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地下室

36、地下室

聽到內特利陣亡的消息,牧師差點死過去。塔普曼牧師當時正坐在自己的帳篷里,戴着老花鏡認認真真地處理著日常文件。突然,電話鈴響了,機場上的人向他通報了半空中的飛機相撞事件。

他頓時感到心如刀割。他的手哆哆嗦嗦地放下電話,另一隻手也抖動起來。這真是一場無法想像的災難。十二個人陣亡——多麼令人恐怖,多麼令人毛骨悚然!他越想越心驚膽戰。他不由自主地祈禱上帝保佑約塞連、內特利、亨格利-喬以及他的其他朋友不在陣亡之列。祈禱完畢,他又懊悔地責備自己,因為祈求他們平安就等於祈求別的他根本不認識的年輕人戰死。祈禱也太晚了,可他偏偏只會祈禱。他的心怦怦直跳,那心跳聲好像是從外面什麼地方傳來的。他知道,往後他只要坐上牙科醫生的手術椅,只要看到外科手術器械,只要目睹汽車事故,或者只要夜裏聽見喊聲,他的心都會像現在這樣怦怦亂跳,並會產生現在這種馬上就要死去的可怕感覺。往後他只要看見有人打架鬥毆,就要擔心自己會被嚇昏過去,會在行人路上碰破腦袋,或者會因心臟病發作而斃命,或者突發腦溢血。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見到妻子和三個孩子。他不知道自己應該不應該再去見妻子,因為布萊克上尉對他的勸誘使他在心裏對所有女性的貞操和品德產生了強烈的懷疑。他覺得許多別的男人能夠給予他妻子更多的性滿足。現在,當他考慮死亡問題時,他總是想到他的妻子,而當他想到他的妻子時,他又總是擔心會失去她。

過了一兩分鐘,牧師覺得自己有力氣站起來了,於是便起身心情沉重地、慢慢吞吞地走到隔壁帳篷去找惠特科姆中士。他倆坐上惠特科姆中士的吉普車。為了不讓放在膝蓋上的雙手顫抖,牧師使勁把它們握成拳頭。他咬緊牙關,竭力不去聽惠特科姆中士興緻勃勃、喋喋不休地對這次災難性事件大發議論。十二個人陣亡意味着又要準備十二封由卡思卡特上校簽名的弔唁通函。這些信件郵寄給陣亡者親屬時可以捆成一捆。這件事使惠特科姆中士產生了一線希望,也許復活節之前可以在《星期六晚郵報》上發表一篇有關卡思卡特上校的文章。

大地籠罩在深深的寂靜之中,似乎那些唯一能打破寂靜的人全都被一種不可抗拒的、殘忍無情的魔力降服住了。牧師油然生出一股敬畏之感。他還從來沒有見到過如此陰森可怕的寂靜場面。大約兩百名精疲力竭、形容枯槁、無精打採的軍人手裏拎着降落傘袋,沮喪地、一動不動地圍在簡令下達室外面。他們面無表情,一個個呆若木雞,目光死死地盯着不同的方向。他們似乎不願意離去,也不能夠移動了。牧師朝他們走過去時,清清楚楚地聽到了自己輕微的腳步聲。他的眼睛急切而慌亂地在無聲無息獃獃站立着的人群中搜尋着。他終於看見了約塞連,心中不禁一陣狂喜。緊接着,他就注意到約塞連滿是灰塵的臉上明顯地流露着疲憊、迷惘和深深的絕望,他不禁感到驚恐萬分,慢慢地張開了嘴。他立刻就明白了,可又痛苦地不敢承認事實:內特利已經死了。他一臉苦相,輕輕地搖著頭,像是在抗議,又像是在哀求。這個消息好似一記重量的拳頭,打得他手腳發麻。他不由得抽泣起來。他感到雙腿癱軟,好像馬上就要倒下去。內特利已經死了。他滿心希望是自己弄錯了,可是這一線希望也破滅了,因為他突然第一次意識到,周圍許多人正用幾乎聽不見的嗓音低低地但清晰地反覆念著內特利的名字。內特利已經死了:這個小夥子戰死了。牧師從喉嚨里發出一陣嗚咽聲,他的下巴開始顫抖,他的眼中充滿淚水,他放聲哭了起來。

他踮起腳尖朝約塞連走過去,想站到他身邊去哀悼內特利,分擔他無言的悲傷。就在這時,一隻手粗暴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有人粗聲粗氣地問道:

「是塔普曼牧師嗎?」

他吃驚地轉過身去,看見面前站着一個又矮又胖、氣勢洶洶的上校。這個人腦袋很大,面色紅潤,留着兩撇小鬍子。他以前從來沒有見過此人,「是我,有什麼事?」牧師的胳膊被這個人的手指捏得很痛,他使勁地扭動着胳膊,可就是掙脫不出來。

「跟我們走。」

牧師驚慌地向後退縮著。「去哪兒?為什麼、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你最好跟我們走一趟,神父,」站在牧師另一邊的一個身材瘦削、長著一張鷹臉的少校用恭敬而悲傷的語調拖着腔說道,「我們是政府派來的。我們要問你幾個問題。」

「什麼樣的問題?出了什麼事?」

「你是不是塔普曼牧師?」胖上校質問道。

「就是他,」惠特科姆中士回答道。

「跟他們走吧,」布萊克上尉仇視而輕蔑地冷笑一聲,沖着牧師大叫起來。「你要是想不吃苦頭,就上車吧。」

幾隻手不容分說就把牧師拖走了。他想向約塞連呼救,可約塞連離得太遠,似乎不會聽見。附近的一些軍人如夢初醒,開始好奇地打量着他。牧師感到臉上火辣辣的,羞愧地轉過臉低下頭去。他乖乖地被人領進一輛指揮車裏,坐到了後座上那個臉盤又大又紅的胖上校和那個虛情假意、萎靡不振的瘦少校之間。剛坐下時,他以為他們要給他戴手銬,便自動地向他們一人伸出一隻手腕。前排座位上已經坐着一個軍官。一個脖上掛着哨子、頭上戴白色鋼盔的高個憲兵坐到了方向盤的後面。車門關上了,汽車東倒西歪地開出機場,在崎嶇不平的柏油馬路上飛馳著。直到這時,牧師才敢抬起眼睛來。

「你們要把我帶到哪裏去?」他心虛膽怯地輕聲發問,眼睛依然盯着別處。他突然想到,他們是要把飛機空中相撞事件和內特利的陣亡歸罪於他,「我做了什麼事?」

「你就不會閉上嘴,讓我們向你提問題嗎?」上校問。

「別這樣對他說話,」少校說,「沒有必要那麼粗魯。」

「那麼叫他閉上嘴,讓我們來提問題。」

「神父,請你閉上嘴,讓我們來提問題,」少校同情地勸道,「這樣對你更好些。」

「沒有必要叫我神父,」牧師說,」我不是天主教徒。」

「我也不是,神父,」少校說,「可我恰巧是個非常虔誠的人,我喜歡把所有神職人員都叫做神父。」

「他甚至不相信散兵坑裏有無神論者,」上校嘲弄地說。他隨隨便便地用胳膊肘戳了戳牧師的肋骨。「說下去,牧師。告訴他,在散兵坑裏有無神論者嗎?」

「我不知道,長官,」牧師回答道,「我從來沒有到過散兵坑。」

坐在前排的那個軍官猛地轉過頭來,露出一副找茬吵架的嘴臉。「你不是也從來沒有到過天堂嗎?可你知道有個天堂,不對嗎?」

「對嗎?」上校說。

「這是你犯下的一項嚴重罪行,神父,」少校說。

「什麼罪行?」

「我們還不知道,」上校說,「但我們會調查出來的。而且我們確信,你的罪行是非常嚴重的。」

在大隊司令部門前,汽車拐下了馬路。輪胎髮出吱吱扭扭的聲響,車速稍微減慢了一點。汽車繞過停車場,開到司令部大樓後面停了下來。三個軍官把牧師帶下了車。他們排成單行,領着牧師沿一道顫悠悠的木製樓梯往下一直走到地下室,把他帶到一間潮濕陰暗的房間里。房間的水泥天花板非常低矮,石頭牆裸露著,各個牆角里全都佈滿了蜘蛛網。一隻蜈蚣嗖的一下竄過地板,鑽到一根水管下面去了。他們叫牧師坐到一張硬邦邦的靠背椅上,椅子前面是一張小桌子,上面什麼也沒有擺。

「你不要客氣,牧師。」上校一邊親切地招呼著牧師,一邊打開一盞耀眼的聚光燈,把光線直射到牧師的臉上。他又把一套指節銅套和一盒木製火柴放到桌子上。「我們要給你放鬆放鬆。」

牧師不相信地瞪起眼睛。他的牙齒格格打戰,四肢癱軟無力。

他感到無能為力。他知道,他們可以想怎麼處治他就怎麼處治他。

這幾個殘忍的傢伙可以就在地下室里活活打死他,沒有人會插手救他,沒有任何人。也許,那位虔誠、富有同情心的瘦長臉少校是例外,可這位少校正在把一個水龍頭打開;讓水響亮地滴到水池裏。

接着,他走回到桌前,把一根長長的、沉甸甸的橡皮管放到指節銅套旁。

「現在一切就緒了,牧師,」少校鼓勵說,「只要你沒有罪,你就一點用不着害怕。你這麼害怕是為什麼呢?你沒有罪,對嗎?」

「他肯定有罪,」上校說,「罪大著呢。」

「我犯的是什麼罪呀?」牧師哀求道,他越來越感到困惑不解,弄不清該向這幾個人中的哪一個求情。那第三個軍官沒有佩戴肩章,這會兒默不作聲地溜到了一旁。「我幹了什麼啦?」

「這正是我們打算弄清楚的,」上校回答說。他把一本拍紙薄和一枝鉛筆從桌子的另一邊推到牧師跟前。「給我們寫下你的名字,好嗎?用你自己的筆跡。」

「用我自己的筆跡?」

「對。隨便寫在紙上的什麼地方。」牧師寫完后,上校把拍紙簿拿了回去,從一個文件夾里取出一頁紙,把拍紙簿與這頁紙並排放好。「瞧見了嗎?」他對走到他身旁的少校說。少校正從他的身後嚴肅地凝視着這兩樣東西。

「它們不一樣,是嗎?」少校承認道。

「我告訴過你是他乾的。」

「我幹什麼啦?」牧師問。

「牧師,這件事太使我感到震驚了,」少校用極為悲哀的語調指責道。

「什麼呀?」

「我沒法告訴你我對你多麼的失望。」

「因為什麼呀?」牧師更加慌亂地追問道,「我幹了什麼事情?」

「就因為這個,」少校一邊回答,一邊帶着失望、厭惡的神情把牧師方才在上面簽過名的拍紙簿扔到桌子上。「這不是你的筆跡。」

牧師驚奇得直眨眼睛。「這當然是我的筆跡。」

「不,這不是,牧師,你又在說謊了。」

「但這是我剛剛寫的呀!」牧師惱怒地叫道,「你們看着我寫的。」

「就是這個問題,」少校憤怒地回答道,「我看着你寫的。你不能否認這確實是你寫的。一個人在自己的筆跡這件事上都說謊,那他在什麼事上都敢說謊。」

「但是,誰在我自己的筆跡這件事上說謊了?」牧師質問道。他心裏猛地升騰起一股怒火,一時間竟忘了害怕。「你們是瘋了還是怎麼啦?你們兩個都在講些什麼呀?」

「我們叫你用你自己的筆跡寫下你的名字,可你並沒有這麼做。」

「我當然這樣做了。如果不是用我自己的筆跡,那麼我是用誰的筆跡?」

「用別的什麼人的筆跡。」

「誰的?」

「這正是我們打算弄清楚的,」上校威脅說。

「說吧,牧師。」

牧師望望這個人,又看看那個人。他越來越疑懼重重,越來越歇斯底里。「那筆跡是我的,」他情緒激昂地堅持道,「如果那不是我的筆跡,那我的筆跡在哪裏?」

「就在這裏,」上校回答道。他神情傲慢地把一份縮印郵遞郵件的影印件扔在桌上。那上面除了「親愛的瑪莉」這個稱呼外,所有的字跡都被塗抹掉了。軍郵檢查官在信上寫着:「我苦苦地思念着你。

美國隨軍牧師A-T-塔普曼。」上校看到牧師變得面紅耳赤,便嘲弄地笑了起來。「怎麼樣,牧師?你知道這是誰寫的嗎?」

牧師已經認出了約塞連的筆跡。過了好長時間,他才回答道:

「不知道。」

「可你是認字的,對吧?」上校不依不饒地繼續挖苦他。「寫信的人簽上了自己的姓名。」

「那是我的姓名。」

「那麼是你寫的嘍。這就是所要證明的。」

「但我沒有寫。這也不是我的筆跡。」

「這麼說,你又一次用別人的筆跡簽上了你自己的名字,」上校聳聳肩反駁道,「就是這個意思。」

「天哪,這簡直荒謬透頂!」牧師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大聲叫喊起來,他怒氣沖沖地跳了起來,兩隻拳頭握得緊緊的。「我再也不能容忍下去了!你們聽見了嗎?十二個人剛剛陣亡,我沒有時間來回答這些愚蠢的問題。你們沒有權利把我扣留在這地方。我可是再也不能容忍下去了。」

上校一聲不吭地朝着牧師的胸部使勁一推,把牧師推倒在椅子上。牧師突然感到渾身軟弱無力,又一次心慌意亂起來。少校撿起那根長長的橡皮管,恐嚇地在自己攤開的手掌上輕輕抽打着。上校拿起那盒火柴,從裏面抽出一根,把它對着火柴盒划火的那面,準備划火。他雙眼怒視着牧師,看他還敢做出什麼反抗的表示。牧師面容蒼白,幾乎僵在椅子上不能動彈。聚光燈的強烈光線終於逼得他扭過臉去,水龍頭的滴水聲越來越響,弄得他心煩意亂,不堪忍受。他真希望他們告訴他,他們究竟需要什麼,這樣他就知道他應該坦白交待些什麼。上校對第三個軍官做了個手勢,那人便緩步從牆邊走到桌子跟前,在離牧師僅僅幾英寸的地方坐了下來。牧師緊張不安地等待着。那人的臉上毫無表情,目光陰森逼人。

「把燈關掉吧,」他回過頭去平靜地低聲說,「這燈光太刺眼了。」

牧師對他感激地微微一笑,「謝謝你,長官。還有那個滴水的龍頭,請關上它吧。」

「別管那滴水聲,」那軍官說,「我並不討厭它。」他往上扯了扯褲腿,好像怕弄皺了那兩條整齊的褲縫似的。「牧師,」他隨隨便便地問,「你是屬於哪個教派的?」

「我屬於再浸禮教派,長官。」

「這是個相當可疑的教派,不是嗎?」

「可疑?」牧師疑惑不解地問,「為什麼,長官?」

「噢,我對這個教派一點都不了解。你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對吧?難道這還不使它顯得可疑嗎?」

「我不知道,長官,」牧師像個外交官似的心神不定、結結巴巴地回答道。這個人沒佩戴肩章,這一點使他覺得很為難,他甚至拿不準自己應該不應該稱他為「長官」。他是誰?他有什麼權力審問他呢?

「牧師,我曾經學過拉丁文。在向你提出下一個問題之前我要先讓你知道這一點,我認為只有這樣做才是公正的。『再浸禮教徒』這個詞是否僅僅意味着你不是浸禮教徒?」

「我,不,長官,它的含義更廣些。」

「你是浸禮教徒嗎?」

「不是,長官。」

「那麼你不是個浸禮教徒,不對嗎?」

「長官?」

「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在這一點上跟我爭論不休。你已經承認了這一點。聽着,牧師,說你不是浸禮教徒並不等於真正告訴了我們你究竟是什麼人,對嗎?你可以是任何教派的教徒,任何人。」他把身體微微向前傾斜,擺出一副精明、深沉的樣子。「你甚至可能是,」他接着說,「華盛頓-歐文,難道你不是嗎?」

「華盛頓-歐文?」牧師吃驚地重複著。

「承認吧,華盛頓,」胖上校煩躁地插話道,「你究竟為什麼不全部交待出來呢?我們知道是你偷了那個紅色梨形番茄。」

牧師一下子給嚇蒙了。過了一會,他才鬆了一口氣,神經質地格格笑了起來。「哦,原來是這樣!」他叫道,「現在我開始明白了。我並沒有偷那個紅色梨形番茄,長官,是卡思卡特上校送給我的。你們要是不相信我,可以去問問他。」

房間另一頭的一扇門打開了,卡思卡特上校走進了地下室。他好像是從壁櫥里鑽出來的。

「你好,上校。他聲稱那個紅色梨形番茄是你送給他的,上校,你送了嗎?」

「我為什麼要送給他一個紅色梨形番茄呢?」卡思卡特上校反問道。

「謝謝你,上校,這就夠了。」

「願意效勞,上校,」卡思卡特上校回答道,說完便退出了地下室,並隨手在身後關上了門。

「怎麼樣,牧師,現在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就是他送給我的!」牧師色厲內荏地低聲抗議道,「就是他送給我的!」

「你是在指責一個上級軍官說謊嗎,牧師?」

「為什麼一個上級軍官會送給你一個番茄,牧師?」

「這就是你想把它送給惠特科姆中士的原因,是嗎,牧師?就因為這個番茄是偷來的?」

「不,不,不,」牧師抗議道。他痛苦地想,他們為什麼不能理解呢?「我把番茄送給惠特科姆中士,是因為我不想要它。」

「如果你不想要它,為什麼要從卡思卡特上校那兒把它偷來呢?」

「我不是從卡思卡特上校那兒偷來的!」

「如果你沒有偷,那你為什麼顯出這麼一副有罪的模樣?」

「我沒有罪。」

「如果你沒有罪,那我們為什麼要審問你?」

「天哪,我不知道。」牧師呻吟了一聲。他把放在膝蓋上的手指互相捏來捏去,極其痛苦地晃動着低垂的腦袋。「我不知道。」

「他以為我們有工夫跟他磨蹭。」少校氣憤地哼了一聲。

「牧師,」沒佩戴肩章的軍官從打開的文件夾里取出一張黃色打印紙,口氣更加從容地繼續說道,「我這兒有一張卡思卡特上校親筆簽名的證詞,證詞中聲明是你從他那兒偷走了那個番茄。」他把這張紙正面朝下放到文件夾的一邊,又從另一邊拿起另一張紙。

「我這兒還有一份經過公證的惠特科姆中士的宣誓證詞。他在證詞中說,他當時看到你急着把番茄塞給他的那副樣子,就知道那番茄來路不正。」

「我向上帝發誓,我沒有偷那個番茄,長官,」牧師苦惱地懇求道,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我鄭重地向你起誓,那個番茄不是偷來的。」

「牧師,你信仰上帝嗎?」

「是的,長官,我當然信仰上帝。」

「這就很奇怪了,牧師。」那軍官說着從公文夾里抽出一張黃色打印紙。「因為我這兒還有一份卡思卡特上校的聲明,他發誓說你拒絕跟他合作,不願意在每次飛行任務之前在簡令下達室里主持祈禱儀式。」

牧師愣了一下,接着便回憶起來了。他很快地點點頭。「哦,這並不完全是事實,長官,」他急切地解釋道,「當卡思卡特上校認識到士兵和軍官是在向同一個上帝祈禱時,他自己放棄了這一打算。」

「他自己幹了什麼?」那軍官不相信地叫道。

「簡直是一派胡言!」紅臉上校斥責道。他威嚴而氣惱地從牧師身邊轉身走開。

「他難道以為我們會相信他這套謊言嗎?」少校表示懷疑地喊道。

沒佩戴肩章的軍官尖刻地竊笑着。「牧師,你是不是把事情編得太離奇了?」他寬容而冷漠地笑了笑問道。

「但是,長官,這是事實,長官!我發誓這是事實。」

「我看不出這跟是不是事實有什麼關係,」那軍官無動於衷地回答道,又伸手到旁邊去拿那個打開着的裝滿文件的文件夾。「牧師,你在回答我的問題時說過你是信仰上帝的嗎?我記不得了。」

「是的,長官,我的確這樣說過,長官。我的確是信仰上帝的。」

「那麼,這就的確是非常奇怪的了,牧師,因為我這兒還有一份卡思卡特上校的宣誓證詞,那上面說你曾經對他說過,無神論不違犯法律。你記得你的確對什麼人說過這樣的話嗎?」

牧師毫不猶豫地點點頭。這一回他覺得自己很有把握。「是的,長官,我的確這麼說過。我這麼說是因為這是事實。無神論並不違犯法律。」

「但是,你仍然沒有理由這麼說,牧師,對嗎?」那軍官皺着眉刻薄地責備道。他又從文件夾里抽出一份經過公證的打印文件。「我這兒還有一份惠特科姆中士的宣誓證詞,上面說他計劃給在戰鬥中陣亡或負傷的軍人的親屬郵寄由卡思卡特上校簽名的慰問信,你卻表示反對。這是真的嗎?」

「是的,長官,我的確表示過反對,」牧師回答道,「我為自己這麼做而感到自豪。這些信是虛偽的,是騙人的。它們的唯一目的是往卡思卡特上校臉上貼金。」

「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那軍官回答道,「它們仍然能給那些收到信的親屬帶去一些安慰和問候,不是嗎?牧師,我實在無法理解你的思維方式。」

牧師一時間給難住了,一句話也回答不上來。他垂下腦袋,覺得自己張口結舌,傻裏傻氣。

那個面色紅潤的矮胖上校精神抖擻地朝前邁了幾步。他突然有了一個想法。「我們為什麼不能把他這該死的腦殼敲開呢?」他躍躍欲試地向其他人建議道。

「對,我們可以把他這該死的腦殼敲開,不是嗎?」長著一張鷹臉的少校表示同意。「他不過是個再浸禮教徒罷了。」

「不,我們必須首先確定他有罪,」沒佩戴肩章的軍官懶洋洋地擺了擺手告誡道。他輕輕站立起來,走到桌子的另一邊,雙手平展地按在桌面上,臉正對着牧師。他的表情陰沉、嚴厲、狠毒,令人望而生畏。「牧師,」他專橫嚴厲地宣佈道,「我們正式指控你假冒華盛頓-歐文之名,未經許可恣意檢查官兵們的信件。你是有罪還是無罪?」

「無罪,長官,」牧師用發乾的舌頭舔了舔發乾的嘴唇,忐忑不安地把坐在椅子邊沿上的身體往前探了探。

「有罪,」上校說。

「有罪,」少校說。

「那就是有罪。」沒佩戴肩章的軍官說。他在文件夾里的一頁紙上寫了個字。「牧師,」他抬起頭來繼續說,「我們還要指控你犯了目前我們尚未了解的罪行和違法行為。你是有罪還是無罪?」

「我不知道,長官。如果你們不告訴我究竟是什麼罪行和違法行為,那叫我怎麼說呢?」

「如果我們不知道,我們怎麼能告訴你呢?」

「有罪,」上校斷然他說。

「他肯定有罪。」少校表示同意。「如果那是他的罪行和違法行為的活,那他肯定就是犯罪了。」

「那就是有罪,」沒佩戴肩章的軍官拖着長腔說道,他往房間的另一側走去。「他就全交給你了,上校。」

「謝謝你,」上校稱讚他說,「這件事你幹得很出色。」他轉過身來對着牧師。「好吧,牧師,一切都完了,走吧。」

牧師沒聽明白他的話。「你要我幹什麼?」

「走吧,滾吧,我叫你快滾!」上校咆哮起來,生氣地朝肩后揚了揚大拇指。「你他媽的快從這兒滾出去!」

牧師被上校挑釁的言辭和語氣嚇得目瞪口呆。他感到驚奇,感到困惑不解,他們居然要放他走,這使他大為懊惱。「你們不是打算懲治我嗎?」他既驚奇又不滿地問道。

「對極了,我們是打算懲治你的。但是,在我們決定如何懲治你及什麼時候懲治你之前,我們當然不會讓你跟着我們團團轉的。所以,走吧,滾吧。」

牧師試探地站起身,往外走了幾步。「我可以走了?」

「暫時可以走。但是不許有任何離開這個島的企圖。我們記下了你的號碼,牧師。你記住,你一天二十四小時全都處在我們的監視之下。」

牧師不敢相信他們會真的放他走。他提心弔膽地往出口走去,隨時準備被某人專橫的聲音喝令回去,或者要麼肩膀要麼腦袋挨上一記重擊,倒在半道上爬不起來。他們沒做任何事情來阻攔他。

他在陰暗潮濕、密不透風的走廊里摸索著走到樓梯口。當他踉踉蹌蹌地爬到樓梯頂部,呼吸到新鮮空氣時,已經是氣喘吁吁了。一經脫離險境,他立刻義憤填膺。他這一天所遭遇的暴行氣得他怒不可遏,他這輩子還從來沒有這樣憤怒過。他旋風般衝過寬敞的、回聲不斷的門廳,胸中怒火燃燒,怨恨難平。他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他對自己說,他實在無法忍受下去了。當他走到大樓門口時,看到科恩中校獨自快步跑上寬闊的台階,心中不禁感到一陣高興。他先深深吸了一口氣給自己鼓勁,然後勇敢地走上前去攔住科恩中校。

「中校,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斬釘截鐵地宣佈道。可是科恩中校匆匆跑上台階,根本沒有注意到他,這使他大為沮喪。「科恩中校!」

他的這位上級軍官這才停住腳步,轉過他那矮胖難看的身體,慢吞吞地走下台階。「什麼事,牧師?」

「科恩中校,我想和你談談今天早上的飛機相撞事件。這件事發生得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科恩中校沉默了片刻,露出一絲譏笑,饒有興緻地打量著牧師。「是的,牧師,的確很可怕,」他終於說道,「我不知道我們應該怎樣呈文向上級報告才不至於給我們自己丟臉。」

「我不是這個意思,」牧師態度堅決、毫無顧忌地反駁道,「這十二個人當中有一些已經完成了他們的七十次飛行任務。」

科恩中校笑了。「要是他們都是些新來的,這次事件就不那麼可怕了嗎?」他挖苦他說。

牧師又一次給問住了。不道德的推理似乎時時處處都在刁難他。當他再次開口說話時,他不像方才那樣充滿自信了,他的嗓音顫抖起來。「長官,要求我們大隊的官兵執行八十次飛行任務的做法是完全錯誤的。別的大隊的官兵只要執行五十到五十五次就可以回國了。」

「我們會考慮這個問題的,」科恩中校厭煩他說。他抬腿打算離去。「再見,隨軍牧師。」

「這是什麼意思,長官?」牧師嗓音尖厲地追問道。

科恩中校從台階上倒退一步,臉上顯得很不高興。「這意思就是我們會考慮的,隨軍牧師,」他嘲諷而鄙夷地回答道,「難道你是要我們不加考慮就幹事情嗎?」

「不,長官,我沒有這樣想,但你們一直都在考慮這個問題,不是嗎?」

「是的,隨軍牧師,我們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但是,為了使你開心,我們會對這個問題多加考慮的。如果我們作出新的決定,我們將會首先通知你的。」科恩中校又轉過身去,匆匆跑上台階。

「科恩中校!」牧師的喊聲又一次使科恩中校停住腳步。他慢慢轉過臉來對着牧師,眉頭緊鎖,顯得極不耐煩。牧師內心非常緊張,他滔滔不絕地一口氣說下去。「長官,請你允許我把這一事件報告給德里德爾將軍。我要向聯隊司令部提出我的抗議。」

科恩中校猛地鼓起他那黑乎乎的胖下巴,好不容易才抑制住一陣大笑。過了一會他才回答。「這很好,隨軍牧師,」他竭力裝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帶着捉弄人尋開心的口氣回答說,「我允許你向德里德爾將軍報告。」

「謝謝你,長官。我認為我對德里德爾將軍還是有一定影響的。

我覺得事先把這一點告訴你才算公平。」

「你能事先告訴我,真是太好了,隨軍牧師。不過你在聯隊司令部是找不到德里德爾將軍的。我也覺得事先把這一點告訴你才算公平。」科恩中校先是歹毒地咧嘴笑笑,隨後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

「德里德爾將軍調走了,隨軍牧師。佩克姆將軍調進來了。我們有了一位新的聯隊指揮官。」

牧師愣住了。「佩克姆將軍!」

「是的,牧師,你對他也有影響嗎?」

「怎麼會?我根本不認識佩克姆將軍,」牧師沮喪地反駁道。

科恩中校又笑了。「這就太糟了,牧師,因為卡思卡特上校跟他關係很熟。」科恩中校幸災樂禍地格格笑了好一陣,然後突然止住了。「順便說一句,牧師,」他用手指頭戳了一下牧師的胸口,冷冷地告誡道,「你和斯塔布斯醫生兩個人的一切都完蛋了。我們知道得很清楚,今天是他派你來這兒發牢騷的。」

「斯塔布斯醫生?」牧師困惑不解地搖搖頭。「我沒見過斯塔布斯醫生,中校。是三個陌生的軍官未經軍方批准把我帶到這兒的地下室來的。他們審問並侮辱了我。」

科恩中校又戳了戳牧師的胸口。「你知道得很清楚,斯塔布斯醫生一直在告訴他那個中隊的人不要執行七十次以上的飛行任務。」他發出刺耳的大笑。「不過,牧師,他們必須執行七十次以上的飛行任務,因為我們正在把斯塔布斯醫生調往太平洋戰區。好吧,再見,隨軍牧師,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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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條軍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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