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戀

初戀

《初戀》帶有屠格涅夫自身經驗的痕迹,描寫了父與子同時對公爵小姐齊娜依達的戀情。初戀帶着令人陶醉的喜悅,象無聲閃電與少年主人公心中勃發的無聲的、隱秘的激情相呼應,可公爵小姐齊娜依達尋求着熱烈的、真實的卻只能給她帶來痛苦的愛情;而帶給她痛苦、踩碎她的心的人正是少年主人公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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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給巴-瓦-安年科夫①……客人們早已散去。時鐘敲過了十二點半。只有主人、謝爾蓋-尼古拉耶維奇和弗拉基米爾-彼得羅維奇還在屋子裏。

主人按了一下鈴,吩咐收拾晚飯的殘杯冷炙。

「那麼這件事就決定了,」他低聲說着,更深地埋入圈椅里,並把雪茄點上火抽了起來,「我們每個人都得講講自己初戀的故事。您先講,謝爾蓋-尼古拉耶維奇。」

謝爾蓋-尼古拉耶維奇是個身體圓圓的小胖子,臉頰豐滿,一頭淡黃色頭髮,他先瞅了一下主人,接着抬起眼來望着天花板。

「我沒有初戀過,」末了他說,「我是直接從第二次開始的。」

「這是怎麼回事?」

「非常平淡無奇。我頭一次追求一個很可愛的小姐時,已經十八歲了,我向她獻殷勤的情況同我後來向別的女人獻殷勤時一樣,彷彿我早已是情場老手了。說實在的,我六歲時就愛上了我的保姆,這是我的初戀,敢是最後一次戀愛,但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們之間關係的詳細情節我都不記得了,即使我還記得,可誰會對此感興趣呢?」

「那麼怎麼辦呢?」主人開腔了,「我的初戀也沒有很多引人入勝的內容:在跟我現在的妻子安娜-伊凡諾夫娜認識以前,我沒有愛過誰,--我們的戀愛非常順利:親事是由雙方父親提出的,我們很快相愛了,並且毫不拖延地結了婚。我的戀愛故事三言兩語就可以講完了。先生們,說真的,我出的這個談談初戀的題目,是指望你們來回答的,你們不能算老翁,但也不是年輕的單身漢了;或許您能給我們講些什麼有趣的,弗拉基米爾-彼得羅維奇?」

「我的初戀確實不很平凡,」弗拉基米爾-彼得羅維奇訥訥地說,他這人四十歲光景,黑頭髮里已經出現了霜鬢。

「啊!」主人和謝爾蓋-尼古拉耶維奇異口同聲地說。「那就更好……請您講吧。」

「好吧……不過,我並不想講,因為我不是講故事的能手,我會講得枯燥乏味、過於簡略,或者是冗長煩瑣、很不自然。

假如你們允許的話,我把我所記得的全部情況都寫在筆記本里,然後念給你們聽。」

朋友們起先都不同意,可是弗拉基米爾-彼得羅維奇卻固執己見。兩星期後他們又聚在一起了,於是弗拉基米爾-彼得羅維奇履行了自己的諾言。

下面就是他寫在筆記本里的故事:

當時我已經十六歲了。事情發生在一八三三年夏天。

我與父母同住在莫斯科。他們在卡魯日門附近的涅斯庫奇內公園對面租了一座別墅。我準備考大學,可我不很用功,還是優哉游哉過日子。

誰也不管束我。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尤其是我的最後一個法國家庭教師離去以後,他一想到自己竟會像顆炸彈似的貿然闖進了俄國,心裏總是很難過,整天價臉上露出怨恨的神色躺在床上。父親對待我很親切,但並不關心;母親對我幾乎毫不過問,雖然她只有我這麼一個孩子,因為其他要操心的事太多,把她吞沒了。我父親還很年輕,而且風度翩翩、十分英俊,只是為了經濟利益才跟母親結了婚;她比他大十歲。我母親過着痛苦的日子:她經常激動、妒忌、生氣--不過那是在父親不在場的時候,她很怕他,他嚴厲、冷淡、難以接近……我沒有見過比他更鎮定自若、更自信和專橫的人了。

我永遠忘不了我在別墅里度過的頭幾個星期。天氣非常好;我們是五月九日,即聖-尼古拉節那一天從城裏搬來的。

我常常散步--有時在我們別墅的花園裏,有時在涅斯庫奇內公園裏,有時在郊外;我隨身帶着一本書,例如,卡依達諾夫的歷史教科書①,但難得把它打開;而更多的是朗誦詩歌,我背熟了好多首詩;血在我體內翻騰著,我的心發悶--

悶得甜滋滋的,真是滑稽可笑;我總是期待着,又似乎有所畏懼,對一切都驚訝不已,並且作好了準備;我浮想聯翩,我的想像力環繞着一些同樣的形象馳騁著,就象黎明時雨燕繞着鐘樓盤旋一樣;我時常陷入沉思,心裏發愁,甚至哭了;可是在那有時被悅耳動聽的詩句、有時被黃昏的美景激起的我的眼淚和憂傷中,我那開始沸騰的青春的歡樂心情,卻像春天的小草那樣破土而出了。

我有一匹坐騎。我常常親自給它套上鞍子,騎着它獨個兒到一個較遠的地方去,我縱馬馳騁,自以為是個比武的騎士(風在我的耳邊號叫得多麼歡快!),或者翹首仰望天空,把那明媚的陽光和藍天攝入了打開着的心靈。

我記得,女人的形象、以對女性的愛情的幻想,那時幾乎還從來沒有以一定的模式在我的腦海里出現過。但是一種對新奇的、難以形容的甜蜜的女性特徵……似懂非懂的、羞澀的預感卻潛藏在我所想過的和我所感覺到的一切之中了。

這種預感、這種期待滲透了我的身心;我呼吸它,讓它在我的血管里,在每一滴血液里翻騰著……它註定很快就會實現的。

我們的別墅是某個貴族地主的一所有圓柱的木房子,兩邊有低矮的小廂房。左邊小廂房是一家製造廉價糊壁紙的小工場,我到那兒去看過不止一次了。十來個瘦弱的、頭髮蓬亂、穿着油跡斑斑的長褂、面容枯黃的男孩不時地跳到木槓桿上去壓一部印刷機的矩形板,就這樣,他們用自己瘦小的軀體的重量壓印出糊壁紙上各種各樣的花紋。右邊小廂房空關着,準備出租。有一天--五月九日那一天以後又過了約莫三個星期--這間小廂房的百葉窗忽然全都打開了,窗口出現了女人們的臉蛋--有一戶人家搬進來了。我記得當天吃午飯的時候,母親問管家,我們的新鄰居是何等樣人,一聽到是個姓扎謝金的公爵夫人,母親開頭不無一些敬意地低聲說:「啊!公爵夫人……」接着補了一句:「大概是個窮夫人吧。」

「坐三輛出租馬車來的,」管家恭敬地端上菜盤時說,「他們沒有自備馬車,傢具也極簡單。」

「是呀,」母親答道,「不過有個鄰居到底好些。」

父親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她不作聲了。

的確,扎謝金娜公爵夫人不可能是個有錢的女人,因為她所租賃的那間小廂房是那麼破舊,又小又矮,稍微有些錢的人都不願意住這樣的房子。不過我當時把這些話當作耳邊風,並不在意。公爵的封號對我不起什麼作用,因為不久前我讀過席勒的作品《強盜》①。

我有一個習慣:每當傍晚時分,我就帶着一支獵槍在我們的花園裏轉悠,守候着烏鴉。我從來就痛恨這些鬼鬼祟祟的、又貪婪又狡猾的鳥類。在上述的那一天,我又到花園裏去了,走遍了所有的小徑,卻一無所獲(烏鴉認出了我,老遠就斷斷續續地呱呱叫起來),我偶然走近了那道把我們的花園跟附屬於右邊小廂房的那個狹長的園子隔開的低矮的柵欄。我埋頭走着。突然間我聽到一陣說話聲;我隔着柵欄一眼望去,不禁愣住了……一片令人納悶的景象呈現在我的面前。

離我約有幾步路遠的草地上,在那翠綠的木莓叢中站着一個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高個兒少女,她穿着一件帶條子的粉紅色衣服,頭上包着一塊白頭巾;有四個年輕人緊緊地圍住了她,她拿了一些灰色的小花朵輪流地打他們的前額,我叫不出這些花的名稱,但是孩子們都非常熟悉它們:這些小花朵的形狀像一隻只小袋子,它們打在堅硬的東西上,就會啪的一聲碎裂的。

那幾個年輕人都那麼樂於把他們的前額迎上去--這個少女的動作(我只看見她的側面)是那麼迷人,帶着命令的意味,含有親切、嘲弄,但又十分可愛的成分,我又驚又喜,險些兒叫了起來,我覺得只要這些美麗的指頭也來揍我的前額,我願意立刻放棄人世間的一切。我的槍掉到草地上了。我忘卻了一切,目不轉睛地望着那苗條的身材、那頸脖和美麗的雙手、那白頭巾下面有點兒蓬亂的淡黃色頭髮、那雙半張半閉的聰慧的眼睛和睫毛,以及睫毛下面那嬌嫩的臉頰……

「年輕人啊,年輕人,」忽然我身旁有人說起話來,「難道可以這樣凝望陌生的小姐嗎?」

我不禁全身一震,發獃了……有個黑頭髮剪得短短的男人站在柵欄那邊,離我很近,他以嘲諷的目光望着我。這當兒那位少女出向我轉過臉來……我在一張活潑的、神采煥發的臉上看見了一雙灰色的大眼睛--整個面孔忽然顫動了一下,笑了起來,潔白牙齒閃閃發光,兩條眉毛挺有趣地往上一揚……我滿臉通紅,從地上拾起了獵槍,在一陣響亮的,但無惡意的鬨笑聲中逃回到自己的屋裏,我撲倒在床上,用雙手捂住了臉。我的心跳得那麼厲害;我覺得害臊,但又很快樂:從來沒有這樣激動過。

休息一會兒之後,我梳理了頭髮,把衣服整理了一下,就下樓喝茶去了。那個年輕少女的形象在我眼前掠過,我的心不再狂跳了,但不知怎麼的卻令人愉快地揪緊著。

「你怎麼啦?」父親突然問我。「打着烏鴉了嗎?」

我本想把一切都告訴他,但話到嘴邊就縮住了,我只暗自笑了笑。上床睡覺時,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用一隻腳支撐著,轉體兩三回,然後抹上髮油,就躺下了--整整一夜睡得像死人一般。天亮前我醒了一會兒,稍微抬起了頭,興高采烈地望了望四周,又睡著了。

「怎樣跟他們結識呢?」這是我早晨一覺醒來后的第一個念頭;在喝茶前,我到花園裏去了,但並沒有太靠近那道柵欄,也沒有看見一個人,喝過茶后,我幾次走過別墅前面的那條街--遠遠地望着窗子……我覺得她的臉彷彿就躲在窗帘後面,我驚慌地趕快走開了。「不過我該跟她認識一下,」我邊想,邊在涅斯庫奇內公園前面的一片沙地上心緒不寧地走來走去。「可是用什麼方式呢?問題就在這裏。」我想起了昨天相遇時的一些最微末的的細節:我不知為什麼特別清楚地記起了她對我一笑的情景……可是,當我正在焦躁不安,想盡各種辦法的時候,命運卻來幫助我了。

我不在家的時候,母親收到了她的新鄰居送來的一封寫在灰紙上的信,信是用棕色火漆封口的,這種火漆印是只蓋在郵局通知書上和廉價酒的瓶塞上的。這封信寫得文理不通、字跡潦草。公爵夫人在信上懇求母親給予幫助:用公爵夫人的話說,我母親跟一些有勢力的大人物很熟悉,而她的命運和她孩子們的命運都掌握在這些人的手中,因為她正在打一樁非常重要的官司。「我請全(求)您,」她寫道,「就像一個貴婦人請全(求)另一個貴婦人那樣,同時我也很高新(興)能利用這個機會。」在信的結尾,她希望母親允許她來拜訪。我正好碰上母親心緒不佳的當口兒:父親不在家,她沒有一個可以商量的人。對「一個貴婦人,」而且還是個公爵夫人的來信是不能置之不理的,可是回信怎樣寫呢--母親卻不知所措。她覺得用法文寫回信不合適,而俄文正字法又非她所長--她知道這個弱點,不願意讓自己丟臉。看見我回來了,她很高興,立刻就叫我去拜訪公爵夫人,向她口頭說明,母親隨時願意為公爵夫人儘力效勞,請她在中午十二點到一點之間光臨敝舍。我內心的願望突然能夠很快實現了,這使我驚喜交集;可我沒有露出窘迫不安的心情--我先到自己的屋子裏去,繫上新的領結,穿上常禮服。我在家裏還穿着短上衣、翻領衫,雖然我已經覺得很不舒服了。

我走進了窄小、骯髒的廂房前室,情不自禁地渾身發顫。

一個頭髮灰白的老僕人接待了我,他有着一張古銅色的臉膛兒,一對憂鬱的豬眼睛,額上和鬃角上都佈滿了我一生中還從未見過的那麼深的皺紋。他手托一個只剩腓魚脊骨的菜盤,用腳掩上了通向另一間屋子的門,斷斷續續地說:

「您有什麼事?」

「扎謝金娜公爵夫人在家嗎?」我問道。

「沃尼法季!」一個女人的發抖的聲音在門后叫了起來。

老僕人默默地轉過身去,背朝着我,他那件號衣磨損得很厲害的後背露了出來,號衣上只孤零零地剩下了一顆褪成了紅褐色的帶紋章的鈕扣,他把盤子放在地板上就走了。

「你去過警察分局嗎?」還是那個女人的聲音問道。老僕人含糊地說着什麼。「啊?……誰來了?」又是那個女人的聲音。「鄰居的少爺!好,請他進來。」「請到客廳里去,」老僕人說道,他又出現在我前面,並把盤子從地板上拿了起來。

我整了整衣服,走進了「客廳」。

我不知不覺地來到了一間不十分整潔的小屋子,傢具簡陋,彷彿佈置得很匆促。靠窗那張一隻扶手已經損壞的圈椅里坐着一個五十來歲的坶婦人,她沒有戴頭巾,相貌不揚,身上穿的是一件綠色的舊連衫裙,脖子上圍着一條毛線花圍巾。

她她那雙不算大的黑眼睛一直盯着我。

我走到她跟前,向她行了禮。

「我可以跟扎謝金娜公爵夫人談幾句話嗎?」

「我就是扎謝金娜公爵夫人;您就是彼得先生的公子嗎?」

「是的。我母親叫我來拜訪您的。」

「請坐。沃尼法季!我的鑰匙在哪兒,你看見過嗎?」

我把母親對她來信的答覆告訴了扎謝金娜公爵夫人。她一邊聽我說話,一邊用她那粗大發紅的手指敲著窗框,等我說完了話,她又目不轉睛地凝視着我。

「很好,我一定去,」末了她低聲說。「您真年輕!請問您幾歲?」

「十六歲。」我不由得訥訥地答道。

公爵夫人從口袋裏掏出幾張寫滿了字的、油污斑斑的紙,接着拿到鼻子前面翻閱起來。

「多好的年華,」她忽然說,並在圈椅里轉動着身子,坐不安定了。「請別客氣,我這兒很隨便。」

「太隨便了,」我心想,不由是厭惡地打量着她那整個醜陋的體態。

這當兒客廳的另一扇門倏地打開了,在門坎上出現了昨天我在花園裏見過的那個少女。她舉起了一隻手,臉上掠過了一絲訕笑。

「這是我的女兒,」公爵夫人用胳膊肘指指她,低聲說。

「齊諾奇卡①,這位就是我們鄰居彼得先生的少爺,請問您的大名?」

「弗拉基米爾,」我激動得結結巴巴地答道,一邊站了起來。

「那麼您的父稱呢?」

「彼得羅維奇。」

「對了。我認識的一位警察局長也叫弗拉基米爾-彼得羅維奇-沃尼法季!別找鑰匙了!鑰匙就在我的口袋裏。」

那位年輕的小姐帶着剛才的笑容,微微眯縫起眼睛,頭稍微側向一邊繼續望着我。

我已經見到過monsieur②沃爾傑馬爾,」她開腔了(她那銀鈴般的嗓音像一股令人愉快的冷氣在我身上掠過),「我可以這們稱呼您嗎?」

「當然可以,小姐,」我嘟嘟囔囔地說。

「在哪裏見到的?」公爵夫人問。

公爵小姐沒有回答她的母親。

「現在您有事嗎?」她低聲說,一邊目不轉睛地望着我。

「沒有什麼事。」

「您願意幫我繞毛線嗎?到我這兒來。」

她向我點了點頭,從客廳里走了出去。我也跟着她走了。

在我們走進去的那個房間里,傢具稍微講究些,佈置得也比較雅緻。可是這當兒我幾乎什麼也沒有能夠注意到:我像在夢裏一樣走着,覺得渾身充滿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緊張的幸福感。

公爵小姐坐下了,拿出一絞紅色毛線,向我指了指她對面的一張椅子,一個勁兒地把這絞毛線拆開,套在我的兩手上。她默默地做着這一切。動作緩慢得滑稽可笑,在那微微張開的嘴邊仍然掛着快樂而狡黠的微笑。她開始把毛線繞在一張對摺的紙板上,忽然以明亮而迅速了的目光向我瞥了一下,使我不由得埋下了眼睛。當她那對常常半張半閉的眼睛睜得很大的時候,她的臉完全變樣了:臉上好像煥發出了光彩。

「昨在天您對我有什麼想法,mosieur,沃爾傑馬爾?」過了一會兒,她問我。「您大概指摘我了吧?」

「我……公爵小姐……我什麼想法也沒有,我怎麼能……」我窘迫不安地答道。

「聽我說,」她不以為然地說道,「您還不了解,我是個非常古怪的人;我希望人家對我永遠說真話。我聽說您才十六歲,可我二十一歲了:您看,我的年紀比您大得多,所以您應該永遠對我說真話……要聽我的話,」她補了一句。「您看看我,您為什麼不看我?」

我更困窘不堪,可我抬起眼來看她了。她微微一笑,只不過不是先前那種笑容,而是另一種表示讚許的微笑。

「您看看我,」她低聲說,溫柔地壓低了嗓音,「我不討厭人家看我。您的臉挺討我喜歡,我預感到我們會成為朋友的。

您喜歡我嗎?」她狡猾地補了一句。

「公爵小姐……」我本想開口了。

「第一,請叫我齊娜依達-亞歷山德羅夫娜;第二,小孩子(她作了糾正)--年輕人不把他們心裏想的直截了當地說出來,這算什麼習慣呢?大人才可以這樣。您究竟喜歡我不?」

雖然我覺得很高興,她跟我說話那麼坦率,可我卻覺得有點兒委屈。我想讓她知道,眼她打交道的不是一個男孩子,我儘力裝出一副很隨便的、嚴肅的神態,低聲說:

「當然羅,我很喜歡您,齊娜依達-亞歷山德羅夫娜,我不想隱瞞這一點。」

她的頭慢慢地搖了幾下。

「您有家庭教師嗎?」她忽然問道。

「沒有,我早已沒有家庭教師了。」

我扯了謊,我跟我的法國教師分手還不滿一個月哩。

「哦!我明白,您完全是個大人了。」

她輕輕地敲了一下我的指頭。「把兩手伸直!」她勤快地把毛線繞成了一個球。

我趁她還沒有抬起眼來,就仔細地打量着她,開頭是偷偷地看,後來越來越膽大了。我覺得她的臉比昨天更嫵媚了。

她臉上的一切都顯得那麼清秀、那麼聰慧、那麼可愛。她背朝着一扇掛着白窗帘的窗子坐着,陽光透過窗帘照射進來,一抹柔和的陽光照在她那非常輕軟蓬鬆的金髮上,也照在她那冰肌玉骨的頸脖上、她那微微傾斜的兩肩上和那酥軟平靜的胸脯上。我望着她--她對我來說是多麼珍貴、多麼親近呀!

我覺得我早已認識她了,而且在我認識她以前,我簡直什麼也不懂,沒有真正地生活過……她穿着一件深色的、已經穿舊了的連衫裙,圍一條圍裙,我覺得似乎我樂於撫摸這件連衫裙和這條圍裙的每一個皺褶。她的鞋尖露在她的連衫裙外面,我真想倒在這雙鞋子跟前……「此刻我坐在她對面,」我心想,「我跟她相識了……多麼幸福呀,天哪!」我高興得幾乎要從椅子上直蹦起來,可我的腳只稍微擺動了幾下,就象一個吃着美味可口的東西的孩子一樣。

我快樂得如魚得水,但願一輩子也不離開這個房間,不離開這個坐位。

她的眼皮慢慢地抬了起來,她那雙明亮的眼睛又對着我閃出了溫柔的光輝,她又莞爾一笑。

「您怎麼這樣瞅我,」她慢條斯理地說,並用指頭點了點威嚇我。

我不覺臉紅了……「她什麼都明白,她什麼都看得見,」這個念頭在我的腦海里閃了一下。「然而這一切她怎麼會不知道,怎麼會看不見呢!」

隔壁房間里忽然發出一陣什麼聲音--一陣馬刀的鏗鏘聲。

「齊娜!」公爵夫人在客廳里喊叫起來。「別洛夫佐羅夫給你弄來了一隻小貓。」

「小貓!」齊娜依達揚聲叫道,從椅子上霍地站了起來,把毛線團丟在我的膝蓋上,就跑出去了。

我也站了起來,把一絞毛線和毛線團放在窗台上,隨即走進了客廳,可我困惑地站住了:一隻花斑貓張開着爪子,躺在屋子中央,齊娜依達跪在它前面,小心翼翼地把它的小臉抬起來,公爵夫人身旁站着一個有一頭淡黃色鬈髮的年輕騎兵,他的臉紅噴噴的,兩腿向外微凸,他幾乎遮沒了整個窗戶間的牆壁。

「多麼逗趣兒呀!」齊娜依達連聲說了幾遍,「它的眼睛不是灰色的,而是綠色的,耳朵好大呀!謝謝您,維克多-葉戈雷奇!您真好。」

驃騎兵微微一笑,鞠了個躬,同時把馬刺咔嚓一聲碰響了,馬刀的鏈子也丁當了一下。我認出了,他就是昨天傍晚我見到過的那些年輕人當中的一個。

「您昨天不是說過,您想要一隻大耳朵的花斑貓……瞧,我弄來了。您的話就是法律唄。」他又鞠了個躬。

小貓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就嗅起地板來了。

「它餓了!」齊娜依達揚聲說道。「沃尼法季、索尼婭!拿牛奶來。」

一個穿着舊的黃色連衫裙、脖子上系著一條褪了色的圍巾的女僕端著一小碟牛奶走進來了,她把年奶放在那隻小貓跟前。小貓哆嗦了一下,眯縫起眼睛,舔了起來。

「它的舌頭多麼紅呀,」齊娜依達說着,幾乎把頭俯到了地板上,從側面去看小貓鼻子底下的那根舌頭。

小貓吃飽了就哼哼起來,還裝腔作勢地張開爪子。齊娜依達站了起來,轉身向女僕冷靜地說:

「把它帶走。」

「為着這隻小貓,請把您的一隻手伸給我,」驃騎兵說,他咧嘴笑着,並扭動了一下他那緊緊地裹在新的制服里的強壯的軀體。

「給您兩隻手,」齊娜依達不以為然地說,隨即把手向他伸了過去。他吻着她的雙手,這當兒她的目光穿過他的肩頭投向了我!

我木然站在原地,不知道我應該笑呢,還是應該說些什麼話,或者就這樣默不作聲。忽然我的家僕費多爾的身影穿過前室開着的門,映入了我的眼帘。他向我做着手勢。我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

「你來幹什麼?」我問道。

「您母親讓我來叫您回去,」他悄悄地說。「您沒有帶回話回家,她很生氣。」

「難道我在這兒已經待了很久了嗎?」

「一個多小時了。」

「一個多小時了!」我不由得複述了一遍,就回到了客廳,我恭敬地行了禮,碰了一下腳跟告辭了。

「您上哪兒去?」公爵小姐隔着驃騎兵向我了瞥了一眼,問道。

「我要回家了。我得稟告家母,」我轉臉向那位那老婦人補了一句,「說您一點多鐘光臨敝舍。」

「少爺,您就這樣說吧。」

公爵夫人連忙拿出鼻煙盒,大聲地嗅了起來,我甚至為此全身一震。

「您就這樣說吧,」她又說了一遍,眼淚汪汪地眨巴着眼睛,嘴裏還哼哼著。

我又鞠了個躬,就轉身走出房間,背上有一種不自在的感覺,年紀很輕的人知道有人在背後望着他時,都會有這種感覺的。

「喂,mosieur,沃爾傑馬爾,請常來看我們,」齊娜依達大聲說道,又縱聲大笑起來。

「她為什麼老是笑呢?」我心裏想着,在費多爾的陪同下回家去了。費多爾沒有對我說過一句話,只是帶着不以為然的神情跟在我後面。母親責罵了我,她覺得很奇怪:我在公爵夫人家裏能待這麼久,到底在幹什麼呢?我什麼也沒有回答她,就到自己的屋裏去了。我忽然變得很傷心……,我竭力忍住,不哭出來……我妒忌那個騾騎兵!

公爵夫人如約來拜訪我的母親,母親對她沒有好感。她們會見時我沒有在場,但是在吃飯時母親告訴父親說,她覺得這個扎謝金娜公爵夫人似乎是unefummetre#svuo#gaire①;並說她十分厭煩,因為夫人懇求她在謝爾蓋公爵面前為自己說情;又說夫人總是跟別人打官司,鬧糾紛--為desvillainesaffairesd#argent②;還說她一定是個非常愛挑撥是非的女人。不過母親補了一句,說她已邀請了她和她的女兒明天來吃飯(一聽到「和她的女兒」這句話,我就兩眼直盯着盤子埋頭吃飯。因為她到底是鄰居,而且是有名望的家庭。

聽了這些話,父親就對母親說,他現在記起來這是個什麼樣的夫人了;並說他在青年時代就認識了已故的扎謝金公爵,他受過良好的教育,但卻是個毫無作為、荒唐無用的人;又說在社交界人們管他叫「leparisien」①,因為他在巴黎住了很久;他很有錢,但他把全部財產都輸光了;「不知為什麼,大概是為了金錢,--不過這倒沒關係。你好像對我說過,你也邀請了她的女兒;有人對我說,她是個很可愛的、有教養的小姐。」

「啊!那麼她不象她的母親。」

「也不象她的父親,」父親說,「公爵雖然也受過良好教育,但卻很愚蠢。」

母親嘆了口氣,沉思起來。父親也不作聲了。他們談這些話時,我覺得很不自在。

飯後,我到花園裏去了,不過沒有帶槍。我立誓決不再走近「扎謝金家的花園」,可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卻誘使我又向那兒走去,這次沒有白來。我還沒有走到柵欄跟前,就看見了齊娜依達。這會兒只有她一個人。她手裏捧著一本書,沿着小徑緩步走着。她沒有發覺我。

我幾乎讓她走過去了;可我忽然想出了一個主意,咳嗽了一聲。

她掉轉頭來了,但沒有站住,一隻手挪開了圓草帽上一條寬闊的淺藍色的帶子,她看了我一眼,淡淡地一笑,又凝眸看起書來了。

我摘下了制帽,在原地稍稍猶豫了一陣,就心情沉重地走開了。「Quesuis-jepourelle?」①我在心裏(天曉得為什麼)用法語想着。

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在我身後響了起來:我回頭一看--

父親邁著輕快的步了朝我走來。

「這位就是公爵小姐嗎」他問我。

「是公爵小姐。」

「難道你認識她?」

「今天早晨我在公爵夫人那兒見到過她。」

父親站住了,用腳跟急劇地轉過身去,往回走了。當他趕上了齊娜依達,跟她並肩行走時,他彬彬有禮地向她鞠了躬。她也向他行了禮,臉上不無一些驚訝的神色,並把書放下了。我看見她一直目送着我父親。我父親一向穿得很講究--別具一格而且很大方;可是他的身材在我看來從來沒有比今天更勻稱,他那頂灰色呢帽戴在他那已經有點兒稀疏的鬈髮上也從來沒有比今天更合適、更漂亮。

我本想走到齊娜依達跟前去,可她連瞧也不瞧我一眼,又捧起書本走開了。

這天的整個晚上和第二天早晨我都是在精神沮喪的麻木狀態中度過的。我記得我打算用功讀書了,開始看卡依達諾夫的教科書,這本著名的教科書那排得很稀疏的每一頁、每一行字只是白白地在我眼前閃過,「愷撒①以作戰勇敢著稱」這一句我接連念了十遍,可我卻一點兒也不懂得這句話的意思,於是就把書放下了。吃飯前,我又在頭髮上抹了油,再穿上常禮服,繫上了領結。

「這是為什麼?」母親問道。「你還不是一個大學生呢,天曉得,你能不能考取?不是早已給你做了一件短上衣嗎?可別把它丟在一邊。」

「有客人要來,」我幾乎失望地嘟噥著。

「真是胡說八道!這是些什麼客人!」

我只好服從。於是脫去常禮服,換上了短上衣,但沒有拿下領結。在午飯前半小時,公爵夫人帶着女兒來了;這位老婦人在我已經見過的那個綠色連衫裙外面披上了一條黃色披巾,戴了一頂飾着火紅色帶子的舊式帽子。她馬上就談起自己的期票來了,還唉聲嘆氣,抱怨著自己的貧窮,並且「苦苦哀求」,但一點兒也不覺得害羞:她仍然不拘小節地大聲嗅着鼻煙盒,還是那麼隨便地在椅子上轉來轉去,坐不安定。她似乎沒有想到自己是個公爵夫人。可是齊娜依達的舉止卻很嚴肅,幾乎很傲慢,十足是個公爵小姐的派頭。她臉上露出了冷若冰霜、莊重自尊的神情--我都不認識她了,覺得她的目光、她的笑容都很陌生,雖然她以新的姿態出現,在我看來還是非常嫵媚動人的。她身上穿一件透明的、帶淡藍色花紋的薄紗連衫裙;她的頭髮照英國的式樣梳成了一綹綹長捲兒,沿着兩頰往下垂著:這種髮式跟她那冷若冰霜的神情倒是很相稱的。吃飯時,我父親就坐在她旁邊,並以他所特有的大方而鎮靜的、彬彬有禮的態度招待着自己的鄰居。他有時瞅她幾下--她也不時地望望他,但目光那麼古怪、幾乎含有敵意。他們用法語交談著;我記得,齊娜依達的純正發音簡直使我感到驚訝。公爵夫人在用餐時仍然無拘無束,大吃大喝,盛讚菜肴的鮮美可口。母親顯然對她厭煩透了,帶着一種鬱悶而輕蔑的態度應付着她;父親有時稍微皺幾下眉頭。母親對齊娜依達也沒有好感。

「這是個多麼傲慢的女人,」第二天她說。「請想一想--

她有什麼可驕傲的--avecsaminedegrisette。①」「你大概沒有見過格里澤吧,」父親對她說。

「那要謝天謝地!」

「當然要謝天謝地……不過你怎麼可能給她們下斷語呢?」

齊娜依達壓根兒不理我。飯後不久公爵夫人就告辭了。

「我希望能得到你們的大力幫助,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和彼得-瓦西里耶維奇,」她拖長著聲調對我父母說。「又有什麼辦法呢!好日子是有過的,但是已經過去了。雖然我是個公爵夫人,」她帶着不愉快的笑聲補了一句,「如果沒有吃的,爵位又有什麼用!」

父親畢恭畢敬地向她行了禮,送她到前室門口。我穿着自己那件太短的上衣站在那裏,眼睛望着地板,彷彿是個被判處死刑的囚犯。齊娜依達不理我,使我十分沮喪。但我大吃一驚的是當她打我身邊走過時,眼睛裏流露出以前那種親切的神情,並急促地對我低聲說:

「八點鐘請到我們那兒去,聽見沒有,一定要……」我只是把兩手一攤,而她把白頭巾披在頭上,走了。

八點正我穿上了常禮服,把額上的頭髮梳得高聳一些,然後走進了公爵夫人所住的那間小廂房的前室。那個老僕人臉色陰沉地瞥了我一下。不情願地從長凳上站起來。客廳里響起了一陣陣歡笑聲。我推開了門,不禁驚訝得向後倒退了幾步。公爵小姐站在房間中央的一張椅子上,臉前拿着一頂男人的帽子;椅子周圍簇擁著五個男人。他們都力圖把手伸進帽子裏去。可她把帽子往上舉起,並且用力抖動着。看見了我,她大聲叫道:

「你們等一等,等一等!來了一位新客人,應該也給他一張紙片,」她輕盈地從椅子上跳了下來,一把拉住了我那件常禮服的翻袖口。「走吧,」她說,「您幹嗎站着?

Messieurs①,讓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monsieur沃爾傑馬爾,我們鄰居的少爺。而這位,」她向我轉過臉來,補充說,並依次指著客人們,「--馬列夫斯基伯爵、盧申醫生、詩人馬依達諾夫、退伍上尉尼爾馬茨基、驃騎兵別洛夫佐羅夫,您已經見過他了。請多多關照。」

我怪難為情的,甚至沒有向任何人點頭行禮,我認出了盧申醫生就是那位膚色黝黑、一頭黑髮,曾經在花園裏使我十分難堪的先生;其餘的人我都不認識。

「伯爵!」齊娜依達繼續往下說,「請你給monsieur」沃爾傑馬爾寫一張紙片。」

「這不公平,」伯爵帶着輕微的波蘭口音表示異議,這是個衣着講究、一頭黑髮的美男子,有一雙富於表情的深棕色眼睛,一根細長而白皙的鼻子,那張小嘴上面留着一撮修得很整齊的小鬍髭,「他還沒有跟我們玩過方特遊戲②呢。」

「不公平,」別洛夫佐羅夫和另一位先生也這麼說,這位被稱為退伍上尉的先生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人,一臉大麻子,頭髮鬈曲得像黑人,背有點兒駝,羅圈腿,穿着一件鈕扣鬆開、不帶肩章的軍服。

「請寫一張紙片,我在跟您說話,」公爵小姐又說了一遍。

「幹嗎反對?

monsieur沃爾傑馬爾跟我們還是第一次玩遊戲,今天他不必尊守規則。用不着發牢騷,寫吧,我要求這樣做。」

伯爵聳了聳肩,但是順從地低下了頭,那隻戴着幾隻嵌寶戒指的白皙的手拿起了鋼筆,扯下了一小張紙片,並在上面寫了起來。

「至少要讓我們向沃爾傑馬爾先生說明一下是怎麼回事,」盧申用嘲笑的口吻開腔了,「要不然,他會完全張皇失措的……要知道,年輕人,我們在玩方特遊戲呢;公爵小姐受罰了,凡抽到幸福紙片的人,就有權利吻她的手。我跟您說了話,您懂嗎?」

我只瞥了他一眼,仍然莫名其妙地站在那裏;可是公爵小姐又跳到椅子上去了,又把帽子抖動起來。大家向她探過身去,我也跟在他們後面。

「馬依達諾夫,」公爵小姐對一個高個子的年輕人說,他的臉兒瘦瘦的,有一雙盲人般的小眼睛,烏黑的頭髮長得出奇,「您是一個詩人,應當豁達大度些,把您的紙片讓給mon#sieur沃爾傑馬爾,讓他能夠得到兩次機會。」但馬依達諾夫拒絕了,他搖了搖了頭,把頭髮揚了起來。

我繼眾人之後也把手伸到帽子裏,拿了一張紙片,就把它打開了……天哪,當我看到上面寫着「接吻」兩字的時候,真是喜出望外。

「接吻!」我情不自禁地大聲叫道。

「好啊!他中獎了,」公爵小姐緊接着說。「我多麼高興啊!」

她從椅子上跳了下來,兩眼閃爍著光芒,令人陶醉地瞥了我一眼,我的心不禁怦怦地直跳起來。「您覺得高興嗎?」她問我。

「我?……」我嘟嘟囔囔地說着。

「把您的紙片賣給我吧,」別洛夫佐羅夫忽然湊近我的耳朵唐突地說。「我給您一百盧布。」

我對這位驃騎兵報以憤怒的一瞥,齊娜依達不禁鼓起掌來,而盧申卻大聲叫嚷:好樣兒的!

「可是,」他繼續往下說,「我是司儀,應當讓大家遵守一切規則。

Monsieur沃爾傑馬爾,您要單腿跪下!是我們的規矩。」

齊娜依達站在我面前,頭朝下,微微向一邊傾斜著,好像是為了把我看得更清楚些,並莊重地伸給我一隻手。我的眼睛發花,模糊不清;我本想單腿跪下,結果兩條腿一齊跪下了--我的嘴唇笨拙地吻了下齊娜依達的手指,動作十分不自然,竟讓她的指甲輕輕地撓了一下自己的鼻尖。

「好啊!」盧申叫了起來,一邊扶我站起來。

方特遊戲繼續進行着。齊娜依達讓我坐在她身邊。不論什麼處罰方法她都想得出來!順便說說,有一次要她扮演一尊「塑像」,她挑中了那個面貌醜陋的尼爾馬茨基充當自己的台座,她叫他伏在地上,還要他把臉貼到胸部。鬨笑聲一刻也沒有停止過。我是在一個規規矩矩的貴族家庭里長大的,是一個離群索居、受過嚴格教育的男孩,這種大聲喧鬧,不拘禮節的、近乎瘋狂的歡樂,這種跟陌生人空前的交往,猛烈地衝擊着我的頭腦。我簡直象喝了酒一樣沉醉了。我放聲大笑,信口開河,聲音比別人更響,邊坐在隔壁房間里的老公爵夫人也走出來看我了,她正在那裏跟一個從伊維爾斯基門①請來的小官吏商量打官司的事。可我卻覺得那麼幸福,甚至對任何人的嘲笑或白眼,正如常言所說,都滿不在乎。齊娜依達對我仍然加以青睞,不讓我離開她。在一次受罰中,我得到了跟她並排坐在一起、用同一條絲頭巾蓋在兩人頭上的機會:我應當把自己的秘密告訴她。我記得,我們倆的腦袋忽然籠罩在悶熱的、半透明的、芬芳的昏暗中,她的眼睛在一片昏暗中親切而柔和地放射著光芒,張著的嘴唇吐出縷縷熱氣,她的牙齒露了出來,她的發尖觸得我痒痒的,使我渾身發熱。我默不作聲。她神秘而狡猾地莞爾而笑,末了,她對我悄聲說:「喂,怎麼樣?」可是我只是漲紅了臉,笑着,並把臉扭開了,我幾乎喘不過氣來。方特遊戲我們都玩膩了,於是玩起一種繩子遊戲來了。天哪!當我獃獃地望着的時候,我的指頭挨了她猛烈的一擊,我感到多麼高興啊,接着我故意竭力裝出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可是她卻逗弄我,不再碰我伸到她面前的那一雙手!

那天晚上我們還玩了其他遊戲!我們也彈鋼琴,唱歌,跳舞,扮演一群茨岡流浪漢--讓尼爾馬茨基裝扮成一頭熊,叫他喝鹽水。馬列夫斯基伯爵為我們表演了各種紙牌戲法,最後還表演了打惠斯特②,他把牌洗了一遍,將所有的王牌全都分發到自己手裏,為此盧申「榮幸地向他祝賀」。馬依達諾夫給我們朗誦了他的長詩《兇手》片斷(事情發生在浪漫主義全盛時期),這首長詩他打算用黑色封面印上紅色書名出版;我們偷走了從伊維爾斯基門請來的那個小官吏膝上的帽子,叫他跳哥薩克舞來贖;我們叫沃尼法季老頭兒戴上婦女的包發帽,而叫公爵小姐戴上男人的帽子……這一切真是不勝枚舉。只有別洛夫佐羅夫越來越縮到角落裏去了,他緊蹙眉頭,一臉怒氣……有時他兩眼沖血,滿臉通紅,好像馬上就要向我們大家猛衝過來,把我們當作木片四處亂扔;可是公爵小姐不時地瞧着他,點點指頭威嚇他,於是他又躲到自己的角落裏去了。

我們終於胡鬧得精疲力盡了。雖然公爵夫人,用她的話來說,非常愛嬉鬧,不管怎樣叫嚷她都不怕,但是她也感到十分疲乏,想要休息了。夜裏十一點多鐘開出晚飯;一塊不新鮮的乾酪,幾個用剁碎的火腿做餡兒的冷包子,這些包子我倒覺得比任何酥皮大餡餅都可口;酒只有一瓶,這瓶酒多麼奇特:深色的大口瓶,瓶里的酒呈玫瑰色,不過沒有人喝酒。我走出廂房時,疲憊和快樂得沒有一絲力氣;齊娜依達在分手時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又莫名其妙地微微一笑。

我覺得有一股沉悶而潮濕的夜的氣息向我那熱辣辣的臉上撲來;看來,大雷雨就要來臨了;烏雲逐漸增多,在天空中浮動着,它們那如煙似霧的輪廓明顯地改變着。微風在黑--的樹林里不安地顫慄,隆隆雷聲在遙遠的天邊某處彷彿在對自己憤怒地發出喃喃怨語。

我從後面台階偷偷地回到了自己的屋裏。我的老僕人睡在地板上,我不得不從他身上跨過去;他醒了,一看見我就說,母親對我又十分惱火,又要打發他來找我,可是父親阻止了她。我從來沒有不向母親道聲晚安,不讓她祝福幾句,就躺下睡覺的。可現在沒有辦法了!

我對老僕人說,我自己會脫衣服睡覺的,我吹滅了蠟燭……可是我並沒有脫衣服,也沒有上床睡覺。

我坐到一張椅子上,像中了魔法似的坐了很久……我的感覺是那麼新奇,那麼甜蜜,我坐着,稍微朝四下望望,一動也不動,平穩地呼吸著,只是有時想起了什麼,就無聲地笑笑;有時想到我墮入了情網,愛的就是她,這就是愛情,我心頭不禁發冷了。齊娜依達的臉蛋在黑暗中悄悄地浮現在我的眼前--它浮着,浮着就不動了;她的嘴邊還掛着那種莫名其妙的微笑,兩眼有點乜斜地、溫柔地望着我,目光像在發問、若有所思……就和我跟她分別時那一瞬間的神情一樣。

末了,我站了起來,踮着腳走到自己床跟前,小心翼翼地、沒有脫衣服就把頭倒在枕頭上,彷彿害怕劇烈的動作會驚動充滿着我心靈的那一切……

我躺下了,但連眼睛也沒有閉上。我不久就發覺,我的房間里不斷地射進來一道道微弱的反光……我稍微欠起身子,朝窗子瞥了一下,窗框和那神秘而模糊地發白的玻璃都可以清楚地分辨出來。「雷雨,」我心想;好象已經下過了,但它離得很遠,所以聽不見什麼雷聲;只是天空中還不斷地閃現著不很明亮的、長長的、彷彿有許多枝杈的閃電:與其說它們閃現著,倒不如說它們象垂死的鳥兒的翅膀那樣顫抖著、抽搐著。我跳下床來,走到窗前,在那兒一直站到了天亮……

閃電一刻也沒有停止過;這是民間所說的一個雀夜①。我眺望着那片寂然無聲的沙地、那黑沉沉的、佔地很廣的涅斯庫奇內公園,以及遠處房屋正面有點兒發黃的牆壁,它們在每次微弱的閃光中彷彿也在顫慄……我望着、望着,無法離開了;這些無聲的閃電、這些微弱的電光,好像跟我心中勃發的那無聲的、隱秘的激情相呼應。晨光熹微;朝霞象鮮紅的鱗片出現了,太陽冉冉升起,閃電顯得越來越淡了,越來越短了:

它們顫抖的間隔時間也越來越長了,終於淹沒在使萬物蘇醒而必將到來的白天的陽光中,它們消失了。

我心中的閃電也消失了,我感到極度疲乏,但心緒寧靜……可是齊娜依達的形象仍然揚揚得意地在我心上飄蕩。不過這個形象本身看來十分平靜安泰,它像一隻從沼澤草叢中飛出來的天鵝,出類拔萃地離開了它周圍的醜惡環境。當我快要睡着的時候,我最後一次同它告別,並且懷着充分信任的崇拜心情拜倒在它的面前……

啊,溫柔的感情,和婉的聲音,一顆動情的心靈的善良和寧靜,那初戀的、令人陶醉的喜悅--你們在哪裏啊?你們在那裏啊?

第二天早晨我下樓去喝茶的時候,母親責罵我了,不過沒有我預料的那麼嚴厲。她一定要我敘述昨天晚上是怎樣度過的。我作了簡短的回答,把許多細節都略去了,竭力把一切都說得無可指摘。

「他們到底不是commeilfaut①人,」母親說,「你不必常常上他們那兒去閒蕩,你要準備考試,用功一些啦。」

因為我知道母親關心的是我的功課,她要說的只不過是這麼幾句話,所以我認為用不着跟她爭辯;可是喝完茶之後,父親挽住了我的胳膊,同我一塊兒到花園裏去,非要我講一講我在扎謝金家看到的一切不可。

父親對我有一種奇怪的影響--我們的關係也是令人奇怪的。他幾乎不過問我的教育,但也從來不傷害我的感情;他尊重我的自由--他對我甚至很客氣……如果可以這樣形容的話。他只是從來不讓我跟他親近。我愛他,我很欽佩他,我覺得他是男人中的楷模--天哪!要不是我經常感到他的手在推開我,那我會多麼熱烈地愛他!可是只要他願意,他只消用一句話或一個動作,幾乎一眨眼的工夫就能在我的心靈里喚起對他的無限信任。我曾經打開過心靈--我跟他談話如同跟一個聰明的朋友,跟一個寬容的教師談話一樣……後來他又突然把我拋在一邊--他的手又把我推開了,雖然用親切而溫和的方式,但畢竟把我推開了。

有時他高興起來--那就會像小孩子似的跟我跑呀跳呀,鬧着玩(他喜歡各種劇烈運動);有一次,也只有這麼一次!他對我這般溫柔,以至我幾乎哭了起來……後來他的高興勁兒和那溫柔的神情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們之間所發生的一切並不能使我對未來抱有任何希望,對我來說彷彿這一切只是一場夢。有時,我只要一細看他那聰慧、俊秀、快樂的臉……我的心就會顫慄起來,我的全部身心都會嚮往着他……他彷彿感覺到我心裏在想些什麼,他會撫慰地隨手拍一下我的臉頰--然後或是走開,或是去張羅什麼事情,或是又突然冷若冰霜了,那種冷冰冰的態度是他所特有的;而我也立刻心裏發緊,冷了下來。他難得對我表示好感,但這決不是我那不言而喻的懇求所激起的,這些愛撫的舉動總是突如其來的。後來我細細地想了一下我父親的性格,我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他對我,對家庭生活都不感興趣;他另有所愛,並且完全以此為樂。「你能夠拿的東西,你就去拿,別屈服於他人;你是屬於自己的--生活這玩意兒就是這樣,」有一次他對我這樣說過。另一次我作為一個年輕的民主主義者,當着他的面侈談過自由(那一天他的態度在我看來是「親切和善的」;所以任何話題都可以跟他談談)。

「自由,」他重複著,「什麼能給人以自由,你知道嗎?」

「是什麼呢?」

「意志,自己的意志,它給予比自由更大的權力。你要是有意志,那你就會是自由的,你就能夠指揮別人。」

我父親首先想要的,也是他最大的意志是生活--他已經生活過了……也許他預感到了他不會長久地享受生活,這玩意兒」:他四十二歲時就去世了。

我把拜訪扎謝金家的經過情形原原本本地講給父親聽了。他坐在長凳上,用手杖在沙土上來回划著,彷彿很專心,又有點兒心不在焉地聽着我的敘述。他偶爾笑笑,似乎挺快樂而又有趣地不時望着我,還向我提出一些簡短的問題和不同的意見來慫恿我說下去。起先我感到不敢提到齊娜依達的名字,可是後來我忍不住了,便開始對她備加讚揚。父親一直微笑着。接着他沉思起來,伸了一下懶腰,便站了起來。

我記得,他從屋裏走出去的時候,吩咐給他備馬。他是個出色的騎手,善於馴服最野的馬,論時間要比萊里先生早得多。

「爸爸,我跟你一同去騎馬好嗎?」我問他。

「不,」他答道,臉上露出了平日那種既冷淡,但又親切的神情。「如果你要去,那就獨自去吧;告訴馬夫,我不騎馬了。」

他轉過身去,快步走了。我目送着他的背影--他在大門外消失了。我看見了他的帽子沿着柵欄移動着:他上扎謝金家去了。

在他們那兒,他待了不到一個小時,馬上就上城裏去了,直到傍晚才回家。

午飯後,我自己也上扎謝金家去了。在客廳里我只見到了老公爵夫人。她看見了,就拿編結針撓撓包發帽下面的頭皮,忽然她問我,能不能替她謄抄一份呈文。

「很樂意!」我答道,說着就在椅子邊上坐下了。

「不過要注意,字要寫得大一點,」公爵夫人低聲說,給了我一張不整潔的紙,「少爺,今天就抄行不行?」

「好,我今天就抄,夫人。」

隔壁房間的門稍微打開了點兒,齊娜依達的臉--一張蒼白的、若有所思的臉,頭髮隨隨便便地朝後梳着--在門縫裏露出來;一雙大眼睛冷淡地瞥了我一下,她把門輕輕地關上了。

「齊娜,齊娜!」老夫人喊道。

齊娜依達沒有答理。我把老夫人的呈文帶了回去,謄抄了整整一個晚上。

我那「強烈的愛情」就從那天開始了。我記得,當時我就有一種類似初次上任去辦公的人必定會有的感覺:我已經不再是個年幼的孩子了;我已經墮入了情網。我說過了,我那強烈的愛情是從那天開始的;我還應當補充一句:我的痛苦也是從那天開始的。不在齊娜依達身邊,我就覺得非常苦悶:我無法思索,無法幹事,整天一個心眼兒地想念她……

我苦悶不堪……可是她在身邊時,我的心情也不覺得輕鬆。我妒忌,我意識到自己是微不足道的,我傻裏傻氣地綳著臉,傻裏傻氣地獻殷勤;一種無法克服的力量還是誘使我去愛她--我每次跨過她房間的門坎時,就身不由己地快樂得顫慄起來,齊娜依達立刻就猜到我愛上她了,我也不想隱瞞;她拿我的愛情尋開心,逗弄我,嬌縱我,折磨我。能成為別人最大的快樂和最深的痛苦的唯一源泉和絕對順從的根由,是令人愉快的。可我在齊娜依達的手中卻像一塊柔軟的蠟。不過,愛上她的不止我一個人:上她家去的所有男人都為她而神魂顛倒--她把他們一個個都拴在自己的腳邊了。她時而喚起他們的希望,時而使他們憂心忡忡,隨心所欲地支配他們(她把這稱做讓人們互撞),而她就以此取樂;可他們都不想反抗,都樂於聽從她。在她那整個充滿活力的、美麗的身上,狡黠和坦蕩、做作和天真、文靜和活潑特別迷人地交融在一起。在她所做和所說的一切裏面。在她的每一個舉動上面都有一種微妙、輕柔的美,處處都顯示出她那獨特的、推濤作浪的力量。她的臉是變化多端的,表情也隨之而倏變:它幾乎同時流露出嘲笑、沉思和熱情的神情。各種各樣的感情,宛如在陽光燦爛的颳風日子裏的雲霧,不時地在她的眼睛和嘴唇上輕快地掠過。

她的每個傾倒者都是她所需要的。她有時管別洛夫佐羅夫叫「我的野獸」,而有時乾脆叫「我的」,--為了她,他哪怕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他對自己的智能和其他優點是缺乏信心的,因而一味向她求婚,並向她暗示,別人只不過是空談而已。馬依諾達夫能和她那富有詩意的心弦共鳴:這個感情相當淡漠的人,幾乎象所有的作家一樣,極力使她相信,或許也使自己相信,他非常愛她,他用沒完沒了的詩句歌頌她,並以一種又像做作,又像真誠的欣喜表情給她朗誦這些詩句。她既同情他,但有時又稍稍地取笑他;她並不相信他,在聽夠了他的內心表白之後,就叫他朗誦普希金的詩,據她說,這是為了凈化空氣。盧申這個愛嘲笑人的、談吐粗俗的醫生,比其他人更了解她,也比其他人更愛她,雖然背後和當面常罵她。她尊敬他,但並不寬縱他--有時帶着特別的、幸災樂禍的高興勁兒讓他感覺到他也在她的手掌之中。「我是個賣弄風情的女人,我沒有良心,我是個天生的演員①,」有一次她當着我的面對他說,「啊,好吧!那麼您伸給我一隻手,我把大頭針刺進您的手裏,您在這個年輕人面前會覺得害臊的,您會覺得痛的,您這個好好先生,不過還要叫您笑笑呢。」

盧申漲紅了臉,轉過臉去,咬緊了嘴唇,但終於把手伸給了她。她刺了一下他的手,他果真笑起來了……她也笑了,並把大頭針刺得很深,一邊望着他那徒然朝四下張望的眼睛……

我最不了解的是齊娜依達與馬列夫斯基伯爵之間的關係。他風度翩翩,英俊、機靈而又聰慧,可是連我這個十六歲的孩子,也覺得好象他身上有着某種可疑和虛假的東西。齊娜依達竟然沒有覺察到這一點,我也為之詫異。或許她也覺察到了這種虛假,只是不感到厭惡罷了。錯誤的教育,奇怪的結交和習慣,母親經常在身邊,家境貧寒,家裏雜亂無章--這一切從這個妙齡少女享有充分的自由,意識到她優越於周圍的人為起點,就在她身上發展成一種帶鄙夷的隨便和要求不嚴的習氣了。平時不論發生什麼事--或者沃尼法季來報告糖用完了,或者外面傳揚開了某種難聽的壞話,或者客人們爭吵起來了--她只是把鬈髮一甩,說:沒關係!這一切她都滿不在乎。

可是每當馬列夫斯基走到她跟前,像狐狸般狡猾地搖晃着身子,姿勢優雅在靠在她的椅背上,帶着洋洋得意和諂媚的微笑湊着她的耳朵說起悄悄話來,而她卻把兩手交叉在胸前。聚精會神地望着他,臉上微露笑意,還不住地搖頭的時候,我全身的血液常常會沸騰起來。

「您為什麼要接待馬列夫斯基先生呢?」有一次我問她。

「他有一撮那麼漂亮的小鬍子,」她答道。「這方面您當然不會懂得的。」

「您是不是以為我愛他,」另一次她對我說。「不;我不會愛上一個我瞧不起的人。我需要的是一個能使我屈服的人……,但願我不要遇到這樣的人,感謝上帝!不要讓我捏在別人的手心裏,千萬不能!」

「那麼,您永遠不戀愛了嗎?」

「可是您呢?難道我不愛您嗎?」她說完,就用手套的指尖碰了一下我的鼻子。

不錯,齊娜依達經常拿我開心。三星期來,我每天都見到她--跟我什麼把戲沒玩過!她難得上我們那兒去,對此我並不覺得遺憾,因為一到我們家裏她就變成小姐,變成公爵千金了,所以我見了她也很拘束。此外,我害怕在媽媽面前露出馬腳;她很不喜歡齊娜依達,總是懷着敵意注視着我們。父親我倒不那麼害怕:他好像並不注意我,很少跟她交談,不過不知怎麼的他們談得很巧妙,而且意味深長。我不再做功課,也不再看書了,我甚至不到附近地方去散步騎馬了。我像一隻被縛住了腳的甲蟲,常常在那間我所喜愛的小廂房周圍轉來轉去:我似乎要永遠待在那兒……但這是不可能的,母親常常埋怨我,齊娜依達本人有時也把我攆了出來。

於是我就在自己屋裏閉門不出,或者到花園的盡頭去,爬到一間已廢棄不用,但還完整無缺的高高的石砌暖花房上面,兩腿搭拉在臨街的牆上。我一連坐上幾個鐘頭,望着,望着,可是什麼也沒有看見。在我身旁,一群白蝴蝶在塵封的蕁麻上而懶洋洋地飛來飛去;一隻活潑的麻雀飛落在不遠的一塊半毀壞的紅磚上生氣地嘰嘰喳喳直叫,還不停地扭動身子,舒展着尾巴;那些對我還有疑慮的烏鴉高高地棲息在一株樺樹的光禿禿的樹稍上,偶爾呱呱地叫幾聲。陽光與風悄悄地在樺樹的稀疏的枝間閃爍、嬉戲;有時飄來了頓河修道院①那平靜而凄涼的鐘聲--可我坐着、望着、聽着,全身充滿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這裏面蘊涵着一切:悲傷,歡樂,對未來的預感,願望,以及對生活的恐懼。可我當時對此一點不理解,我也無法對我心中的一切騷動,安個名稱--或者就用一個名字--齊娜依達--來稱呼一切更為合適吧。

可是齊娜依達老是耍我,就像貓兒捉弄老鼠一樣。她一會兒向我賣弄風情,於是我神魂顛倒了;一會兒她忽然又把我推開了,我卻不敢去接近她,也不敢對她瞥上一眼。

我記得,她一連幾天對我很冷淡;我膽怯極了,畏畏縮縮地往他們的廂房跑去,儘力設法待在老公爵夫人身邊,儘管這時候老公爵夫人在破口大罵,在叫嚷着什麼:她那些期票官司進行得很不順利,她已經和警察分局長解釋過兩次了。

有一次在花園裏我經過那道熟悉的柵欄時,見到了齊娜依達:她用兩臂支撐著坐在草地上,一動也不動。我本想悄悄地走開,可她忽然抬起頭來,向我做了個命令的手勢。我呆在原地不動了:我開頭不懂她的意思。她又做了個招呼我的手勢。我立即跳過柵欄,興沖沖地跑到她跟前去了;可她用目光阻止了我,向我指了指離她有兩步路的一條小徑。我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就在小徑的邊上跪下了。她的臉色是那麼蒼白,表情是那麼痛苦和悲傷,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顯得那麼疲憊不堪,為此我的心揪緊了,我不由得嘟噥了一句:

「您怎麼啦?」

齊娜依達伸出了一隻手,拔了一根草,把它咬了一下扔掉了,扔得稍遠些。

「您非常愛我嗎?」她終於問我。「真的嗎?」

我什麼也沒有回答,可我又何必回答呢?

「真的,」她又說了一遍,依然像剛才那樣望着我。「是這樣。同樣的眼睛,」她補了一句,沉思起來了,並用雙手捂住了臉。「一切都讓我厭煩,」她低聲說,「真想到天涯海角去,這我可受不了,對付不了…我的前途如何呢!咳,我很痛苦……天哪,多麼痛苦啊!」

「為什麼?」我怯生生地問。

齊娜依達沒有回答我,只聳了聳肩。我還是雙膝跪在那裏,神色非常憂鬱地望着她,她的每一句話就這樣銘記在我的心裏了。這會兒我覺得,只要她不再傷心,我甘願獻出自己的生命。我望着她--雖然我還是不明白,她為什麼覺得痛苦,但我仍然活靈活現地想像得出:她忽然感到一陣不可抑制的悲傷就往花園裏走去,接着彷彿被鐮刀割下似的倒在地上了。四周很明亮,而且蒼翠欲滴;風在樹葉間沙沙作響,偶爾搖曳著齊娜依達頭頂上那株木莓的長長的枝條,鴿子不知在什麼地方咕咕地叫着,蜜蜂發出嗡嗡的聲音,在那稀疏的草地上低低地飛來飛去,我們的上方是一片令人賞心悅目的碧空,可我卻那麼憂傷……

「給我朗誦些詩歌吧,」齊娜依達低聲說,用一隻胳膊肘支撐著身體。「我喜歡聽您念詩。朗誦起來像在唱歌,不過這沒關係,這是因為您還年輕。請您給我朗誦《在喬治亞的山岡上》①,不過您先坐下。」

我坐下了,朗誦了《在喬治亞的山岡上》。

「它不可能不愛,」齊娜依達把這句詩也念了一遍。「這就是詩的妙處:詩能把不存在的事物告訴我們,它不僅比現有的更美,甚至更符合實情……它不可能不愛--心裏想不愛,但不可能!」她又沉默,全身驀地抖動了一下,站了起來。

「咱們走吧。馬依達諾夫坐在我母親那兒呢;他給我帶來了自己所作的一首長詩,可我卻把他扔在那兒。他現在也很傷心……有什麼辦法呢!您總有一天會知道的……不過別生我的氣!」

齊娜依達急忙握了一下我的手,隨即往前跑了。我們回到了廂房。馬依達諾夫就把他剛出版的詩集《兇手》朗誦給我們聽,可我並沒有聽他朗誦。拖長著聲調大叫大喊地朗誦著自己的那韻腳的抑揚格詩--詩韻像小鈴鐺的聲音響亮而毫無意義地更替著,而我一直望着齊娜依達,一個勁兒地想要了解她最後幾句話的含義。

也許,莫非有個神秘的情敵

出乎意外地征服了你?--

馬依達諾夫忽然用鼻音大聲朗誦著--我的目光和齊娜依達的目光碰上了。她埋下了眼睛,兩頰緋紅。我看到她臉紅了,又驚又怕,渾身發冷。我為她早就醋勁兒大發,但只是在這一瞬間,我的腦海里才閃過她已墮入情網的念頭:「天哪!她有意中人了!」

從那以後,我真正的苦惱就開始了。我絞盡了腦汁,反覆思索,並且堅持不懈地,不過儘可能不露聲色地暗中注視着齊娜依達。她變了--這是顯而易見的。她經常獨自去散步,而且散步的時間很長。有時她不出來見客,整整幾個小時待在自己的房間里。以前她可沒有這樣的習慣。我忽然變得,或者我自以為變得目光異常銳利了。「是不是他呢?或者是他吧?」我常常自問,心神不寧地想着,從她的一個愛慕者猜疑到另一個愛慕者。我暗暗地覺得,馬列夫斯基伯爵(雖然我為齊娜依達而羞於承認這一點)比其他人更危險。

我的觀察力太差,連鼻尖以外的事都看不見,雖說不露聲色,大概也瞞不過任何人,至少盧申醫生不久就把我看透了。不過他最近也變了:他消瘦了,還是那樣常常發笑,但不知怎麼的笑聲更低沉了,更帶惡意了,更短促了;他不由自主地、神經質地愛發脾氣了,以前那種輕鬆有嘲諷和假裝的粗俗已不見影蹤。

「年輕人,您怎麼常常上這兒來,」有一次只有我們倆待在扎謝金家的客廳里的時候,他對我說。(公爵小姐散步去了,還沒有回來,公爵夫人的叫嚷聲在頂樓上嚷了起來:她在罵女僕。)「您應該念書,用功才對--現在您還年輕,可是現在您幹些什麼呀?」

「您又不可能知道我在家裏是不是用功,」我不以為然地答道,態度有點傲慢,但神情還是有點兒慌亂的。

「這算什麼用功呀!您心裏想的可不是功課。嗯,我不跟您爭論……在您這樣的年紀,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可您的選擇得不恰當。難道您看不出來,這是個什麼家庭?」

「我不懂您的意思,」我說道。

「您不懂嗎?那麼您會更倒霉,我認為我有責任提醒您。

我們這些老光棍上這兒來還沒有什麼:對我們有什麼影響?我們都是久經鍛煉的人,不會被任何情況嚇倒,可您的皮肉還嫩;這兒的空氣對您是有害的--請相信我的話;您會被傳染的。」

「怎麼會這樣呢?」

「就是這樣。難道您現在是健康的嗎?難道您是處在正常的狀態中嗎?難道您現在所感覺到的一切對您有利,有好處嗎?」

「我感覺到什麼啦?」我問道,可我心裏明白,這位醫生的話是對的。

「哎呀,年輕人,年輕人,」醫生繼續往下說,他帶着這樣一種神態,彷彿在這兩句話里蘊涵着對我的極大侮辱,「您哪能耍滑頭?謝天謝地,要知道您心裏想的事就全在您臉上表露出來了。不過,沒有什麼用!倘若(醫生咬緊了牙關)……

倘若我不是這樣的怪人,那我自己也就不會上這兒來了。只是我覺得納悶:您很聰明,怎麼看不出您周圍所發生的事呢?」

「可是發生什麼事了?」我接着他的話說,並且全神貫注,警惕起來。

醫生帶着一副嘲笑而又惋惜的神氣瞥了我一下。

「我到底也是個好人,」他低聲說,彷彿在自言自語,:

「把這話告訴他是非常必要的。總之,」他提高了嗓門補了一句,:「我再對您說一遍:這裏的空氣對您是不適宜的。您覺得在這兒很開心,但烏煙瘴氣什麼都有!暖花房裏雖然也香氣撲鼻,令人陶醉,但那兒是不能住人的,唉!聽我說,還是重新去讀卡達諾夫的教科書吧!」

公爵夫人走進來了,向醫生訴說起牙痛之苦。接着齊娜依達也來了。

「您看,」公爵夫人補充說,「醫生先生,您要罵她一頓。

她整天喝冰水--她的身體很弱,這對她的健康難道有好處嗎?」

「您為什麼要這樣做?」盧申問道。

「這會出什麼事嗎?」

「出什麼事?您會受涼,還會死去。」

「確實嗎?難道真會這樣?那又怎麼樣呢--活該唄。」

「原來這樣,」醫生埋怨地說了一句。

公爵夫人走出去了。

「原來這樣,」齊娜依達也說了一遍。「難道活着就這麼開心嗎?請瞧瞧四周……怎麼--很好嗎?或許您以為我連這一點都不懂,也覺察不出來?我感到喝冰水很舒服,您可以一本正經地告訴我,為圖一時快樂而拿我的生命去冒險是不值得的,--可我已經沒有幸福可言了。」

「可不是,」盧申說,「任性和自以為是--這兩個詞兒是對您的一個總結:這兩個詞兒充分表達了您的全部性格。」

齊娜依達神經質地笑了起來。

「您的意見過時了,親愛的醫生。您的觀察力太差--您落後了。請您戴上眼鏡吧。現在我哪裏顧得上任性呢;我愚弄你們,也愚弄我自己……那是非常快樂的嗎!--至於說到自以為是……monsieur沃爾傑馬爾,」齊娜依達忽然補充說,並跺了一下小腳,別裝出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我可受不了人家對我的憐憫。」她倏地走開了。

「這裏的空氣對您是有害的,有害的,年輕人,」盧申又一次對我說。

十一

那天傍晚,常客們都聚集在扎謝金家裏。我就是其中的一個。

話題轉到馬依達諾夫的長詩上去了;齊娜依達真誠地稱讚這首詩。

「不過,您可知道,」她對他說,「假如我是個詩人,我會採用別的題材的。也許,這一切都是胡言亂語,有時我的頭腦里會出現一些奇怪的念頭,尤其是天亮前,我睡不着的時候,那時天空開始呈現出粉紅色和灰白色。我就會,比方說……你們不會嘲笑我吧?」

「不!不會的!」我們都異口同聲地揚聲叫道。

「我就會描寫,」她繼續往下說,把兩手交叉在胸前,眼睛凝視着一邊,「一群妙齡少女夜裏乘坐一艘大船,在靜靜的河面上行駛着。月色皎潔,她們也都穿着白色衣服,頭戴白色花冠,唱着歌曲,聽我說,好象唱着讚美一類的歌曲。」

「我懂,我懂,請繼續往下說吧,」馬依達諾夫彷彿已經沉入幻想似的,意味深長地低聲說。

「忽然--岸上起了一片喧鬧聲和歡笑聲,出現了火把,飄來了咚咚鼓聲……一群酒神的女祭司們①奔跑着,又唱歌,又喊叫。描寫景色可是您的事了,詩人先生……不過,我倒很想把火把描繪成紅色,冒着濃煙,讓女祭司們的眼睛在花冠下面閃閃發光,而花冠應當是深色的。可您也不要忘記虎皮和酒杯,還有黃金,好多好多的黃金。」

「黃金應該放在哪兒呢?」馬依達諾夫問道,一邊把他那平直的頭髮朝後甩去,還張了張鼻孔。

「放在哪兒嗎?在她們的肩上、胳膊上和腳上,哪兒都行。

據說,古代婦女的踝骨上都戴着金腳環。女祭司們招呼船上的姑娘到她們那兒去。姑娘們不再唱讚美詩了,她們無法再唱下去,但少女們一動也不動:大家順流往岸邊駛去。這時她們之中有個姑娘突然間悄悄地站起來……這可要好好地描寫一番:她怎樣在月光下悄悄地站起來,她的女伴們又怎樣地吃驚……她跨過了船舷,女祭司們把她團團圍住了,迅速地把她拉進黑夜裏,拉到黑暗中去了……這兒您可要想像一下那繚繞的煙霧,以及一片混亂的情景。此刻,只聽見女伴們的尖叫聲,她的花冠還留在岸上。」

齊娜依達不作聲。(啊!她墮入了情網了!」我又想道。)

「只有這些嗎?」馬依達諾夫問道。

「只有這些,」她答道。

「這不能成為一首完整的長詩的題材,」他儼然說,「不過我可以借用您的構思來寫一首抒情詩。」

「浪漫主義的?」馬列夫斯基問道;。

「當然是浪漫主義的,用拜倫詩體來寫。」

「依我看,雨果比拜倫強,」年輕的伯爵隨口說道,「而且寫得更有趣味。」

「雨果是第一流的小說家,」馬依達諾夫表示了異議,「我的朋友東柯什耶夫,在他的西班牙文長篇小說《ELTrovador》①里……」「啊,這就是那本問號都顛倒的書嗎?」

齊娜依達打斷了他的話頭說道。

「是的。這是西班牙人的習慣嘛。我想說東柯什耶夫……」「嘿!你們又爭論起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來了,」齊娜依達再次打斷了他的話頭,「還不如讓我們來玩玩……」「玩方特遊戲嗎?」盧申接她的話說。

「不,方特遊戲玩膩了;來玩比喻吧。(這是齊娜依達本人想出來的一種遊戲:先說出一件東西,然後每個人竭力用另一件東西與之相比,誰比喻得最恰當,誰獲得獎。)

她走到窗子跟前去了。太陽剛沉下;天空中高高地飄浮着長長的嫣紅的雲彩。

「這些雲彩像什麼?」齊娜依達問道,沒待到我們回答,她就說道:「我認為它們像克婁巴特拉①去迎接安東尼②的一艘金船上的朱帆。馬依達諾夫您可記得,不久前您給我講過這個故事?」

我們大家都像《漢姆萊特》裏的波洛涅斯③,都認為這些雲彩正和這些朱帆一模一樣,還認為我們誰也沒有找到最恰當的比喻。

「當時安東尼有多大年紀?」齊娜依達問道。

「大概是年輕人吧,」馬列夫斯基說道。

「對,是個年輕人,」馬依達諾夫肯定地證實說。

「請原諒,」盧申揚聲叫道,「他已經四十開外了。」

「四十開外了,」齊娜依達也說了一遍,目光倏地向他掃了一下。

我不久就回家了。「她墮入情網了,」我不由自主地低聲說。「可是她愛上了誰呢。」

十二

幾天過去了。齊娜依達變得越來越古怪,越來越叫人不可思議。有一次我去找她,看見她坐在一張藤椅上,頭緊靠着桌子的尖角。她身子挺得筆直……滿面淚痕。

「啊!是您!」她的臉上掛着冷酷的微笑,說道。「請到這兒來。」

我走到她跟前;她把一隻手放在我的頭上,忽然一把揪住我的頭髮擰了起來。

「好痛啊!」我終於說道。

「啊!好痛!可我不覺得痛嗎?不覺得痛嗎?」她連聲說。

「哎喲,」看見我的一小綹頭髮被她扯下來了,她忽然揚聲叫道。「我幹了些什麼呀?可憐的monsieur沃爾傑馬爾。」她小心翼翼地把扯下的頭髮弄直,繞在一個指尖上,把它纏成一個戒指。

「我要把您的頭髮藏在我的頸飾里,掛在脖子上,」她說,眼睛裏閃著淚花。:「這也許會使您稍微得到些安慰……可是現在再見啦。」

我回家了,在家裏碰上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母親勸導著父親:她正為某件事在責備他,可是他跟往常一樣,冷冷地,但有禮貌地避不作答,不久就走開了。我聽不清楚母親在說些什麼,而且我也顧不上那種事;我只記得她勸導完畢,就叫我到她的房間里去,她對我常常上公爵夫人家裏去極為不滿,用她的話說,公爵夫人是unefemmecapabledetout①。

我走到她跟前吻了一下她的手(當我想結束談話的時候,我總是這樣做的),就到自己的屋裏去了。齊娜依達的眼淚把我完全弄糊塗了:我壓根兒不知道該拿什麼主意,我自己也想哭一頓:我到底還是個孩子,雖然我已經十六歲了。我不再關注馬列夫斯基,儘管別洛夫佐羅夫一天天變得越來越暴戾可怕了,他象狼瞅著綿羊似的瞅著狡黠的伯爵;可我既不想考慮什麼事,也不想關心任何人。我已經喪失了思考能力,總想找個僻靜的地方。我特別喜歡那間廢棄不用的暖花房。我常常爬到那堵高牆上坐下來,像個不幸的、孤獨的、憂鬱的少年那樣坐在那兒,覺得自己怪可憐的--這種悲傷情緒使我心裏美滋滋的,我簡直為之陶醉了!……

有一次我坐在牆上,眺望着遠方,一邊聽着鐘聲……忽然有個什麼東西在我身上掠過--既不是一陣微風,也不是一陣痙攣,好象是一股氣流,彷彿是有人走近來的感覺……

我低頭朝下面望去,看見齊娜依達穿着一件輕飄飄的淺灰色連衫裙,肩上靠着一把撐開的粉紅色的遮陽傘,正沿着下面那條路急匆匆地走來。她看見了我,就停住了腳步,把草帽邊往上一推,抬起了她那雙溫柔的眼睛直瞅着我。

「您坐在這麼高的地方幹什麼?」她問我,臉上帶着一種古怪的微笑。「啊,」她繼續往下說,「您總是要讓我相信您很愛我。要是您當真愛我,那您就跳到路上來迎我吧。」

齊娜依達還沒有來得及說完這些話,我已經飛也似的跳下來了,彷彿有人在背後推了我一下。這堵牆約莫兩俄丈高。

我兩腳剛落地,但衝力過大,我沒有能夠站穩:我摔倒了,有一會兒工夫我失去了知覺。等到我醒來時,就覺得齊娜依達站在我身旁,而我沒有睜開眼睛。

「我那可愛的孩子,」她說着,向我俯下身來,她的嗓音里流露出一種焦急不安的柔情蜜意,「您怎麼能這樣做,你怎麼會這樣聽話……要知道我是愛你的……站起來吧。」

她的胸脯就在我身旁起伏着,她的雙手撫摸着我的頭,忽然--那時我交上好運啦!--她那柔軟鮮艷的嘴唇在我的整個臉上狂吻起來……她的嘴唇合在我的嘴唇上……這當兒雖然我的眼睛還沒有睜開,但是齊娜依達大概憑我臉上的表情就猜到我已經清醒過來了。她倏地抬起身子。低聲說「嗯,站起來吧,淘氣鬼,傻孩子;您怎麼還躺在塵土裏呢?」

我站起來了。

「去把我的傘給我找來,」齊娜依達說道,「您瞧,我把傘不知丟到哪兒去了;別那樣望着我……多麼傻呀:您沒有受傷吧?大概您給蕁麻刺痛了?我對您說,別看我……他一點也不懂,也答話,」她補了一句,彷彿在自言自語。「回家去吧,monsieur沃爾傑馬爾,把身上收拾乾淨,不許跟着我,要不我會生氣的,再也不要……」她沒有把話說完,就急匆匆地走了。可我卻在路上坐下了……兩腿支持不住。蕁麻刺痛了我的手。腰酸背痛,頭暈目眩--但是我當時所體驗到的那種幸福感在我這一生中卻一去不復返了。這種幸福感像一種甜蜜的痛苦充滿了我的全身,而最後這種情感是以欣喜若狂的蹦跳和叫喊來抒發的。的確,我還是個孩子呢。

十三

那一天我成天價那麼高興,那麼自豪,我臉上還是那麼強烈地感覺到齊娜依達的親吻。一回想起她的每一句話,我就會狂喜得痙攣起來,我非常珍惜我那意想不到的幸福,甚至覺得害怕起來,甚至不願看見她--這個使我重新燃起了愛情火焰的女子。我覺得似乎再不能向命運要求什麼了,現在應當「好好地咽下最後一口氣,然後死去。」可是第二天我到廂房裏的時候,我卻覺得非常窘迫不安,我徒勞地竭力把這種窘態掩藏在假裝的溫文爾雅的灑脫自然的風度中,就是一個想讓別人知道他是善於嚴守秘密的人所需要的風度。齊娜依達接待我時態度很自然,毫不激動,只是點點指頭嚇唬我一下,並且問我:身上有沒有烏青傷痕?我那漿腔作勢--

灑脫自然、嚴守秘密的樣子--一下子全都消失了,連我那副窘態也隨之而消失了。誠然,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期望,可是齊娜依達那泰然自若的神態彷彿潑了我一身冷水:我這才明白了,我在她眼裏不過是個孩子,我心裏多麼難過!齊娜依達在屋裏來回走着,每次她瞥我一眼時,臉上就迅速掠過一絲微笑;但她的思想卻在遠處翱翔,這一點我看得很清楚……「我要不要提昨天的事,」我在心裏尋思著,「問問她,她那麼急匆匆地上哪兒去,也好弄個水落石出……」可我只把手一揮,在一個角落裏坐下。

別洛夫佐羅夫走了進來;我看見他很高興。

「我還沒有給您找到一匹馴順的坐騎,」他一本正經地說,「弗列依塔格①保證給我找一匹,可我沒有把握,我害怕。」

「請問,您怕什麼?」齊娜依達問道。

「怕什麼?要知道您不會騎馬。千萬別出什麼事!您怎麼忽然想出這個怪念頭!」

「哦,這不關您的事,我的野獸先生。要是這樣,我會去找彼得-瓦西里耶維奇……(彼得-瓦西里耶維奇是我父親的名字。我覺得奇怪的是,她那麼輕易、隨便地提到他的名字,彷彿她相信他願意為她效勞似的)。

「原來這樣,」別洛夫佐羅夫說道。「您要跟他一起去騎馬?」

「跟他或跟別人一起去--這和您不相干。只是不跟您。」

「不跟我,」別洛夫佐羅夫也說了一遍。「隨您的便。好吧,我給您找一匹馬來。」

「不過您要注意,我可不要一頭母牛。我預先告訴您,我要去跑馬。」

「您要去跑馬,那好吧。您跟誰,是不是跟馬列夫斯基一起去?」

「為什麼不能跟他一起去,武士?嗯,請放心,」她補了一句,「眼睛可別忽閃忽閃的。我也帶您去。您知道,現在馬列夫斯基對我說來--呸!」她搖了搖頭。

「您說這話是為了安慰我吧,」別洛夫佐羅夫抱怨著。

齊娜依達微微眯縫起了眼睛。

「這話使您感到安慰嗎?噢……噢……噢……武士!」末了她說,彷彿找不到別的話可說了。「可是您,monsieur沃爾傑馬爾,您願意跟我們一塊兒去騎馬嗎?」

「我不喜歡……跟大夥兒一起……」我嘟嘟囔囔地說着,沒有抬起眼來。

「您寧願te#te-á-te#te①……好吧,那就各走各的路。」她嘆了一口氣,低聲說。「您去吧,別洛夫佐羅夫,去想想辦法。

明天我就需要一匹馬。」

「嘿,可是哪來這筆錢?」公爵夫人出來干預了。

齊娜依達皺了一下眉頭。

「我不會向您要錢的,別洛夫佐羅夫會相信我的。」

「會相信的,會相信的……」公爵夫人抱怨著,忽然她扯著嗓門大叫起來:「杜尼婭什卡!」

「Maman②,我給過您一個小鈴,」公爵小姐說。

「杜尼婭什卡!」老婦人又叫道。

別洛夫佐羅夫告辭了;我跟他一起出來……齊娜依達沒有挽留我。

十四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早,給自己削了一根手杖,就到城外去了。我對自己說要出去散散心。這天天氣非常好,陽光燦爛,不太熱:涼風習習,令人神爽,那風恰到好處地喧鬧着,嬉戲著。它吹拂著一切,但又什麼也沒有驚擾。我在山上、在樹林里溜達了很久;我並不覺得自己很幸福--我從家裏出來就是有意讓自己陷入苦悶的;可是青春、美好的天氣、清新的空氣、暢遊的快樂、獨個兒躺在茂密的草地上的安閑舒適,都對我發生了作用:對那些難忘的話語和那些親吻的回憶又一起湧上了我心頭。想到齊娜依達對我的決心和勇氣畢竟不能不說句公道話時,我感到十分欣慰……「在她看來,別人都比我好,」我尋思著,「讓她這樣想吧!可是別人只會空談他們將幹什麼,可我已經做到了……我是不是還能為她做些事情!」……我的想像力活躍起來了。我開始幻想着,我將怎樣把她從敵人的手中拯救出來,我將怎樣渾身血跡斑斑地把她從監獄里搭救出來,我又怎樣倒在她腳下死去。

我想起了掛在我客廳里的一幅畫:帶走馬蒂爾德①的馬蒂克-阿代爾。一隻很大的花斑啄木鳥的出現立刻把我的注意力吸引開了,這隻啄木鳥正順着樺樹的細樹榦忙碌地往上爬著,不時忐忑不安地從樹榦後面探頭張望--一會兒向右望,一會兒向左望,好像一個音樂家從大提琴的頸部後面向外張望一樣。

接着我唱起了《這不是白雪》②,我還唱了一首當時很著名的熱情歌曲:「當和風吹拂的時候,我等着你」;接着我高聲地朗誦起霍米亞科夫的悲劇中的葉爾馬克①對着天上星星的一段呼籲;我本來打算寫一首令人傷感的詩,甚至還想出了應當作為全詩結尾的的這麼一行詩:「啊,齊娜依達!齊娜依達!」但是沒有寫成。然而吃飯的時間已經到了。我下山來到了山谷里;有一條狹窄的沙土路逶迤地通到城裏。我順着這條小路走去……在我身後響起了一陣低沉的得得馬蹄聲。

我回頭望了望,不由得站住了,摘下了制帽:我看見了我的父親和齊娜依達。他們肩並肩地按轡徐行。父親向她彎著身子,在跟她說說,一隻手支撐在馬頸上;他微笑着;齊娜依達默默地聽着,神情嚴肅地埋下了眼睛,緊閉着雙唇。我起先只看見他們倆;只是稍過了一會兒,別洛夫佐羅夫從山谷拐彎處出現了,他穿着帶短披肩的驃騎兵制服,騎着一匹熱汗涔涔的黑馬。這匹良種馬搖晃着腦袋,噴著鼻息,跳躍着:

騎馬人把它勒住了,用馬刺刺它。我往一邊躲開了。父親勒緊了韁繩,離開了齊娜依達,她慢慢地抬起了眼睛望着他--

兩人疾馳而去了……別洛夫佐羅夫跟在他們後面也疾馳而去,軍刀鏘鏗作響……「他的臉紅得像龍蝦,」我心想,「可她……她的臉為什麼那麼蒼白?她騎了一早晨馬,所以臉色慘白?」

我把步子加快了一倍,在吃飯前正好趕到了家。父親已經換過衣服,梳洗完畢,精神煥發地坐在母親的圈椅旁邊,他用平穩而洪亮的嗓音正在給她念JournaldesDébats①上的一篇小品文;可是母親並沒有專心地聽,一看見我便問我整天在哪兒,並補充說,她不喜歡我上鬼才知道的地方去,跟一些莫名其妙的人鬼混。「我獨個兒在散步,」我本想這樣回答,可是瞅了一下父親之後,不知為什麼我一聲不吭了。

十五

在以後的五、六天中,我幾乎沒有見到過齊娜依達;她說她病了,但並不妨礙這兒的常客們--照他們的說法--

來值班,大家都來了,只有馬依達諾夫一人除外,他一旦沒有尋歡作樂的機會,就會垂頭喪氣,感到無聊了。別洛夫佐羅夫愁眉苦臉地坐在角落裏,他扣上了全部鈕扣,把臉漲得通紅;馬列夫斯基伯爵那俊秀的臉上經常掠過不懷好意的微笑;他當真失龐於齊娜依達了,所以特別賣力她巴結老公爵夫人,曾經跟她一起搭乘一輛出租馬車去拜謁一位有將軍頭銜的省長;可是這次出門似乎一無所獲,連馬列夫斯基本人都碰上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有人向他提起了一件與某些工程部隊的軍官們有牽連的事來--他只好自己辯護說,他當時年輕無知。盧申每天來兩次,但並不久留;自從最近我們談了一次話之後,我就有點怕他了,同時又覺得我打心底里喜歡他。有一次他跟我一同在涅斯庫奇內公園散步,他非常和善、親切,還告訴我各種花草名稱和特性,忽然他敲敲自己的腦門,正如常言所說的,牛頭不對馬嘴地揚聲叫:「可我這個傻瓜,還以為她是個愛賣俏的女人呢!看來,對某些人來說--犧牲自己也是一件快樂的事。」

「您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問道。

「我什麼都不想告訴您,」盧申斷斷續續地答道。

齊娜依達一直躲着我:我一出現--就會給她帶來煩惱。

她總是不由自主地轉過臉不理我……不由自主地,這是多麼痛苦的事,這使我多麼難過,可是有什麼辦法--我竭力不讓她看見我,只是從遠處偷偷地望着她,但這一點我也不是經常能做到的。她一如既往地仍在莫名其妙地變化著:她的臉變樣了,她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了。特別是在某個暖和而平靜的傍晚,她身上的變化尤其使我驚訝不置。那天我坐在一大片接骨木樹叢下面的一條低矮的長凳上;我很喜歡這個地方,因為從這兒可以看見齊娜依達房間的窗子。我坐着;在我的頭頂上,一隻小鳥兒在漸漸暗淡的樹葉間忙碌地飛來飛去;一隻灰貓挺直了背,小心翼翼地溜進了花園;剛出現的甲蟲在那雖然有點昏暗,但還明凈的天空中發出低沉的嗡嗡聲。我坐在那兒望着窗子,等待着,看那窗子會不會打開:窗了果真打開了,齊娜依達站在窗口。她穿了一件潔白的連衫裙--她本人、她的臉、她的兩肩和她的雙手,也都蒼白得似乎象她的衣服一樣。她一動不動地站了很久;她緊蹙著雙眉,目不轉睛地一直眺望着。我從未見過她有這樣的目光。接着她緊握雙手,握得很緊很緊,並把它們舉到嘴邊,又舉到額上,忽然她伸出指頭,把頭髮掠到耳朵後面,又抖了一下頭髮--神情那麼堅決地點了點頭,接着就把窗子砰的一聲關上了。

三天後她在花園裏碰見了我。我想躲開她,可她把我攔住了。

「請伸出手來,」她對我說,態度和以前一樣親切,「咱們很久沒有聊聊了。」

我瞥了一眼:她的眼睛閃爍著柔和的光輝,臉上微露笑意--看過去彷彿隔着一層煙霧似的。

「您身體還沒有復原嗎?」我問她。

「不,現在一切都好了,」她答道,摘下了朵不大的紅玫瑰。「我有點累了,不過這也會好的。」

「您又會像從前一樣嗎?」我問道。

齊娜依達舉起那朵紅玫瑰,讓它靠近臉蛋,我覺得那鮮艷的花瓣的反光似乎投射到她的臉頰上了。

「難道我變了嗎?」她問我。

「是呀,您變了,」我悄沒聲兒地答道。

「我知道我對您很冷淡,」齊娜依達說了起來,「可您不要介意……我沒有別的辦法……嗯,談這幹嗎!」

「您不願意我愛您--就是這麼回事!?我不由得激動起來,臉色陰沉地揚聲叫道。

「不,您要愛我,但不要象以前那樣。」

「那麼怎樣愛您喲?」

「咱們交個朋友吧--就是這樣。」齊娜依達讓我聞聞玫瑰。聽我說,要知道我的年紀比您大得多,我可以做您的姑姑,真的;嗯,不能做姑姑,至少可以做大姐吧。可是您……」「我在您的心目中只是個孩子,」我打斷了她的話頭。

「嗯,是呀,是個孩子,而且是可愛的好孩子,一個聰慧的、我很喜歡的孩子。現在您知道了嗎?從今天起,我委任您做我的少年侍衛;您可別忘記,少年侍衛是不可以離開他的女王的。這就是您新的頭銜的標誌,」她補了一句,並把那朵玫瑰插在我的那短上衣的鈕孔里,「這是我寵愛您的標誌。」

「我以前還得到過您另一種寵愛,」我嘟噥著說。

「啊!」齊娜依達低聲說,並從側面瞅了我一下。「他的記性多好!好吧,現在我也要……」她向我俯下身子,在我的額上留下了純潔而平靜的親吻。

我只看了她一眼,可她轉過身去,說:「跟我走吧,我的少年侍衛。」她朝廂房走去。我跟在她後面也走了,然而我始終困惑莫解。「難道,」我心裏尋思著,「這個溫柔的、明白事理的姑娘就是我所認識的齊娜依達嗎?」我覺得她的步態更穩重了,她整個人也顯得更端莊、更嫵媚……

天哪!愛情又以多麼強大的力量在我心裏重新燃燒起來了!

十六

午飯後,客人們又聚集在廂房裏。公爵小姐出來招待他們了。所有的常客都到了,一個也不缺,就象那頭一個我難以忘懷的傍晚一樣。甚至連尼爾馬茨基也居然來了;馬依達諾夫這天來得最早,他帶來了幾首新的詩作。方特遊戲又開始了,但再也沒有以前那樣的怪誕不經的舉動了,大家不胡鬧,也不吵吵嚷嚷的--茨岡人的氣質消失了。齊娜依達使我們的聚會增添了新的情趣。我以少年侍衛的權利坐在她旁邊。順便說說,她曾建議玩遊戲受罰的人要講一個自己的夢。

但這個辦法不行,夢不是講得枯燥乏味(別洛夫佐羅夫夢見他用鯽魚餵養自己的馬,那匹馬的頭是木製的),就是講得不自然,胡編亂造……馬依達諾夫給我們講一個完整的故事:裏面有塞穴、彈七弦琴的天使和會講話的花朵,還有遠遠傳來的聲音……但齊娜依達不讓他講完。

「假如都講編造的故事,」她說,「那就讓每個人講一件必須虛構的事吧。」

別洛無佐羅夫又輪到第一個講。這個年輕的驃騎兵發窘了。

「我什麼也編造不出來!」他揚聲叫道。

「別婆婆媽媽的!」齊娜依達插嘴說。「嗯,您就想像一下,比方說,您已經結婚了,給我們講講您跟尊夫人一起是怎樣過日子的。您要把她鎖在家裏嗎?」

「我要把她鎖在家裏。」

「您要跟她待在一起嗎?」

「我一定要跟她待在一起。」

「那就好得很。嗯,要是這種生活她感到厭煩了,對您不忠實了呢?。

「我就殺死她。」

「倘若她逃跑了呢?」

「我會去追趕她,仍然要殺死她。」

「是這樣。嗯,假定說我是您的妻子,那您怎麼辦?」

別洛夫佐羅夫不作聲了。

「我會自殺……」齊娜依達不禁笑了起來。

「我知道,您的故事不會長的。」

第二個輪到齊娜依達。她翹首仰望着天花板,沉思起來了。

「現在請聽着,」她終於開腔了,「這個故事是我虛構的。

請你們想像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在一個夏夜舉行着奇妙盛大的舞會。舞會是由一位年輕的女王主持的。到處是黃金、大理石、水晶、絲綢、燈火、鑽石、鮮花、熏香,以及一切精心安排的豪華場面……」「您喜歡豪華嗎?」盧申打斷了她的話頭。

「豪華是美的,」她答道,「凡是美的東西我都喜歡。」

「您喜歡比美更可愛的東西嗎?」他問道。

「您問得很妙,不過我不懂您的意思。別打岔。總之舞會是豪華隆重的。這天嘉賓雲集,他們都年輕、漂亮、勇敢,他們都神魂顛倒地愛上了女王。」

「嘉賓中沒有女的嗎?」馬列夫斯基問道。

「沒有……或者等一會兒--會有的。」

「都不漂亮嗎?」

「也很嫵媚動人……不過男人們都愛上了女王,她亭亭玉立,婀娜多姿……她那烏黑的頭髮上戴了一頂小小的金皇冠。」

我瞥了一下齊娜依達,在這一瞬間我覺得她似乎比我們大家高貴得多,從她那潔白的腦門上,從她那凝然不動的眉宇間顯露出多麼明達的智慧,無限的權威,我不禁暗暗思量:

「你自己就是那位女王!」

「大家都簇擁着她」齊娜依達繼續往下說,「每個人都對她阿諛奉承,大獻殷勤。」

「她喜歡阿諛奉承嗎?」盧申問道。

「多麼叫人討厭,總是打岔……誰不喜歡阿諛奉承?」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馬列夫斯基說,「女王有丈夫嗎?」

「這我倒沒有想過。不,為什麼要有丈夫呢?」

「當然羅,」馬列夫斯基接着她的話說,「為什麼要有丈夫呢?」

「Silence!①」馬依達諾夫揚聲叫道,他的法語說得很蹩腳。

「Merci,②」齊娜依達對他說,「總之,女王聽着這些奉承的話語,聽着音樂,但她對任何一個嘉賓都不瞧上一眼。六扇窗戶從上面開到下面--從天花板直到地板,窗外天空一片漆黑,佈滿了大顆星星,那黑森森的花園裏有許多參天大樹。女王望着花園。那兒,在樹木近旁有個噴水池;它在黑暗中泛著白光,顯得長長的,長得象幽靈。女王在說話聲和音樂聲中聽到了泉水的輕微的飛濺聲;她一邊望着,一邊想着:你們這些老爺都很高貴、你們都願意死在我的腳下,你們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可是那兒,在噴水池旁,在那飛濺著的噴泉旁邊,我那心愛的,能夠支配我的人卻站在那兒等待着我。他不穿華麗的衣服,不戴珍珠寶石,誰也不認識他,但他等待着我,並且相信我一定會去的--要跟他待在一起,要跟他在那兒,在花園裏的幽暗處,在樹木的沙沙聲和噴泉的飛濺聲中一起消失的時候……」齊娜依達不作聲了。

「這……就是編造的故事嗎?」馬列夫斯基狡黠地問道。

齊娜依達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先生們,」盧申忽然說話了,「要是我們也在那些嘉賓中間,而且認識站噴水池旁的那個幸福的人,那麼我們該怎麼辦?」

「等一等,等一等,」齊娜依達插嘴說,「我將告訴你們,你們每個人該怎麼辦。您,別洛夫佐羅夫,會向他挑戰,要求決鬥;您,馬依達諾夫,會寫一首諷刺短詩嘲諷他……不過,不--您不擅長寫諷刺詩,那您就為他寫一首類似巴比埃①體的長詩,刊登在《電信》②雜誌上。您,尼爾馬茨基,您會向他借……不,您會以高利貸形式借錢給他;您,醫生……」她停住了。「我不知道您想幹什麼。」

「我會以御醫的身份,」盧申答道「向女王進諫,當她不想招待嘉賓的時候,不要開舞會。」

「也許您是對的。那您呢,伯爵?……」「我嗎?」馬列夫斯基露出了惡意的微笑重複著。

「您會端給他有毒的糖果。」

馬列夫斯基的臉稍微變了樣,剎那間流露出一副猶太人的神情,可他馬上就哈哈大笑起來。

「至於您,沃爾傑馬爾,您作為女王的一名少年侍衛,當她跑到花園裏去的時候,您該提着她那拖在地上的長后襟,」馬列夫斯基惡毒地說。

我勃然大怒了--可是齊娜依達連忙用手按住我的肩膀,她欠起身子,聲音有點兒發抖地低聲說:

「我決不讓您這位伯爵大人放肆無禮,所以我請您離開這兒。」她向他指著門。

「寬恕我吧,公爵小姐,」馬列夫斯基嘟噥著說,臉色全白了。

「公爵小姐說得對,」別洛夫佐羅夫揚聲叫道,他也站起來「我,說真的,怎麼也沒有料到,」馬列夫斯基繼續往下說,「我的話里好像一點也沒有這種意思……我腦子裏根本沒有要侮辱您的想法……請原諒我吧。」

齊娜依達向他投去冷冷的目光,還冷笑了一下。

「那就等著吧,」她低聲說,很隨便地做了個手勢。「我和monsieur沃爾傑馬爾都不應該生氣。您以刺激我們來取樂……好,請便吧。」

「請原諒我,」馬列夫斯基又說了一遍。可我回想齊娜依達當時的舉動,又在心裏尋思著,即使是一位真正的女王也不會比她更威嚴地向一個失禮的臣子指著門,叫他出去的。

這場小風波發生后,方特遊戲又繼續了不多一會兒。大家都覺得有點兒尷尬,與其說是這場風波造成的,倒不如歸咎於另一種有點模糊不清,但卻十分沉重的心情。這種心情誰也沒有談起過,但是每個人都在自己身上和在其他常客的身上感覺到了這種心情。馬依達諾夫給我們朗誦了自己的詩篇--馬列夫斯基過分熱情地讚賞了這些詩。「現在他多麼想顯示一下,他是個好人,」盧申對我低聲說,我們不久就散了。

齊娜依達忽然陷入了沉思;公爵夫人打發人來傳話,說她頭痛;尼爾馬茨基也開始抱怨起自己的風濕症來了。

我久久不能入睡,齊娜依達的故事使我感到驚訝。

「難道這個故事裏含有什麼暗示嗎?」我問自己。「那麼她暗示誰呢?又暗指什麼呢?如果真的暗示了什麼,那可怎麼辦?不,不,這是不可能的,」我小聲說,同時翻了一下身子,把灼熱的面頰從一邊翻到了另一邊……我回憶著齊娜依達講故事時她那臉上的表情……回憶著盧申在涅斯庫奇內公園裏脫口而出的感慨,回憶着她對我的態度的突變--可我實在捉摸不透。「他是誰呢?」這幾個在昏暗中形成的字體彷彿歷歷在目。它宛若一片低低的、不祥的雲彩掛在我的頭頂上,我已感到覺它的壓力,我等待着,眼看它馬上就要興妖作怪了。

近來我對許多事情都已習慣了,我在扎謝金家裏看到了許多事情:他們家裏的雜亂無章、葷油燭頭、折斷了的刀叉、臉色陰沉的沃尼法季、穿得破破爛爛的婦仆們、公爵夫人本人的舉止態度--這種令人奇怪的生活已經不再使我感到驚訝了……可是對於現在我在齊娜依達身上模糊地感覺到的東西卻還不能習慣……我的母親有一次在談到她時,稱她為「女冒險家」。她--我的偶像,我的神明--是個女冒險家!聽到這個稱號,我很難過,我把頭埋到枕頭裏,竭力不想這個稱號,我很憤慨……同時我又想:只要我能成為噴水池旁的那個幸福的人,那我什麼都會答應,什麼都能犧牲。

血在我的體內沸騰起來,四處奔流。「花園……噴水池……」我心想。「讓我到花園裏去吧。」我連忙穿上衣服,從家裏溜了出來。夜色很濃;樹木輕微地沙沙作響;天上降下一股平和的寒氣;從菜園裏飄來了一陣茴香的氣味兒。我走遍了花園裏的所有小徑;我那輕輕的腳步聲使我感到慌亂,也使我感到興奮;我不時地停住腳步,等待着,諦聽着我的心怎樣跳動--它跳得劇然而又急促。我終於走近了柵欄,把身子靠在一根細木條上。驀地--或者這是我的幻覺吧?--在離我幾步路的地方閃過了一個女人的身影……我竭力往暗處凝神望去--我屏住了呼吸……這是什麼?我聽見的是腳步聲呢,還是我心臟的跳動聲?「誰在這兒?」我含糊不清地嘟噥了一句。這又是什麼?是一陣壓抑著的笑聲?

……或者樹葉的沙沙聲……或者耳邊的嘆息聲?我不覺害怕起來了……「誰在這兒?」我聲音更輕地又問了一下。

驟然颳起風來了;天空閃過一道火光:一顆星星隕落了。

「齊娜依達嗎?」我想問,可是聲音給我的嘴唇擋住了。忽然間四周一片沉寂,在深更半夜裏這種萬籟俱寂的現象是屢見不鮮的……甚至連樹上的山雀也不叫了,只在某處有一陣關窗地聲音。在自己那張冰冷的床上。我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煩躁不安:好像我是應約去跟情人幽會的--但我孤單單地白等一陣,只好打別人的幸福旁邊走過去了。

十七

第二天,我見到了齊娜依達,但只有一剎那工夫,她和公爵夫人同乘一輛出租馬車,到某處去。可是我見到了盧申和馬列夫斯基,盧申只勉強地向我打了個招呼,年輕的伯爵咧著嘴笑,友好地跟我談起話來。小廂房的所有客人裏面唯獨他能想辦法走進我家的門,並且博得了我母親的歡心。父親瞧不起他,竟以侮辱性的禮貌對待他。

「啊,monsieurlepuge①,」馬列夫斯基開腔了,「見到您很高興。您那位美麗的女王在幹什麼?」

他那容光煥發的、俊秀的面孔這時令我十分討厭,他又以鄙夷的、帶戲謔性的目光看着我,所以我壓根兒不去理他。

「您還在生我的嗎氣?」他繼續往下說。「這大可不必。要知道不是我叫您少年侍衛的,而需要少年侍衛的主要是女王。

請讓我向您進一言,您沒有很好地盡職。」

「何以見得呢?」

「一個少年侍衛應當寸步不離自己的女王;少年侍衛應當知道女王所做的一切,甚至應當監視她;」他壓低嗓音補了一句,「要日夜監視她。」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這話是什麼意思嗎?我覺得我已說得很清楚了,日夜監視。白天還不要緊,白天明亮,人也多;可是夜裏就要謹防出亂子。我勸您夜裏不要睡覺,要監視,儘力監視着。您要記住,夜裏,花園裏,噴水池旁……這些都是必須看過的地方。您會向我道謝的。」

馬列夫斯基不禁笑起來了,他轉身去背朝着我。他對我所說的話大概並不含有特別的意思。他有大騙子的臭名聲,在化裝舞會上他是以善於愚弄人而出名的,他那滲透著全身的幾乎是下意識的虛假更使他遐邇聞名了……剛才他不過是想戲弄我;可是他的每一句話都像毒藥一樣流入了我的全身血管。血直往我頭上涌去。「啊!原來如此!」我對自己說。「好啊!這樣看來,我被引到花園裏去可不是無緣無故的!絕不讓這種事情發生!」我大聲叫道,並用拳頭捶打了一下自己的胸膛,說實在的,雖然我並不知道,究竟什麼事情絕不讓發生。「會不會馬列夫斯基自己將到花園裏去,」我心想(或許他在閑談中泄露了秘密:幹這種事他的臉皮可厚呢),「會不會是別人(我們花園的柵欄很低,爬進來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不過誰碰到我,他就會倒霉!我奉勸諸位,誰也不要碰到我!我要向全世界的人和她這個負心女人(我竟然稱她為負心女人了)證明,我會報復的!」

我回到自己屋裏,從寫字枱抽屜里拿出一把不久前買的英國製造的小刀,我摸了摸它那鋒利的刀刃,皺了一下眉頭,冷酷地下定了決心,把它放入了口袋,彷彿幹這種事對我來說已不足為奇,更不是第一次了。我氣憤填膺,變得冷酷無情了;這天我直到夜裏沒有舒展過雙眉,沒有張開過嘴巴,我不時地踱來踱去,一隻手緊緊地握住了藏在口袋裏的那把已經發熱的小刀,準備干一件可怕的事。這些還從來沒有過的新的感覺把我緊緊地攫住了,甚至使我感到高興,居然在我腦子裏連齊娜依達都很少出現了。我一直想像著阿列科和一個年輕的茨岡人①「上哪兒去,年輕的美男子:躺下吧……」接着又問:你渾身血跡斑斑!……啊,你幹了什麼啦?……

「沒有什麼!」我露出了冷酷的笑容,又說了一遍:沒有什麼!

父親不在家,而母親從某個時間起幾乎時常在暗中生氣,她注意到我那副大禍臨頭的樣子,吃晚飯時就問我:「你為什麼綳著臉,象只偷米吃的老鼠?」我只是傲慢地冷笑一聲作為回答,並在心裏尋思著:「要是他們知道了呢!?時鐘已經敲過了十一下,我回到自己的屋裏,但沒有脫衣服,我等待着午夜到來。時鐘終於敲了十二下。「是時候了!」這句話從我牙縫裏低聲地迸了出來,我把鈕扣一直扣到領口,甚至還挽起了袖子,到花園裏去了。

我已經預先挑選一個守候的地點:在花園盡頭,就在把我們家的園子跟扎謝金家的園子隔離開來的那道柵欄和兩家公牆相接的那個地方,那兒還有一株孤零零的松樹。站在它那低垂茂密的樹枝下,我能清楚地看到(不超出漆黑的夜色所提供的能見度)周圍發生的一切。這裏有一條我總覺得很神秘的、彎彎曲曲的小徑,它像一條蛇似的在柵欄腳下延伸著,這段柵欄上看得出有人爬過的痕迹;這條小徑直通到一座用洋槐枝條緊密地編成的圓亭子。我很不容易地走到那株松樹跟前,靠在它的樹榦上守候起來。

夜還是那麼靜悄悄的,像上一夜一樣,不過天空中的烏雲少些了,灌木的輪廓,甚至高處的那些花朵都顯得更清楚了。剛開始等的時候,我覺得煩悶難受,幾乎害怕起來。我決心不顧一切了。我只考慮著:我應該怎樣行動?要不要大吼一聲:「往哪兒走?站住!如實招來--否則就要你的命!」

或者就一刀刺過去……每一種聲音、每一陣沙沙聲和簌簌聲,我都覺得很重要、不同尋常……我準備着……我向前傾著身子……可是半小時過去了,一小時過去了,我的血液流動得平穩了,熱度也降下來了,我開始意識到我干這一切都是徒勞無益的,我甚至覺得自己有點兒滑稽可笑,馬列夫斯基是跟我開玩笑的。我離開了我那個埋伏的地方,在整個花園裏繞行了一圈。但任何地方都聽不到一絲聲音,彷彿故意氣我似的,四周萬籟俱寂,連我家的狗也在便門旁邊蜷縮成一團,睡著了。我爬到廢棄不用的暖花房上面,看見了前面一大片田野,我想起了跟齊娜依達的一次會面,不覺沉思起來……

我忽然嚇了一跳……我彷彿聽到吱...烈幌碌目門聲,?著傳來了一陣樹枝被折斷的輕微的咔嚓聲……我跳了兩跳就從暖花房上下來了,我站在地上呆然不動。花園裏清晰地響起了一陣急促而輕快的,但卻小心翼翼的腳步聲……聲音離我越來越近了。

「這就是他……他到底來了!」這個念頭在我腦海里掠過。

我哆哆嗦嗦地把小刀從口袋裏掏了出來,又哆哆嗦嗦地把它扳開,紅色的火花開始在我的眼前旋轉,我害怕和憤怒得連頭髮都直豎起來了……這時一陣腳步聲向我直逼過來,我彎下身子,緩慢地迎上前去……一個人出現了……天哪!這是我的父親!

我立刻就認出他了,雖然他全身裹在一件黑色斗蓬里,帽子拉到了臉上,他躡手躡腳地打我身邊走了過去。他沒有發覺我,雖然沒有東西把我遮住;可我抖得那麼厲害,蜷縮成一團,好像快與地面看齊了。一個嫉妒的、準備殺人的奧賽羅這時忽然變成了一個小學生……父親的突然出現使我萬分驚訝,開頭我甚至沒有發覺他是從哪兒來,往哪兒去的。等到四周又沉靜下來,我這才挺直了身子,心想:「父親為什麼深更半夜還在花園裏走動?」我在極度恐懼中把小刀掉落在草地上了。我覺得十分羞愧,甚至不想尋找它。我立刻清醒過來了。不過回家的時候,我還是走到接骨木樹叢下面的那條長凳跟前,朝齊娜依達卧室的小窗瞥了一眼。小窗上那些不大的、微凸的玻璃在從夜空中投射下來的微光映照下呈現出暗淡的藍色,突然間,它們的色澤開始變了……在玻璃後面--這我看得很清楚,那白色的窗帘謹慎小心地輕輕放下了,一直垂到窗台上,就這樣紋絲不動了。

「這是怎麼回事啊?」當我又不知不覺地來到了自己房間的時候,我幾乎情不自禁地大聲說道。「是夢,是偶然的巧合,或是……」忽然在我的腦海里湧現出了這些猜測和假想,它們是這樣新奇,我甚至不敢再往下想了。

十八

我一早起來,就覺得頭痛。昨天的激動情緒消失了。然而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痛苦的疑惑和一種以前還不曾有過的悲傷--彷彿體內的某個部分正趨於死亡似的。

「為什麼您看起來活像一隻割去了半個腦袋的兔子?」盧申遇見我時對我說。

早餐時,我一會偷偷地望望父親,一會兒又偷偷地望望母親:他跟往常一樣鎮定自若,而她也跟往常一樣在暗暗地生氣。我等待着,父親會不會象有時那樣跟我親切地談起話來……可他對我連平日那冷冰冰的撫愛也沒有表示一下。「把一切都告訴齊娜依達?……」我在心裏尋思著。要知道反正一樣。我們之間一切都完了。」我去找她了,可是不但什麼也沒有告訴她,就連跟她談話的機會也沒有,雖然我多麼想跟她談談。公爵夫人的一個十二歲的兒子--武備中學的學生--從彼得堡來度假了。齊娜依達立即把她的弟弟託付給了我。

「託付給您了,」她說,「我親愛的沃羅佳①(她還是頭一次這樣叫我),給您介紹一個朋友。他的名字也叫沃羅佳。我希望您會喜歡他。他還怕陌生,不過他心眼兒挺好,帶他去看看涅斯庫奇內公園,跟他一塊兒散散步,謂您好好地照顧他。您會這樣做的,對嗎?您也是個好孩子嘛!」

她親熱地們兩手按在我的肩上,可我完全張皇失措了。這個孩子的到來使我也變成一個孩子了。我默默地端詳這個武備中學的學生,他也同樣默默地凝視着我。齊娜依達不禁縱聲大笑起來,把我們推到一起了。

「孩子們,你們擁抱吧!」

我們擁抱了。

「要不要我帶您到花園裏去?」我問這個武備中學的學生。

「請吧,」他用沙啞的、十足象個軍校學生的聲調答道。

齊娜依達又縱聲大笑起來……我及時發覺了,以前她臉上還從來沒有這樣迷人的紅暈。我跟軍校的學生一起出去了。

我們花園裏有一架老式的鞦韆。我讓他坐在一塊狹小的薄板上,幫他搖起來。他一動不動地坐着緊緊地抓住了繩子,他穿了一套鑲著寬寬的金銀絛帶的簇新的厚呢制服。

「您把領口解開吧,」我對他說。

「不要緊,我們已經習慣了,」他說,還咳嗽了幾聲。

他活脫兒像他的姐姐,特別是那雙眼睛。我很高興為他效勞。同時上述那無法解脫的悲傷仍然悄悄地撕裂着我的心。

「現在我當真是個孩子了,」我心想,「可是昨天……」我記起了昨天夜裏小刀掉落的地方,並把它找到了。軍校學生向我借去了這把小刀,他摘下一根莖很粗的獨活草,把它削成了一支笛子,吹了起來。奧賽羅也吹起了笛子。

可是傍晚,齊娜依達在花園的一個角落裏找到了他,當問他為什麼這麼傷心的時候,他這個奧賽羅在齊娜依達的懷抱里哭起來了。我淚如泉湧,她不覺大吃一驚。

「您怎麼啦,您怎麼啦,沃羅佳?」她連聲問道,看到我沒有回答她,也沒有停止哭泣,她就想要吻我給淚水浸濕了的臉頰。

可我扭開臉去,一邊號啕大哭,一邊低聲說:

「我全都卻道:您為什麼戲弄我?……您需要我的愛情做什麼?」

「我對不起您,沃羅佳……」齊娜依達低聲說。「咳,真對不起您……」她又補了一句,握緊了雙手。:我身上有多少壞的、陰暗的和罪惡的東西……可我現在並不戲弄您,我愛您,您也不要猜疑,為什麼,怎麼樣……不過您知道什麼呢?」

我能對她說什麼呢?她站在我面前瞧着我,只要她瞧我一眼,那我從頭到腳就會都屬於她了……一刻鐘以後,我跟那個軍校學生,還有齊娜依達一起爭先恐後地奔跑起來了;我不哭了,我笑着,雖然笑得那浮腫的眼皮里又掉下淚來;我把齊娜依達的綢帶當作領結系在頸脖上,當我能夠抱住她的腰部時,我就高興得叫了起來。現在她能隨意地同我玩各種遊戲了。

十九

假如有人一定要我詳細地講述在我深夜遠征失敗后的一星期內我的心情變化,我會感到十分困難的。這是個古怪的暴冷暴熱的大波動時期,心裏亂得很。一些相互最抵觸的情感、思想、猜疑、希望、歡樂和痛苦在這片混亂中旋風般地轉動着,我害怕探察自己的內心世界,假如一個才十六歲的孩子能夠這樣做的話。我害怕弄清楚事情的真相,我只想趕快過完白天,而夜裏我就睡覺了……少年不知憂愁的脾性幫了我的忙,我不想知道人家是不是愛我,也不願承認人家並不愛我。我常避開父親,可我無法避開齊娜依達……在她面前我像在火中燃燒一樣……但我何必要知道我在什麼樣的火中燃燒和熔化,好在我覺得熔化得很舒服,燃燒得很快樂。我沉浸在各種感受之中,並隨之起伏,受其左右,我自己欺騙着自己,我不再回憶往事,對我預感到將要發生的事情……

也避而不見……這種苦惱大概不會持續很久……一聲霹靂一下子就把一切結束了,也把我扔到了新的軌道上。

有一次我散步了相當長時間才回家吃午飯。當我知道只有我一個人吃飯,父親出去了,母親身體不舒服,不想吃飯,待在卧室里,我感到很驚訝。從僕人們的臉色上我就猜到了,一定發生了不尋常的事了……我不敢問他們,但侍候我吃飯的年輕僕人菲里普是我的朋友,他是個狂熱的詩歌愛好者,又是個彈奏結他的能手,我就去向他打聽。我從他口中得悉,在我父母之間有一回極其厲害的口角(就在女僕的屋子裏每一句話也都聽得清清楚楚,他們說的多半是法國話,女僕瑪莎在一個巴黎的女裁縫那兒待過五年,她完全可以聽懂)。我的母親責備父親不忠實,跟鄰居的小姐打得火熱。父親開頭為自己辯護,後來發火了,也說了些「好象是關於他們年齡」的刻薄話,母親因此哭了起來。母親還提到了期票的事,這張期票彷彿給了老公爵夫人。母親說了些關於她和她的女兒的很難聽的話,於是父親對她進行了威嚇。

「這件不幸的事,」菲里普繼續往下說,「是由一封匿名信引起的,但沒人知道這信是誰寫的。要不然,這件事怎麼會暴露呢,又沒有任何其他原因。」

「難道真有其事嗎?」我費力地說出這一句話,同時我的手腳都發冷了,我心底里起了一陣顫慄。

菲里普意味深長地眨巴了一下眼睛。

「真有其事。這些事情是隱瞞不住的。這一次您父親雖然非常小心,但是,比方說,他必須雇馬車或做別的什麼事情,沒有僕人給他張羅也不行呀。」

我把菲里普打發走了,就倒在床上,我沒有號啕大哭,也沒有悲觀失望;我沒有問自己,這一切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又是怎樣發生的;我不覺得奇怪,怎麼我以前,怎麼我這麼久都沒有猜到;我甚至不抱怨父親……對於我所知道的這件事,我是無能為力的,因為這件事的突然暴露也把我毀了……一切都完了。我心靈里的所有花朵一下子全都被摘了下來,它們散落在我的周圍,遭到踐踏的厄運。

二十

第二天母親宣佈要搬回到城裏去。早上父親就到母親的卧室里去了,並且跟她單獨在一起坐了很久。誰也沒有聽見他對她談了些什麼,不過母親不再哭了。她安靜下來,吩咐僕人給她送早點,但她沒有走出房間,也沒有改變自己的主意。我記得,這天我整日無目的地踱來踱去,但沒有到花園裏去,也沒有朝那間房瞥過一眼,可是傍晚時分我卻成了一件咄咄怪事的見證人:我的父親拉着馬列夫斯基伯爵的胳膊穿過大廳,來到了前室,他當着一個僕人的面冷冷地對他說:

「幾天前,閣下在某人家裏接到過逐客令,不過現在我不打算跟您進行一番解釋性的談話,可是我榮幸地通知您,假如您再上我這兒來,我就要把您從窗口裏扔出去。我不喜歡您的筆跡。」伯爵低下了頭,咬緊了牙關,縮緊了身子,溜走了。

我們開始收拾行裝搬回城裏,我們在阿爾巴特有一所房子。父親本人大概也已經不想再住在別墅里了;可是看來,他已經勸阻了母親不再擴大事態。一切都悄悄她、不慌不忙地進行着。母親甚至吩咐僕人去問候公爵夫人,向她表示歉意,說她由於身體不好,不去向她辭行了。我像狂人般地四處走着,我只有一個希望:讓這一切儘快地結束。當時有一個念頭一直在我的腦海里縈迴著:她這位年輕的小姐怎麼能--

嗯,還是個公爵小姐呢--下決心這樣做,既然她知道我父親是個有妻室的人,她可以出嫁,哪怕,比方說,嫁給別洛夫佐羅夫?她指望什麼呢?怎麼不怕毀了自己的前程呢?我心想,是啊,這就是愛情嘛,這就是熱烈的愛情,這就是無私的愛情……我記起了盧申的一句話:為別人而犧牲自己是快樂的。不知怎麼的命運讓我看見了一樣白色的東西停留在廂房的一扇窗口上……「莫非這就是齊娜依達的臉?」我心想……這的確是她的臉。我實在忍不住了。我不能不跟她告別一下就和她分手。我找了個適當的時機,到廂房裏去了。

公爵夫人在客廳里用她平日那種隨隨便便、不大客氣的態度接待了我,向我問好。

「這是怎麼回事,少爺,你們這麼早就忙着搬回去?」她低聲說,一邊把鼻煙盒塞到鼻孔里去。

我瞅了她一下,心裏覺得輕鬆了。菲里普說的期票這個詞兒我聽了很難過。她倒一點也不起疑心,至少我當時有這種感覺。齊娜依達從隔壁房間里出來了。她穿了一件玄色連衫裙,臉色慘白,關發披散著;她默默地抓住了我的手,拉着我走了。

「我聽到了您的聲音,」她開腔了,「我立刻就走了出來,好狠心的孩子,您就那麼輕易地離開我們啦?」

「我是來跟您告別的,公爵小姐,」我答道,「大概我們要永別了。您也許聽說了,我們要搬回城裏去。」

齊娜依達凝神地望了我一下。

「是啊,我聽說了。謝謝您的光臨。我已經認為再也見不到您了。我有什麼對不起您的地方,請原諒。我有時使您很難堪,可我畢竟不是您所想像的那種人。」

她掉轉身去,靠在窗口上。

「真的,我可不是那種人。我知道我給您的印象很壞,您鄙視我。」

「我?」

「是的,您……您。」

「我?」我傷心地又說了一遍,在她那令人神往的、無法形容的魅力的影響下,我的心又像以前那樣顫慄起來了。「我?

請您相信,齊娜依達-亞歷山德羅夫娜,不管您做過什麼,也不管您怎樣使我難堪,我都會愛您的,崇拜您的。直到我生命的最後一刻。」

她倏地向我轉過身來,大大地張開了兩臂,抱住了我的頭,緊緊地、熱烈地吻我。老天知道,這一告別的長吻是針對誰的,可我已經飽嘗了它的甜密,我知道這樣的親吻再不會有第二次了。

「再見,再見,」我連聲說……

她掙脫了身子就走了。我也離開了廂房。我無法表達我離去時的心情。我並不希望將來有一天再會有這樣的心情,可是如果我從來沒有體驗過這種心情,那我就會認為自己是個不幸的人了。我們搬到城裏了。我沒能很快忘卻過去,也沒能立刻着手複習功課。我的創傷是慢慢地癒合的,不過說真的,我對父親沒有任何惡感。相反地,他在我的心目中似乎更高大了……讓心理學家憑着他們的知識來解釋這種矛盾心理吧。有一次,我在一條林蔭道上走着,遇見了盧申,心裏真有無法形容的高興。我喜歡他那率直真誠的性格。而且就憑他在我心裏喚起的回憶這一點,我覺得他是個可敬可親的人。我向他奔了過去……

「啊呀!」他低聲說,皺了皺眉頭。「是您哪,年輕人!讓我瞧瞧您。您臉色仍然發黃,可是眼睛裏畢竟沒有以前那種邪氣了。您看來象個大人了,不象一條看家狗。這很好。嗯,您怎麼樣?在埋頭用功嗎?

我嘆了一口氣。我不願扯謊,可我又不好意思說實話。

「喂,沒有關係,」盧申繼續往下說,「別害怕。最重要的是應該過正常的生活,別沉醉在迷戀中。否則,有什麼好處呢?不管浪頭把您卷到哪兒去,還不是一樣糟。一個人哪怕站在石頭上,也要靠自己的兩隻腳站得穩。我要咳嗽一下……

可是別洛夫佐羅夫的情況您聽說過嗎?」

「怎麼回事?沒有聽說過。」

「他杳無音訊,不知去向了。據說,他到高加索去了。年輕人,這對您倒是個教訓。全部問題在於不會及時抽身,衝破羅網。您似乎順利地脫身了。要當心,可別再自投羅網了。

再見。」

「我不會陷進去了……」我心想。「我再也不會見到她了。」

但是命中注定,我又一次見到了齊娜依達。

二十一

我父親每天騎着馬出去。他有一匹棕灰色帶斑紋的英國良種馬,脖子又長又細,腿也很長,它不知疲勞,生性兇猛。

大家管它叫愛列克特里克。除了父親,誰也無法騎它。有一次父親情緒很好地來到我跟前,他好久沒有這樣高興過,他準備騎馬出去,已經戴上了馬刺。我請求他帶我一起去。

「那我們最好玩跳背遊戲,」父親回答我說,「否則你騎着自己那匹德國馬,是跟不上我的。」

「我會跟上的,我也把馬刺戴上。」

「嗯,那也好。」

我們出發了。我騎着一匹黑色長毛矮種馬,四腿粗壯有力,跑得相當快。誠然,當愛列克特里克快速平治的時候,它就不得不拚命地趕了。可我畢竟沒有落在後面。我沒有見過像我父親那樣的騎手;他騎在馬上顯得那麼英俊、那麼瀟灑、那麼靈活,甚至連他的坐騎似乎也有這種感覺,並且,還以他為榮呢。我們跑過了所有的林蔭道,來到了一片少女地①,還跳過了幾道柵欄(開頭我不敢跳過去,可是父親瞧不起膽小的人,於是我不再害怕了),兩次涉過莫斯科河,我還以我們要回家了,何況父親說我的馬累了,可他忽然掉轉馬頭離開了我,折向克里米亞淺灘那邊,並且沿着河岸疾馳而去。我在後面拚命地追趕他。當跑到了一個堆得很高的舊木料堆跟前時,他倏地從愛列克特里克的鞍子上跳了下來,叫我也下馬,他把自己的馬韁繩交給了我。要我在木料旁邊等他,而他自己卻拐進一條小巷不見了。我牽着兩匹馬,沿着河岸走來走去,嘴裏罵着愛列克特里克。它一邊走,一邊不時地遙晃腦袋,抖動着身子,噴著鼻息,尖聲嘶叫:等到我站住了,它就用蹄子輪流地刨土,還咬那匹德國馬的脖子,刺耳地嘶鳴著,總之,它處處顯示自己是一匹被慣壞了的pursang①。父親還沒有回來。河面上冒出一股令人難受的潮氣;天空中悄悄地下起了#?饗贛輳在那些我感到非常厭惡的、笨重的?木料上面出現了許多小黑點(我在那些木料旁邊走來走去,好多次了)。我煩躁不安,可是父親還沒有回來。一個芬蘭族崗警,渾身也是灰朴朴的、頭上戴着一頂樣子像瓦罐似的很大的舊高筒軍帽,手持一根長柄戟(我心想:莫斯科河河岸上為什麼要設崗!),走到我身邊來了,他把那張老太婆似的、滿是皺紋的臉朝着我,低聲說道:

「少爺,您牽着兩匹馬在這兒幹什麼?讓我來替您牽着吧。」

我沒有答理他;他向我討煙抽。為了擺脫他的糾纏(再說,我也等得不耐煩了),我朝父親行進的方向走了幾步;後來我穿過那條小巷,走到盡頭,在拐角上轉了一個彎,就站住了。我父親背對着我站在街上一座小木屋的一扇打開的窗子跟前,離我約莫有四十步遠,他把胸部靠在窗台上。在那座小房子裏坐着一個穿黑色連衫裙的女人,半個身子給窗帘遮住了。她正在跟父親談話,這個女人就是齊娜依達。

我愣住了。說真的,這件事我怎麼也沒有料到。我第一步就打算逃開。「父親會回過頭來的,」我心想,「那我就糟了……」可是一種古怪的情感,一種比好奇心更強烈,甚至比妒忌、比恐懼強烈的情感,阻止了我。我開始觀察著,聚精會神地細聽着。父親好象堅持着什麼主張。齊娜依達不同意。

她那張臉現在還歷歷在目。這是一張憂鬱、嚴肅、俏麗的臉,臉上流露出無法用筆墨形容的忠貞不渝、悲傷、愛戀,以及某種失望的神情,我簡直找不出別的字眼來描繪了。她說的都是些單音節的字,她沒有抬起眼來,只是莞爾微笑--順從地、固執地微笑着。單憑這一微笑,我就認出了我那從前的齊娜依達。父親聳了聳肩。整了整頭上的帽子--這些動作一直是他表示極不耐煩的特徵……接着我聽到了這句話:

「Vousdeezvousséparerdecette……」①齊娜依愛達挺直了身子,伸出一條胳膊……忽然在我的眼前發生了一件令人不可思議的事:父親忽然舉起那條他用來拍掉自己常禮服下擺上灰塵的短皮鞭,接着我聽到了他在她那裸露到臂肘的胳膊上猛地一抽的鞭打聲。我勉強地忍住了。沒有喊叫起來,可是齊娜依達全身一震,默默地瞥了一下我的父親,慢慢地把自己那條胳膊舉到了唇邊,吻了一下胳膊上那條發紅的鞭痕。

父親把那條短皮鞭扔在一邊,急忙跑上台階衝進木屋裏去了……齊娜依達轉過身去,張開兩臂,把頭向一后一仰,也從窗口走開了……

我驚呆了,連氣都喘不過來,心裏懷着困惑莫解的恐懼跑回去了。我穿過了小巷(差點兒把愛列克特里克放走了)返回到河岸上。我什麼都弄不清楚。我知道我那一向冷靜沉着的父親有時也會大發脾氣,但是我畢竟怎麼也無法理解我所看到的這一情景……可我這時還感覺到,不管我活多久,要我忘記齊娜依達的這一動作、她的目光和微笑是永遠也不可能了。她的形象,這個新的、突然呈現在我的眼前的形象,永遠銘刻在我心上了。我茫然望着河面、眼淚不知不覺地涌了出來。「她挨打啦,」我心想,「挨打啦……挨打啦……」「喂,你怎麼啦,把馬給我牽來!」在我身後響起了父親的聲音。

我機械地把韁繩交給了他。他一縱身就騎上了愛列克特里克……這匹凍僵了的馬舉起了前蹄,向前跳了一個俄丈半……可是父親很快就制服了它;他用馬刺刺了一下它的腹部,拿拳頭揍了一下它的脖子……「哎喲!短皮鞭沒有了,」他嘟噥了一句。

我起記了剛才這條短皮鞭的刺耳的抽打聲,不禁哆嗦了一下。

「您把它放在哪兒去了?」過了一會兒,我問父親。

父親沒有回答我,他策馬往前疾馳而去。我趕了上去。我一定要看看他的臉色。

「我不在,你覺得無聊吧?」這句話從他的牙縫裏迸了出來。

「有點兒。你把自己的短皮鞭失落在哪兒了?」我又問他。

父親倏地瞥了我一眼。

「我沒有失落,」他低聲說,「我把它扔了。」

他沉思起來了,低下了頭……這當兒我第一次,幾乎也是最後一次看他到那嚴肅面孔能夠流露出多少溫柔和憐惜之情。

他又疾馳而去,我再也迫不上他了。我比他遲了一刻鐘才回到家裏。

「這就是愛情嘛,」夜裏我坐在已經開始擺上筆記本和書籍的寫字枱前面,又自言自語地說道,「這就是熱烈的愛情。

一般說來,遭到不管什麼人的鞭打……或是最親愛的人的鞭打,怎麼能不氣憤,怎麼能忍受得了呢!但看來是可能的,假如你產生了愛情……可我呢,我就想像著……」最近一個月來,我老練得多了,我覺得我那蘊涵着各種激動情緒和痛苦的愛情同另一種我所不知道的,幾乎無法想像到的,而且像一張我竭力想在朦朧中看清楚,但卻未能如願以償的美麗而威嚴的陌生面孔那樣使我害怕的東西比起來,我發現我的愛情竟然如此渺小,如此幼稚,如此可憐!

當天夜裏我做了個奇怪而又可怕的惡夢。我夢見自己走進一間低矮而昏暗的屋子……父親手裏拿一條短皮鞭站在那裏,還不時地跺着腳;齊娜依達緊挨着角落--一條發紅的鞭痕不是在她的胳膊上,而是在她的額頭上……渾身鮮血淋淋的別洛夫佐羅夫在他們倆背後站了起來,他張開着蒼白的嘴唇,憤怒地威嚇著父親。

兩個月後我上大學了。又過了半年我的父親在彼得堡(因中風)去世,他跟母親和我剛搬到那兒,在他去世前幾天,他收到了一封從莫斯科寄來的信,這封信使他異常激動……

他向母親去請求過什麼,據說,他--我的父親--甚至哭了!他在中風那天早晨,還用法語給我寫信,只是剛起頭:

「我的孩子,」他在信上給我寫道,「對女人的愛情,對這種幸福,對這種有害的東西你要存有戒心……」他去世以後,母親寄了一筆數目相當可觀的錢到莫斯科去。

二十二

四年過去了。我剛從大學畢業,還不大知道我應該做什麼,從何着手,應該從事哪一種工作,眼下我還閑着,無事可干。有一天傍晚,天氣很好,我在劇院裏遇見了馬依達諾夫,他已經結婚了,有了差事,可我看不出他身上有什麼變化。他還是那樣莫名其妙地一會兒興高采烈,一會兒又那麼出乎意外地沮喪起來。

「您可知道,」他對我說,「順便告訴你一下,多爾斯基太太在這兒。」

「哪個多爾斯基太太?」

「難道您忘了嗎?就是以前那位公爵小姐扎謝金娜,我們都熱戀過她,您也不例外。您可記得涅斯庫奇內公園附近的那座別墅嗎?」

「她嫁給了多爾斯基?」

「對呀。」

「她在這兒吧嗎?在劇院裏?」

「不,她在彼提堡,幾天前她才到這兒,打算出國去。」

「她的丈夫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問道。

「一個非常好的年輕人,很有錢。是我在莫斯科時候的同事。您可知道,自從發生了那場風波以後……這一切您一定知道得很清楚(馬依達諾夫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她好不容易為自己物色到一個丈夫;總算有了歸宿……不過憑她的聰明才智,一切都是能辦到的。您上她那兒去走走吧,她見到您一定會很高興的。她比以前更漂亮了。」

馬依達諾夫給了我齊娜依達的地址。她住在迪米尤思旅館。舊日的回憶在我心頭涌了起來……我決定第二天去拜訪我從前的「戀人」。可是碰上了一些事情,耽擱了一星期,又耽擱了一星期,後來我終於到迪米尤思旅館去了,我在打聽多爾斯基太太的時候,這才知道她四天前幾乎是突然因難產而去世了。

我心裏彷彿有個東西撞擊了一下。我本來能夠見到她,但沒有見到她,往後我永遠也見不到她了--這個念頭,這個令人痛苦的念頭狠狠地、令人無法反駁地責備着我,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她死了!」我獃獃地望着看門人,又說了一遍,就慢騰騰地走出旅館,來到街上,自己也不知道往哪兒走。一切往事都一下子浮現在我的眼前了。原來那年輕的、熱情奔放的、光輝燦爛的生命就這樣結束了!原來這就是她急切而不安地努力追求的目標嗎?我這樣想着,我想像著那可愛的面容、那雙眼睛、那頭鬈髮如今都安放在埋葬在黑暗而潮濕的地底下的一具狹窄的棺木里了。--就在這兒,離現在還活着的我不遠,也許離我父親也只有幾步路……我想着這一切,我全神貫注地想像著,而同時從那生疏冷漠的嘴裏我得了她死亡的噩耗,我也生疏冷漠地聽着這一消息……①這些詩句在我心靈里聽響了起來。啊,青春啊!青春!你什麼都不關心,彷彿你擁有宇宙間的一切寶藏,甚至憂愁也使你感到安慰,甚至悲傷對你也很適用,你自信而又果斷,你說:看哪,只有我才活着!你的日子一天天流逝著,消失得不留一絲痕迹,數量之多無法計算。你身上的一切宛如陽光下的蠟和雪一般……慢慢在溶化,或許你的魅力的全部奧秘不在於你能做一切,而在於你能夠認為一切我都能做到:--也正是在於我們每個人都認真地以為自己是個浪費者,認真地以為自己有權利說:「啊,要是我不白白地浪費了時間,那我什麼都能做得到!」

就拿我來說吧……當我僅僅用嘆息聲和凄涼的心情好不容易地送走我那曇花一現的初戀的幻影時,我指望過什麼嗎?

我期待過什麼嗎?我預見過什麼輝煌的前程嗎?

我所希望的一切有多少實現了呢?現在,當黃昏的陰影已經開始籠罩我的生命的時候,對於我來說還有什麼比那飛快地消逝的晨雨春雷的回憶更新鮮、更珍貴的呢?

可是我何必誹謗自己呢。當時,在那不知憂慮的青年時代,對那向我呼籲的悲傷的聲音,對那從墳墓里傳來的莊嚴的聲音,我並不是兗耳不聞、無動於衷的。我記得,在我得悉齊娜依達噩耗那天之後,又過了幾天,我在一種不可克制的感情衝動下自願去弔唁跟我們同住在一所宅子裏的一個貧苦的老婦人。她身上蓋看破爛兒,躺在堅硬的木板上,頭下枕着一隻布袋,死得很困難,也很痛苦。她一輩子為每天的生活而痛苦地掙扎著。她既不知道歡樂,也沒有嘗過幸福的甜味--由此看來,她怎麼會不樂於一死,不樂於解脫和安息呢?然而當這個老婦人的衰老的身體還在硬撐著,她那有一隻冰冷的手壓在上面的胸脯)還在痛苦地起伏着,她還沒有喪失掉最後一絲力氣的時候,--她還一直在划十字,還在不斷地低聲說,「上帝啊,寬恕我的罪孽吧……」她眼睛裏那害怕死亡的恐懼表情只是隨着意識的最後幾朵火花的熄滅而消失的……我記得就在這兒,在那貧苦的老婦人的床邊,我替齊娜依達擔憂起來,我要為她、為父親、也為我自己而祈禱了。

一八六○年

蒼松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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