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運籌謀划,設計出馮氏兄弟飛黃騰達之路

第七章 運籌謀划,設計出馮氏兄弟飛黃騰達之路

於美鳳

馮家興一直記着那句如雷貫耳的口令:

「裝填手——出列!」

從走進部隊的那天起,就沒有人再叫他「鐵蛋兒」了。「鐵蛋兒」這個來自莊稼棵里的小名兒,就地扔在了黍秫地,再也抬不起來了。在這裏,馮家老二的全稱是炮兵團三連二排四班戰士馮家興。在炮兵一一七團,他一共搬了一年零六個月的炮彈(大多是教練彈,教練彈更重),由列兵把自己「搬」成了炮兵中士。

馮家興在部隊里分的是最「背」的活兒——炮兵裝填手。

想一想,不堪回首啊!一顆炮彈七十八公斤,從抱起來到裝進膛里,並不是一次性完成的,那需要一連串的動作、步驟,你若是稍有差池,在哪一道程序上出了點問題,班長一個「停!」字,就讓你「死」在那道程序上了。老天爺,那時候,不管你是正撅著屁股或是哈巴著腰,他就硬讓你停在那兒,一「停」就是老半天,那腰,彎得就像大蝦似的,屁股朝天;那汗嘩嘩地往下淌,是倒著淌,就像是下雨!他個子高,有那麼一刻,腰就像折斷了似的,你死的心都有……可你懷裏還抱着個「孩子」呢,那傢伙滑不溜秋的,死沉。那可是比孩子還嬌貴的貨,你敢扔嗎?時間一長,萬一弄不好你就出溜到地上了。一旦出溜到地上,讓你重新再來不說,還罰你給全班戰士洗褲衩!

曾經有一段時間,他被人叫做「洗褲衩的」。那些城市兵,一個個能說會道的,在班長的帶領下,硬是就這樣欺負他。他犟,他嘴拙,他說不過他們,他也曾試圖反抗過。有一天,副班長手裏端著一個盆子,攔住他說:「洗褲衩的,這盆都泡了三天了,你沒看見?」他一聽火了,他竟然叫他「洗褲衩的」。當即,他把那盆子順手接過來,「叭嚓」一聲,摔在了地上!心裏說操你媽,憑什麼就讓我洗?!可是,當天夜裏,在熄燈之後,他們把他捂在被子裏結結實實地揍了一頓!他差一點就要跟他們拼了,可他被蒙在被窩裏,又黑著燈,一班十二個人,不知道該去對付誰……最後,還是哥的話起了作用,哥說,當兵有兩個絕招:一是「吃苦」,二是「忍住」。操,洗就洗吧。白天裏搬一天的炮彈,夜裏還要給他們洗褲衩。那些褲衩子臭烘烘的,一片一片的全是尿液、精斑……他忍了。也只有忍。不忍又有什麼辦法?

就在他萬念俱灰的時候,出乎意料的,連長表揚他了一次。連長說,有一個兵,是個裝填手。我看過他的手,一手的血泡!那血泡怎麼來的?搬炮彈磨出來的!七十八公斤的炮彈,在六秒鐘里,要完成七個要領,四四一十六個動作,容易嗎?像這樣任勞任怨的戰士,嗯,不叫一聲苦,不喊一聲累,夜裏,還偷偷地給班裏的戰士洗衣服(他沒說「褲衩」),叫我看,比那些油嘴滑舌的兵要強十倍!……就在那天晚上,他用被子包着頭,大哭了一場!那苦總算沒有白吃,那欺辱也沒有白受,總算還有人看見他了。

人是需要鼓勵的。在這麼一個坎節上,連長這一番暖心窩子的話,倒真把他給「鼓勵」上去了。鄉下孩子實誠啊,只要有人說一個「好」字,潑了命去干!再加上,他本就是個犟人,犟人出豹子。自此,他一發而不可收,就這麼洗開頭了,著了魔地去洗,他從班裏洗到排里,從排里洗到連里,幾乎是見什麼洗什麼,把一個連洗得跟「萬國旗」似的……終於把自己「洗」成了一個五好戰士。

此後,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馮家興一直認為他後來所有的「進步」都是自己干出來的,他甚至認為哥哥馮家昌從來沒有幫過他什麼。為此,他曾經在心裏「日」哥了好幾次!雖然說是哥把他「弄」到部隊上來的。可是,這個當哥的也太差勁了,有那麼多的好兵種不讓干,偏偏讓他來搬炮彈?這且不說,炮團駐紮在黃河灘區,離哥僅六十里地,可哥從未來看過他。這像話嗎?!

可是,他錯了。

他當然不會知道,哥是立志要做「父親」的,哥要做的是「精神之父」。可以說,他人生道路的每一步,都是哥一手設計的。

哥要他近。

首先,招兵時,是哥故意把他放在炮團的。為他的定向,哥是動了一番心思的。哥就是要讓他離自己近一點,好隨時掌握他的情況;但又不能離得太近,太近了他會有依賴心理。把他放在灘區北邊的炮團,隔着一條黃河,雖然不遠但不通車。這老二是個犟傢伙,你要是不去看他,他是不會巴巴地跑來看你的。哥就是要讓他「僵」上一段,要他感覺到,在這裏,一切都要靠自己,是沒有人會幫你的……這是哥的策略。在馮家兄弟中,哥對他的期望值是最高的。哥看中了他的這個「倔」宇。

哥要他苦。

這個「苦」字,也是哥給他設計的。哥身在軍區,又有那麼複雜的人事背景,就是隨便打一個電話,讓他輕輕鬆鬆當兩年兵是沒有問題的。可哥一字不吐,硬是讓他搬了一年零六個月的炮彈。哥要讓他好好磨一磨性子,哥要讓他學會忍耐。這裏邊還有一個「度」的問題,哥也怕時間長了,他說不定就被整垮了,也許還會幹出一些出格的事,真到了那時候,就不好說話了。哥也操著心呢!在他搬炮彈的一年零六個月里,哥先後看過他六次!這些,他都不知道。

哥去看他,離他最近的一次,僅有七步遠。哥躲在窗戶後邊,看他給人家洗褲衩……那是他最為沮喪的時候,他蹲在地上,牙咬着,眼裏爬滿了「螞蟻」。哥知道他的心情,知道他的情緒已降到了最低點,在這樣的時候,必須給他一點安慰。可哥還是沒有見他。哥扭身去找了連長,哥對連長說:「宋連長,你幫我一個忙。」連長對「上邊」來的人是很尊重的,連長說:「馮處長,哪裏話,你是上級,你說,你儘管說。把他從炮位上換下來?」哥搖搖頭,說:「不用。表揚他一次。在公開的場合,表揚他一次。」連長望着他,不解地問:「就這些嗎?」哥說:「就這些。」

哥每次到連里去,都是帶了禮物的。那或是兩條煙、兩瓶酒什麼的。總是一式兩份,一份是連長的,一份是指導員的。雖然說他是「上級」,但弟弟在連隊里當兵,哥對連長、指導員是相當客氣的。煙吸了,酒也喝了,連長和指導員曾一次次地問哥有什麼要求?他們也再三地對哥表示,要為他這個弟弟做一點什麼,可開初的時候,哥都拒絕了。哥鄭重地告訴他們,不要告訴他我來了。不要對他有任何特殊照顧。對他要嚴格要求,要讓他干最苦最累的活……只是到了後來,當馮家興離開連隊的時候,連長拍着他的肩膀說:「家興啊,你這一走,你哥就再也不會來了!」當時,他一下子就愣了,他說「我哥……來過嗎?」連長笑了,連長感慨地說:「老弟,你有這麼一個哥,前途無量啊!」此時此刻,他才明白,在一年多的時間裏,哥一連看了他六次,就是沒有見他。哥在連里給他做了極好的鋪墊,就連那次微不足道的(也是至關重要的)表揚,應該說,也是哥……給他爭取來的。

哥要他全面。

馮家興在搬了一年零六個月的炮彈之後,出乎意料地,他被調到了汽車連。在當兵一年多之後,他能調進汽車連,按營里的說法,是全團要搞技術大練兵,要培養「多面手」。所以,團里決定分期、分批抽調一些優秀戰士去汽車連「輪訓」……自然,他被「選」上了。到了後來,他才知道,他之所以能被「選」上,哥在幕後是做了大量工作的。哥拿了兩個女兵的「指標」,才給他換得了這麼一個機會。

能進汽車連,是他做夢都想不到的。說實話,當炮兵時,他最羨慕的就是汽車兵,看他們一個個牛的!那時候,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能學個技術。要是學會了開車,那該多好啊!有了這麼個技術,假若有一天複員回去,說不定就能在縣上找個「飯碗」端端。現在,這個理想終於實現了。

可是,剛去的時候,也是很「孫子」的。好在有「洗褲衩的」日子墊底,也就不算什麼了。進入汽車連的第一天,點名之後,他就分在了一個姓黃的手下。那姓黃的手裏端著一個尿黃色的大茶缸子,只是隨隨便便地乜了他一眼,就說:「操,你叫馮家興?」他說:「是。」往下,老黃說:「會講酸笑話嗎?講一個給我聽聽。」馮家興怔了一下,說:「不,不會。」老黃又斜了他一眼,說:「雞巴,不會講笑話跟我幹什麼?滾蛋吧,我不要你!」說着,竟然扭頭走了。這一下,就把馮家興晾在那裏了。好在汽車排的排長在他旁邊站着,排長看他臉都紅了,就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沒事,他跟你開玩笑呢。去吧,跟他去吧。」馮家興心裏一酸,就自己安慰自己說,你是來學技術的,只要把技術學到手,該忍還得忍哪。就這麼想着,他就乖乖地跟在了那「熊人」的屁股後邊……走了一段路之後,那人終於還是說話了,那人連頭都沒扭,只是把手裏的大茶缸子往邊上一舉,說:「雞巴哩,端著!」他鬆了口氣,趕忙跑上前去,給人端著那個大茶缸子。他心裏說,汽車兵可真牛氣呀!

在汽車連,很快他就知道了,汽車兵是很牛氣,但「牛」的是技術。在這裏,只要你技術好,自然會得到人們的格外尊重。馮家興沒有想到,分給他的師傅,竟是一個連長都不大敢惹的主兒。在連里,這人有一個十分奇特的綽號,叫做「黃人」。這「黃人」是個在朝鮮戰場上立過功的老司機,也是個老資格的志願兵。此人脾氣暴躁,但車開得極好。在連里,據說只有他一個人達到了「人車合一」的地步。那時候,馮家興還不知道什麼叫「人車合一」,他只是覺得「黃人」這個綽號實在是太難聽了。這人姓黃,一張焦黃臉,滿口黃牙,嘴上還老叼著一根煙,走路晃晃蕩盪的,說起話來就更「黃」了,一張嘴就是褲襠以下的事情……可他又偏偏分在了「黃人」的手下。攤上這麼一個師傅,開初的時候,他還是有些沮喪的,心裏說,怎麼會是這樣一個熊人呢?!但時間一長,他就發現,這個老「黃」其實並不那麼黃,他只是嘴上黃,心卻不壞。說心裏話,最讓馮家興感動的是,這麼一個「黃人」,是把車當做女人來愛的!

馮家興到汽車連的時候,連里的車已換過一遍了,大多是新型「東風」,可老黃卻依舊開着那輛已顯然落後了的「解放」。對這輛「解放」,老黃從來不叫它「解放」,老黃叫它「於美鳳」。後來,馮家興聽人說,凡是老黃開過的車,他統統都叫它「於美鳳」。所以,他常常對人說:「我有過八個老婆!」每次出車回來,假如車有了點毛病,他也不說毛病,要是油路的問題,他就說「於美鳳心口疼」;要是電路的問題,他就說「奶有點脹」;要是傳動上出了問題,他就說「於美鳳(被)『日』忽塌了」……有一次,車正在公路上跑着,他突然伸手一指:「看見了嗎?」馮家興說:「啥?」老黃說:「前頭走着的那兩個女人,你看哪個長得好?」馮家興說:「我看不出來。」老黃說:「操,連這點都看不出來,你還活個啥勁呢?我告訴你吧,圓屁股的女人俏,尖屁股的女人尿(丑)。」車一溜風地開過去了,馮家興有意無意地瞅了一眼,果然就是那圓屁股的女人俏些!然而,就在這時,老黃突然把車停了,他吩咐說:「——下去!」馮家興一愣,忙問:「幹啥?」他以為老黃要他去追那兩個女人呢。不料,老黃卻隨手遞給他了一把扳手,說:「去給於美鳳剪剪腳趾甲。左腳,第三個指頭!」馮家興已跟了他一段時間了,對這種「黃話」也知曉了那麼一點點。所以,下了車,他就直奔左後輪,果然,左後輪從汽針處算起,第三顆螺絲鬆了!對此,馮家興大吃一驚,天哪,就這麼一輛「解放」,正在路上跑着,風呼呼的,他怎麼就知道有一顆螺絲鬆了呢?!然而,當他拿着扳手走回來的時候,老黃卻說:「抹油了嗎?」見他怔怔的,老黃訓道:「去去去,上點指甲油!雞巴哩,年輕輕的,咋就不愛美哪!」

在車上,老黃使喚他就像使喚奴隸似的,動不動就罵人、熊人。對此,馮家興極為反感。可他也是個犟人,生氣了,就一聲不吭。這樣,過不一會兒,老黃就受不了了。他就說:「你這個熊蛋貨,咋是個悶葫蘆?!我說不要吧,你非跟我!操,來段酸話!說個酸話嘛……你不說?雞巴哩,攤上個不會『日白』的貨,算一點辦法也沒有。好,你不說我說,我給你說一個……在朝鮮的時候,我有個戰友,好喝二兩,可他不識字。凡是給他老婆寫信的時候,他就畫畫。那一天,他一連畫了三張:第一張,他畫了七隻鴨;第二張,他畫了一個圓肚兒酒瓶,不過,那酒瓶已經打破了;第三張,他只畫了一棵樹,樹葉落了滿地……這信寄到了村裏,是婆婆先收到的。婆婆就交給了私塾先生,讓他給念念,可這老先生拈了半天鬍子,竟然看不懂!後來,那信在村裏轉了一圈,讓誰看,誰都看不懂。婆婆沒有辦法了,只好拿給了媳婦。誰料想,這媳婦一看就明白了……媳婦也是不識字的,給他回信時,就也跟着畫了兩幅畫:第一幅,這女人畫了兩隻鴿子一隻鴨;第二幅,這女人把自己畫在了紙上,不過,她身子下邊還卧了一隻羊,那羊死了……鳥貨,你知道這畫的意思嗎?」馮家興「吞」聲笑了,說:「啥意思?」老黃說:「你猜猜?」馮家興想了想,說:「我猜不出來。」老黃說:「我就知道你猜不出來。你個旱娃子,從沒走過水路,懂個鳥啊!」馮家興臉一紅,直杠杠地問:「你說啥意思?」那老黃清了清嗓子,說:「這第一張畫的意思是:『妻——呀!』第二張畫的意思是:『好久(酒)不見了!』第三張畫的意思是:『秋後我回家……』那女人不是也畫了兩張嗎?第一張畫的意思是:『哥——哥呀!』第二張畫的意思是:『下邊癢(羊)死了!』……」聽到這裏,馮家興終於忍俊不禁,大笑起來!可是,突然之間,老黃的臉就拉下來了,老黃虎著臉說:「王八蛋,腳!腳往哪兒蹺哪?!」

每次回來,都是馮家興洗車。洗車就洗車吧,可老黃不走,老黃就在那兒蹲著,瞪着兩眼看他洗車,只要有一處沖不到,他就跳腳大罵!可後來老黃就不罵了,他想不到的是,這年輕人竟有「洗」的癖好,他不單是給「於美鳳」洗,全連車他都給洗了!本來,洗了車,老黃是要檢查的。老黃的檢查極為嚴格,每次,他都要戴上一雙白手套,輕輕地、小心翼翼地在車上摸一遍,那情景就像是在摸女人的臉!摸的時候,只要沒有灰塵,老黃的臉色就極為溫和,脈脈的,一紋兒一紋兒的,讓人不由得感動……後來,他信了馮家興,就不再檢查了,只吩咐說:「先給『於美鳳』洗!」

慢慢,日子一長,馮家興跟老黃就近了。有時候,老黃也帶他去喝二兩。有一次,老黃喝醉了酒,突然把手伸出來,比做槍狀,指着他的腰眼,說:「傢伙硬嗎?」馮家興先是一怔,說:「傢伙?啥傢伙?」老黃就說:「槍。」馮家興說:「……槍?」而後又一細品味,看老黃乜斜著醉眼,那目光竟是朝着褲襠去的,就忍不住想笑,說:「有哇,有。」老黃拍拍他,很認真地說:「槍是人的命,掖好它!」跟他這麼長時間了,馮家興也想逗逗嘴,就出人意外地接了一句,說:「你呢?老、老槍吧?——『德國造』?」老黃一遲疑,竟大言不慚地說:「那當然。叭叭叭叭,連發——二十響的!」可過了一會兒,他端起酒杯,連喝了幾盅,嘆一聲,說:「槍是好槍。可惜,槍丟了,丟在朝鮮戰場上了……」馮家興竟傻傻地追問道:「丟、丟了?!咋、咋就丟……」可話還沒說完,馮家興突然覺得老黃眼神不對,就獃獃地望着他,再也不敢亂說什麼了。不料,片刻工夫,老黃卻毫無來由地發起火來,他抓起一個盤子,「叭」一下摔在地上,喝道:「看你那鳥眼?看啥看?!有啥雞巴看的?!你他媽有槍?你他媽是『漢陽造』——假傢伙!王八蛋,滾,你給我滾!」說着,他「哇」一聲,吐了一桌子!接下去,他竟趴在桌子上哭起來了,嗷嗷大哭!

後來,連長把馮家興叫去,狠狠地批評了一頓。連長說:「對老黃,你一定要尊重!他是從朝鮮戰場上下來的功臣。當年,橋被炸壞了,十輪的卡車,他硬是從臨時架起的兩根鐵軌上開過去,把彈藥送到了前線……我告訴你,老黃是連里最好的司機。如果不是你哥出面說情,我是不會把你派給老黃的。」接着,連長遲疑了一下,嚴肅地說:「有個情況,我也給你說一下。但是,不準告訴任何人。你要是跟人說了,出了問題,我立馬讓你滾蛋!老黃這個人,心裏苦哇!他結婚剛三天,就去了朝鮮……後來,嗯,這個,這個,啊?他他他負了傷……老婆就跟他離婚了。」

從第二天起,馮家興就開始叫他黃師傅了。那是從心裏叫的,一口一個黃師傅,叫得真真切切。給他端茶,給他遞水,凡是能幹的活,他都搶著去干……老黃卻說:「別,你別。黃雞巴黃,我就是下三濫,是個絲瓜秧子,你年輕輕的,可別跟我學壞了。」再後來,老黃就跟他交了心了,老黃說:「兄弟呀,你太『僵』了,你別那麼『僵』。這男人,要想活出點滋味來,你記住我的話,一是要愛,你要會愛。二是要有感覺,那感覺是要你去品味的。比如這車,就跟女人一樣,你要一點一點地去處,處久了,就處出感覺來了。你沒聽人說嗎,『處』女,『處』女,主要是個『處』,那是要你長期接觸哩……哎,你瞅,你瞅,看那屁股吊的!」

在一種特定的環境裏,人是可以改變的。身邊有這麼一個「黃師傅」,你想,馮家興還會缺少「樂子」嗎?跟上了這麼一個人,你想不快樂都不成。那真是一段快樂的日子呀。要說起來,那日子很「下流」,很不正經。可是,一天天的,有酸話整天包圍着你,逼着你樂,逼着你開口「日白」,慢慢,那舌頭在嘴裏磨來磨去的,「吞兒」一笑,「吞兒」一笑,也終於頂出些活泛來,人也就不顯得那麼「僵」、那麼悶了。這人一旦開朗了,看看天,也很藍哪!況且,那些所謂的「酸話」都是在民間廣為流傳的、幾乎是帶有「經典」性質的民間幽默。這幽默是來自生活底層的,是一個個小「包袱」、小「懸念」扣出來的,就像是撒在日子裏的胡椒,是提「味」的……這裏邊當然有陰差陽錯的成分,就像是種莊稼一樣,你種下的是跳蚤,收穫的卻是黃金。在這裏,無意間,馮家興獲得了更多的幽默。幽默,那可是人生的大味呀!

那時候,馮家興已定下心來,立志要跟着黃師傅好好學車,他要當一個好司機,學上一門好技術。他心裏說,將來就吃這碗飯了。

可是,他又錯了。

九個月之後,馮家興又被抽到了團里的一個新聞寫作學習班,在學習班學習了三個月後(那真是趕鴨子上架呀),又是一紙命令,把他調到了師政治處的通訊組……這些,都是哥一手安排的。哥在他身上傾注了大量的心血,哥這樣把他調來調去,一是為了讓他長些見識,再就是為了磨礪他,讓他學會「忍」和「韌」。所以,他的每一次調動或是升遷,都是哥精心策劃的結果。那是一條迴旋往複的曲線,這條曲線一次次地改變着他的命運。此後,在長達十二年的時間裏,他就像是哥手裏的一枚棋子,一切都在哥的安排下,不斷地發生著出人意料的變化……平心而論,在一次次的調動中,他也算是爭氣,從沒讓哥丟過面子。當然,那一個一個的位置,不但使他的身份發生著變化,也使他的眼界發生著變化,一個從鄉下走出來的娃子,閱歷就是他人生的最大財富!再後來,當他干到了副團職的時候,他才突然發現,他早年的那些想法——當一名司機——是極為可笑的,簡直就是鼠目寸光!在過去了許多日子后,他曾連聲嘆道:我真是不如哥呀!

在部隊的那些日子裏,應該說,給他留下印象最深的,還是那位「黃人」,黃師傅。後來,當黃師傅病重的時候,他還去看過他。黃師傅患的是腎癌。讓他驚訝的是,黃師傅臨死前,竟然又給他講了一個笑話!在病房裏,身上插滿管子的黃師傅一點一點地把褲子從身上褪下來,笑着說:「看見了嗎,空槍。」是的,他看見了,那個本該卧「鳥」的地方,卻沒有「鳥」,只是一個又老又丑的「空巢」……接着,老黃說:「老弟,可它仍然有威力。待會兒,有三個女人來看它!你信嗎?」馮家興遲疑了片刻,說:「我信。」老黃說:「雞巴哩,真信?」馮家興說:「真信。」老黃笑了笑,就一點一點地把褲子提上去,喃喃地說:「老了,槍套也可以嚇人。」而後,他就把眼睛閉上了……可是,更讓人驚奇的是,果然就有三個女人來看他!這三個女人一個是湖南的,一個是江西的,一個是河南的,相互間竟然誰也不認識誰。女人們說,許多年來,他一直持續不斷地分別給她們寄錢,幫她們撫養孩子……當時,馮家興的確是被這件事感動了,他曾專門給報社寫過一篇文章。可是,那文章後來沒有發,退回來了,原因是「格調不高」。是呀,黃師傅並不認識這三個女人,僅僅是因為這三個女人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於美鳳」。那麼,於美鳳又是誰呢?這就沒人知道了。可留存在馮家興心裏的,卻是一種人生態度,那是大人生的態度!雖然這「態度」是黃色的。

當然,當然了,他最信服的,還是哥。有一天,當老三來信埋怨哥的時候,他就在信上把他狠狠地罵了一頓,並且囑咐說,一定要聽哥的!

蘇武牧羊

老三也是罵過哥的。

在戈壁灘上,老三對着漫天風沙,把哥罵得狗血淋頭!罵累了,他就躺在地上哭,嗷嗷大哭,哭着罵着,這當的是啥熊兵?一小破屋,倆人,連個蟲意兒都不見,還讓去放羊?要是早知道放羊,我就在家放了,何苦跑這裏?幾千里路,操,一喉嚨沙子!

這個地方叫「老風口」,一年四季風沙不斷。夜裏,颳起風來,天搖地動的,就像是群狼在哭!老三馮家運所在的邊防連,就看守着老風口附近的幾個邊境哨所。可既然來了,老風口就老風口吧,這裏總算還有人。誰知,來了沒有幾天,一分,就又把他分到了遠離連隊百里之外的「三棵樹」。他想,三棵樹就三棵樹吧,總算有樹。可到了一看,連個樹毛兒都沒有,所謂的三棵樹,僅是個地名。

三棵樹有什麼呢?一地窨子,一個老兵,一羊圈,百十隻羊,就這些了。那老兵啞巴似的,整日裏不說一句話。你若是問了他什麼,他就給你一張臉,那臉終日枯著,就跟沙子一樣,燥燥的,默默的,沒有一個字。一個月後,就連這張臉也看不到了,那老兵卷了鋪蓋,退役了。原本,連里說是要再派個人的,可不知什麼原因,沒有派。

這裏就孤零零地剩他一個人了。

白天裏放羊。放羊也要跑很遠的地方,翻過一道沙梁,又是一道沙梁,然後把羊趕到一片有草的窪地上,從早上出來,到晚上回去要走一天的時間……走在沙樑上,天是那樣的藍,啞藍,藍得透明,藍得讓人心慌。要是你盯着一片白雲,久久,它動都不動,看着看着,就把時間看舊了。那沙,遠看是無邊無際的,近看是一粒一粒的;遠看是靜的,漫漫的靜;近看是動的,亮閃閃的動,有時候,它就流起來了,沒有來由地,像水一樣瀉下來……只是沒有人。無論你走多遠,無論你喊破喉嚨,都見不到一個人。

夜裏,躺在床上,順手在牆上摸過去,你就會觸到一道兒一道兒的溝槽兒,那溝兒很深,深得可以把整個指頭埋進去……開初,他以為那是用刀子劃出來的。後來他就明白了,那牆上的一道道溝兒,不是用刀劃出來的,那是人用手摸出來的!那大約是他的「前任」——或者是「前任」的「前任」——那人就像他一樣,夜裏,就這樣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有意無意地用手在牆上「尋」著,摸著,天長日久,就把那牆摸成了這個樣子。一想到這裏,他就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跑到野地里大喊幾聲!要不他會瘋的,他想,他一定會瘋!喊累的時候,他又會無精打采地走回來,重新橫在床上,打起手電筒,去讀貼在牆上的報紙——那都是些一二十年前的字了。

於是,他一封一封地給哥寫信。一邊哭一邊罵一邊寫……他在信上說,哥呀,一個娘生的,你咋就對我這麼狠哪?!

當然,也是到了後來,當他徹底忘記了自己名叫「狗蛋」的時候,馮家運才明白,這一切,都是哥刻意安排的!

哥要他遠。

這是一著險棋。一下子把他放在千里之外的新疆,哥是有圖謀的。那時候,總部剛剛下了一道命令:凡符合提干條件的,必須是軍校畢業。那就是說,從今往後,不再從戰士當中直接提拔幹部了。這一下子就堵住了很多人的「路」。看來,僅憑吃「苦」已經不行了……那時候,哥已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文憑」的重要,而老三狗蛋在學習上是有些靈性的。那麼,把他放在哪裏好呢?這老三,是個心猿意馬的傢伙,太貪玩,沒有個正性,外邊只要有一點動靜,他的心就跑了……況且,他的依賴性太強,臉皮也厚,要是離得近了,他屁大點事兒就會去找你。把他送進部隊,又放在新疆,兩三千里之外,哥用的是一個「隔」字,是要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把他隔離起來,而後再把他逼上去!

哥要他靜。

「三棵樹」這個地方,是哥無意中知道的。哥在北京軍事學院進修的時候,在一次同學聚會上,巧遇一位從新疆部隊來的老鄉。那會兒,此人是這所軍事學院唯一的正團職博士生,可以說前程似錦!由於是一個省的老鄉,兩人說起話來不由就近了些。談起經歷,那人不免就說起了「三棵樹」,說就是那麼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成就了他。由於太靜,太寂寞,他只有讀書……他說,要是不看書,你會發瘋的!他還說,就是那麼個地方,出了一個瘋子,一個碩士,一個博士……他還說,那就是一個「博士點」!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此後哥通過層層關係千方百計去打聽那麼一個地方……最後終於得到了證實。那時候,關於讓老三去,還是老四去,哥還猶豫了一陣,最後還是決定讓老三去。老三這傢伙,有點懶,幹什麼沒有個長性,你要不逼他,他做什麼都是半半拉拉的,所以,他更需要靜。可是,哥也沒想讓他一定要當什麼博士,那對一個沒出過門的鄉下孩子是有難度的。哥只是想讓他考上軍校,只要上了軍校,一畢業他就是幹部了……哥也知道這手棋下得險了,生怕他出什麼差池。所以,哥僅讓他受了六個月的罪,六個月之後,哥就坐飛機到新疆來了。

他沒有想到哥會到新疆來!哥來的那天,他正坐在茅屋前抓羊屎蛋呢。在沙漠裏,風乾了的羊屎蛋硬得就像鐵蠶豆兒,他就揀些乾淨的當「子」抓着玩……他還在茅屋前的沙地上用羊屎蛋擺了一個「日」!而後,用一把羊屎蛋去射那「日」,射出一個一個的小堆堆兒……他太孤了。他只是太孤了。

看見哥,他就哭了。啞哭,滿臉是淚,卻說不出話來。哥叫他:「家運。」他不吭,再叫,還是不吭。僅僅六個月,他已經不大會說話了。哥看着他,回頭又去望那大漠落日,哥說:「不錯,這裏多靜啊。」見他不說話,哥就又接着說:「恨我?」他還是不說話,那淚水一淌一淌的,把臉沖成了沙漠裏的「地圖」……而後,哥說:「你現在只有一個動力,恨,就是你的動力。恨我吧。」

哥要他學習。

哥在這裏僅住了一夜。那天夜裏,哥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說,哥只是從兜里掏出一包煙來,你吸一支,我吸一支,吸到嘴苦的時候,哥說:「睡吧。」

來時,他帶了一個很大很重的提包,大約有百十斤重!可直到他走的時候,也沒再提那提包的事,就像是把那個大提包忘了似的……是呀,哥走的時候,他還問了一句,說:「——包?」哥也僅是拍拍他,默默地回了他一句:「給你的,留下吧。」當哥走出那個茅屋的時候,再一次回過頭來,對他說:「信上,你有一句話寫得很好:一個娘生的!」

哥走後,茅屋裏就又只剩他一個人了。他望了望那個扔在屋角里的大提包,心想,那肯定是些吃的東西,就說,吃,吃他娘的!可是,當他「嚓」的一聲,拉開拉鏈的時候,卻發現,裏邊一捆一捆的全是書!

——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惡狠狠地朝那個包上踢了一腳,扭身就到門外去了。他一屁股坐在門檻上,抓起一把羊屎蛋,又百無聊賴地射「日」去了……

當天夜裏,掌著一盞小風燈,他先是圍着那個大提包轉了三圈兒,終於還是在那個大提包前蹲下來了……那提包里裝的,幾乎可以說是一個學習上用的「百寶囊」:裏邊有高中的全套課本,有字典、英漢詞典,有成盒的鉛筆,有整整一刀的白紙……更為難得的是,裏邊還有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小錄音機!他好奇地拿起那個小錄音機看了一會兒,摸摸這個鈕,按按那個鈕,按著按著,突然有聲音傳出來了,那聲音嚇了他一跳,那是人的聲音啊!那聲音嘰里咕嚕,全是「鳥語」……包的底層,光微型電池就有十盒之多!

這天夜裏,馮家運是伴着「A、B、C、E、E……」這樣的「鳥語」入睡的,有聲音做伴,他睡得很好。他還做了一個夢,在夢裏,他正走在一個鳥語花香的林子裏,林子裏有酸棗,有紅柿,他走着吃着,吃着走着,凈摘那紅的、大個兒的……可是,突然之間,一下子就靜了,什麼都沒有了!這時候,他慢慢睜開眼來,才發現他仍然躺在戈壁灘上的茅屋裏,四周是死一樣的靜!那靜很瘮人,那靜就像是個怪獸,一下子就把他吞下去了,腦子裏「嗡」的一下,叫你立時想瘋!於是,他下意識的第一個動作,是跳下床來,按下那錄音機的按鈕,趕快把那「鳥語」放出來……

自從有了聲音,夜就顯得不那麼漫長了。夜裏,那些「鳥語」總是在耳旁嘰里咕嚕地響着,就像是有個洋女人在跟你說話……開始也只是圖個聲響,有個會說話的伴兒,可那些個單音節的「A、B、C……」之類,聽多了就想「複雜」,「你」總得說點別的吧?可一說「別」的,就又聽不懂了,這也讓人急呀!於是,就不由得去翻英漢詞典,去查音標……看那些外國人,那舌頭繞的就像是攪拌機,怎麼就這麼攪著說話呢?慢慢,他一個詞一個詞品著,到了明白的時候,「吞兒」一笑,覺得也怪有意思的。有時候,就這麼聽着聽着睡著了;有時候呢,在睡夢中他會突然從床上跳下來,去換一盤帶子,或是查一下詞典什麼的……就這麼不知不覺的,天就亮了。

在此後的日子裏,那些「字」也成了馮家運的伴兒了。白日裏依舊放羊,百無聊賴的時候,也依舊是看天,看雲,看羊群……到了看厭了的時候,他就會從兜里掏出一本書,用羊屎蛋在戈壁灘上擺出一行行黑色的文字。最初的時候,僅是瞎擺着玩,總是擺不整齊,歪歪斜斜的。可越是擺不好,他就越是想擺好……大約人的愛好都是在「限制」中形成的。你只有這麼一種玩法兒,你別無選擇,就會越玩越精,精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是你的「特長」了。半年之後,在戈壁灘上,凡是馮家運走過的地方,都會留下一「版」一「版」正楷的「羊書」……由於重複的次數太多,在潛意識裏,那一篇一篇的帶有羊臊味的課文,都在他腦海里印着呢!

就這樣,面對大漠,那些漢字成了他的「定心丹」。特別是黃昏的時候,望着大漠裏那滾滾落日,突然狼起的煙柱,就覺得由文字組成的歷史一行行地向你撲來——僅「蘇武牧羊」這四個字,就讓他一次次熱淚長流!這當然不是一天的工夫,這是在無數次重複里產生的感悟。這時候,時間就成了一泓清水,時間在淘洗著歷史,時間滋潤着文字……就這麼一日日的,在「文字」的吹拂下,不知不覺中,他竟然「化」了,他一下子悟到了一個鄉下孩子終生都不可能悟到的東西。是呀,坐在漫天黃沙里,當那巨大的落日,大火球一樣的,向你滾滾而來,煙柱驟然騰起!那衝天的蘑菇雲像巨蟒一樣地旋轉着,裏邊會突然掉下一塊死人的骷髏……第一次嚇死你,第二次你仍然害怕,第三次,第四次……你就不那麼怕了。還有那突然而至的閃電,暴雨或是冰雹,朗朗晴空,毫無來由的,一下子就落下來了,雷聲「咔嚓、咔嚓」地炸著,一道閃電從天而降,貼著草皮向你飛來!第一次,他站起就跑;第二次他仍然想跑,到了後來,他就不跑了,戈壁無垠,你往哪裏跑?無處可藏啊!再看那羊群,雖可憐巴巴的,也竟然不亂,就那麼頭抵頭聚在一起……就這麼着,一次一次的,那心胸,真不知是嚇大了,還是撐大了。

哥再次來,已是第三年的春天了。哥在見他之前,已先後喝了四場酒。上軍校,也是要層層推薦,層層批准的。哥來的時候,背着、扛着、提着,整整帶了三個大箱子,三個箱子裏裝的全是酒!他從軍區喝到團里,從團里喝到營里,而後又從營里喝到連里……在邊疆,喝酒是「整」的,一箱一箱地「整」。你來就是請客的,戰友見了面,在宴席上,你光讓人家「整」,你自己不「整」行嗎?哥見他的時候,是像麻袋一樣被人從吉普車上扛下來的!那會兒,哥醉得一塌糊塗,橫陳在那裏,軟得就像一條死狗。而後,他整整吐了一夜,把苦膽汁都吐出來了……第二天,當哥醒過來的時候,他從兜里掏出了一張蓋滿了紅章的報名表,有氣無力地說:「填填吧。」

讓哥驚詫的是,老三馮家運並沒有急着去填那張表,他靜靜地坐在那裏,望着酒醉后醒來的哥哥,默默地說:「哥,我明白了。」

馮家昌看着他,說:「你明白什麼了?」

馮家運說:「人就像沙子一樣。」

他又說:「要是有陽光,沙子也會發亮。」

驀地,哥從弟弟那晒成古銅色的臉上看到了在大漠裏「熬」出來的靜氣,看到了他盼望已久的「定力」,哥笑了。

哥問他:「那些書你都讀了?」

他說:「差着火候呢。」

哥說:「考試沒有問題吧?」

他說:「我試試。」

哥點了點頭,再也沒有說什麼。就憑這態度,哥知道,他成了。

臨上考場的時候,哥把腕上戴的手錶捋下來,戴在他的手上,而後拍拍他說:「去吧,老三,別緊張。這次要是考不上,還有下回。」

他搖搖頭說:「沒有下回了。」

實踐證明,環境是可以改造人的。連哥都沒有想到,馮家運竟然在考試中以第七名的成績考取了陸軍學院。而後,他一連在陸軍學院裏讀了六年書,並以甲等成績獲得了本校的碩士學位。畢業的前夕,一個放羊出身的鄉下小伙居然成了陸軍學院的「香餑餑」!於是,他一下子有了四個可選擇的去向:一是留校當教官;二是出國當武官;三是當國家安全部的特工;四是到一家國防研究所當研究員。突然之間,鮮花鋪地,前程似錦啊!

當然,這一切並不是偶然的。有四家單位先後看中他,也不僅僅是因為他的碩士學位……最開初的時候,在學院裏,他只是一個不起眼的鄉下人,是穿着軍裝的鄉下人,那臉相很木。可是,在一夜之間,他突然受到了軍中著名的電訊專家金聖五教授的賞識!

在陸軍學院,金教授的傲慢是出了名的。他曾把肩上扛着中將軍銜的院長當眾「轟」出了他的研究室!那可是院長啊。據說,在金教授和院長之間,還有一段流傳很廣的對話。那天,金教授正在研究室裏帶着他的兩個助手做新型的電碼試驗,一邊做一邊還興緻勃勃地談着什麼。就在這時,院長推門進來了,院長面帶微笑,剛要開口說話,不料,金教授轉過臉來,看了他一眼,說了兩個字:「——出去!」陡然間,院長愣了,可院長畢竟是院長,院長也回了他兩個字:「——好,好!」接下去,院長扭過身,大步朝門外走去。本來,這已經夠過分了,可金教授還有更過分的,他居然對肩上扛着兩顆「金豆」的院長又說了四個字:「——把門關上。」這時,院長站住了,院長回過身來,看了他一眼,又回了他兩個字:「——好,好。」老天爺,院長是誰呀?堂堂的中將,兵團級的首長,那可是一言九鼎的人物!他怎麼能這樣呢?他怎麼敢這樣呢?!一時間,這兩個人的對話成了軍中最著名的一段對話。於是,在學院裏,金教授就成了「傲慢無禮」的典型;而院長呢,一時口碑極好,則成了「禮賢下士」的楷模了。

按說,金教授的「傲慢」也是有資本的,他畢竟是國內軍內最著名的電訊專家,他那一頭白髮,根根都是學問!可就是這樣一位傲慢得出了名的教授,突然間又做出了一個更讓人費解的舉動。那天,上「大課」的時候,在一個容納好幾百人的階梯教室里,金教授站在講台上,先是拿起花名冊看了看,沉吟片刻,突然昂起頭來,說:「馮家運同學來了嗎?——站起來。」軍校畢竟是軍校,幾百個學生,全都挺胸抬頭,筆直地在椅子上坐着,沒有人動,也沒有椅子響,一時,整個階梯教室鴉雀無聲……於是,金教授再一次大聲說:「馮家運同學來了沒有?請你站起來。」這時,只聽後排的座椅響了一下,一個面色黧黑、滿臉漠然的學生站了起來……教室里陡然靜了,靜得肅然!學生們都領教過金教授的嚴厲,金教授是很少用「請」字的,這次,他出人意料地用了一個「請」,不是諷刺那又是什麼?接下去,金教授一定會暴跳如雷!——不料,只見金教授疾步走下講台,踏着階梯教室的台階一步步地向後走去。這時候,在偌大的階梯教室里,有了一些騷動,學生們齊刷刷地扭過頭來,向後看去,就見金教授走到後排離馮家運有兩步遠的地方站住了,接下去,金教授突然低下了他那無比高貴的頭顱,彎下腰去,對着馮家運深深地鞠了一躬!緊接着,金教授說:「謝謝你,謝謝你給了我靈感——謝謝!」

那一堂課金教授講得無比精彩,可學生們誰也沒有聽進去,竊竊私語聲充滿了整個教室……使同學們震驚不已的是,這樣一個總是坐在後排的黑小子,這樣一個滿身羊膻味的傢伙,這樣一個從來不大說話、也不大起眼的「木頭人」,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讓傲慢無比的金教授低下那高貴的頭,給他——鞠躬?!這,這,這……不是兒戲吧?不是做夢吧?怎麼會呢?他,就憑他,能給金教授「靈感」嗎?!

——他是誰呀?!

課後,同學們奔走相告,還有的四處去打聽馮家運的來歷,想知道這王八蛋到底是哪路「神仙」……可是,遺憾的是,他們打聽來打聽去,誰也沒有打聽出來什麼。倒是有人見他總是一個人(他身上總有一股洗不凈的羊膻味,沒有人願意跟他在一起),孤零零地走在通向圖書館的路上。晚上,常坐在學院北邊那個小樹林的後邊看月亮,僅此而已。終於,有兩位女同學大著膽子去問了金教授,在學院裏,金教授唯獨對女同學的態度稍稍和氣一些。金教授的回答也只有一句話,教授說:「嗯,他的『羊屎蛋理論』對我很有啟發。」那麼,什麼是「羊屎蛋理論」呢?這就沒人知道了。

這個所謂的「羊屎蛋理論」,後來以「『點』的無限組合」為題,出現在金教授有關電訊學的一篇論文里。這篇論文發表后,在世界電訊學界引起了巨大轟動!據外電報道,西方一位電訊學權威說:「『點點點』理論」是目前電訊學界最前沿、最具有東方美學特徵的創新理論,它對世界電訊學具有「衝擊波效應」!

後來,人們終於發現,金教授有晚飯後出外散步的習慣。在學院北邊的那個小樹林里,金教授就這樣跟那個叫馮家運的黑小子相遇了……那時候,月亮很大呀!

馮家運再次引人注目,是安全部來校挑人的時候。那天晚上,馮家運沒有得到任何人的通知,他還像往常一樣,晚飯後獨自一人來到了那個小樹林里——小樹林後邊就是射擊場。那時,月光半明半暗,小樹林里灰濛濛的,他就這麼默默地在林間的一張長條木椅上坐着……這時候,突然之間,槍聲響了!一陣「乒乒、叭叭……」之後,他沒有動,也沒有扭頭,仍然木木地在那兒坐着。過了一會兒,只見學院的政治部主任帶着兩個身穿便裝的中年人出現在他的面前。看見主任的時候,他站了起來,立正——而後向主任敬禮。主任說:「馮家運。」他說:「到。」主任說:「這兩位同志是安全部的,他們有些問題想了解一下,你要據實回答。」他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站得直了一些。一位胖胖的中年人盯着他看了一會兒,而後說:「聽見槍聲了嗎?」他回答說:「聽到了。」那人問:「幾槍?」他說:「六槍。」那人點了點頭又問:「方向呢?射擊的方向。」他說:「左側三槍,右側三槍。」那人說:「距離多遠?」馮家運說:「二十五米左右。」那人再一次點點頭,笑着說:「為什麼不跑?」他說:「我不知道該往哪裏跑。」問話很簡單,就這樣結束了。此後,馮家運得到了安全部的高度評價。他的評語是這樣寫的:此人有靜氣。可用。

再后,學院的政治部主任撓著頭,十分感慨地對人說:「這個,這個……馮家運太他媽的了!看着像個木頭疙瘩,操——邪乎著呢!」

是呀,在陸軍學院,這樣一個沒有什麼背景也沒有家學淵源的鄉下小伙,外語考試聽力第一,筆譯第七,口譯雖差了一點,也排在第十九位,這又是得益於什麼呢?同學們真是不服氣呀!可不服氣又有什麼辦法呢?!

畢業在即,事關前程,馮家運給哥打了一個電話,請教哥該往何處去。這時候,他是徹底地服了哥,如果不是哥,哪有他今天的前程?!哥在電話里沉吟了片刻,那沉默是很功利的,他感覺到了那沉默的分量,哥說:「就——武官吧。」

於是,馮家運碩士一出校門就被破格授銜為少校,成了代表着一個國家的武官,成了駐南美國家的一個使節了。這在六年前,是他連想都不敢想的!更讓人料想不到的是,走的時候,這王八蛋竟然還帶走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那女人是他大學同學,陸軍學院外語系畢業,正是大著膽子去問金教授的兩位女同學之一——曾幾何時,是看都不多看他一眼的。

再過五年,當他攜妻歸來的時候,已是上校了。

我嘴裏有糖

對老五,哥走的是一步閑棋。

按說,老二、老三「定位」后,按哥的構想,接着本該提攜老四,可老四太愚直,竟執意不願出來,也就罷了。再往下就是老五了,對於老五的安排,哥是最省心的。這時候,兄弟五人已殺出來了三個,三人都站住了,成了犄角之勢。那麼,馮家從鄉村走向城市的總體構想已算初見成效。所以,哥是在沒有一點壓力的情況下走這步棋的。有兄弟三人在外邊撐著,對老五,哥已經不打算再要求他什麼了……然而,這一步看似毫無匠心的閑棋,隨隨便便就那麼一擺,卻走得恰到好處,此後竟成了哥的神來之筆!

應該說,哥對老五是有些溺愛的。在馮氏兄弟中,老五年齡最小,個子最矮,臉皮最厚,也是最貪嘴的一個。於是哥就給他找了一個條件最好的地方——上海。

一入伍,老五先是分到了上海衛戍區。這沒說的,這是哥的關照,是哥要他去的。到了上海之後,再次分配的時候,那就不完全是哥的因素了,那憑的是他的靈性。在部隊里,個矮的人是比較沾光的。在軍人眼裏,矮,就是小,小就是弱——也就是被關心、被呵護的對象了。老五由於個子小,兩黑眼珠撲棱撲棱的,站在人群里就像是個生不零丁的小黑豆,小樣兒挺招人喜歡。於是,分兵時,他被通訊連的女連長一眼看中,手指頭就那麼點了一下:「你——出列。」這一「出列」,就被留下來了,成了通訊連的小通訊員。通訊連大多是搞話務的女兵,這在軍人眼裏,那可是個花團簇集的地方啊!就這樣,他一下子就掉到「花叢」里去了。

老五的部隊生活跟任何一個哥都是不一樣的。首先,他在大上海當兵,條件自然要好得多。可以說,在部隊里,老五幾乎沒吃什麼苦。老五嘴甜,老五的精明首先表現在嘴上。在通訊連里,老五有一個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法寶」,這「法寶」幾乎征服了所有的女兵,使他在很短時間裏,成了通訊連的一個「自由人」。其實,那所謂的「法寶」不過就是一個字,一個很簡單的字:

——姐。

他見人就喊姐。

通訊連男兵很少,也就是幾大員。在這幾大員里,馮家福是最得寵的一個——他會喊姐!娟姐,玉姐,秋姐,媚姐,紅姐……開初的時候,為這事,連長還批評過他。女連長很嚴肅地說:「這是部隊,啥姐不姐的?你以為你還是個老百姓?胡鬧!庸俗不堪!再不能這樣了。聽見了嗎?!」他就怯生生地回道:「聽見了。」可是,在私下的場合,背過臉兒的時候,他照樣喊。那一個「姐」字是何等了得,它征服了多少女兵的心哪!況且,老五的喊法與別人不同,老五很會喊,老五用的是「降位喊法」。他一開始就把自己擺在了小弟弟的位置上,喊的時候,那張臉看上去綿綿羊羊的,甚至還有點迷瞪,帶一點羞澀,一點痴乎乎的傻氣。臨開口前,那眼皮稍稍下垂,黑眼仁上似矇著一層水汽,也不看人,聲音是往下走的,姿態也是往下走的,一隻手扣著另一隻手的指頭,聲音裏帶着一股甜絲絲的紅薯味,是北方的紅薯味——沒有經過水泡但又蒸熟了放軟了的紅薯味,很土。那一聲「姐」喊得無比真切,餘味無窮,聽了叫你忍不住想笑,也忍不住地就動了心。

「姐吔……」

於是,有了這麼一聲「姐吔」,那些女兵們心都軟成了豆腐,一個個都去疼他,像疼小弟弟一樣。有了什麼好吃的,就給他留着。有了什麼好玩的,也想着他。包括那位對女兵十分嚴厲的女連長,漸漸也對他另眼相看,不由得放寬了對他的要求。這女連長在家裏是長女,由於出生於高幹家庭,十三歲就當了兵,個性是很強的,脾氣也大,看上去是一個很鋼的女人。可見了這個「小黑豆」,不知怎的就特別喜歡他,小福兒,小福兒地叫,叫得很親。連長喜歡他,女兵們也跟着嬌他。在部隊里,女兵招得很少,能當女兵,本就不一般,更何況是來大上海當兵?那一個個說起來,大約都是有些淵源的……所以,這些女兵們一個個如花似玉,千嬌百媚,上可通天,下可接地,哪一天也許一個電話打過來,整個衛戍區都為之一震!這些個有來歷的姑娘雖然當兵了,受些約束,但在生活上,該講究還是很講究的。今天這個要把梳子、送封家信;明天那個買個牙膏、香皂、小鏡子,後天是發卡、絲襪,還有小吃、小點心什麼的……而且都是指定要這種或那種品牌的。按紀律,女兵們是出不去的,女連長根本不准她們的假。在整個通訊連,唯有馮家福可以自由地出入,他是通訊員嘛。通訊員本就是個跑腿兒的,出外的借口很多,拿文件啦,取報紙啦,送材料啦……衛戍區從北院到南院隔着一條大馬路,出了大門,他就偷偷地溜出去了,連長就是萬一發現了,一般也不會多說他什麼。於是,她們需要買什麼的時候,都交給他去辦,他也會辦,無論多麼難買的東西,他都能買到。就這樣,一來二去的,他竟成了那些女兵的「採買」和「小跑兒」了。

上海很大呀,上海是中國數一數二的大城市;要是細究,上海也是很狹的,因為在高樓的後邊隱藏着一條條曲里拐彎的「弄堂」,有很多人就是從這條或那條「弄堂」的「閣樓」里走出來的——雖然看上去很「派」。由於城市的大,也由於個人空間的狹,上海人說話的語速很快,就像是每人嘴裏都含着一支「袖珍衝鋒槍」——有橫掃一切的氣勢,也有儂儂呀呀、一吐為快的憋悶。上海人是很講「體面」的,那是早年被洋人熏出來的「花頭」,上海人也是很精明、很計較的,計較到了一分一厘上;上海人做事特別認真,也特別的周到細緻,細緻到了絲絲入扣、處處見巧的地步!應該說,上海是一個很女性的城市。在外灘,在南京路上,上海最耀眼的就是女人了……上海的脂粉氣把男人們熏得一個個裏里氣氣、嘎嘎咕咕的,連說話都帶有一股糯米糕的氣味。上海也是很排外的,只要一聽口音不對,先先地就對你輕看了三分!按說,在這樣一個讓人發暈的城市裏,一個來自北方的小個子男人是很難站住腳的。你既不是「阿拉豆」,也不是「本幫菜」,甚至連江浙一帶的「娘希匹」都不會說……可誰也沒有想到,馮家的老五——這個諢名為「孬蛋」、官名為馮家福的北方小子,到了令人眼花繚亂的上海之後,居然是如魚得水!

可以說,最初的時候,整個上海是馮家福用步量出來的。那時,他就像一個小黑豆掉進了黃浦江里,有些孤獨,有些漂泊,也有些好奇。走在大街上,你一個人也不認識,那些體面,那些繁華,那些鮮亮和滋潤,都與你沒有一點關係。你想,那心裏會好受嗎?好在他有地圖,他特意買了一份上海市區交通圖,一邊走一邊看,嘴裏念念有詞地背着那些區名、街名,看上去很傻。什麼「陸家嘴」,什麼「提籃橋」,什麼「外灘」,什麼「董家渡」、「龔家浜」、「朱家弄」、「鴨場浪」……這都是些什麼呢?拗口不說,一點也不洋氣。只有南京路、淮海路、四川路,他一下子就記住了,那自然是他常去買東西的地方。有時候,走着走着,忽地抬起頭來,看着那一幢幢的高樓,他的心就哭了,不知怎的,就覺得特委屈,尤其是找來找去找不到地方的時候,就覺得嘴裏很苦,很苦啊!

奇怪的是,沒有多久,上海這個地方,他竟然很快地就接受了。是啊,走在大街上,高樓林立,你一個人也不認識,孤是孤了一點,雖漂漂泊泊的,然而卻沒有人去打問你的來路,也沒有人關心你的出身,多自由啊!再說,他穿着軍裝呢,軍裝本身就會給人以信任感,加上他出去買東西也是帶着錢呢(當然是「姐」們的錢),只要你拿錢,想買什麼就買什麼,想看什麼就看什麼,沒有人會嫉妒你(絕不會像在鄉下那樣)……賬是一分一分算的,少一分也不行,多一分退給你,清清楚楚,很生意啊!半年後,路也摸熟了,也知道怎麼去乘公共汽車了,他就開始串弄堂抄近道了……當他走進「弄堂」之後,他才算真正切近了上海的日子。那一個一個的小閣樓,一幢一幢的石庫門房子,一間一間的板壁屋,高高低低,錯錯落落,就像是一個個疊疊加加的火柴盒子,是印着各種小巧圖案的火柴盒。就像上海人說的那樣,實在是「螺螄殼裏做道場」……那逼仄,那豁亮,那擠壓,那精巧,那狹小,那滋潤,那惡言,那軟語,那從小弄堂里溢出來的傲慢,一下子讓他看到了上海的真面目。也是人的日子,對不對呢?

在上海,他雖然只是一個跑腿兒的小通訊員。可慢慢地,經過女兵們的一再宣揚,他竟然成了衛戍區最有辦事能力的人了。是呀,相對來說,部隊跟地方打交道是比較少的,比如新近調來的軍官,或是剛剛隨軍的家屬,要是有個什麼事,也都托他來辦。比如,轉一下關係,辦個「煤氣證」,家裏安部電話什麼的,人們就說:找小福子,他能辦,再難他也辦。既然姐們說了,他也就一一應承下來,去給他們辦。這樣一來,他的自由度就更大了,那是任務!就見他一天到晚在外邊跑……當然,時間是長了一點,有時候,一連十幾天都見不着他的面,女連長或是一些軍官家屬也會把他找來問一問,跑得怎麼樣了?他就說,沒問題,快了。要知道,在九十年代初,電話是很難安的,「煤氣證」也是極難辦的,就這麼一個穿軍裝的小黑孩,一張嘴說話就土得掉渣,要權沒權,要錢沒錢,要關係也沒有關係……可到了最後,居然也給跑下來了。這可是大上海呀!他是怎麼跑的呢?沒有人問,也沒人去打聽,反正是跑下來了唄。

當然,他也有難受的時候。有一次,他在外邊跑了一天,回來就一個人關在屋子裏,也不去食堂吃飯,就在屋角里蹲著。他有個習慣,有心思的時候,喜歡一個人蹲著。飯後不久,那些「姐」們就找來了,一個個關切地問他,小福子,你怎麼了?他說,姐,沒怎麼。沒事,我沒事。他越說沒事,女兵們越是問,問他是不是病了?是哪兒不舒服了?可問來問去,無論你怎麼逼他,他就是不吭!問急了,他忽一下站了起來,說沒事,真的沒事,我只是有些怕。女兵們嘰嘰喳喳地說,怕?有這麼多姐呢,你怕什麼?他眨矇著兩眼,突然說:我怕錢。女兵們一個個都怔住了,怕錢,錢有什麼可怕的?你是不是缺錢花了?說着,幾個「姐」就要掏錢給他……可是,他卻說,不,我只是怕錢。

可就在這天夜裏,就像是鬼使神差一般,哥突然就到了上海!見了面,哥把他約到了上海街頭的一個小飯館里,吃了頓飯。吃飯的時候,哥什麼也沒有說,只說,我出差路過這裏,順便來看看你。他呢,就眼巴巴地望着哥,似乎想說點什麼,可他沒有說,他怕……哥也沒有再問什麼。只是,吃完飯的時候,哥從兜里掏出了五千塊錢,默默地放在了飯桌上。他心裏一濕,叫了一聲:「哥吔……」哥並沒有點破什麼,哥只說:「上海地方大,用錢的地方多……」他又叫了一聲:「哥吔……」哥擺了擺手,說:「別說了。」他知道,哥的工資不高,那錢,也許還是借的,哥已經是盡其所能了。

馮家福心裏非常清楚,這五千塊錢送得是多麼及時,多麼的重要!也可以說,是哥救了他!他塌下「窟窿」了,如果沒有一筆周轉的錢,他做的事,也許就露餡了,完了。可是,哥怎麼會知道他的情況呢?哦,他想起來了,就在三天前,他猶猶豫豫地給哥撥了一個電話,在電話上,哥問他:「怎麼了?有什麼事嗎?」可電話撥通后,他突然又後悔了,怕哥罵他……就什麼也沒有說。他說,沒事。沒什麼事。哥「哦」了一聲,說沒事就好。可哥還是來了。在最關鍵的時候,哥來了。

哥走的時候,沒有買卧鋪。上海是個大站,來往的人特別多。在上海,如果不買卧鋪,肯定是坐不上位置的。哥就那麼一路站着回去了,兩天兩夜呀!……哥雖然不說,他知道,哥是為了省錢!此後,那些錢是怎麼花的,哥一句也沒有問。

當兵三年,馮家福過的幾乎是一種馬路生活。雖然也穿破了幾身軍裝,可他的大多數日子是在大街上度過的。那時候。他有很多時間泡在上海的街頭……除了採購以外,就連那些自認為很了解他的「姐」們也不知道他究竟幹了些什麼。按說,三年之後就該複員了,馮家福似乎也做好了複員的準備。在那年秋天的一些日子裏,他很憂鬱,見人就帶着一種告別的意味,一次次地對那些女兵說:姐吔,我該走了。

那「憂鬱」是很煽人的,女兵們不答應了。她們是那樣地喜歡他,他是她們的「小黑豆」,他也是她們的「腿」呀!轉干是不可能了,轉干必須得有軍校的學歷,那就讓他轉志願兵吧。連里沒有問題,連長也希望他留下來,可轉志願兵也是要層層報批的,通訊連並沒有這樣一個崗位。到了這時候,女兵們也都說要幫他,可是,她們也就打了幾個電話,該托關係的,也的確給託了。就這麼托來托去,那「表」真的就讓他填了。這一次,他想,他肯定不用哥操心了。所以,一直到填了表之後,他才給哥打了一個電話。哥接了電話就說:「老五,是轉志願兵的事吧?你別急,我馬上託人給你辦。」他說:「哥,『表』我已經填了,問題不大了。」哥在電話里沉默了一會兒,說:「批了嗎?」他說:「快了吧?也就三兩天的工夫。」哥遲疑了一下,說:「行啊。老五,你行。」可是,他卻在電話里說:「哥,我就再干兩年吧。這身軍裝,我還是要脫的。」

然而,真到了批的時候,他還是被上邊卡住了。理由是他既沒有高中的學歷,也沒有評過「五好戰士」什麼的……當女連長把這個消息告訴他的時候,他一下子就傻了。他說:「連長,我……」女連長就安慰他說:「還有幾天時間,我再去給你爭取一下。」喜歡他的那些女兵們說來都是有些神通的,可到了這會兒,那話卻說着說着有些「原則」了,雖然她們口口聲聲地說讓他別急,還要想辦法幫他……可他想,話是這麼說,只剩兩天時間了,要是說不下呢,他不就完了嗎?這麼一想,他一下子就慌了,就趕忙去給哥打電話,可是,電話打到了那邊,卻沒有人接。連着撥了幾次,終於有人接了,卻說哥出差了。

這麼一來,馮家福想,看來,他就只有複員這一條路了……這天,他心裏鬱郁悶悶的,整整在外邊轉了一天。他心裏說,那就再看看上海吧。可是,待他走回來的時候,就見哥在衛戍區的大門口站着!

後來他才知道,哥是坐飛機趕來的。哥已經在上海待了一天一夜了。至於哥怎麼辦的,都去找了誰……哥一句也沒有說。哥手裏提着一袋「大白兔」奶糖,就在寒風裏站着,哥說:「你不是要再干兩年嗎,那就再干兩年吧。」

他脫口說:「哥吔,你要相信我……」

哥拍拍他說:「我相信你。」

此後,轉了志願兵的馮家福就發生了一些變化。在面上,他還是很活絡的,女兵們有什麼事托他,他還是一如既往地照辦。可在他的內心深處,不知不覺的,就有了一種讓人說不出來的距離。

是呀,說起來,那些女兵們的確都喜歡他,可那是把他當做小「玩具」來喜歡的。當然,有的乾脆就把他當做一個孩子來看待,一個看上去「土」得有趣、從北方農村出來的「小黑豆」。這裏邊有很多居高臨下的憐愛成分——他是那樣矮小。至於說看重,那是沒有的。在通訊連,甚至沒有一個女兵真正地把他當做一個男人來看待。甚至於當她們說些女人間的私房話時,也是不大背他的,在她們眼裏,他是很中性的。她們的眼眶是那麼高,她們的期望是那樣的大,她們真正關注的是衛戍區那些有背景、有學歷、有才華,兩杠一星或是一杠三星的軍官們——那才是她們心儀的歸宿!

這些,馮家福心裏是清楚的。這些高傲的「姐」們,也都是「傷」過他的。那「傷」,是在心裏……

可是,一年後,突然有那麼一天,他着實讓她們吃驚了,甚至可以說是驚得目瞪口呆:他要請她們吃飯——在上海最有名的錦江飯店請她們吃飯!

怎麼會呢?怎麼可能呢?在她們眼裏,就像上海人說的那樣,他只不過是一個「小赤佬」,一個供她們驅使,給她們跑腿兒的小通訊員而已。就算轉了個志願兵,那又怎樣?他仍然是個地地道道的「鄉下人」。可他,居然,要在錦江飯店請她們吃飯?!錦江飯店,那是他去的地方嗎?有沒有搞錯?!遇上這樣的事情,就是「鳳凰」也會炸窩的!「姐」們不相信,「姐」們嘰嘰喳喳地相互打聽着:他說的是錦江飯店嗎?是,他就是這樣說的。是大廳還是包間?他說了,包間。那、那、那……這孩子是不是學壞了?是不是學會吹牛了?可是,她們又覺得不像,他是鄭重其事的。緊接着,從連長那裏得知,他已經轉業了,他甚至都已辦好了轉業的全部手續!這些事情——這麼重要的事情,他竟然是瞞着她們的!她們誰也沒有給他幫過什麼忙。他,已經不再需要她們幫忙了。

那麼,這個小黑豆,在她們的眼皮底下……什麼時候長成了一個男人?!

那是一個假日,女兵們特意地換了便裝,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臨去的時候,她們嘴裏仍是嘰嘰咕咕,半信半疑……那真是帶着探險的心情前去赴約的。可是,到了錦江飯店門前,只見車來車往,「沙」一輛豐田!「沙」一輛平治!……那氣勢,那儒雅,那「老貴族」一般的派頭,真讓她們有點望而卻步。有好一陣子,她們佇立張望,竟然沒有找到那個穿軍裝的小個子——他說過,他在門口等着她們呢,可人呢?!

——有那麼一刻,她們甚至期望這是假的,是他欺騙了她們。假如真是欺騙,她們還是會原諒他的,他畢竟是個……

可是,突然就有了一聲「姐」,仍然是很紅薯味的「姐吔」!隨着這一喊,她們真的就看到他了,居然是西裝革履,脖子上還打着一條領帶!個子仍然不高,但體體面面的,忽然間好像就胖了一點,臉上有光。他就在她們眼前不遠的地方站着,可她們竟然沒有看到他?!……他微微地笑着,說:「姐吔,請吧。」

「姐」們一個個都怔在那兒了。有一位「姐」怎麼也忍不住,很突兀地說:「小福子,你搶了銀行嗎?!」

他笑了,很含蓄地一笑,默默地說:「那倒不至於。請,請吧。」

倏爾,她們發現,這是一個男人了。

錦江飯店的大廳是很豪華的,地毯也是很軟的,走上去一點聲音都沒有。在過道里,在電梯間,她們眼前出現了一連串的「請」,那是服務小姐的「請」——儂儂款款的軟語呀。可不知為什麼,她們的心都沉甸甸的,就像是人人都背着一個大包袱!

在那個豪華得讓人眼暈的包間里,她們首先看見的是一架白色的鋼琴!一個穿素色曳地長裙的女人正優雅地在彈奏着什麼……那音樂是很舒緩的,帶一點憂傷,還有些懷舊,「姐」們聽了,不知怎的,心裏突然濕濕的。那包間真大呀,一處一處的,都是情調,那白也雅,那粉也素……還有兩位穿紅紗裙的江南少女依牆而立,看上去文文氣氣的,很「皇家」呀。在包間的中央擺着一張古色古香的雕花大圓桌,周圍是十二把與桌子相配的雕花椅子,桌上,那盤,那盞,那菜,全都是有品位、上檔次的……看上去讓人目不暇接!就在這時,她們誰也沒有想到,這個一向受人指使的「小福子」竟然對那兩個穿紅裙的姑娘下了「命令」,他抬了抬手,說:「你們兩個,出去吧。我們戰友們在一塊說說話。到上熱菜的時候,你們再進來。」那兩個姑娘優雅地點了點頭,很知趣地退出去了。

關上門的時候,女連長久久地望着他,而後說:「小福子,發財了?」

馮家福笑了笑,很謙虛地說:「沒有。說實話,做了一點證券。坐吧,坐。」

女連長佯裝惱怒地望着他說:「這孩子,沒有發財你顯擺什麼?花這麼多錢?!」

馮家福說:「姐吔,不是顯擺,是報答。這地方我也是第一次來。『姐』們對我太好了,我欠你們的,真的,這是報答。」

這麼一說,「姐」們坐還是坐了,卻有了一點生分。在這裏,「報答」二字就像刀子一樣,一下子劃開了她、他們之間的距離。那彷彿是一層面紗,一直隱隱約約地罩着什麼,如今,這層面紗被刀子挑開了,挑得人們很不舒服——人是不能「平等」的,在不知不覺之間,人怎麼就「平等」了呢?她們心裏說,這個小福子,這小福子啊!

然而,這畢竟是一次難得的聚會,在音樂的伴奏下,那氣氛又一點點地燃起來了。況且,馮家福一聲聲地叫着「姐吔」,那「姐吔」叫得依舊很甜。就這麼姐姐弟弟的,你一喊,我一喊,把那一點美好又重新喚回來了……待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馮家福從身旁的包里拿出了一個個早已裝好的信封,那些信封厚薄不等、都是寫好名字的,一一分發到「姐」們的手裏。看「姐」們一個個都愣愣的,他咳嗽了一聲,鄭重地說:「姐吔……」

可是,沒等他把話說出來,一個綽號叫「花喜鵲」的急性子紅姐,就先先地把那個信封拆開了,她伸手一掏,從裏邊竟然摸出五塊錢來!這「花喜鵲」一下子就炸了,她嘰嘰喳喳地嚷嚷說:「小福子,你,你這是幹什麼?!」

經她這麼一喊,眾位「姐」們這才回過神來,紛紛打開各自的信封看了,只見裏邊錢數不等:有幾十的,有幾百的,有幾千的,竟然還有兩個上萬的!……到了這時候,連長把臉一沉,說:「小福子,你解釋一下,這是幹什麼?!」

可是,馮家福竟然連連長也不叫了,他說:「姐吔,聽我說。」這聲「姐吔」自然不是單對連長的,那是對着眾位女兵們說的。他說:「當兵這些年來,我得到了姐們的很多關照,這些我都一一記下了,也是不會忘的,要是姐們哪一天有了難處,我是一定會報答你們的。我首先要聲明的是,這點錢,並不是我對你們的報答,應該說,這是我剋扣你們的錢。本來,要是沒有條件,我就不還了,賴了。可今天,我有這個條件了,所以,我一定要給你們說清楚,我剋扣過你們的錢……」

包間里頓時靜下來了,靜得只剩下了音樂,很有點懷舊的音樂,那音樂像水一樣在人心上瀰漫着,憂傷出一種很空曠的涼意,還有……

只有馮家福一人在說。他很得意、也很動情地說:「姐吔,有些話,要是今天不說,以後也就沒有機會說了。再說也就沒什麼意義了。當年,初來當兵的時候,我剋扣過你們所有人的錢。這些,我都在一個小本子上記着呢……最初是因為我貪嘴,後來就不是貪嘴的問題了。我記得很清楚,我第一次剋扣錢,是紅姐給我的,那是讓我代她買梳子的錢,那錢數太小,我沒敢多扣,第一次我扣了五分錢,那五分錢我買了一個『大白兔』奶糖,一路走一路吃……我剋扣的第二筆錢,是玉姐的。那天她讓我代她去買一管牙膏、一個小鏡子,那次我剋扣了她三毛六分錢,那天傍晚,在路邊的小店裏,我買了一碗餛飩,一個生煎饅頭,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吃上海的生煎饅頭,真香啊!第三筆,是娟姐托我去南京路代她買一件毛衣,南京路上有一家『開開毛衣店』。那件毛衣是她事先看好的,當時沒有買,回來又後悔了,第二天托我去捎……為這件兔毛的開絲米線藍毛衣,我在南京路上整整遊盪了一個上午,在那家『開開毛衣店』三進三出,跟賣毛衣的售貨員一次次砍價,終於便宜了十塊錢,這十塊錢,我又花了。開初呢,我還是『小打油』,扣那麼一點點。此後就多了,此後不管買什麼,我都會剋扣下來一些……再往後,那就不單單是剋扣了,後來我是『上打下』。所謂『上打下』,就是我先把王姐給我買東西的錢花掉,而後再用李姐給的錢買王姐要的東西,再用孫姐給的錢去買李姐要的東西,依次類推……後來在你們的舉薦下,衛戍區托我辦事的人越來越多,當錢數越來越大的時候,曾經有一段我非常害怕。我真的是有點怕了,我說過我怕錢,那是我害怕有一天露了餡。當然,當然了,要不是你們給我的這些錢,我也不會走遍上海,更不會知道那麼多的事情,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我比上海人更熟悉上海……姐吔,你們也許不知道,有那麼一段時間,我的日子是在刀尖上過的!我害怕。我夜裏曾經偷偷地哭過,我也扇過自己的臉。我對自己說,你怎麼這麼饞哪!那時候,我是真怕呀,我怕有一天露了餡,還不上錢……有一回,還真差一點就露餡了,是我哥救了我。」

他說:「現在,我已脫了軍裝,可以說這個話了。我說了,你們可能不信,我曾經給人推銷過扣子。真的,就是那種一分、二分、五分的有機玻璃扣子。那是一個溫州客商交給我做的。我是在一個茶館里認識那個溫州客商的。他在溫州有一個家庭作坊式的工廠,專門生產扣子。那時,他就像個叫花子似的,肩上扛着個膠袋子,袋子裏裝着他生產的扣子,沿街推銷……他說他想在上海找個人代理他的扣子。我當時靈機一動,就說我可以給你代理。他說,你穿着軍裝呢,怎麼代理?我說,那你別管,那是我的事情。他看着我,就那麼看了一會兒,說老弟,你有什麼要求?我說沒有什麼要求,你把扣子每樣給我一個就是了。他生產有幾百種扣子,他就拿出來讓我挑,第一次我只挑了二十六個。你們知道扣子很小,我裝在衣兜里,誰也看不出來……就這樣,憑着一個兜,我成了這家工廠的上海代理了。我把那些扣子裝在兜里,每走過一個商店,我就掏出來讓人家看,要是看中了那樣,就定下來。可有一樣,我絕不讓那溫州客商跟商場里的人直接見面……那客商不會想到,正是這身軍裝取得了人們的信任。在一年多的時間裏,我幾乎跑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說實話,我是用衛戍區給我買東西的錢做周轉的,依舊是『上打下』……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一年多的時間,我掙了三萬八千塊錢!有了這三萬多塊錢,我就收手不幹了。推銷扣子太累,一家一家的去磨嘴皮子,腿都快跑斷了,我不想再幹了……」

當馮家福說到這裏,他停住了。他停下來喝了口水,見「姐」們都愣愣地望着他,就像不認識似的……他笑了笑,又接着往下說:「後來我就做證券了。有一天,在街頭上,我看人們亂嚷嚷的,在議論着什麼……突然間,我覺得我聞到了一股氣味。我就像獵犬一樣,突然聞到了生意的氣味。真的,我不騙你們,我真是聞到了。我立時就沖了進去,那裏排著長隊,是在買『認購證』呀……那是我的一次人生轉機!也許你們已經忘記了,那天我回到部隊之後,曾分別找過你們,我一個一個對你們說,姐吔,相信我嗎?你們說,相信。我說如今辦事太難了,我需要一個上海戶口的身份證,我說是辦『煤氣證』用的,讓你們一人給我找一個,你們在上海熟人多……後來一共找了十二個身份證。那就是我做股票的開端。我用推銷扣子積攢的三萬多塊錢,加上衛戍區讓我採購用的錢,一共五萬多一點,同時,我又分別給我的三個哥哥寫信,讓他們給我湊了一些,總共八萬塊錢,全部砸在了股票上……那時候我就想,我要是真掙了錢,我一定會百倍地報答你們——一百倍!」

他說:「姐吔,不瞞你們說,我真是有做生意的天分。我曾經有過一段很美妙的日子。那時候,我一睡醒來,每天能賺五百塊錢……真好啊,真好!有一段,你們看我牙總是咬着,那是我在等待機會哪,我在等拋出的機會,等那筆錢漲到八十八倍的時候,我才聞到味了,我真能聞到味,我一下子全拋了……老天爺,在最後的一秒鐘,那心都要蹦出來了!而後我一個人躲在屋子裏,大睡了三天,緊接着是股票全線崩潰……三天之後,我決定轉業。姐吔,現在我已經不做股票了,我在咱們(他說的竟然是『咱們』)上海開了一家電腦公司,我改做電腦了。哪一天,要是姐們轉業了,遇到難處了,想到我公司來做事,我是非常歡迎的。」

馮家福終於把話說完了。當他說完這段話的時候,他重重地呼了一口氣……說完這段話,他覺得他已經站起來了,他再也不是那個受人呵護的小通訊員了,他已經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了。

可是,「姐」們誰也不說話,「姐」們一句話也不說……那場面是很煞風景的。他昂昂地坐在那裏,似乎在等待着「姐」們的提問,然而,卻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姐」們的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那就像是誰陡然間在席面上潑了一盆污水!

片刻,女連長站起來了,她一句話也不說,就往外走。女兵們也都站起身來,跟着她往外走,默默地,誰也不說什麼……那些信封,全都在桌子上撂著,誰也沒拿,沒有一個人拿!也許,是有人想拿的,可是,當着眾人的面,怎麼好意思拿呢?

倏爾,他發現,他錯了。他淤積太久,只想一吐為快。可他沒有想到,有時候,真誠並不是一種品質。在某種意義上說,真誠其實是一種權力。人,不是誰不誰都可以表達真誠的,也不是想真誠就可以真誠的,那要看環境,看場合,看條件……有些事,你做了,卻不能說。有些話,你說了,卻不能做。這就是社會……

是呀,那個小黑豆已經不見了,這是一個闖上海灘的男人。馮家福慢慢地站起身來,望着那些就要離開他的「姐」們,先是十分動情地喊了一聲:「姐吔——」

片刻,女兵們站住了,在那一聲動情的呼喊中站住了,人們等着他說一點什麼,倘或……可是,緊接着,他的語氣就變了,當「姐」們停住腳步,回望他的時候,他竟然用十分油滑的、半調侃的語氣說:「我嘴裏有糖。真的,我嘴裏有糖。」說着,他伸出了舌頭,只見他的舌頭上果然粘著一塊「泡泡糖」,那「泡泡糖」在他嘴邊上越吹越大,像個小氣球似的,「啪」的一下,炸了。

女兵們心裏說,這不是一個暴發戶嗎?先前……怎麼就沒看出來呢?!

「姐」們一個個都走了,門無聲地關上了。此時此刻,馮家福突然覺得很孤很孤,他比任何時候都孤!他想給哥打一個電話,就現在,立即,給哥打一個電話……他要告訴哥,在大上海,他站住腳了。他有錢了!

《上樑方言》的註釋

哥生老四的氣了。

在信上,哥把他罵得狗血淋頭!哥說,他再也不管他的事了……

是呀,表面上看,在馮氏五兄弟中,老四是最綿軟、最文氣的一個。可是,當老大馮家昌一連寫了十二封信,那猶如「十二道金牌」,一次次催促他趕快出來的時候,他卻斷然拒絕了。小時候,他是兄弟之間最老實、最聽話的一個。那時,哥讓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然而,到了大哥的宏偉計劃將要實現的時候,到了弟兄們各把一方、可以遙相呼應的時候……他居然不聽哥的招呼,執意留在了上樑村。

哥是真生氣呀!為了他,哥花費了多少心血?!哥知道老四內向,人長得柴,也瘦弱,哥就沒打算讓他吃苦。哥把一切都給安排好了:先當兵,就在市裏的軍分區當兵,也就站站崗什麼的,絕不讓他受罪;當兵的第二年就讓他上軍校,這都聯繫好了,而後再轉干……哥說,這都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其中所有的關節,哥都一一打通了,就等他坐享其成了。可是,這王八蛋不知中了什麼邪,就是不肯出來。

接着,老二、老三、老五也分別給他寫信……說老四,你不聽哥的話,你傻呀!

到了後來,連爹也走了——老姑夫進城跟兒子享福去了。爹走的時候,還勸他說,老四啊,走吧。你還是走吧。那唾沫,淹人哪!可無論你說什麼,他就那麼耷矇著眼皮……死拗著。

——連村裏人都認為他傻!

對馮家,村裏人本來就看不起,再加上老大、老二、老三、老五一個個全「曲線救國」了……他們一走,人們自然把心裏的惡氣全撒在了老四身上!他呢,無論人們說什麼,都一聲不吭,認了。本來,在馮家五兄弟中,他是學習最好的,就是不當兵,也完全可以考出去,可他死活不走。

在上樑,他有過一段極為狼狽的日子。

有那麼一兩年的時間,他幾乎活成了一個「鬼」。村裏人都說,這人怎麼一下子變得神神道道的,八成是得「想死病」了。在鄉村裏,這是一種很「流氓」、很「哈菜」的病。白日裏還好說,白日裏他老是捧著書看,倒也正正經經的。可一到晚上,他就像沒魂兒了一樣,一身的「鬼氣」!他夜遊……

每天夜裏,他就在村子的四周遊盪。有時候他就蹲在樹下,有時候他藏在麥棵里,只要見一個穿月白或棗紅布衫的,他就悄悄地「哨」著人家,跟很久很久,而後突然跳到人家前面,猛叫一聲:「嫂……」嚇人一跳!按說,喊也就喊了,可還沒等人醒過神來,他扭頭就走,偷兒一樣的跑得風快!也不知究竟圖個啥!一次,兩次,村裏人還不是太在乎,可次數一多,人家就反感了。黑燈瞎火的,一個婦道人家,正走呢,突然就跳出來個「他」,頭髮長長的,賊瘦,那樣子就像鬼魂一樣,嚇死人!再后,就有女人當着面「呸」他,人人見了都「呸」他,一邊「呸」一邊還罵……就這麼連着「呸」了幾次,他的頭再也抬不起來了。

沒有人能說清楚他究竟是為了什麼。他人瘦,臉也寡,可他臉上總是汪著兩塊潮紅,兩隻眼也像血葫蘆似的,看人痴痴的,走路悶悶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邪氣。有時候,他捧著本閑書,就那麼死讀死讀的;有的時候,他就蹲在地上,用一節樹枝在地上畫來畫去的,見有人來了,趕忙用腳蹭掉,也不知寫了些什麼;還有的時候,他一邊走一邊嘴裏還嘟嘟囔囔地說着什麼……可走着走着,又突然拐回去了。吃飯呢,也是飢一頓飽一頓的,瘦得不像個人,看那樣子,一風就能颳倒!

在他最消沉的時候,有那麼幾天,他就一個人坐在河邊上吹簫,一夜一夜地吹,既不吃也不喝……吹累了的時候,就在河堤上歪一會兒,等醒過勁兒來,再接着吹。那簫聲嗚嗚咽咽,如泣如訴,一聲聲慢,一聲聲緊!就像是一個抖不開的線團兒,撲啦啦滿地都是線頭子,越抖越緊,越纏越亂,去抓哪一根好呢?又像是娘兒倆隔着簾兒在訴說心曲,心長話短,娓娓綿綿,一笸籮的熬煎。還像是用碾盤去推日子,一血一血的,磨的是時光,碾的可是情感……吹到後來,連月兒都矇著臉兒去聽!

簫聲斷斷續續地從河上飄過來,吹得人心裏發涼……有一天晚上,他像狼嗥一樣大喊了三聲,誰也沒聽見他究竟喊了什麼!此後,他突然就沉寂下來。後來,不知是吃了些什麼葯,慢慢地,居然就正常些了,也不再夜遊了。那時候,村小學里剛好缺了一名教師,急等著用人,於是,經村裏安排,他就到小學里當民辦教師去了,教的是語文。這個時候,自然不能再叫他「瓜蛋」了,在民辦教師的工資冊上,他也算有了自己的名字:馮家和。

在村辦小學里,除了教課之外,他大多時間都是一個人貓在屋子裏,樣子神神怪怪的,很少出門……不久之後,學校的老師們驚異地發現,這個馮家和,他是在寫書呢。他居然要寫書!趁他不在的時候,人們偷偷地看過他寫的一些草稿,那是一本他自己起名叫《上樑方言》的書……在他的草稿上,密密麻麻地記着很多「註釋」,那「註釋」是一條一條、一款一款的,記述的竟都是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

天:

註釋一,此字,字典上解釋為天空、天氣、天然之意。普通話讀音一聲陰平。

註釋二,此字在上樑,首先在讀音上被「兒化」了,它讀「天兒」。這字在讀音上先先就被輕慢了,因為太遙遠,也因為不可知……人們對這個自然界最大的字反而不尊重了。所以,在上樑,當人們說到「天兒」的時候,反而有了一層戲謔、調侃、辱謾之意。村裏一個叫黑子的就常說:「你看那雞巴天兒,熱的!」

註釋三,在此地,「天兒」還有鐘錶的意思,是時間的大約數,也叫「日月」。這裏的時間是用「熬」和「磨」來表述的,是很緩的。這個「天兒」是要用寬寬的脊樑去「背」的。

註釋四,在上樑,人們還是懼「天」的,那是一種不可言說的懼怕。從精神含意上說,引申為對權勢、對不可預知的威力的恐懼。大權謂之「天」,小權謂之「地」,在這裏,「地」是實實在在的,是眼看得見的。「天」卻很遙遠,很宏觀,就是一個炸雷打下來,還有個「閃」的時候,讓你躲避。所以,在上樑,人們是敢於戲「天」的。如村西有位二禿子,敢罵娘,也敢於日天。有一次,他紅著脖子與人「抬杠」,噴著唾沫星子日罵上頭的領導。那人說,你真有日天本事,告去呀?他說,屌!那人說,老天爺你也敢日嗎?他說,屌個毛!那人一回頭,說,咦,所長來了。他扭頭就跑!

地:

註釋一,此字,字典上為地球、陸地、地方、路程之意。普通話讀音為重音去聲。

註釋二,在上樑,此字只讀輕聲,好像怕嚇着什麼似的,是極為親切、私密的一種讀法。這裏邊先有親娘老子的含意,次有(自家的)床上女人的親昵,還有破鞋底、爛席片、笤帚疙瘩兒、屎罐子、尿盆子一般的隨意。

註釋三,在上樑,「地」在人們眼裏是很小的,叫「一畝三分地」。正因為這「小」,它才充滿了愛意。那愛是貼骨貼肉的,與日子有着致命的粘連。正因為愛到了極處,也蔑視到了極處,苦在裏邊含着,恨在裏邊含着,有人恨得用腳跺它,有人把它捧在手裏……包容的時候,它是海;渺小的時候,它是汗;背着它,太重;放下它,太輕;離開它,太空;走近它,太苦。綿綿長長的一個「地」呀,那真是欲說還休!

註釋四,在上樑,這個「地」字又有無限的延伸:它是扛在肩上的日子,當「背」字講;它是衣食的來源,當「吃」字講;它又是一方的守護和彈壓,當「權」字講,那叫「土地爺」。在人們的意識里,「天」是形而上的,「地」是形而下的。「天」是父親,「地」是母親。「天」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遠,「地」是繩索一樣的近,它捆人哪。對於「地」,因為它太近,是人人想逃離的。生於斯,那是無奈,告老時才想起還鄉,那叫做回歸故里。「里」就是「地」呀,熱辣辣的「地」呀!

人:

註釋一,字典上說,人是能製造工具並使用工具進行勞動的高級動物。普通話的讀音為二聲陽平。

註釋二,在上樑,這個字讀「仁兒」,音是定要「兒化」的。說起來,是很自甘、很輕慢的。在本地,人們最常用的口語是,人(仁兒),草木之人(仁兒)。所以,在這裏,人與草木是平齊的,是同樣低賤的。這個「仁兒」是在包裹之中的,是硬殼裏的一個核兒,它的活就是一種掙扎,或者叫做「鑽擠」。「鑽擠」是本地的常用土語,這裏邊的隱藏意是「逃」!

註釋三,在這裏,「仁兒」還有面具的意思,那是一種「偽裝」,「臉」就是人的面具。「仁兒」是最難看透的,它隱藏着一層層的包裹。老蔫在村裏活了七十年,「面」得不能再「面」了,老實得三腳跺不出一個屁來。「文革」中,由於出身不好,上學的小孩子給他脖子上插一黑旗,他就每天插著這黑旗走來走去……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就去省里開會去了,說是黃埔一期畢業的學生!

中:

註釋一,此字原為居中意,為中間、中國之中。普通話的讀音為一聲陰平。

註釋二,此字在上樑,應為口語化的地方應承語,也叫「點頭話」。此地用兩種聲調,一為陽平,二為去聲。如狗子說是一串「陽平」,麥囤說的是一炮「去聲」。

註釋三,歷史上,此字曾有「天下第一」、「天下之中」、「天下歸心」之含意,這「中」曾有十分傲意,喊出來底氣是很足,是一覽眾山小,很陽壯的。登封的告城觀星台曾有過記載,那是天下的中心呢!後來就很心酸地「出溜」下來了,一路遭貶,幾經演變(?)怎麼就成了這種樣子:它成了上樑的「點頭話」,成了實質上的「投降調」,成了「臣伏句」,成了狗子常掛在嘴邊的無條件的服從:「中中中中中……」成了麥囤的表決心式的「中!」——為什麼呢?待查。

受:

註釋一,此字原為接受、遭受、承受之意。被動詞。普通話讀音為二聲陽平。

註釋二,此字在上樑,則是主動語,是很積極的辭彙,是一種擔當,是把土地扛在肩上行走,是「活」的同義,也是「勞作」的代名詞。上樑讀音略微,在地里幹活的時候,村人們相互撞見了,如若不說那個「吃」字的時候,就會招呼說:「受哩?」對方的回答一準是:「受。」

註釋三,在鄉間,此字甚苦,這裏邊似乎包括著生命的全部內容。春夏秋冬,風霜雨雪,有多少個烈日,就有多少個「受」,那就像是一種無始無終的勞作。在時光里,它還有扛、頂、支的意思,那「受」字的本身不就要一個站立的人用頭來支天嗎?!這個「受」是專門對「日月」來說的,它表述的是一種寬容與平和,是很大器的一種靜。在上樑,這個「受」是有長度的,它以六十年為一個度量單位,那叫「花甲」。過了花甲,就到了「不中受」的年紀了,那是期望着能放一個響屁的年齡。

惡:

註釋一,字典上解釋為:很壞的行為,與「好」、「善」相對。讀音為二聲陰平。

註釋二,此字在本地讀為長音三聲,語氣是要加重的。而這個「惡」的含意卻與本字恰恰相反,是極度的感嘆調。如魁家的大姑娘要嫁到外地去,有人來村裏打聽這女子的情形,問到了罐爺。問長相時,罐爺說,「——惡。」問品行,罐爺說,「——惡呀。」問能力,罐爺長嘆一聲,「——老惡呀!」於是,生生就壞了人家一門親事。其不知,在上樑,這是上上之意的誇獎詞,是一種由衷的讚美。

註釋三,此字在全國地方方言的使用中,怕也是獨一無二的。「惡」是在何年何月何日演變為「好」呢?實在是無從查起。在這裏,那感嘆意卻是十成的。那是對「才幹」、「能力」、「智慧」的褒揚。在鄉間,也許真正有能力的人畢竟是少數,所以這個「惡」字就是「突出」的意思了。

吃:

註釋一,字典上解釋為把食物放在嘴裏經過咀嚼咽下去。讀音為一聲陽平。

註釋二,在上樑,此字成了一個虛詞,是一種具有問候性質的家常話,是客套,是禮儀。而「吃」的真正含意卻由另一個字來代替,那叫「兌」!假如有人告訴你,「上家吃去!」你是萬萬不能去的,你若去了,那就大煞風景了。

註釋三,在這裏,這個「吃」還有「訛詐」的意思。常用的一個詞叫「吃他」。村後有一叫大盛的,常年遊手好閒。他娘說,盛,你就吃我呢?他說:我就是吃你呢。他娘說,我要死了呢?他說:死了吃麻斤(他媳婦叫麻斤)。他娘說,麻斤要是不中了,看你咋辦?他說:不還有「小」呢。他女兒叫「小」,才三歲。

日:

註釋一,名詞。字典上解釋為一、太陽。二、日本。讀音為重音四聲。

註釋二,在上樑,此字為名詞動用,陽性的進攻性動詞。讀音極重,也極為昂揚。

註釋三,此字含意豐富,一切即——「日!」首先它是對「天」的宣戰,含意即為「日天」,是在想像中把天「操」一個窟窿!它方式是「形而上」的,是精神領域的一種吶喊,是敢作敢為的代名詞。

註釋四,此字含有極強的「革命性」與「造反」精神,是豁出來的「作」,也是「拚命」的同義語。據傳,一九四六年冬天,上樑貧協主席劉大傻,被二次殺回來的「還鄉團」捉住,當即在河灘里挖坑活埋。那天,被人五花大綁推進坑后,他一直罵聲不絕!當沙土埋到肚臍時,一打手問他:「屌都埋了,還敢日嗎?」他頭一梗:「日!——」,土掩到脖子時,問:「還日?」他脖兒一揚:「日!……」於是,這打手氣了,捉一鬼頭刀,貼地一刀橫掃過去,那頭斜插著飛出去,那罵聲也跟着飛將出去:「我日——!」一潑熱血濺在了七尺開外的樹榦上……後來,那棵樹一面發黑,被人稱為「我日樹」。

註釋五,此字引申為男性對女性的肉體進攻,它等同於床上的「干」或「操」。在上樑,這個極具有進攻意義的字,大多時間卻是停留在口頭上的,是嘴上的一種享樂方式,是意淫,是口頭宣洩。

跑:

註釋一,字典解釋為兩隻腳或四條腿迅速前進。普通話讀音為長調上聲。

註釋二,此字在上樑只有一個含意,那是「求人」或「托關係」的代名詞。一般是兩字連讀,叫做「跑跑。」村中秋人與鳳仙結婚,「好兒」已定下,灶已壘好,可連去鄉政府九趟沒有辦下「證」來。後來,他爹說:「跑跑吧。」於是,就帶着禮物去找了穗兒奶奶,穗兒奶奶坐「嗵嗵嗵」到縣城找了萬選(萬選如今在縣上工作),萬選騎着自行車趕回來,託了他的一個當副鄉長的同學,副鄉長找到了鄉民政助理,鄉民政助理說,章不在,「證」用完了。於是,副鄉長說,!硬是把鄉民政助理拽到了酒桌上……結果,一趟就辦下來了。

叫叫:

註釋一,六十年代專用辭彙。也是一個很女性的辭彙。外地一般叫「皂角」,洗衣裳當肥皂用的。每到夏季,河邊上一片棒槌響,那定然是在衣袋裏裹了「叫叫」。

註釋二,在上樑,此後又演變成房事的「代名詞」,夜裏,誰家媳婦房事做得好,就被稱為身上長有「叫叫肉」。大凡身上長有「叫叫肉」的女人,村裏女人們是最看不起的,叫做「賣尻貨」,是「下賤」的同義語。

蟲意:

註釋一,此詞囊括了人以外的、會發聲的、一切弱小的生命狀態。

註釋二,在上樑,此詞含意深遠,讀時音必得「兒化」才親切,是「小」、「弱」、「柔」的代名詞。有時也是「掙扎」、「頑強」、「活着」的同義語。

註釋三,夜靜的時候,房門外、草叢中、屋檐下,那一處處的響動,就是一個個歌唱着的「活」,很小的很熱烈的「活」。「蟲」也就罷了,可加了一個「意兒」,那就有了十分的境界,說的是人之不如!

註釋四,村中有一老人綽號叫蟲意兒。此人會學蛐蛐叫,學得極像,能把蛐蛐從草叢裏勾出來。據說他祖上曾做過京城大官的門人,是專門養蟋蟀、鬥蟋蟀的。傳到他這一代,卻只剩下這麼一個名字了。

哈菜:

註釋一,主要指菜瓜、脆瓜、面瓜。是瓜的同義語。

註釋二,在上樑,此詞引申為「窩囊」、「無能」、「懦弱」的代名詞。如村中有一叫保成的小伙,雖娶了媳婦,但媳婦三年不讓他上床。出來后,村裏人問他:睡了嗎?答曰:睡了。再問:咋睡的?答曰:蹲著睡。村裏人就說:哈菜!

註釋三,陽痿的別稱。引申為下賤、卑劣之意。

鑽擠:

註釋一,對精明的註解,是能人的標誌。

註釋二,在上樑,「鑽」和「擠」一向是連用的。人是埋在土裏的,這是帶「殼」生存的一種說法,要想破殼而出,沒有「鑽」和「擠」是很難走出去的。如村中萬選,原是小學教師,常提着一罐小磨香油到縣城裏去送禮,禮也不多,就小磨香油、花生、柿子什麼的,一年一年地送……送著送著就送到公社去了;後來,送著送著,就送到縣上去了。後來有人說起他,就說:「這人鑽擠!」

濕氣:

註釋一,在上樑,這個詞是「餿」和「霉」的意思。一般指已開始發霉、變質、有了一些餿味但還能湊合吃的食物。

註釋二,引申為陳年舊事,或許多年前的一筆舊冤、舊賬,現在又被人重新提起——這叫「濕氣話」。如村裏東升爹和東升娘打了一輩子架。每一次吵架總是有兩句話開頭,東升娘說:「早先,你爹趕集的時候,老丟褲腰帶……」東升爹就厲聲喝道:「陳穀子爛芝麻的,說那濕氣話幹啥?!」

搬倉:

註釋一,田鼠。

註釋二,一九六一年,大飢,全村男女老少都去地里挖「搬倉洞」,用煙熏、用水灌、用尿澆……逮住一隻,喊聲四起!挖出來一捧一捧的花生、玉米粒、麥粒等都成了救命糧。此後就引申為有存糧的人家,曰之「搬倉家」。

跑反:

註釋一,在上樑,這是一個歷史概念,也是一個時間概念。

註釋二,在歷史上,平原上戰亂不斷,你打過來,我打過去,民不聊生……於是就有了「跑反」的概念。說到久遠的過去,人們常掛在嘴上的是「跑反」那一年如何如何。上樑村炕「背餅」的技術,就是「跑反」時逼出來的。「背餅」有一脊樑那麼大,日本人打來的時候就捆在背上跑,餓了就啃上兩口,夜裏還可以擋風,為上樑人躲災時的一絕。

後走:

註釋一,指女人再嫁。

註釋二,在上樑,這個「后」是再一次的意思,「走」是「活路」的意思。但這個「走」是打了烙印的,就像一個特別的「記號」,是一生一世都要背着的「恥辱」。如長明家、國勝家、二套家……都叫做「後走」。

出川:

註釋一,蚯蚓的別稱。

註釋二,這是一個曲詞。「出川」乃土中之物,與「鑽擠」有異曲同工之妙。內里隱含着一個「走」字,是曲曲彎彎、破土而出的意思。「出川」在土裏為「蚓」,出土之後就是「龍」或「鳳」了。比如村裏花妞家男人,小名二狗,會巴結人。他原是個煤礦工人,後來跟着礦長當了通訊員,礦長喜好做一些花事,每逢乾花事時,他就蹲在門口看着人……就那麼一曲一曲地混上去了,居然當上了副縣長。此後名字也改了,改名為劉國干(意為國家幹部)。於是人們就說他是屬「出川」的!

洋氣:

註釋一,上樑人對「時尚」、「時髦」的統稱。

註釋二,上樑人對外出數年、回來后仍堅持說「普通話」者,稱之為「洋氣」,此時已有十分的貶義了。如萬有家大兒子金斗,小名「挖斗」,出外當了幾年兵,複員回來后仍是滿口京腔,說是改不了了。半月後,他爹做河工回來,問他啥時到家的?他操著京腔說,「昨天晚上。」他爹皺了一下眉頭,又問,驢餵了嗎?他仍是京腔回道:「吁?吁是什麼東東?」他爹抓起扎鞭就打!邊打邊追着罵道,王八羔子,坐爺碗上?坐你奶奶那盆上吧!你狗日的,吃羊屎蛋了?!

半掩門:

註釋一,更深夜靜,門兒半掩,等人之意也。

註釋二,引申為有夫之婦紅杏出牆,勾引男人之意。

註釋三,在上樑,則專指某女,綽號「半掩門」。此女有兩兒兩女,一曰門墩,二曰門閂,三曰大戶,四曰小衛,卻沒有把為娘的看住。後來才知道,院子一角的茅廁牆上做有「記號」:牆頭上搭一紅褲帶,可進;若搭一白褲帶,則不可進也。後來,兒女大了,引以為恥,皆不認母。此女垂垂老矣,拄拐杖在門口罵曰:想我一老屄,扒明起早,養四張活嘴,還要怎樣?!

月亮花:

註釋一,樹的影兒。很詩意,很想像的一個詞。

註釋二,月光下,那樹的影地顫顫巍巍的,或是一錢兒一錢兒,或是一羽一羽,或是一椏一椏,或是墨墨粉粉,動也靜,靜也動,丫兒丫兒的,像是夢中的情景,於是就有了「月亮花」之說。

註釋三,柔美。引申為好女子,狐媚女子;又引申為夢中思念之物事。

茄子棵:

註釋一,指菜園地。

註釋二,鄉村精神辭彙,引申為「思想」。

註釋三,若單說「茄子」,則引申為男性生殖器。

註釋四,指「思想」不走正道,想偏了。有想法下流、低級之意。

牲口屋:

註釋一,喂牲口的地方。

註釋二,五十年代的民間娛樂場所。也是村人「嚼舌頭」或講述「鬼故事」的地方,相當於一個村的信息發佈中心。

註釋三,此處也為罐爺的代名詞。罐爺善講民間「瞎話」,哪一日想吸煙了,就到牲口屋來,眾人圍着,遞上煙捲,而後才開講,一夜講上一段,很解乏的。

代銷點:

註釋一,村裏代銷百貨的地方。也專指經營代銷點的東來,東來是村級的新聞發言人,表述方式為:「代銷點說。」

註釋二,六十年代民間娛樂場所。村人傳「閑話」的地方,也是信息交流中心。

註釋三,「代銷點」三字在此地又引申為「巴結」之意,也是專指東來的。

喇叭碗:

註釋一,指掛在村中老槐樹上的大喇叭。

註釋二,引申為一個村的「鐘錶」,喇叭碗早上五點半,中午十二點,晚上五點半響(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播音時間)。

註釋三,老槐樹下,七十年代的飯場。也是村裏男人聽戲和「抬杠」(即鬥嘴)、打架的地方。

註釋四,官方的代名詞。也是「政策」的代名詞,叫做「喇叭碗說」……

出虛恭:

註釋一,古時皇家貴胄散落民間的辭彙。一個鄉村雅詞,指放屁。

註釋二,民間郎中(中醫)診病號脈時的叩問方式,一般都要問:出虛恭否?

註釋三,這個詞從大雅蛻變為大俗,有時代變遷之意,很蒼涼的。

點心匣:

註釋一,盛放糕點的包裝盒。

註釋二,在六七十年代,引申為一個家庭生活狀況的象徵。這「點心匣」是掛在正屋樑頭上的,匣的多少,代表着一個家庭的富裕程度。

註釋三,體面,也叫做「臉」。串親戚時,提多少匣點心,代表着「臉面」的大小。

娘娘甜:

註釋一,統指一切特別甜的東西。

註釋二,泛指田間的水分多的高粱稈、玉米稈。

註釋三,暗指皇家食品。應是皇家貴胄敗落後,隱名埋姓流落民間時,在「吃」的方式上對民間的影響。

鯉魚穿沙:

註釋一,據說,是皇家貴胄在逃難中遺失在民間的一種魚的做法。

註釋二,飢餓年代的一種鄉間美味。製作方法:小米與榆樹葉兒加鹽加水混在鍋中用小火熬,熬至九成熟,盛在碗裏吃,小口吸溜,那榆葉一游一游的,小魚兒一樣,很香。在上樑,這種「鯉魚穿沙」,早年曾吃死過一個人。此人叫余大肚,吃「大食堂」時,余大肚與人打賭,喝二十七碗!待放下碗時,眼已白瞪了。

上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是馮家和老師一張一張寫在草稿上的。上樑小學的老師們看是看了,卻一個個偷偷地竊笑,這能叫書嗎?這不過是人們順嘴嗑出來的「牙花子」,一些上不得枱面的閑言碎語。要是這些都能寫成書,還有什麼不能寫的?!可是,第二天,這個順嘴說出來的「牙花子」竟然也入了他的書了……於是,人們就不再理他了,說這不過是一個半瘋子,你理他做什麼?!

就這樣,他一寫就寫了五年。在這五年裏,他除了教課之外,每天就干著這麼一件事情……然而,就是這樣的一本書,他居然寫成功了。先是縣上的文化館有人來找他,後來,省上的出版社竟也有人來找他,說要給他正式出版……再後來,縣上竟要調他到文化館去工作了!可他卻說,他哪兒也不去。一直到了這時候,人們才終於弄明白,他之所以不走,是害了邪病了,老天爺,他竟然偷偷地愛上了他的「嫂子」——現任的女村長劉漢香。

人們說,這不是一個花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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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運籌謀划,設計出馮氏兄弟飛黃騰達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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