,它會在高山之巔靠岸,敞開艙門,把從災難中搶救出來的一切還給世界。

如果我想到我的積極生活時就時常發抖,如果我做惡夢,這可能是因為我想起我在白日夢中搶劫和謀殺的所有那些人。我做我的本性吩咐我做的一切。本性永遠在一個人的耳朵里小聲說——「如果你要活下去,就必須殺人!」作為人類,你殺起人來不像動物那樣,而是自動地;殺人被喬裝打扮起來,後果無窮,以致你殺人連想都不想,並不是因為需要才殺人。最體面的人是最大的殺人者。他們相信,他們是在為人類服務,他們真誠地這樣相信,但是他們是殘酷的兇手,有時候他們醒過來,明白了他們的罪行,就狂熱地以堂-吉訶德式的善行來贖罪。人的善比人身上的惡更臭不可聞,因為善不是公認的,善不是對有意識自我的肯定。在被推下懸崖的時候,很容易在最後時刻交出一個人的全部財產,轉過身去最後擁抱留在後面的所有人。

你怎麼來阻止這盲目的衝動?你怎麼來阻止一個人將另一個人推下懸崖的自動過程?

我在書桌上掛起一塊牌子:「進到這裏來的人們,請不要放棄一切希望!」當我坐在書桌旁的時候,當我坐在那裏說「是」、「不」、「是」、「不」的時候,我帶着一種正轉變為狂亂的絕望,明白自己是一個傀儡,社會在我手中放了一把格林機槍。最後,我做好事和做壞事沒有什麼區別。我就像一個等號,大量代數式般的人性都要經過這等號。我是一個相當重要、正在使用着的等號,就像戰時的一個將軍,但是無論我將變得如何勝任,我也絕不可能變成一個加號或減號。就我所能確定的情況而言,任何別人也不可能。我們的全部生活就是建立在這個等式原則上的。整數變成為了死亡而被調來遣去的符號。憐憫、絕望、激情、希望、勇氣——這些是從各種不同角度看等式所引起的暫時折射。通過不予理睬或直接面對並寫下來,從而阻止這無窮無盡的把戲,這也於事無補。在一個鏡子宮殿中,你無法不看自己。我不要做這件事……我要做某件別的事情!很好。但是你能什麼也不做嗎?你能停止對什麼也不做的考慮嗎?你能絕對停下,不假思索地放射出你知道的真理嗎?這便是留在我腦海中的想法,它燃燒着,燃燒着,也許在我最豪爽、最精力充沛、最具同情心、最心甘情願、最樂於助人、最真誠、最好的時候,正是這種固定的想法使我豁然開朗,我自動說——「嗨,不必客氣……小事一樁,我向你保證……不,請不要謝我,這算不了什麼,」等等,等等。由於一天開成幹上萬次槍,也許我就再也不注意槍響了;也許我認為我是在打開鴿籠,讓空中飛滿乳白色的鳥禽。你在銀幕上看到過的一個假想的怪物,一個有血有肉的弗蘭肯斯泰因嗎?你能想像他如何會被訓練得在扳動槍機的同時卻看鴿子在飛嗎?弗蘭肯斯泰因不是神話:弗蘭肯斯泰因是一個非常真實的創造,誕生於一個敏感的人的個人體驗。怪物總是在不採用人類的大小比例時才更真實。銀幕上的怪物無法同想像中的怪物相比;甚至跑到警察局去的現存病理怪物也不過是病理學家所處的怪異現實的貧弱顯示。但是同時做怪物和病理學家——這是為某一種人保留的,他們裝扮成藝術家,再清楚不過睡眠是一種比失眠更大的危險。為了不睡着,為了不成為被稱作「活着」的那種失眠的受害者,他們訴諸無窮無盡地拼湊字眼的藥物。他們說,這不是一個自動過程,因為總是存在着他們能隨意阻止這過程的幻覺,但是他們無法阻止;他們只是成功地創造了一個幻覺,它也許是某個貧弱的什麼東西,但是這遠不是完全的清醒,既不是現行的,也不是非現行的。我要完全清醒,不議論不寫作,為的是要絕對接受生活。我提到在世界遠方的古人,我經常與他們交流思想。為什麼我認為這些「野蠻人」比我周圍的男男女女更能理解我呢?

我相信這樣的事情是發瘋了嗎?我認為一點兒也不是。這些「野蠻人」是早期人類蛻化的殘餘,我相信,他們對現實一定有更大的把握。在這些以消退的光輝留連不去的往昔標本中,我們不斷看到了人類的不朽。人類是否不朽我並不關心,但是人類的生命力對我來說確實有某種意義,它是正在發揮作用,還是處於休眠狀態,這就意義更加重大。由於新人種的生命力下降,舊人種的生命力對清醒的頭腦來說就顯示出越來越大的意義。舊人種的生命力甚至在死亡當中仍留連不去,而正在死亡中的新人種的生命力卻似乎已經不存在了。如果一個人將滿滿的一個蜜蜂窩拿到河裏去淹死……這是我自己身上到處帶着走的形象。但願我是那個人,而不是蜜蜂!我有點兒模模糊糊。莫名其妙地知道,我就是那個人,我不會像其他人那樣在蜜蜂窩裏被淹死。我們成群結隊而來時,我總是得到信號,讓我不要混雜其中;從出生時起,我就得到那樣的恩寵,無論我經歷什麼苦難,我都知道這不是致命的,也持久不了,而且。無論什麼時候我被叫出來,就有另一件怪事發生在我身上。我知道我比召喚我的那個人優越!我表現出來的巨大謙卑不是虛偽,而是理解了境遇的命中注定性質而造成的一種狀況。我甚至作為小夥子所擁有的理解力也已經嚇壞了我;這是一個「野蠻人」的理解力,它在更適應環境要求方面總是比文明人的理解力更優越。這是一種生命的理解力,儘管生命似乎已經離他們而去。我感覺幾乎好像被拋射到一個其他人類尚未跟上其充分節奏的存在範圍里。如果我要和他們呆在一起,不被轉到另一個存在領域去,我就不得不原地踏步。另一方面我在許多方面低於我周圍的人類。這就好像我從地獄之火中出來,尚未完全洗滌罪過。

我仍然有一條尾巴,兩隻角,當我的激情被喚起時,我吐出毀滅性的含硫毒氣。我總是被稱為「幸運魔王」。我碰到的好事被稱作「幸運」,壞事則總是被看作我的缺點造成的。更確切地說,看作我的盲目的結果。很少有人發現我身上的惡!在這方面,我像魔鬼本人一樣心靈手巧。要不是因為我常常盲目行事,每個人都能看到那一點。在這樣的時候,我不然一身,我像魔鬼一樣讓人避之惟恐不及。然後我離開世界,回到地獄之火——自願地。這些來來去去,對我來說,像那其間發生的任何事一樣真實,甚至更為真實。那些自以為認識我的朋友對我一無所知,因為真正的我無數次轉手。那些感謝我的人也好,詛咒我的人也好,誰也不知道他們在同誰打交道。沒有人發展同我的關係,因為我不斷抹殺我的個性。我把所謂的「個性」擱置起來,讓它凝結,直到它採取適當的人類節奏。我正藏起我的臉,直到我發現與世界同步。當然,這一切是一個錯誤。在原地踏步的時候,甚至藝術家的角色也是值得採納的。行為是重要的,即使它需要的是無用的活動。一個人即使坐在最高的位置上也不應該說「是」、「不」、「是」、「不」。一個人不應該被淹死在人類的浪潮中,即使是想成為一個大師。一個人必須使用他自己的節奏——不惜一切代價。我在短短几年中積累了幾千年的經驗,但是經驗被浪費了,因為我不需要它。我已經被釘在十字架上,並有十字架作為標誌;我生出來是不用受苦的——然而除了重演舊戲以外,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其他方法來奮力前進。我的全部理智都反對這樣。痛苦是無用的,我的理智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訴我,但是我卻繼續自願受苦。痛苦從來沒有教會我一件事;對其他人來說,它也許仍然是必要的,但是對我來說,它不過是精神上無法適應的一種代數式顯示。今天的人通過受苦而在演下去的這一整部戲劇,對我來說是不存在的:實際上,它從來就不存在。我的骷髏地都是玫瑰色的苦難,為了真正的罪人而使地獄之火不斷熊熊燃燒的假悲劇,這些罪人正處於被遺忘的危險中。

另一件事……我越接近同母異父的親戚圈,圍繞着我的行為的神秘色彩就越濃厚。我從母親的肚子裏鑽出來,可她對我來說卻完全是一個陌生人。首先,在生我之後,她又生了我妹妹,我通常把她說成我弟弟。我妹妹是一種無害的怪物,一個被賦予了白痴肉體的天使。作為一個男孩,同這個註定要終生當精神侏儒的人肩並肩地成長發育,這給我一種奇怪的感覺。當她的哥哥很使人受不了,因為很難把這個返祖的軀殼看作「妹妹」。我想像,她在澳洲土人中會做得很完美的。她甚至會擁有權力,出人頭地,因為,正如我說過的,她是善的精華,她不知道惡。但是就過文明生活而言,她是無能為力的;她不僅沒有殺人的願望,而且也沒有損人利己的願望。她不能工作,因為即使他們能訓練她,例如為烈性炸藥製造雷管,她也會在回家的路上心不在焉地把工資扔到河裏,或者把工資送給街上的乞丐。在我面前,她經常像一條狗一樣被鞭打,就因為她心不在焉地做了大好事,他們就是這樣說的。我小時候就懂得,沒有什麼事比沒有理由地做好事更糟糕的了。開始,我像妹妹一樣,受到同樣的懲罰,因為我也有拿東西送人的習慣,尤其是剛給我的新東西。我五歲的時候就挨過一次打,因為我勸母親把她手指上的肉贅剪掉。她有一天問我有了這肉贅怎麼辦,我的醫學知識有限,就讓她用剪刀把它剪掉,而她卻像個白痴似地真的剪了。幾天以後,她得了血液中毒症,然後她抓住我說——「是你讓我把它剪掉的,是不是?」她響亮地抽了我一下。

從那天起,我知道自己生錯了人家。從那一天起,我學得像閃電一樣快。談談適應性吧!到我十歲的時候,我已經實踐了全部進化論。我的進化經歷了動物生活的所有階段,然而卻被拴在這個被叫作我的「妹妹」的人身上,她顯然是一個原始人,哪怕到九十歲也不會認識字母表的。我沒有長成一棵高大健壯的樹,卻開始倒向一邊,完全藐視萬有引力定律。我沒有長出枝葉,卻變成了窗戶和角樓。整個存在物在成長時變成了石頭,我長得越高,越藐視萬有引力定律。我是風景中的一個奇迹,一個吸引人、贏得稱讚的奇迹。只要生我們的母親再作另一次努力,也許會生出一隻大白牛,我們三個會永遠被陳列在博物館里,受到終生保護。在比薩斜塔、綁縛受鞭撻者的柱子、打鼾機器和人形古生物之間產生的談話至少有點兒古怪。任何事情都可以成為話題——「妹妹」在刷桌布時沒有注意到的一粒麵包屑,或者約瑟夫的花花綠綠的大衣,在老爺子當裁縫的頭腦里,這大衣要麼是雙排紐扣,要麼是燕尾服,要麼是禮服。要是我從我溜了一下午冰的冰湖上回來,重要的事情不是我免費呼吸了新鮮空氣,也不是我強健肌肉的曲線美,而是夾具底下的一個小銹點,如果不馬上擦掉,它就會損壞整隻冰鞋,造成實用價值的喪失,這對於我十分慷慨的思想傾向來說是不可理解的。舉一個小例子,這個小銹點會導致最引起幻覺的結果。也許「妹妹」在尋找煤油桶的時候會碰倒正燉在火上的梅脯罐,因剝奪了我們早餐中所需要的熱量而危及我們所有人的生命。必須得好好揍一頓,但不發怒,因為發怒會擾亂消化器官。得悄悄地揍,揍得見效,就像一個化學家打蛋白來準備進行一次較小的分析。但是「妹妹」不懂得這種懲罰的預防性,會發出殺豬似的尖叫,這會使老爺子受不了,於是就到外面去散步,兩三個小時以後爛醉如泥地回來,更糟糕的是,他在蹣跚中蹭掉了轉門上的油漆。他刮下來的那一小塊油漆會引起一場混戰,這對我的夢幻生活非常糟糕。因為在我的夢幻生活中,我經常同我的妹妹交換位置,接受施加於她的折磨,用我過分敏感的大腦來滋補這些痛苦。正是在這些總是伴隨着打碎玻璃、尖叫、詛咒、呻吟、嗚咽等聲音的夢幻出,我積累了不系統的古代宗教儀式的知識、入會儀式的知識、靈魂輪迴的知識,等等。開始也許是現實生活的場景——妹妹站在廚房裏的黑板旁邊,母親拿着一把尺子高聳於她之上,說:二加二等於幾?妹妹尖叫五。

啪!不,七,啪!不,十三,十八,二十!我會坐在桌子旁,做我的功課,就像在現實生活中的這些場景里一樣,也許是在我看到尺子落到妹妹臉上去的時候,輕輕一扭或一動,我就突然到了另一個天地,那裏沒有人知道玻璃,主像基克普人或勒納佩人不知道玻璃一樣。我周圍那些人的臉是熟悉的——他們是我的同母異父親戚,因為某種神秘的理由,他們在這新環境中沒有認出我來。他們穿着黑衣服,皮膚的顏色鐵青,就像西藏的魔鬼似的。他們都配備了刀子和其他刑具:他們屬於祭品屠夫的等級。我似乎有絕對自由和神的權威,然而由於事情變化無常,結果會是我躺在案板上,我的迷人的同母異父親戚之一會朝我彎下腰,拿一把明晃晃的刀子來割下我的心臟。嚇得大汗淋漓,我會在我感覺刀子正在搜尋我心臟的時候,高聲尖叫着背誦「我的功課」,越背越快。二加二等於四,五加五等於十,地球,空氣,火,水,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氫,氧,氮,中新世,上新世,始新世,聖父,聖子,聖靈,亞洲,非洲,歐洲,澳洲,紅,藍,黃,酸饃,柿子,巴婆,梓……越來越快……奧丁,沃登,帕西發爾,阿爾弗烈德大王,腓特烈大帝,漢薩同盟,黑斯廷斯戰役,塞莫皮萊,1492年,1786年,1812年,法拉格特海軍上將,皮克特衝鋒,快速部隊,我們今天聚集在這裏,主是我的牧師,我不,不可分割的整體,不,16,不,27,救命哪!殺人啦!警察!

當光線照射到我的存在的石牆內部時,我可以感到,我在大地中的根活了,有一天我能隨意使自己擺脫我被固定在其中的這種昏睡狀態。

我無依無靠地紮根其中的夢就到此為止。但實際上,當親愛的同母異父親戚們來的時候,我像鳥兒一樣自由,又像磁針一樣來回跳動。如果他們問我一個問題,我給他們五個回答,一個回答勝過另一個;如果他們請我演奏一曲華爾茲,我就用左手同時演奏一首奏鳴曲;如果他們請我再吃一條雞腿,我就把盤子打掃乾淨,連澆汁帶一切;如果他們催我出去在街上玩,我就會瘋得不得了,用錫罐打爛我堂弟的腦袋;如果他們威脅要痛打我一頓,我就說,來吧,我不在乎!如果你因為我在學校有很大進步而拍拍我的腦袋,我就往地上啐口水,表明我仍然有東西要學習。我做他們希望我做的一切時都矯枉過正;如果他們希望我保持沉默,什麼也不說,我就變得像石頭一般沉默;他們同我說話時我一句不聽,他們碰我時我一動不動,就是掐我,我也不叫喚,推我,我也不動彈;如果他們抱怨我冥頑不化,我就變得像橡皮一樣柔順;如果他們希望我疲勞不堪,從而不顯示出精力充沛的樣子,我就讓他們給我各種各樣的工作做,我做得十分賣力氣,最終像一袋小麥一樣倒在地上;如果他們希望我有理性,我就變成超理性的,把他們逼得發瘋;如果他們希望我順從,我就不折不扣地順從,從而引起無窮無盡的混亂。所有這一切都是由於兄妹的分子生命期不適應分配給我們的原子量。因為她一點兒也不長,我就長得像雨後春筍;因為她沒有人格,我就成了巨人;因為她擺脫了惡,我就成了一個有三十二個分枝的惡的大分枝燭台;因為她無求於他人,我就要求一切;因為她到處引起嘲笑,我就激起恐懼與尊敬;因為她遭受羞辱與折磨,我就向每一個人報復,朋友和敵人一視同仁;因為她無能,我就使自己無所不能。我患的巨人症,可以說,純粹是一種努力的結果,就是企圖清除附着在全家冰鞋上的那個小銹點。那個夾具下面的小銹點就使我成為一個滑冰冠軍。它使我滑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瘋狂,以致在冰融化之後我還在滑,我滑過泥地,滑過瀝青地,滑過江河小溪,滑過瓜地,滑過經濟學理論,等等。我可以滑過地獄,我就是那麼迅速,那麼靈巧。

但是這整個奇特的滑冰毫無用處——但是那泛美的諾亞考克斯神甫總是把我叫回到方舟。每次我停止滑冰,就總有一場大洪水——大地張開嘴,將我吞噬。我是每一個人的兄弟,同時又是我自己的叛徒。我做出了最驚人的犧牲,結果卻發現這些犧牲毫無價值。在我不想成為任何這些名堂的時候證明我不負重望有什麼用呢?每次你來到對你的要求的極限,你就面對同一個問題——成為你自己!隨着你朝這個方向邁出的第一步,你明白了既沒有加也沒有減;你把冰鞋扔掉,游起泳來。再沒有任何痛苦,因為沒有任何東西能威脅你的安全。甚至沒有願望要幫助別人,因為,為什麼要剝奪他們必須掙得的特權呢?生命無時無刻不在向巨大的無限伸展。沒有任何東西能比你的猜想更真實。你認為宇宙是什麼樣子,它就是什麼樣子,只要你是你,我是我,它就不可能是別的樣子。你生活在你行為的結果中,你的行為是你思想的收穫。思想和行為是一回事,因為你的游泳是在它裏面進行的,也屬於它,它就是你想要它成為的一切,不多,也不少。每一個動作都有永恆的價值。加熱系統和冷卻系統是一個系統,巨蟹座和摩羯座只是由一條想像的界線分開。你沒有欣喜若狂,你也沒有陷入強烈的悲傷;你祈求降雨,你也不跳快步舞。你生活得像是海洋中的一塊歡樂的岩石:你周圍的一切都洶湧澎湃,而你卻巋然不動。有一種想法認為沒有一樣東西是固定的,甚至最歡樂最強有力的岩石有一天也會被徹底溶解成為液態,像它誕生於其中的海洋一樣。

這就是音樂生活,我一開始滑冰,就像一個從外到里走過門廳走廊的狂人一般接近這音樂生活。我的奮鬥從來沒有使我接近過它,我的積極主動,我擁有的人性,也都沒有使我接近它。所有那一切都只是在一個圓中從矢量到矢量的運動,這個圓的直徑無論怎麼擴張,卻總是和我說起的那個領域平行不悖。

命運之輪在任何時刻都可以被超越,因為在它表面的每一點上,它都接觸到現實世界。只要有一個光亮的火花,就可以造成奇迹,把滑冰者變成游泳者,把游泳者變成岩石。這岩石只是阻止輪子無用旋轉,把存在投入到全意識中去的行為的意像。全意識實在很像一個無窮無盡的大海洋,它獻身於太陽、月亮,又包含太陽、月亮。一切存在都誕生於無限的光的海洋——黑夜也不例外。

有時候,在輪子的不斷旋轉中,我瞥見了必然要做出的那一跳的性質。跳出時鐘體系——是令人解放的想法。要勝過地球上最輝煌的狂人,要不同於地球上最輝煌的狂人!世人的故事令我厭煩;征服,甚至是對邪惡的征服,令我厭煩。傳播善是奇妙的,因為這就是滋補劑,令人強健,令人生氣勃勃,但是,僅僅存在更為奇妙,因為這是無窮無盡的,不需要證明。存在是為了沉默的利益而對沉默的一種褻讀,因而超越了善惡。音樂是沒有能動性的行為的顯示。它是俯身游泳的純粹創造行為。音樂既不驅趕,也不防衛;既不尋求,也不解釋。音樂是由游泳者在意識大海洋里發出的無聲的聲響。它是只能由人們自己給予的報償。它是神的賦予,而人們自己就是神,因為人們已經不再考慮神的問題。它是上帝的預言者,每一個人在適當的時候,當存在的一切超越想像時,他就會成為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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