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第19節

你得了,或者你得過痔瘡、疝氣、肝炎沒有?第二天上午古伯斯威爾精神保健診所的問卷調查上的問題所列如是。癱瘓、中風,或者骨髓灰質炎?我,或者家庭成員中的任何一人得了,或者得過神經病、性病或者白痴沒有?

通常情況下,這類身體狀況調查是取得醫生證明的小小前奏,本應該很容易通過;但是,我今天過於緊張,也過於勞累(昨天夜裏幾乎沒有合眼),在第一輪調查中我在「對」與「錯」欄內亂填一通。護士懷疑地看了一眼又返回來對我做第二輪調查,確信這個有肝硬化、咽喉炎、肺炎、痱子等病史的人,不是錯劃了項目就是一具活屍……或許……或許神經不正常。哈!賓果①!甚至不用費很大的勁。不過夥計,我是不是太緊張啦。對你說,自從昨天下午訂了帶花色配菜的大餐以來——當時我的興緻很高——我又有了第二個想法。我已經陷得那麼深了,賒賬卡和所有那些東西,因此我不斷提醒自己,這一次我必須成功。

①賓果:一種帶有賭博性質的遊戲,這裏的意思是贏了。

所以我才坐到市醫院的這個分院來(克萊肯霍斯原先是肺結核療養院,後來有些聰明人意識到,古伯斯威爾陰冷潮濕的空氣導致肺病死亡的可能性比任何城市的煙霧造成的死亡率都高),四周是淡藍色的牆壁,我的檔案放在一位「法爾賽德醫生」的桌上。嗯,法爾賽德?我在胡想……依地人?聽着像個化名……我需要從各個角度考慮。在哪一個房間里都不能出現差錯。像昨天夜裏在洗澡間對着鏡子練習的那樣讓自己抽搐。是讓兩臂像翅膀一樣上下扇動好呢,還是做些怪誕動作證明我有神經官能症,比如耳朵抽動或者吸溜鼻子?是左眼不停地眨動,還是說話時突然發一聲怪音?怎麼做都可以,只是,這些做法與我的命運相關。最關鍵的一點是,我提醒自己,要前後一致,這比抽搐本身更重要。非常重要。另外,思想要靈活。口中要咿咿呀呀地胡說。總而言之,要鎮靜。我還練會了傻笑。像極了。一旦笑開了頭自我感染力是那麼強,我簡直無法打住。噢,上帝,這一切多麼有趣呀。真的。放屁,我的兩條腿已經開始打哆嗦了。對。腿打哆嗦,又一個癥候,法爾賽德醫生。我忽然意識到差一點丟了這個美妙的機遇。假如我在病史上的「其它」一欄里註明得過炭疽病,或者口蹄病,會怎麼樣呢?

打住!別弄得像個蹩腳小丑似的。別過分。記住,你是在極度的痛苦和高築的債台中掙扎。

「努德爾曼先生?」一個高大健壯的男人手中拿着檔案夾從另一間屋走到候診室來,看見他我差一點昏過去。「我是法爾賽德醫生。」他說着伸出手來。當我觸摸到他光滑的肌膚時忽然感到像得了腹瀉一樣,我頭腦中的全部計劃被排泄得一乾二淨——無論我多麼肯定在此之前我從沒見過這個「法爾賽德醫生」,也從沒在報紙或雜誌的照片上見過他,我確確實實認為這傢伙就是治安維持會主席!至少長得酷似主席!

「你沒事吧?」法爾賽德問我,他準是發現我的臉色變成灰綠了。

「還好,沒事。」我木訥地小聲說着使自己恢復常態,然後隨他進了鑲木牆裙板的診室。

「坐下好嗎?」他親切地指著一把大扶手椅說,同時自己也在對面坐了下來。

「你為什麼這樣瞪着我呀?」他會意地微笑說。

「有這事兒?」我大笑一聲,心想如果他真是主席,我決不可掉以輕心。天啊,這足可以讓你變得迷信起來。也許我真是糊塗了?快在說話之間出怪聲,快吸溜耳朵。「你看着特面熟,咱們曾見過?」

法爾賽德大聲笑起來。「有的人覺得我特像前任司法部長約翰·米歇爾,」他笑呵呵的,「老天不許,但願不像。」

「哈哈,就是這麼回事。」我用上了我的傻笑,同時在他的臉上搜尋着蹤跡,緊盯着他拿鋼筆的手,等着他刷刷刷地往紙上寫我的反常行為。

「什麼毛病?」

「毛病?哦。毛病。對,」我喃喃地說,然後故意停了幾秒鐘,眼球在眼窩裏毫不費力地轉動了幾下,「我想我神志不清。」我平靜地說。「除此以外我的神經在崩潰。」我又一次傻笑起來,耳朵也拚命地抽動。我已經不能正常地生活,我說。過了一會兒我偶然想起那些最有代表性的事件來。

「跟我們談一點你的情況好嗎?」主席說。

「我們?」我在椅子裏僵住了,幾乎確信他已被我猜中了。

「純粹是語言習慣。」他點點頭,同時豎起了耳朵。「請接着說。」他催促我說,他那嗚嚕嚕的聲音消除了我的疑慮,使我得以繼續說下去,這時他的臉孔變得十分柔和與誘人。我半醉半痴,全身放鬆,開始對他講述我自己……關於我的教授生涯……關於我如何脫離了社會……關於我如何早晨不能刮臉甚至不願起床……關於如何把現實與幻覺攪渾在一起。

「是這樣。」他點着頭匆匆地寫下兩行字,然後忽然抬起頭出乎意料地問我:「你昨天晚上夢見什麼了?」

「我夢見什麼了?」

「對。」

「夢見什麼?」我抓着頭皮,兩膝相磕著使勁想對策。我夢見什麼了?

呃——對,想起來了!「嗯,昨天夜裏我夢見我在歐洲某地的火車上。我遇見一位非常性感的法國女人,她不斷地給我遞秋波。她是多年以來我碰見的最誘人的女人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隔着通道相對而坐,互相緊緊盯着對方。後來她終於告訴我,她想跟我干那個,只是,她說得十分清楚,得站着在兩節車廂中間干,而且是雞肝①」

①英文為chickenliver字面意思是「雞肝」,含義為「雞姦」。

「雞姦?」

「對。你想知道我的夢,對不?好,這就是我的夢。於是我們就在一個小小的火爐上炒起了雞肝——在法國的火車上人們就是這麼乾的。」

「是嗎?」法大夫插嘴說。

「在夢裏。」

「成功了?」

「是的。」

「幹得怎麼樣?」

「雞肝?」

「不,性行為。」

「這算什麼問題呀?」我問道,顯出狂想症病人的焦躁不安。

「讓我判斷一下,請回答問題。」

「雞肝確實非常好。」

「性呢?」

「不怎麼樣。」

「為什麼?」

「我根本沒幹成。干到半截我低頭一看才發現,我的生殖器變成椒鹽卷餅了。」

「後來又發生了什麼?」

「接下來嘛,下面的事我記得,我跟我那已經死了的父親一起吃百吉圈和軟乳酪。」

「你經常夢見吃東西嗎?」法大夫試探我說,同時發瘋一般寫着什麼。

「是,就是,不跟死人談話的時候。昨天夜裏是個例外。我不但吃了軟乳酪和雞肝,還跟父親談了話。」

「也就是說,這預示你正瀕臨崩潰,對嗎?」

「不!跟那毫無關係!是你引起的關於夢的話題。」我略帶慍怒地說。他真的是個笨蛋嗎?「讓我受不了的不是睡覺的時候,是醒著的時候。」

「好吧。咱們來說說你。」

「我?這麼半天咱們都說什麼了呀?」我有點生氣了。

「對不起,我指的是你的健康情況。」法大夫一點不着急地說。

「噢,是這樣啊。」我說,並且抽了一下鼻子。

「頭疼嗎?」

「讓你猜着了。」我點點頭,臉部肌肉痛苦地扭在一起。

「哪兒疼?」

「這兒,這兒,還有這兒。」我說着指了100個地方,而且是真疼。

「便秘還是腹瀉?」

「對。」

「哪一種?」

「都有。看情況。」

「懂了……失眠嗎?」

「往輕處說吧,一夜起來六七次整理床鋪。」我坦白地說,讓人相信這絕對是真的。「床單子一皺巴就再也睡不成了。」我無可奈何地嘆口氣,意識到這可不是我所期望的,不知為什麼我覺得自己是撞在精神病學的石頭牆上了。

「好吧,努德爾曼先生,」法爾賽德醫生說着合上了筆記本。「咱們言歸正傳吧。」

「正傳?」我聳了聳肩。「行啊,這就是正傳。我有病,這就是正傳。」

「對。我已經看出來了。失眠。壓抑。對富貴的幻想。無法控制犯罪感。有幻覺。頻發階段性緊張症,對吧?把非真實的當做真實的,或者把真實的當做其它的。妄想症。」

「這才是一半哩。」

「傳統徵兆。」

「怎麼說都行,」我聳聳肩心中開始起疑。

「我管這叫精神分裂-妄想-精神變態外加偏執狂綜合症。」

「沒錯。」

「你也沒有忘了得偷竊症。」他自鳴得意地對我咧嘴笑。「有沒有恐水症?恐高症?其它的精神失常或者精神錯亂症?」

「你在拿我開心玩!」我生氣地說。

「聽起來你像是在做某一項研究。」他給我一個同情的微笑,接着像我那位主席或者約翰·米歇爾一樣咯咯笑起來——隨你說像誰吧。「你說的這些癥狀,只要你有十分之一,你就只能躺在床上了。我可以向你保證,你根本就不會再上街走路了。」

「這麼說我是有點誇張。」

「有一點。」

「我真的頭疼!我真的有幻覺!我真的有嚴重的壓抑症!我——」我堅持說,可是已開始哽咽,鹹鹹的眼淚順着面頰流下來。「媽的,我來這兒是為了尋求幫助,並且希望最終將我——」

「請坐,請。」他說,手裏拿着半盒面巾紙。「告訴我你究竟想要什麼?」

「想要?想要?我想要幫助!」我喊叫着,只覺得渾身無力,把臉埋進手裏。「我——我再也沒有辦法了。」我邊說邊咬手關節,直到嘗到了血腥味。我淚如泉湧。我為自己哭泣,為我的家庭哭泣,為全世界受苦受難的人,為拉丁美洲以及我所知道的其它地方挨餓的孩子們哭泣,為我在根茨家以及在布朗克斯所受的侮辱,為了被迫改寫連擦屁股都不值的狗屁文章,為了——為了所有倒霉的事情哭泣!「我累極了,大夫,這就是正傳。我再也生活不下去了。說穿了吧,我想進醫院接受治療,使我擺脫殘酷的社會主流。」

「你認為這樣做的結果是什麼?」

「把背上的猴子放下來。」

「猴子?」

後來我像一個胡言亂語、抽抽泣泣的傻瓜,又像毫無自衛能力孤立無助的孩子——拋棄了一切障礙,像放連珠炮,把所有的事一股腦兒抖了出來。我匍匐在這位精神與醫療醫生職業性的仁慈面前,懇求他動用一丁點兒良心,發揚人道主義,在一份官方文件上籤個名。

「我必須有社會保險,否則我只有一死,大夫,」我向他描述如何在四年中到處奔跑,卻找不到一份像樣的工作,更不要說保持一份工作了;我如何意識到家庭即將分裂,親人們將棄我而去;往日的朋友如何像躲避天花一樣迴避我;長期生活在社會的邊緣如何使一個人變得極愛動怒和喪失理智。「精神變態也罷,神經官能症也罷,精神病也罷,叫什麼都行,大夫,我求求你,」我說着跪倒在醫生面前,他手中握著具有生殺大權的鋼筆。「饒了我吧。宣判我有精神病吧。」

「並且把你列為殘疾人。」他笑了,聲音不大,但是傲氣十足,居高臨下,一派討厭的家長作風——這個毫無同情之心的混賬精神病醫生,這個假正經的專家,他從沒少吃過一頓飯,沒見過他的孩子穿破衣爛裳,從不知道在茫茫黑夜中想到一天即將開始便緊張害怕的滋味。

「聽着,努德爾曼先生,」他說,他使我這輩子都將為匍匐在他面前而感到羞恥,「你以為只有你自己才想得出這個了不起的主意嗎?」他拿起一沓檔案把它們扔到桌面上。「我們一天見10個像你這樣的人。10個。社會保險。夠了。夠了。難道不是嗎?」他嘲笑地大笑起來。「你是個正值生活巔峰狀態的壯男子漢。」

「生活巔峰,」我嘲諷地說,「但是我甚至不——」

「是的,不過這是暫時的蕭條。所以你需要更加努力。社會保險?」主席獰笑着搖搖頭,乃至狂笑起來。「你告訴我,是不是以為我很喜歡坐在這個診所里,聽古伯斯威爾的每一個窮人來抖摟他們的困難呢?」

「你不喜歡嗎?那就讓我坐在這個位子,如果給我錢的話。」

「你以為我不想早一點退休嗎?社會保險?」他接着說下去,臉都笑紅了。我開始認真地想,說不定他就是這個瘋人院裏的一員呢。「假如每個人都跟你的想法一樣情況會怎麼樣呢?」法醫生問我,此時他忽然冷靜了下來,試圖給我講道理。

「可是他們的想法跟我的不一樣!」

「為什麼要一樣呢?」他堅持說,這個胖臉蛋的資產階級醫生,社會意識的代言人。「那誰還會去開公共汽車?誰還會去修汽車?送郵件?在工廠做工——?」

「這些到底跟我有什麼關係?」

「大有關係。」

「沒有關係。我來這兒不是跟你討論社會分工之類的哲學問題的。我是來求得一點點人道主義的理解。我。需要。幫助。你聽見沒有?」

停頓。

「我很抱歉,」法醫生說,他鎮靜下來,聲音又恢復了原先柔和的語調,面部表情又恢復了平靜、無表情的常態。「對不起,我幫不了你——至少不能像你所想的那樣幫你——不過,我可以給你一些葯。」大夫說着朝辦公室走去,拿過處方箋在上面曲里拐彎兒地寫了些什麼。「給你。」他說着將那張處方撕下來遞給我。「這是抗抑鬱葯。試一試。會有幫助的。這葯可能引起口乾,但是——」

抗抑鬱葯!真會開玩笑!我衝出診所。抗抑鬱葯?我喃喃自語,艱難地朝那些髒兮兮的古伯斯威爾公寓方向走去,無處不在的冰涼涼的雨順着脖頸向下流淌。我需要的是一年換一次的藥方,憑這個方子可以得到沙沙響的百元一張的鈔票,「飯前或必要時服用。」這才是我要的抗抑鬱葯,法爾賽德醫生,主席先生,尊貴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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