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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我在巴黎定居下來,開始寫一個劇本。我的生活很有規律;早上工作,下午在盧森堡公園或者在大街上漫步。我把很多時間消磨在盧佛爾宮裏,這是巴黎所有畫廊中我感到最親切的一個,也是最適於我冥想的地方。再不然我就在塞納河邊悠閑地打發時間,翻弄一些我從來不想買的舊書。我東讀兩頁、西讀兩頁,就這樣熟悉了不少作家。對這些作家我有這種零星的知識也就完全夠用了。晚飯後我去看朋友。我常常到施特略夫家去,有時候在他家吃一頓簡便的晚飯。施特略夫認為做意大利菜是他的拿手,我也承認他做的意大利通心粉遠比他畫的畫高明。當他端上來一大盤香噴噴的通心粉,配着西紅柿,我們一邊喝紅葡萄酒,一邊就著通心粉吃他家自己烘烤的麵包的時候,這一頓飯簡直抵得上皇上的御餐了。我同勃朗什·施特略夫逐漸熟起來。我想,可能因為我是英國人,而她在這裏認識的英國人不多,所以她很高興看到我。她心地單純,人總是快快活活,但是她一般不太愛說話。不知道為什麼,她給我一個印象,彷彿心裏藏着什麼東西似的。但是我也想過,這也許只是因為她生性拘謹,再加上她丈夫心直口快、過於饒舌的緣故。戴爾克心裏有什麼話都憋不住,就是最隱秘的事也毫無避諱地公開和你討論。他的這種態度有時候叫他妻子感到很尷尬。我見到她惱羞成怒只有一次。那次施特略夫非要告訴我他服瀉藥的事不可,而且說得繪聲繪色。在他給我描述這件災禍時,他的臉色一本正經,結果我差點兒笑破了肚皮,而施特略夫太太則窘得無地自容,終於冒起火來。

「你好象願意把自己當個傻瓜似的,」她說。

當他看到自己的老婆真的生起氣來的時候,他的一對圓眼睛瞪得更圓了,眉毛也不知所措地皺了起來。

「親愛的,你生我的氣了嗎?我再也不吃瀉藥了。這都是因為我肝火太旺的緣故。我整天坐着不動。我的運動不夠。我有三天沒有……」

「老天啊,你還不閉嘴!」她打斷了他的話,因為氣惱而迸出眼淚來。

他的臉耷拉下來,象是個挨了訓的孩子似地撅起嘴來。他向我遞了個懇求的眼色,希望我替他打個圓場,可是我卻無法控制自己,笑得直不起腰來。

有一天我們一起到一個畫商那裏去,施特略夫認為他至少可以讓我看到兩三張思特里克蘭德的畫。但是在我們到了那裏以後,畫商卻告訴我們,思特里克蘭德已經把畫取走了。畫商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不要認為我為這件事感到惱火。我接受他的畫都是看在施特略夫先生的面上。我告訴他我盡量替他賣。但是說真的——」他聳了聳肩膀。「我對年輕人是有興趣的,可是施待略夫先生,你自己也知道,你也並不認為他們中有什麼天才。」

「我拿名譽向你擔保,在所有這些畫家裏,再沒有誰比他更有天才了。你相信我的話吧,一筆賺錢的買賣叫你白白糟蹋了。遲早有一天他的這幾張畫會比你鋪子裏所有的畫加在一起還值錢。你還記得莫奈嗎?當時他的一張畫一百法郎都沒人要。現在值多少錢了?」

「不錯。但是當時還有一百個畫家,一點也不次於莫奈,同樣也賣不掉自己的畫。現在這些人的畫還是不值錢。誰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是不是畫家只要畫得好就能成名呢?千萬別相信這個。再說①,你的這位朋友究竟畫得好不好也還沒有證實。只有你施特略夫先生一個人誇獎他,我還沒聽見別人說他好呢。」

①原文為法語。

「那麼你說說,怎樣才知道一個人畫得好不好?」戴爾克問道,臉都氣紅了。

「只有一個辦法——出了名畫得就好。」

「市儈,」戴爾克喊道。

「不妨想想過去的大藝術家——拉斐爾,米開朗基羅,安格爾②,德拉克羅瓦③,都是出了名的。」

②讓·奧古斯特·多米尼克·安格爾(1780—1867),法國畫家。

③費迪南·維克多·歐仁·德拉克羅瓦(1798—1863),法國畫家。

「咱們走吧,」施特略夫對我說,「再不走的話我非把這個人宰了不可。」

二十三

我常常見到思特里克蘭德,有時候同他下下棋。他的脾氣時好時壞。有些時候他神思不定地坐在那裏,一言不發,任何人都不理;另外一些時候他的興緻比較好,就磕磕巴巴地同你閑扯。他說不出什麼寓意深長的話來,但是他慣用惡毒的語言挖苦諷刺,不由你不被打動;此外,他總是把心裏想的如實說出來,一點也不隱諱。他絲毫也不理會別人是否經受得住;如果他把別人刺傷了,就感到得意非常。他總是不斷刻薄戴爾克·施特略夫,弄得施特略夫氣沖沖地走開,發誓再也不同他談話了。但是在思特里克蘭德身上卻有一股強大的力量,這位肥胖的荷蘭人身不由己地被它吸引著,最終還是跑了回來,象只笨拙的小狗一樣向他搖尾巴,儘管他心裏一清二楚,迎接他的將是他非常害怕的當頭一棒。

我不知道為什麼思特里克蘭德對我始終保留着情面。我們兩人的關係有些特殊。有一天他開口向我借五十法郎。

「這真是我連做夢也沒想到的事,」我回答說。

「為什麼沒有?」

「這不是一件使我感到有趣的事。」

「我已經窮得叮噹響了,知道吧?」

「我管不著。」

「我餓死你也管不著嗎?」

「我為什麼要管呢?」我反問道。

他盯着我看了一兩分鐘,一面揪着他那亂蓬蓬的鬍子。我對他笑了笑。

「你有什麼好笑的?」他說,眼睛裏閃現出一絲惱怒的神色。

「你這人太沒心眼了。你從來不懂欠人家的情。誰也不欠你的情。」

「如果我因為交不起房租被攆了出來,逼得去上了吊,你不覺得心裏不安嗎?」

「一點也不覺得。」

他咯咯地笑起來。

「你在說大話。如果我真的上了吊你會後悔一輩子的。」

「你不妨試一試,就知道我後悔不後悔了。」

他的眼睛裏露出一絲笑意,默默地攪和着他的苦艾酒。

「想不想下棋?」我問他說。

「我不反對。」

我們開始擺棋子,擺好以後,他注視着面前的棋盤,帶着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當你看到自己兵馬都已進入陣地,就要開始一場大廝殺,總禁不住有一種快慰的感覺。

「你真的以為我會借錢給你嗎?」我問他。

「我想不出來為什麼你會不借給我。」

「你使我感到吃驚。」

「為什麼?」

「發現你心裏還是人情味十足讓我失望。如果你不那麼天真,想利用我的同情心來打動我,我會更喜歡你一些。」

「如果你被我打動,我會鄙視你的。」他回答說。

「那就好了。」我笑起來。

我們開始走棋。兩個人的精神都被當前的一局棋吸引住。一盤棋下完以後,我對他說:

「你聽我說,如果你缺錢花,讓我去看看你的畫怎麼樣?如果有我喜歡的,我會買你一幅。」

「你見鬼去吧!」他說。

他站起來準備走,我把他攔住了。

「你還沒有付酒帳呢。」我笑着說。

他罵了我一句,把錢往桌上一扔就走了。

這件事過去以後,我有幾天沒有看見他,但是有一天晚上我正坐在咖啡館里看報紙的時候,思特里克蘭德走了過來,在我身旁邊坐下。

「你原來並沒有上吊啊。」我說。

「沒有。有人請我畫一幅畫。我現在正給一個退休的鉛管工畫像,可以拿到兩百法郎。」①

①這幅畫原來在里爾的一個闊綽的廠商手裏,德國人逼近里爾時他逃赴外地。現在這幅畫收藏在斯德哥爾摩國家美術館。瑞典人是很善於這種混水摸魚的小把戲的。(作者注)

「你怎麼弄到這筆買賣的?」

「賣我麵包的那個女人把我介紹去的。他同她說過,要找一個人給他畫像。我得給她二十法郎介紹費。」

「是怎樣一個人?」

「太了不起了。一張大紅臉象條羊腿。右臉上有一顆大痣,上面還長著大長毛。」

思特里克蘭德這天情緒很好,當戴爾克·施特略夫走來同我們坐在一起時,思特里克蘭德馬上冷嘲熱諷地對他大肆攻擊起來。他慣會尋找這位不幸的荷蘭人的痛處,技巧的高超實在令我欽佩。他這次用的不是譏刺的細劍,而是謾罵的大棒。他的攻擊來得非常突然。施特略夫被打得個措手不及,完全失掉防衛能力。象一隻受了驚的小羊,沒有目的地東跑西竄,張皇失措,暈頭轉向。最後,淚珠撲簌簌地從他眼睛裏滾出來。這件事最糟糕的地方在於,儘管你非常惱恨思特里克蘭德,儘管你感到這齣戲很可怕,你還是禁不住要笑起來。有一些人很不幸,即使他們流露的是最真摯的感情也令人感到滑稽可笑,戴爾克·施特略夫正是這樣一個人。

但是儘管如此,在我回顧我在巴黎度過的這個冬天時,戴爾克·施特略夫還是給我留下了最愉快的回憶。他的小家庭有一種魅力,他同他的妻子是一幅叫你思念不置的圖畫;他對自己妻子的純真的愛情使人感到是嫻雅而高尚的。儘管他的舉止還是那麼滑稽,但他的感情的真摯卻不由你不被感動。我可以理解他的妻子對他的反應,我很高興她對他也非常溫柔體貼。如果她有幽默感的話,看到自己的丈夫這樣把她放在寶座上,當作偶像般地頂禮膜拜,她一定也會覺得好笑的;但是儘管她會笑他,一定也會覺得得意,被他感動。他是一個忠貞不渝的愛人,當她老了以後,當她失去了圓潤的線條和秀麗的形體以後,她在他的眼睛裏仍然會是個美人,美貌一點也不減當年。對他說來,她永遠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他們的井然有序的生活安詳嫻雅,令人非常愉快。他們住房只有一個畫室,一間卧室和一個小廚房。所有家務事都是施特略夫太太自己做;在戴爾克埋頭繪畫的當兒,她就到市場上去買東西,做午飯,縫衣服,象勤快的螞蟻一樣終日忙碌著。吃過晚飯,她坐在畫室里繼續做針線活,而戴爾克則演奏一些我猜想她很難聽懂的樂曲。他的演奏有一定的藝術水平,但是常常帶着過多的感情,他把自己的誠實的、多情的、充滿活力的靈魂完全傾注到音樂里去了。

他們的生活從某一方面看象是一曲牧歌,具有一種獨特的美。戴爾克·施特略夫的一言一行必然會表現出的荒誕滑稽都給予這首牧歌添上一個奇怪的調子,好象一個無法調整的不諧和音,但是這反而使這首樂曲更加現代化,更富於人情味,象是在嚴肅的場景中插入一個粗俗的打諢,更加激化了美所具備的犀利的性質。

二十四

聖誕節前不久,戴爾克·施特略夫來邀請我同他們一起過節。聖誕節總是使他有些感傷(這也是他性格的一個特點),他希望能同幾個朋友一起按照適宜的禮規慶祝一下這個節日。我們兩人都有兩三個星期沒有見到思特里克蘭德了;我是因為忙着陪幾個來巴黎短期逗留的朋友,施特略夫則因為上次同他大吵了一頓決心不同他來往了。思特里克蘭德這個人太不懂得人情世故,他發誓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理他了。但是節日來臨,施特略夫的心腸又軟下來,說什麼他也不能讓思特里克蘭德一個人悶坐在家裏。他認為思特里克蘭德的心境必然同他的一樣,在這樣一個人們理應互相恩愛的日子裏,叫這位畫家在寂寥冷清中度過實在是一件令人無法忍受的事。他在自己的畫室裏佈置好一棵聖誕樹,我猜想我們每個人都會在點綴起來的樹枝上找到一件可笑的小禮品。但是他有點不好意思去找思特里克蘭德;這麼容易就寬恕了使他丟盡臉面的侮辱未免有失身份,他雖然決心同思特里克蘭德和解,卻希望主動去拜訪他時我也在場。

我們一起步行到克利舍路,但是思特里克蘭德並沒有在咖啡館里。天氣很冷,不能再坐在室外了。我們走進屋子裏,在皮面座椅上坐下。屋子裏又熱又悶,空氣因為煙霧瀰漫而變得灰濛濛的。思特里克蘭德沒在屋子裏,但是我們很快就發現了偶爾同思特里克蘭德一起下棋的那個法國畫家。我同他也小有往來,他在我們的桌子旁邊坐下。施特略夫問他看見思特里克蘭德沒有。

「他生病了,」他說,「你沒有聽說嗎?」

「厲害嗎?」

「我聽說很厲害。」

施特略夫的臉色一下變白了。

「他為什麼不寫信告訴我?咳,我同他吵嘴做什麼?咱們得馬上去看看他。沒有人照料他。他住在什麼地方?」

「我說不清。」那個法國人說。

我們發現誰也不知道該到哪兒去找他。施特略夫越來越難過。

「說不定他已經死了,他的事沒有一個人知道。太可怕了。我真是受不了。咱們一定得馬上找到他。」

我想叫施特略夫明白,在茫茫大海似的巴黎找一個人是荒謬的。我們必須首先有一個計劃。

「是的。但是也許就在我們想辦法的時候,他正在咽氣呢,等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一切就都太晚了。」

「先安安靜靜地坐一會,想想該怎麼辦,」我不耐煩地說。

我知道的唯一地址是比利時旅館,但是思特里克蘭德早已搬出那個地方了,那裏的人肯定不會記得他了。他行蹤詭秘,不願意讓別人知道自己的住址;在搬走的時候,多半沒有留下地址。再說,這已是五年前的事了。但是我敢肯定他住的地方不會太遠。既然他住在比利時旅館的時候就到這家咖啡館來,後來始終沒有換地方,一定是因為這裏對他很方便。突然我想起來,他經常去買麵包的一家店鋪曾經介紹他給人畫過像,說不定那家麵包店會知道他的住址。我叫人拿來一本電話簿,開始翻查這一帶的麵包店。我一共找到了五家,唯一的辦法是挨家去打聽一遍。施特略夫心有不甘地跟在我後面。他本來打算在同克利舍路相通的幾條街上前後跑一通,只要碰到一家寄宿公寓就進去打聽。結果證明,還是我的平凡的計劃奏效了。就在我們走進的第二家麵包店,櫃枱後面的一個女人說她認識他。她不太知道他到底住在哪兒,但是肯定是對面三座樓房中的一座。我們的運氣不壞,頭一幢樓的門房就告訴我們可以在最頂上的一層找到他。

「他可能害病了,」施特略夫說。

「可能是吧,」門房冷冷地說,「事實上①,我有幾天沒看見他了。」

①原文為法語。

施特略夫在我前面搶先跑上樓梯,當我走到最高的一層時,他已經敲開一個房間的門正在同一個穿着襯衫的工人講話。這個人指了指另外一扇門。他相信住在那裏的人是個畫家。他已經有一個星期沒有看見他了。施特略夫剛準備去敲門,但是馬上又轉過身來對我做了個手勢,表示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發現他害怕得要命。

「要是他已經死了怎麼辦?」

「他死不了。」我說。

我敲了敲門。沒有人應聲。我扭了一下門柄,門並沒有鎖著。我走了進去,施特略夫跟在我後面。屋子很黑,我只能看出來這是一間閣樓,天花板是傾斜的。從天窗上射進一道朦朧的光線,並不比室內的昏暗亮多少。

「思特里克蘭德。」我叫了一聲。

沒有回答。一切都實在令人感到神秘,施特略夫緊靠着我後面站着,我好象覺得他正在索索發抖。我猶豫了一會,是不是要劃一根火柴。朦朧中我看到牆角有一張床,我不知道亮光會不會使我看到床上躺着一具屍體。

「你沒有火柴嗎,你這笨蛋?」

從黑暗裏傳來思特里克蘭德的呵斥的聲音,把我嚇了一跳。

施特略夫驚叫起來。

「哎呀,上帝,我還以為你死了呢。」

我劃了一根火柴,四處看了看有沒有蠟燭。匆猝間我看到的是一間很小的屋子,半做住房,半做畫室,屋子裏只有一張床,面對牆放着的是一些畫幅,一個畫架,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地板上光禿禿的沒有地毯。室內沒有火爐。桌子上亂堆著顏料瓶、調色刀和雜七雜八的東西,在這一堆凌亂的物品中間我找到半截蠟燭頭。我把它點上。思特里克蘭德正在床上躺着,他躺得很不舒服,因為這張床對他說來顯然太小了。為了取暖,他的衣服都在身上蓋着。一眼就能看出來,他正在發高燒。施特略夫走到床前,因為感情激動連嗓子都啞了。

「啊,可憐的朋友,你怎麼啦?我一點也不知道你生病了。為什麼你不告訴我一聲?你知道為了你我什麼事都會做的。你還計較我說的話嗎?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錯了。我生了你的氣太不應該了。」

「見鬼去吧!」思特里克蘭德說。

「別不講理,好不好?讓我使你舒服一些。沒有人照料你么?」

他在這間邋裏邋遢的小閣樓里四處張望着,不知從何下手。他把思特里克蘭德的被子整了一下。思特里克蘭德呼呼地喘著氣,忍着怒氣一語不發。他氣哼哼地看了我一眼。我靜靜地站在那裏,盯着他。

「要是你想替我做點什麼事的話,就去給我買點牛奶吧,」最後他開口說,「我已經有兩天出不了門了。」

床旁邊放着一隻裝牛奶用的空瓶,一張報紙上還有一些麵包屑。

「你吃過什麼了?」

「什麼也沒吃。」

「多久了?」施特略夫喊道。「你是說兩天沒吃沒喝了嗎?太可怕了。」

「我還有水喝。」

他的眼睛在一個大水罐上停留了一會兒;這隻水罐放在他一伸手就夠得到的地方。

「我馬上就去,」施特略夫說。「你還想要別的東西嗎?」

我建議給他買一隻熱水瓶,一點兒葡萄同麵包。施特略夫很高興有這個幫忙的機會,噔噔地跑下樓梯去。

「該死的傻瓜。」思特里克蘭德咕嚕了一句。

我摸了摸他的脈搏。脈搏很快,很虛弱。我問了他一兩個問題,他不回答。我再一逼問,他賭氣把臉轉過去,對着牆壁。沒有其他事可做了,只能一語不發地在屋裏等著。過了十分鐘,施特略夫氣喘吁吁地回來了。除了我提議要他買的東西以外,他還買來了蠟燭、肉汁和一盞酒精燈。他是一個很會辦事的人,一分鐘也沒有耽擱,馬上就煮了一杯牛奶,把麵包泡在裏面。我量了量思特里克蘭德的體溫。華氏一百零四度,他顯然病得很厲害。

二十五

過了一會兒我們便離開那裏。戴爾克回家吃晚飯,我自告奮勇去找一位醫生,帶他來看看思特里克蘭德的病。當我們走到街上的時候——從那間悶濁的閣樓出來感到外面的空氣特別清新——,荷蘭人叫我馬上到他的畫室去一趟。他有一件什麼心事,只是不肯對我講。他一定要我陪他回家去。我想,即使馬上把醫生請到,除了我們替思特里克蘭德做到的那些事外,暫時也不會有更多的事好做,於是我就同意了。我們發現勃朗什·施特略夫正在擺桌子準備吃晚飯。戴爾克走到她跟前,握住她的兩隻手。

「親愛的,我求你做一件事。」他說。

她望着他,歡快中帶着某種嚴肅,這正是她迷人的地方。施特略夫臉上冒着汗珠,閃著亮光,激動不安的神情使他的臉相顯得很滑稽,但是在他的滾圓的、好象受到驚嚇的眼睛裏卻射出來一道熱切的光芒。

「思特里克蘭德病得很厲害,可能快要死了。他一個人住在一間骯髒的閣樓里,沒有人照料他。我求你答應我把他帶到咱們家來。」

她很快地把手縮回來——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她的動作這麼快過——,面頰一下子漲紅了。

「啊,不成。」

「哎呀,親愛的,不要拒絕吧。我叫他一個人在那裏實在受不了。我會因為惦記着他連覺也睡不着的。」

「你去照顧他我不反對。」

她的聲音聽起來非常冷漠而遙遠。

「但是他會死的。」

「讓他死去吧。」

施特略夫倒吸了一口氣,抹了抹臉。他轉過身來請求我支援,但是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是個了不起的畫家。」

「那同我有什麼關係?我討厭這個人。」

「啊,我的親愛的,我的寶貝,你不是這個意思吧!我求求你,讓我把他弄到咱們家裏吧。我們可以叫他過得舒服一些。也許我們能救他一命。他不會給你帶來麻煩的。什麼事都由我來做。我們可以在畫室里給他架一張床。我們不能叫他象一條野狗似地死掉。太不人道了。」

「為什麼他不能去醫院呢?」

「醫院!他需要愛撫的手來照顧。護理他必需要極其體貼才成。」

我發現勃朗什·施特略夫感情波動得這麼厲害,覺得有點奇怪。她繼續往桌上擺餐具,但是兩隻手卻抖個不停。

「我對你簡直失去耐心了。你認為如果你生了病,他會動一根手指頭來幫助你嗎?」

「那又有什麼關係?我有你照顧啊。不需要他來幫忙。再說,我同他不一樣;我這人一點也不重要。」

「你簡直還不如一條雜種小狗有血性呢!你躺在地上叫人往你身上踩。」

施特略夫笑了一下。他以為自己了解他的妻子為什麼採取這種態度。

「啊,可憐的寶貝,你還想着那次他來看我畫的事呢。如果他認為我的畫不好又有什麼關係呢?那天我真不應該把畫給他看,我敢說我畫的畫並不很好。」

他懊喪地環顧了一下畫室。畫架上立着一幅未完成的油畫——一個意大利農民笑容滿面地拿着一串葡萄,在一個黑眼睛的小女孩頭頂上擎著。

「即使他不喜歡你的畫也應該有一點禮貌啊。他沒有必要侮辱你。他的態度很清楚地表現出對你非常鄙視,可是你卻還要舔他的手。啊,我討厭這個人。」

「親愛的孩子,他是有天才的。不要認為我相信自己也有天才。我倒希望我有呢。但是別人誰是天才我看得出來,我從心眼裏尊重這種人。天才是世界上最奇妙的東西。對於他們本人說來,天才是一個很大的負擔。我們對這些人必須非常容忍,非常耐心才行。」

我站在一旁聽着,這幕家庭衝突使我有些尷尬。我不了解施特略夫為什麼非要我同他一起來不可。我看到他的妻子眼淚已經快要流出來了。

「但是我求你讓我把他帶來,並不只因為他是個天才。我要這樣做是因為他是個人,是因為他害著病,因為他一個錢也沒有。」

「我永遠也不讓他進咱們的家門——永遠也不讓。」

施特略夫轉過身來,面對着我。

「你對她講一講吧,這是一件生死攸關的事。無論如何也不能把他扔在那個倒霉的地方不管。」

「事情非常清楚,讓他到這裏來調養要好得多,」我說,「但是當然了,這對你們是很不方便的。我想得有一個人日夜照看着他。」

「親愛的,你不是那種怕麻煩不肯伸手幫忙的人。」

「如果他到這裏來,我就走,」施特略夫太太氣沖沖地說。

「我簡直認不出你來了。你不是一向心腸很軟嗎?」

「啊,看在老天爺面上,別逼我了。你快要把我逼瘋了。」

最後,她終於落下眼淚來。她癱在一把椅子上,兩手捂著臉,肩膀抽搐著。戴爾克一下子跪在她身邊,摟着她,又是親吻,又是呼叫她各式各樣親昵的名字,廉價的淚水也從他的面頰上淌下來。沒有過一會,她就從他的懷抱里掙脫出來,揩乾了眼淚。

「讓我好好地待一會吧,」她說,語氣平順多了。接着,她強笑着對我說:「我剛才那樣,真不知道你會把我當成怎樣個人了。」

施特略夫困惑地望着她,不知怎樣才好。他緊皺着眉頭,撅著通紅的嘴巴。他那副怪樣子使我聯想到一隻慌亂的豚鼠。

「那麼你不答應嗎,親愛的?」最後他說。

她有氣無力地揮了一下手。她已經精疲力盡了。

「畫室是你的。這個家都是你的。如果你要讓他搬到這裏來,我怎麼攔得住呢?」

施特略夫的一張胖臉馬上綻露出笑容。

「這麼一說你同意了?我知道你不會不答應的。噢,我的親愛的。」

但是她立刻又克制住自己。她用一對暗淡無神的眼睛望着他,十指交疊著按在胸口,彷彿心跳得叫她受不了似的。

「噢,戴爾克,自從咱們認識以後我還沒有求你做過什麼事呢。」

「你自己也知道,只要你說一句話,天底下沒有一件事我不肯為你做的。」

「我求你別叫思特里克蘭德到這裏來。你叫誰來都成,不管是小偷,是醉鬼,還是街頭的流浪漢,我敢保證,我都服侍他們,盡我的一切力量服侍他們。但是我懇求你,千萬別把思特里克蘭德帶回家裏。」

「可是為什麼呀?」

「我怕他。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這個人叫我怕得要死。他會給我們帶來禍害。我知道得非常清楚。我感覺得出來。如果你把他招來,不會有好結局的。」

「你真是沒有道理。」

「不,不,我知道我是對的。咱們家會發生可怕的事的。」

「為什麼?因為咱們做了一件好事?」

她的呼吸非常急促,臉上有一種無法解釋的恐懼。我不知道她想的是什麼。我覺得她好象正被一種無形的恐怖緊緊抓住,完全失去控制自己的能力了。她一向總是沉着穩重,現在這種驚懼不安的樣子着實令人吃驚。施特略夫帶着困惑、驚愕的神情打量了她一會兒。

「你是我的妻子,對我說來,你比任何事物都寶貴。如果你沒有完全同意誰也不會到咱們家來。」

她閉了一會兒眼睛,我以為她或許要暈過去了。我對她有些不耐煩。我沒想到她是這樣神經質的女人。接着我又聽到施特略夫的話語聲,沉寂似乎奇怪地被他的聲音打破了。

「你自己是不是也一度陷於非常悲慘的境地,恰好有人把援助的手伸給你?你知道那對你是多麼重要的事。如果遇到這種情況,你不願意也幫別人一下兒嗎?」

他這番話一點也不新鮮,我甚至覺得這裏面還有一些教訓的意味;我差點兒笑了出未。但是它對勃朗什·施特略夫的影響卻叫我大吃一驚。她身體抖動了一下,好久好久凝視着她的丈夫。施特略夫緊緊盯住地面。我不懂為什麼他的樣子顯得非常困窘。施特略夫太太的臉上泛上一層淡淡的紅暈,接着又變白——變得慘白;你會覺得她身上的血液都從表面收縮回去,連兩隻手也一點血色沒有了。她全身顫抖起來。畫室寂靜無聲,好象那寂靜已經變成了實體,只要伸出手就摸得到似的。我奇怪得不得了。

「把思特里克蘭德帶來吧,戴爾克。我會盡量照顧他。」

「我的親愛的,」他笑了。

他想抱住她,但是她卻避開了。

「當着生人的面別這麼多情了,戴爾克,」她說,「叫人多下不來台啊。」

她的神情已經完全自然了;沒有人敢說幾分鐘以前她還被一種強烈的感情激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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