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第01章

在這個人世間,沒有哪一天不看見無名的男男女女干著偉大的事,說着豪邁的話,經受着崇高的苦難。直至許多偉大的變得渺小,渺小的變得偉大的那個時刻到來之前,這些默默無聞的英雄、哲人和殉道者中的多數人仍將默默無聞。但就另一些人來說,世界對他們的認識和了解可說是陷於沉睡之中:他們的生平和性格被隱藏在記載它們的編年史里,不為世人所知。一般的讀者無法對它們產生感情,因為有關它們的介紹是如此簡短和冷漠。它們不像動人心弦的故事足以打動讀者的心靈,而像小顆小顆的歷史冰雹,打在他的身上,又從他的心窩上滑掉。他也不可能理解它們,因為故事的梗概並不是故事,正像人體的骨架並不是有血有肉的人體。

這樣一來,反映原始的真實情況的史料對於普通人來說仍然是廢紙一堆,因為記載史實的人留下了許多東西,要靠人們的想像力來填補;而想像力卻是如此稀有的一種天賦。此時此處,小說家也許能對公眾有所用處——充當一個解說者。

現有一本發了霉的史料,是用很糟糕的拉丁文寫的。史料中有一個篇章,其中每一句都包含了一個史實。這篇史料粗略地敘述了四百年前一對男女的傳奇般的歷史。他們生時既不名噪一時,死時也平平淡淡,而現在就像岩石中的化石一樣,無人憐惜地躺在那嚴峻的書頁之中。這樣,無論生前或死後,命運之神對他們都是不公正的。倘若我能向你們顯示編年史家那乾巴巴的文字下面所隱藏的動人事實,我想你們就會糾正若干世紀以來的冷漠,而在你們的心靈中給那兩個飽嘗苦難的靈魂一個位置——哪怕就是一天。

故事發生的年代是十五世紀中葉較后的一段時期。路易十一為法國的君主。愛德華四世為英格蘭不合法的自王。「善良的」菲利普在通過實力和權術剝奪了他的表妹傑奎琳的財產,破碎了她的心靈之後,多年來一直穩定地統治著荷蘭。故事正是從荷蘭開始。

伊萊亞斯和他的妻子凱瑟琳住在一個名叫特爾哥的小城鎮里。他乾的是布匹、絲綢、褐色荷蘭布,特別是皮革的批發和零售生意。鞣過的皮革是普通老百姓十分珍貴的一種物資,因為它能耐穿達二十年之久,而且硬得可以使一般的刀子卷口。十五世紀時,人們用它來做皮上衣。這種性能真是一個很大的優點,因為,當時的人們很容易動干戈,甚至在進餐的時候,為了一個小小的意見分歧,也會暫時推開飯食,給他鄰席的座上客劈上一刀。

這對夫婦生活尚屬富裕。若不是因為有九個兒女,本來也會無憂無慮。看到這些兒女一年一個地誕生於世,雙親都報以喜悅,都感激而不是謝絕聖靈的美意。當父母年輕,兒女還幼小時,孩子被看做是上蒼為了給生意人提供歡娛和晚間的慰藉而創造的小玩物。

但當兒女像橄欖枝抽條一樣很快長大,而父母年歲增長,並且親眼看到大家庭的難處時,他們對子女的愛心也就摻雜着不安和憂慮。他們屬於一個異常聰明且極有遠見的民族。在荷蘭,輕率的父母就像不聽話的兒女一樣少見。因此,每當一大塊麵包在一隻大盤子上端進來——看上去就像一個城堡巍然聳立在護城河的中央——在飯桌上轉上一圈,立刻冰融雪化似的消失了的時候,伊萊亞斯和凱瑟琳就不免會面面相覷地說道:「我們不在了的時候,誰給他們掙麵包呢?」

聽到這句話,較年幼的幾個孩子只是完全出於對父母的孝敬才沒有使他們那小小的荷蘭式的面龐笑起來。因為在他們看來,午餐和晚餐就像日出和日落一樣是由大自然安排好的。只要太陽始終在繞着地球轉,褐麵包就一定會繞着他們家庭的圈子轉:落進他們肚子裏以後又會升上來,重新回到家裏的灶上。但那句話卻激起了年齡較大的孩子們荷蘭民族所特有的深思。由於重來複去,使得家裏好幾個人都考慮起來。根據思索者各自的性格,有的產生好的念頭,有的產生壞的念頭。

「凱瑟琳,孩子們長得這麼快,這張飯桌很快就坐不下了。」

「有什麼辦法呢,伊萊!」凱瑟琳以婦女慣常的方式,沒有回答他的問話,而是回答他心中所想的問題。

他們對未來的焦慮倒並不怎麼使他們不安,而是使他們苦惱。自由的市民就像貴族一樣有他們的自尊心。這對夫婦很不忍心看到他們的親生兒女有誰會在他們死後在市鎮上淪落下去。

因此,他們通過自己的省吃儉用,終於設法使所有的小傢伙都穿得暖暖的,大嘴巴都吃得飽飽的,同時還儲蓄了一小筆錢,以應付日後的的需要。隨着這筆積蓄不斷增加,他們感到一種光為自己而積蓄的守財奴感覺不到的快樂。

有一天,年滿十九歲的次子來到母親眼前,以一種會使某些人對荷蘭人的真正性格造成誤解的表面的平靜,求她向父親說說情,送他到阿姆斯特丹去給一個商人當學徒。「這是我所喜歡的一種生活方式;商人們都很富。我算術很好。求您,好媽媽,在這個問題上幫助我,我將跟現在一樣,永遠不忘報答您的恩情。」

凱瑟琳吃驚地、不敢置信地揚起她的手喊道:「什麼!離開特爾哥?」

「一條街換成另一條街對我有什麼關係呢?如果我離得開特爾哥的鄉親,我就當然離得開那些鋪街道的石頭。」

「什麼!當你可憐的父親已近老年的時候離開他?」

「媽,如果我離得開你,我也離得開他。」

「什麼!離開那麼喜歡你的可憐的兄弟姊妹?」

「沒有我,家裏的兄弟姊妹也足夠多了。」

「理查特,你這是什麼意思?還有誰比你更加受到寵愛?別走吧。難道是我對你說了什麼過頭的話嗎?是我對你不好嗎?」

「我從來不知道有這種事。即使你真的這樣,你也絕不會聽到我對你講這個的。媽,」理查特鄭重其事地說道,但眼中已充滿了淚水,「一言既出,什麼也改變不了我的主意了。你將可以少填一張嘴了。」

「唉,我這舌頭闖了什麼禍!」凱瑟琳說道,接着哭了起來,因為她看到,她的一隻雛鳥已首次伏到巢邊,躍躍欲試地扑打着翅膀,準備飛向廣闊的世界。理查特有着沉着而堅強的意志,她知道他說話從來都是算數的。

事情正像常情註定所有這類談話該如何了結的那樣得到了結局:年輕的理查特帶着一副前所未見的憂鬱面孔和一顆花崗石般沉重的心去了阿姆斯特丹。

那天下午吃晚飯,桌上少了一個人。凱瑟琳望着理查特的椅子,傷心地哭泣著。看到這個情況,伊萊亞斯對着孩子們生氣地粗聲嚷道:「坐松點不行嗎,坐松點!」然後他轉過頭去,把頭靠在椅背上,默不作聲。

理查特走上了社會,再也沒花他們一文錢。但為了給他添置行裝,並將他安頓在商人范德·斯特根的商號里,他們花費了全部微薄的積蓄,只剩下了一金幣。他們只得重頭開始。兩年過去了。理查特為他的兄弟雅各布在商界找到了一個好位置。雅各佈於當天上午十一點吃完午飯後便馬上離開了特爾哥。吃晚飯的時候,伊萊亞斯想起了上次的情景,所以他只是輕聲地說道:「坐松點,寶貝們!」這以前,凱瑟琳有意避開目光不去看桌上的空位子,因為她女兒凱特求她今晚不要哭哭啼啼,而她也說過:「放心好了,親愛的。既然哭會使你們感到煩惱,我答應一定不哭。」但當伊萊亞斯輕聲地說「坐松點」時,她卻說道:「唉!孩子們很快就要嫌桌子太大了,而你過去還以為桌子太小哩。」她強裝出心情平靜的樣子說出這話,但話剛出口便馬上扯起圍裙,號啕大哭起來。

「離開身邊的都是最乖的,」她抽泣著說,「這最叫人傷心。」

「不對!不對!」伊萊亞斯說道,「我們的孩子都是好孩子,對我們都一樣寶貴。別聽她的!如果認為上帝從我們手上拿走的總顯得比他留給我們的好,這就說明男人天生是忘恩負義的——而女人天生是愚蠢的!」

「但我要說,理查特和雅各布可是花中之花。」凱瑟琳嗚咽著說。

小錢箱又空了。為了再把它裝滿,他們就像螞蟻似的進行積攢。在他們那個時代,搞投機生意還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只限於玩紙牌擲骰子的賭博。伊萊亞斯除開慢而穩的生財之道以外,其他的一竅不通。「節省一文就是攢下一文」,這就是他老老實實的信條。凡是買賣上和生活必需品上不需要花的,他都存進那用鋼帶箍牢的小錢箱,鑰匙也裝飾得很講究。他們自奉極薄;但當他們彼此相望的時望,卻會意地微笑開了,似乎比讓自己多享受一些感到更大的快樂。就這樣又過了三年,他們終於攢了足夠的錢,使得他們的四兒子在特爾哥當上了裁剪師,並使他們的大女兒當上了一個做寬袍的縫紉師。現在,他們又為兩個兒女安排好了出路。他們自己的生意將使他們能夠為這對兒女找到活計。但錢箱又空到底了。這一回,他們的鋪子雖說沒虧銅板,卻很虧了點貨。

可惜的是,身邊還留下兩個不能掙麵包的,還有兩個不願掙麵包的。

不能掙麵包的第一個是賈爾斯。這孩子是個侏儒兼畸形兒,一半白痴,一半「缺德」,又是搖頭擺腦,動手動腳,又是大喊大叫,連不帶偏見的婦人和狗也會躲開他,但不管三七二十一都受到他母親的袒護。第二個是小凱特,一個只能靠拐杖走動的可憐的小女孩。她在痛苦中生活,卻含笑忍受下去。她長著大理石般的白皙面孔、紫羅蘭色的眼睛,以及長長的絲狀眼睫毛。不耐煩的或悔怨的話從來沒聽她說過。不願掙麵包的,一個是老巴子西布蘭特。這是個懶鬼,玩心太重,不願意幹活。再就是長子科內利斯。他已經打好算盤,準備賴在家裏,等著繼承遺產。由於一再為子女操勞而幾乎精疲力竭,特別是看到仍留在身邊的子女精神上和肉體上不健全而感到苦惱焦急時,夫婦倆經常說:「到我們不能再在人世照料他們的時候,他們該怎麼辦呢?」但當他們把這話重了許多遍以後,又突然感到家庭的前景明朗起來。此後他們之所以還是經常說這話,只是因為習慣終歸是習慣,而現在不過是半機械地說說而已。與此同時,他們還爽朗地補充上一句:「感謝聖貝汶和所有的聖徒,我們還有傑勒德。」

年輕的傑勒德在出生以後的許多年中,一直與兄弟姊妹有所不同。他既不是父母擔憂的對象,也不是他們寄予很大希望的對象。不擔憂,是因為他將進入教會,而教會在那個時代總能想到辦法維持其成員的生活;之所以不抱很大希望,是因為他家與權貴無緣,不能給他搞到一個聖職。這年輕人的習慣並不那麼老成穩重。要不是他將成為神父,倒確也是我們這位布革商所不能容忍的。他「沒出息」的地方就在於愛讀書,愛書法。他如此專註於他的愛好,以至經常要人費力催促才去吃飯。他總是嫌白天太短,並總是揣着火絨盒和硫磺火柴,以及跟鄰居要來的蠟燭頭。他把蠟燭頭在不該再點的時候點起來——甚至在冬天晚上八點,連市長都已經上床了還點起來。他的這些做法在家裏只是受到容忍,卻得到了鄰近一個修院的修士們的鼓勵。他們教他書法,並且一直堅持不懈,直到有天在課堂中他們發現是他在教老師。他們爽快地向他指出了這點。他低着頭,臉緋紅。他自己也曾懷疑過是否真是這樣,但在這樣一個微妙的問題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我的孩子,」一個年長的修士說,「既然上帝給了你這樣一雙可靠的眼,一隻這樣靈巧而穩健的手,一個熱愛這些精美工藝的心靈,你怎麼不既學寫又學畫呢?一幅捲軸,除非用花葉和豐富多彩的阿拉伯圖案裝飾在那些美好文字的四周,並像那些文字使靈魂和心智感到喜悅一樣使我們的感官感到喜悅,否則這幅捲軸就會顯得枯燥,更不消說用來裝飾書中一些章節的聖徒像了。不光它們那柔和地摻和起來的華麗色彩要使眼睛感到舒適,而且心靈也要被輝光環繞的聖徒像所鼓舞。回答我吧,我的孩子。」

傑勒德感到不安,喃喃地說,他嘗試過幾次飾字畫的手藝,但結果不理想。事情也就這樣擱了下來。

這以後不久,出現了一位共同愛好者,而這位共同愛好者竟異乎尋常地是一位年老的貴婦人。她叫瑪格麗特,是已故的范·艾克兄弟的妹妹。她離開弗蘭德,回到故鄉安度她的晚年,並在特爾哥附近買了座小房子。過了些時候,她聽人談起傑勒德,並看到了他的一些作品。這使她感到很高興,於是叫她的女佣人賴克特·海恩斯去請他到她家做客。從此他們便成了相識,而這也必然如此,因為在小小的特爾哥城,從來沒有多達兩個熱衷於這一行的人。起初,這位年老的貴婦人反使傑勒德失去信心,因為每當他前去拜訪時,她都從角落裏翻出一些寫生畫和油畫,其中有些是她親筆畫的,這些畫在他看來全都可望而不可及。如果說作為畫家,瑪格麗特·范·艾克使他感到望塵莫及的話,作為一個可親的女性,卻使他的心靈受到鼓舞。她和賴克特很快就對他十分了解了。此外,她們還從他身上找到了那些好心的修士沒有猜中的東西,找到了他之所以沒有搞飾字畫工藝的原因:他買不起金、藍、紅諸色顏料,而只能用低廉的土顏料;他怕去求他母親買這些高級顏料,並相信他如果去要,一定一無所獲。於是瑪格麗特·范·艾克給了他一點刷金。朱紅、群青,以及一塊高質量的羊皮來塗抹這些顏料。他幾乎對她產生了愛戴的心情。當他離開她們家的時候,賴克特拿着一支蠟燭和兩塊金幣迫在他後面。他親吻了她。但對這位即將從事飾字畫的藝術家來說,比金和青金石顏料更為可貴的,是對他這樣一個孤獨的藝術愛好者的同情。這種同情總是溢於言表。而當他報答這種同情時,在年老的畫家和年輕的書法家之間就產生了那個時代所特有的一種友情,因為當時正是美術和較高級的工藝沒有明顯的區分,而從事二者的人們也沒有明顯區分的時代,同時也是藝術家們互相尋訪、互相愛慕的時代。如果剛才這種說法會使我們這個時代的某位畫家或作家感到吃驚的話,那麼請讓我提醒他,甚至基督徒在早期也同樣是互相愛戴的。

由於受到如此可敬的一位相識的支持,同時也因為受到女性的同情心的鼓舞,傑勒德在學習和技術上都在長進。他的情緒也顯着地好了起來。當他正在描繪句子的首字母G而被拖去吃飯時,他仍不免要回過頭來望上一眼。但一旦坐下,他便明顯地表現出樂於與人交往的氣質。同樣,從前在他身上只是隱約可見的風趣也充分表露了出來。他時而以自己的機智,時而以古書里取來的、使全家都感到新鮮的笑話,逗得全家哄堂大笑,笑個沒完沒了。

作為他對友好的修士的報答,他為他們最喜愛的兩個手稿本作了精美的謄寫本。一個是他們修院創始人的生平,一個是他們寫的《泰倫斯的喜劇》。羊皮紙由修院供給。

威震四方的高貴的親王——「善良的」菲利普,是勃艮第、盧森堡、布拉邦特的公爵,荷蘭和西蘭的伯爵,佛里斯蘭大公,弗蘭德、阿圖瓦和埃諾的伯爵,薩林和馬克林的大公。此人愛好頗多,涉獵很!」。

他打起仗來不亞於任何君主。撒起謊來,除開法國國王之外,他也不比別的國王遜色。他是一個厲害的獵人,而且能讀能寫。他的興趣廣泛而強烈。他像女人那樣愛好珠寶,愛好豪華的服飾。他非常喜愛宮女。同時,總的說來,也的的確確喜歡油畫。為了證明這一點,他給了簡·范·艾克尊敬和榮譽。他對巨人、侏儒、土耳其人也十分偏愛。這些土耳其人包着頭巾,滿身珠光閃爍,一動也不動地站在他身邊。他手下的人用花言花語把他們從伊斯坦布爾騙來。一旦把他們搞到手,他就使用武力硬把他們按在一個大浴盆里施行洗禮。幹完以後,他就讓他們面朝麥加蹲著,盡情地向穆罕默德祈禱,而且竊笑他們頭腦簡單,竟以為他們仍是不信基督的異教徒。他在籠子裏關有獅子和由東方人馴服的敏捷的豹子,用來狩獵野兔和麋鹿。總之,除開單調無味的品德以外,他欣賞一切珍奇古怪之物。只要有什麼東西美得出眾或丑得出奇,他都是您的主顧。他最好的一點就是對窮人慷慨。其次的一個優點就是他真心誠意地扶植藝術。在這方面,目前他正在提供一個很重要的證據。他懸賞獎勵宗教和世俗兩方面最優秀的美術作品:其一,以蛋青油料、顏料繪出的最好的油畫,由畫家任意選擇是畫在板上、絲綢上還是金屬上;其二,畫在玻璃上的最佳透明油畫;其三,羊皮紙畫的最佳燙金和鑲邊彩畫;其四,羊皮紙寫的最佳書法作品。幾個城市的市長都受命幫助貧窮的比賽者,接受他們參加比賽的作品,並由各個城市出資妥善地送到鹿特丹。當這事由鳴鐘告示者在特爾哥各條街道上宣告的時候,成千張嘴張著,一顆心忐忑地跳着——傑勒德的心在跳動。他羞怯地告訴家裏,他打算參加比賽,爭奪其中兩種獎。他們默不作聲地呆望着他,對於他的狂妄感到氣都透不過來。這時,地板上像土地雷爆炸一般,突然迸發出一陣可怕的笑聲。傑勒德低頭一看,原來是矮子在沖着他獅子般齜牙咧嘴地大笑。大自然在將賈爾斯造得這般矮小之後,為了表示其惻隱之心,竟給了他一副有史以來最大的嗓門作為補償。即使他輕聲耳語,也抵得上巴松管的響聲。他就像我們在防禦工事上看到的矮墩墩的大口徑土炮,比起大炮來倒更像個花壇,但上帝呀,它們吼起來可多麼嚇人!

傑勒德氣得臉紅脖子粗,當他看到其餘的人也開始竊笑時,臉漲得更紅了。膚色蒼白的凱特看到這個情景,臉頰上也泛出了一抹紅暈。她輕聲說道:「你幹嗎笑呀?難道因為他是我們的哥哥,你就以為他不行嗎?哼,傑勒德,你和別人去比比吧。許多人都說你技藝好。媽和我將禱告聖母指引你的巧手。」

「謝謝你,小凱特。你禱告聖母,媽將給我買作飾字畫用的羊皮紙和顏料。」

「我的兒,這要花多少錢?」

「兩個金克郎。」(大約值英國的三先令四便士)

「什麼!」這位家庭主婦嚷了起來,「一蒲式耳的棵麥才值一格羅提!好哇!要我把一個月的飯錢、肉錢和煤火錢花在這種沒用的玩意上,天雷會劈我,我的孩子也都會變成叫花子的。」

「媽!」小凱特哀求地說道。

「嘿,凱特,不成了,」傑勒德嘆了口氣說,「我得放棄比賽,或者求求范·艾克。她會給我錢的。但我覺得老接受她的東西真難為情。」

「這不關她的事,」凱瑟琳厲聲說道,「她有什麼必要在我跟我兒子中間插上一手?」說完,她紅著臉走出房去。小凱特微笑着。不多一會,這位主婦帶着一種賢惠、慈愛的神情走了回來,手裏拿着兩個小金幣。

「拿着吧,親愛的,」她說,「用不着為了兩個微不足道的金克郎去麻煩夫人或者小姐了。」

傑勒德開始思索他怎樣能節省她的錢。

「一個就夠了,媽。我打算請求好心的修士允許我把替他們做的《泰倫斯》譽寫本送去參加比賽。那是用雪白的羊皮紙寫的,而我的書法也只能好到那個樣子了。這樣,我就只需要六張羊皮紙來作邊飾和微型畫。再就是墊底用的金粉和顏料——所有這些,花一個金克朗就夠了。」

「不要因為一粒芝麻丟了西瓜,傑勒德。」轉變得很快的母親說道,但她跟着又說了一句,「好吧,我把金幣放在口袋時,這跟放回錢箱不一樣。到錢箱裏取錢而不是存錢,就像有人拿着刀子要割我的心,取走同樣多的血滴一樣。你一定會需要這個金幣的,傑勒德。造房子的錢絕不會比造房子的人原先估計的少。」

果真如此。當比賽日期到來時,傑勒德很想去鹿特丹看看公爵,尤其是想看看他的比賽夥伴的作品,以便從失敗中取得教益,於是,那另一塊金幣便從主婦的口袋裏自覺自願地跑了出來。傑勒德很快就要成為一個神父。如果在他終生與世隔絕以前,不讓他享一點人世之福,未免太苛刻了。

他動身前的那天晚上,瑪格麗特·范·艾克請他替她捎一封信。他接過來一看,很驚異地發現信是寫到鹿特丹的王宮,轉給瑪麗么主的。

在頒發獎品的前一天,傑勒德動身前往鹿特丹。他穿上了節日才穿的好衣服,也就是一件銀灰色布料做的帶袖的緊身衣,套上一件同樣衣料做的無袖坎肩。下身是一條鹿皮緊身褲,用帶子系在衣服上。腳上穿的鞋子尖度適中,用一根從腳心下面繞上來的鞋帶系牢。拂動的頭髮覆蓋着他的頭和後頸。雙肩和背部之間別着一頂帽子,被小凱特用一條紫色絲帶從帽子兩側繞着身子繫緊,並在他腦前整齊地打了個結。帽子下面,系在寬腰帶上邊的是一隻皮錢包。當他到達離鹿特丹還有三英里的地方時,已經相當累了。可是,他很快碰上兩個比他顯得更疲乏的人。其中一個是位老人,精疲力竟地坐在路邊;另一個是位長得標緻的少女,正握着他的手,臉上充滿了焦慮。鄉下來的人拖着沉重的步子從他們身邊走過,沒發現什麼問題。但當傑勒德走過他們時,卻得出了結論。對於像飾字畫的藝術家那樣仔細研究衣着的人來說,即使穿的衣服也能說明問題。老人穿着長袍、毛皮披肩,戴一頂天鵝絨帽子,這都是有身分的表現。但他衣帶上的三角形錢袋癟癟的,穿的長袍是鐵鏽色的,毛皮也磨壞了。這些又都是貧窮的表現。年輕的女子穿着素褐布衫。但雪白的細竹布蓋住了長衫沒遮住的頸部,兩端用一小截綉著金線的帶子扎在她白白的咽喉中央。她的頭飾使傑勒德感到新鮮。她的頭髮不是覆蓋在一堆細麻布和細竹布底下,而是束在銀線結成的、網眼中閃爍著銀片的稀疏髮網里。光亮的竭發在前面捲成兩個波紋,後面則被托住,形成一個豐滿而標緻的髮髻。他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把老人的蒼白、少女眼中的淚珠也一一看在眼裏。因此,當他從他們旁邊走過幾碼之後,他思量了一下,又轉過身來,羞怯地朝他們走去。

「老爺爺,我看您是累了。」

「是的,我的孩子,是累了,」老人回答道,「而且餓得發暈。」

傑勒德的主動接近並沒有使得姑娘像老人那樣感到高興。姑娘似乎有些害羞。她態度很拘謹,說這是她的過錯——她看輕了這段路程,不當地讓她父親當天啟程太晚。

「不!不!」老人說道,「不是路程遠,而是吃得不夠。」

少女溫存而關懷地雙手摟着他的脖子,趁機輕聲說道:「爹,這是個陌生人——一個年輕人!」

可是這已為時太晚了。傑勒德天真直率,覺得理所當然,已在自然而大方地迅速動手撿干樹枝。撿好以後,他拿下行囊,取出他細心的母親裝好的那塊麵包和鐵壺,以及總是隨身帶着的火絨匣,擦燃一根火柴,點上一截蠟燭頭,然後再點燃干樹枝,把鐵壺放在上面。接着,他把胸口貼在地上,用力吹火。隨後他抬起頭來,看見姑娘臉上拘謹的表情已經消失,正帶着一種嫻靜的微笑低頭望着他和他那副勁頭。他也對她笑笑。「留心鐵壺,」他說,「看在老天爺分上,別讓東西潑出來。這兒有根裂開的棍子,可以用來夾住鐵壺。」說完,他朝着隔有一段距離的玉米地跑去。

他走後,一個泛著銅錢氣味的老人騎着帶有富麗的紫色披掛的騾子走了過來。他腰帶上的錢袋塞得鼓鼓囊囊,那肩巾上的毛皮是貂皮貨,寬寬的,而且是新的。

此人正是特爾哥的市長蓋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頓。他年已花甲,滿臉都是皺紋。這可是個臭名昭著的守財奴,而且一般地說,看起來也的確像個守財奴。想到他將和公爵共進晚餐,不禁使他此刻升騰起一種顯而易見的、洋洋自得的歡樂。然而,一看到這衰弱的老人和他伶俐的女兒坐在用樹枝生的火堆旁,微笑便從他臉上消失,而代之以一種痛苦和不安的奇異表情。他勒住騾子。「喂,彼得——瑪格麗特,」他差點兇狠狠地嚷起來,「這是搞什麼名堂?」彼得正準備回答,瑪格麗特迅即插話道:「我爹累了,我給他熱點東西吃,添點勁,好繼續趕路。」

「怎麼!竟落到學波希米亞人那樣在路邊搞吃食的地步了!」蓋斯布雷克特說道,一邊將手伸進錢袋。但那隻手在錢袋裏似乎不那麼自在,只是猶豫地摸了摸,惟恐太大的一枚錢幣會粘在指頭上帶出來。

這時,正好傑勒德蹦蹦跳跳地走了回來,手上拿着兩根棵麥秸。他隨即跪在火邊,替換瑪格麗特搞烹調。突然,他認出身旁這人正是市長,不禁滿臉通紅。蓋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頓也吃了一驚,盯了他一眼,然後將手從錢袋裏抽出來。「啊!」他失望地說道,「我是多餘的。」說罷便慢慢地往前走去,一邊向瑪格麗特長長地投以懷疑的目光,也向傑勒德投了一個令人費解的敵意目光。不過,這目光中有某種東西瑪格麗特很明白,使她臉紅並幾乎搖頭,傑勒德只是驚奇地呆視着。「聖貝汶在上,我想這老守財奴是羨慕我們三個人這一誇脫的湯。」他說道。年輕人對蓋斯布雷克特奇異而值得玩味的目光給以這樣一種解釋,不禁使瑪格麗特大大鬆了口氣,並向他高興地微笑起來。

這時,蓋斯布雷克特正在吃力地向前趕路。他儘管很富有,卻比在窮困中的這三個人更為可憐。奇怪的事情在於,他的騾子、紫色的披掛和他那塞得滿滿的錢袋裏的半數金幣並不屬於他蓋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頓,而是屬於坐在火邊,靠一個陌生人來為他們搞吃食的衰弱的老人和俊俏的少女。他們並不知道這個情況,但蓋斯布雷克特卻十分明白,並在心裏裝着一條他自己培養出來的蠍子。這蠍子就是悔恨。但悔恨並非悔罪,因而是不可救藥的,並且一旦有新的誘惑出現,它又會出來再幹壞事。

二十年前,蓋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頓還是一個強健而老實的人。他碰到了一個經受考驗的機會,結果呢,他卻幹了一樁沒有良心的壞事。這事似乎幹得很保險,直到如今還證明很保險,但他從來沒有感到保險。今天,他看到了美麗的瑪格麗特和她父親關係融洽,互相愛護,體現出了煥發的青春和奮發有為的精神,尤其體現出了他們的見識。

於是魔鬼又來到他的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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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難與忠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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