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獨一無二的新村,說一不二的權威

第七章 獨一無二的新村,說一不二的權威

「窄過道兒」

那是一個乾澀的冬天。

在那年冬天裏,呼家堡先是有人掉了耳朵,后又有人丟了性命。

起因是德順的耳朵。德順的耳朵是被「窄過道兒」咬掉的。

「窄過道兒」名叫於鳳琴,是村西頭王麥升家的女人。

這女人沒有別的毛病,就一樣,人太精明,幹啥事都算計,不吃虧。在平原,這叫做「強糧」。「強糧」這個詞在字典里是沒有的。這個詞所表述的僅僅是一種感覺,是一種看在人們眼裏的日常行為方式,也可以說是一種生活作風,有着事事佔先的意味,這裏邊還含着叫人看不慣的霸道和蠻橫。平原上還有這麼個歇後語,叫做「心重的人個矮——墜的了」。這兩項加在一起,基本上就把她給框定了,於鳳琴就屬於這種心思重的「強糧」女人。說起來,她的個兒也不算太矮,小精神人,幹活很麻利的。早些年,她剛嫁過來的時候,就曾為分地大鬧過一場。地分得好好的,到了埋界石的時候,她偏說,牲口犁的溝偏了一麥葉兒,向了臨近的槐家。一麥葉兒是多少呢?人家不再犁了,她不依,非要人家重犁一道溝,把那一麥葉兒犁回來。她堵著槐家的門,一罵就是三天,罵得槐家女人說,就讓她犁吧,到底又重犁了一回,讓她多佔了一麥葉兒。

都說她「強糧」,卻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后河意識」。於鳳琴是從后河嫁過來的。歷史上,后河人多地少,地是庄稼人的命,沒有「命」的人最要「命」,所以後河人血脈里就饞地。一般的地方人都「惜」地,到了后河,這個字就換了,換成了一個「饞」!可沒人知道她是饞地,人們看在眼裏的是她「強糧」。這就牽涉到后河人的又一個特點。

后河人還有一個顯著的特點是做小買賣的多。由於地少,后河人出來做小生意的格外多。那時候,只要是從后河出來的,不管男女老幼,一個個都是掂秤桿的。那時,串村收破爛的是后河人,賣針頭線腦的也多是后河人,你想,做的是小買賣,本太小,利太薄,自然是「兩兩計較」了。所以,她的「強糧」,她的「猴」,都是有歷史根源的。到了吃大食堂的時候,糧食緊缺,這女人又有了算計,她每天去食堂打飯時,總是少拿一兩飯票,到了打飯的窗口,她總是扭過頭臨時去借,口很甜的,她只借一兩飯票,誰也不好不借。她是精到家了,一個只借一次,從不重複。她借你一兩飯票,你怎麼要呢?自然是沒法要。這麼一來,村裏兩千多口人,她一人一兩,竟然借出了二百多斤!這是一個很偉大很刁鑽的算計,在那樣的困難時期,她的三個兒子,大孬二孬三孬,一個也沒餓著。平時就更不用說了,她借這家一棵蔥那家一把鹽,從不還的。你要是借了她家什麼,她是不會忘的,一天至少到你家扭三遍,一直到你想起來的時候。於是,村裏人送她一個綽號,叫「窄過道兒」。那就是說,無論多寬的路,到她跟前,你就過不去了。

德順跟「窄過道兒」的矛盾,是由蓋房引起的。

德順家有個兒子,叫運來。人很老實。運來早些年說下了一房媳婦,是個娃娃親。可是,到了娶的時候,人家卻死活不過門。原因是他家的房子,他家只有三間破草房。那媳婦說,房子不蓋,她就不進門。這麼一來,可就苦了德順了。為了把媳婦娶進門,德順決定翻蓋他家那三間房子,把土坯換成磚牆,麥草換成小瓦。那時候,這是一個很艱巨的工程。德順家為實現這個計劃已經準備了五年了。在這五年裏,德順家沒吃過一頓肉,沒吃過一個麥粒,那日子是一片瓦一片瓦數着過的。到了料備齊的那一天,德順的背已經駝了。如果德順的背不駝,「窄過道兒」是不會咬住他的耳朵的。德順個大,「窄過道兒」是個小個子,她躥一躥也夠不到他的。

臨到蓋的時候,「窄過道兒」並沒有說什麼。兩家臨着一道院牆,那院牆一扒,打地基時,「窄過道兒」還是沒有吭聲。一直等到地基打好了,要壘牆時,「窄過道兒」站出來了。

「窄過道兒」說:「老德,你先別蓋哩,你那牆壘得不對!」

德順說:「咋不對了?我這是老基老宅,咋就不對了?」

「窄過道兒」說:「你多壘了一尺五。我一直看着呢,就是想看你咋壘。」

德順氣了,說:「我這是老宅,我想咋壘咋壘,你管不著。」

「窄過道兒」說:「我咋管不著?!我咋管不著?!你沒留滴水,你得給我留下滴水!」

德順也不會說話,他只會說:「我這是老宅!我這是老宅!」

不料,說着說着,「窄過道兒」就衝上來了,她跑上去「咕咕咚咚」的,三下五除二,就把剛壘了三尺高的牆扒了一個大豁口!人往那豁口上一坐,說:「你壘,我就叫你壘不成!」

德順簡直氣暈了,他罵道:「我操!這是明欺磨人呢!」說着,就像蛋兒一樣滾上前去拽人。他不防,手裏還拿着一把瓦刀呢。

這時,只聽「窄過道兒」高聲叫道:「殺人啦!殺人啦!」接着又喊:「大孬二孬三孬,都給我出來,今兒個他只要敢動我一指頭,恁給我捋他!」說話間,「窄過道兒」的三個兒子虎洶洶的,全都跑出來了。

德順一看,氣傻眼了,嘴裏說:「我操啊,我操!」

大孬就說:「你罵誰哪?!」

德順說:「我罵我哪,我操!」事情就這樣僵住了。

後來,村裏有人給德順出主意說,白天她不讓蓋,你就夜裏蓋。趁她不防的時候,你只管壘,只要壘起來,她就扒不了。德順就趁晚上偷偷地壘。誰知,「窄過道兒」一直注意著呢,只要一壘到三尺高的時候,她就跑出來了,又是「咕咕咚咚」給他扒了!壘了三次,扒了三次!最後一次,德順氣瘋了,撲上去拽她,不料,剛到跟前,「窄過道兒」人利索,趴上去就咬!她這麼一咬,德順急了,伸手就去推她,一推推到了胸脯上。「窄過道兒」一下子覺得她被「流氓」了,頓時惱羞成怒,就那麼死咬着他不鬆口,生生咬掉了德順半個耳朵!

這麼一來,事鬧大了。德順的半個臉都血糊糊的……呼姓人不願意了。德順的本家紛紛站出來指責「窄過道兒」。「窄過道兒」也不是善茬兒。於是,她跳起來哭喊著說:「不要臉哪,他抓我的『蜜蜜』(奶子)!他抓我的『蜜蜜』!」聽她這樣一喊,事情複雜了。王家的人也不願意了。王家是本村的三大姓之一,本家人口眾多。往上說,麥升爺弟兄三個,麥升爹兄弟四個,麥升又是弟兄四個。下邊,於鳳琴這一茬妯娌們,生的娃子就更多了,枝枝杈杈的這麼一分,勢就重了。事情一鬧起來。村街里就站了很多人,一半是王家的人,一半是呼家的人,各自手裏都掂著傢伙,雖然人們的看法各不相同,但立場是很鮮明的。就聽兩家人在對罵:

「狗!狗咬耳朵!」

「驢!驢抓『蜜蜜』!」

這本來是鄰里糾紛,如果呼天成在家的話,是不會鬧到這一步的。可呼天成剛好去大寨參觀去了,一去七天,等他回來的時候,德順那半個耳朵已經成了風乾的臘肉了。

呼天成一回到村裏,先是有呼姓人推舉出來的長輩萬發爺出面找了呼天成。萬發爺的鬍子都白了,他拄著拐杖顫巍巍地來到呼天成家,說:「天成,這事,你得管哪。你要不管,我就用拐棍敲你!」呼天成很和氣地說:「萬發爺,你放心吧。我管,我管。」接着,王家輩分最高的三奶奶也找上門了。三奶奶不但輩分長,還一手托兩門,她既是王家的祖宗,又是呼家的姑奶奶呢。她是被人用架子車拉到呼天成家的,三奶奶一進門就說:「天成,王家的事,你要是不管,我可不依你!」呼天成就笑着說:「三奶奶,你這麼大歲數了,來一趟不容易。你放心,我會處理好的。」

為這件事,呼天成一連在草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後,當他走出茅屋的時候,他僅說了一句話,他說:「看來,地是該鋤了。」

於是,呼天成召開了全村的社員大會。他在會上說:「首先,我要聲明一點。我是為全村人當家的,不光是為呼姓人當家的。所以,我絕不會偏這個向那個,這一點,請老少爺們放心。」接着,他又說:「村裏出了這樣的事情,是全村人的恥辱!為啥會出這樣的事?叫我看,就是一個字:『私』字。就是這個『私』字作怪!今天,咱們先不斷事非,先清清倉,鬥鬥這個『私』字。而後再講如何處理的問題。最後,究竟如何處理,由大家討論,大家拿意見。」

就從這天起,一場鄰里的糾紛變成了呼家堡的「鬥私批修」運動。這場運動的口號是「狠斗『私』字一閃念,開展思想大掃除!」這個口號還不是呼天成想出來的,是呼天成召開了那樣一個會議之後,由村裏一個青皮後生想出來的。當呼天成召開了那次會議之後,不知為什麼,村裏人竟然都很激動!他們夜裏甚至睡不着覺了,不斷有一些新的想法湧現出來,有了想法就去找呼天成彙報,呼天成當然很支持,也不斷地鼓勵他們幾句。實際上,呼天成非常清楚,在鄉村裏,斗『私』是最容易的。說起來,誰沒有私心呢?人人都有私心,可人人都認為別人有私心,卻從沒有一個人認為自己的私心最大。這是一種新的演出,是一種晾曬靈魂的方法。呼天成心裏說,曬一曬好哇,就讓他們曬一曬吧。

在那些日子裏,全村一個個喜氣洋洋,人就像是過大年一樣。最初還是全村人聚在一起開大會。很快就有人提出來,說這樣開不「科學」。說應該是「男勞力」在一塊開,「女勞力」在一塊開,因為「男勞力」跟「女勞力」幹活不在一塊,不了解情況。另外,男女在一塊,七叔八姨的,都礙著輩分、面子,不好說。於是,呼天成就很痛快地接受了建議,讓男女分開,「男勞力」一個會場,「女勞力」一個會場。

「男勞力」的會場設在麥場里。開初,自然是先讓德順「斗私」。男人們心大些,德順又是個綿善人,平時,大夥對他意見也不大。所以,說的時候,還讓他坐着說。他也就是講講蓋房的經過……後來,有些青皮後生說「斗私」哩,應該站起來!他就站起來說,他的背駝了,是個羅鍋,站起來也沒多高,腰彎在頭上,就像開鬥爭會一樣了。這樣,講著講著,就說到他摸人家「蜜蜜」的事了。一說到這裏,大夥才激動起來,就讓他交代「活思想」。德順交代說:「我沒想摸她的『蜜蜜』,老天在上,我真沒想摸她的『蜜蜜』。她一窩子孩子了,我會想她的『蜜蜜』嗎?蓋房老不容易呀,她不讓蓋,我去拽她,她咬我。她一咬我,我急了,就去推她,一推推到那兒了。我也不是有心推到那兒的,我是急了,才推到那兒的……」有人說,說說你當時是咋想的?你咋一推就推到那兒了?!德順就交代說:「我當時啥也沒想,就想着蓋房,一門心思都是房。推到那兒我也沒想,推到那兒一軟,我就知道一軟,我的手就縮回來了。哪丈人說的是瞎話!……」有人說,說說那「一閃念」,你那「一閃念」是啥?德順說:「那『一閃念』就是個軟,沒別的,就覺得軟乎乎的,怪熱、熱、熱一點。心裏頭也顧不上想別的。人馬三集的,我都愁死了,你說我會想別的嗎?」「蜜蜜」也就說了三天,往下也就不好再說了。男人到底大氣些,也就是說說罷了。接下去,就把那些懶人,那些出工不出力的,一個個掂出來,每掂一個,就讓他也站起來,跟德順站在一起,聽大夥數叨他。其中自然跑不了孫布袋。

會開到第七天的時候,德順受不了了。夜裏,他偷偷地找到呼天成,蹲在他的門口哭起來了。他說:「天成哇,我就蓋個房,能犯多大錯哪?」呼天成把他叫到屋裏,小聲安慰他說:「德順叔,你可別想不開。開會是『斗私』哪,也不光是你一個人,人人都有份。你放寬心,你啥錯也沒有。不過,我交代你這話,你千萬不能說出去。」德順聽了這話,心才放到肚裏了。他連連點頭說:「不說,我不說。」

「女勞力」的會場設在果園裏,這是最活躍的一個會場了。在鄉村,女人幾乎是由男人管着的,女人一直受着男人的壓抑。女人一旦跟男人分開后,那本性就徹底地顯現出來了。平原上有句俗話叫「三個婦女一台戲」,就是講女人一旦聚在一塊的時候,那「瘋」勁是剎不住的。人們是多麼喜歡鬥爭啊!尤其是女人。在平原,女人的鬥爭性是最強的,也是最徹底的。是啊,日子是那樣的瑣碎,那樣的漫長,那辛勞一天天、一年年地重複著,重複得叫人麻木。那從做姑娘開始就在夢中一次次出現的遐想,眼看着一日日地破滅了,剩下的還有什麼呢?現在,她們也終於有了一個機會。在這裏,鬥爭變成了一種對平庸的宣洩,變成了對別人進行窺視的正當行為,變成了公開攀比的一個場所。這是一個多麼好的戲台呀,那演出又是多麼貼近生活、貼近於眼前的實際。那貼近讓人不由得興奮!張三就是張三,李四就是李四,當她們站出來亮相時,那許許多多個圍着鍋台轉的日子在這裏一併得到了化解。

「女會場」一開始就異常的激烈,當最先「斗私」的「窄過道兒」立在會場前邊的時候,會場後邊居然傳來了一陣婦女們的喧鬧聲!她們用納了一半的鞋底子掩住臉,高聲嚷嚷道:「看不見!看不見……」「窄過道兒」的個子的確是矮了一點,但這嚷嚷聲也純是為了取樂,是一種說不出口的「幸災樂禍」。於是,就有那些較潑辣的女人走上前去,把一個小板凳放在了她的面前,說:「站上去!」「窄過道兒」也就只好站上去了。她就站在那麼一個窄窄的小板凳上,開始「狠斗『私』字一閃念」了。

她說:「他是個男子大漢,俺是個娘們兒家。他摸俺的『蜜蜜』。他要不摸掩的『蜜蜜』,俺也不會咬他。他一摸俺的『蜜蜜』,俺才敢咬他哩。」沒等「窄過道兒」把話說完,就有婦女高聲說:「不要光說人家。檢查自己!亮私不怕羞,斗私不怕疼!斗私就是要檢查自己。人家的事讓人家說!」「窄過道兒」只得重新又說:「主要是他摸俺的『蜜蜜』。俺咬他是不對,可他不摸俺『蜜蜜』,俺也不敢咬他。他硬往俺懷裏掏,摸俺的『蜜蜜』,俺才下了狠手……」接着,會場上又傳來一片紛亂的嚷嚷聲:「說說你自己!你就沒一點私心?你的私字還小嗎?」

揭發的時候到了。當站在小凳上的「窄過道兒」再次抬起頭時,她才發現,村裏的女人們是多麼恨她!她的人緣是多麼的壞呀!尤其是女人們的記恨,全是由一件件小事引起的。鄉村生活是由一件件小事來體現的,女人生活的中心就是一件一件的小事。她們的目光自然也全都注視在小事上。似乎人人心裏都有一本賬,現在賬本徹底地攤出來了!每一個上來揭發她的女人都義憤填膺地指着她的鼻子說:某年某月某日,你偷摘了俺一兜麥黃杏!晌午頭,你摘倆還不中?硬是摘了一兜!而後就問她有沒有?「窄過道兒」只好說,有。某年某月某日,分菜的時候,你看那一堆大,硬是搶到俺的前頭,把那一堆搶走了!而後問她有沒有?「窄過道兒」勾著頭說,有。某年某月某日,你鋤地的時候,你說你心口痛,賴在地上不起來,那地叫我給你鋤了,後來分菜瓜的時候,你頭前跑,生怕分不上。你說,你是不是出工不出力?!「窄過道兒」流着汗說:是。某年某月某日,你家的三孬跟俺的小保鬧氣,恁三孬還比俺的孩子大,可你跑出來就給俺小保一耳包!打得俺孩兒哇哇直哭,你咋恁鐵哩?!某年某月某日,隊里分紅薯的時候,你用一隻腳偷偷地頂住地磅板,三百斤紅薯,你弄走的不止四百斤吧?這事有沒有?!……

接下去,上來揭發她的婦女就越來越多了。開初還是一些旁姓的婦女上來揭發,到後來的時候,她的同宗的嬸子、大娘,她那些近門的妯娌們,還有她的二嫂、三嫂,她的婆家妹子,也都一個個上來了。她的「強糧」,也不止一次地傷害過她的親戚們,日常生活中的那些細屑,那些瑣碎,都成了恨的因子,仇恨就這麼一步步地勾出來了。最後一發「炮彈」是她的大嫂射出來的。

在會議上,她大嫂一直沒有吭聲。在妯娌之間,她們兩人是比較近的,也經常在一起說些閑話。可在這樣的會場上,她大嫂也終於忍不住了。平日裏,這是一個很老實的女人,從沒跟人計較過什麼。可她坐着坐着,突然把手裏的麻線一收,歪著大腳片子跑上去說:「麥升家,論說咱是妯娌,我不該說你。可你干那事,老短!那一年,你說懷慶那話是啥?你自己說吧?!……」就是這一句沒頭沒尾的話,於鳳琴身子晃了一下,差一點從小凳上栽下來!只見她兩眼一閉,滿臉都是淚水!她沒想到,跟她最要好的大嫂,也會上來揭發她。就在這時,下邊的女人們齊聲嗷嗷道:「說!叫她說!」於是,她的醜事一件件地晾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她的最隱秘處也被人一樁樁地拽了出來。那個被人叫做「窄過道兒」的綽號一次又一次地被人提起。女人們似乎是越說越氣,越想越惱。說着說着,就有人往她面前吐唾沫了!人們上來后,「呸」一口、「呸」一口地吐她。先是往地上吐,接着就往她臉上吐!婦女們異口同聲地說:「吐她!吐她!」

世界無小事。小事是經不住琢磨的,恨也是不敢多想的。每隔一夜,就有新的材料被揭發出來。會開到第八天時,「女會場」就開始「籮面」了。「籮面」可以說是呼家堡女人的獨特發明。也只有女人們才能想出這樣的主意來,先過「粗籮」,而後再過「細籮」。「粗籮」是八個女人籮,前邊站上四個,後邊站上四個,前邊站的人把她推過去,後邊人再把她推過來,就這麼像籮面一樣推來推去地籮她;過「細籮」就不一樣了。「細籮」是周圍站上一圈女人,大家齊上手,轉着圈籮她,你把她推過來,我把她推過去,人就像是麻袋一樣,在人群里搡來搡去……這是一個多麼激動人心的時刻呀!女人們臉上紅撲撲的,一個個「呀呀」地叫着,齊聲發力,一次次奮力地把「窄過道兒」推出去!還有的女人在袖筒里藏着納鞋底的大針,籮的時候,冷不防偷扎她一下,扎得她嗷嗷直叫!沒過多久,她就被「籮」成了一個披頭散髮的女鬼了……

會開到第九天,突然有一個女人站出來說:「這是啥會?這是『斗私』會。開着會納鞋底子,算不算有私心?!」人們再一次興奮起來,立時,一個個高聲嚷道:「算!算!」

於是,那些一邊開會一邊納鞋底子的女人們,個個都慌得像兔子一樣,趕忙往腰裏藏鞋底子。塞得慢些就被拽出來了。這樣子被拽出來的女人,一上來就先讓她過「籮」!過了「粗籮」過「細籮」,過完籮,再讓她「亮私鬥私」……這樣一來,會就開亂了。不斷有人被拽上來,拽上來一個,眾人七嘴八舌地揭發之後,就又連帶住了什麼人,於是下一個又被拽出來……

結果「鬥私批修」會成了一條鎖鏈,它幾乎給全村人都套上了繩索!它先是消解了人們的親情,分化了族人之間的血脈關係,讓彼此之間產生了嫌隙和仇恨。而後又讓人在激動中發瘋!就像是戲台上的演出一樣,到了一定的時候,你就會發現,已經沒有一個好人了。

臘月二十四那天,秀丫跑去找了呼天成。像這樣的「鬥私批修」會,一開始的時候,她是很激動的。斗「私」嘛,就是要讓那些私心大的人受受教育。所以,頭兩天,她也跟着那些婦女們一塊吆喝。可開着開着,她就有點受不了了。說起來,她是村裏的赤腳醫生,一天到晚給人看病扎針,說話又好聽,所以,她沒有得罪過什麼人,到目前為止,也沒有被人拽出來過。可她一看是這樣的陣勢,也不得不一次次地暗自檢索自己,她發現,一旦讓她站出來亮私的時候,她會比狗屎堆還臭!那些事情,若是有人點出來,她還怎麼活人呢?況且,還要過「籮」,她實在是無法忍受……就這樣,她成了呼家堡唯一對「斗私」提出疑問的女人。她找到呼天成的時候,臉都白了。

她說:「我是不是也要把心裏想的說出來?」呼天成看了她一眼,說:「不用。」秀丫一下子哭起來了,她哭着說:「天成,誰沒有私心?你沒有私心嗎?」呼天成又看了她一眼,默默地說:「有。」秀丫就說:「要這樣坦白下去,有一天,也會弄到你的頭上!」呼天成定定地說:「我知道。」秀丫流着淚說:「我求求你,不要這樣了,再不要這樣了。會再開下去,我只有上去坦白了!」呼天成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說:「這樣的會,主要是樹正氣。會上說什麼,你也不要太當真。會嘛,也得有始有終,再開兩天吧。」秀丫說:「那,開會就開會,怎麼還『籮』人呢?!」呼天成說:「我已經批評她們了。報上不是說了,要觸及靈魂,不要觸及皮肉。」

這一次,「窄過道兒」於鳳琴真正是觸及到靈魂了。她本是有名的「窄過道兒」,可她卻自己走到「窄過道兒」里去了。臘月二十七那天早上,她把自己掛在了果園的樹上。

一個人認識自己是不容易的,這一回,她是認識自己了。她曾是一個多麼「強糧」的女人哪!可到現在她才發現,她所爭的、占的那一點點、一點點的便宜,其實是極其有限的。可她竟然得罪了那麼多、那麼多的人!換來了那麼多、那麼多的唾沫!人是不是很悲哀哪?!她是反省過自己的,她曾一次次地反省自己,可越反省,越覺得沒臉活。旁姓女人吐她、籮她,她認了,可親一窩的妯娌們也吐她、籮她?!她的嫂子們、她的婆家妹子也都一個個上來吐她籮她?!……錯也罷,罪也罷,她實在是受夠了;回到家裏,男人也給她白眼,男人麥升說:「你咋弄到這一步呢?一家都跟着你丟人!」她的大孬、二孬、三孬,大約也從會上聽到了什麼,一個個都用陌生的眼光看她……

於鳳琴有很多個晚上沒有合眼了,她眼裏的淚也已經流幹了,想來想去只覺得路已走到了盡頭,再也沒臉再見人了。於是,在黎明時分,她獨自一人提前來到了會場上,又默默地、習慣性地站在那個小板凳上。一冬無雪,天是那樣的藍。當她蹬掉腳下那隻站了很多天的小板凳時,她的靈魂已飛上了藍天,就在這一剎那間,她突然發現:天地是那樣的寬廣啊!

當婦女們最後一天來到會場上的時候,卻驚訝地發現,於鳳琴掛在了樹上!

一個「強糧」的小女人,她上弔死了!

死時,身上穿的是一件毛藍布衫,那布衫很勉強地罩在棉襖上,肩頭上打着一個新縫的補丁。這大約是她唯一一件乾淨些的衣裳了。

八棵樹

於鳳琴的死,給呼家堡的思想大掃除運動帶來了一抹陰影。

那年冬天,雖然沒有雪,風卻是很烈的。寒風嗚嗚地哨著,在平原上颳起了一個又一個煙柱。寒風一陣一陣地刮,先是刮裂了樹皮,刮粉了地上的土,繼而又刮皴了人們的臉,刮腫了人們袖在襖筒里的手指。在這裏,風是會咬人的。風刮在臉上的時候,不疼,是木的。尤其是那種旋風,在地里一旦哨上你,躲是躲不掉的,你只有就地蹲下,讓它從你身上騎過去。不然的話,萬一中了那邪風,輕了,半邊臉都會是黑的;重了,必是癱瘓無疑!再就是刮黃風,風起來的時候,半個天都是黃騰騰的,你看着離你還遠,可它瞬間就過來了,那就像是一口大鍋,忽一下就把你吞進去了!前走是黃的,後退還是黃的,到處都是黃騰騰、灰濛濛的,耳邊一片呼呼隆隆、嘁哩喀嚓的聲音!你就像是被埋在了千年的黃土裏,無論怎麼走也是走不出的。你要是敢跑,那你就跑吧,跑是跑不出的,一旦跑出汗來,那就中風了,說不定一條命白白地就搭上了!可這裏的風又特別適合於疲性人。假如說,你是一個不急不躁的疲性子,你是一個三腳也踹不出屁來的貨,你根本就不着急。那麼,你就熬著、忍着、受着,勾下頭、閉上眼、窩著脖,管它雲里霧裏,管它是坑是井,你就慢慢地挪吧,知道想也無用,也就不用想,慢慢,風總會過去的。因此,平原上的人,不怕雨,不怕雪,怕風。平原上的風造人。平原上的風咬人不吐骨頭。也有些大氣的人,說起什麼難事,說起什麼過不去的坎,就說是「一陣風」!

「鬥私批修」,對於呼家堡的人來說,也是「一陣風」。風已刮到了這般時候,按說也該過去了。可呼天成硬是堅持多開了一天!

客觀地說,連呼天成也沒有想到,這個小女人會去上吊。從內心說,他是討厭這個女人的,看不慣她那種貪一點、佔一點的「強糧」。治治她的心是有的,可沒有想到她會死。

可她死了。

村裏死了一個人,這應該說是大事了。呼天成立時面臨着一個兩難的境地,要麼,他就得承認,這會開錯了。就此罷手,像這樣的會再也不開了;要麼,他就得說,會是沒有錯的,會還要開下去。那麼,一個死人在那兒躺着,往下,又怎麼開呢?

呼天成心裏清楚,他又是到了一個坎上了。如果他不能堅持,如果他有一絲一毫地退縮,那麼,不光王家會藉著死人鬧事。從此,他要再想推行什麼,可就難了。於是,他攤牌了。

他咬着牙又開了一天會。他把全村人全都集中在麥場上。而後,他站在麥場中間的石磙上,黑著臉說:「面對全村的老少爺們。今天,我先鬥鬥我的『私』字。我這個人,大家都知道,脾氣賴,有時說話不講方式,說過錯話,辦過錯事,這我都承認。有時候,也不是事事都能堅持原則,村裏頭七叔八妗子的,也有磨不開臉、礙面子的時候,這是我的錯,我改!」說着,他的聲音突然高了,「但是,我要說一點:這個斗『私』會,沒有錯。一萬年都不會錯!這樣的會,以後還要年年開下去。」說到這裏時,他的頭抬起來了,目光在會場上很快地掃了一圈。

於是,他發現,人們已有負罪感了。特別是那些女人,她們一個個都勾著頭,大約心裏都在默算著自己前些日子的行為。女人的心畢竟軟些,到了靜下來的時候,她們就開始懺悔了。

正是這種綿羊般的神色,給了呼天成一個靈感,給了他一個解決危機的思路。接着,呼天成大聲說:「斗『私』會,按國勝的說法,國勝是咱村的高中生,有思想。是那個啥?那個、那個開展思想大掃除嘛,是自己教育自己嘛。我也在會上講了,毛主席說,是觸及靈魂,不觸及皮肉嘛。叫我說,『籮』人是不對的。是誰讓你們籮人哩?!凈胡鬧!今天,我要批評你們!」說到這裏時,呼天成的目光像子彈一樣射了出去,排點在那些女人們的臉上。繼而,他喝道:「凡是『籮』過人的,給我舉起手!」

會場上,婦女們先是一怔,接着,你看我,我看你,一個個都像傻了似的!那老實些的,就乖乖地把手舉起來了。可大多數婦女還都不敢舉手,還在遲疑着。於是,呼天成走下石磙,緩聲說:「害怕了?有啥怕的?大膽開展批評還是對的,還應該表揚嘛!就是『籮』過人,也是人民內部矛盾嘛,有錯改了就是了。再舉舉!」這一次,呼啦啦,又有一群婦女把手舉起來了。

可是呼天成仍然沒有停下來。他心裏清楚,鄉村裏的是非,大多是女人們在枕頭邊上挑唆起來的。那是一股「枕頭風」啊!於是,呼天成的目光像篩子一樣,在人群里濾來濾去。他的眼神總是有意無意地瞥向王家妯娌們站的那一塊,先是看着於鳳琴的二嫂,直看着她把頭勾下去,臉慢慢地紅了;而後又看她的三嫂,這女人沒主見,一看就把她看慌,看得她手腳都沒地方放似的;接下去,他盯住了她的婆家妹子,她還是個沒出門的姑娘呢,人是很潑辣的。他的視線在她們的臉上來來去去的一連濾了三遍!往下,他嘆了口氣,溫和地說:「『籮』了就是『籮』了,這也不是一個人,大家都看着的嘛。承認了,還是好社員。要是不舉,查出來了,那就不好了……」

突然,他用全身的氣力炸聲喝道:「再舉一回!」

就這一聲吆喝,會場上的婦女們大多都把手舉起來了。特別是王家妯娌們,一個個也都把手舉起來了。雖然很勉強,可到底是舉了手了。於鳳琴的大嫂,在舉手的時候,竟嚇得「哇」的一聲哭了!她這一哭,就把全村人的目光吸過去了,人們都看着王家妯娌們站的那一塊,看到了王家那些舉着手的女人們……

到了這時候,呼天成才暗暗地鬆了一口氣。呼天成說:「運動嘛,大家都看見了,也不是哪個人的事。唉,都把手放下吧,這事就到此為止了。鳳琴還是社員,就由隊里出錢殯葬吧。有啥責任,我擔着。」說到這裏,呼天成話鋒一轉,說:「現在,大夥都跟我走!」

就這樣,一村人,一村人哪!在都還沒愣過神的時候,就都乖乖地跟着他走了。這就是魔力,呼天成就有這樣的魔力!呼天成把全村人帶到了他的家門口,緊接着,就有民兵們從他家的院子裏抬出了八棵大榆樹!這八棵大榆樹是他連夜叫人伐倒的。當村人們看見這些榆樹一棵棵從院裏抬出來的時候,一下子就圍上去了,一個個嘖著舌說:「乖乖,都是當梁的材料哇!」

到了這時,呼天成才說:「我現在告訴大家,連續這半個多月,開會是幹啥哩?是聚人心哩!聚人心為啥?一句話:建新村!」底牌攤出來之後,呼天成又說:「咱呼家堡祖祖輩輩為建宅子發愁,為宅基地鬧糾紛,再不能讓子孫們愁房子的事了!從今天起,咱呼家堡由村裏集體建房,建排房!以後再有人來咱呼家堡參觀,咱就是真真白白的『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了!我,作為呼家堡的當家人,今天就帶個頭,把俺家這八棵大榆樹貢獻出來,給村裏建新村用!」

人心不是秤嗎?人心又是多麼容易稱啊。八棵樹,就把人心稱出來了。八棵樹,就買下了全村人的心。心當然不是豆腐做的,心是由血脈聚的,可血脈又是什麼呢?血脈是五穀雜糧餵養的,可喂來喂去,喂的不就是一個「活」字嗎?!此時此刻,人們就覺得,那八棵樹已是一個巨大的數字了。那八棵樹,就足以讓人信服他們的當家人了。於是,人們又一次感動了,村民們紛紛說:建!天成,只要你當支書的撐住頭,砸鍋賣鐵咱也建!

這時,天成娘從院裏走出來。她出了門,就那麼默默地站在門口,一句話也不說。呼天成看了娘一眼,就大聲說:「娘啊,你也別怨我。誰叫恁孩兒是呼家堡的當家人哪!只要新村建成,我死也瞑目了!」

就是這麼一句話,就更讓村人們激動了。德順一跺腳說:「既然要建排房,我那建房的磚瓦,也都獻出來吧!」

於是,呼天成帶頭鼓掌!

一時,村街里又是掌聲雷動!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這一切,在呼天成從大寨回來的路上就已經想好了。呼天成在大寨參觀的時候,感觸很多呀!他很喜歡大寨的窯洞,那一排排新圈的窯洞,曾給了他很深刻的印象。尤其是晚上,那一排排、一層層的燈光,就像是一列列行進中的火車一樣,很鎮人哪!於是,在回來的路上,他就想好了,他要扒掉一家一戶的舊宅,建新村。

他一定要建新村。他是一個做大事的人,他要建的不僅僅是整齊劃一的房舍,他要建造的,是一座有凝聚力的「新村」!那在全國,也將是獨一無二的。這個念頭在他心裏已經埋了很久了。現在,它越來越明晰了。他心裏非常清楚,建排房並不是他的目的。首先,他要推掉呼、王、劉三姓賴以生存的基礎,推掉那一直妨礙着他的「輩分」。宅子是人的基礎啊,那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宅基,貫穿了多少人的血脈故事?又聯絡了多少親情和糾葛?在平原的鄉村,蓋房是聯絡情感的最好時機,那時候,不管誰家蓋房,凡是沾親帶故的,都是要去幫忙的。你搭把手,我幫個忙,這麼絲絲連連的,就一代代永遠扯不清了。那牆頭上壘的並不只是黃土,那是時光、那是「輩分」、那是一姓一姓的粘連。在鄉村裏,那「輩分」,那扯不盡的粘連,足可以消解任何權威!那麼,要真正樹立起一種權威,就必須拆掉這些東西。宅基是藏人的,推掉一家一戶的宅基,人就無處可藏了。到了那時候,房子是村裏的,人賴以生活的基礎就徹底發生變化了。

這些,呼天成是不會輕易跟人說的。

他要在呼家堡建一座理想的「新村」!

就在那天晚上,秀丫又到果園的茅屋裏來了。

進了門,秀丫默默地說:「要建新村了。」

呼天成說:「是。」

秀丫說:「鳳琴死了……」

呼天成突然說:「像這種人,死了也好。」

秀丫身上一寒,喃喃地說:「你太狠了。」

呼天成淡淡地說:「羊有時候就得趕一趕,你不趕,它就不走。」

秀丫默默地說:「都是個人哪……」

呼天成朝門外看了一眼,說:「你聽一聽外邊,那聲音就要來了。那是人的聲音嗎?人到了一定的時候,也就不是人了。」

秀丫心裏說,我怎麼就喜歡他呢?我為什麼喜歡他?不管他幹什麼,我怎麼就單單喜歡他呢?!

呼天成冷冷地說:「脫!」

展覽台

這年春上,呼天成在呼家堡組織了一個別開生面的展覽台。

在這個展覽台上,最先展出的是王麥升的指頭。

麥升的指頭是在扒舊屋時用瓦刀砸掉的。在那段時間裏,麥升精神上一直恍恍惚惚的。老婆死了,還是上弔死的。這件事,對他來說,是有切膚之痛的。最重要的是,他沒有女人了。女人在的時候,也不顯什麼,就覺得她厲害,「強糧」。可女人一死,家就不像個家了。於是,女人的種種好處也就顯出來了。女人個雖小,麻利呀!在家裏總是丟耙拿掃帚的,餵豬、餵雞、做飯、涮鍋,每到夜裏,那被窩總是熱乎乎的,你碰她一下,她還抖呢。三個孩子,大孬、二孬、三孬,麥升從來沒管過,都是女人管的。夜裏,女人總是從這個床上爬到那個床上,給這個蓋蓋那個掖掖,或是打一巴掌,孩子們就老實睡了。一到早上,女人的罵聲就響起來了,那簡直就是他王麥升家的起床號……女人不能算是個好女人,可好歹也是他的女人哪。走了,沒人說理,也沒法說理。他心疼,心裏藏着恨呢。可恨誰呢,又說不清。所以,每天走出來的時候,就木木的,兩眼放出怔怔的邪光。幹活時,惡惡的,下手很重。有一天,他揚起手裏的瓦刀時,卻清清白白地看見女人向他走來了,女人利利亮亮的……就這麼一不留神,他把指頭砍掉了!

指頭砍掉那一刻,他心裏刺了一下,而後就不知道疼了,只覺得指頭木了,有什麼濕濕地流出來,心裏卻很暢快。立時,就有眾人圍上來說:「指頭!麥升的指頭!」

於是,人們忙亂著,就四下里去找那掉在磚縫裏的半截指頭,扒來扒去,終於找到了。就有人舉著說:「看,找著了,麥升的指頭!麥升的指頭!」麥升卻愣愣地站在那兒,舉着他的一隻手。

有人問他:「疼嗎?」

他皺了皺眉說:「不疼。」他是真不疼,手是木的。斷的地方白森森地露著骨頭渣子,卻沒有血。

這時,呼天成走上前來,從人們手裏接過了那半截沾了很多土的中指,看了一眼,而後對麥升說:「去包包吧。」

麥升冷冷地說:「算了。」

呼天成又重複說:「包包吧。讓鳳姑給你包包。」

這會兒,麥升手上的血才湧出來了,就有人拽著把他拖到了衛生室去了。

第二天早上,人們上工的時候,呼天成把全村人領到了大隊部的門前,那裏已經又壘好了一個紅顏色的「展覽台」。展覽台上有三個金黃色的大字:英雄榜。在「英雄榜」下邊,釘著一排釘子……呼天成高高地舉起手,只見他手裏提着一個紅鮮鮮的布條,布條上拴的正是麥升的那半截指頭!

呼天成高聲說:「大家看看,這是什麼?這是指頭,麥升的指頭。這僅僅是指頭嗎?不對。這是一種精神!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咱們建新村,要的就是這種精神!人是活啥的?活精神的!十指連心哪,人家麥升的指頭砸掉了,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這才是呼家堡人的做派!從今天起,號召全體社員都向王麥升學習!扒房這邊,也由麥升負全責……」說着,呼天成十分鄭重地把那個拴有紅布條的半截指頭掛在了「英雄榜」下邊的第一個釘子上!

就從這天起,每到上工的時候,呼天成就把全村人帶到「展覽台」的前邊,讓人們看一看掛在那裏的「斷指」,而後對着那「斷指」三鞠躬!以後,在建「新村」的過程中,這就成了呼家堡的一種儀式。

當王麥升的指頭掛在那裏之後,麥升就覺得自己也被掛起來了。這像是一種精神的提升,麥升一下子就覺得他已經不是過去的他了。這顯然是一種「抬舉」。在平原,「抬舉」這個詞是人們口頭上經常使用的,鄉人們最看重的就是是否受到了「抬舉」。在這裏「抬舉」已不僅僅是看重,它是「臉面」的先導,是一種公認的「份兒」,是帶有某種身份意義的崇高,也可以說是活人的最大愉悅。「抬舉」不「抬舉」,幾乎成了鄉人在精神上的最大追求。

麥升自然沒想到他會受到如此的「抬舉」,開初他有點受寵若驚,甚至有點不知所措。然而,很快,他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他本來是個悶葫蘆,突然就變得愛說話了,也愛串門走動了。在拆房的工地上,每當他出現在人們面前時,他總是舉著那隻纏了白紗布的手。他舉著那隻手說:「才,你去東邊吧。」萬才就去東邊了。他又吩咐說:「油家,你去順椽子!」油家女人就去接椽子了,很神氣的。他舉著那隻纏了紗布的手,每每小心翼翼的,就像是舉著自己的生命一樣。一直到後來,當他的指頭徹底好了時,他還仍然堅持包着那麼一塊白紗布。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那隻掛在展覽台上的「斷指」倒成了王麥升的「女人」了。那愛是他一生一世從未有過的,總貼心貼肉的。在每天的儀式之外,他總是一有空就偷偷地跑到那個「展覽台」的前邊,去看那個拴了紅布條的斷指,看了一次又一次。那截斷指掛在那裏,就像是吊住了他的心一樣。有天睡到半夜裏,他竟然舉著半截蠟頭又去看了一遍,卻剛好被巡邏的民兵撞上,人們問他,深更半夜裏,你起來幹啥?他支支吾吾地說:「我、看看椽子。起風了,我看看椽子。」話既然這樣說了,他也只好蹲在那裏看了一夜從老屋上拆下來的舊椽子……是呀,人們這樣「抬舉」他,他能不好好乾嗎,他死干!

四月里,第二個被掛上「展覽台」的,是徐三妮的指頭。

徐家是單戶。在呼家堡,姓徐的就她這一家。徐家沒有兒,只有閨女,三妮是徐家最丑的一個姑娘,人長得粗不墩,像個蘿蔔,嘴上還有一個小豁兒,說話漏氣,囔囔的。所以,人們都叫她「豁兒」。「豁兒」在家裏是個「墊頭」。「墊頭」這個詞在平原上是有特定意義的,那是個最受欺辱的角色(也就是說,所有的好事都輪不上你;所有的臟活、累活你都得干;而最終所有的倒霉又都會落到你的頭上)。「豁兒」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她從來沒有得過家人的一個好臉色,她娘手裏的笤帚疙瘩幾乎天天都落在她的頭上!她娘有個綽號叫「老鴰四嬸」。「老鴰四嬸」的罵聲在村裏也是有些名氣的,可她的罵聲只追着一個人,那就是她家的「豁兒」。「豁兒」長到十八歲的時候,她的兩個姐姐都相繼出嫁了。一年後,有一天,「老鴰四嬸」站在村街里對人說閑話:「誰要是娶俺哩『豁兒』,我送他一車大糞!」話一說完,人家哄地就笑了。當她說了這話后,扭過頭來,就見她家的「豁兒」從鄰近的代銷點裏慢慢走了出來,手裏提着打來的一瓶醋。那話,她顯然是聽見了,可她沒有回頭。

在很長時間裏,一直沒人能理解「豁兒」為什麼要這樣。她的指頭是在撂磚、接磚時被砸斷的。那是一摞磚斜茬兒砸在了她的兩個指頭上,當時就砸斷了,可那筋還連着呢,筋一跳一跳地蹦著!誰也想不到,就在這時,「豁兒」伸手抓起一把斧子,就在眨眼之間,竟把那連着筋、掛着肉的兩個斷指頭齊刷刷地剁掉了!砍掉的斷指還在磚上一蹦一蹦地脈跳着,她好像沒事人一樣,隨手抓把土按在了淌血的手指上。這一幕,讓所有看到的人都目瞪口呆!人們紛紛跑上來說:「『豁兒』,你傻呀?!那不疼嗎?」

「豁兒」囔囔地說:「木(不)疼。」

人們心裏寒寒的,再問:「那會不疼?」

她硬硬地說:「木疼!」

第二天,不用說,徐三妮的斷指又光榮地掛在了「展覽台」上。在斷指被掛上去的那一刻,「豁兒」竟無聲地哭了,只見她滿臉都是淚水!就在這時,呼天成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就這一眼,使他發現了一個勇敢的死士!呼天成是絕不會看錯人的。於是,他招了招手說:「三妮,你出來。」「豁兒」愣了一下,慢慢從人群里走出來。呼天成對眾人說:「大家都看清楚,這是三妮!三妮是我們學習的榜樣。從今天起,再不要叫人家『豁兒』了。我說了,由隊里出錢,把三妮送到市裏的大醫院去,把這個豁兒給她補上!我看恁誰還敢再『豁兒、豁兒』地叫人家……」

呼天成說到做到,就在當天下午,「豁兒」就由秀丫陪着到市裏的大醫院去了。半個月以後,當三妮從醫院回來時,她就再也沒有回過家了。她嘴上的豁兒已經讓醫生給補上了,說話再也不漏風了。自然也沒人再敢叫她「豁兒」了。更重要的是,以後長達八年的時間裏,就是這個又黑又丑的姑娘,在呼家堡颳起了一陣女人的旋風!沒有人再比她更勇敢了,在呼家堡,她成了第一個掂瓦刀上房的女人。在房上,她的狠勁曾使許多男人汗顏,她壘出來的牆也曾讓那些幹了多年泥水匠的漢子們暗暗咂舌!也正是由於她的帶動,使呼家堡的女人們後來一個個都上了房,在此後的很長一個時期里,呼家堡的排房,有一半的牆都是由女人們壘起來的。徐三妮甚至打敗了她的娘——「老鴰四嬸」。自從她不回家,「老鴰四嬸」先後到工地上罵了她三回。第一回,她一聲不吭,只是瞪了她娘一眼!過了兩天,「老鴰四嬸」又去罵了一回,徐三妮只是恨恨地瞪着她,什麼也沒有說。第三回,「老鴰四嬸」整整罵了一條街!「老鴰四嬸」自然是罵得很難聽,罵着罵着,只見房牆上「出溜」一下,跳下來一個渾身都是灰土的人,那人看上去已經不像個人了,那就像一堆「土驢」!「土驢」一手掂著瓦刀,一手掂著「老鴰四嬸」的脖領子,惡狠狠地說:「你要再罵一句,我就剁了你!」頓時,「老鴰四嬸」啞了,她的罵語生生被噎回去了。她看到的是一雙爬滿了毒螞蟻的眼睛,在那雙神采飛揚的毒光里,她看到了一種蜇人的東西,那裏邊真真白白地寫着一個「殺」字!於是,有很多精彩的罵人字眼,「老鴰四嬸」不得不硬著脖子咽回去。她瞪着兩隻充滿了恐怖的老眼,怔怔地望着站在眼前的人,心裏說,老天爺呀,這就是俺家的「豁兒」嗎?!

應該說,徐三妮這個名字,是呼天成重新叫起來的,是他讓這個名字又重新回到了人們的嘴上。自然,從此之後,再沒人敢在徐三妮面前說呼天成一個「不」字,只要有人說一句呼天成不好的話,哪怕是有這個意思也不行,徐三妮準會看他一眼,那一眼是很毒的!

「展覽台」可以說是呼天成的又一大發明。誰也沒有料到,一個「展覽台」的作用竟會如此之大!那些系了紅布條、掛在「光榮榜」上的斷指,在風刮日晒中不斷地變黑變小,有的看上去就像是一小塊黑了的姜疙瘩兒,有的甚至趴滿了蒼蠅,可它的「偉大」意義卻是不容忽視的。這些「光榮」的指頭在長達數年的時間裏成了呼家堡的一道風景,成了人人敬仰的東西。在這裏,「精神」已被徹底地具象了,它就等於那些個「指頭」。就是這些「指頭」給人們指出了一個不容懷疑的方向。那時候,呼家堡每天都有很多舉着手走路的人,這些人的指頭都纏着白紗布(當然有很多是砸傷的「冒牌貨」),舉著一隻纏了白紗布的手,在呼家堡成了一種時尚和榮耀。

只有八圈是個好事的「多嘴驢」。每天在村裏挑糞的八圈,有次竟挑着糞桶偷偷地對人說,那些掛在「展覽台」上的斷指,他一一都看過了,沒有「斗」,只有「簸箕」。於是,他理所當然地被人們檢舉出來在「展覽台」前低着頭立了三天,算是請罪。有人點着八圈的頭問他:「八圈,那上邊掛的是啥?」八圈勾著頭說:「光榮,那是光榮。」

到了第二年的時候,先後又有八節斷指掛在了「展覽台」上。王馬虎的指頭是電鋸鋸掉了,他說他僅只是花了花眼兒,「哧啦」一聲,指頭就不見了,狗日的還笑;繩家的指頭是在木頭堆里擠掉的,為的是去拔一顆釘子;劉長有的指頭是在電刨上刨掉的,他說就像切蘿蔔似的,還是斜茬兒;王國勝的指頭掉得還有些疑問,有的說他是在麥地里使鐮割傷的,有的說是在工地上砸傷的,有的還說是「那小舅子」故意弄傷的。於是,呼天成說,「求大同存小疑」吧。最後還是掛上去了。

以至於到了後來,當缺指頭的人越來越多時,連呼天成也不得不重新解釋說,還是要注意安全。

一個漢字的註釋

那是一個十分悲涼的日子。

在那個日子裏,呼家堡出大事故了。

那是建「新村」的第四個年頭。早晨,孫小有和劉清河是一塊出門的,兩人說說笑笑地上工去了。到了中午,卻是一個死,一個傻。

那年,孫小有才十六歲,劉清河也才十七多一點,孫小有是個白孩,劉清河是個黑孩,兩人從小就在一塊玩。大些了,又在一個班裏上過學,一直是很要好的。早上,臨出門時,劉清河還對孫小有說:「有,果園西頭有個馬蜂窩,盆樣,咱去給它捅了吧?」孫小有說:「我可不敢,它能蜇死人。」劉清河說:「看你那膽。晌午頭咱去給它捅了。」孫小有說:「它要蜇住人咋辦?」劉清河說:「你在一旁看着,我去捅,死也是我死。這行了吧?」

誰知道,這句話竟成了讖語!

劉清河沒有去捅馬蜂窩。劉清河那天上午和孫小有一塊在工地上的鋸木場幹活。鋸木場上有一盤十幾米長的大機器,那叫帶子鋸,這盤帶子鋸還是呼天成託了上邊的人才批給的。劉清河和孫小有就跟着匠人劉全在鋸木場上幫着抬木頭。事後,有人說,那會兒,劉全不該去尿的,他要不去尿就好了。劉全說,他倆一直在這兒干,我也是天天去尿,又不是單那會兒去尿了。我要是早知道,憋死我也不尿。就在劉全去撒尿的時候,出了事故了。

那會兒,鋸的剛好是一塊老雜木,木頭上有很多「五花」,鋸著鋸著走不動了,那是鋸齒被木頭上的「五花」夾住了。過去,每到這時,都是要清一清鋸的,或是這邊推一推,那邊拉一拉,木頭就過去了。於是,劉清河和孫小有就像往常一樣,一個在這邊推,一個在那邊拉。可劉清河顯然是用力猛了一些(據他娘後來說,那天早上,他多吃了一個黃麵餅子),他在這邊推的時候,就覺得那木頭上彷彿有磁力似的,他就推了一下,只聽「嗞——吱!」的一聲,天空中陡然飛起了一陣狂暴的血雨,那血雨卷帶着肉末一下子全飛到了對面的孫小有身上!就在孫小有一怔神的剎那間,他看見劉清河已站到了他的面前,這時候劉清河還是完完整整的一個人,劉清河身上只是多了一條筆直的紅線,那紅線打在劉清河的正中心!孫小有大張著嘴,迷迷糊糊地望着劉清河,疑疑惑惑地想,哎,他咋就過來了呢?!他好像記得劉清河的嘴還微微地張了一下。這時,孫小有說了一句很傻很傻的話,他說:「咦,你跑過來幹啥?」而後,他的話剛落音,那身子就慢慢地分開了,那身子一劈兩半,倒在了孫小有的面前!

天是很晴朗的。藍藍的天上,有白色的瓦塊雲在飄,瓦塊雲排得很齊,彷彿是一隊一隊在走正步。有聲音從遠處傳過來,那是有人在地里「喔喔——吁吁」的吆喝牲口,鞭兒甩出一陣陣脆生生的韻兒。

在藍天白雲的下邊,一身血雨的孫小有傻傻地直在那裏,就像是個木頭人一樣!

等到匠人劉全系著褲帶從廁所里走出來時,他一下就慌了。他看見孫小有成了一個紅人!他一邊走一邊說:「咋啦?咋啦?!」當他走到帶鋸棚的時候,腿一下子就軟了,他簡直是軟成了一攤泥!他干張嘴說不出話來,渾身抖得像篩糠一樣,當他出溜到地上的時候,就聽見孫小有喃喃地說了一句:「馬蜂。」

而後,就聽見村街里像過馬隊似的,人們亂紛紛地跑着……有人喊道:老天爺呀,出事了!

匠人劉全是被村幹部們抬到呼天成面前的,他已經走不成路了。當呼天成聽到這個驚人的消息時,他背過身去,說:「先讓民兵把現場看起來,不要讓任何人進去。」說了這句話之後,只見他往床前走了兩步,一擰身,在床上躺下了。村幹部們一個個慌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亂紛紛地嚷嚷着說:「老天爺呀!這咋辦哪?這可咋辦呢?!」說着,有人竟咧著大嘴哭起來了。這時,只聽呼天成厲聲說:「出去!都給我出去!」聽了這話,幹部們一個個都退出去了。退出門的幹部誰也沒敢走,都在門外邊站着,單等著呼天成拿主意。

可是,一個時辰過去了,兩個時辰過去了,呼天成仍在床上躺着,他就像是睡著了一樣。有人趴在窗戶上偷偷地看了看,竟聽到了他的呼嚕聲!

就在這時,村裏的副支書劉書志跳出來了。劉書志是劉清河的親叔,親侄子出了事,他當然急了。他站在院子裏,不停地走來走去,一邊走,一邊跺着腳高聲說:「這不行,這可不行。人命關天的大事!怎麼能這樣哪?!」

有的人說:「出了這麼大的事,也得讓天成想想吧。」

劉書志犟著脖筋,心急火燎地吆喝:「他要不管就別管,有人管!」這句話說得太重了,幹部們沒有一個人敢接他的話茬……

一直到了日夕的時候,呼天成才慢慢地從床上坐起來。幹部們立馬從外邊涌了進來,呼天成看了劉書志一眼,淡淡地說:「你看你們,都是當幹部的,出了點事,就慌成這樣?慌慌就解決問題了?沉住氣嘛。」到了這時,呼天成似乎是把一切都想清楚了,可他並沒有說出什麼辦法來。他只是對眾人說:「大家說說,這裏邊有沒有問題?」

聽呼天成這麼一說,眾人也都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了。

有人馬上說:「對,有問題。我看有問題!我想起來了,劉清河是烈士的後代呀,他大伯就死在抗美援朝的戰場上。這隻怕是報復,這是報復!」

呼天成緩緩地說:「如果有問題,那就是政治事件了。」

劉書志急火火地說:「政治事件。捆人吧!」

一說到這裏,幹部們的臉色都變了,他們也都一個個隨聲附和說:「對,對,我看是報復。那布袋不是壞分子嗎……」

有的還說:「是呀,要不然,人咋會一劈成兩半呢?!」

有人小聲嘟囔說:「這、這也、不能算是『事件』吧?」

有人馬上說:「咋不算『事件』?人都一劈兩半了,這要不算『事件』啥算『事件』?」

這時,呼天成看了眾人一眼,淡淡地說:「通知公安局吧,讓他們派人來勘查現場。」

有人問:「那、小有咋辦?」

呼天成說:「先讓民兵看起來吧,等公安局來了人再說。」

當民兵們拿繩子去捆孫小有的時候,小有仍然在一劈兩半的劉清河跟前坐着,他嘴裏仍在反反覆復地說:「馬蜂。馬蜂。」

就在當天夜裏,一個村子都在傳著這樣一個聲音,那是從劉書志嘴裏說出去的:呼家堡出大事了!這是有人蓄意報復。你想啊,一個是壞分子的孩子,一個是烈士的後代,把人都劈成兩半了呀!看吧,肯定不會輕饒他……

當一個懸念被提出來的時候,平原人的本性就顯現出來了。在這裏,疑問一旦確立,人們就把原有的懸念扔掉了。人們緊緊地抓住疑問,去「順藤摸瓜」。順藤摸瓜已成了平原人的思維方式。

在平原,勞作是單一的、重複的,人們的思維方式也一日日單一化、線性化了。在這裏,人們的思想被勞作磨成了一條繩子。所以,「因」是很少有人說的,人們一再敘說的,都是「果」。比如說,一個漢子娶了一個女人,人們從來不問這個女人是怎麼娶來的,人們只說,他娶了一個女人。這就是「果」了。再往下,人們又會說,這女人生了一個孩子,這還是「果」。在這裏「因」是無關緊要的,「因」反倒成了人們口頭上的一種玩笑和幽默。在生育方面,人們的口頭語言就成了「干」、「弄」、「日」,這就是平原人的生活語彙。

當然,遇上了人命關天的大事,人們是看重,但人們看重的,仍然是「果」。人們最吃驚的,是「劈兩半」。於是,疑問也就跟着出現了,這難道不是報復嗎?!

夜深的時候,秀丫跑來找呼天成了。她走進茅屋,一句話也不說,就默默地在地上跪下了。

呼天成看了她一眼,呼天成說:「你起來吧。」

秀丫沒有起來,秀丫仍在地上跪着,說:「你救救我的孩子吧,只有你能救他。」

呼天成說:「這事太大,我說了不算。」

秀丫流着淚說:「你救救他。」

呼天成說:「那是一條命。」

秀丫說:「你救救他,他不是故意的。」

呼天成說:「是布袋讓你來的?」

秀丫說:「不是。這是我的兒子。」

呼天成說:「也是布袋的兒子。」

秀丫恨恨地說:「這怨你,不怨孩子。」

往下,呼天成沉默了。他沉默了很久,才喃喃地說:「呼家堡本該出一個烈士的……」

秀丫再一次說:「天成,看在多年的份上,你救救我的孩子。」

呼天成把臉扭過去了。這時,牆上映出了一個巨大的黑影,黑影在牆上默立着,很久之後,黑影才動了一下,說:「看來,我是欠你的。」

秀丫就一直在那兒跪着,她什麼也不說了,就死死地跪着……

呼天成扭過身來,說:「你回去吧。」

秀丫仍不動。

呼天成終於說:「我答應你。」

秀丫默默地站了起來,望着呼天成,似乎還想說一點什麼。可呼天成擺了擺手,說:「回去給布袋說,他欠我……一條命。」

秀丫木然地往外走了兩步,卻突然扭過身來,一隻手搭在了衣襟處,默默地說:「還脫嗎?」

此時此刻,呼天成突然怔住了。過了許久,他似乎才明白了她話里的意思。就在一剎那間,他心裏一涼!他發現,他身上什麼感覺也沒有了,他整個人就像是空了一樣。他、他在什麼時候變成了一支空槍?!他已等了那麼多年,堅忍地等待了那麼久,他一直期望着那一天的到來。可是,他身上積存已久的神力,那火焰般的感覺,卻突然不明不白地消失了……呼天成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有很長時間,他一句話也不說,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這時候,他的臉凝成了一塊黑鐵!

又過了很久很久,呼天成嘆了口氣,擺擺手說:「你去吧。」

第二天,當公安局的人勘查了現場之後。主管刑偵的縣公安局副局長老秦對呼天成說:「老呼哇,這事,在目前的形勢下,有兩種處理方法。一種,定性為『事件』,要是這樣,我就把人帶走了,要判就是死刑。另一種,定性為『事故』,那樣的話,我們就不管了……」

這雖然只是一個字的區別,可這個字卻是千鈞重啊!老秦跟呼天成是老熟人了,那話里是有話的。在那樣的情況下,老秦把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於是,呼天成說:「老秦哪,出了這樣的事,誰都痛心。要叫我說,孩子們從小就在一塊玩,也沒啥仇氣,就『事故』吧。」

老秦重複說:「事故?」

呼天成說:「事故。」

事後,當人們終於醒過神來的時候,這件事的處理曾給呼天成贏來了極大的聲譽。村人們一次次地說,到底是人家天成有主意呀!人家聽說后,在床上躺了半晌,人家一點也不慌。要是有的人,只怕都嚇死了!可人家不慌不忙的,就把事處理了。還有的說,老天爺,一個字,就是一個字的差別呀!天成生生救下了一個年輕人的命……

然而,卻沒有一個人知道,就在那天夜裏,秀丫曾求過呼天成。

十天之後,劉書志的副支書被撤掉了。起因是一壟玉米……

十法則

「十法則」又叫做「呼家堡法則」。

「呼家堡法則」是呼天成有關新村建設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它是在長達十年的時間裏一步步完善的,可以說是呼天成領導藝術的具體體現。當它落實到人們頭上的時候,就成了一種必須遵守的制度。

一、村歌。

晨曲(一):《東方紅》。

晚曲(二):《大海航行靠舵手》。

註釋(一):《東方紅》樂曲是呼家堡的晨曲,也叫「醒曲」。每天早上五點半,呼家堡廣播站準時播送這首樂曲。而每一個呼家堡人一聽到這首樂曲,就必須準時起床,快步來到呼家堡的廣場上。遲到者將扣掉半個「政治分」。

註釋(二):《大海航行靠舵手》樂曲是呼家堡的晚曲,也叫「思考曲」,又是人們勞作一天之後的「總結曲」。呼天成說,幹了一天了,要想一想。

奇迹:一九七五年夏天,呼家堡村曾出現過這樣的「先進事例」。村民劉二孬的兒媳婦生下了一個七斤半的女兒,這妞妞生下十天後,在一天早上五點半時,小嘴一動一動的,嘴裏突然迸出了「咚兒咚」的聲音,此後每日如此。劉二孬的兒媳婦經過多次傾聽,終於發現她嘴裏吐出的是「咚兒、咚咚、咚——咚兒、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兒、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經過反覆論證,人們終於證實,這竟是《東方紅》樂曲的節奏!呼天成聽到這個消息后,高興地說,這就叫「深入人心」嘛。於是,這個妞妞就被命名為「歌童」。

二、村操。

村操又叫做「呼家堡健身操」。這套操有八節,是呼天成發明的。

第一節:扁擔運動,又名「挑糞運動」。註釋:兩隻胳膊平伸與肩齊,前四拍為前後伸,后四拍為左右伸,先伸后甩,兩隻腳踏步配合。

第二節:鋤地運動,註釋:模仿鋤地的姿態,前四節為左腿弓右腿蹬,后四節為右腿弓左腿蹬,手腳並用,上下結合。

第三節:摘棉花運動,又名「扭麻花運動」。註釋:模仿打花杈的姿態,兩隻手前伸,一上一下,身子跟着扭動,先左扭而後右扭。

第四節:揚場運動。註釋:模仿揚場的姿態,兩隻手用力甩出,而後上揚,先為左揚,後為右揚。

第五節:打畦運動,又名「老頭踩埂」。註釋:雙手背在身後,兩隻腳先後高抬低落,落地前暗自用力一踩。先為左行,後為右行。

第六節:砍黍秫運動,又名「老婆看瓜」。註釋:模仿殺黍秫的姿態,腰盡量往下彎,兩隻手配合彎腰,左抓右撈,而後右抓左撈。

第七節:掛稈運動,又名「掛煙稈」。註釋:模仿在煙炕房裏掛煙稈的姿態,先蹲下,而後上跳,上跳時一隻手半握拳上舉,先左後右。

第八節:擦汗運動,也為收式。註釋:兩隻手在胸前左右前後擦拭,兩隻腳小步上下踏動。

規定:本村全體老少,除有病請假外,每天必須上早操。如不按時上操者,扣一個工分。

奇迹:村裏年已八十六歲的萬發爺,每天早上拄著拐杖按時起來上操。總是第一個到,最後一個走。一天操后,當人們已做到「擦汗運動」時,卻發現他仍然舉著胳膊,勉強做到了「掛稈運動」,就上去幫他拽胳膊,結果卻發現人已經硬成棍了。他在操場上溘然長逝,第一個做到了「活到老做到老」,受到了村裏的表揚。

三、村規。

村規(一):鐘聲就是命令。

註釋:單聲是上工,音為「當、當、當——」;雙聲是下工,音為「噹噹、噹噹、噹噹——」;三聲是開會或緊急集合,音為「噹噹當,噹噹當——」。後來村裏裝上了電鈴,上工的鈴聲為「長短長」;下工的鈴聲為「短長短」;開會或緊急集合改為廣播通知。

奇迹:有一天早上,住在村子另一頭的呼墩子正在家中茅房(廁所)里撒尿,聽到鐘聲后,提上褲子就跑。等他跑到時,褲子還濕著,正往下滴水。呼天成問他是咋回事。他紅著臉說:「尿了半截。」於是,呼墩子當即受到了表揚,並被任命為民兵連長。從此,村裏平添了一句歇後語:「墩子當連長——尿了半截」。

村規(二):安裝在各家各戶屋門上方的「廣播匣子」不能關,更不能私自拆除。呼天成說,要注意聽「精神」。

註釋:綽號為「牛屎餅花」的村廣播員姜紅豆,每天早、午、晚播音三次。姜紅豆說,她用的是「很普通的話」。村裏人說,她是「普通話煮紅薯——半生不熟」。

奇迹:長期以來,呼家堡的「廣播匣子」幾乎成了呼家堡人的「精神鐘錶」。早晨,只要「廣播匣子」一響,全村人沒有一個不醒的。有一天晚上,村裏六十七歲的順發老頭和他的老伴三奶奶聽見「廣播匣子」突然響了,由於兩人都耳背,一個說:「根他娘,播了,西頭開會呢。」一個說:「噢,聽見了。東頭。」他大聲說:「西頭!」她回道:「先去吧。我知道,東頭。」就這麼,一個拄著拐棍去了西頭,一個去了東頭,站到半夜仍不見人來,才知道是弄錯了。兩人回去后,又打了一架!說是耽誤開會了。一個說是在東頭開,一個硬說是在西頭開……說着說着就打起來了。老了,實在是打不動了,就互相「呸」,第二天才弄明白,那是姜紅豆用「很普通的話」播了一條「最高指示」。

村規(三):「不許放屁」。這是語錄。呼天成說,尤其是八圈。

註釋:凡是外人來參觀的時候,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不說。有利於「建設」的話多說,不利於「建設」的話不說。比如,可以說說棉花。

奇迹:八圈是個「多嘴驢」,老是管不住嘴。他說他是唱戲的,不說心裏難受。有一次,上邊來了一個參觀團,在村裏住了三天。那時八圈還在村裏挑糞,參觀的人一見他,就喊他大爺。八圈是「四類分子」,自然不敢隨便就當人家的大爺。於是人家一叫他大爺,他就指指嘴,他嘴上捂著一個破口罩。一連三天,竟一句話也沒說!倒是掙了很多個「啞巴大爺」。後來,人走了,他才說,他舌頭上長了個疔。

村規(四):不準打架鬥毆、玩紙牌。

註釋:抓住一次,不管是在本村或是在外村,凡參與者在全村社員大會上作檢查,全家停電一月。

村規(五):不準養狗。

註釋(一):呼天成說,咱有民兵。

註釋(二):民兵連長呼墩子說,誰家媳婦幾點鐘起來尿,誰家的床幾點鐘響,他都一清二楚。

四、評議法,又叫「月月紅」。

註釋(一):長期以來,呼家堡一直採用「評工記分、按勞取酬」的分配方法。最高分:十分。最低分:五分。年終決算,按分值分紅。

註釋(二):也有例外。村中大頭,曾是十分勞力,因為大腳踩倒了兩棵玉米苗,呼天成說,大頭連女人都不如!經群眾認真評議為四分半,意為不如女人也。後來,呼天成說,大頭還是不錯的。歷時半年才又重新評議為十分。

細則(一):「背靠背」。

註釋:「背靠背」是呼天成的又一創造,這也是一次制度化的「思想大掃除」。村中實行評工記分,每月一次。評議方法為「背靠背」。即評議到哪個,哪個就離開會場,去地里轉一圈。等評議完后再把他叫回來,當面公佈評議結果。呼天成說,「背靠背」就是七喳喳八嚓嚓,可以評議人,也可以評議事,公公婆子二大爺,一鍋連皮,六親不認。

細則(二):「臉對臉」。

註釋:評議完一個人時,要把他叫回來,當面指出他的缺點與不足,指出不足時人人都要發言。呼天成說,不要「老好好」。誰當「老好好」就給他最低分!徹底杜絕「當面不說,背後亂說」的壞習氣。

細則(三):「脫褲子」。

註釋:「脫褲子」即為一種自我檢查的方法。如果在當月評議中,分被降下來了,那就要當眾「脫褲子」,面對眾人深挖自己的思想根源。如劉鐵鎚的兒媳婦,有一段時間出工不出力,「深挖」三次都沒過關。後來,她把自己的褲子脫掉,當眾讓人看她確實是「來了紅」,眾人這才背過臉去,說:過了,過了。

五、幹部法,亦為「亮相法」,也叫「牆上掛」。

長期以來,呼家堡也一直採用的是「臨時幹部制」。「臨時幹部制」是一種激勵機制,凡是在工作中表現突出者,不分老幼,均可成為呼家堡的幹部。幹部要接受群眾的監督和檢驗,要像畫一樣掛在牆上,讓群眾評議。

典型(一):比如,呼國慶在年僅九歲時,就曾當過三天的「臨時記工員」。十二歲時,當過第三小隊的「臨時小隊長」。十五歲時,當過「大隊過磅員」,主管全村分紅薯。

典型(二):比如,徐三妮,也就是「豁兒」。十八歲就當過建新村的「臨時負責人」,曾帶領全村婦女掂瓦刀上去壘牆。工作極負責,后又選拔為村裏的支部委員。徐三妮後來表示寧肯當一輩子老閨女,也永不外嫁(有人說她是嫁不出去),於是被呼天成命名為「永久支委」。所以,徐三妮成了呼家堡唯一的終身幹部。

典型(三):連「四類分子」八圈也當過幹部。有一段時間,因八圈表現比較好,曾當過三天的「廁所所長」,主管全村八個「茅房」。后因他的嘴不把門,胡說八道,又被免職。這充分體現了「不拘一格選人才」。

幹部細則(一):「小孩尿尿」(呼天成語)。

註釋:「小孩尿尿」即為一事一長,專職負責。如倒糞時,就任命一位糞長,糞倒完,糞長也就自動解職。打場時,就任命一位場長,場收完,場長也就自動下台了。

幹部細則(二):「換衣裳」(呼天成語)。

註釋:「換衣裳」是幹部輪換的一種比喻。呼家堡的幹部從不固定,全村十個小隊,幹部多採用輪換的辦法。比如,在第一小隊干一年後,調往第三小隊當隊長,或是調往第五小隊當會計等。主要是為了鍛煉幹部。

幹部細則(三):「拔青苗」。

註釋:「拔青苗」意為注意培養青年幹部,注意培養那些敢於跟壞人壞事作鬥爭的「二杆子」。比如,金換她娘在分菜時偷摘了一個番茄。金換看見了,就推了她一下說:「你這是幹啥呢?」鬧了她娘一個大紅臉!於是,金換因「心紅眼亮」,就被提拔成了分菜組的組長。

六、學習法,又叫「老三篇」制。

註釋:除了上頭佈置的學習內容外,呼家堡的主要學習內容就是「老三篇」,可以說是人手一冊。在這裏,學習分重於勞動分,政治表現分也重於勞動分,所以,每到學習時間,人到得最齊。如秋紅娘,小腳,竟主動在會場上扭了一回「老三篇」秧歌,即得到表彰,獎勵二十個「政治分」。

七、獎懲法,又叫「刺刀見紅」。

註釋(一):呼家堡的獎勵制度種類繁多,多為榮譽性質。如「五好社員」、「先進個人」、「割麥能手」、「種棉標兵」等等,甚至開會時發言積極,也被表彰為「會議積極分子」。如前任婦女主任麥花、村廣播員姜紅豆等,均是由於發言積極被選拔為幹部的。

註釋(二):呼家堡的懲罰制度名目繁多,亦多為「觸及靈魂」的性質。如「洗心」,就是在群眾大會上作檢查;如「醒腦」,就是站在「請示台」前請罪;如「過思想籮」,就是讓群眾一個個指出他的靈魂缺陷;如「開幫助會」,就是讓老太太在晚上講舊社會的苦,幫助他或她提高。如錯誤特別嚴重者,則停電、停水一月,以觀後效。

八、民兵巡邏制度。

口號: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註釋:因為不準養狗,長期以來,呼家堡一直採用民兵巡邏制度。白天為「老年班」,夜晚為「青壯班」。白天巡邏者佩戴「紅袖章」;夜晚佩戴「白袖章」,每人配一四節的大手電筒。二十四小時,從不間斷。所以,呼家堡基本上沒有失過盜。曾抓到幾個談戀愛的「流氓」,也是鄰村人所為。所以,呼家堡人天一塌黑就睡,睡得很好。

九、婚姻法,又叫「傳統法」。

註釋:呼家堡人的婚嫁,除了遵守國家法律外,還要遵守呼家堡的一個特殊規定。不管誰家娶親還是嫁女,都要接受一次「班子」的傳統教育。待娶的媳婦要先與「班子」的人見面,接受傳統教育后,方可入戶;嫁姑娘也一樣,接受教育后,送一套「老三篇」,方可上路。

十、請假制度,又叫「歇法兒」。

註釋:呼家堡的請假制度,為三審制。請假半天者,由組長批准;請假一天者,由隊長批准;請假三天者,由呼天成親自批准……

奇迹:在「比、學、趕、幫、超」的競賽中,婦女們表現尤其突出。萬家媳婦生孩子三天下床,下床就上工了,受到表揚。接着,王麥花生女兒時,一生下來,剪斷臍帶,站起來就走,即上地幹活去了。受到大會表彰。特別是民兵連長呼墩子,十年間竟沒請過一天假!且拿雙工分(他夜裏帶班巡邏),號稱「呼鐵人」。只因有一次巡邏時「上錯了床」,被人發現,才被開除了「民兵籍」,永不錄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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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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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獨一無二的新村,說一不二的權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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