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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但是我給自己安設的床鋪卻很不舒服,整整一夜我也沒睡着,只是翻來覆去思索這個不幸的荷蘭人對我講的故事。勃朗什·施特略夫的行為還是容易解釋的,我認為她做出那種事來只不過是屈服於肉體的誘惑。她對自己的丈夫從來就沒有什麼感情,過去我認為她愛施特略夫,實際上只是男人的愛撫和生活的安適在女人身上引起的自然反應。大多數女人都把這種反應當做愛情了。這是一種對任何一個人都可能產生的被動的感情,正象藤蔓可以攀附在隨便哪株樹上一樣。因為這種感情可以叫一個女孩子嫁給任何一個需要她的男人,相信日久天長便會對這個人產生愛情,所以世俗的見解便斷定了它的力量。但是說到底,這種感情是什麼呢?它只不過是對有保障的生活的滿足,對擁有家資的驕傲,對有人需要自己沾沾自喜,和對建立起自己的家庭洋洋得意而已;女人們稟性善良、喜愛虛榮,因此便認為這種感情極富於精神價值。但是在衝動的熱情前面,這種感情是毫無防衛能力的。我懷疑勃朗什·施特略夫之所以非常不喜歡思特里克蘭德,從一開始便含有性的誘惑因素在內,可是性的問題是極其複雜的,我有什麼資格妄圖解開這個謎呢?或許施特略夫對她的熱情只能刺激起,卻未能滿足她這一部分天性,她討厭思特里克蘭德是因為她感到他具有滿足她這一需求的力量。當她拚命阻攔自己丈夫,不叫他把思特里克蘭德帶回家來的時候,我認為她還是真誠的;她被這個人嚇壞了,儘管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怕他。我也記得她曾預言過思特里克蘭德會帶來災難和不幸。我想,她對思特里克蘭德的恐懼是她對自己的恐懼的一種奇怪的移植,因為他叫她迷惑不解,心煩意亂。思特里克蘭德生得粗野不馴,眼睛深邃冷漠,嘴型給人以肉慾感,他的身體高大、壯碩,這一些都給人以熱情狂放的印象。也許她同我一樣,在他身上感到某種邪惡的氣質;這種氣質使我想到宇宙初辟時的那些半人半獸的生物,那時宇宙萬物同大地還保持着原始的聯繫,儘管是物質,卻彷彿仍然具有精神的性質。如果思特里克蘭德激發起她的感情來,不是愛就是恨,二者必居其一。當時她對思特里克蘭德感到的是恨。

接着我又想像,她日夜同病人廝守,一定逐漸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情。她托著病人的頭喂他食物,他的頭沉甸甸地倚在她手上;在他吃過東西以後,她揩抹他的富於肉慾的嘴唇和火紅的鬍子。她給他揩拭四肢,他的手臂和大腿覆蓋着一層濃密的汗毛。當她給他擦手的時候,儘管他病得非常虛弱,她也感覺得出它們如何結實有力。他的手指生得長長的,是藝術家那類能幹的、善於塑造的手指。我無法知道它們在她心裏引起什麼樣慌亂的思想。他非常寧靜地睡在那裏,一動也不動,幾乎和死人一樣,他象是森林裏的一頭野獸,在一陣猛烈追獵后躺在那裏休息;她在好奇地猜測,他正在經歷什麼奇異的夢境呢?他是不是夢到了一個林澤的女神正在希臘的森林裏飛奔,森林之神塞特爾在後面緊追不捨?她拚命地逃跑,雙腿如飛,但是塞特爾還是一步一步地離她越來越近,連他吹在她脖子上的熱辣辣的呼吸她都感覺出來了。但是她仍然一聲不出地向前飛跑,他也一聲不出地緊緊追趕;最後,當她被他抓到手裏的時候,使她渾身顫抖的是恐懼呢,還是狂喜呢?

如饑似渴的慾念毫不留情地把勃朗什·施特略夫抓在手裏。也許她仍然恨著思特里克蘭德,但是她卻渴望得到他,在這以前構成她生活的那一切現在都變得一文不值了。她不再是一個女性了,不再是一個性格複雜的女性——既善良又乖戾,既謹慎又輕率;她成了邁那德①,成了慾念的化身。

①希臘神話中酒神的女祭司。

但是也許這都是我的臆測;可能她不過對自己的丈夫感到厭倦,只是出於好奇心(並無任何熱情在內)才去我的思特里克蘭德。可能她對他並沒有特殊的感情,她之屈從於思特里克蘭德的慾念只是由於兩人日夜廝守、由於她厭煩無聊,而一旦同他接近以後,卻發現陷入了自己編織的羅網裏。在她那平靜的前額和冷冷的灰色的眼睛後面隱匿着什麼思想和感情,我怎能知道呢?

然而,儘管在探討象人這樣無從捉摸的生物時,我們什麼也不敢肯定,但對於勃朗什·施特略夫的行為還有一些解釋是完全說得通的。另一方面,我對思特里克蘭德卻一點也不了解。他這次的行為與我平日對他的理解格格不入,我苦苦思索,無論如何也無法解釋。他毫無心肝地辜負了朋友對他的信任,為了自己一時興之所至,給別人帶來莫大的痛苦,這都不足為奇,因為這都是他性格的一部分。他既不知感恩,也毫無憐憫心腸。我們大多數人所共有的那些感情在他身上都不存在;如果責備他沒有這些感情,就象責備老虎凶暴殘忍一樣荒謬。我所不能解釋的是為什麼他突然動了施特略夫的念頭。

我不能相信思特里克蘭德會愛上了勃朗什·施特略夫。我根本不相信這個人會愛上一個人。在愛這種感情中主要成分是溫柔,但思特里克蘭德卻不論對自己或對別人都不懂得溫柔。愛情中需要有一種軟弱無力的感覺,要有體貼愛護的要求,有幫助別人、取悅別人的熱情——如果不是無私,起碼是巧妙地遮掩起來的自私;愛情包含着某種程度的靦腆怯懦。而這些性格特點都不是我在思特里克蘭德身上所能找到的。愛情要佔據一個人莫大的精力,它要一個人離開自己的生活專門去做一個愛人。即使頭腦最清晰的人,從道理上他可能知道,在實際中卻不會承認愛情有一天會走到盡頭。愛情賦予他明知是虛幻的事物以實質形體,他明知道這一切不過是鏡花水月,愛它卻遠遠超過喜愛真實。它使一個人比原來的自我更豐富了一些,同時又使他比原來的自我更狹小了一些。他不再是一個人,他成了追求某一個他不了解的目的的一件事物、一個工具。愛情從來免不了多愁善感,而思特里克蘭德卻是我認識的人中最不易犯這種病症的人。我不相信他在任何時候會害那種愛情的通病——如醉如痴、神魂顛倒;他從來不能忍受外界加給他的任何桎梏。如果有任何事物妨礙了他那無人能理解的熱望(這種熱望無時或止地刺激着他,叫他奔向一個他自己也不清楚的目標),我相信他會毫不猶疑把它從心頭上連根拔去,即使忍受莫大痛苦,弄得遍體鱗傷、鮮血淋漓也在所不惜。如果我寫下的我對思特里克蘭德的這些複雜印象還算得正確的話,我想下面的斷語讀者也不會認為悖理:我覺得思特里克蘭德這個人既偉大、又渺小,是不會同別人發生愛情的。

但是愛情這個概念,歸根結底,因人而異;每個人都根據自己的不同癖性有不同的理解。因此,象思特里克蘭德這樣一個人一定也有他自己的獨特的戀愛方式。要想分析他的感情實在是一件徒然的事。

三十一

第二天,雖然我儘力挽留,施特略夫還是走了。我建議我替他回家去取行李,但是他堅持要自己去。我想他可能希望他們並沒有把他的東西收拾起來,這樣他就有機會再見自己的妻子一面,說不定還能勸說她回到自己的身邊來。但是事實並不象他所料想的那樣,他的一些零星用品已經放在門房,等着他取走,而勃朗什,據看門人告訴他,已經出門走了。我想施特略夫如果有機會的話,是不會不把自己的苦惱向她傾訴一番的。我發現他不論碰到哪個相識的人都把自己的不幸遭遇嘮叨給人家聽;他希望別人同情他,但是卻只引起人們的嘲笑。

他的行徑很失體統。他知道他的妻子每天什麼時候出去買東西,有一天,迫不及待地想見到她,便在街上把她攔住。雖然勃朗什不理他,他還是沒完沒了同她講話。他為自己做的任何一件對不起她的事向她道歉,告訴她自己如何真心愛她,請求她再回到自己身邊。勃朗什一句話也不回答,臉扭向一邊,飛快地向前趕路,我想像得出施特略夫怎樣邁動着一雙小短腿,使勁在後面追趕的樣子。他一邊跑一邊喘氣,繼續嘮叨個沒完。他告訴她自己如何痛苦,請求她可憐自己;他發誓賭咒,只要她能原諒他,他什麼事都願意替她做。他答應要帶她去旅行。他告訴她思特里克蘭德不久就會厭倦了她。當施特略夫對我回述這幕令人作嘔的丑戲時,我真是氣壞了。這個人真是又沒有腦子、又失掉作丈夫的尊嚴。凡是叫他妻子鄙視的事,他一件沒漏地都做出來了。女人對一個仍然愛着她、可是她已經不再愛的男人可以表現得比任何人都殘忍;她對他不只不仁慈,而且根本不能容忍,她成了一團毫無理智的怒火。勃朗什·施特略夫倏地站住了,用盡全身力氣在她丈夫臉上摑了一掌。趁他張皇失措的當兒,她急忙走開,三步並作兩步地登上畫室的樓梯。自始至終她一句話也沒有說。

他一邊給我講這段故事,一邊用手摸著臉,好象那火辣辣的痛勁兒到現在還沒有過去似的。他的眼睛流露着痛苦而迷惘的神色,他的痛苦讓人看着心酸,而他的迷惘又有些滑稽。他活脫兒是個挨了訓的小學生;儘管我覺得他很可憐,卻禁不住好笑。

這以後他就在勃朗什到商店買東西的必經之路上往返徘徊,當他見到勃朗什走過的時候,就在街對面牆角一站。他不敢再同她搭話了,只是用一對圓眼睛盯着她,盡量把心裏的祈求和哀思用眼神表露出來。我猜想他可能認為勃朗什會被他的一副可憐相打動。但是她卻從來沒有任何看到他的表示。她甚至連買東西的時間也不改變,也從來不改變一下路線。我估計她這種冷漠含有某種殘忍的成分,說不定她感到這樣痛苦折磨他是一種樂趣。我真不懂她為什麼對他這樣恨之入骨。

我勸說施特略夫放聰明一些。他這樣沒有骨氣叫旁觀的人都氣得要命。

「你這樣下去一點也沒有好處,」我說,「依我看,你更應該做的倒是劈頭蓋臉地揍她一頓,她就不會照現在這樣看不起你了。」

我建議叫他回老家去住些天。他常常同我提到他的老家,荷蘭北部某個地方的一個寂靜的城鎮,他的父母至今仍然住在那裏。他們都是窮苦人,他父親是個木匠。他家住在一幢古老的小紅磚房裏,乾淨、整齊,房子旁是一條水流徐緩的運河。那裏的街道非常寬闊,寂靜無人。兩百年來,這個地方日漸荒涼、冷落,但是城鎮里房屋卻仍然保持着當年的樸實而雄偉的氣象。富有的商人把貨物發往遙遠的東印度群島去,在這些房子裏安靜地過着優裕的生活;如今這些人家雖已衰敗,但仍然閃爍著往日繁華的餘輝。你可以沿着運河徜徉,直到走上一片片寬廣的綠色原野,黑白斑駁的牛隻懶洋洋地在上面吃草。我想在這樣一個充滿童年回憶的環境裏,戴爾克·施特略夫是可以忘掉他這次的不幸的。但是他卻不要回去。

「我一定得留在這兒,她什麼時候需要我就可以找到我,」他又重複他已經對我講過的話。「如果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我又不在她身邊,那就太可怕了。」

「你想會發生什麼事呢?」我問他。

「我不知道。但是我害怕。」

我聳了聳肩膀。

儘管在這樣大的痛苦裏,戴爾克·施特略夫的樣子仍然讓人看着發笑。如果他削瘦了、憔悴了,也許會引起人們同情的。但是他卻一點兒也不見瘦。他仍然是肥肥胖胖的,通紅的圓臉蛋象兩隻熟透了的蘋果。他一向乾淨、利落,現在他還是穿着那件整整齊齊的黑外套,一頂略小一些的圓頂硬禮帽非常灑脫地頂在頭上。他的肚子正在發胖,也一點兒沒受這次傷心事的影響。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象一個生意興隆的商販了。有時候一個人的外貌同他的靈魂這麼不相稱,這實在是一件苦不堪言的事。施特略夫就是這樣:他心裏有羅密歐的熱情,卻生就一副托比·培爾契爵士①的形體。他的稟性仁慈、慷慨,卻不斷鬧出笑話來:他對美的東西從心眼裏喜愛,但自己卻只能創造出平庸的東西;他的感情非常細膩,但舉止卻很粗俗。他在處理別人的事務時很有手腕,但自己的事卻弄得一團糟。大自然在創造這個人的時候,在他身上揉捏了這麼多相互矛盾的特點,叫他面對着令他迷惑不解的冷酷人世,這是一個多麼殘忍的玩笑啊。

①莎士比亞戲劇《第十二夜》中人物。

三十二

我有好幾個星期沒有見到思特里克蘭德。我非常厭惡他,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會當着面把我對他的看法告訴他,但是我也犯不上為了這件事特地到處去找他。我不太願意擺出一副義憤填膺的架勢來,這裏面總有某種自鳴得意的成分,會叫一個有幽默感的人覺得你在裝腔作勢。除非我真的動起火來,我是不肯讓別人拿自己當笑話看的。思特里克蘭德慣會諷刺挖苦、不講情面,在他面前我就更要小心戒備,絕不能讓他覺得我是在故作姿態。

但是一天晚上,正當我經過克利舍路一家咖啡館門前的時候(我知道這是思特里克蘭德經常來的一家咖啡館,最近一段時間我總是盡量躲著這個地方),我卻和思特里克蘭德撞了個滿懷。勃朗什·施特略夫同他在一起,兩人正在走向思特里克蘭德最喜歡坐的一個角落去。

「你這麼多天跑到哪兒去了?」他問我說,「我還以為你到外地去了呢。」

他對我這樣殷勤正表示他知道得很清楚,我不願意理他。但是你對思特里克蘭德這種人根本不需要講客套。

「沒有,」我直截了當地說,「我沒有到外地去。」

「為什麼老沒到這兒來了?」

「巴黎的咖啡館不是只此一家,在哪兒不能消磨時間啊?」

勃朗什這時伸出手來同我打招呼。不知道為什麼我本來認為她的樣子一定會發生一些變化,但是我現在看到她仍然是老樣子:穿的是過去經常穿的一件灰衣服,前額光潔明凈,眼睛裏沒有一絲憂慮和煩惱,正象我過去看到她在施特略夫畫室里操持家務時一模一樣。

「來下盤棋吧。」思特里克蘭德說。

我不懂為什麼當時我會沒想出一個借口回絕了他。我懷着一肚子悶氣跟在他們後面,走到思特里克蘭德的老座位前邊。他叫侍者取來了棋盤和棋子。他們兩個人對這次不期而遇一點也沒有大驚小怪,我自然也只能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不然就顯得我太不通人情了。施特略夫太太看着我們下棋,從她臉上的表情絲毫也猜不透她心裏想的是什麼。她什麼話也沒說,但她根本就不是愛說話的人。我看着她的嘴,希望看到一個能使我猜測出她真實感情的神態;我打量着她的眼睛,尋找某種泄露她內心隱秘的閃光,表示惶惑或者痛苦的眼神;我打量着她的前額,看那上面會不會偶然出現一個皺紋,告訴我她正在衰減的熱情。但她的面孔宛如一副面具,我在那上面絲毫也看不出她的真實思想。她的雙手一動不動地擺在膝頭上,一隻手鬆松地握著另一隻。從我所聽到的一些事,我知道她的性情很暴烈,戴爾克那麼全心全意地愛着她,她卻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這說明了她翻臉無情,心腸非常冷酷。她拋棄了自己丈夫庇護下的安樂窩,拋棄了溫飽舒適的優裕生活,甘願承擔她自己也看得非常分明的風險患難。這說明了她喜歡追求冒險,肯於忍飢耐勞;后一種性格從她過去辛勤操理家務、熱心家庭主婦的職責看來倒也不足為奇。看來她一定是一個性格非常複雜的女人,這同她那端莊嫻靜的外表倒構成了極富於戲劇性的對比。

這次與思特里克蘭德和勃朗什不期而遇使我非常激動,勾起我無數奇思遐想。但是我還是拚命把精神集中在走棋上,使出全副本領,一定要把思特里克蘭德擊敗。他非常看不起那些敗在他手下的人;如果叫他取勝,他那種洋洋自得的樣子簡直叫你無地自容。但是在另一方面,如果他下輸了,他倒也從來不發脾氣。換言之,思特里克蘭德只能輸棋,不能贏棋。有人認為只有下棋的時候才能最清楚地觀察一個人的性格,這倒是可以從思特里克蘭德這人的例子取得一些微妙的推論。

下完棋以後,我把侍者叫來,付了酒賬,便離開了他們。這次會面實在沒有什麼值得記述的地方,沒有一句話可以使我追思、玩味,如果我有任何臆測,也毫無事實根據。但這反而更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實在摸不透這兩人的關係。如果靈魂真能出竅的話,不論出什麼代價我也得試一次;只有這樣我才能在畫室里看到他倆私下如何過活,才能聽到他們交談些什麼。總之一句話,我沒有可以供我的幻想力發揮作用的最小依據。

三十三

兩三天以後,戴爾克·施特略夫來找我。

「聽說你見到勃朗什了?」他說。

「你怎麼會知道的?」

「有人看見你同他們坐在一起,告訴我了。你幹嘛不告訴我?」

「我怕會使你痛苦。」

「使我痛苦又有什麼關係?你必須知道,只要是她的事,哪怕最微不足道的,我也想知道。」

我等着他向我提問。

「她現在是什麼樣子?」他問。

「一點兒也沒改變。」

「你看她的樣子幸福嗎?」

我聳了聳肩膀。

「我怎麼知道?我們是在咖啡館里,我在同思特里克蘭德下棋。我沒有機會同她談話。」

「啊,但是你從她的面容看不出來嗎?」

我搖了搖頭。我只能把我想到的給他講了一遍:她既沒用話語也沒用手勢向我透露她的任何感情。他一定比我更了解,她自我剋制的力量多麼大。戴爾克感情激動地兩手緊握在一起。

「啊,我非常害怕。我知道一定會發生一件事,一件可怕的事,可是我卻沒有辦法阻止它。」

「會發生什麼樣兒的事?」我問道。

「啊,我也不知道,」他用兩手把頭抱住,呻吟道,「我預見到一件可怕的災難。」

施特略夫一向就很容易激動,現在簡直有些神經失常了。我根本無法同他講道理。我認為很可能勃朗什·施特略夫已經發覺不可能再同思特里克蘭德繼續生活下去,但是人們經常說的那句俗話「自作自受」,實在是最沒有道理的。生活的經驗讓我們看到的是,儘管人們不斷地做一些必然招災惹禍的事,但總能找個機會逃避掉這些蠢事帶來的後果。當勃朗什同思特里克蘭德吵了架以後,她只有離開他一條路好走,而她丈夫卻在低聲下氣地等著,準備原諒她,把過去的事忘掉。我對勃朗什是不想寄予很大同情的。

「你知道,你是不喜歡她的。」施特略夫說。

「歸根結底,現在還沒有跡象說明她生活得不幸福。據我們所知道,說不定這兩人已經象夫妻一樣過起日子來了。」

施特略夫用他那對愁苦的眼睛瞪了我一眼。

「當然了,這對你是無所謂的,可是對我說,這件事很重要,極端重要。」

如果當時我的神色有些不耐煩,或者不夠嚴肅,我是有點兒對不起施特略夫的。

「你願意不願意替我做一件事?」施特略夫問我。

「願意。」

「你能不能替我給勃朗什寫一封信?」

「你為什麼自己不寫呢?」

「我已經寫了不知多少封了。我早就想到她不會回信。我猜我寫的那些信她根本就不看。」

「你沒有把婦女的好奇心考慮在內。你認為她抵拒得了自己的好奇心嗎?」

「她沒有好奇心——對於我。」

我很快地看了他一眼。他垂下了眼皮。他的這句回答我聽着有一種奇怪的自暴自棄的味道。他清楚地意識到她對他冷漠到極點,見到他的筆跡一絲一毫的反響也沒有。

「你真的相信有一天她會回到你身邊來嗎?」我問道。

「我想叫她知道,萬一有什麼不幸的事情發生,她還是可以指望我的。我要讓你寫信告訴她的就是這一點。」

我拿出來一張信紙。

「你要說的具體是什麼?」

下面是我寫的信:

親愛的施特略夫太太:

戴爾克讓我告訴你,不論任何時候如果你要他做什麼事,他將會非常感激你給他一個替你效勞的機會。對於已經發生的事,他對你並無嫌怨。他對你的愛情始終如一。你在下列地址隨時可以和他取得聯繫。

三十四

雖然我同施特略夫一樣也認為思特里克蘭德同勃朗什的關係將以一場災難收場,我卻沒有料到這件事會演成這樣一出悲劇。夏天來了,天氣鬱悶得令人喘不過氣來,連夜間也沒有一絲涼意,使人們疲勞的神經能夠得到一點休息。被太陽曬得炙熱的街道好象又把白天吸收的熱氣散發回來;街頭行人疲勞不堪地拖着兩隻腳。我又有好幾個星期沒有見到思特里克蘭德了。因為忙於其他事務,我甚至連這個人同他們那檔子事都不去想了。戴爾克一見到我就長吁短嘆,開始叫人生厭;我盡量躲着他不同他在一起。我感到整個這件事齷齪不堪,我不想再為它傷腦筋了。

一天早上,我正在工作,身上還披着睡衣。但是我的思緒卻游移不定,浮想聯翩。我想到布里坦尼陽光燦爛的海濱和清澈的海水。我身邊擺着女看門人給我端來的盛咖啡牛奶的空碗和一塊吃剩的月芽形小麵包。我的胃口很不好,沒能吃完。隔壁的屋子裏,女看門人正在把我浴盆里的水放掉。突然,門鈴叮鈴鈴地響起來,我讓她去給我開門。不大的工夫我就聽到施特略夫的聲音,打聽我在不在家。我大聲招呼他進來,而沒有離開我的座位。施特略夫慌慌張張地走了進來,一直走到我坐的桌子前面。

「她死了,」他聲音嘶啞地說。

「你說什麼?」我吃驚地喊叫起來。

他的嘴唇動了動,好象在說什麼,但是什麼聲音也沒有發出來。他象個白痴似地胡亂地說了一些沒有意義的話。我的一顆心在胸腔里撲騰騰地亂跳,不知為什麼,我突然發起火來。

「看在上帝面上,你鎮定點兒好不好?」我說,「你究竟在說些什麼?」

他的兩隻手做了幾個絕望的姿勢,仍然說不出一句整話來。他好象突然受到巨大的驚嚇,變成啞巴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火冒三丈,我抓着他的肩膀拚命地搖撼。我猜想前幾夜我一直休息不好,叫我的神經也崩潰了。

「讓我坐一會兒,」最後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我給他倒了一杯聖加米葉酒。我把杯子端到他的嘴邊好象在喂一個孩子。他咕咚一聲喝了一口,有好些灑在襯衫前襟上。

「誰死了?」

我不懂為什麼我還要問這句話,因為我完全知道他說的是誰。他掙扎着想使自己平靜下來。

「昨天夜裏他們吵嘴了。他離開家了。」

「她已經死了嗎?」

「沒有,他們把她送到醫院去了。」

「那麼你說的是什麼?」我不耐煩地喊起來。「為什麼你說她死了?」

「別生我的氣。你要是這樣同我講話,我就什麼也告訴不了你了。」

我握緊了拳頭,想把心裏的怒氣壓下去。我努力擺出一副笑臉來。

「對不起。你慢慢說吧,不用着急。我不怪罪你。」

他的近視鏡片後面的一對又圓又藍的眼睛因為恐懼叫人看着非常可怕。他戴的放大鏡片使這雙眼睛變形了。

「今天早晨看門人上樓去給他們送信,按了半天門鈴也沒有人回答。她聽見屋子裏有人呻吟。門沒有上閂,她就走進去了。勃朗什在床上躺着,情況非常危險。桌子上擺着一瓶草酸。」

施特略夫用手捂著臉,一邊前後搖晃着身體,一邊呻吟。

「她那時候還有知覺嗎?」

「有。啊,如果你知道她多麼痛苦就好了。我真受不了。我真受不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高,成了一種尖叫。

「他媽的,你有什麼受不了的,」我失去耐心地喊起來,「她這是自作自受。」

「你怎麼能這麼殘忍呢?」

「你後來做什麼了?」

「他們叫了醫生,也把我找去,還報告了警察。我以前給過看門人二十法郎,告訴她如果發生了什麼事就通知我。」

他沉吟了一會兒,我看出來他下面要告訴我的一番話是很難啟齒的。

「我去了以後她不同我講話。她告訴他們叫我走開。我向她發誓,不管她做過什麼事我都原諒她,但是她根本不聽我講話。她把頭往牆上撞。醫生叫我不要待在她身邊。她不住口地叫喊:『叫他走開!』我只好離開她身邊,在畫室里等著。等救護車來了,他們把她抬上擔架的時候,他們叫我躲進廚房去,讓她以為我已經離開那裏了。」

在我穿衣服的當兒——因為施特略夫要我立刻同他一起到醫院去——,他告訴我他已經在醫院為他的妻子安排了一個單間病室,免得她住在人群混雜、空氣污濁的大病房。走在路上的時候他又向我解釋,為什麼他要我陪他去——如果她仍然拒絕同他見面,也許她願意見我。他求我轉告她,他仍然愛她,他絲毫也不責怪她,只希望能幫她一點兒忙。他對她沒有任何要求,在她病好以後決不勸說她回到自己身邊,她是絕對自由的。

終於到了醫院——一座凄清陰慘的建築物,一看見就讓人心裏發涼。我們從一個辦公室被支到另一個辦公室,爬上數不盡的樓梯,穿過走不到頭兒的光禿禿的走廊,最後找到主治的醫生,但是我們卻被告訴說,病人健康狀況太壞,這一天不能接見任何探視的人。同我們講話的這個醫生蓄著鬍鬚、身材矮小,穿着一身白衣服,態度一點也不客氣。他顯然只把病人當作病人,把焦急不安的親屬當作惹厭的東西,毫無通融的餘地。此外,對他說來,這類事早已司空見慣;這隻不過是一個歇斯底里的女人同愛人吵了嘴、賭氣服了毒而已,這是經常發生的事。最初他還以為戴爾克是罪魁禍首,毫無必要地頂撞了他幾句。在我向他解釋了戴爾克是病人的丈夫、渴望寬恕她以後,醫生突然用炯炯逼人的好奇目光打量起他來。我好象在醫生的目光里看到一絲挪揄的神色;施特略夫的長相一望而知是個受老婆欺騙的窩囊漢子。醫生把肩膀微微一聳。「目前沒有什麼危險,」他回答我們的詢問說,「還不知道她吞服了多少。也很可能只是一場虛驚。女人們不斷為了愛情而自尋短見,但是一般說來她們總是做得很小心,不讓自殺成為事實。通常這只是為了引起她們情人的憐憫或者恐怖而作的一個姿態。」

他的語氣里有一種冷漠、輕蔑的味道。對他說來,勃朗什·施特略夫顯然不過是即將列入巴黎這一年自殺未遂的統計表中的一個數字。醫生非常忙,不可能為了我們浪費自己的時間。他告訴我們,如果我們在第二天某一個時刻來,假如勃朗什好一些,她的丈夫是可以見到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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