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1

剛剛步入八月份。

炎熱的太陽開始微微傾斜。

出租汽車司機原田光政在這天午後回到自己家中。他打開大門,從信箱裏取出一封信,邊看信封邊走進了廚房。

走進廚房,原田光政坐在椅子上,準備喝點兒冷飲,然後再睡上一小時左右的午覺。他深深地感到自己已不是拚命幹活的年齡了——近六十歲了。難道這是因為自己長期辛勞而自負了嗎?自知之明,對於原田說來還是有的。

這家雖小但總算是有一個,坐落在新宿的盡頭,雖說是在盡頭,可環境卻比較理想,緊靠着新宿御苑,從地理位置上看,夾在涉谷區和港區之間,雖處鬧市中心,卻有一種鬧中取靜的感覺。

原田光政有兩個孩子,義之和季美。義之畢業於帝國大學醫學院,現在帝大醫院內科工作;季美在短大①學習后在百貨商店工作。義之和季美的母親數年前因患胃癌去世了。如今,倘若原田還有什麼感到不滿足的話,也就只有這件事了。妻子若是還活着……,原田常常這樣遺憾地設想。

①為「短期大學」的簡稱。這種大學在1950年以後,作為一種特殊形式的大學得到日本政府的承認。它要高中畢業生或具有同等學歷者才能入學,學製為二年或三年,以專業性較強的職業教育為主要目標。

人們在生活中即便一切都平安、如意,有時也會因突然掠過的思鄉之情,而出現短暫的空虛。

原田把剛才收到的信通看了一遍,就將信放在了桌上。

「武川惠吉……」

他自言自語地嘟噥著。

原田從冰箱裏取出果汁,倒進玻璃杯中,一口氣就喝光了。他覺得愜意得出汗了。

原田若有所思地慢慢收住自己的目光。在空中,呈現出武川的面孔,許久、許久,原田一直凝視着他。原田回過頭來將信再讀了一遍:一份簡短的死亡通知書,但非正式的,似乎是家中某人書寫的,對於與死者生前的友誼,向收信人表示謝意。

信上講,武川是七月二十八日去世的,死因是由於發生交通事故而被送進醫院,曾一度即將康復,但結果卻……

原田一動不動了。

他從椅子上起來時,已不想再睡午覺了——必須去燒香!武川是老朋友了。雖然沒有什麼很傷和氣的事情以致關係疏遠,但兩人還是多年沒真正見過面了。有件事情,一直存在於四個人之間——除原田和武川之外,還有住在北海道紋別市的北條正夫和住在大阪的關根廣一。這件事深深地銘刻在四個人的心中,或者說象是背上了一個沉重的十字架那樣,終生不能解脫,既便是四人的關係逐漸疏遠了,但事情卻會永生地拴在他們的心裏。

原田駕駛着出租汽車離開了家。武川惠吉的家在練馬區。途中,他在佛壇買了把鮮花。

鴉雀無聲的武川家,只有武川的妻子在守着,三個孩子似乎都上班去了。原田在佛龕前合上掌,口中喃喃地念著,陳述自身的苦惱。沒有人會清晰地陳述自己的苦惱,這對於原田說來正合適,他不厭惡幹活,卻不善長言辭。

悼念完亡友之後,原田正準備告辭,被武川的妻子久子挽留住了。久子預備了茶果,並達說了武川病後的情況:

武川被車撞傷一事發生在七月十三日夜裏。武川家在練馬區和崎玉縣交界的附近。那天他下班后回家,已是十點過了,這時街上行人稀少,一輛小汽車從後面撞倒了毫無戒備的武川,然後又飛快地逃走了。

救護車將武川送進了就近的醫院,診斷結果,左肩部骨折,並懷疑顱內出血。翌日早晨,武川被轉送到在涉谷區的中央醫療中心,因為小醫院不具備這種診斷治療條件。

經中央醫療中心診斷,顱內僅是出血,手術后取出血塊,效果很好。過了十日,武川已能下床並單獨去廁所了。主治醫生保證說,不必再擔憂了。然而,院長親自診斷後認為,武川被車撞后,是否有腦器質損傷尚不清楚,但可以肯定已患有逆行性健忘症,並不嚴重,只有部分記憶消失。這是一種奇妙的健忘症,對於家中的事情尚有記憶,但對家裏人的事情卻遺忘了。

院長叫島中常平,是日本醫學界的重要人物,任帝大醫學院教授。中央醫療中心是醫療法人,這裏的醫師是由島中派系的人充任,並佔據着大廈七、八、九、十、十一層的樓面。前來這裏就醫的病人中極少有窮人。這是個年會費體制①的豪華醫療中心,與一般的醫院相比,更象是一座賓館。

①為日本醫院中實行的多種醫療制度中的一種。它每年向入會者徵收一定數量的醫療費用后,入會者便可免費就醫。實行這種制度的主要限於比較高級的醫院。

在這裏兼任院長的島中常平,每周僅門診一次。

有關武川的X光照片等資料已經齊備,島中的診察僅在於分析武川腦器質損傷和記憶損傷之間的關係。那天,他叫負責麻醉的醫生進行麻醉分析,在靜脈中注入安眠劑之類的麻醉藥,同時試探在有意識下睡眠時的記憶。其原理與催眠療法相似,解除壓抑,從意識中掘起失去的記憶和睡眠時的記憶,以進行治療。

不知道這種治療究竟有什麼作用,武川接受治療后返回病房,對前去探望他的妻子久子說,希望轉到別的醫院去。武川這時還能分辨出久子是自己的妻子,因為別人是這樣告訴他的,他也能夠感覺到。

「這裏是一流中的一流醫院啊!醫療設備最先進,院長先生又是帝大醫學院的教授,為什麼還要轉院呢?」

久子勸說武川。

說得完全是事實,默默無聞的武川惠吉按常理是不能入院的,只是因為武川最初去的那所醫院的院長是島中派的一員,才得以入院。

「不好。這裏,不好。」

武川固執地說。

「為什麼突然又說不好呢?」

久子追問。

「是大佐,好象是大佐……」

武川的眼睛獃滯地盯着天花板,象夢囈似的說着。

「大佐——這個,是什麼意思?」

久子進一步追問。

武川望着久子,目光是冰冷的。不對,久子隱約察覺在武川警惕的目光中,好象是膽怯吧?

就這樣,武川沉默了。

武川能夠感覺到久子是自己的妻子,但是沒有真實感,他與昔日的一切斷然隔絕了,武川說的「大佐」是什麼意思不太清楚,但至少可以肯定這是武川恐懼的焦點吧?武川已缺少真實感覺,對於難一能和自己交談的妻子,也不敢清楚地吐露「大佐」是什麼。不僅如此,還可以從武川呈現出的那種冰冷的目光中發現,裏面隱藏着一種神秘的恐懼感。

翌日,久子被護士叫到院長室去。

「請坐。」

島中是個體格健壯的男子,年齡大約六十開外,臉龐紅潤,目光犀利。相形之下,久子顯得怯懦而矮小。

「令人不勝遺憾的是……」

島中用臃腫的指頭夾着香煙。

「啊!」

她未經思考便脫口而出。

「情況不容樂觀。蜘蛛膜下的腦組織部分有損傷,頭頂左部附近破裂,顱內出血。破裂,是由於物理作用而波及到頭部另一側,以前沒有檢查到。」

「那麼,經您這麼一說……」

久子用詢問的眼神望着島中。

「危險。」島中避開了她的視線。「大體可以斷定,是由於大腦損傷而引起記憶損害,恐怕,還會出現幻視和幻聽等現象。」

「是這樣。那,先生,我的丈夫……」

「我們竭盡全力,可是……」

島中的話語含混了,面部也隱約呈現出苦澀的表情。

「是嗎?」

久子呆住了。

「那麼……」

島巾作出要起身的姿勢。

「先生,情稍等一會兒。我的丈夫昨天『大佐、大佐」地嘟噥,並且想轉院——不知這是什麼意思?」

「不必介意,是出現了幻覺。如果想轉院的話,那行啊!」

「不,先生,哪兒的話呀!」

久子著慌了。她已感覺到,院長的語氣突然變得冷漠了。

兩、三天之後,武川的病情惡化,很快就陷入昏迷狀態,不久便離開人世了。

「人就這樣地死了……」

久子強忍住盈眶的淚水。

「是嗎?」

原田的臉色蒼白,血液沸騰了。大佐——也許,原田很清楚,武川惠吉所說的「大佐」是什麼意思。

可是——難道真的是……

原田又自我否定了。

直至今日,是不會再出現了,一定是武川弄錯了。也許,由於麻醉而喚起了昔日的記憶,順口就說出了;再者,是因為腦損傷而產生的幻覺。要求轉院,這是由於記憶與現實變得模糊混淆了。但倘若不是這樣……

「唉,真是屋漏又遭連夜雨。肇事的車還沒查到,在我們去醫院與丈夫遺體告別的時候,家裏又被小偷盜了。您瞧瞧,連衣櫃什麼的都……,家裏就象被颱風掃蕩過一樣。」

原田忐忑不安地聽着久子的這番哀嘆。

要鎮定、要鎮定——原田在心中暗暗告戒自己,但立刻又返回到極度不安的狀態之中。

「那麼,給北海道的北條和大阪的關根發信了嗎?」

在告較之前,原田又詢問道。

「是的,一齊發出的。」

「哦。」

原田告辭了。

2

八月七日。

原田駕車路過新宿時,已近正午了。他無意中瞧見。車后坐席上有張乘客留下的報紙。哦,今天還沒讀報呢。於是小車向著附近的箱根公園馳去,他打算邊吃飯邊看報紙。原田是帶着飯盒出來的,保溫瓶中還裝着咖啡——這些都是女兒季美準備的。

將車停在公園門口,原田把報紙通看了一遍。在社會版登載有交通事故統計,也許是由於職業的緣故吧,原田有仔細閱讀這些消息的習慣。在統計記事下面,有幾條消息,無論是誰凡因交通事故而死的都要報道。

突然,原田的目光停住了,連溢出的咖啡將膝蓋打濕也沒意識到。那條消息是報道北海道紋別市的交通死亡事故:

死亡者姓名:北條正夫,五十五歲。十分惡劣的是,

肇事者逃跑了。

「北條正夫……」

原田緊張地念著,背脊沁出一股寒流,一直穿透背心。他立即惶恐地環顧叩周——旁邊有一個小小的教會附屬幼兒園,並不時閃現孩子的身影,附近有一個中年男子,一直在守護著孩子們。寒流迅速襲擊了全身。原田將咖啡杯扔在助手席上,慌忙地發動引擎,車撲、撲、撲地向後猛地一倒,輪子碾在一塊小石頭上,小石頭立刻濺起來,蹦進一家院牆,大概碰在了狗的身上了吧?狗奔命狂吠著。在倒車鏡中,映出了那個男子目送著車的驚愕神態。

有好幾個乘客在招手,可原田只顧朝前飛馳,哪還能看見這些。原田奮力拚搏著,有一種令人無法承受的重壓感。實際上,要這種把戲——開英雄車,決不是原田的性格。他用手指刮著額上的粘汗,車飛快地平治著。

車進了車庫。一回到家,原田就把門緊緊地鎖上,然後立即給在帝大醫院上班的兒子義之掛電話。

「義之嗎?是我。」

「怎麼啦,這麼急?」

義之不解地問道。父親極少掛電話來。

「我到北海道去一趟,大約需要三、四天吧。代我轉告季美一聲。」

「好的。嗯,是去旅行?」

「不對,這個,不是。紋別的朋友死了。從這兒去……坐飛機吧?」

「病死的?」

「好象是被車碾死的。」

「哦。那麼,您多加註意呀!」

「好。」

原田放下了電話。

他在航空公司買到了飛機票,很幸運,還有空位,又預定了從千歲至女滿別的支線飛機票。從女滿別去紋別就只有乘車了。

原田匆忙準備了一下,就離開了家。剛走出門,他突然收住了腳,與義之商量商量如何?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原田覺得兒子比自己強。自己的腦子不行,不,是與知識沒有緣,僅僅讀了小學——姑且認為自己還有點本事吧,但至少還不具備讀大學的能力。不僅是學習,義之還擅長體育運動,在高中時代柔道就達到了二段。進大學后,靠課餘勞動掙錢又加入了航空俱樂部,取得了駕駛小型飛機的執照;同時還加入了射擊俱樂部,因成績優異曾被推薦為國手,僅是費用過高而辭退了。性格熱烈、急躁,這一切都與父親自己恰恰相反。

與義之商量,那無異於求救了嗎?原田放棄了這一想法——不能商量,而且必須弄清北條正夫的死是否還含有其它因素。肇事者會不會是蓄意撞死而後逃走?倘若僅是普通車禍,原田也可以祛除因武川惠吉之死而籠罩的陰影。

原田沉思著向東京羽田機場走去。

「大佐……」

這是武川留下的話。說這句話時,他明顯地表現出懼駭的神色,數日後北條又死了——這一切僅是偶然的巧合嗎?

偶然的巧合?原田簡直不敢想像。一想到可能是昔日的亡靈復甦,原田不寒而慄。如果真是亡靈復甦——原田已意識到,伸向北條和武川的這隻死神的魔掌,遲早要來攫取自己。

到達紋別已是翌日午後了。

北條正夫的家在紋別港附近。多年以前。原田曾來拜訪過。

這是個大港,停泊著十幾艘即將出海的漁船。船身如同貨船一樣,究竟是漁船還是貨船,原田分辨不出。海鷗在空中狂舞,街道上到處滲透著魚腥味。

北條家就在眼前,在一扇橫貫南北的街道靠海一側。家人在進行葬儀準備。人們正在燒香,原田夾雜在香客中依次等待。燒完香,原田告訴一位幫忙接待的年輕人,說希望會見死者家屬、一會兒,出來一個青年,是北條的長子辰夫。北條正夫從事漁業,長子似乎繼承父業,在被太陽晒黑的容貌上,散發着海和魚的氣息。

「看了報紙,特意從東京……」辰夫的臉上露出驚詫的神色,「真對不起!」

「我們見面的時候不太多,不過是很要好的朋友,從過去……」

「家父也這麼說過。」

「為了給你父親祈禱冥福,我想參加葬儀。打攪了!唉,當時,是遇到了什麼事故……」

兩人正站着交談,北條家的狗——一條長毛狗,從旁邊走過來嗅着原田。

「前天晚上,家父從合作社聚會後在歸途中,沒走多遠就被車撞了。這個,多少也是因為醉了的緣故吧……」

辰夫想極力壓住憤慨,中斷了談話。

「內臟破裂而瀕臨死亡,被送進醫院,立刻動手術搶救,但四小時之後就停止了呼吸。從最初時刻起就處於昏迷狀態,連一句話也沒留下……」

他的聲音哽咽了。

「真遺憾!」原田深深地低下了頭,「那罪犯抓住了嗎?」

「沒有。」辰夫搖了搖頭,「警察立刻封鎖了公路,但……」

出事後,在場的目擊者當即報告了,十分鐘后,警察就封鎖了南面的涌別街和北面的興部街的人口。肇禍車是沿着238號公路向北駛去的,當然也封鎖了這條路。在十分鐘以內,連周圍的砂礫也逃不掉,完全是瓮中之鱉。這裏與都市不同,沒有岔道,只有一條灰色的道路,沿着海岸線一直伸向遠方。

但是,逃亡車竟漏網了。

第二天清晨,在紋別市街道的外側,發現了這部小型車栽進了田裏。車的主人是本地人。很快真象就清楚了,車被盜了。

據警察准斷:罪犯盜車來殺害了北條正夫,然後從街道外側的公路上將車駛進了田裏,又若無其事地步行回到街上。是的,可能不是單純的事故,從遠方來,盜車撞人,再棄車逃走,這種推測難道不能成立嗎?因而從一開始,警察就將調查的重點擺在殺人的原因上。

「警察在調查是否存在怨恨等這方面的情況。」

「你的父親,在這方面……」

「可能有吧?因為家父有一支槍。」

「是這樣。」

原田不知該怎樣才好,沒有必要再詢問了。

「真是欺人太甚!家父剛咽氣,遺體還沒運回家中,家裏又遭到了瘋狂的洗劫。在紋別市,殺人和偷盜的事都是十分罕見的。」

辰夫的語氣顯得有點兒自暴自棄。

「真不幸!」

原田低下了頭。

就這樣,與辰夫告別了。

在出葬期間,原田來到了港口。一走出來,就過來一條狗,夾看尾巴,搖著頭。他領時想起了「喪家之犬」這一形容。自己目前的處境,不正是如此嗎?

原田在海邊壁岸坐了下來,北條是被殺害的——對此他確信不疑。不可能是事故,與武川的情況如出一轍,兩家也是家屬在醫院守護期間家中被盜。倘若僅是武川,那姑且不論,北條也是這樣則決不可能再屬偶然了。

原田將他那陰鬱的目光投向了深深的大海。在黑雲和大海交融的地平線附近,死神好象在飄蕩,這死神,如同擴散的黑雲覆蓋着天空,不久也將訪問自己,連大阪的關根也……

罪犯在尋找什麼呢?大概是書信。明信片或通訊錄之類的東西。罪犯殺了武川,並抄了家,然後發現了北條的地址。從北條家又會發現誰的地址呢?原田在追憶自己是否曾給北條發過信。近兩、三年來,除賀年片之外,沒有其它的書信。有人習慣保存賀年片,也有人不保存,原田就是在正月以後便燒了。若是北條家有保存賀年片的習慣,那自己也已進入了罪犯的射程之內。不,可能與賀年片沒有直接關係,地址到處都有,從書信、賀年片等等郵件物上都可以找到。

倘若這樣,罪犯從武川家得到的通訊地址中,當然應有自己的地址了。

為什麼還不來殺呢——罪犯可能有點什參事情,先找到了北條。

狗來到了身旁,蹲下來。原田撫摸着它的頭。

3

沒有進入東京市區,在羽田機場,原田直接換乘了去大阪的飛機。

在舒適的飛機坐艙里,原田回想起關根廣一那爽朗的聲音。在紋別旅館給關根掛了個電話,電話中不可能細說,他僅告訴關根,武川和北條被殺害了,並想商議一下如何對付這件事、關根在四人當中性格最為開朗。「開玩笑吧?」他說罷就大笑起來了。「哪能拿這種事開玩笑呢?」經原田這麼一說,關根稍許沉默了一會兒。「但是,那個昔日的亡靈復生,不可能吧?這是偶然的事。嗯,是的。要不我到伊丹機場來接你?好好商量一下吧。哦,什麼地方?大阪?哪兒?好,就在那兒。」在爽快的笑聲中,關根放下了電話。

那笑聲至今猶在原田的耳際清晰地回蕩,惶恐的心靈在某種程度上似乎得到了安慰。

關根在大阪生野區汽車運輸業工作。他性格開朗豁達,這給予原田一種安全感,與關根商量總覺得會有辦法的——縱然是昔日的亡靈復甦而殺害了武川和北條,與關根協力,就不會束手無策了。在最後的關頭,總算是得到了關根的幫助,與關根聯合,就不容易遭到對手的襲擊了。原田想到這裏,感到勇氣倍增。

絕不能坐而待斃!一定霎進行反擊,伺機殺死亡靈的原形。雖然不能公開,但只要知道了原形是誰,置對手於死地的劍,原田一方也是有的,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把雙刃劍,現在說哪方會死於劍下還為時尚早。但他心裏非常明白,自己確實是迫於走投無路,才將恐懼轉為憤怒。

到達大阪伊丹機場時,已是午後了。在候機廳中不見關根的身影,原田也沒有進去,因為與關根約定的地點是在茶館,如果那裏的人太多,就在走廊上等。可是兩個地點都不見關根。原田決定在走廊上等待。大阪的交通情況不清楚,大概與東京大體相同吧,倘若遇到交通阻塞,晚到幾十分鐘也是可能的。

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又過去了。

原田開始坐立不安了。關根不來了嗎?在四人當中,只有關根是所謂買賣人。武川是中等企業的公司經理,北條是漁師,自己是出租汽車司機,只有關根不同,他是大阪的商人。到目前為止,昔日的亡靈會發現,它頻頻訪問的對手都是窮人。一個正常考慮問題的男子,尤其是象關根這種處於優裕生活環境中的男子,也許不會認為昔日的亡靈能夠復生——姑且認為確實有什麼,但與原田聯合又能起什麼作用呢?嗯,原田認為應該打消求援的念頭。

原田氣餒了。一定是這麼回事!用電話責問!?那關根會推口說是因為有什麼大宗買賣之類的事而不能脫身,故作灑脫,一笑了之。顯而易見,被出賣了——原田在這樣想。

然而,原田依舊在那裏等待。三十分鐘過去了。五十分鐘又過去了。

原田徹底死心了。到了航空公司售票處,詢問去東京的機票情況,上哪兒的票都沒了。他只好出了機場,去坐出租汽車到大阪,然後打算乘新幹線返回東京。

如今孑然一人了。在此以前,出於對關根的信賴,曾一度考慮過向對手進行反擊,可現在關根這個關鍵人物的態度卻如此冷漠——這個意外的打擊,使原田想奮力應擊的想法蕩然無存。

到了乘車場,原田還未甘心,又重新返回走廊上。他認為無論如何還是應打個電話問個究竟,關根雖沒來接,可也許正在盼望着自己呢?若是另一種態度,當場斷交就行了。

電話中是一個青年男子的聲音。

「哦,是找關根?這……」

話尾含混了。

「喂、喂,你是誰呀?」

原田這樣問。隨後出現了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

「我是關根的代理人。請問您是哪一位?」

「我是專程乘飛機到達伊丹機場,因為與他有一個約會,此刻正在等他。我是東京的原田。」

「是嘛,那實在太對不起您了。情況是這樣,關根他在昨天深夜死了。」

「啊!這、這、這……」

話已說不出來了。原田頓時感到一陣暈眩,眼前金花直冒,緊緊地握著電話。

「請鎮靜一點兒。昨晚九時,他在附近一家小飯館吃了東西后就出去了,等了很久也沒見返回。今天清晨,動員了許多青年人去找,才發現他掉進了附近的河裏。」

「警察,警察……」

「是的,腦後部有傷痕,是喝醉酒還是被擊后掉下去的,以及在什麼地點出的事?這一切正在調查之中。」

「謝、謝謝!……」

語無倫次地說完話后,原田放下了電話。他拎着從北海道給關根帶來的土特產出了電話間,雙腿一直在顫抖。在數米外的一個柱子旁,站着一個中年男子,注視着原田。這是一個非常消瘦、目光冷酷的男子。

原田發出了絕望的悲鳴,這悲鳴聲僅僅是在心裏呢還是已經呼喊出來了,連自己也爾清楚。他將禮物放在地上,邁步走開了。然而,腳已不聽使喚了,跌倒在走廊上,他一面爬起來,一面迅速地望着那個男子。這男子仍然以冷酷的目光注視着這一切,面部沒有任何錶情。

4

大門的電鈴響了。

「一定是爸爸I」

妹妹季美立刻站了起來。

原田義之仍然坐着,在喝兌淡了的威士忌。於是,他又拿出一個玻璃杯斟入了威士忌,這是給父親準備的。在工作之餘,父親最大的嗜好,僅僅是喝點兒酒。

自從父親給義之掛電話,說是為朋友送葬要去北海道,至今已過近九天了。在此期間,沒有任何聯繫,令原田兄妹非常擔心。父親無論對於社會還是對於家庭都是一個規矩人,與一切放蕩行為都無緣,連續休息九天而不上班,對父親說來確實是件異乎尋常的事。倘若再等四、五天沒有消息,原田兄妹就準備登尋人啟事了。

僅僅傳來一聲嘆息。從妹妹的這聲嘆息中,原田已知道不是父親了。走廊上傳來了腳步聲,隨之廚房中出現了朋友峰岸五郎的身影。

「是你?」

「是我。我是來問候的,不歡迎嗎?」

峰岸坐在椅子上。

「無論歡迎不歡迎,反正你的目的是找季美。」

「從季美那兒得到電話。說是你父親行蹤不明?」

峰岸如同喝啤酒那樣,一口氣將半杯酒喝乾了。」

「是的。」

「擔心了吧?」

「在北海道掛了個電話來,好象在葬儀后的第二天,要去女滿別機場。從那以後的行蹤就不知道了。」

「會不會又去拜訪親戚、朋友?」

「不會的。」

「是嗎?」

季美迅速走進廚房準備飲食去了。峰岸望着季美的臀部。二十三歲的季美已完全發育成熟了,長得豐滿的臀部充滿性感。峰岸暗暗地望着。男人在觀察女人的那些部位的時候,目光中包含着一種渴望,也可能會轉變成邪惡。

「喂!」

義之叫了一聲。

「嗯——啊,幹嘛?」

峰岸將視線回到了原田義之身上。

「我想出去尋找,你認為行嗎?」

「我也是這麼想。」

原田點了點頭。

「要是有用得着我效力的地方……」

「要是需要你幫忙,還得麻煩你的。」

原田感到現在沒有必要。峰岸在警視廳搜查課工作。若到了峰岸介入的地步,除非是父親死了。忠厚老實的父親是不會招人怨恨的,況且他又沒帶大量現金出去。

「那麼,好吧。不過,你父親也可能象休息一樣,做一飲悠閑的旅行吧?喂,和實習醫生涼子小姐的關係怎樣了?」

「一切正常。」

「快結婚了吧?」

「這事兒,還沒考慮呢。」

原田又斟上了威士忌。

「與我們這些老古董不同,你們醫生經常接觸護土,對待女人當然比較隨便了。」

「真的嗎?」

「當然,令人羨慕的職業……」

峰岸中斷了談話,仔細地注視着季美。

「你在這兒多玩會兒。」原田站了起來。

「好。」

「我還有點兒事情。」

只剩下峰岸和季美了,原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父親光政園到家裏,是翌日清晨。

他顯得異常憔悴,眼神中包含着痛苦,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與離家前相比,明顯地消瘦了。變化真大呀!

父親沉默地走進了房間。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兒子原田追問到。

「什麼也沒有。」

光政簡單地回答。

「爸爸!」

季美遞過來一杯咖啡,用責備的語氣說着。

「別擔心。在北海道時給大阪的關根打了個電話,他勸我去玩玩,我也覺得應該休息休息,便去了大阪。原想在大阪再給你們掛電話,可是……」

「可是,怎麼啦?」

「到了大阪,關根卻因故死亡了。」

「死了?」

「臨死的當天晚上,出去吃東西,好象是喝醉了酒而掉到河裏去了。武川惠吉、北條正夫、關根廣一——頃刻間三個人,唉,三個人都……我的老朋友都死了!這麼,我……」

光政的話模糊了。

「是這樣?」

原田的視線從父親憔悴的臉上移開了。這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三個老朋友相繼死去,而產生了一種絕望的情緒。原因也聽父親講過,這三人是從前的夥伴,但是怎樣的夥伴卻不清楚。父親歷來就沉默寡育,往日的事,也就是原田出生以前的事,基本上沒聽說過,僅僅知道父親和這三人平時相互間有賀年片、季節問候明信片等往來。

原田覺得應該讓父親安靜一下。

「義之——還有季美。」

父親對站起來的原田說。

「幹嘛?」

「我打算辭去出租汽車司機的工作。哦,辭職之後,並不想什麼都依靠你們,只是感到太疲憊了。」

「當然贊成。」

原田毫無造作地回答。

「已經辛苦一輩子了。就您父親一個人,有什麼麻煩的。」

「不,不是覺得麻煩你們。我……」

「怎麼了?」

「沒有,什麼也沒有。你們該走了,時間不早了。」

「也是的。那今晚再說吧?」

原田站起來。

光政目送著兩人上班去了。多麼好的孩子啊!光政心裏暗暗地感嘆。義之不久就可以獨自開業了吧。季美也和蜂岸五郎訂了婚。峰岸和義之從小學時代起就是好朋友,他大學畢業後進了警視廳,在搜查課工作。已經不是普通的平民百姓了。一生辛勞所得的補償就是義之和季美。這確實是值得慶幸的,縱然沒有留下什麼財產,但也沒有什麼可以怨悔的。對干光政說來,只要這兩個人存在,就象著着光明,但要離開他們去生活,那……

光政打定主意要離家出走,至於去何處卻無固定目標,隨意飄泊吧,只要能棲身度日就行了,自己還可以幹活,積蓄現在多少還有一點兒,不用向孩子們要錢也能出走。

到了銀行開門的時間,光政取出了存款。不到二百萬日元,但已足夠租間房屋和短時間的生活費用。回到家,立即開始作出門的準備,沒有什麼特殊的行裝,主要是衣物。大體收拾完畢。他將陰鬱的目光投向了狹窄的庭院。

難道只能出走嗎。他反覆思考後還是感到無路可尋。殺害武川北條,又殺害了關根的人,是決不會放過自己的,很清楚,那個兇手已在窺視自己了,死亡迫在眉睫。若不出走而尋找辦法,就只有對義之說明事情的全部真相。義之可能會與峰岸商量。倘若這樣,就會驚動警視廳,驚動大阪府警、北海道警。動用國家權力來追捕殺人犯,結果會怎樣呢?要是掀起了軒然大波,政府也捲入了……,政府的垮台,對於光政說來倒是無關緊要,他最關心的是:義之和季美若被捲入急流旋渦之中,平靜的生活就被徹底破壞了。

「這樣不行!」

光政自言自語地說。自己唯一能做的事。只有避開兇手,雖然絞盡腦汁,也再無良策了。怎樣離家呢?光政感到一定會有人尾隨。有人尾隨,那無論逃到天涯海角,又有什麼用呢?他最後決定,明日清晨,先叫來四輛出租汽車,都是關係要好的同事駕駛的,然後乘其中一輛逃向某個車站。要巧妙地鑽進同事的車裏,然後甩掉跟蹤者逃走——光政制定了一個逃往遠方的計劃。

他將實來的時令鮮花供在佛龕上,在亡妻的牌位前合上掌……

5

夜慕降臨了。

光政和季美兩人在吃晚飯。原田義之打電話來說他晚上十點回家。光政沒有告訴季美明晨要出走之事,也不打算對義之講。旅行包隱藏在出租汽車裏,準備天不亮就悄悄離家。他同季美一起喝了好幾杯兌淡了的酒,季美多次將話題引到光政近來心緒的變化上,但光政卻支吾開了。

還不到八點,光政就進了放電視機的房間,在狹窄的家裏,只有這裏收拾得寬敞一點兒。作為待客室。開了電視機,正在播出西部劇,光政一面抽煙一面看着。廚房裏傳來了打破東西的聲響,大概是季美摔爛了器皿吧?光政沒有介意。

隔了幾分鐘,房門開了,光政回頭一看,頓時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季美的嘴被堵住,雙手反綁,背後站着一個男子,瘦高的個子,顴骨異樣地突出,凹眼的眼中射出兇殘的光。這男子手中握著無聲手槍。

「啊!這……」

光政站了起來,凝固的血液轉瞬間又都沸騰起來了,一見季美反綁着,他什麼都全然不顧了,拚命地向那男子撲去。

無聲手槍發出了輕微的聲響,擊中了光政的胸膛,他如同被棍棒敲打了一下似的,通、通通地倒退了幾步,碰到了牆壁,然後倒在地上——他明白心臟被射中了,躺在牆邊等死吧。慢慢地呼吸開始停止,身、手、腳不能動彈了,眼瞼也不能翻動了,眼珠直直地瞪着,僅僅還有意識存在。

為什麼還不死呢?原田光政不太明白。不,也許已經死了,只是魂在看着眼前的光景。眼前的一切還能看見。

季美正要逃走,被那男子拉住了。季美的眼睛朝上看着,一張蒼白的瞼。她被拉回來,按倒在地,雪白的腳露了出來,連大腿也能見到了。季美因雙手被反綁着而不能動彈,想利用腳支撐起來,但辦不到。能見到褲衩了,那男子一直盯着下面。季美蜷縮著,但仍然輕而易舉地被剝下了褲衩,豐滿,白皙的臀部就在眼前。季美拚命地扭動着腰,裙子似掉非掉地在腿上搖動。那男子撕掉了裙子,任何遮掩物都不復存在了。看着季美扭動的胯檔和臀部.他那凹瞘的眼中射出一道凶光,猛然地抓在了季美的臀部,先是一隻手,再添一隻手。季美拚命地抵抗,扭動着臀部,想要起身逃走。

那男子的手離開了臂部,抓住了季美的頭狠狠地抽打,頻頻地響起重重的耳光聲。

「看你還動不動!」

那男子邊打邊用這嘶啞的嗓音吼著。這聲音彷彿什麼地方生鏽了一般。

季美的頭垂落在絨毯上,已經無力抗爭了。那男子又抓住季美的臀部,這次沒有再動了……他將手槍放在一旁,開始玩弄著臀部,用腳分開季美的腿,呼吸變得急促了,一隻手掐進季美那高高隆起裂縫,另一隻手撫弄著隆起的臀部。季美的周身都在顫抖。

住手!——光政拚命地喊。當然,並沒有聲響。

……

那男子慢慢地穿上了褲子。

季美嗚咽著,從脊背到臀部都在抽動。

那男子拿起了手槍,用腳將季美的身體撥過來,將槍靠近她的乳房。李美閉上了眼睛。

「不準打!」

光政減到,但發不出聲響,眼睛直直地瞪着,凝視着這一切。

那男子用槍壓住左乳房的同時,摳動了扳機,發出了輕微的聲響。季美的身體跳了一下,就再也沒有動了。

大門的電鈴響了。那男子聽見鈴聲,環視了室內一周,立即輕輕地出了房間。可以聽見輕輕的上樓腳步聲。

電鈴響了數次,無人開門。發出了開鎖的聲響。

「晚上好!」

傳來一個女人清脆的聲音。這是義之的戀人,實習醫生野麥涼子。

「不要進來!」

光政又喊道。兇手就藏在二樓,那個壞蛋渾身殺氣,進來要慘遭殺害。

走廊上傳來了腳步聲。她邊叫季美,邊向屋內探望。

「啊!」

涼子見此情景,不禁哀叫了一聲。他用雙手掩住蒼白的臉,立即就想跑出去。但是。他還是走進了屋裏,畢竟是位實習大夫,經常解剖實習,對見屍體已較為習慣了。她的神色很快鎮靜下來,但臉色依然蒼白。」涼子先蹲在季美身邊,切脈、觀察瞳孔。季美已經死了。

涼子又來到光政身旁。

——快逃走,在樓上!

涼子抬着光政的手腕,脈搏還在微微的跳動。

「伯伯!」

光政背靠牆壁和床角斜躺着。涼子邊叫也抱起光政,使他在床上仰卧。

就在這瞬間。光政的心臟里似乎在跳動,「通」地一聲心臟收縮了。光政發出了聲響。那聲音僅自己的耳朵能聽見。可是剛一出聲,呼吸又停止了。

「找警察,庫拉西……」

光政斷斷續續地說着。

「您說的『庫拉西』,是什麼意思?伯伯!」

涼子大聲地問。大概是兇手的名字吧?然而,原田光政的生命已經永遠地結束了。

涼子聽見有下樓的腳步聲——兇手還藏在上面呢?涼子立刻衝出房間。在跑出大門的剎那間,無聲手槍又發出了輕微的聲響。

子彈擊中了右手手腕,涼子發出了慘叫。沒有穿鞋的時間,她赤腳跑到了街上。背後傳來了兇手追趕的腳步聲,涼子拚命地呼喊。

一輛小汽車在涼子面前剎住,車門開了,跳下一個身穿美軍制服的軍官,緊緊地把涼子抱住了。

6

警視廳得到消息,已是八月十八日夜裏八點五十分了。

峰岸五郎在九點十分到達原田家。他並不知詳細的情況,僅知道110號的人被殺了。

「快開!」

峰岸向巡邏車司機大聲吼叫。無法估計是誰被殺害,是父親光政?是義之?還是季美?在原田家門口,已停了兩輛巡邏車。峰岸刨開圍觀的人群沖了進去,光政和季美的屍體依舊停放在那兒,他看了一眼便走出房間,步履瞞珊地進了廚房,坐在椅子上。

季美的雙手被反綁着,下半身被剝光,因遭凌辱而跨間沾滿皿,從撕爛的襯衫中露出了乳房,乳房上還有被槍擊后的燒痕。真是慘不忍睹。

是哪個混蛋!峰岸的拳頭在劇烈地顫抖。

報告者被帶進來了,是隔壁一家的主婦,年近四十,由於緊張而表情異常。

「請照你所見到的情況如實地講吧。」

峰岸以平靜的口吻說、聲調雖然平靜,內心卻壓抑著憤怒的烈焰。」

「我正準備出來關門,就聽見一個女人的悲鳴,那聲音如同布撕碎了一樣,萬分凄慘。我想是殺人吧?出來一瞧,只見一個青年女子光着腳沖向大街……」

「女人!確實是個女人嗎?」

「是的,不會錯。這時,一輛駛來的車突然剎住,從車上跳下一個美軍軍官,將那女人抱上車去,立刻向國立競技場方向駛去了。」

「美軍軍官,這是真的?」

「對,是個身材魁偉的軍人。穿着漂亮的制服。」

「車上還有其他人嗎?」

「那就不知道了。不過,我清楚地記得那個軍人是從車後門跳下來的。」

「大概有多大的年齡?」

「嗯,也許有三十左右吧?」

「車的番號呢?」

那女人搖搖頭。

「我一點兒也不懂得有關汽車的常識。」

「你說那女人高聲慘叫『殺人啦』而跑出來,看樣子是被誰追趕嗎?」

「是的,看那副拚死逃命的模樣……」

「看見這些以後,你當時怎樣?」

「我想後面一定有兇手,就跑回家了,不過,我立刻就斷定是110號。」

「那麼說,沒看見兇手了?」

「沒有。」

「麻煩你了。」

峰岸送走了這個女人。

在此期間,鑒別人員趕到了。經鑒定后可以確認,門上和周圍的土中以及路上都有血痕散佈,與目擊者的證詞相符。從而可以推論,那個逃出去的女人,在家中某處被擊傷了。

九點正,也就是在得到報案后的十分鐘,以新宿御苑為中心,設置了臨時檢查哨,新宿、涉谷、港等各署都設了包圍網,在這周圍地區也進行了盤查。

九點半鐘了,兇手沒有落網,美軍軍人乘的車沒有查到,也沒有任何有關那個受傷女人被搭救的消息。

美軍?

峰岸感到事情棘手了。若是美軍捲入,那一定有相當複雜的背景,他回想起原田光政近十天內行蹤不明一事。

中年的相良刑事走了進來。

「那個女人,莫非是同夥?」

他一面深思,一面闡述著自己的意見。

「不會的。故意大聲叫嚷,讓他人看見自已被美軍救走,這不合情理。哦,兇手很可能逃進御苑,請佈置一下全麵包圍。」

「知道了。」

和良剛出去,門口傳來了原田義之的聲音。峰岸沒有動。過了幾分鐘,原田進了廚房。

「這是怎麼回事?」

他的聲音和嘴唇都在劇烈地顫抖。

「喝口酒。」

峰岸熟悉地從廚櫃內取出威士忌和酒杯,放在原田面前。原田想倒酒,可杯子不住地顫抖,「吧嗒」一聲杯子摔碎了。

「是誰幹的?!」

「是誰操縱乾的。咱們一定要親手復仇!」

峰岸回答。

「誰把父親和妹妹……」

原田將臉深深地埋進了哆嗦的手中。

「兇手剛作案后,有個青年女子被追趕着從家裏跑了出去……」

「是野麥涼子!」原田唰地一卞站了起來,「現在哪兒?她瞧見兇手了嗎?」

「慢點兒,真的是涼子嗎?」

「門前的鞋是涼子的,而且我把家裏的要是給她了,萬一父親和妹妹不在家,也好在家裏等著。她在哪兒,受傷了嗎?」

「別着急。現在她下落不明。」

峰岸把原田又按回椅子上。

「……」

「涼子被兇手打傷后,她跑了出去,一輛開過來的美軍車搭救了她,向國立競技場的方向駛去了。現場雖有血跡,但並不多。事情發生在八點五十分,現在是九點五十分,大約過了一小時,但至今還沒有任何有關的消息。」

詢問了這些情況后,原田站起來,在行兇的那間房屋裏拿來了電話,接在廚房的插座上,用那顫抖的手撥着涼子家的電話號碼。原子沒有回家。也沒有打任何招呼。原田心想,她若受傷了可能會進醫院,於是又與她實習的那所醫院聯繫,涼子也沒有去。

「真糟糕!」原田痛苦不堪地說,「向美軍方面打聽了嗎?」

「正在照會之中。」

「什麼,那怎麼行!」原田站起來大吼,「眼看受了重傷,搶救遲了會死的!只有野麥涼子見過兇手,要是她再出了事……」

原田頹唐地坐下,他驀然預感到涼子已經死去——她是帶着血跡逃出去的,既然能逃出去,那就說明傷勢不重,倘若不是重傷,理應儘早與警察聯繫,再說無論傷勢輕重與否,只要就醫,醫生就會報告警察。如今一小時已過,沒有到任何地方的消息,說明涼子未去就醫——那麼,是死了。

並且,這不是一般的死亡,若是槍傷至死,美軍會立刻交出來,不,無論是否死亡。都一定會交四米,不交出來的唯一理由,就是美軍捲入了這一案件。美軍將兇手送進原田家,並在外面停車等待,但運氣不佳,剛作完案就碰到涼子來訪,並看見了兇手。決不能放走她!於是美軍佯裝救人,強行綁架了驚惶失措地逃出現場的涼子——涼子被殺了。

他出了房間,並不清楚峰岸對自己講了些什麼。

去殺!殺!殺!……原田的腦海里,頻頻閃視出這個念頭,一切一切郁全然不見了,眼前一片漆黑,黑暗中只有殺意存在。

他陷入了極度悲痛之中。

7

八月二十日,法醫對父親和妹妹的屍體進行的解剖經束了。

翌日,原田料理完所有後事。

參加悼念的人不多,除了妹妹的幾個朋友,父親的二位同事之外,就是母親的幾位親戚,父親沒有任何親戚。葬儀異常簡單,原田沒有款待悼念者。悼念者在葬儀結束後分別向原田安慰了幾句便告辭了。

家,凋敝了。

原田坐在父親和妹妹生前活動過的客廳里。家中有一塊巴掌大的庭院,父親不知從哪兒買來幾株樹,種在院子裏。庭院中還放有幾個花岔,不知栽的什麼,如今已是雜草滋生。

原田獃獃地望着庭院,眼前又浮現出妹妹那慘死的遺體——雙手反綁着,貼身襯衫被撕破,遭強姦後下半身全裸露著。一想到罪犯殺死了父親,又在父親的屍體前從容地姦污、並殺死了妹妹,原田頓時感到肝膽俱裂。

「在這兒哪?」

峰岸進來了。

「嗯。」

原田一動不動地回答。

「終於結束了。」

峰岸在對面坐下來。

「絕沒結束,現在才剛剛開始!」

「向罪犯復仇?」

「是的。不知道父親那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會不會是目擊到什麼?父親只不過是個汽車司機,歷來又都是規規矩矩的老實人,卻遭到連美軍在內的某個組織的殘酷殺害。這倒也罷了,對於男人說來,生活中總會遇到一些糾葛,麻煩是不可談免的。但是,罪犯竟又姦污了妹妹,並殺害了她……」

原田說不下去了。

「不僅是你,季美對於我說來,也是世上任何東西都無法取代的。我明知在緝查中滲入個人感情不好,但我仍要將這一案件當作自己的事情對待。這是對我的挑戰啊!」

峰岸也如同原田一樣,將視線轉向了庭院。夏日的陽光耀眼刺目,季美那慘遭殺害的屍體好象正躺在陽光之下。

「你無法查明這一案件……」

原田突然冒出這句話。

「無法查明,為什麼?」

「即使知道野麥涼子被美軍綁架,但警察無權搜查美軍駐地。怎麼辦?」

「千真萬確。但若與美軍有關,辦法總還是會有的。」

峰岸尷尬地說。

野麥涼子的足跡消失在原田家門口,得到目擊者報告是美軍救了她。所以,已正式照會駐日美軍司令部,拜託他們代為搜查。得到的正式答覆說:倘若發現當事者,定當引渡。

為進一步確定與美軍有關,必須要有充足的證據。他們聘請了科學檢查所前來協助,對在野麥涼子面前急剎車的輪胎痕迹也做了分析,然而沒有結果,因為痕迹不明顯。

誰還見過野麥涼子呢?搜查課正在趕印數千張她的照片,預計明天以內可在全城張貼。野麥涼子沒有去找過關東附近的任何一位醫生。

難道負傷是偽裝的嗎?

野麥涼子是同案犯——在搜查本部,持這種觀點的人越來越多。根據血跡化驗血型,全部是A型,與野麥涼子的一致。並且,又對血點飛濺的情況進行了分析——受傷者若是步行,血點就會朝着前進的方向呈橢圓形稍帶尖狀I若是跑步,那種特徵就更明顯,呈感嘆號甚至時針形狀,若是血點滴到牆壁或床等斜面上,隨着傾角的縮小,其形狀也相應變得細長;血點下落的高度也能說明問題,在足、腰、肩等部位,若是等量地滴下,其形狀也殊異。根據野麥涼子的血跡分析,可以推測血是從上半身滴下的。大致可以確定,是上半身受傷,邊流血邊奔跑。當然,這並不能斷言野麥涼子就不是同夥。

可是,峰岸有如下理由否定野麥涼子是同案犯:

第一,峰岸多次見過野麥涼子,她雖然作為實習大夫而比一般的姑娘幹練一些,但畢竟是個嬌柔的女子,不象能行兇的人。再說並沒有發現什麼一定要致戀人的父親和妹妹於死地的緣由。也就是說,缺少作案動機。

第二,兇手強姦了季美,野麥涼子若是同夥,那一定會目睹這一全過程。這不合情理。

第三,按照常理,作案者不會故意喧嘩而製造目擊者。

野麥涼子受槍傷、被美軍綁架,這是事實。警視廳正全力以赴尋找野麥涼子。只要找到見過兇手的野麥涼子,案件就容易破獲了,反之倘若野麥涼子被害,此案就棘手了。

兇手的指紋沒找到,唯一的遺留物就是殘存在季美陰道中的精液。根據精液分析血型為O型,但兇手是否就是O型血仍不能肯定。在血液中可以分為分泌型血液和非分泌型血液,要是非分泌型血液,例如即使是A型,在精液中也可能出現O型。這無異於沒有證據。

所以,搜查到此已經擱淺,搜查本部里籠罩着一派低沉、陰鬱的氣氛。然而,在峰岸的身上,只有不屈的鬥志。調查與美軍有牽連的部分,並非絕對不可能,峰岸在外事警察中有好友,那位好友與日本自衛隊調查室和美國中央情報局要員保持着秘密聯繫。但是,倘若不是美軍個別人員的介入,而與整個美軍無關,那大概中央情報局也得不到這類情報。峰岸一邊依賴外事警察搜集有關情報,一面全力以赴地尋找野麥涼子。

「我自己干!」

原田鄭重地宣佈。

「還是不幹為好吧。你無法去搜查,況且你還在醫院上班呢。」

「我要辭職!」

「辭職?」

「對。父親和妹妹遭到慘殺,戀人被綁架,或許也已被害,我難道還能苟且偷生嗎?」

「這……」

峰岸點點頭,他完全理解此刻原田的心情,悲痛已填滿了聰慧的頭顱。從兒童時代起,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一旦說了就執意要做,只要下定決心復仇,哪怕是赴湯蹈火也不能改變他那堅強的意志。

「無論怎麼說,解開這案件之謎的一個關鍵,是你父親去北海道參加友人葬儀之後到何處去了?你父親對什麼東西感到恐懼,打算出走就是一個很好的證明。畏怯什麼呢?你應當有所察覺。」

「……」

「說吧。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我也有權訊問,請不要忘記這點。」

關於原田光政那一段不明行蹤,原田完全保持沉默,倔強地沉默。沒有聽父親說過要去旅行的事。

「沒有什麼可說的嗎?」

「沒有。」

原田擺擺頭。

「愚蠢!你沉默吧,只是危險可能更迫近野麥涼子了。細細地權衡一下吧!」

「給我回去。」原田冰冷地說,「我自己干。」

沒有什麼想對警察說,再則也沒有什麼可說。也許,父親頓生疑竇的是,他那三位舊友蹊蹺地相繼死去——武川惠吉死後未隔數日,北海道的北條正夫又死於車禍,正因如此,父親僅僅見到報紙的報道,就匆忙趕到北海道去了。若是在平常,這麼遙遠的路程,拍封唁電或送去香奠就足夠了,親自趕去一定是有必要知道死因。隨後父親又掛電話給大阪的關根,正說明他已深感北條之死非同小可,因此才打算與唯一剩下的關根廣一商量。可是,就在父親到達大阪的同時,關根廣一也死了。從那以後有幾天的時間,父親去向不明,回家時他已心衰力竭了。他還準備辭去汽車司機的工作,並等義之和季美上班后,做出走的準備,把裝有衣物的皮箱藏在汽車中。峰岸的部下發現了皮箱,峰岸便以推測父親要出走,去銀行調查,近2O0萬日元的現金已被提走。這些錢在原田家行兇現場消失了。

峰岸委託北海道警方調查有關北條正夫的死因,對方答覆說,是事故死亡或是蓄意謀殺,正在調查之中。峰岸僅僅知道這些,至於武川惠吉和關根廣一的事情卻一無所知。

原田計劃待葬儀一結束,便立即着手調查三人的死因。在三人死亡的周圍,一定潛藏着一個令父親感到恐懼的幽靈,若再往前追溯,父親的沉默不語……包括父親在內四位舊友的過去,無疑發生過什麼異常的事情。倘若警方出面調查,死者家屬可能會因怯懦而不敢吐露真情,況且原田也從未閃現過這種念頭,即要依靠警察偵破此案。實在太殘忍橫暴了,父親、妹妹、戀人同時慘遭殺害。此刻的原田只有憎惡,他決心用自己的手結束兇手罪惡的生命。

法律確實是正義的,也會嚴懲兇手,但是無法找到能夠消除原田那滿腔仇恨的條文。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不歸的復仇者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偵探推理 不歸的復仇者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