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7月3日,星期六。像往常一樣,東方破曉,倫敦又迎來了新的一天。太陽光從東方貼着地平線,穿過灰濛濛的晨霧,開始照亮大地。又是一個多事之日。

他們倆都沒睡好。勒維妮上床時就心事重重。當她有時像這樣睡不好覺的時候,總是徹夜輾轉反側,雖然沉默無言,但仍然不時將耐德弄醒。耐德心裏思忖,那些能長期同床共枕的人們都遵守着一條不成文的規矩,無論自己讓怎樣的思緒搞得不能成眠,也不應當影響到他人的休息。

耐德一邊吃着自己準備的早餐,一邊悶悶不樂地測覽著早報。他在尋找一種哈姆雷特稱之為「能激起熱情的東西」,某件昨晚的事情,好讓自己擺脫現在這種心境,至於那是關於某個國家領導人的,還是涉及到某個地下組織的並不重要。不過無論有還是沒有這種激勵因素,在30個小時或稍短的時間內,這種心情就會在溫菲爾德官邸迸發出來。

報紙不能解決問題。華盛頓那邊沒有譴責暴力恐怖的行為,晚上也沒有發生先發制人的進攻,沒有激烈的言辭,也沒有互相的辱罵。似乎歐洲各國都不約而同地停止了對美國此刻的所作所為的抗議,而是滿足於共同體內部常見的為農產品價格和意大利超額生產葡萄酒而進行的勾心鬥角。

耐德抬起眼睛,但什麼都沒看。昨天他和夏蒙花了好長時間處理酒會安全問題,整理出一份問題表。這不是擬出一份表就能解決的事情,即使像這樣長達四頁的問題表也一樣。

耐德沉思著,在按墨菲定理運行的世界上,一份表格只是用來避邪的防身符而已。針對像星期日花園酒會這種複雜的活動,夏蒙必須對下一步應該乾的工作有一個明確的計劃。他的視線又回到報紙上。他又翻了幾頁,試圖猜測出墨菲定理的具體表現。

在第三世界裏,耐德沒有發現什麼值得大肆渲染的大屠殺和飢荒,也沒有看到什麼擁擠不堪、食不果腹的難民營慘遭機槍殺戮的報道。報紙對那充滿飢餓和壓迫的可怕的社會現實也沒有新的聳人聽聞的報道,這似乎顯得有點違反常規。星期日也許不會出現什麼新的救星對溫菲爾德發動進攻,以此揚名天下。也許……

耐德稍稍鬆了一口氣。他抬起頭來,看見身穿家常便服的勒維妮在注視着他。他也不知道她已在那裏站了多久,也不知道她是怎樣光着腳悄悄下樓來的。她看上去疲憊不堪,相當憔悴。

「這一夜睡得很糟,是吧?」

她點了點頭,朝咖啡壺走去。「多謝你沒讓它涼了。」她倒了一些咖啡,將麵包放進烤箱。

「什麼事讓您心煩?」耐德問她。他們倆都明白偏偏今天他要去上班,如果他們在早餐喝咖啡時把事情談開,而不是吵到大門口去,兩人都會覺得日子好過一些。

他把牛油、果醬朝她那邊推了推。「什麼事?」

「想孩子們。」

「想她們啦?」

「你不想嗎?」

他猶豫了片刻。「當然想啦,可你十分清楚,即使她們在這裏,我一天裏為她們十分鐘都抽不出來」。

「你這是在炫耀自己還是在埋怨?」

他笑了起來,但笑容很快就消失了。「等有朝一日我有資格拿全額退休金了……」他停下不說了。

「但是在此期間,無論女兒們在哪兒,你都不會為她們花點時問。」她有話明說。「聽我說,耐德,我想談談我的事,不是談談你。」

「對不起,你說吧。」

「我要乘飛機回家,並且……」

「這裏就是家,」他打斷了她的話。

「我是指加利福尼亞。我要回去一兩個月和她們在一起呆些日子。」

「就住在鐵絲網裏面?」

「我不準備住在自由營里。我們也許去看望我哥哥。菲爾長期以來一直要我們去呢,彼得也是這樣。」

「你去多久?」

「我們在學校開學時回來。我想在勞動節的時候把孩子們帶來。」

「這件事你考慮了多久,維尼?」

「從某個意義上講,時間並不長。但從另一個意義上講,自從我們到倫敦的那天到現在,我一直在考慮這件事。自從你……」

似乎他們兩人都在等着她把話說完,可是她不往下說了。

「自從我怎麼了?你是不是想對我說我變了?將你拋下不管了?是這個意思吧?」

「你的記性真好,耐德。」

「可你一直在和孩子們通電話的呀。」他若有所獲地點了點頭。「我懂了。你現在意識到自己應該和孩子們在一起的重要責任,是因為你覺得我把你拒之門外。沒錯,就是這樣。我就想問你一件事。我怎麼知道你會把她們帶來?」

「因為我是這樣說的。」

他們彼此注視着對方,他的深藍色的眼睛和她蒼白黯淡的目光相遇,誰也不願將視線移開。「好吧,維妮。這對我來說再好不過了。」他搖了搖頭,一口氣將咖啡喝完。「是什麼事情促使你作出這個決定的?」他站起身來問。

「呵,這事簡直像個故事。我得到了別人的幫助。」

「噢?是專職人員的幫助?」

「是一位朋友。」

「是貝特茜-沃斯嗎?」

「她不是朋友。」勒維妮用憐憫的目光看着他。「你對處朋友有什麼想法?你一個朋友也沒有,除非你把那個黎巴嫩的馬屁精當作朋友。」

「我想我們在談你的事,不是談我。」

「當然。我都快要瘋了,真要患上精神分裂症了。我知道倫敦有一些婦女諮詢指導或婚姻顧問。還有醫療專家。但我能請誰推薦一下呢?」

「那麼你請誰幫忙的呢?」

「簡-威爾。」勒維妮很驕傲地笑了笑。「我們倆在一起真有趣。我跟她徹底談了一下之後,就不想去找專職顧問了。我所需要的就是和朋友無拘無束地聊聊。」

烤箱咯噠一聲關掉了,一陣嗡嗡聲后彈出兩片沒烤透的麵包。勒維妮默不作聲地在麵包上塗上牛油。

耐德好長時間站着一動也不動,不知道是該坐下還是為此大發一通脾氣,還是佯作不感興趣,以後再去問簡。

「她勸你回加利福尼亞?」

「根本沒有。她只是勸我別忙着把事情做絕。無論幹什麼,我都應該把它當作暫時的措施,一種我以後能夠挽回的事情。千萬別將事情做絕。你聽懂了沒有?」

「我聽得很清楚。你們倆在大談我們的婚姻。真是太不像話。你怎麼知道她不會在使館談論這事?」

「因為簡不是那種人。你了解她,耐德。你怎麼以為她會做那種事?」

「要是萬一呢?」

勒維妮聳了聳肩膀。「了不起的情報堵漏人員,弗蘭契上校,定能應付這種家事泄漏,對此我很有信心。」

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像在地板上生了根。他想知道她們談話的所有情況,及至每句話,但又怕表現得過於感興趣,不過他得趕着去和夏蒙和福爾默夫人會面,為花園酒會作最後的安排。

「你準備什麼時候動身?」

「嗯,星期一或星期二。」

「這麼快就去嗎?」

「耐德,」她抬起頭來看着他,說話的聲音相當溫和,「別把事情理解錯了。如果不是這個該死的花園酒會,我今天上午就會走的。酒會結束后我就整理行裝。」

「那就給我留下一堆爛攤子。」

「你有麻煩可以請簡來幫忙。對這種事情她那兒有一大堆專家呢。」

「這是你的建議?去找簡幫忙?」

這座被稱為第12號的漂亮的裝飾派大樓非常安靜,這對於偶爾朝那邊瞥一眼的貝爾格萊維亞的鄰居來說顯得有些異乎尋常。平常那些進進出出的無精打采,邋裏邋遢的小夥子不見了。送報紙的人說,電梯操作員和門衛都不在那兒了。替換他們的是個年輕得多的壯小夥子,他不讓賣報人和郵遞員進去。收垃圾的工人發現商店通往第12號大樓的後門上了栓,加了鎖。大樓只剩一個出口,那兒的新門衛不好說話。

雖然7月3日的清晨帶來了朵朵烏雲和潮濕的空氣,但大樓頂層的公寓裏的窗戶都緊閉着。沒有人站在陽台上欣賞下面的街景。在頂層,一切都是那麼安靜。萊娜和南希-李-米勒睡在萊娜的卧室里,門從外面上了鎖,鑰匙由一名那突眼人的心腹保管着。不過她們被不時地放出來為屋裏的人燒飯。她們不允許和哈加德談話。他仍然被囚禁在自己的卧室里,飯菜由一名持槍的看守送進去。

昨天下午到現在一直沒有人進出大樓。那個長著鬈髮的指揮也沒來看看。他離開時帶上了凱福特,一直不讓他離遠,不讓他有機會給南希-李打電話。

在關押期間哈加德覺得自己快瘋了。他除了一日三餐和一台電視機以外什麼都得不到。他們拿走了他的剃鬚刀,拔掉了電話線。甚至連萊娜準備的飯菜都要檢查一番以防裏面夾着紙條。

南希-李還沒到發瘋的程度。她已經在昨天上午將星期日襲擊的情報送了出去。她原以為他們買東西回到第12號大樓以後還會有送情報的機會。誰知從那時起大門一直關着,她既無法得到任何新的消息,也無法與凱福特或布雷克托普取得聯繫。

兩名手持上了消聲器的自動手槍的看守中有一個很有耐心,另一個就聽BBC3台的古典音樂,只是在詩歌朗誦節目和學識極其淵博的核物理學家討論熱核聚變問題時才將收音機關掉。偶爾會有人打電話來,但接電話的回答總是一兩個字,南希在外屋無法從中獲得任何消息。

「他們會後悔的。」萊娜氣沖沖地說。「別擔心。我哥哥很有權勢。這些壞傢伙這樣虐待我們,他們會後悔的。」

南希-李沒想到要向萊娜打聽更多的細節,結果她始終都沒有明白原先的襲擊計劃已經被那個頭髮蓬亂的人所利用,她只知道一點——佔領中心清真寺——由於她已經將這部分情報送給了布雷克托普,所以她頭腦這段時間裏一直是空白。她修了修指甲,翻閱了萊娜的時裝雜誌,喝着可口可樂,還記得不時地做做室內健身操,盡量剋制自己不滿的情緒。

有時她會想像布雷基的行動,盼望着她會來救她,這樣她們又會成為情人了。她從未遇過像她這樣的人,從來沒有。她們倆的相識改變了她的生活。她一直以為是德雷斯——凱福特改變了她的生活,但與布雷基為她做的事情相比,那就算不上什麼了。她所需要的正是自由。她得感謝布雷基給她帶來了這一切。

羅伊斯-科耐爾心驚肉跳地悄悄從吉蓮-蘭姆的卧室出來時,行動就像杜拉柯勒電影中的德國表現派演員表演得一樣十分緩慢。他扶著門邊,摸著牆壁一步步向前走,眼睛左忽右閃,顯得驚魂未定,英俊的臉龐暗暗流露出祈求的表情,看上去好像在問:「我這是在哪兒啊?」

在他小心地關上卧室門時,他仍能聽到吉蓮深深的,健康而有節奏的呼吸聲。她酣夢未醒,兩臂抱着他的枕頭就像剛才夜裏抱着他一樣。

已經是早晨了嗎?羅伊斯邁著穿上襪子的腳,躡手躡腳走過名叫奧布雷門大廈的附樓。這座大廈位於奧布雷大道的頂端。這兒是倫敦的一處高地,從這裏極目四望,不僅可以看到附近的肯辛頓,還可以看到遠處夢境一般的維多尼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高高的尖塔像美人魚的雙乳高聳在濃濃的晨霧之上。

他終於走到她小小的廚房裏,站在那裏發愣,不知道怎樣給自己沖一杯咖啡,也不知道她的東西放在何處。他的咖啡總是由使館僱員,像費希洛克,替他沖好。儘管如此,人們總是不會將過去的所能忘得一乾二淨,不是嗎?他帶着十二分的小心將水燒開。架子上一隻桔黃色小塑料石英鐘告訴他星期六剛剛開始,時間還早著呢,才6點多鐘。羅伊斯緊緊抓住不鏽鋼水池,將身體向後仰,設法回想昨晚發生的事情。

他想到,我們是三個人,是吧?吉蓮,令人吃驚的梅利安姆和昨晚的我。整個夜晚充滿著矛盾,既有嚴守秘密的場合,又有泄露天機的時候。一夜之間,一切都改變了。他在大杯子裏放了許多速溶咖啡粉,接着沖入開水。

他信步走進吉蓮小小的起居室,這是他頭一回欣賞那精緻的傢具和掛在牆上的畫兒。真是單身者住的地方,起居室僅夠一個女人容身。等一下!那是柯羅的畫嗎?那邊牆上是一幅風景素描……是塞尚的真跡嗎?不可能。是複製品。他在小沙發下面找到了自己的鞋,它們就躺在吉蓮的高跟涼鞋旁邊。可是昨晚梅利安姆的桔紅色便鞋也放在這裏的呀。

那是個性慾錯亂的女人,他對自己說。他邊穿着鞋子邊皺起了眉頭。他呷了一口咖啡。她瘋狂地愛上了吉蓮直到吉蓮表示對女人不感興趣。接着梅利安姆將整個夜晚變成了童子軍狂歡夜,不停地唱歌,還居然大杯飲起了糖漿。在這位狂歡發起人身上暴露出那種猶太女人特有的毛病——挑逗起每個人的性慾,尤其是職業人士,例如外交官或電視記者。

羅伊斯模模糊糊地記得他曾為捍衛自己神聖的獨身生活作過頑強的抵抗,竭力地表明自己不贊成人們「互相擁有」,認為那是大多數愛情關係中表現出的一種交易。他們在談論這方面問題時還唱了歌呢,不是嗎?《你是屬於我的》。那些是歌唱人們互相佔有的歌。他清楚地記得梅利安姆用男中音的嗓子聲嘶力竭地唱着《我想休息了,姑娘》一歌中不朽的歌詞。歌中愛情的動機一目了然:「你將學會燒飯和漿補;我知道你會喜歡做家務。」這咖啡真難喝。

這張素描肯定是塞尚的親筆。那些體操運動員鉛筆卡通畫是克勒的作品。當然它們都是他還沒有失去理智的時候畫的。

羅伊斯回到廚房,把咖啡都倒掉,用清水將杯子沖洗乾淨后將它放回吉蓮小小的木製碟架上。這裏的一切都很小,正好適合一位吃苦耐勞的年輕電視記者。羅伊斯情不自禁地將這裏的東西與政府慷慨贈予他的科林斯官邸的高樓深院比較起來。不過還是應當相信梅利安姆的觀點,這裏的內涵比你眼睛所看到的多。牆上掛的畫就能說明這個問題。

吉蓮曾經走出房間去隨便吃點東西以便減輕香檳對胃的刺激。「可愛的姑娘。」梅利安姆口中哼哼道。「可愛的小巧玲瓏的住宅。你能想像出這是這座大樓的門房?」

「誰住在這裏?」羅伊斯問。

「沒人。吉蓮和家人分開時就決心不讓他們任何人染指奧布雷門。」

「你是說她擁有這個龐然大物?」

「我親愛的人兒。」

梅利安姆碩大的身體與羅伊斯貼得更緊了,「親愛的,」她接着又說,「看來關於你女朋友的事情我知道的比你多啊。」

「她不是我的女……」

「她是斯托克-蒙克頓女勛爵。」梅利安姆的厚嘴唇一張一合像在傳達神的聖旨。「如果你知道這事,她會死的。她憎惡自己的家庭。」

「我不熟悉這個名字。」

「她的曾祖父在上個世紀靠鴉片發了大財。」梅利安姆捏著嗓門輕聲說道。「她父親去世后,她和兄弟繼承了英格蘭中部地區價值達億萬英鎊的莊園和邪惡黑暗的工廠,另外還有倫敦的資產,我親愛的羅伊斯,那是一筆難以想像的資產啊。不過如果她將它捐獻給慈善事業的話是一點都不會讓我吃驚的。她……噓!」

羅伊斯聽到了女主人走過來的腳步聲。「可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他問布雷克托普。

「這是我的事,親愛的。」

「這也是時裝店的生意嗎?」

「你們倆在悄悄談些什麼呢?」吉蓮問道。

羅伊斯站在廚房裏,一字不漏地回憶起這段話。衣服只穿了一半的他應當趕快穿好衣服,從這裏悄悄離去。事實上,他步行回科林斯不需要很長時間,而這種鍛煉對他也有好處。他感到腰部不斷隱隱作痛。他猜這大概是梅利安姆那狂熱的挑逗引起的結果。她是午夜以後離去的,他依稀記得。早知道應該不去干擾她,讓她繼續扮演她的角色。

但是在一定程度上講,正是因為有她在場,羅伊斯才做出了這許多的事。他自覺自願地與異性交往是很少的,而且間隔時間很長。每次他與別人發生私通之後總是半夜就踮着腳尖走出屋去,手上拎着鞋子,那樣子就像色情漫畫中的主人公。他從不與他人徹夜共枕,原因就是他不願與對方保持任何長期的關係,甚至一個晚上的關係也不行。讓他感到不安的並不是性關係方面的問題,而是由此產生的曖昧關係讓人無法擺脫。

人們在這種情況下不得不將那些空泛的所謂海枯石爛之類的甜言蜜語謹記在心。雙方必須在一起共進早餐。所有這些都令羅依斯感到反感。他認為如果有誰的性慾極強,他就能在雙方交談中大肆渲染令人窒息的親熱而不會產生任何不舒服的感覺。但他自己的性慾還沒強到這種程度。他在心裏坦率地承認,他之所以如此也許是因為他心裏仍有不解之謎,這也許能夠在與男人的性交往中找到答案。不過將來他不準備在這方面作任何嘗試。

不過昨晚,或者說是今晨,正是梅利安姆無休止的旋風使他們省去了那些為人熟知的綿綿情話,他和吉蓮悄悄地安然度過了颶風之夜。

他轉過臉去凝視着窗外下面的倫敦。又是一個繁忙的工作日,別人的過失他得處理,別人的疏漏他得應付,別人的高大形象也要他小心塑造,或者,在伯德-福爾默這件事情上,至少要讓大使下得來台。羅伊斯告誡自己,在外交界身處高位的人應該學會做一個貴婦身邊的保姆。這一套已經學了近30年了,日子過得還不錯,盡情享受自己的勞動所得,沒有什麼可遺憾的。他不久便可早早衣錦還鄉,但從經濟上考慮,他目前還不便如此行事。

他的注意力轉向電水壺。他稍稍皺了皺眉頭。就在此時他的鞋滑落下來。顯然,這咖啡很差,不過如果少放些咖啡粉是否……?他乾脆鞋也不穿地走過去,沖了兩杯咖啡,找了幾塊白脫甜酥餅,做了一頓簡單的早餐。

他走過上了光的地板,進了吉蓮的卧室,將早餐盤擱在床頭柜上,又朝她熟睡的臉龐俯下身去。他十分從容地在她面頰上輕輕吻了一下。

「早飯來啦,親愛的,該起床啦!」

在倫敦周圍坐落着許多城鎮供人們進行商業貿易,因為商貿工作量大面廣,連倫敦這麼大的城市都無法容納下去。在這些大大小小的城鎮中有一個叫作斯洛的地方。

在斯洛一條汽車專用幹道旁有一家龐大的電腦公司和一座專營法國汽車改裝以適應英國道路的汽車維修工廠。在它們之間夾着一座兩層樓的建築。這裏在30年代曾經是一家廚房設備生產廠。現在它上面掛上了霍金斯和杜特酒宴承辦公司的牌子,和它以前的身份真夠般配的。

雖然它位於當地僅存的幾座30年代建築之列,但設備先進得令人吃驚。其裝飾派藝術的輪廓原來是象徵30年代廚房的潮流,但它在現在仍不落後於時代潮流,因為當今時髦的住宅的安排裝飾和廚房很相似。它的外牆用玻璃磚建成,只要是晴天,太陽光就會毫無阻攔地照亮樓內每個角落。

那個長著一雙暴突的眼睛,臉色稍顯病態的矮胖子坐在開啟式辦公區中央的一張小寫字枱邊。這張桌子非同一般,上面有專用電話和一部接有許多分機電纜的電話。今天早晨他靜靜地坐着,對着他在記事簿上記下的內容出神。在中午之前這段時間裏他就一個人獃著,到中午時分這裏就會活躍起來。人們開始為今晚的酒宴忙碌起來,並且為明天福爾默夫人舉辦的那絢麗壯觀的花園酒會作戰前動員。

專用電話鈴響了起來,可他似乎沒聽見。他的眼睛跟着鉛筆在記事簿上瀏覽著。最後伸手提起話筒。「什麼事?」

「他逃掉了。」

他外突的眼睛忽然瞪得老大。「誰?」

「那個德國人。」

「蠢豬!他是怎麼逃跑的?」

「哪兒都找不到他,先生。我敢發誓他已經死了。」

「夠了,別說了。去把他找到。」

他砰的一聲扔下電話。這個頭髮蓬亂的人氣憤地哼了一聲。這個世界上難道就沒有專業水平的人啦?

他耗費了時間,金錢,耗費了鮮血(當然不是他的血)在世界各國收羅人手組成了一支出類拔萃的突擊隊。隊員們就像自動化機器一樣聽從他的指揮。動腦筋的事情都由他代勞了。這樣事情要好辦得多。別人認為他之所以取得成功,原因是他對人殘酷無情,在各個方面都有內線,而且還有政界的秘密保護。

他的私人情報網起先是由在宴會以及招待會上工作的人組成的。他收集到的情報多得令人吃驚。始終使他感到驚訝的是人們在家僕面前說話很不謹慎,一點都不知道被別人聽到的事情可以用來做交易。下至招待員、司機、女傭、酒吧服務員、清潔工人,上至男管家、秘書,他們掙的錢都很有限,見了額外收入誰又能不動心呢?

他們旗開得勝之後又頻傳捷報。他所收集的情報經常有一些不能直接使他獲利,但在與警方打交道時自有它們的價值。無論是那被可笑地稱為執法機構中的哪個部門——他和所有部門都打交道,甚至連一些秘密機構也不例外——現在的警察幾乎都是靠花錢買來的情報辦事,而情報往往來自告密者。身為倫敦最可靠的情報源,他能享受到靠抓罪犯過日子的警方的庇護。

像明天的溫菲爾德官邸花園酒會這樣的機會是難得的。相比之下,像昨晚英國廣播公司的酒會儘管也很豪華鋪張,很能提供相似的機會,但幾乎沒什麼成功的希望。新啟用的電視演播室坐落在繁華的擁擠的街道旁,那裏經常發生交通堵塞。但是溫菲爾德官邸有寬敞的地方容納人質,而且前後有公園般的空地,便於他們乘直升飛機逃之夭夭。

當然,運氣也幫了很大的忙。他冷冷地笑了笑。此時他覺得自己很走運,從天上突然飛來一群無知的阿拉伯蠢鵝,他們足以讓警方忙得一團糟,將他們的注意力吸引過去,這樣就保證他能萬無一失地取得成功。當他聽說哈加德資助的計劃時,他專門搞了一份這位著名醫生邀請他前去參加宴會的請柬,親自了解到這些庸才確實在考慮一項超出其自身能力的計劃。

他無法相信他們會取得成功。當他在哈加德的宴會上看到名叫伯特的德國人時,他開始改變了自己的觀點。這些傢伙手上的資料有電話查詢簿那麼厚,不過他也可以搞到手。伯特對政治感興趣,必須除掉。伯特從孩提時代起就一直對政治有濃厚的興趣,控制他遠沒有那個愛虛榮的凱福特容易。

可是他並沒有死,而是不見了。這次讓他死得痛快些,不搞千刀萬剮那一套了。來點簡單又保險的。

專用電話鈴又響了起來。他真是夠忙的,就在拿起話筒的片刻,他還在審視各方面情況。過了片刻他才意識到有人在說話。是女人微弱的聲音,聽起來很激動。

「是福尼斯先生嗎?」

「哎,福爾默夫人。我感到萬分驚喜。一切都好嗎?」

「一切都很糟!」電話里一陣沉寂。她似乎在用手掩住話筒與別人說話。接着她又說起來:「一切都亂了套了,福尼斯先生。有人要我……但這是不可能的!」

「喂?福爾默夫人,你聽見嗎?」

「根本無法接受。這不是典型的軍閥作風嗎?這不是他們臭名昭著的愚蠢做法嗎?請你注意,他們是士兵,不是酒宴承辦公司的人。我得把他們當作出色的廚師,招待員,甚至是出色的樂師。這絕對無法讓人接受。」

她這番話似乎是和別人講的,不是說給他聽的。眼睛外突的人坐在那裏,兩眼獃獃地看着旁邊的玻璃磚牆,心想:這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有哪一個美國人(可能是弗蘭契上校)識穿了他的計劃。他用突擊隊員替換下招待的計劃不可能被識穿。真是不幸,不過還可以彌補。

「福爾默夫人,請聽我說,親愛的夫人。」

「你說什麼?大聲點,福尼斯先生。」

「請聽我說,夫人。我有一個主意。」

屋外開始下雨了。潘多娜-福爾默呆在裝有大窗戶的屋裏,不時地了解花園酒會準備工作的進展情況。屋裏還有三個男人,他們站在那裏觀望着窗外的瓢潑大雨。一個是奧特加,一般情況下溫菲爾德的安全工作都由他來負責,另兩個是情報部門的官員夏蒙和弗蘭契。他們似乎不約而同地專心致志觀看雨景,不去聽福爾默夫人在電話上與酒宴承辦者的談話。

夏蒙開始不知不覺地替耐德-弗蘭契擔心起來。他到這兒的時候顯得很慌亂,話也不多了,似乎變得內向起來,不讓別人察覺他心裏的煩惱。夏蒙猜想,準是吃早飯時和妻子爭吵了,雖然沒有發生流血事件,但肯定在心裏造成了創傷。

在潘多娜-福爾默當着他們的面為酒會承辦人的事大發雷霆之後,耐德的內向行為就更加明顯了。無論耐德如何解釋他們的軍需部門的水平有多高,經驗有多豐富,潘多娜就是不願改變聘請霍金斯和杜特公司的主意。

「你懂不懂『合同』一詞的意義,弗蘭契上校?」她幾乎在對他咆哮大叫了。「我已經和這家公司簽了合同,白紙黑字不容改變。對於一名見慣了五角大樓巨額開支和權力出賣的軍官來說,他對尊重合同這種概念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但在這個誠實的世界上,我們應當不折不扣地遵守合同,弗蘭契上校。我們要求承辦者履行合同,我們本身當然不能失信於人。」

起初她的聲音十分激昂高亢,到最後她激動得幾乎連話也說不清了。這使夏蒙想到了巨蟒,它們在纏繞人們的脖子時就是這樣含糊不清低聲咆哮的。此刻他們三人就像被老師申斥的學生乖乖地坐着聽着訓示,而福爾默夫人實際上已經不再理睬他們了。

「好的,福尼斯先生。你考慮得太周到了。噢,行嗎,福尼斯先生?你真是一位紳士。福尼斯先生,你幫我擺脫這個令人難堪的局面,我真不知該如何謝謝你。」

夏蒙用眼角掃視了一下耐德。什麼反應也沒有。他就坐在那裏看着外面的雨絲。最後夏蒙終於受不了了。「耐德,我們就坐在這裏不想點辦法?」

弗蘭契慢慢把臉轉了過來,卻沒看夏蒙。「太好了。有這場大雨,明天的花園會有多美啊。」他說話的聲音好像是從遠處飄過來的。

奧特加臉上露出怪相,低聲說道:「感謝上帝,是今天下雨而不是明天,啊?」

耐德-弗蘭契把臉轉向了他,同樣地沒抬眼睛。「老天爺就是這樣嗎,哈里?你是說天氣也會記得日期?」

「你認為明天會下雨嗎?」

弗蘭契終於看了夏蒙一眼。「但願我們能走運。」他站起身來。「福爾默夫人,我能插句話嗎?」

她用手捂住話筒:「不行」。

「我到底幹了些什麼,讓我一個接一個碰上倔犟的女人?」弗蘭契指問蒼天。

「對不起,你說什麼?」潘多娜-福爾默話音冷若冰霜。

「請掛上電話,福爾默夫人。告訴他等一會兒給他回電話告訴他怎麼辦。誰在僱用誰啊?他似乎在替你作決定。他是什麼人哪?」

「福尼斯先生,實在抱歉。我要應付這裏幾個極其粗魯的公僕。我半小時后再給你打電話。好的。你真好。謝謝。好的,再見。」

她的目光突然平靜下來。她心裏十分寧靜。她整個人好像都凝結成一小塊漂亮的冰塊。「弗蘭契上校,」她開始說道,「如果我不能把你送上軍事法庭,我也要把你調走。你已經超越了你的職責範圍,你的行為實在令人無法接受。你必須搞清楚,我們的政府不是軍人組成的政府,決定得由人民來做,而不是穿橄欖制服的人。」

對這一番夏蒙認為是乾淨利索、簡潔明了的抨擊,耐德只是微微一笑。「聽我直言相告,」潘多拉用冷峻的口吻接着說,「不允許你將你那些粗俗的軍需處下士廚師帶進溫菲爾德官邸。明天不允許。永遠不允許。」

耐德看了一下手錶。「對不起,福爾默夫人。大使閣下現在在這裏嗎?他今天上午接見來客嗎?」

「你不可以用這事去打擾大使閣下。」

「恐怕你不會給我其他選擇的。」

「恐怕你還不清楚自己現在的處境,弗蘭契上校。在這裏你說話不起作用。只要我願意,我會很快讓你天地間無立足之地。誰也不會讓你這樣的人來代表領導人對人民的政策指手畫腳。」

夏蒙竭力冷靜在一旁觀戰。在他看來,他們倆是拳擊手。一個是輕量級,體重還遠遠不夠,但她卻像一隻矮腳母雞一般好鬥。她身體站得筆直,兩眼怒視着耐德,真讓人有點不寒而慄。夏蒙突然覺得耐德在美杜莎面前變了一塊石頭。他清了一下嗓子。任何聲音都能打破這場勢均力敵的角逐勇氣的僵局。

「我們能不能兩邊的人都用呢?」夏蒙提議道。「我是說用一些我們的人,也用一些霍金斯和杜特公司的人。」

「你們終於有點通情達理了?」潘多娜的話音低了下來。「這正是熱心的福尼斯先生建議的。他並沒有為難我,弗蘭契上校,唯獨你跟我刁難。他願意作些讓步。現在你自己的得力助手也這樣想了。你那個軍人腦袋能不能接受這種做法呢?」

「我想我們還是聽聽大使閣下的意見。」耐德說。

「不行!」

「恐怕我不得不這樣。」

「不行!」

「我別無選……」

「不行!」她突然無力地癱坐在小舞廳椅子上,猛地哭起來,雙眼裏立刻湧出兩股淚水。被睫毛膏染黑的淚水順着面頰簌簌地往下流。片刻之間她臉上就出現了悲痛欲絕、令人同情的表情。

「你、你、你為什麼要這樣恨我?」她問耐德。

夏蒙向後退了一步。這個小個子女人四周有一個強有力的磁場。她就像一位柔道專家,借對手的力量置他於死地。

耐德單膝着地將他的白手絹遞過去。潘多娜透過淚簾看到他遞過來的東西。用力將它從耐德手中打掉。就像實驗室里的放電現象一樣,白手絹像著了魔似的輕輕地飄到房間的另一邊。

低聲哀泣的潘多娜將手伸進她淺褐色的衣袖裏撥拉了一陣,掏出一小團東西,先用它捏了捏鼻子,然後又擦了擦臉。

夏蒙私下裏想,這個女人有白宮巨大的威懾力量做後盾,有總統的103號命令賦予的大權。在她面前,甚至連羅伊斯-科耐爾都感到一籌莫展,更別說夏蒙和耐德-弗蘭契了。除此以外,與她手中的權力相比,在制服對手方面,她那激發憐憫同情的本事更大。

她哭聲中夾着可憐的抽咽,呼吸中帶着顫抖。她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弗蘭契上校,目光中流露出嚴厲的責備和深深的失望。

「你一有機會就來壞我的事。」她連說話都有些顫巍巍的。「你利用手中的權力來傷害我,讓我現丑,使別人以為我這個人很放肆,很愚蠢。當國務院通知我不允許播放總統先生的錄像時,你一定感到非常高興。看到一批批賓客取消了應邀赴宴計劃,你心裏一定在發出殘酷的笑聲。在我無法組織燃放煙花之際,你一定感到十分自豪。而現在你又要在最致命的酒宴承辦問題上下手,逼我僱用軍需處的廚師並讓我為此而蒙羞。他們這一幫人連雞頭雞尾都分不清,除非在雞身上紋上標籤。」

她停下來大口喘著氣。耐德乘機迅速發起反擊。「你說得一點不錯,福爾默夫人。你說的這些事情,我一件都沒幹。不過你責怪其他的什麼人也沒什麼不對的地方。可是,福爾默夫人,我們現在處境危急啊。今天已是星期六了。讓我們假設我們同處一側,哪怕是短暫的片刻也好,這樣我們就可以很快做出決定。」

她擦去被眼睫膏弄黑的淚痕,兩眼注視着他。一直以旁觀者身份靜觀事態發展的夏蒙發現她不用鏡子也清楚地知道自己臉上的淚痕。看來它們對她來說並不陌生,在其他情況下她也曾讓別人看到那些可憐的眼淚。眼淚是她的一種武器,不是嗎?

「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在以後的24小時之內讓我們互相信任。然後你可以想方法將我調走。在調動之前讓我們像成年人那樣解決我們共同關注的問題。」

奧特加從一開始到現在都感到很不自在,現在他看準了機會扮演起和平使者的角色來。「不過你說話得客氣些,弗蘭契上校。長期以來一直由我們承擔着溫菲爾德的安全工作。我知道福爾默夫人內心也是在為溫菲爾德的利益着想。」

聽他這一番胡扯,夏蒙擔心耐德又要發脾氣了。除了在沒有他人在場時當着他的助手的面發火以外,夏蒙還沒見過弗蘭契如此怒氣衝天。

耐德站起身來,撿起飛落在地的手絹,像潘多娜那樣將它塞進衣袖。他把視線從潘多娜身上轉向奧特加,又向夏蒙看了一眼。「我接受這個讓步。」

「什麼讓步?」奧特加問道。他完全搞糊塗了。

「我們除了聘請專業的酒宴承辦公司以外再充實一些我們自己的人,而不是將他們換掉。就這些。」

潘多娜沒再說一句話。她拿起電話,用近乎瘋狂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耐德的臉好一陣子才撥號。「是福尼斯先生嗎?是我,你好。你聽着,問題已經解決了。」

皮姆尼柯在泰特美術館一帶按理說是相當現代化的。哈格雷烏斯希望這個地方總有一天能達到這一步。他於幾十年前在這裏買下一套前面帶有小花園的住宅當然並不是因為這個。這套住宅對他很合適,既可以用作他這個具有雙重性格人隱居的地方,也是一個療養所。今天早晨有尼科拉-斯特朗在這裏,這房子就更加合適了。

老哈格雷烏斯根本沒有幻想過會有一位按年齡完全可以做他孫女的姑娘在他幫她揚名,安排她進入倫敦地位不低的電影戲劇界之後還會留在他身邊。若干年來,有好幾位像尼科拉這樣的姑娘利用過哈格雷烏斯的社會關係,有些很笨,沒有任何天賦,有些明顯是些投機者。在他眼裏,尼科拉在相貌上當然要比以前的幾位姑娘好得多,而且就現在看來,在才華方面也比她們強。也許隨着年齡的增長,他也學會了物色人才。

他披着邋遢的晨衣坐在廚房裏小橡木圓桌旁。廚房外面就是花園。花園裏,她身上只套著一件他的長得不像樣的寬鬆運動服,跪在草地上摘著花兒。對此鄰居當然會說三道四,但對眼前這幅美景料他們也無可抱怨,尤其在運動服向上卷得過高時,他們更是無話可說。

尼科拉回到廚房,將一隻玻璃杯灌滿水,在裏面插上一束鮮花。「你一點都不關心花園。」她責怪他道。

「沒有時問。」

「是啊。嗯,既然沒人和你作伴,我就搬過來乾乾這些活。」

哈格雷烏斯一下子把身子坐得筆直。「那太好了!」

「我想,鄰居的花園不像話並不意味着你的花園就不能漂亮些。問題是你有沒有這個要求,想不想干。」

「不是不像話,親愛的。」哈格雷烏斯伸手拿起筆和本子。

他看着她用手翻弄著網兜找袋口,想從裏面拿桔子。在他看來,她太年輕,但很堅強。她現在的追求不能和她的抱負相比。

「看來你挺有抱負的?」哈格雷烏斯試着問。

「它取決於一個人是否具備應有的良好的品德,是否勤奮,是否有更重要的天賦。」

「那些有才華有抱負的英國人會作出這樣的選擇,那就是離開英格蘭找一個能欣賞我們的才能並願意為此付出報酬的社會,或者就呆在國內,降低我們對社會的期望。」

她身體前傾,把桔皮剝成一長條,在哈格雷烏斯裝垃圾的紙袋上方晃來晃去。慢慢地,桔皮變長了,而桔子卻小了下去,露出白裏透紅的桔瓣。聰明伶俐的小傢伙。

「我不是說你也會這樣。」哈格雷烏斯對她說。「你也許比別人更走運些,娛樂界經常有例外情況出現,這就像黑人拳擊運動員一樣,拳擊是黑人打天下的唯一途徑,英國人也許只有演戲這個職業能掙錢了。」

她像人猿泰山那樣敲著胸脯。「可我是斯特朗。」

「你是需要變得更堅強些①,因為剛剛講的對社會期望下降的趨勢甚至波及到娛樂界。走紅的不總是狄更斯或莎士比亞的作品。能幫助你維持生計的辦法常常是演一些低級無聊的劣等作品。你小小年紀能聽懂我的話嗎?」

①尼科拉的姓斯特朗英文字面意即強壯、堅強。

「演劣等的作品?」她用纖細的手指把桔子掰成瓣兒。「我年紀也不小了,『劣等』二字我還是懂的。」

「我說的劣等是動詞。劣等作品就是使以前的經典作品蒙羞的作品。它甚至能使前一個時期的劣等作品相形見絀。」

她在他腿上坐下,開始喂他吃桔子。「電視現在仍是炙手可熱,基本如此。」他嘴裏含着桔子嘟噥著說。「成群的汽車在熒屏這方寸之地里橫衝直撞,一對對闊太太在得克薩斯的牛排餐廳里的互相謾罵也在電視上佔有一席之地。讓我們看看書吧。」

「一堆垃圾,」她失望地嘆息道,「真是一大堆垃圾。」

「自助性的書籍有《個人廢棄物回收的樂趣和好處》,有關別出心裁的手淫技巧的非小說類書。」他幾乎嚼都沒嚼就咽下去一片桔子。「你真要讓我叫起來了。」

不過他又在本子上寫了幾本書名:《幻想100題》。他親了親她耳朵。他問她:「你覺得別人看到我們在一起會說些什麼?」

「我希望他們說『哈格雷烏斯真走運!』」

「這不是運氣。我跟你說過,這是緣分。」

「事實上我是幸運者。」她隨便地說了一句,將桔筋兒往旁邊一扔。「你知道年輕的女演員頭號敵人是什麼?」

「好色的老頭。」

「根本不是。我的頭號敵人是年輕的男演員,一個一心一意愛慕姑娘的老實可靠的人。這樣一來,什麼前途事業全都泡湯了。」

「一個嗜酒如命的老朽要保險一些,是嗎?」

她擁抱了他一下。「是的。」

他用手摟住她,和她熱烈擁抱在一起,心裏暗暗想着:現在的年輕人顯得多成熟啊。

他們到達使館辦公樓時,那裏看上去和往常的周末一樣並非空曠無人,不過人確實不多。如果耐德站在悄然無聲的走廊里想聽出大樓的機器、電話和其它什麼動靜糅合在一起的沉悶單調的氣息,那也是極其微弱的。這裏今天不對外開放,但仍有許多工作人員在靜悄悄地埋頭工作著。

他在辦公桌邊坐下,把夏蒙打發去干一些暫時脫不了手的工作,這樣夏蒙就會在自己的辦公室呆上一陣子。耐德並不想和誰說話。他也說不清楚自己是贏了還是輸了,心裏感到很彆扭。

和勒維妮的那場較量自己已是輸定了的。與福爾默夫人的那一場,也許只有時間能夠作出判決。不過可以換個角度看待這件事。和女人較量總是可以換個方法的。這樣看,他也許得勝了。只有上帝知道。他伸手揀起電話,撥了簡-威爾辦公室的電話。沒人接。他又轉身拿起電話,撥了她家的號碼。還是沒人接。

他又坐了下來,想着為什麼兩處都找不到她的原因。今天早晨什麼事情都不順當。他又給她家打了一次電話。電話鈴響了20下,仍舊沒人接。

他想像着她和勒維妮坐在一家酒吧里。他妻子和情婦在談論他的婚姻問題。在此之前事情一定相當嚴重了。他又給她家打了一次電話,一切照舊。這事變得真荒唐,耐德想。他不能再像失戀的小夥子那樣了。女朋友不來獻殷勤就把他弄得如此神魂顛倒的。

儘管如此,他心裏還在為這事情煩惱。他覺其中必有道理,直覺告訴他事情沒這麼簡單。他暗自慶幸自己在丘比特的毒箭射中他之前已經把溫菲爾德的防務工作結束了。工作第一,其他事只是第二位的,她不在家是無法解釋的。

他的專線電話鈴響了起來。

「耐德,」是簡的聲音,「請別再給我打電話了。」

「你怎麼會……」

「請別再打電話了。」

「可我今天想見你。」

「不行。」

「你瞧,勒維妮已經……」

「我明天在溫菲爾德見你。」她說。「但今天我不想見你。」

「在溫菲爾德嗎?」

「我將在酒會上代羅伊斯處理禮儀事宜。至少我是這樣想的。我在他家和辦公室都找不到他。」

「也許他也不願接電話。聽我說,簡……」

「再見。」

電話被掛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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