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主僕同游

第八章 主僕同游

馬車來到門前,仍然是霧迷雨障,我們靜悄悄地離開了這個家。杜瑞斯迪府邸

的窗戶緊閉着,排水溝水流成河,一派凄涼惆悵的景象。大少爺一直把頭伸到車窗

的外面,看着身後雨水沖刷著的牆壁和明滅之中的屋頂,猛然眼前只剩下了一片迷

茫。我估計他這次離家很有幾分傷感,要不就是預見到了自己的末日將至?至少在

出門不遠處爬上那個長長的山坡時我們都下車並肩在雨中掙扎,只聽到他先是吹着

口哨,然後唱起那支凄涼的蘇格蘭民歌《威利流浪記》。據說有一次不知是誰在酒

館里唱起這首歌,全場竟失聲痛哭不止。他唱的歌詞我卻從未聽過,後來也沒有再

聽到過。不過,歌詞的內容和我們這次告別故鄉十分吻合,所以我至今仍記憶猶新,

其中一段的開頭是這樣唱的:

我忘不了老家那一張張樸實的面容,

我還記得故鄉那一群群快樂的孩童,

歌詞的結尾處似乎是——

晨曦在我的水鄉微笑,

水鄉只剩這一棟孤獨的民房,

民房的煙囪已經冰涼,

淳樸的父老、憨厚的鄉親早已遠走異國他鄉,

只剩下這一棟孤獨的民房。

我對這首歌的優劣不敢妄加評論,不過在那種特定的凄婉氛圍之中,由一個天

才的歌唱家直抒自己心頭的哀怨,其藝術感染力之強是不難想像的。歌聲一落,他

熱淚盈眶地看着我,說:「啊,麥科拉!你以為我就沒有任何悲傷悔恨?」

我說:「如果你把全部的心計都用來做好事,我想你不會是一個很壞的人。」

他說:「不對,我的全部心計也並不是都花在於壞事上。我的老好人,玩女人

不一定要很多的心計。」等他登上馬車的時候我發現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這一整天,馬車都在風雨中掙扎著前進,四周是濃密的霧霜,老天爺不停地在

我的頭頂傷心落淚,山路崎嶇,沿途闃無人聲,只有潮濕的樹林里傳來紅松雞的啼

叫,還有小溪里潺潺的流水聲,我有時不知不覺地打起盹兒來,馬上就墜入慘不忍

睹的噩夢中;接着便聽到耳邊那個印度人在說話,那聲音像尖厲的鳥叫聲,我連一

個字也聽不懂。有時候馬車上高坡,大少爺就下來跟我並肩而行,兩人都默然無語。

無論是睡還是醒我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彷彿我們都在向死亡靠攏。所有這些悲慘

的畫面原來只是呈現在我的眼前,現在卻一一刻畫在山間陰霾之中。記得有一幅這

樣的圖景色彩鮮明地豎立在我的眼前,我看見二少爺坐在一個小房間的桌前,開始

時用手捧著腦袋,然後緩緩地抬起頭來,面對着我,臉上一副絕望的表情。這幅畫

頭一天晚上在杜瑞斯迪府邸內我自己房間的窗玻璃上就看到過,在今天的路上有一

半時間我眼睛都被這個幻景遮住了。這肯定不是什麼精神病患者常有的幻覺,因為

我已經年逾不惑,但又沒有到患老年痴呆症的年齡,也不是上天降下了讖語(儘管

我當時是這麼設想的),因為即使出現了再多的天災人禍,也決不會是那樣的災禍,

我也看到過不少催人淚下的場景,但決不是那樣的場景。

我們計劃連夜趕路。說起來也真怪,天一黑我的情緒忽然高漲起來。明亮的燈

火穿透了暮靄,照着嘴上直噴熱氣的馬匹和辛勤趕馬的小夥子。我覺得這一道道光

芒比日光要歡快得多,要不就是我的心情憂鬱過度而在進行自動的心理調整。雖然

我身上淋得透濕,疲憊不堪,但在沒有睡意的時候腦子裏湧現了不少愉快和得意的

念頭,最後竟沉沉睡去。也許我在熟睡的時候腦子仍然在忙碌著,至少腦子有一部

分是清醒的。後來猛的一下醒過來的時候,沖着自己大聲地嚷道:

我還記得故鄉那一群群快樂的孩童。

昨天大少爺唱的時候我還沒有體察到其中的深意,這時不知不覺中反而意識到

歌曲與大少爺這次遠征的罪惡目的十分合轍。

快到格萊斯哥的時候,我們在一家小吃店裏吃早飯。說來也湊巧,有一條船正

在裝貨,我們租下了幾個船艙,兩天以後把全部的財物都運上了船。船的名字叫無

匹號,非常舊,名字也取得很好聽。據說,這是它的最後一次航行,碼頭上的人看

了只搖頭,街上碰到好幾個人勸我別坐這艘船,說它跟乳酪一樣腐敗不堪,裝的貨

又多,遇到大一點的風浪非沉不可。結果除了我們幾個之外,別無乘客了,船長麥

科墨垂沉默寡言,干起活來專心致志,說話帶有格萊斯哥與蓋爾的混雜口音。船員

都是大老粗水手,全是在甲板上滾打出來的,所以大少爺只跟我一個人說得來。

無匹號順風駛出了科賴德港,差不多一個星期,海上風平浪靜,航船猶如離弦

之箭。我奇怪地覺得自己是天生的水手,居然沒有任何暈船的感覺,不過也遠不是

平時那樣的心寬體胖。不知道是因為船在波濤中行進時顛簸得太厲害,是不習慣關

禁閉似的呆在船艙內,是吃膩了帶海味的食品,還是兼而有之,我感覺到自己情緒

低落、脾氣乖戾。也許干這趟差事本身就很窩囊,不過我估計這不是主要原因。主

要的病(不管是什麼病)因是環境導致的,不是這條船,就是大少爺。躺在床上心

里想着仇恨和恐懼那可不是一件好事,不過說起來慚愧,這樣的情況我在其他場合

也遇到過,有時是躺在床上,有時是起床之後,有時是在餐桌上,但是在這艘無匹

號船上那種刻骨銘心的感受卻是空前絕後的。坦白地說,我的敵人在最艱難的日子

里卻表現出了忍辱負重的崇高品德和頑強的自制力,這給我樹立了很好的榜樣。他

總是盡量耗著跟我拉家常,要是我不肯搭理,就伸開四肢躺在甲板上看書。他隨身

帶了一本理查德森①的名著《科萊麗薩》,有時候為了調動我的情緒還主動給我念

上一段。他一朗誦起來,那哀婉動人的效果就是再有能耐的演說家也會嘆為觀止。

我也還以顏色,給他念上《聖經》中的某些段落。這是我隨身攜帶的唯一一本書。

很不好意思,我一直沒有工夫去做禮拜,直到今天也很少去教堂,所以書中的內容

我自己念起來都很生疏。他卻像一個行家裏手頗能品味出其中的奧妙,有時從我的

手上奪過去,如數家珍似地翻動著書頁,給我來一個以牙還牙。不過奇怪的是,他

讀的書雖然多卻很少付諸實踐,就像夏天頭頂上的雷電,一閃而過——《科萊麗薩》

一書中主人公拉夫萊斯與科萊麗薩之間纏綿悱惻的愛情、《聖經》中大衛②慷慨解

囊的義舉、他仟悔時唱的讚美詩、《亞伯》③一卷中那些嚴肅的問題、以賽亞④一

卷中婉約的詩歌——這一切對於他只不過是娛樂工具,無異於鄉村酒店裏小提琴手

優美的撥弦聲。他這種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本質令我反感。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

了此人骨子裏卑鄙粗俗,外表上卻文質彬彬的兩面性。有時候他在我心目中像是一

個畸形人似的令人生厭,有時候又有一股鬼里鬼氣的意味叫人望而生畏。有那麼幾

次我覺得他簡直是紙糊的,只要用力一擊就可以戳穿外表的紙板,現出空洞無物的

內里。這種恐懼感(我想並不完全是憑空想像)更加劇了我與其為鄰的厭惡,每每

看見他走近,我的心頭就情不自禁地一陣顫慄,有時候真想大聲叫嚷,接連幾天我

都恨不得揍他一頓。這種想法顯然是恥辱所致,因為在杜瑞斯迪府邸里的最後那幾

天,我在他面前含垢忍辱,極力謙讓。如果現在還有人叫我再這樣忍讓,我是決不

會答應的。也許他對我內心的憤慨渾然不知,不過他腦子特管用,很可能明知我對

他心懷怨恨,但長期閑散無事,心理上需要與人為伴,所以硬著頭皮跟我交往。有

一點可以肯定,他對自己的多才多藝和與生俱來的天賦頗為自負,尤其喜歡賣弄那

如簧的巧舌,這是性格懦弱的人常有的愚蠢行為。有一次我不肯跟他侃大山,他無

可奈何只好去找船長當他的聽眾。兩人聊了很久,船長都聽厭了,不停地撥弄着手

腳,嘴上一個勁哼兒哈兒的。

①理查德森:塞繆爾·理查德森(公元1689-1761),英國小說家。

②《聖經·舊約》中以色列的第二任國王。

③《聖經·舊約》中的一卷,其中論述了許多富有哲理性的問題。

④《聖經·舊約》中的一卷,這裏指的是其中一些詩情畫意的語言,如第四十

章中說道:「凡胎肉體皆若草木,善良有如園中花朵。草木有枯萎之時,花卉有凋

謝之日,因為上帝的意願使然。人類亦如花草。」

一個星期以後,海上風浪驟至。浪濤很大,我們這艘船本來就很破舊,又滿裝

重載,在風浪中顛簸不已。船長害怕桅杆斷了,嚇得直打哆嗦,我也被嚇得全身顫

抖。船走得比蝸牛還慢,船上的人也一個個像吃了火藥似的:水手、船員、船長和

大副、二副一天到晚都在互相謾罵。你說一句粗話,我揍你一拳,天天如此,有時

候全船的人集體罷工。我們這些后艙的乘客有兩次甚至拿起了武器,以備船上發生

叛亂。

就在這多災多難的時候,海上又颳起了颶風,大家都認為這一下船非沉了不可。

從那一天的中午到第二天黃昏我一直呆在船艙內,大少爺大概在甲板上的哪個地方。

塞孔德拉·戴斯不知喝了什麼葯,昏迷不醒。可以說那一天半的時間我完全是在孤

獨之中度過的,開始時嚇得不敢動彈,幾乎連腦子都不敢轉動,思維彷彿也凝固了。

過了一會兒,我忽然得到了一絲安慰。如果無匹號葬身海底,它也會把船上這個千

人怕,萬人恨的傢伙帶下去的,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什麼巴蘭特拉大少爺了。他的屍

體會在水下喂王八,肚子的種種陰謀詭計全都化為烏有;他那些無辜的敵人從此就

可以平安無事了。剛才我說這只是一絲安慰,現在卻成了璀璨的陽光,因為我的腦

子裏一個勁兒地想像着他如何死去,如何多次大難不死之後終於離開這個世界等等。

我在內心十分珍惜這種想像,每每回味起來都十分甜蜜。我儘力想像著船頭怎樣栽

下去,海水怎樣灌滿船艙,我獨自一人在這小小的船艙內怎樣做最後的掙扎,我計

算著種種可怕的景象,而心裏有說不出的痛快。只要沉船遭受滅頂之災的同時把我

主人家裏的這個死敵毀滅掉,這一切——甚至是再多的苦難——我都能忍受。第二

天中午,風勢減弱了,航船卻沒有像我期望的那樣翻掉,看來風暴的高峰期已經過

去。我一方面祈求上帝的仁慈,另一方面卻感到失望。在個人仇恨的烈火燒身之時,

我完全忘記了那些無辜的船員,腦子裏只有我自己和敵人。至於我自己,只不過是

一介老朽而已。其實,我生來就沒有過美好的青春年華,沒有享受過人間的樂趣,

也沒有多少嗜好。如果拿一枚銀幣來決定我的生死,那麼此時此地葬身大西洋也好,

再苟延殘喘幾年然後病死在寂寞的病床上也罷,對我來說都無所謂。於是,我跪倒

下來,雙手抓住船艙的門環,——不然的話船身搖晃會把我拋到另一邊艙壁上去的

——拉大嗓門竭力用聲音蓋住外面的波濤,虔誠地祈求上帝讓我死去:「哦,上帝,

如果我是一個男子漢一定會鼓起勇氣把那個傢伙幹掉的。可是,在娘肚子裏您就把

我造就成了一個膽小鬼。是您把我造成這個樣子的,您知道我的弱點,知道一提到

死我就嚇得全身顫抖,雙腿站立不穩。不過,您聽着,您的奴僕現在把生死置之度

外了,做好了死的準備,就讓我一命換那個傢伙的一命吧。把我們倆都結果了,只

是對無辜的那一位施加一點恩惠吧,哦,上帝!」接着,我把心頭的積怨用更大膽、

更虔誠的詛咒傾瀉出來。上帝自然沒有聽到我的祈禱,不過這時有一個人過來揭開

了防水布罩,陽光驀地射進艙內。我滿面羞慚,跌跌撞撞地想爬起來。結果發現自

己渾身疼痛、站立不穩,活像是拷問台上的罪犯。來人是塞孔德拉·戴斯,也不知

是什麼時候他的藥性解了,這時站在離我不遠的一個角落,眼睛睜得溜圓,正瞪着

我呢。頭頂上天窗也打開了,船長在上面感謝我的祈禱。

他說:「麥科拉先生,是你救了這條船。任何能幹的水手、任何高明的手段也

沒有辦法讓它漂浮不沉。可以說是:『廟裏不供神,更夫在辛勤!』」

我為船長的誤解感到羞慚,令我羞慚的還有那個印度人開始時以一種驚訝和恐

懼的目光看着我,然後又點頭哈腰地糾纏個沒完。現在情況很清楚,他明白了我祈

禱的特殊用意。可以肯定,他把這一切都向主子據實事報了。如今知道了這些情況

后再回頭來看當時的情形,我懂得了當時自己為什麼那樣惶惑不安,也懂得了大少

爺誇獎我時那種奇特而贊同的微笑,同樣我也懂得了那天晚上他跟我談話時說過的

一個字眼兒。當時大少爺拉着我的手說:「啊,麥科拉!其實並不是每個人都是自

己想像的那種膽小鬼,也不是那樣虔誠的基督徒。」這番話說得真是入木三分!而

實際情況是,風暴肆虐之時我心頭的那些想法仍然縈繞腦際,祈禱時下意識地跳出

嘴唇的那些詞兒仍然在耳畔迴響。我應該老老實實地把祈禱招致的後果敘述出來,

總不能把它一筆勾銷,專門披露別人的罪孽而隱瞞自己的過錯吧。

風勢減弱了,可是浪頭卻越來越高。整整一晚上,無匹號劇烈地顛簸著。第二

天拂曉,一直到第三天,都不見任何轉機,就是從船艙的一端走到另一端都難於上

青天。經驗老到的水手匍匐在甲板上,其中有一個摔得太重得了腦震蕩。舊船上的

每一個塊木板都在大聲地喧嚷,錨纜柱旁邊的大鐘不斷地哀鳴。有一天,我和大少

爺坐在船尾高甲板的接頭處。應該說無匹號上的船尾甲板比普通船隻的要高一些,

四周都有船舷,所以無法近風航行。這些船舷都雕刻成老式的旋渦狀,盤旋直下與

船中間的船舷相連接,全是一些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兒。這樣一來船體的保護就有了

空隙,此外在隆起部位的邊緣(特別是船身顛簸時),船體的保護尤為重要。我們

倆就坐在這樣的地方,把雙腳懸在空中。大少爺坐在我與船舷之間,我的雙手則緊

握著天窗的欄桿。我忽然覺得坐在這樣的地方很危險,更何況眼前不斷出現陽光下

大少爺在船尾甲板上旋轉不止的身影呢。一會兒他的腦袋頂着天穹,身影倒立在無

匹號另一側很遠的地方;一會兒他又搖搖晃晃地縮到了我的腳底下,而海平面就像

屋子裏的天花板高高地位於他的上方。我看着這西洋景一般的情形簡直驚呆了,就

像傳說中鳥兒給蛇的眼睛迷住了不能動彈一樣。再則,我的頭腦給各種刺耳的聲音

弄得暈頭轉向。此時水手們已經把所有的帆篷都扯上了,希望能讓船破浪前進,但

這一切純屬徒勞。整條船就像一個機器轟鳴的工廠,嘈雜聲響成一片。開始時我們

談論剛剛發生的叛亂事故,然後話題又轉到了謀殺案上。大少爺聽了抑制不住內心

的激動,一下子來勁了。他跟我講起了兇殺故事,在我面前拚命顯露自己的聰明和

壞心眼。說起這一類事時,他總喜歡自我炫耀、賣弄才幹,往往還能迷惑一些人。

不過在目前船上動蕩不安的時刻講這樣的故事,而講故事的人自己時而從九霄雲外

低頭俯視着我、時而又從我的腳板底下仰望着我,其感染力自然是非同小可了。

他的故事是這麼開頭的:「我認識羅馬的一位伯爵大人,他跟一個客居此地的

德國男爵結下了恩怨,兩人之間過節的詳情就不清楚了。伯爵是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而且報仇之後還要保全自身。所以他對自己的復仇計劃守口如瓶,連在男爵面前也

絲毫不露聲色。其實這也是復仇的先決條件,你公開表示痛恨某人不就等於放棄了

報仇的打算嗎。伯爵是一個喜歡標新立異而又勤于思索的人,具有藝術家的氣質。

不論幹什麼事,他一定要做得盡善盡美,單是達到預期的目的還不算,所用的方法

和手段也要別出心裁,否則他就認為是一種失敗。話說有一天他騎馬到郊外去,來

到一條荒廢了的古道上。這條路直通羅馬附近的一片荒原,左邊是羅馬帝國時期的

一座古墓,右邊有一個長滿了常青樹的花園,園內有一棟無人居住的空屋。他沿着

這條路往前走去,來到一片廢墟地的中央,只見小山丘的旁邊有一扇敞開的洞門,

門洞不遠處有一株孤零零、發育不全的小松樹,跟葡萄藤差不離。這個地方闃無人

跡而且十分隱蔽,伯爵的心中有一個聲音在說:這是天老爺賜給我的寶地。於是他

把馬系在松樹上,手拿火石、火鐮點着了一個人把,然後走進山洞裏的墓穴。裏面

的走廊是古羅馬風格的建築,不一會兒通道分岔為兩條。伯爵走進了右手的那一條,

在黑暗中摸索前進。最後他的手摸到一堵圍牆,有手肘那麼高,攔住了通道。他用

腳試探著往前走,結果踩在一塊光溜溜的石頭邊緣上,再前面就是空隙了。他的好

奇心大發,從地下拾幾根朽木點起了一堆火。面前是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顯然從

前這裏是附近哪個農民取水之所,圍牆也是他砌起來的。伯爵靠在水井旁邊的欄桿

上久久地凝視着井底。井下的磚石全是按古羅馬的建築風格砌成,和古羅馬帝國的

所有設計師一樣,修這口水井的人也是把這當做千秋基業來建造的。井壁依舊那樣

齊整、接縫處還是那樣光滑,要是有人掉下去就休想活命。伯爵尋思道:『哈,我

陰錯陽差地來到這個地方。是幹嗎來了?有什麼收穫?我幹嗎要來看這口水井?』

就在這時井邊的欄桿不堪重負喀嚓一下折斷了,他險些頭朝下腳朝上地掉進水井裏,

嚇得他慌忙後退,結果踩滅了火堆上最後一點火苗,只剩下嗆鼻子的煙霧。他什麼

也看不見,心裏琢磨著:『難道我是到這兒來送死的不成?』同時全身上下顫抖起

來。接着他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就用手和膝蓋慢慢地爬到井口的邊沿,然後再舉

起一隻手在空中摸索。欄桿是拴在一對立柱上的,其中的一根立柱倒了,但欄桿的

另一端仍然拴在另一根立柱上,伯爵重新把倒下的立柱扶起來,這樣有誰再到這兒

來就必死無疑,然後他像傷員似的爬出了墓穴。第二天他和男爵一道騎馬時故意做

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男爵問他是怎麼回事(這都是他事先算計好了的),他閃

爍其詞,最後坦白地說,心裏老在想着昨夜的一個夢。他這是有意引誘男爵的好奇

心,而男爵是一個骨子裏信神信鬼,表面上卻假裝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他把伯爵嘲

笑了一番后,伯爵突然像是著了魔似的叫他留神,因為他頭一夜夢見的正是男爵。

麥科拉,你也是個聰明人,人的本性原本一個樣,凡事都希望盤根究底,我是說男

爵不聽完他的夢怎麼也不肯罷休。伯爵總是欲言又止,故意挑逗對方的好奇心。最

后被男爵糾纏不過了才百般無奈地說:『不知是哪位神人跟我說的,所以警告你,

你有大禍臨頭。我們兩個人都不得安寧,而責任全在於你!我做的夢是這樣的:我

看見你騎着馬不知要去哪裏,不過大約是離羅馬不遠的地方。你的左手有一座古墓,

右手是一個長滿了常青樹的花園。我大聲地喊叫,要你趕快轉來,喊得聲嘶力竭。

也不知道你聽見了沒,可你還是一個勁兒地往前走,走到了一個荒無人煙的廢墟堆

里。旁邊的山腳下有一個洞口,洞口旁邊有一棵半死不活的松樹,你下了馬(我這

會兒還在喊著要你當心),把馬拴在松樹上,義無返顧地走進了墓穴。裏面黑洞洞

的,可是我在夢中還能夠看得見你,還在喊叫着要你回來。你沿着右手的牆壁摸索

著往前走,到了一個岔道上;你沿着右邊的那一股道繼續走,來到一個小房間里,

裏面有一口圍着欄桿的水井。就在這時,也不知是怎麼搞的,我對你的擔憂一下子

增加了千百倍,嘴上呼天搶地,說是還來得及,要你快快轉身離開這個地方。我在

夢裏就是這麼喊叫的,當時似乎是另有深意,現在醒來反而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了。

不管我怎樣撕破了喉嚨喊叫,你還是置若罔聞,靠在欄桿上專心致志地低頭看着下

面的井水。這時不知是什麼神靈給了你啟示,我也弄不清楚說的是什麼,反正我又

驚又怕,嚇得醒了過來,全身直打哆嗦,還一個勁兒地哭泣著。』伯爵接着又說:

『我衷心感謝你對我的夢這麼感興趣。這個夢一直擱在我的心頭,沉甸甸的。現在

我在光天化日之下,開門見山地講了出來,似乎又沒有什麼大了不得的事。』男爵

說:『怎麼說呢,反正我覺得有幾個地方很蹊蹺。你剛才說有神靈的啟示?這就玄

乎了,把這當一個故事在朋友之間講一講倒是很有趣的。』伯爵說:『我也不知道

別人喜歡不喜歡聽,反正我不大願意講,還是閉口不提好了。』男爵說:『那好吧。』

此後他們倆再也沒有說起這個夢。過了幾天伯爵邀請男爵到野外去騎馬,兩人的友

情與日俱增,男爵當然是欣然應邀。在回羅馬的路上,伯爵漫不經心似的走上了一

條偏僻的路。一會兒他勒住韁繩,把雙手舉到眼前拍了幾下,嘴上大聲叫喚,然後

把手放下露出臉來(這時他臉色煞白,真是一個天才的演員),兩眼直勾勾地瞪着

男爵。男爵問道:『得了什麼病?你怎麼啦?』伯爵回答說:『沒什麼。突然一陣

不舒服,我也不知道怎麼了,趕快回羅馬去。』可是就在這時男爵朝四周望了望,

只見這條大路不遠處有一條坑坑窪窪的小岔路,岔路的左邊有一座古墓,右邊是一

個長滿常青樹的花園,於是他聲音為之一變,說道:『啊,原來如此。對,咱們還

是趕快回羅馬。估計你的身體不大好。』伯爵渾身直打哆嗦,說:『啊,謝天謝地,

快點回去,我要躺下。』一路上兩人再也沒有半句話。伯爵婉辭了當天晚上的社交

活動,借口說患了瘧疾。第二天有人發現男爵的馬拴在那株松樹上,而他自己卻無

影無蹤了。——你說說看,這叫不叫謀殺?」說到這兒,大少爺的話音戛然而止。

我問道:「你能肯定他是一個伯爵嗎?」

他說:「他的爵位我不是十分清楚,不過他出身於貴族家庭。願上帝保佑你,

麥科拉,你想想這樣的敵人多陰險!」

前面幾句話他是笑着從上面俯視着我說的,後面的話則是從我的腳板底下仰視

着我說的。我以小孩般的執著繼續看着陽光下他那不斷變幻著的身影,只覺得頭昏

眼花,心靈里一片空蕩蕩的,說起話來也像是在夢裏。

我又問道:「他對男爵真的恨之入骨嗎?」

大少爺回答道:「男爵一到跟前,他滿肚子都是氣。」

我說:「我也有同感。」

大少爺說:「是嗎!這倒新鮮!我是不是在恭維自己喲?要不就是我擾亂了你

的呼吸系統?」

雖然只有我一個人在跟前,他完全可以採用文雅一點的姿勢,再說要是遇上什

么危險的情況呢。可是他翹著二郎腿,雙手交叉放在胸前,身體與船的顛簸保持着

微妙的平衡,只要一根羽毛就可以把他掀翻下去。突然之間我彷彿看見爵爺坐在餐

桌前,雙手支撐著腦袋,然後面對着我,充滿了責備的神色。當時我在艙內念的祈

禱詞現在一下子又回到了記憶中——如果我真是個男子漢就一定會鼓起勇氣把那個

傢伙幹掉的。這時船身也正好朝我的腳下那個方向傾斜,我集中全身的力量猛的一

腳朝他踹過去,應該說我這樣做是有罪於天、無利於己的。不知是我動作太慢還是

他反應太快,大少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起來避開了我這一腳,順勢抓住一根支

柱。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躺在甲板上又害怕又悔恨又羞愧。他手抓着那根支柱,

背靠着船舷,百感交集地看着我。最後終於開了口:

「麥科拉,我也不責怪你,不過我想跟你談一個條件。就你來說,你並不想把

這件英雄壯舉傳揚出去。而我呢,坦白告訴你吧,一天到晚提心弔膽地防備一個跟

我同桌吃飯的人,那也是很稀鬆平常的事。你答應我說個『不』字,怎麼樣?」—

—說到這,他停了一下又說:「你的心情還沒有恢復平靜,到時候還要以為我是以

強凌弱,強迫你同意的。我不想留下話柄讓人家拿去詭辯——正直人也有虛偽的時

候嘛。好好想一想吧。」

說着,他像一隻松鼠似的一下竄到光滑的甲板上,然後走進了船艙。半個小時

以後他又回到甲板上,我仍然跟剛才一樣躺在那裏。

他說:「你能不能以一個基督徒的身份、以我弟弟僕人的身份誠實地向我保證,

今後不會再這樣鋌而走險了?」

我說:「我保證。」

他說:「我們拉手為誓。」

我說:「你有權提出條件。」然後,兩人拉了拉手。

他仍舊在剛才的位置上坐了下來,態度還是那樣兇狠。

我用手捂住雙眼,說:「等等,我不忍心看着你這樣,稍稍有一點風浪你就會

栽下去的。」

他笑了笑,回答道:「你這人真是反覆無常。」嘴上說着,但還是挪動了一下

身體又說:「麥科拉,無論如何,我告訴你吧,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升高了

好幾丈。你以為我不會獎賞對我忠誠的人?那我幹嗎要天涯海角的把塞孔德拉·戴

斯帶在身邊?因為他隨時願意去為我死,替我殺人。我因此也喜歡他、疼愛他。也

許你會覺得不可思議,其實因為你今天下午的表現,我現在更是加倍地喜歡你了。

原先我還以為你是恪守摩西十誡的基督徒,真活見他娘的鬼!」——他抬高了嗓門:

「想不到一個婆婆媽媽的人身上還有一點血氣!不過那也沒關係,」說到這兒他笑

了笑,接着又說:「反正你作了保證,還不知道說話算不算數呢。」

我說:「請你原諒,請上帝饒恕,我是萬萬不該那麼乾的。既然作了保證我就

決不食言,不過一想到那些受你迫害的人——」我說不下去了。

他說:「人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人也是一種奇怪的生靈。你以為自己很喜歡

我弟弟,其實這隻不過是習慣成自然的事。你在腦子裏回憶一下,剛到我們杜瑞斯

迪的時候,是不是覺得他那樣子傻乎乎的。現在他還是那副傻乎乎的模樣,只是年

紀大了幾歲。如果當年你遇上了我,現在在我身邊就不是這個窩囊勁兒了。」

我回答道:「巴里先生,我永遠不會認為你稀鬆平常的。不過,你現在的所作

所為就是傻乎乎的。剛才你把我的話信以為真,也就是說,你相信了我的良心——

也就等於你自己良心發現了。打個比方說吧,眼睛亮是因為有了燈。」

他說:「啊!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如果當初你跟在我身邊,就會知道我

這一輩子並不總是像現在這個樣子。如果遇上了一個像你這樣的好朋友,我也不會

墮落成今天這個樣子。」

我說:「巴里先生,那你一定會嘲笑我的,你根本就不屑於跟我這種二百五說

上幾句真心話,」

這時他喋喋不休地為自己辯白,沒完沒了的,簡直把我膩味死了。很顯然他以

前總是把自己裝扮成一個丑角,誇大自己邪惡的一面,並以此為榮為樂,現在還是

不打算改變老脾氣。

他說:「既然知道了你也有人性,我可以不厭其煩地把自己表白一番。告訴你,

我也是一個人,也跟周圍的人一樣有自己的道德準則。」

我就說我對他的那一套膩味死了,因為不管他講十遍二十遍,我只有一個回答:

「打消你的主意,跟我一塊兒回杜瑞斯迪去,我才會相信你的話。」

他聽了總是搖頭,說:「啊!麥科拉,你活到一千歲也不會了解我這個人的性

格。這個仗已經打起來了,就不由你再去思前想後,二十年前我們兄弟倆在杜瑞斯

迪的廳堂里扔硬幣決定誰去誰留的時候,就打響了第一槍。如今雙方都經過了無數

的坎坎坷坷,誰也不肯舉手投降。至於我嘛,只要認輸,性命和榮譽就都完了。」

我說:「什麼狗屁榮譽!干這樣下流的勾當還要唱高調,拿戰爭來打比方。你

要的只不過是幾個臭錢,這就是真正的萬惡之源。你用的是什麼卑劣手段?就是要

把一個與你無怨無仇的家庭攪得雞犬不寧,還要想方設法引誘你嫡親的侄兒誤入歧

途,讓你的親弟弟心如刀絞。你簡直是一個攔路搶劫的強盜,用一根骯髒的打狗棒

殺了一個頭戴絨帽的老太太,搶去一個先令和一張捲煙紙——你就是這樣的綠林好

漢。」

每當我這樣(或者用類似的言詞)痛斥他的時候,他像是被人誤解了一樣苦笑

著長嘆一聲。記得有一次他來了一番長篇大論,抽象地為自己辯護。為了揭示他的

性格特徵,很值得在此詳加敘述。

他說:「你跟那些平頭百姓差不離,以為戰爭就是戰鼓加軍旗。古人說得好,

戰爭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最後手段,只有在捍衛自身的利益寸步不讓的時候才去打仗。

麥科拉啊,在杜瑞斯迪家的賬房裏你就是一個人人痛恨的敵兵戰士,要不就是那些

佃戶冤枉了你。」

我回答道:「我懶於去考慮什麼戰爭不戰爭的,你老是要我尊重你,這我可受

不了。一句話,你弟弟是個好人,你是個壞蛋,就這麼簡單。」

他說:「如果我是亞力山大……」

我說:「是的,我們都是自欺欺人。即便我是個聖人也還是那麼回事。我還是

像你現在看到的這副酸樣子。」

他仍然接着自己剛才沒有說完的話題,說:「我告訴你,如果我是蘇格蘭高原

上的一個小土匪頭子,如果我在非洲沙漠上那些赤條條的黑鬼中當一個國王什麼的,

手下人會對我敬若神明的。我是一個壞蛋?哈!可我生來就是一個好心腸的人上人!

去問問塞孔德拉·戴斯看看,他會告訴你,我對待他像痛親生兒子似的。不信你明

天就試試做我的奴隸、工具,像我的手腳那樣聽從我的使喚——你就看不到我發火

時在外人跟前暴露出來的那個陰暗面了。要贏我就要大獲全勝,要輸就讓他輸個一

干二凈。如果付出了全部,那就一定要加倍地索回。我天生就是這種為君為工的稟

性,這也是我失敗的原因所在!」

我挪揄地插了一句,「到目前為止還是對手吃了虧,而你這位國王好像損失無

幾嘛。」

他說:「簡直是無稽之談!告訴你吧,你偏愛的那個家庭我現在不會再去動一

根毫毛。對,現在再也不會了,明天我就讓他們自個兒去小打小鬧。我自己埋名隱

姓到那個充滿了殺人越貨、敲詐拐騙的綠林中,也就是我們說的人世間去。明天就

開始!只是,只是……」

我問道:「只是什麼?」

「只是那些人會跪在地下,甚至在眾目睽睽之中跪倒。」說到這兒,他停下來,

笑了笑,「麥科拉,千真萬確呀,還不知道有沒有那麼大的廳堂供那麼多人給我賠

禮道歉呢。」

我用說教的口吻評論道:「真是異想天開!你那種似水柔情充其量只能勸一個

羞羞答答的小妞兒抿上一口酒,怎麼能支配拔海盪山的邪惡勢力呢?」

他說:「不管什麼事情都有兩種不同的說法。有的說好,有的說歹!單靠耍嘴

皮子是不能跟我交手的。那一天你說我相信你的良心,如果我像你那樣喜歡誹謗中

傷,那我也應該說我相信了你的虛榮心。你是一個假裝守信用的人(法語),我是

一個不甘失敗的人。說我這是虛榮也好,是美德也罷,說我有着崇高的精神境界也

行,那又有什麼關係?文字遊戲而已。不過我提醒你注意我們之間的一個共同點:

我們倆都是為了一個信念而活着。」

經過無數次這樣推心置腹、互讓互諒的交談,我們相處得很好,關係越來越融

洽。這一次比上一次更是大不相同,談話的時候除了上述的爭論之外,主要的還是

相互體貼,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友愛的關係。風暴后不久我得了一場大病,他坐在我

的床頭跟我聊天,逗我開心,還用各種藥方給我治療:我總是心懷猜忌,謹慎受之。

對這種不尋常的情景他自己也頗有感觸:「你瞧,你對我的了解多了一些了吧。幾

天以前咱們孤零零地困在船艙里,只因為我對航海有那麼一知半解的常識,你就那

么肯定我會加害於你。結果呢,自從我發現你企圖謀害我的性命,我才開始對你倍

加賞識,你是不是以為我這樣是膽小如鼠?」

我無言以對,只覺得他對我的確是一片好心。也許我為他的假象所迷惑,但我

確信(現在仍然這麼認為)他的好意是誠摯的。這真叫人左右為難!自從有了這個

變故,我對他的敵意也漸漸消減,心目中再也沒有二少爺那如影隨形的幻象了。七

月二日,漫長的航行終於快要到頭了,我們的船靜靜地停泊在寬廣的紐約港內。這

時他最後一次在我跟前大吹了一通,其中也不乏一定的真實性。當時天氣酷熱難當,

後來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雨。我站在船尾的甲板上,看着眼前綠色的海水,又望望我

們的目的地——那座輕煙繚繞的小鎮。我正在琢磨著怎樣先行一步搶到敵人的前面,

他卻伸開雙臂朝我走了過來,我感到很尷尬。他說:「我是來向你道別的,是永別。

現在你的周圍都是敵人,你以前的種種偏見和敵意都會死灰復燃。我要想博取哪個

人的好感從來都不會碰釘子,包括你在內,朋友——讓我最後一次這樣稱呼你吧。

現在你對我的印象與原來不同了,將來你也很難忘懷的。可惜航行的時間太短,不

然我還要給你留下更深刻的印象。現在一切都結束了,我們雙方重新開戰。從這短

短的一段插曲中你也可以知道我有多厲害。」說到這幾,他用手指了指那個小鎮,

「告訴那些窩囊廢,要想跟老子過不去,還得三思而後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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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特拉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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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主僕同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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