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喪事承辦處來的人活像烏鴉——身子僵直,黑不溜秋;汽車也是黑的,在通往教堂的小道邊上一字排列;我們呢,我們這一群人也是黑的——樣子尷尬令人可憐地站在一旁,等待那些人把棺木抬起來扛在肩上,等待牧師站到他的位置上去;他穿着斗篷,也是黑烏鴉一個。

突然,真的烏鴉從樹上和田野里撲棱飛起,像火堆里升騰起來的焦紙片那樣旋轉上升,繼而在我們頭頂上方盤旋,呱呱亂叫。在今天這樣的日子我本來應該覺得這是一種怪異的使人憂鬱的雜訊。可是我並沒有這樣的感覺;群鴉亂噪給我的心靈帶來一陣喜悅,跟昨天晚上貓頭鷹的叫聲以及黎明時分隱隱約約從遠處傳來的海鷗鳴叫所產生的效果一樣;我的眼睛濕潤了,喉嚨也哽住了。這是真的,我說。此時此刻。我們在這兒了。回到了家。

這會兒,我抬起頭,看見棺木。回想起來。

不過棺木不是黑色的,那看了叫人害怕的長方體是灰白的——沒有上過漆的灰白櫟木;把手和華麗的角飾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亮;人們此刻正放到棺木上去的鮮花是金色的——一個用菊花編製而成的大十字架、在這十月的下午,田野里所有的繽紛色彩都呈現在我們四周,黃褐色、紅棕色、淡黃色和稍微帶綠的白色,但是最惹眼的是那無與倫比的金色。這一天也是金色的,這一天不是黑色的。這是完美的一天。在山坡林地上,茂盛的山毛櫸那橙黃色十分耀眼,西克莫呈猩紅色,雖然林樹葉還只剛剛開始改變顏色,現在基本上仍然是綠的。停柩門①旁有深色的紫杉樹,好似一座座高高的方尖碑。不過一棵胡桃樹比它們更高,它那葉子稀少的樹枝構成複雜精美的窗花格圖案伸展在空中。這個地方,我幾乎從未到過,是此地景色荒涼的整個大環境中的一塊凹地,它是一個受到庇護讓人感受溫情的所在。高沼地、險崖和峭壁、開闊的大海,都遠在別處。在這兒,我們所靠近的是那柔和的模糊一片——那是沿山坡而下的一片樹林,一直延伸至不在我們視野之內的河流。

①停柩門,教堂墓地入口處有頂蓋的大門,葬禮開始時棺木暫停於此,等候神父或牧師來到。

即使不回頭張望,即使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對四下里凝眸呆望以免有失體面,我依然能關注這麼許多事情,能注意到這麼許多不同的樹,並試圖一一叫出它們的名稱,因為這些正是我這麼許多年來幾乎每天都如此過細地想到、夢到和記起的,這些是我深藏於內心的隱秘的回憶,是無法表達的愉悅。像這兒見到的各種樹木,像這樣的地方,像這種日子。白蠟樹、榆樹、栗樹、歐椴、聖櫟。一顆顆血紅的漿果點綴著茁壯、多茬的矮小灌木樹籬,宛如蛋糕上的一粒粒無核小葡萄乾。

隨後我想到,那些蕨叢不知現在長得怎樣了,也許像一張金線編織的網,多麼光彩炫目。我還想到它的葉子一定會這樣捲曲而不會是那樣,並且在想像中感覺到,當我們帶着狗散步時,它輕輕地擦着我們的腿,擦著狗身上柔軟光滑的毛;我在想像中聽到它發出單調的刷刷聲,聽到樹枝在我們腳下斷裂時噼啪作響,我幾乎要暈過去了。一陣激情再次壓倒了我。自從受到召喚,在過去的一個星期里,我的內心深處湧起一陣又一陣激情,使我迷惘,使我困惑,尤其是從昨天晚上開始,這種洶湧的情感之潮勢不可當。我不知道如何對付,如何控制它們。這種強烈的感情我如此陌生,因為我已經太長時間沒有感受過任何類似這樣的激情了。這些年來我們過着一種安定、平靜、沒有感情波瀾的生活,我們如此小心翼翼,唯恐失去了它——我們曾經歷過如此強大的風暴,忍受這麼許多情感的殘酷折磨,最後終於被拋到遙遠的地方,被拋上平靜、單調的海岸,卸下了心靈的負擔多麼輕鬆,對於命運的安排又是多麼感恩戴德。從那以後,我們所體驗的感情都是實實在在的、穩定和深沉的,猶如一條地下河流,潺潺地流過我們的心田;我們可以毫無顧忌地依賴它的力量——它從不改變流速,從不使我們顛簸、搖晃,從不使我們灰心失望,尤其合乎理想的是,它並不把我們置於它的控制之下。可是現在,我的心情不再平靜,我也失去了力量,現在我完全受這些新感情的支配——這些在歸來的途中,以及在多年離鄉背井之後回到這裏回到這個英國鄉村時我所感受到的激情——這感情的波濤越來越快越來越猛烈地向我湧來,今天早上徹底壓倒了我,把我弄得六神無主。我的兩個拳頭攥得緊緊的,手指尖感覺到黑手套裏面骨頭堅硬。

教堂後面那個斜坡上,人們在犁地,把最後一層上翻過身來,現出微微泛紅的深褐色。我能看見拖拉機沿着它仔細開掘出來的犁溝發着嘎嚓聲緩緩向前,坐在拖拉機上的人轉過身子看背後,天上一些鳥兒像一群小昆蟲在後面迅速掠過。

現在是十月。陽光照耀,照得我們臉上暖洋洋的,照得大地十分美麗。我欲面對這太陽,不想躲避它,不想用手遮在眼睛上方去擋開它;躲避和擋開是我對另一個太陽的習慣性舉動——對這些年來我們一直在它底下生活的那個嚴酷的、亮得刺目的太陽。眼前這個太陽,我想要擁抱而不是逃避;它的光芒,這些年來我如此渴望,如此思念,如此經常地、經常地回想。

烏鴉又派外亂叫起來,接着,倏地陡直向下落進樹林,不再有動靜;藍天一片空白。

那些人已經扛起棺木,此時正在轉身,我們也轉過身來,列隊站在他們後面。

邁克西姆僵直地站在我的旁邊。我們起步向前;他行走時樣子奇特,一抽一跑地,彷彿他是木頭做的,身體各部分都是用接頭連接。他的肩膀儘可能地靠近我的肩膀,但是並不擦著。我望着他,看見他嘴邊的肌肉和眼角旁好看的紋縷都緊繃着,看見他的臉色死一般地蒼白;我與他相距千里之遙,無法趕上他,因為他已經遠遠離開我進入了過去,進入了屬於他自己的、秘密的、封閉的世界——那個在我們獲悉噩耗的那一天他重新進入而我卻永遠無法跟隨他一同進去的世界。我納悶他是否記得那一次我們也曾跟在一個棺木後面這樣慢慢行走,那可怕的送殯,最近一次葬禮。我不知道。以為我們兩人的想法永遠可以溝通是一個錯誤,不管我們有時候會覺得它們是多麼接近,也不管我們在多大程度上覺得我們兩人和我們的想法在實質上是一體的。事實並非如此。在過去的十二年裏,我們在許多方面如同一人,一切都兩人分享,沒有任何秘密。然而,過去依然保留着秘密,過去投下了它的陰影,而陰影有時將我們分開。

我把視線從他臉上移開,看看上面,望望四周,這時候,它又來了,那感情的狂潮,還有那種以為身處幻境的感覺,於是我又一次頭暈目眩,得趕緊把自己控制住才行。這是不可能的,我不是在這裏。一定沒錯,我們不可能已經回來。

我們已經回來了。這情形就好像我在挨餓好多年以後突然坐到了宴會桌旁,餐桌上擺滿了色香味俱佳令人饞涎欲滴的食物,又好像我在滿嘴都是鐵鏽、黃沙和塵土,嘴唇乾裂口渴難熬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正躺在一條清澈、涼爽的小溪旁,可以用雙手窩成杯狀捧起水來洗臉,可以把水捧到嘴邊,不停地喝,盡情地喝。飢餓的時候,我有了豐盛的食物;口渴的時候,我喝到了清涼的溪水;我曾雙目失明,現在我重新看見了美麗的世界。我覺得怎麼也看不夠,怎麼也無法盡情地欣賞周圍的一切。田野、山坡、圍籬、樹木、前方的小丘、梨過的耕田、山毛櫸金燦燦一片的山坡林地、泥土的芳香、尚未凋落的最後一些樹葉的颯颯聲。「遠方有大海」的感覺;狹窄的道路、矮小的房屋、隱隱約約從遠處傳來的射擊聲、我們肅穆的隊伍經過一個農舍時門口一條狗的吠聲;炊煙裊裊,縷縷藍煙向陽光燦爛的金色天空升騰。一個男人騎在馬上,馬兒那圓滾滾的、閃閃發亮的大屁股像一顆栗子。騎馬人放慢速度等我們上前,最後勒馬停住。當送葬行列緩慢經過的時候他向我們脫帽致意。我從汽車車窗旁微微帶笑地注視着他,但是他端正地騎在馬上,目光向著別處。我納悶他是不是我們的一個朋友或者鄰居,便掉過頭去問邁克西姆。可是邁克西姆沒有看見,我覺得他相當麻木不仁——對於我,對於今天這個日子,對於我們的隊伍已經走到哪裏,對於勒住馬停在那兒的騎馬人,都沒有知覺。邁克西姆目不轉睛地看着前方,看着——或者說是竭力不看——別的地方、別的景物。但是我無法讓我自己停止對四周環視並沉醉於我所看見的一切,就像我無法讓我的心臟停止跳動一樣。不管導致我們來到這裏的原因多麼令人悲傷,我卻只能感到高興,快活得飄飄然,因為我覺得黑色汽車車窗之外的這個天地多麼美麗和輝煌,只是,在高興的同時,我還感到這一切簡直叫我難以置信,也使我充滿感激之倩,以致頭暈目眩,差點兒就要昏厥過去。不過,這喜悅也給我帶來一種罪惡感,我必須把這喜悅藏在心裏,不能對他承認,不能對任何人承認。

昨天晚上,在陌生、冰冷的床上,我醒一陣,睡一陣,始終心神不安;這趟很不舒服的令人生厭的旅行還在折磨着我的整個身心。我從迷迷糊糊的狀態清醒過來——時斷時續、半睡半醒的夢境中曾出現火車的輪子和法國境內平坦的、灰濛濛毫無生氣的田地——醒來之後發現自己身處絕對的寂靜之中,有那麼幾秒鐘心裏迷惑不解,無法肯定這是在什麼地方,也記不清為什麼來到了這裏。隨後,在我回想了起來的那個瞬間,我體驗到激動和幸福在我內心引起的第一次震蕩。回來了!離鄉背井這麼多年,我多麼想家,多麼渴望回家啊!現在回來了,回到了英國!這一喜悅使我忘掉了現實中的其它所有一切。

柔媚、奇異的月光充溢着整個屋子。它撫摸著白漆桌面的梳妝台;它讓灰白的四壁有了光澤;它覆蓋了鏡面、一個畫框的玻璃以及我那些刷子鍍銀的背面,把它們化成了水。我悄沒聲兒地走向屋子的那一頭,唯恐弄出聲響把他吵醒;我甚至不敢瞥一眼床上那長長的彎成弓狀的身軀——此刻蜷縮得像腹中的胎兒,因為我知道他已是心力交瘁,需要躲進夢鄉以求庇護。這次動身前我打點行裝幹得很匆忙,只隨便帶了一些衣服——現在我們已經沒有僕人照管這類事情,什麼都得我自己動手——這會兒急急忙忙地在箱子裏亂翻,花去好幾分鐘手指才觸摸到我的軟緞晨衣。

然後我把它披在身上,回到窗邊凳旁,把窗帘拉開一點兒。邁克西姆沒有被打攪。接着我拔起窗銷,悄悄打開窗戶。

我坐在窗邊向外望去,下面的花園這個時候對於我來說是一個神秘的地方,是童話里的一個景緻。我眼前的景色如此美麗,如此奇異,讓人看了心靈震顫。我這樣觀看的時候心裏知道——一個人有的時候硬是可以知道——無論在我以後的生活中發生什麼事情,我將決不會忘記眼下這段時間,它將成為滋養我心靈的一段回憶,如同有的時候我暗地回憶在曼陀麗那老房子的窗邊所看見的下面那玫瑰園的景色,從中得到心靈上的滿足。

在草坪中央,一棵巨大的圓柱形冬青樹投下它的陰影——一個完整的圓,猶如一條張開的裙子落在灰白的草地上;從花園那一頭紫杉樹樹籬上的一個缺口我可以看見池塘如偌大一枚銀幣擱在它那空空的石頭盆里。最後一批大麗花和菊花的莖梗頂端的葉球一動不動地耷拉着,看上去是黑的,但是它們的莖卻被月光剛成灰白;陳舊的單坡屋頂上的石板瓦隱約閃爍著銀灰色的光。花園之外是果園,樹上掛着最後的若干只蘋果,使黑XuXu的樹枝間這兒那兒有銀白色光點閃閃發亮;果園之外是地勢稍微高一點兒的圍場,裏面站着兩匹灰馬,慘白的形體如兩個鬼影。我久久地望着窗外,覺得永遠看不夠這迷人的景色,就在這時候幾行詩句在我眼前浮現,我想它們一定是我兒時在學校里讀過的,以後就忘了,直到此時才重新想了起來。

慢慢地,悄悄地,

月亮穿着銀鞋夜行。

瞧瞧這兒,望望那裏,

她見銀樹銀果分明。

可是我只記得這麼幾行。

不但花園的景緻如此深深地感動了我,使我如此欣喜和滿足,而且,從敞開的窗戶進來的夜間清新的空氣有一種難以形容的芳香,與我們在流亡中——此刻我情不自禁地把我們這些年來離鄉背井的生活看成是流亡——與我們在流亡中所習慣了的那種令人頭昏腦脹的夜間空氣大不相同。那種空氣有時候讓人覺得異乎尋常,往往使人過度興奮,使人透不過氣來,偶爾帶有惡臭,但永遠是陌生的,永遠與我格格不入。這個夜晚的空氣散發着我童年時代以及我成長時期的氣息,散發着家鄉的氣息。我聞到了經過霜打冷冰冰的草,聞到了樹皮,聞到了淡淡的煙味,聞到了被犁過的地,聞到了受潮的鐵,聞到了濕土、該叢和馬;我聞到了所有這一切,然而又沒有其中任何一樣東西的確切氣味。皓月當空,在這十月夜晚的清新空氣里,我聞到了花園、花園之外的鄉村以及花園周圍所有一切在物的氣息。

昨天晚上我們到達的時候時間已經很晚,天已經很黑了。我們吃完晚飯,卻一點兒也不知道餐盤裏的食物究竟是什麼滋味,跟我們在旅途中吃完每一頓那種粗糙、令人生厭的飯之後情形完全一樣。這趟令人暈頭轉向的旅行把我們弄得精疲力竭、獃頭獃腦,骯髒的衣服穿在身上也使我們覺得很不舒服。我感到臉上的皮膚和肌肉都繃緊著,嘴巴好像也很難張合,舌頭不知怎麼腫得出奇。我看了著坐在對面的邁克西姆。他的皮膚是透明的,目光獃滯,兩隻眼睛下面有疲勞的痕迹。他曾疲倦地露出一絲微笑,表明他需要安慰和鼓勵,我試圖給他,儘管此刻他彷彿距離我十分遙遠,而且,真奇怪,顯得那麼陌生,我記得很久以前,在那一次,他也是這副樣子。咖啡是渾濁的,喝在嘴裏是苦的,還帶着一種怪味道。餐廳裏面很冷,只有幾盞吊燈,光線昏暗。我注意到,其中一隻燈罩那醜陋的黃色羊皮紙上有一道裂縫,漂亮的傢具矇著一層灰塵,地毯上有少許幾處污漬。每一樣東西看上去都沒有得到應有的關心和愛護。在餐桌上我們以劣質飯菜為題目儘可能地找話說,到了樓上兩人便很少言語,偶爾咕噥幾句,也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關於這一趟旅行——橫跨灰色、愁苦的歐洲大陸千里迢迢來到英國的這一趟單調乏味的旅行。我們忍耐著,從車窗對外面凝望,沿途所見一片凄涼,滿目瘡痍,還有這麼許多灰黃、愁苦的面孔;有時候,在列車的隆隆聲中,我們也漠然地相互注視着對方的臉。有一回,在法國中部平原的某個地方,幾個孩子站成一行等待着越過鐵路道口,我向他們揮手,他們卻全都無動於衷——也許是因為沒有看見我——他們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可是我呢,因為太疲勞,情緒太緊張,焦慮得胸口疼痛,此刻又吃了一驚,感情突然起了大變化,覺得自己莫名其妙地受到別人冷落,心裏不舒服,於是開始思忖其它一些事情,無法再控制自己的思緒。

不過,這會兒,我靜靜地望着窗外,望着月光籠罩下的花園,心裏十分平靜。我如此端坐良久,後來聽見屋子深處某個地方時鐘敲過三下;我仍然毫無睡意,並為此感到高興,對於周圍的一片寧靜、那靜謐的花園給人的涼爽,以及那清新空氣的芳香,我充滿感激之情。我體味到——儘管是羞愧地體味到——極大的安寧、內心深處極大的滿足。

我繼續這樣坐着,差不多又過了一個小時,這時候邁克西姆突然翻一個身,唐突地揮動兩條手臂,還嘰里咕嚕不知嘟噥些什麼,於是我關窗擋住直往屋裏鑽的寒氣,來到床邊替他把被子蓋好,又像對一個焦躁不安的孩子那樣撫摸他的面孔使他平靜下來,然後小心地鑽進被窩。他沒有醒,我也在天就要亮的時候入了睡鄉。

早晨我一醒過來首先注意到的是晨曦,它與我們在異國他鄉所見有多麼大的不同,它多麼令人愉快,我對它又是多麼熟悉。我重又走到窗前,瞻望微微泛藍的灰白色天空,觀賞在秋霜覆蓋的花園上空漸趨明朗的黎明。我不可能是在這個世界上的任何別的地方,只可能是在這裏;面對晨曦——它的明澈、淡雅、柔和——當時我差點兒激動得流下眼淚。

我們出發去教堂的時候,看見縷縷晨霧飄移在樹木之間;我們看着它們在太陽照耀下消散,跟霜在陽光下融化一樣。我本能地將視線越過它們射向遠方——我知道,遠方有大海。昨天晚上我們到達多佛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在橫渡海峽的過程中,灰濛濛的海面一片晦暗,海水在舷窗外面波動,於是,說來奇怪,我壓根兒沒有在海上航行的感覺;後來,汽車快速地把我們帶走,送上長長的陸路。

儘管大海曾那麼多次可能危害我們,儘管它實際上已經給我們造成了這麼多傷害,在我們身處異國他鄉的時候我仍然思念大海——眼前時常浮現海水緩緩慢上海灘的情景,耳邊時常響起海水流過卵石發出的潺潺聲,還經常想像它撞到小灣的岸上浪花飛濺。大海是永恆的存在——這是事實;即便有濃霧,使一切聲音都變得低沉的最濃的霧,我仍然能透過它感覺到大海的存在;不管什麼時候,只要我想這麼做,我都可以去看海,去觀察它的運動,觀看映照在海面上的光,觀看光的變化、各種影子的漂移,以及波濤滾滾。我經常夢到大海,夢到我在晚上去海邊時看到大海是那麼寧靜,也夢到我曾經從某個高處俯視着月光照耀着的海面。在流亡的歲月里,我們居住在離海很近的地方,有的時候便去海邊散步,那個海風平浪靜、波光粼粼,它是半透明的,它那藍色、紫色、翡翠綠都鮮艷奪目,那是美麗如畫的海,迷人的海,簡直就是幻覺的產物。

那天早上在鑽進那輛黑色汽車的時候,我曾暫時停住,把臉轉向背後極目遠望,側耳傾聽,希望能較多地感受到遠方的大海。可是,我什麼都沒有看見,什麼都沒有聽見;大海離我們太遠了,而即使大海近在咫尺,就在花園的盡頭,邁克西姆也會躲避它,害怕承認它的存在。我回過頭來爬進汽車坐在他的旁邊。

全身上下一抹黑的那些人現在到了教堂的門廊前面,在那兒停住,稍微移了移肩上的棺木,把它扛得更穩些。我們站定在他們後面,心中茫然。忽然一隻知更鳥振翅飛進黑暗的空蕩蕩的門廊,很快又飛出來。看見這隻鳥兒我感到高興。我覺得我們好像是等候在燈光明亮的舞台的側翼準備上場的演員。我們只有幾個人。但是在拱道里向前走的時候,我看見教堂里卻坐滿了人。聽見了我們的腳步聲他們都站起身來;我猜他們大概都是老鄰居、老朋友,雖然我想此時我不會認得他們當中的許多人。

「耶穌對他說,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活……」①我們進入教堂,沉重的木門在我們身後關上,把秋天擋在門外,把陽光、梨過的田地、地里的耕作者、盤旋著向上飛去的百靈鳥。在冬青樹枝上歌唱的知更鳥以及醜陋的黑烏鴉統統擋在門外。

①《聖經·新約·約翰福音》第11章,第25節。

我們在過道里向前排長椅走去的時候,全體教堂會眾都被驚動,那情形好似微風吹過麥田;我感覺到他們灼熱的目光射在我們背上,感覺到他們對我們十分好奇,他們被我們深深地吸引,我還覺得整個教堂里回蕩着他們想問但是還沒有問的所有的問題。這教堂很美,它使我激動得連氣都喘不過來。我從來沒有好好想過我是多麼想念類似這樣的地方。這是一個平平常常的英國鄉村教堂,然而對於我來說,它和最了不起的大教堂一樣珍奇。在國外生活的這些年,我有時候悄悄走進一個鄉村的或小鎮上的教堂,在黑暗中與那些圍着黑色披巾、撥著念珠喃喃祈禱的老婦人跪在一起,教堂里點燃著的香和蠟燭的氣味對我來說像其他一切東西那樣奇怪;那些教堂似乎屬於某種異邦的宗教,跟國內嚴厲、冷漠的教堂大相徑庭。去那些教堂,體味那裏的肅穆、虔敬的氣氛,看看那兒既吸引我又使我反感的雕像和告解室,對於我來說是一種需要。我從來不曾試圖讓我的禱告有具體的內容,從來不曾具體、確切地懺悔或祈求過什麼,不管是在嘴上還是在心裏。在那兒,我只是有的時候體驗一種不連貫的但是力量無比強大的感情彷彿被一種壓力所驅動從內心深處漸漸向上湧起,直至差點兒似火山那樣猛烈噴發。這種激情是無法確切描述的,我想可以把它比作心急火燎地用手碰木頭①,為了……為了什麼?使我們可以得到保護?得到拯救?抑或僅僅是為了讓我們可以繼續在我們的庇護所里安全然而卻是索然無味地生活,不受鬼的騷擾和折磨?

①據迷信認為用手碰木頭可以避邪。

我不敢對自己承認我是多麼思念和渴望英國教堂,但是,有的時候,當報紙好不容易從家裏寄到了我們住處,我把它們翻來覆去地看的時候,我的目光落在星期天教堂將舉行禮拜的通告上,我慢慢地一行一行往下看,內心充滿了熱切的期望。吟詠祈禱文。聖餐。晨禱。合唱讚美詩。晚禱。斯坦福。達克。伯德。博伊斯①。「請指路,仁慈的聖靈亮光」②(斯坦納作曲),「你將使它……」,「如鹿之……」③。牧師。教長。讚美詩領唱者。主教。我默默地念著這些字句。此刻我偷偷地向左右兩邊瞥一眼,又抬起頭來面對着正前方的聖壇,我看見灰色石拱、窗枱、壁架、台階、望之儼然的那些紀念早已去世的當地鄉紳的匾額,以及寫在明凈的窗上的《聖經》語句。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裏來。我是藤蔓,你們是樹枝。調解人是有福份的。我一邊默讀著這些齊整、嚴肅的句子,一邊跟別人一起如土兵踏着喪禮進行曲的拍子在石板地的縱向通道上朝放着擱棺凳的地方走去。那裏的供桌上,聖水盂旁邊的大罐子和大缸子裏插著黃色和白色艷麗奪目的鮮花。我原先以為在教堂里我們與外面的田野風光完全隔絕,其實並非如此,因為燦爛的陽光正從兩側的窗戶射入,落在木頭的教堂長椅和灰白的石頭地面上;這是在英國,美麗、婦靜的秋天的太陽使我充滿了回到故鄉的喜悅,也使我浮想聯翩;陽光照在人們身上,照在人們捧在手中的祈禱書上,也給銀色的十字架抹上金輝;當那些人把比阿特麗斯的靈柩放下的時候,陽光溫柔地照在它那質地優良、保留着本色的櫟木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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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溫特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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