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斯洛烏申斯科耶鎮的太太們和其他幾位先生

30 斯洛烏申斯科耶鎮的太太們和其他幾位先生

在這裏我想談談獨立經營產業的寡婦地主們。

斯洛烏申斯科耶鎮有兩位寡婦地主:斯傑帕尼達-米海洛夫娜-斯列普希金娜和馬麗亞-馬遼夫娜-左洛杜沁娜。她們倆住在一條街上,對門對戶。

斯列普希金娜是我們窮鄉僻壤最破落的貴族之一。她總共只有十五名列入納稅花名冊的農奴,而且全是家奴,以及一百來俄畝的庄地。她住在一幢六間房的破破爛爛的小宅子裏;屋前有一個小小的庭院,屋後有一個相當大的菜園,宅子兩旁有幾間同樣破爛的雜用房屋,大多數家奴就住在那裏。

儘管家道衰微,她並不拒絕招待客人,因此村鄰們不時坐車來看望她。她象所有的地主一樣,用自家生產的食物招待客人,不花一文現錢;只是她沒法留客人在家住宿,因為她的房子太小。幸好斯洛烏申斯科耶鎮有十來個貴族家庭,其中包括貴族長本人的莊園,因此,晚來的客人們通常借宿在相鄰的地主家裏,並且在他們家裏消磨第二天的時光。

斯傑帕尼達-米海洛夫娜幼年時父母雙亡。十八歲時她已經當家作主,把產業管理得有條不紊,鄰居們無不欽佩她。老人(她的父母都是酒鬼)在世的時候,產業的經營已經弄得一塌糊塗,因此必須建立新的規矩。她以極其勤奮的熱情投身在頭緒紛繁的庄地經營活動中,並且愛上了這種活動。夏季里,從早到晚,她奔走於自己的庄地之間,詢問,商量。有時自己也提出一點意見。家奴們喜歡她。雖然他們的景況並不輕鬆,但是小姐待他們和藹、親熱,她是那麼快樂、那麼朝氣蓬勃,奴隸們看着她,心裏也覺得高興。小姐和家奴們一塊兒住在莊園里,一道兒生活。斯傑帕尼達-米海洛夫娜甚至在飲食上也力求與家奴們沒有多大的區別。總之,他們管她叫做「快樂小姐」,將來,如果她得了重病,這種情誼一定將給她巨大的幫助。

「快樂小姐」忙這忙那(她是這樣說的),竟忘記了終身大事,直到三十歲那年,她才發覺自己愛上了縣法院的官吏斯列普希金。他比她小五、六歲,婚後不到一年半,他得了肺癆,拋下懷孕的妻子死了。她熱愛丈夫,他病重的時候,她毫不顧惜自己的身子,不分晝夜地侍候他。

他是個矮小的青年人,蒼白、消瘦,差不多是個孩子。他溫順地忍受着病魔的煎熬,同樣溫順地躺在妻子的手臂里,與其說是用做丈夫的眼光,不如說是用受惠者的眼光望着妻子,慢慢地死去。他認為自己是造成她未來的孤苦生活的罪人,憂鬱地凝視着她,彷彿請求她饒恕,他們的結合沒有給予她任何歡樂,只是給她的生活帶來了無益的驚擾。

丈夫死後幾個星期,她生下一個女兒,取名克拉符儉卡,她把自己對丈夫的愛轉移到女兒身上。但是痛苦的心並沒有癒合,女兒的出世不但沒有治好它,反而更加沉痛地刺激了她的創傷。斯傑帕尼達-米海洛夫娜長期陷於憂愁,最後,她開始尋找忘卻的途徑……

她所找到的忘卻的途徑,就是借酒澆愁,而且一經染上這個毛病就一年比一年加深。

她並不經常喝酒,可是喝起來就沒命地灌。每兩個月中,她有十來天處於完全瘋狂的狀態。這時,她的家裏便充溢着純粹是地獄般的喧鬧聲。她完全失去了理智,在房間里竄來竄去,胡喊亂叫,又哭又笑,不吃不喝,整夜不睡覺。

在冬季里,儘管關着雙重的窗戶,她的叫喊聲也能傳到街上,嚇得過往行人毛骨悚然。這且不說,最糟糕的是,她的女兒就在這種瘋狂的喧囂聲中長大起來。

克拉符儉卡已經滿了十八歲。她長得跟父親一模一樣,同樣的蒼白、瘦削、荏弱。鄰居家裏聘了家庭女教師,她每天去搭館,母親每年送一點土產給女教師,作為酬勞,但是她學到的東西,不用說,非常膚淺。最初,母親酒後的瘋癲使她心驚肉跳,後來,年事愈長,便愈同情母親,不大覺得恐懼了。她熱情地依戀着母親,每當母親的癲狂症顯出即將發作的預兆時,她的心便充滿了無限的憐憫。

通常是,當斯傑帕尼達-米海洛夫娜的整個身心感到惶惶不安的時候,癲狂症便開始發作了。她躲開女兒,她不願見到光亮,不住地揪著擰著身上的衣服,眼裏射出野性的光芒,東張西望,彷彿在尋找什麼東西。終於,她把自己關在卧室里,從那裏發出一串沒頭沒尾的囈語。女兒默默地飲泣,卻不敢叩她的房門,因為她知道,在這種時刻,最真誠、最溫和的干預都只能引起母親的狂怒。四、五天後,當癥候達於極點時,便開始進入真正的瘋狂境界,斯傑帕尼達-米海洛夫娜通地一聲打開卧室的房門,跑到女兒跟前。

「克拉符儉卡!你媽是個下流貨嗎?說呀!是下流貨嗎?」她的尖厲的叫聲響徹整個屋宇。

這個可怕的問題,一天之中要重複無數逾。顯然,這不幸的女人即使在最沉痛的時刻也沒有忘記她的女兒,而且一想到自己唯一的、心愛的孩子必須同她這個下流的醉鬼母親生活在一起,她便感到加倍的痛苦。在清醒的時候,她不止一次勸說女兒,要女兒在她發酒瘋的時候,躲到鄰居家裏去,可是女兒怎麼也不同意。

「不,好媽媽,我還是在自己家裏的好,」她答道,出於赤誠的孝心,她甚至對於自己的拒絕,不加任何解釋,她擔心解釋反而會誇大她所作的犧牲的意義。

酒瘋發過以後,斯傑帕尼達-米海洛夫娜吩咐燒暖澡房,洗個蒸汽浴。這以後兩三天內,她在屋子裏遊盪著,憂心沖忡,什麼事也不做。消瘦了的臉上現出極度疲憊的神情,手腳發抖,兩眼獃獃地望着遠方。這時,酒立刻成了她的仇敵,食慾和睡眠又逐漸恢復正常。慢慢地一切上了正軌。她着手處理產業,但這已經不是二十年前大家所熟悉的那個活潑、爽朗、快樂的小姐了。她的田園所以還沒有完全荒蕪,全虧家奴們烙守舊制,全力支撐。

「馬麗亞-馬遼夫娜!」斯列普希金娜有時招呼對門的街坊左洛杜沁娜,「你有空上我這兒來坐坐吧。」

左洛杜沁娜一來,兩位街坊便拉起家常來。

「我犯病胡鬧的時候,你哪怕把克拉符位卡帶到你家裏去避避也好呀,」斯傑帕尼達-米海洛夫娜用抱怨的口吻說。

「這我試過好多次了,可是我怎麼也勸不動她。她總是說。『我要留在母親身邊。』」

「我是個下流貨……」

「再沒有比這更糟的了!你自己管不住自己……叫他們別給你酒,就不會出事了!」

「要是我下酒館里去混混,是不是會好些呢?」

「你怎麼想到要下酒館……千萬別這樣干!」

「我已經干過這種事了,莫非你不記得了嗎?我本來立過一條非常嚴格的規定:不準家裏有一點酒味兒。只是酒癮一發,我就要大叫大嚷:拿酒來!可是他們不給我。我只好在夜裏跳窗戶出去,跑到三一酒館,光穿着內衣,在那裏胡混一整天,直到人們把我綁起來,送回家裏。唉,看來,我會這樣死掉的。我大概還會在夜裏跑出去,不是掉在河裏淹死,就是跌到溝里摔死。」

「唉,罪過罪過!」

「沒辦法,命該如此。不過,我想同你談的,不是我自己,是我女兒。我不喜歡她。」

「幹嗎不喜歡她?女兒終歸是女兒啊。你們瞧!她竟不喜歡親生的女兒!」

「我說的不是那個。我不喜歡她老是和我這個下流的母親住在一起,一天天瘦下去。你看她變成個什麼樣兒了!蒼白、消瘦、衰弱,老說胸口不舒服。我擔心她也得了她死去的父親的那種病。上帝是仁慈的。他奪去了我的丈夫,剝奪了我的理智,也許還要把我女兒奪去。他會說,下流貨,讓你一個人生活在這人間地獄里吧。」

「你原來是一個這樣的女人:連上帝也不信了!」

「我信……」

斯列普希金娜沒有說完,便陷入了沉思。

「沒什麼,慢慢會好起來的,」馬麗亞-馬遼夫娜勸她。「克拉符位卡什麼病也沒有,別瞎說!你瞧,再過一年,我的米尚卡就要回國來看他的母親了。等他看見克拉符儉卡的時候,他們會彼此愛上的,——現成的一對啊!」

「唉,要是……」

兩位街坊分手了,酒鬼的心裏有了一個畏葸的希望。說實在的,她早已看中了米海依爾-左洛杜沁①:他是克拉將儉卡最好不過的配偶啊。可是她瞅著瞅著女兒,想起故世的丈夫,又沉思起來。如果做父親的真的把他那可怕的疾病傳給了女兒呢?如果她死了呢?那時,她將帶着醉醺醺的腦瓜藏身到什麼地方去呢?這樣的不幸,難道她能忍受一分鐘嗎?!

①即上面說的米尚卡;米尚卡是米海依爾的愛稱。

不幸,酒鬼母親的預言果然很靈驗。大家眼看着克拉符儉卡一天比一天憔悴。在她還不滿十四歲的時候,她就常常迸發出一陣陣可疑的咳嗽聲,而且一年比一年咳得厲害。傳染病上了身,醫藥無效,姑娘面前只有死路一條。

她自己分明也料到了這一點。人們又不善於向她掩飾她父親是得什麼病死的,因此,她知道,她的病是父親傳給她的。然而,她對生的渴望是如此強烈,以致在病勢最沉重的時刻,她也從沒有失去康復的信心和希望。

兩腿發軟,雙頰燒得鮮紅,腦袋昏沉,身上出冷汗,可是她覺得,奇迹會來搭救她,驅逐纏身的病魔。

她終於病得行動都艱難了。人們扶她坐在圈椅上,在椅子裏塞上幾個墊枕,還派了她喜歡的女僕侍候她。圈椅擺在離窗戶不遠的地方。這裏可以看到窗外的庭院,看到洋槐叢間的左洛杜沁娜家的小木屋。

「你害過病嗎?帕莎?」她問女僕。

「害過好多次呢,小姐!」

「不,我是問你害過我這樣的病沒有?」

「害過比您重一百倍的病……您這算什麼病!」

「聽說,這種病是不治之症。叫癆病。我爸爸就是害癆病死的。你看我的臉燒得多紅!」

「您怎麼這樣說,願基督保佑您!您不會……您準是感冒了。臉上也不是燒紅的!——不過是紅潤的氣色。您是我們這裏的美人兒!」

整個夏天她在逐漸憔悴中過去了。冬天降臨,不得不關在屋子裏。院子裏、街道上落滿了雪,看着叫人心煩。房裏沒有點燈,污濁的空氣使病人越來越感到窒悶。一連串失眠之夜把她折磨得筋疲力竭,而且,因為這年青的生命在精神上無所寄託,所以除了日益顯得清晰的、隨時可能吞沒她的、張著大口的深淵之外,她再沒有旁的什麼好想了。難道命運之神就這樣殘忍嗎?!悲愴的心不斷地在抱怨:「除了死亡,難道命運之神就沒有給她安排任何的歡樂嗎?……」

「帕莎,死很痛苦嗎?」她問。

「不知道,我沒死過,」帕莎用玩笑話搪塞過去,「小姐,您幹嗎老是左一個死,右一個死!你看,春天要到了,那時我陪着您一起到樹林里去采草莓……好好將息將息,就會比以前更好地生活下去!」

但是,當母親發起酒瘋來的時候,她的病情真的變得十分危殆了。宅子裏充滿了亂七八糟的喧囂聲,沒有一個清凈的角落;神經失常的母親衝進生病的女兒的房裏,直截了當地提出那個可怕的老問題。

「你母親是下流貨嗎?說!是下流貨嗎?」

人們試圖把斯傑帕尼達-米海洛夫娜鎖在卧室里,可是她生病的女兒每次都吩咐下人把門打開。

「讓她出來走走吧!讓她自由行動,她也許好過一些,」女兒說,「我已經慣了。」

天氣漸漸暖和了。病人的腦子裏想像著村莊、田地、草場、太陽、曠野的景緻。她再三說,即使她的病不能馬上養好,只要能讓她坐在圈椅里,由別人抬到庭院裏,呼吸一些新鮮空氣,她也會好過得多。

終於請來了一位只能嚇壞病人的醫生。他是個蹩腳的鄉下郎中,只會用一句口頭禪來對付一切疑難病症:我們的醫學在某些情況下是無能為力的。他現在也說出了這句口頭禪,而且說得很自信,很武斷,然後,他從斯傑帕尼達-米海洛夫娜(這一回她是清醒的)手裏接過一張紅票子的出診費,便回城裏去了。

只有死路一條了。大家時刻等待着那悲慘的結局的到來,只有病人自己沒有放棄幻想。田野、鮮花、太陽……好多好多的空氣!空氣象滿杯起死回生的甘露流進她的胸膛,她便會感到胸口的隱痛在新鮮空氣的滌盪下逐漸消失,機體也就逐漸復元。那時,她要鼓足力氣,從病榻上爬起來,打開房門,跑呀跑呀……

想着想着,她真的爬起來,東張西望着。天還早,但窗戶上已經現出一抹白光,接着,春天的太陽又在窗戶上塗上一層金黃的色彩。帕莎坐在她的圈椅旁打盹;在離她稍遠的地方,蠟燭頭已經燃到盡頭,慘淡的燭火和熹微的晨光融成一片。她覺得可怕極了,她想伸手去推醒帕莎,她想喊叫,但已經沒有力氣,她倒下去了……

她斷氣的當兒,正是她母親酒瘋發作的時候。街坊鄰居們跑過來,在家奴們的幫助下,埋葬了克拉符位卡。這一次,他們派了一個女僕守着斯傑帕尼達-米海洛夫娜,不放她離開卧室一步,因此,當人們抬着棺材經過她的窗前,運到墓地去的時候,不知道她是否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清醒后,老婆子照例在澡房裏洗了個澡,然後到女兒那邊去,發現女兒的房裏空空蕩蕩,她立刻省悟過來了。

「呃,現在我也得準備準備後事了,」她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然後,一連幾天關在卧室里不肯出來。誰也沒看見她落淚,誰也沒聽到她叫苦;許多人以為她又喝醉了。

其實,在女兒的病勢日趨嚴重的時候,她的心裏早已起了一個隱秘的念頭,現在她正忙於實現它。

兩三天後,她進城去了;並且宣佈給所有的家僅自由。接着,她趁自己還活在世上,立了一張贈予文書,將莊園和土地贈送給家奴們,並且從他們那裏取得了私人的保證:在她去世以前,他們仍然留在這裏服侍她。

一切安排停當,她開始平靜地等待命定的時刻到來。不久她又狂飲起來。不幸的女人高聲叫喊著,比往日鬧得更凶,家奴們雖然比從前更小心地監護着她,可是這一次她巧妙地騙過了他們。

一天夜裏,正在她大發酒瘋的時候,那充滿了整個宅子的可怕的、痛苦的嚎叫聲突然被深沉的寂靜代替了。這突然降臨的沉靜驚醒了在她床邊打盹的女僕;但是已經退了:「快樂小姐」割斷了喉嚨,躺在血泊中。

由於大家都知道她是有病的人,所以人們不是按照自殺者,而是按照基督教的葬儀為她辦了喪事。整個村子的人都參加了她的殯葬儀式,鄰里地主們也不例外。人們談論最多的是死者對自己庄地的「奇怪」的處理辦法。

「我們的隊伍擴大了!瞧,我們村子裏又多了一些貴族!」鄰里地主們這樣互相祝賀。

馬麗亞-馬遼夫娜-左洛杜沁娜比斯列普希金娜更破落。她總共只有四十俄畝庄地,四個上了納稅名冊的農奴(家奴),此外,貴族長斯特隆尼柯夫送了她一名小馬車夫普羅什卡,可是他沒有立轉贈文契,因此左洛杜沁娜心裏老是嘀咕;普羅什卡究竟屬於誰,屬於她還是屬於斯特隆尼柯夫?

「我下次進城,就辦過戶手續!」當左洛杜沁娜堅持要將普羅什卡正式撥歸她所有的時候,斯特隆尼柯夫便這樣回答她,「他住在你家裏——這就得啦。」

她的住所,即使就外表而論,也決不能稱之為地主莊園;這是一幢寬敞的木屋,分成兩半:一半是「下房」:包括一個廚房和一間家奴住房;另一半是「上房」,共兩間,供她和孩子們居住。

從前,這幢木屋蓋的是木板房頂,後來,因為年深月久,木板腐朽不堪,用麥秸鋪了一個草房頂,因此,從這方面說,這所住房和普通農民的木屋沒有什麼區別。連庭院也沒有一個;不過宅旁倒有一個小菜園,只能生產最必需的蔬菜。在這樣惡劣的物質條件下,即便處在物價低廉的時期,生活也很困難。

左洛杜沁娜出身於神職人員的家庭。她,馬麗亞(大家簡稱她馬麗)的父親謝苗尼奇-斯柯爾勃亞申斯基,在去世之前,一直是斯洛烏申斯科耶教堂的住持神甫,以經驗豐富、殷勤好客著稱。馬麗亞-馬遼夫娜生得並不漂亮,可是卻被沒落貴族蓋爾瓦西-伊里奇-左洛杜沁看中了。左洛杜沁家遷居到斯洛烏申斯科耶來已有好多世代。她出嫁的時候已經不年青了,可是左洛杜沁比她還要大二十來歲,此外,他還有酗酒的嗜好。老姑娘斯柯爾勃亞申斯卡雅對於是否答應這門親事,曾經猶豫過很久。

「你喝醉了酒會不會打我?」她對自己的追求者說。

「噯,親愛的!要是我打你,你就……」

「著著:你給我記住這句話!我自己也能一手舉起五十斤重的秤砣!我用拳頭給你施洗,管叫你升天!」

當了貴族太太后,馬麗亞-馬遼夫娜第一樁事就是着手改造她的老丈夫。她不准他出門,不給他酒喝,而當他偷偷溜出去,喝得醉醺醺地回家來時,她把他兩手綁着,以示薄懲,有時乾脆接他一頓。改造工作果然很成功;蓋爾瓦西-伊里奇滴酒不沾了;但同時,他感到苦悶,一天天瘦起來。他是個溫順的人,見了妻子,象樹葉似地索索發抖,因此,除了極個別的例外,屋子裏通常是十分清靜的。妻子全權處理產業和家務,丈夫成天垂頭喪氣地在唯一的一間空房裏徘徊著,嘟囔著一些沒頭沒尾的廢話,帶着羨慕的神。清傾聽着斯列普希金莊園有沒有喧鬧聲傳過來,如果有,那就說明那邊已經開始狂飲。有時,他跑到門廊里,微微推開廚房門,把他的禿頭伸進去,對廚娘悄悄地說;

「涅尼魯什卡,你去向妖婆求求情,給我弄半杯自酒吧!」

可是,他運氣不佳,每當這種場合,馬麗亞-馬遼夫娜總是象從地里鑽出來一樣地出現在他面前,馬上要把他帶到「上房」里去。

「我叫你知道『妖婆』的厲害!我叫你嘗嘗『妖婆』的滋味!」她一邊叫罵,一邊用她那雙力大無比的手卡住他的脖子和脊背,把他拖出去,力氣之大使他隨時都可能栽倒在地,甚至摔傷身子。

這種改造辦法的後果,沒過多久便顯露出來。蓋爾瓦西-伊里奇給妻子丟下一對雙生男孩與世長辭時,他們夫婦的共同生活還不滿三年。馬麗亞-馬遼夫娜埋葬了丈夫,正象俗話說的一樣:因禍得福。

「好了,現在我只須照管兩個孩子了!」她對自己說,從此果真把一顆火熱的母親的心獻給了兩個孩子。

出於一種奇特的任性的脾氣,她在生產時給雙生子取了兩個幾乎是相同的名字。先出世的那個叫米哈依爾,后出世的那個叫米薩依爾。小名分別叫米尚卡和米桑卡。她竭力把她的愛平分給兩個兒子,但是事與願違,那無私的母愛的本能到頭來還是使她對米尚卡的愛更甚於對米桑卡的愛。

雖然丈夫的死大大地減輕了她的負擔,但是寡婦很快便看出:在她命中注定的貧困生涯中,她是怎樣也逃不出災難的。孩子們的前途使她心中充滿無窮無盡的憂慮。他們現在還小,生活還可以對付過去,可是時光易逝,轉瞬之間,五、六年就過去了。那時得送他們去「念書」,寡婦現在便開始為這件事發愁了。她出身於神職人員的家庭,儘管不甚了了,畢竟也知道:男兒不「念書」,準定沒前途。她娘家有四個兄弟,兩個念完了神學院,兩個還在上學;她有兩個姐妹,嫁給神甫為妻,一個甚至還是在省城裏,她們也自命為有學問的人。馬麗亞的父親雖然忘記了許多學過的東西,但他畢竟是神學院畢業的,現在,有時候他還冒險背背名詞的變格呢:mensa①,mensae……等等。再說,她也是個知書識字的人,舉凡教會的經文,世俗的讀物,她讀起來比誰都高明。

①拉丁語:桌子。

對,需要念書,需要;當字母表以無上權力束縛住天真的兒童的身心,時間會人不知鬼不覺地、猶如黑夜裏的賊一樣偷偷地降臨的。

果然,兩個孩子滿了六歲,念書的時光到了。當然,也可以暫時不念,但馬麗亞-馬遼夫娜是個急性子,不願意延宕時日,於是她開始自己教孩子們識字讀書。

馬麗亞-馬遼夫娜教得很清楚,但兩個孩子仍然顯出了智力上的很大的差別。米尚卡很快從學字母錶轉到學拼音。由學拼音而念格言,並且帶着一副陶醉的神情高聲念那些最難發音的單詞;米桑卡卻往往因為他的愚鈍使學習的進程無法順利進行。有幾個字母他根本無法對付,因此,不得不想些巧法子幫助他掌握它們。

他特別掌握不住的是Э,θ和V三個字母。

「你太笨!」母親生氣了,「喏,記住這支歌吧!囗?囗!聽清了嗎,喏,就這樣念!」

或者:

「念費塔,費朵爾-瓦西里依奇,貴族長,你知道嗎?費朵爾的費-費-費……費-費-費……喏,就是這個費塔!」

或者:

「記住,V念伊瑞查。你看它,叉開腿朝上站着,象把垛草用的叉子!」

不用說,米桑卡終究還是掌握了這門「學問」,只是費塔這個字母,他好久鬧不清楚,不是把它念做費朵爾-瓦西里依奇,便是反過來,把費朵爾-瓦西里依奇叫做費塔。有一回,他看見斯特隆尼柯夫打窗前走過,竟放開喉嚨大聲喊道:

「媽媽,費塔來了,費塔!」

馬麗亞-馬遼夫娜弄得狼狽不堪,真箇嚇壞了。為了教米桑卡車記費塔這個字母的樣兒,她狠狠地打了他一頓。

考慮到兩個孩子未來的學業,左洛杜沁娜早在地主圈子裏建立了一些良好的關係。本來就沒有什麼產業需要她守在家裏管理,何況,丈夫既然不在了,她更沒有必要老呆在一個地方。因此,她差不多經常坐着一輛由兩匹耕地的馬拉的席篷車,往來於各村地主莊園之間,誰家有家庭女教師或者神學院畢業生,她便在誰家住一段時間。她隨身帶着兩個孩子;她自己在女主人身邊轉來轉去,陪女主人聊天,聽女主人擺家常、發牢騷,調解家庭糾紛,對莊園的活兒提供有益的建議。她們請她到牲口棚去看看——她就去看看;她們請她到穀倉去幫忙量穀物——她就去量穀物。

「我們正在等你呢!」主人們歡迎她的到來,對她說,「你不來,連個說話的人兒也沒有,連家務事也做得拖拖拉拉,馬里馬虎的!」

這時,兩個男孩便跟主人家的少爺們一塊兒坐在課房裏學習,他們從實踐中懂得了,學習雖然是件苦事,但是學到了東西卻是件樂事。

她這樣東奔西走,居然達到了自己的目的。由於經常遷移的緣故,孩子們學到的東西不兔有些零亂,但是,兩、三年後,米尚卡和米桑卡畢竟學會講幾句流行的法語和德語,掌握了幾門學科的基礎知識。等他們一滿十歲,便可以送他們到莫斯科考中學去了。

當然,這個成績的取得,是付出了不小的代價的,所幸的是,在頻繁的流浪生活中,她善於自持,不卑不亢,沒有墮入小丑的境地。這證明她立身處世很有分寸,而在破落的小地主圈子裏,為了吃口安閑飯,很少有人不賣乖現丑,藉以博得比較富裕的同類的歡心。她精明、機靈、謹慎。不隨便說話,不道東家長西家短,總之,她舉止端莊,處處表現出她不是寄食者,而是跟主人平起平坐的客人。在這方面,米尚卡給她幫了不少忙。他是個溫和、感情豐富、逗人喜歡的男孩。他無論到哪裏,主人們不但不嫌棄他,而且往往勸他母親把他留下來,多住一些時候。但是,馬麗亞-馬遼夫娜最擔心她的兒子變成庸碌無為的寄食者,加上她早為兩個孩子立下一套特別的計劃,因此,不管人家怎樣勸說她,她都不肯屈從。

「不不,這怎麼行呢!」她總是這樣謝絕說,「他會讓您討厭的,再說,孩子也不應當離開母親。」

於是,她便回家去小住一個時候,或者按次轉到另一家鄰里家裏去。

我再說一遍:左洛杜沁娜善於在任何情況下保衛自己的名聲,決不讓人家奚落她,而在我們那野蠻、粗暴成風的窮鄉僻壤地方,窮人是常常遭人奚落的。只是有一次,貴族長斯特隆尼柯夫竟對她開了一個低級的玩笑。現在我們就來看看那是在什麼情況下發生的吧。

七月四日是斯特隆尼柯夫的命名日,貴族長的府邸里舉行午宴。來賓不下五十人,左洛杜沁娜也是其中的一個。午宴臨近結束時,開始上甜品,還有當年剛上市的櫻桃香按酒。上了一盤草莓,大約有一百五十來頒,因此每個客人只取了一兩顆,品嘗品嘗。可是馬麗亞-馬遼夫娜沒注意到這個,輪到她時,她整整取了一撮,而且還要再取一撮。不用說,斯特隆尼柯夫忍不住了。

「我知道,馬麗亞-馬遼夫娜,你不是為自己,是想帶給孩子們吃吃,才取了這麼多草莓,」他說,「這樣吧,回頭散席后,我吩咐底下人揀一盒子草莓,送到你家裏去。至於你剛才取去的那些,請你放四盤子裏去吧。」

馬麗亞-馬遼夫娜弄得很狼狽,但她是個明理的人,知道自己做錯了事,便毫不辯解地把自己取來的草莓放回盤子裏。回家后,她第一件事便是向家人追問,斯特隆尼柯夫是否送來了他許下的一盒草莓,得到肯定的答覆后,她吩咐家人拿來她看看。

唉!小盒子裏倒是裝滿了櫻桃……可是,全是些濕漉漉的、發白的、從去年的櫻桃酒里剔出來的!

當然,左洛杜沁娜這一次只得吞聲忍氣,但她與其說是為自己,不如說是為孩子們感到莫大的恥辱。直得讚許的是,從此以後她再也沒有進過貴族長府邸的門檻。

馬麗亞-馬遼夫娜終於跨出了帶有決定意義的一步。兩個孩子眼看就是十一歲,窮鄉僻壤在兒子的學業方面所能提供給她的條件已經利用殆盡。不得不認真考慮讓孩子們繼續求學的問題。自然,她的目光首先投向莫斯科。不知是她自己想出的主意,還是她父親指點了她,一天早上,她給雙生子穿上新衣服,帶着他們上「樂園」去了。

「你們當心點,要多吻幾次伯爵夫人的手!」她在途中叮囑孩子們。

「樂園」的領主,安德烈-符拉季米羅維奇-庫茲明一彼列庫羅夫伯爵冬季里通常住在莫斯科他的府邸里,夏天他帶着他那位當過女伶的法國太太謝麗娜-阿爾希波夫娜-布里米什到「樂園」來避暑。他們生活闊綽,無兒無女,時常在領地里招待莫斯科的朋友們,可是與鄉鄰們卻不相往來。那時候,有一些老戶人家的子弟,他們心力交瘁卻又自命不凡,表面上,他們和同輩們維持着平等的關係,實際上,他們卑躬屈節,搖尾乞憐,不惜拿自己的生命換取達官顯貴們的支撐。伯爵就是這些人當中的一個。他經歷了文雅而富裕的白痴們經歷過的一切磨練。他生於巴黎,在牛津大學念過書,一度在駐柏林大使館里當過attache①,不久離開公職,最後遷居於莫斯科。在莫斯科,他冒充英國通,並且要寫一篇以《時間之流的長河》為題的文章,每晚臨睡之前寫上一兩行。他的外表很不雅觀:走起路來,不彎腿,只挺胸,直來直往;細長的頸脖自命不凡地頂着一顆大而無當的腦袋;棗紅駿馬式的馬臉上佈滿了桔色的斑點。他根本不過問庄地的營生,對農事一竅不通,他把全部管理工作交給村長和總管,由他們全權處理,只要他們能分毫不爽地執行謝麗娜-阿爾希波夫娜的任何吩咐就行。

①法語:使館隨員。

左洛杜沁娜的謀劃一向是成功的,這一次她也很走運。她到達「樂園」的當兒,正趕上伯爵夫婦在家裏感到非常孤寂的時候。可是,伯爵聽說來訪的「客人」是一個什麼左洛杜沁的未亡人,而且又是那位出了名的馬麗亞-馬遼夫娜,不禁怒火衝心,正待發作,幸虧謝麗娜-阿爾希波夫娜這時心緒良好,她吩咐請客人進來。

馬麗亞-馬遼夫娜牽着兩個孩子,走進伯爵豪華的客廳,她的新印花布衣裳一路上發出——的聲音。米尚卡見到謝麗娜-』阿爾希波夫娜,立即跑過去吻她的手;可是米桑卡面孔紅得象只大蝦,緊緊揪住母親的衣裙,帶着一副挑釁般的固執神情四處張望那些從未見過的擺設。

「快去,好乖乖,快去!」母親鼓勵他,「去吻伯爵夫人的手。」

「我不去!」米桑卡固執地說,把臉藏到母親的衣服的褶襞里。

「別勉強他吧!」謝麗娜-阿爾希波夫娜替米桑卡說情,「您的這個孩子是個野人,還不習慣禮儀。等我們混熟一點兒,他自己就會看出,我身上沒有什麼可怕的地方。可是,您的這個孩子多麼可愛啊!」她端詳著米尚卡,補充道:「看看都叫人高興!他叫什麼名字?」

「他叫米哈依爾,夫人!」

「多漂亮的名字。Michel!您會喜歡我嗎?」

「我現在就喜歡您,夫人!」

「噢,您瞧。您喜歡我,我也喜歡您,您是個可愛的好孩子。我相信,我們一定能處得很好的。」

總之,米尚卡立刻征服了這善良的法國女子的心,而米桑卡卻因為缺乏教養一上來便失去了接近她的機會。

馬麗亞-馬遼夫娜對伯爵夫婦說,孩子們聽了許多關於「樂園」和它的美景的傳說,老是要母親領他們來看看二位大人是怎樣生活的,她實在沒法推卻,便帶他們來了。這個表白顯然使謝麗娜-阿爾希波夫娜非常高興,她自願帶領客人們去參觀小花園、大花園、溫室。

「我希望在參觀以前,您能同我們一起用早飯,」她親熱地補充說。

「我馬上吩咐他們把您的馬車卸了吧,」伯爵也插嘴說,「您不是走了很遠的路嗎?」

「大概二十五俄里吧,大人。我那是什麼馬車!一輛席篷車罷了。我已經把它寄放在村子裏一個莊稼漢家裏了。」

謝麗娜-阿爾希波夫娜不覺大吃一驚:貴族太太竟坐着席篷車出門:可是當左洛杜沁娜說出下面一席話的時候,她越發驚詫了:

「我是一個不幸的貴族,夫人:我的領地上一共只有四個農奴和四十俄畝土地——就這麼大個家當!」

「唉,天啦!四個農奴……est-cepossible①!那您怎麼生活呢?」

①法語:難道這是可能的嗎!

「那算什麼生活,夫人。我們不是生活,是混日子。您瞧,孩子們多可憐。」

謝麗娜-阿爾希波夫娜大失所望。她困惑莫解地和丈夫交換着眼光,終於從胸膛里迸發出一聲哀號:

「政府是幹什麼的呀?唉,我多麼可憐您!Andre①!政府不是應當支持貴族階層嗎?貴族不是社會的棟樑嗎?你一定要把這一點寫進你的文章里……n-est-cepas②?唉,我多麼可憐您,多麼可憐您啊!」

①法語:安德烈,即她的丈夫。

②法語:不對嗎?

在飯桌上,馬麗亞-馬遼夫娜曆數她的飄泊生活的種種細節,而她越是把那不堪回首的經歷告訴好心的主人,他們對這位受苦受難的母親的同情便越深切。

一句話,對左洛杜沁娜來說,這一天是以大獲全勝而告結束的。謝麗娜-阿爾希波夫娜親自領客人參觀了「樂園」的仙境,隨後,不僅招待他們吃了中飯,還留他們在這裏過夜。不過,最大的收穫是:就在這一天裏,決定了米尚卡和馬麗亞-馬遼夫娜本人的命運。伯爵願意負擔米尚卡的學費,送他進莫斯科貴族學校念書;謝麗娜-阿爾希波夫娜則邀請左洛杜沁娜去莫斯科,在伯爵府里當管家。

「這樣,您的兒子的教育就有了保證,」她說,「同時您也不會同您的愛子分離。」

在這些談判中,役有一個字提到米桑卡。這分明是伯爵夫婦不喜歡這個野孩子的緣故。馬麗亞-馬遼夫娜也不好強求更多的恩惠。

自然,她並沒有忘掉她的另一個兒子。不過,她腦子裏忽然想到了一條妙計,可以輕而易舉地為米桑卡安排一個去處。我上面說過,左洛杜沁娜有個姐姐是嫁給省城裏一位教區牧師的。馬麗亞-馬遼夫娜很有把握地想到:姐姐和姐夫都是心腸很好的親戚,他們生活優裕,又沒有子女,一定樂意養活這個姨侄兒,送他上省立中學去念書。不久,她的希望果然實現了。

這樣,兩個孩子都有了着落,馬麗亞-馬遼夫娜也可以舒舒坦坦鬆口氣了。八月末,她開始收拾行裝,準備離開斯洛烏申斯科耶;她把「上房」的門窗用釘子釘死,把產業和家奴委託給老父親照料。在兩個孩子上學念書的整整七年中,每年夏天,她以女管家的身份跟隨「主人」由莫斯科來「樂園」消夏時,趁便偶爾回老窠去看看。她的景況看來不壞;「主人」很器重她,給她的工錢不少,因此她有了積蓄。她的老父親,除了家奴的食用,賣掉剩餘的農產品后,也把錢積攢起來。

七年後,米尚卡念完大學,考了個頭名學士,官費出國留學。不久的將來,他大概便是一個大學教授了。米桑卡,當然,他落後了,但他畢竟還是有成就的:幾乎就在同一個時期,他在中學畢了業,可是他不敢考大學,便在省政府謀了個差事。

送走了米尚卡,給米桑卡寄去了祝福的信,左洛杜沁娜便離開伯爵府,回到斯洛烏申斯科耶鎮。從此,她不再上鄰里家混飯吃,她靠自己的錢在自己的家裏舒舒坦坦地過了六、七年清閑日子。她去世的時候,心境泰然,一無牽掛,因為她的兩個兒子都有了工作。米尚卡在莫斯科大學教書,米桑卡升到十二品文官,很受上司器重,而且享有模範科長的美名。

兩個兒子回來辦理她的喪事。弟兄倆平分了母親遺留的現款(約五千盧布),並且決定釋放家奴,把莊園連同全部土地無償地送給他們。

繼斯列普希金娜之後,這是敞鄉地主的又一義舉。

這一章和前三章寫到的幾個人物在我記憶里留有最深刻的印象。但是,為了充實這幅圖畫,我認為,再簡短地提到幾位村鄰,決不是多餘的。

首先,我要談的是彼爾洪諾夫和梅塔爾尼柯夫,用今天的話來說,前者是個自由派分子,後者是保守派分子。

其實,這兩個稱呼在當時並不存在,因為據我記憶所及,那時候壓根兒沒有階層或者黨派之爭。那是一個愚昧而黑暗的時代。人們管政府叫做「上司」,而「內政」一詞的概念,用「刺猖手套」①和「衙門的秘密」兩個俗語便已包羅無餘。「衙門的秘密」用它那穿刺不透的帷幕掩蓋着一切,只是在《莫斯科新聞》披露一點關於伊凡諾夫斯卡雅教堂和別的教堂的鐘樓整日鳴鐘、劊子手在本市廣場上執行當眾鞭笞刑②一類消息時,那帷幕才偶爾被揭開一角。但是,那時各地時常發生內訌,這些內江不象我們窮鄉僻壤常見的爭論那樣猥瑣;這些內訌證明;儘管制定了嚴格的規章,可是從總則的字裏行間有時畢竟會蔓生出某些片面的枝節問題,給庸人們的相互關係抹上幾分黨派的色彩。

①俄語中有俗話謂「將某人捏在刺渭手套里」。意為「對某人嚴加管束」。這裏是說沙皇政府殘酷壓迫人民。為了照顧下文,按字面譯出。

②俄國在一八四五年以前實行的一種酷刑。

格利高里-亞歷山德羅維奇-彼爾洪諾夫住在離斯洛烏申斯科耶鎮不遠的一座古老的祖傳莊園里。他已經上了年紀,是個頑固不化的光棍,擁有相當多的財產,使他足以自稱為獨立派。他生就一副不肯安份的脾氣。籠罩着四周的「衙門的秘密」,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促使他去探尋「刺犯手套」的真諦,而這種探索活動賦予他個人以某些與他的同輩地主頗不一樣的特點。

在「自己人」當中,他以自由思想者和愛說俏皮話者著稱(他們說他有一條「剃刀舌頭」),其實他很不配享有這個聲譽。

他的自由思想僅僅表現在一些相當低級、齷齪的褻瀆行為上,表現在他經常在地方當局的文理不通、輕微的違法和詐騙事件中尋找一些俯拾皆是的材料,藉以進行惹人生厭的批評上。

他的住宅是散佈上自法官和縣警察局長,下至低級錄事等官兒們的種種流言的中心地。遺憾的是,他從不放棄製造趣聞較事的機會,這就大大地減少了人們對他的批評的獨立性的信任,使他的批評帶有一種(如當時人們所說)嘩眾取寵和自以為是的性質。但是,在任何情況下,他的批評絕不越出我們窮鄉僻壤的範圍,第一,因為他沒有足夠的修養去評論高級官吏的行徑;第二,因為高級官吏的圈子封閉得十分嚴實,不僅這偏僻的小地方,就是比較大的城市裏,這一階層也是從不透露消息的。然而,儘管他的批評無傷大雅,政府當局對他還是側目而視,把他列人不良分子的名單。他們甚至常常通過貴族長對他加以指責,發佈指示,要把他送往馬卡爾都不願去收放牲口的地方去①。每當發佈這樣的指示后,他暫時安靜一些時候,但不久他又故態復萌;大家感到奇怪的是,他倒太太平平地過了一輩子……

①指流放到極偏僻的地方。

至於說俏皮話,彼爾洪諾夫在這方面的本事,同他在腐敗的生活環境中所形成的一些簡單的觀念倒是很相稱的。他亂改別人的姓名,給別人起諢名,無休無止地作出種種雖然簡單、有時卻令人十分難堪的惡作劇。他管卡列利亞-斯傑潘諾夫娜-切普拉柯娃叫卡瓦列利亞①-斯傑潘諾夫娜,管塔拉斯-普羅霍雷奇-梅塔爾尼柯夫叫塔朗塔斯②-普羅霍雷奇,大家聽了很高興。或者,他送給法官格拉札托夫一個譯名:「放蕩的神女」,大家聽了更是樂不可支。如果他在某位留宿的「普通」客人的枕頭底下放一塊臭乾酪,或者在褥單上撒些食鹽,那麼,大家便快樂得沒有盡頭。他們互相奔走相告,悄悄私語,放聲大笑……

①意為女騎士。

②意為蟑螂。

此外,自由派和愛說俏皮話者這個名聲,給波爾洪諾夫帶來了極大的好處。由於這個聲譽,在農村改革時期,他以「好挑眼者」的資格當選為本縣參加省農民委員會①的委員,甚至還由省委員會鑽進了編纂委員會②。

①一八五七年;立陶宛三省成立貴族代表委員會(見四七七頁注1),翌年,各省有成立了同樣性質的委員會,即這裏所說的「省農民委員會」。

②為了審查各省委員會提出的方案,並起草全國性的改革方案,沙皇中央政府於一八五九年三月成立了編纂委員會;設委員三十一人。

塔拉斯-普羅霍雷奇-梅塔爾尼柯夫同彼爾洪諾夫完全相反。彼爾洪諾夫是個可疑分子,又愛調皮搗亂,梅塔爾尼柯夫卻以極其忠誠、思想堅定、舉止嚴肅著稱。在他的人生觀里,一切都是清清楚楚、正正經經、無庸爭辯的,一切都說明,他早已為自己確立了一條足以保證他不偏不倚的正道兒。他懷着忠君的思想,沿着生活的道路前進時,本能地忖度著應當在什麼地方止步,才不致碰壁。凡是彼爾洪諾夫庸人自擾、大聲疾呼「太不象話」的事情,他總是用教訓的口吻,信心十足地肯定說:「我們這就很不錯啦!」

不言而喻,政府當局不但不會斥責他,而且關懷備至地成全他,讓他抱着我不惹人、人不惹我的美妙思想,同別人一起走完人生的道路,——我不惹人,人不惹我,是當時大多數人半由自願、半由對猶太教的恐懼而產生的一種與世無爭的生活理想。至於同儕地主們,梅塔爾尼柯夫在他們中間素以謀士著稱,他走到哪裏,那裏就懷着親切和尊敬的態度接待他。這種一致的尊敬極為明顯地表現在塔拉斯,普羅霍雷奇歷次被選為任期三年的縣警察局長這件事上;大家一致推選他,誰也沒想到要和他競選。

彼爾洪諾夫和梅塔爾尼柯夫永遠互相抱着敵對態度。他們很少見面。但只要他們碰到一起,就會有看不完的好戲看。惹事的自然是彼爾洪諾夫,梅塔爾尼柯夫卻只有氣得吹鬍子瞪眼睛的份兒,可是兩個人都顯得如此「滑稽可笑」,以致他們的會面常常給人留下一些久久不能忘懷的愉快回憶,使地主家庭在漫長的冬夜裏的乏味的閑談變得生動活潑、豐富多采。

其次,我還可以談談離我家最近的村鄰烏爾望借夫兄弟,我所以還記得他們,是因為他們的行徑反常到了十分奇特的地步。

他們的父親,扎哈爾-卡皮托尼奇-烏爾望錯夫,我們縣裏最破落的地主,象彼爾洪諾夫一樣,也屬於「調皮搗蛋」分子,他們精神空虛,不關心公益事業,因此他們對當時那種灰暗的生活倒是很滿足的。但是他的胡鬧太令人生厭、太無恥,以致連我們窮鄉僻壤也不肯拿他當作自己的同類看待。他孤單地無所事事地呆在自己的窩裏,不參加地主們的宴飲遊樂,在馴服的家奴們當中發泄他的惡作劇的本領,甚至不憐惜他嫡親的家屬。

他的妻子死於生產,給他留下一對雙生兒子,他給他們兩個都取名扎哈爾。當他們長大成人時,他為他們在同一個團隊里安排了士官生的位置。這還不算,他在臨終時,立下遺囑,用毫無道理的方式將庄地(不幸,它是他自己掙來的產業)分給他的雙生兒子。他把主宅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所謂招待客人的講究房間,歸一個兒子所有,另一部分是住人的房間,歸另一個所有;又把二十三家農戶交錯分配:第一戶分給一個兒子,第二戶分給另一個兒子,依此類推。遺憾的是,第二十三戶怎樣處理,他卻隻字未提。

這些惡作劇造成的後果,首先表現在兩個孩子對父親的無盡的仇恨上。在他死後,兩個被他的胡鬧弄得不和的兄弟便進而彼此仇恨起來。兩兄弟都叫扎哈爾-扎哈雷奇;兩兄弟都以同等官位、穿着同樣的制服,同時退役;兩兄弟都無法確定自己的地界所在,而對第二十三家農戶的歸屬問題,象一個無法揭曉而又十分誘人的啞謎,同樣擺在他們兩人面前。

此外,象雙生子之間常有的情形一樣,兩兄弟的外貌也長得一模一樣,非但鄰居,就是家裏人也分辨不清誰是誰。就精神境界而言,兩兄弟的為人處世也大都受着同一的教養的支配。

景況是無法改善的,幾乎是悲劇性的。這環境成了無盡的流言的來源地。流言主要起源於荒唐的老頭子在他的末日製造的可悲的家庭糾葛。

我記得,我們家裏常常談起一些不足為信的軼聞,尤其是在老頭子死後的最初一段時間,混亂狀況達到極點的時候。

「前兩天在符亞里清(這是烏爾望錯夫家的莊園的名稱)又發生了一場火拚,險些鬧到殺人的地步!」一位客人說。「兩兄弟到白樺林去采蘑菇。一個從這頭動手,另一個從那頭動手。他們想着心思,迎面走去,彼此都沒有注意到對方。忽然,他們互相碰著了。他們瞪着眼互相望着:『是他嗎?不是他嗎?』誰也不肯先讓路。唔,這樣他們就幹起來了,就……」

「不,請您想想農民的處境吧!」另一位客人打斷了他的話,「頭些日子,一個兄弟把另一個兄弟的全部莊稼漢抓來,抽了一頓鞭子,可是那些傻瓜還以為是自己的主人在打他們……」

「真象是假面舞會!」

或者:

「他們早晨一起床就打主意捉弄親兄弟。一個扎哈爾聽說他兄弟昨天安排了農活,他就去把命令取消了。就在這同一個時間裏,另一個扎哈爾也跟他兄弟開了個同樣的玩笑。弄到莊稼漢們現在在路上一看見扎哈爾-扎哈雷奇,不管他是自己的那個,還是不是自己的那個,連忙丟下鐵鍬就逃!」

或者:

「糟老頭子在遺囑里這樣給孩子們分配產業;這家農戶——給我的兒子扎哈爾-扎哈雷奇第一,這家農戶——給我的兒子扎哈爾-扎哈雷奇第二。法官來給他們分家,說:『二位先生,你們的事好解決!您,扎哈爾-扎哈雷奇,您當烏爾望錯夫第一,您呢,扎哈爾-扎哈雷奇,您當烏爾望錯夫第二。』可是法官還沒轉身,他自己也弄不清他剛才管哪一個扎哈爾-扎哈雷奇叫第一,哪一個扎哈爾-扎哈雷奇則第二了。最後他想了個妙法:拿來兩張小紙條,編上號碼,一人胸前貼一張。這樣才給他們分好了遺產。」

等等。

顯然,在這種駭人聽聞的條件下,是沒法共同生活下去的。因此,烏爾望錯夫兄弟沒有忍耐多久。他們在我們鄉下過了不到兩年,便拋下父親的宅子和村莊,同時離開家鄉,不知所終。

最後,我還想簡單談談彼得-安東尼奇-格利勃柯夫,大家全管他叫公狗安東尼奇。

我個人從沒有見過他,但是我小時候聽到的有關他的幾件事,那真是可怕。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惡棍,在這方面連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也望塵莫及。特別可惡的是他的內房生活。由於這個緣故,鄰里們不僅沒有一個人同他交往,而且連講話中也不提起他,彷彿害怕一提起他的名字就會在家人中間引起騷亂似的。他受過幾次審判,一再受到監護處分,受到逐出庄地、不得返回原籍的判決,但是,由於監護人員的軟弱,他跟貴族長斯特隆尼柯夫又是遠親,他仍然安安穩穩地留居在他的奧倫金諾村,為非作歹。不過最後,他遭到了比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的下場更加嚴酷的懲罰。一天深夜,大約三十名農民(幾乎是整個庄地的農民)包圍了主人的宅子,衝進卧室里,將主人倒吊起來,放火燒了他的住宅。第二天早上,奧倫金諾的莊園變成了一堆瓦礫。只有少數幾個後房的囚徒倖免於難,後來她們都做了這個案子的告發者。

我記得,一天吃午飯的時候,我們全家人一言不發。父親臉色蒼白,母親不時抽動嘴唇……分明是發生了不應當讓我們知道的事。可是,什麼事都瞞不過好奇心很重的斯傑班哥哥,這一次他也很快打聽出了事情的經過,因此到了晚上,我們孩子們都知道了奧倫金諾事件的原委。

其他村鄰,雖然還有很多,我就不談了。在我的記憶里,他們的面貌是這樣模糊,如果讓讀者受累,把注意力放在聽我關於那群面目不清的人物的回憶上,那就完全是多餘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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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謝洪尼耶遺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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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斯洛烏申斯科耶鎮的太太們和其他幾位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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