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黑錢

第五章 黑錢

17.父與子

是母親尖利的哭叫聲把賀小英從昏沉中喚醒的。丁桂芳奮不顧身地撲上去抱住兒子,賀仲平見巴掌多半都被妻子的身體擋掉了,而最初的猛力打擊已經宣洩了狂暴,手也就逐漸軟了,終於,他鼻子像狂奔的公牛般翕張著,噴著氣,站直了身體,手半舉著,上上下下瞪着被妻子護在懷裏的兒子,像在琢磨換個地方下手。賀小英不敢抬頭,恨不得自己再縮小几號,完全躲到母親的胳膊底下才好。從小到大,父親對自己都是拳頭教育,母親雖然不贊成這個管教法,但為了維護父親的尊嚴,從來不會直接阻攔父親動手。即使長大了,賀小英從骨子裏對父親還是十分畏懼的,畢業時他死活不肯分回家鄉,可父親一到學校,兩隻細長的眼睛一瞪,他心裏就怯了,吳非三下五除二地幫他收拾行李,他雖然嘟囔著表示抗議,卻不敢清楚地說出聲來,父親冷冷地說:"有些差不多的東西不要收拾了,拿好畢業證書就可以走了!"他一百個不情願,最後還是乖乖地上了車。

有次他在網上看到泰國人馴養小象的技巧,在小象很小的時候,把它栓在一根很結實的鐵柱子上,小象無論怎麼掙扎都拽不動柱子,便漸漸形成了心理定式,即便長大了,有萬鈞之力,只要鏈子往柱子上一掛,就不會四處掙扎了。賀小英邊看邊嘆息:象猶如此,何況人呢?"畜生,抬頭,看着我!"賀仲平大喝一聲。賀小英哆哆嗦嗦地抬起頭來,躲閃著不敢看父親的眼睛,那眼裏都快噴出火了,要是眼神有溫度的話,他臉上的皮都能給燒沒了。"你朝我看清楚!"賀仲平怒吼道,"我辛辛苦苦把你養到這麼大,供你上大學,要錢給錢,你就這樣報答我們?你這麼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我怎麼生出你這麼個敗類啊?"賀小英硬著頭皮往下聽——這都是老生常談,要等充分闡述了父母的功勛之後,才輪到對比兒子的不肖呢,乘這個間歇不如想一想父母親到底是為什麼事發難。

看樣子篤定是為趙根林的事了,那麼對這事他們到底知道了多少呢?他們到底想達到什麼目的呢?賀小英垂着眼,盡量讓自己進入選擇性耳聾的閉關狀態,可母親嗚嗚咽咽的抽泣數落還是一直鑽到心裏:"小英,你一直都是個乖孩子,怎麼就糊塗了呢?趙根林現在是個通緝犯啊,殺人是死罪啊,你跟這麼一個死刑犯通什麼電話,還勸他不要去自首,這些都是犯罪啊……"賀仲平聽着老婆的哭訴,火氣又冒了上來,揚起手來,重重地在兒子頭上又來了一巴掌:"要不是你媽發現了,你在這泥潭裏還不知道怎麼翻天呢!我養兒子不承望養出個罪犯來!現在,幸虧發現得早,我們做爹媽的還能挽救你,你趕緊把趙根林的藏身之地說出來!"賀小英低着頭,嘴巴抿得像受驚的河蚌。

"對了,這事好像還扯上左書記家的那個女娃娃,是不是?"丁桂芳想起這件重要的事來。賀仲平又抽了兒子一巴掌,這一下又辣又重:"我給你說過多少次了,和左君年家的那個瘋丫頭少來往!""你們這三個在中學里還不夠無法無天啊?"做母親的越想越後悔,又哭出聲來,"都怪我太溺愛你,替你把學校的事都兜著……"賀仲平瞪了老婆一眼,直問到兒子臉上:"你現在就給我說清楚,這件事到底怎麼回事,殺人的事你有沒有份?趙根林藏在哪裏?""我怎麼會參與殺人的事!我又不認識江勇!"賀小英終於回了一句。賀仲平和丁桂芳互相看看,心裏石頭算是輕了一大塊,雖然他們也不大相信兒子會和殺江勇的事有直接關係,但總歸是有擔憂的。這一說下來,頂多也就是個包庇罪而已。"他躲起來是你幫他躲的?!""不是。"

賀小英低聲道,"他自己躲的。"

"你有沒有給過他錢物、幫他聯繫過什麼人?""就聯繫了一下左昀。沒給過他錢,也沒給他東西,趙根林從來不喜歡求人的。"

"混帳!"賀仲平雖然還是疾言厲色,但看了看丁桂芳,眼裏的釋然流露出來。"他讓你聯繫左昀做什麼?""沒做什麼呀,我們仨一直挺要好的,出了這麼大的事,就是一起安慰他而已,聊了會兒天,就散了。"

賀小英盡量真誠地說。賀仲平又厲聲逼了上來:"在什麼地方談話的?"賀小英馬上又閉上了嘴,沉默了。"都這時候了你還不說老實話!"賀仲平平息得差不多的怒火驟然間又爆發了,"我打死你個沖家敗產的畜生,你爸你媽這一輩子都要斷送在你這個災星手裏了!"看着兒子低垂著的臉,看似馴服,臉上繃緊的線條卻透著股寧死不屈的犟氣,他一下又失去了控制,一伸手就操起桌上的東西,也不看是什麼了,一輪手就砸在兒子頭上,猝不及防,丁桂芳來不及阻擋,而賀小英覺着眼角外閃過一道黑影,下意識抬起頭來,賀仲平舞起來的那隻電話機聽筒不偏不倚地迎面砸在他鼻子上,鮮紅的鼻血頓時蚯蚓似的爬了下來。丁桂芳尖叫起來,伸出去企圖遮擋的手僵住了,接着方寸大亂,伸出手像是要堵住兒子的傷口似的捂住了他的鼻孔,可鮮血迅速地淹沒了她的手指,蠕蟲似的蜿蜒著從她指縫裏爬了下來,滴到了地板上。疼痛劇烈,賀小英倒不怕疼,偷偷窺了父親僵硬的臉色一眼,知道短時間裏他不會再動手了,心裏反而鬆弛下來,他滿不在乎地搡開母親的手:"沒事,冷水冰一下就好了。"

一邊說,一邊看了看書房的門,見父親和母親都沒有說話,他便朝門口走去,拐進了洗手間,順手掩上了門。丁桂芳瞧了一眼地上的血跡,眼淚滾珠子似的"啪啦啪啦"直掉,抱怨丈夫:"不是說了要好好說他,你又動手,他這麼大個人了,你還下手這麼狠,沒個輕重。"

賀仲平也懊悔打重了,探出腳,搓掉地上的血滴,嘴上卻還硬道:"這小子,他就是欠揍,三天不打,上房掀瓦。"

看丈夫的鞋底子踩在那血上,丁桂芳看得心尖子一哆嗦,趕緊說:"別拿鞋擦,看你,進家門鞋都不換,我去拿拖把。"

賀仲平恨恨道:"先別管這些了。"

正說着,門鈴響了,丁桂芳被突如其來的門鈴嚇了一跳,賀仲平說:"應該是小飛,去開門,我喊他來幫忙的。待會喊上小飛和吳非,看準了那個殺人犯躲的地兒,就馬上聯繫警察。"

賀小飛跟着丁桂芳走進書房,雖然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一看到賀仲平頹然坐在椅子裏的模樣,臉上的笑立即湮滅,小心翼翼地問:"叔,出啥事了?"賀仲平擺了擺手,示意他在對面的一張藤編方椅上坐下。賀小飛坐了,身體卻還傾著,幾乎探到賀仲平跟前:"叔,到底出啥事了?有事你給我趕緊撂句話。"

丁桂芳吞吐著說出一句:"小英他……"便捂上臉,哭出聲來。賀仲平惡聲喝住老婆:"哭,你就知道哭!"朝洗手間揚了揚下巴,"現在哭有什麼用,把那畜生喊出來!我不打他了,一家人坐下來好好談談怎麼解決問題!"丁桂芳止住了抽泣,抹了把眼淚,走出去敲了敲衛生間的門:"小英,出來,爸爸說一家人好好談談,這都是為你好,惹下這麼大一個禍事,現在趕緊商議商議怎麼替你挽回……說話呀,你難不成真想當包庇犯去坐牢啊?嗯?開門。躲是躲不過去的……"賀仲平忽然想起來什麼,站起身,快步沖了過去。賀小飛不明所以,趕緊站起來也跟了過去,賀仲平用力拍了拍衛生間的門:"快開門!"門反鎖上了。耳朵貼在門上聽,只聽到流水嘩啦啦的,沒其他聲音了。賀仲平抬起腳來又要踹門,被賀小飛一把抱住,丁桂芳趕緊道:"不急,我去拿鑰匙開門。"

匆匆忙忙地碎著步子跑去找鑰匙了。一轉眼,拿來了鑰匙,門打開了,不過,賀小英不在廁所里。廁所的氣窗開着。看來他是從氣窗里爬到了外面的陽台上,又沿着陽台外的下水管從三樓爬到了一樓,賀小飛探出頭一看,樓下一個人影也沒有。

丁桂芳扶著門把手,獃獃地看着大開着的氣窗,囈語似的說:"這孩子……這孩子……"賀仲平氣急,一拳砸在洗手台上,沖妻子吼道:"你怎麼養出這麼個小畜生來?!"丁桂芳本已經急得走投無路,被丈夫一吼,倒鎮靜下來:"我想起來了!""那個趙根林似乎是躲在哪個洞裏!他說手機信號不好!"賀仲平氣吼吼道:"你這根本就是廢話,你知道他躲在哪個螞蟻洞裏?"賀小飛終於從他們的對話里把事情猜了個七七八八,見叔嬸氣得眼對眼的發獃,他心裏倒靈光一現:"咳,咱們白綿還能有啥洞,跑不出綿湖那一塊唄。咱們綿湖中學後山上有好些個防空洞,難不成是躲在那裏?這小英,心地太好了,為了朋友也這麼個講義氣法啊……"賀仲平愣了愣神,嘴唇抿成了一條縫,冷冷道:"啥為朋友?你去和吳非說,現在立即去找人,你們分成兩路,沿着路,把綿湖一帶都找一遍,哪怕大街上遇到了,立即就給拖回來,不肯回的話打暈了拖回來也行。一看到他就立即給我打電話!快去!"賀小飛猶豫着還想說什麼,賀仲平跺腳罵道:"還等什麼?"賀小飛趕緊掉轉身跑了出去,丁桂芳抹了把淚,走出衛生間,賀仲平聽着她在門廳里換鞋,便問:"你幹啥去?"丁桂芳哽著嗓子道:"我也得找找去,要讓我坐在家裏,我能把心臟病急出來。"

賀仲平咬了咬牙,沒再阻攔,聽着妻子開門,才補了一句:"記着,萬一要是有人來調查,就說是兒子回來主動和我們商議如何舉報的。"

屋子裏一下子冷落下來,就算想發怒,也沒有咆哮的對象了。賀仲平忽然覺得身體的每一根骨頭都像被沸油炸過,變得又酥又軟,他疲憊地走到客廳里,在自己最喜歡的沙發上坐下來,坐下的時候,雙腿和腰簡直都撐不住重量了,跌倒似的陷進了沙發。怎麼辦?他注視着沙發對面的電視屏幕,電視沒開,屏幕黑著,他痴痴地凝視着它,反覆問自己:怎麼辦?從政20年,第一次碰上根本無法下決斷的難題。仕途上的選擇,無非是個立場問題,以他賀仲平過人的精明,從來沒在任何一次立場判斷上出過錯誤,任何時候,他都能準確地選擇利益最大化的一方。

私下裏,賀仲平對自己這份過人的判斷力十分自豪。一個男人,一個既無背景也無學歷的泥腿子,摸爬滾打,最後能在這個城市的上層建築里穩穩佔據一席之地,靠的就是這份能耐,當科學家需要天才,做官難道不需要天才嗎?同僚常常羨慕他官運亨通,他自己心裏卻清楚,不是運氣,是天分!天分!但現在這個問題,天分也幫不了他。要是賀小飛和趙根林攪和在一起,他想都不用想,立即大義滅親!可現在攪到事情里去的是自己嫡親的兒子,除了想方設法幫他脫身,沒有第二個選擇。而且就算他連兒子也大義滅親了,作為一個副廳級幹部,兒子卷到了這樣的犯罪事件里,他這個當老子的,仕途恐怕也只能到此為止了。惟一的希望寄托在賀小飛他們能及時找到賀小英,而且最好能當場把那個該死的趙根林抓起來,這樣,不僅在齊大元跟前贏得了主動,而且也可以幫小英洗脫包庇罪的嫌疑。賀仲平反覆掂量著,不時地將目光移到沙發邊的電話上。報案,還是不報案?不是不想報案,而是這一報出去,兒子就牽扯在裏面說不清了。在沒有和賀小英統一好口徑之前,這案,報不得。

18.自首

賀小英撒開了腿,閃電般衝出小區,小區有三個出口,他從遠離父親車位的那個出口溜了出去,一邊跑,一邊瘋狂地撥打左昀的那部手機,該死的,竟然關機了。他四下張望着,尋找計程車的影子,同時盼望左昀能從天而降。一輛計程車停了下來,他匆匆跳上車,吩咐司機道:"去綿湖中學。"

希望還來得及。紅燈,黃燈,綠燈。他心急如焚,手指頭下意識地敲打着坐墊。司機從反光鏡里瞥了他一眼:"有急事啊?""啊?是。哦,不,沒什麼。"

賀小英隨口應了一句,又把臉靠在窗子上,滿大街掃視起來。趙根林這頭犟毛驢,千萬別真的就去自首了啊。除了滿街看是否有趙根林的影子,還得瞄著父親的車是否出現,估計這會兒家裏已經發現他翻窗子跑了,應該展開了追捕呢。他並不擔心家裏會舉報發現了趙根林的行跡,有他攪和在裏面,要是一舉報,很多事就說不清了,父親才不會幹這樣的事呢。左昀,左昀,這時候你怎麼忽然人間蒸發了呢?車子按照賀小英吩咐的路線,拐上城中幹道,然後朝東城區駛去。司機不以為然地建議道:"如果你趕時間去綿湖中學,那不如從外環繞過去好了。這會兒已經到了上下班高峰,從東城走恐怕很擁擠的。"

賀小英遲疑了一下。"還是從東城走。"

他疲沓地重複了一遍,抬手抹了一把鼻孔里又滲出來的血,那一下砸得真他媽的狠,牙花子都破了,嘴裏咸滋滋的,舌頭尖一舔,破了不小的一塊皮。從小到大,他最怯父親的就是這個"狠"字,別人家的孩子也挨打,但沒幾個這麼狠的,冷不丁上來就是一記重手,打得暈頭轉向,也不敢哭。司機撇了撇嘴,把當他成一個錙銖必較的吝嗇鬼,從鏡子裏狠狠看了一眼,不屑地咕噥:"其實這會兒從東城走未必省錢哦,幾個紅燈一停,少說4塊錢。"

賀小英懶得理他,扭著臉望着窗外出神。按道理11點45分才是眾多機關、單位、公司的下班時間,11點剛過,路上卻已經車水馬龍,行人路上的自行車大軍浩浩蕩蕩排列在紅綠燈下,乍一看,很像這座城市在舉辦環城自行車賽事,車道上的轎車倒不是很多,坐得起轎車的人不用這麼着急趕路,只有小職員才會見縫插針地提前溜回家,買菜、做飯、接孩子。遠遠地可以看到城中心標誌性的建築——寶塔了。這一帶人更多,自行車、摩托車、助力車和三輪車、摩的,行人路的路牙子上還蹲著成群結隊的菜販子、雜貨攤子,吆喝聲此起彼落,都趕着這個下班的高峰,把早市裏沒賣掉的東西銷掉。

紅燈亮了,兩三個報販子背着挎包,吆喝着"晨報晚報電視報"逡巡在車輛中間,一個頭上簪著白玉蘭花的中年婦人,托著一隻盤子,走近一輛又一輛的小車,停在車窗前,陪着滿臉的笑把盤子遞進窗子裏去,唱歌似的吆喝着"玉蘭花一塊錢兩枝,梔子花一塊錢四枝",另一手靈巧地把蓋着盤子裏的濕毛巾一掀,一朵朵鵝黃的玉蘭花和梔子花挨挨擠擠地躺在盤子裏,清幽的芬芳頓時瀰漫開來,濕潤而甜蜜。賀小英抬頭看了一眼紅燈,從褲兜里摸索出一枚硬幣。婦人笑得更開,殷勤地遞過來一枝玉蘭花,鐵絲穿了花蒂,兩朵絞扭著並在一起,賀小英接了花,看着婦人胖大的身軀挪開了車前座的窗口,才舉起花來,深深一嗅,便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婦人走開后的那塊空白視野里——趙根林!這是十字路口。十字路口的中心是一座據說從唐代保存至今的塔。

紅燈。以塔為圓圈,一個半圓里的車和人都靜止著,另一個半圓里的車和人飛速逃竄。對面的車也靜止著。行人路上人頭攢動,等候着紅燈那冷漠的讀秒。趙根林那細長的背影從重重疊疊的自行車後面冒了出來,輕鬆地抬起腿,跨過了欄桿,走到了機動車道上,像個想橫穿馬路的行人,卻又走得十分悠閑。賀小英猛地推開車門,門撞在并行車道的另一輛車身上,司機惱火地轉過頭來:"喂!這裏不能下車!"他又醒悟過來,"喂,錢!"賀小英躥出車,全不管身後的叫罵,連蹦帶跳地繞過一輛又一輛正準備啟動的車,朝對面馬路狂奔而去。他的動作如此突兀,一輛搶在綠燈前疾速通過的右拐車,險些將他撞翻在地,引起了四周所有人的驚呼,司機忍不住唾了一口:"趕死啊?"趙根林聞聲回頭,看了他一眼,後退一步,馬上也撒腿飛跑起來。看着賀小英瘋狂地衝過紅綠燈口的身影,憤怒的喇叭聲此起彼伏。趙根林站在馬路的隔離欄前,回頭看了看,紅燈滅了,綠燈亮了。車流把賀小英與趙根林隔絕開來。接近正午的秋陽散發着白熾的光,懸停在寶塔尖上。趙根林不過三天沒見天日,陽光刺進眼裏,便幾欲落淚,光線強得他睜不開眼,卻還是捨不得不看它,他的眼睛像在呼吸太陽似的,貪婪地凝視着塔尖上的那圈光暈,要把它納進身體。不過,沒有什麼多餘的時間讓他擁抱秋日的暖意,馬路對面的賀小英正不顧一切地狂奔而來。賀小英踉蹌地撲向他,在還有兩輛車的距離時,趙根林嘴角微微一拉,閃出一抹狡黠的笑,手掌在一隻隔離墩上一撐,側身一跳,輕盈地翻過了圍欄,像一個捉迷藏的少年,靈活地跳到了行人路上。賀小英見狀,一縱身跨腳翻跳,"刷"的躍過了欄桿,正好擋在他的去路上。綠燈亮了。黃線前的自行車流像一部機器,同時啟動,"呼啦啦"的從他們身邊紛擁而過,不遠處的崗亭里,值勤的警察探出身來,猶疑地望着他們。"別傻了!"賀小英逼上前一把捉住他的手臂,壓低聲音,"快走。"

"你才別傻了。"

趙根林笑微微地看着他,也不掙扎,"我說的你都記住了嗎?"沒來由地,賀小英悲從中來,滾燙的液體驟然模糊了視線:"她愛你。"

恍惚中他聽見自己喑啞的聲音,"她那麼愛你。"

世界變成了正在淪陷的沼澤。透過顫動的漣漪,依稀看見對面的趙根林無可奈何的、飽含宿命般厭倦的笑:"我知道。"

他低聲又重複了一遍,"我知道。"

"喂!"警察從崗亭的台階上走了下去,大聲嚷嚷着,一路閃避著颼颼掠過的自行車,朝他們倆走過來,"你們倆幹嗎呢?!"賀小英絕望地抬起手,做了一個無意識的動作,但這個動作顯然徒勞,他的手落在了半空中,無力地滑落下去,趙根林笑嘻嘻地轉頭望着朝他們走來的警察,高高興興地喊道:"沒什麼啊——我——要——自——首——"馬路上響起一連串的剎車聲。"什麼?!"警察停住了腳,不解地看着他們。趙根林抬起手,頑皮地罩在嘴上,做成一個簡易的喇叭,俯了俯身子,用盡全身力氣大聲喊道:"我——是——趙——根——林——我——自——首——!"警察不知所措了,看看他們,又看看遭了定身法似的人群,求援似的回頭看看崗亭,而崗亭里值勤的其他交警發現有異常的情況,一個接一個地從亭子裏鑽了出來。趙根林俯身靠近賀小英耳語道:"記住,去看星星。讓左昀給我唱昨天晚上的那首歌。我一定會聽到。"

他輕輕抖開了他的手,繞過圍觀的人和自行車,徑直朝警察走去,賀小英木立在人群里,一切的聲音似乎都被放大了,又似乎被混淆了,什麼也想不起來,又彷彿所有的前塵往事都涌了上來,他愣愣地看着趙根林走到警察面前,輕鬆地說着什麼,還比畫着手勢。警察們都走過來了,眾星捧月似的把殺人犯圍在中間,一邊聽他說話,一邊神情不善地打量著賀小英,有的在打電話,有的則互相使了使眼色,其中兩個人朝賀小英走過來。"你和他一起的?"一左一右,擋住他的去路之後,才冷峻地開口問他。"他勸我自首的!"趙根林伸頭大喊道,"你們要謝謝他!"但警察明顯沒打算聽他的,冷冰冰地打量著賀小英說,"你跟我們來一下!"賀小英漸漸回過神來。事情已經不是一般的大了。想到父親因之而來的震怒,不由毛骨悚然,驚恐像冷水當頭淋下,迫使他從迷惘里清醒過來。"去哪裏?公安局嗎?"他們把他當成同夥了。那邊趙根林已經在兩個警察的簇擁下,走進了崗亭,他們一進去,門就"哐"的關上了。圍着他的警察逼近一步,其中一個和他靠肩站着,雖然比他矮半頭,卻似乎很親熱地搭住了他的肩膀:"既然你是勸他自首的,就一起去把事情說清楚嘛,對不對小夥子?"說着,胳膊暗暗地使了把勁。賀小英的腳像焊死在地上了,剛才憑一時之氣,大庭廣眾之下想搭救朋友,這會兒眼看自己也要搭進去了,以前左昀繪聲繪色講述的那些公安黑幕一瞬間全部湧上心頭——怎麼辦?以父親的脾氣,惹出這麼大亂子來,他肯定乾脆甩手不管,江勇背後的黑勢力那麼大,又是公安子弟,要是被當成趙根林的同夥,這一進去,哪怕就是蹲個半天一晚上的,出來不定就成什麼樣了,廢一條腿兩條胳膊的都是正常。警察的胳膊又使了使勁,將他朝崗亭那邊推搡:"走吧,去談談清爽,要是沒你的事,馬上就可以回來。如果真是你勸他投案自首的,我們還要獎勵你呢。"

剛才為趙根林流出來的眼淚乾涸在臉上了,眼眶干辣辣地疼,想哭,卻哭不出來。突然,他背後的馬路上響起一聲急剎車,接着有人喊道:"小英!"賀小英回頭一看,父親那輛奧迪車停在路上,吳非和賀小飛打開車門鑽了出來,急急忙忙地跑了過來。他們的車不僅逆向行駛,而且還停在了交警的眼皮子底下。在一個城市裏,只有少數的駕駛員敢這麼做,而通常他們都有着十分特別的牌照做護身符,比如,這一輛車上的0006號的牌照。交警不認識賀小飛,卻認識吳非,因為他開6號車,還因為吳非出了名的活絡,黑白兩道都走得轉,而城裏這幾十個交警,除了個把倔頭犟腦、不上枱面的,個個都和他混得透熟。

賀小飛趕緊劈頭就抱怨起來:"小英,你怎麼一個人送他來自首啊?他是個殺人犯,手上有血的,你就不怕他一翻臉把你也弄上一刀?"吳非不待多說,早磁鐵似的貼上其中一個警察,熟絡地一把攬住對方的肩,附上耳去竊竊私語起來。賀小英此刻早已經呆若木雞,更不答話,垂了頭,任堂兄和吳非去和警察交涉。賀小飛替他解釋道:"我這個堂弟和那個趙根林以前是中學同學,當時關係處得不錯,那傢伙殺了人之後,不知道怎麼想起來,竟然找到我堂弟,被我弟弟一番好勸,就出來自首了……"警察們互相看看,賀小飛的話入情入理,也和趙根林的供詞完全對應,而且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賀小英看起來也不像趙根林的同夥。吳非十分體貼地建議說:"正主兒雖然自首了,但是也保不定他會不會後悔,崗亭窗戶都還開着,你們最好多派幾個人看着他,賀公子的爸爸媽媽還在家等著哪,我們先帶他回家,一會我親自送他到局裏做筆錄,你看,這孩子這會兒自己也后怕了,先讓他回家定定神,別嚇出個什麼三長兩短的,你們看,好嗎?"對白,汽笛聲,自行車鈴聲,似乎都被水浸泡了,變得遲緩獃滯,看着吳非眉飛色舞地說着話,唾沫星子直噴,在當頭的強光下,星星點點地四下飛舞。

倆警察看了看,朝吳非點了點頭,賀小飛趕緊一把抓住堂弟的胳膊,拽著上車,賀小英拖着步子,隨他繞過欄桿,走到了違章停靠的奧迪車邊,順從地鑽進了車裏。這個白綿城最繁華的十字路口,交通陷入了癱瘓。前面的車停著不肯走,後面的車拚命按著喇叭,想靠近一點看熱鬧,而馬路上的人像歸巢的蜜蜂,紛擁著擠向那小小的鐵皮亭子,要看看把江勇殺掉的人是什麼模樣。兩個警察看賀小飛幾個上車匆匆離開,才想起了自己的主要職責,一個趕緊跑到馬路中心的指揮台上,另一個跑到路上,開始疏導車輛和行人。車輛還好疏導,但行人卻完全失去了控制,賣菜的把菜擔子丟在了路上,擺攤的扔下攤子不管了,有些人推著自行車朝前拱,有些人索性把車子一撂就擠上前去看趙根林。吳非把車一直倒到十字街心,才找到空當兒掉過頭來。賀小飛一上車就開始抱怨堂弟:"小英啊,你憨掉了?怎麼跟這麼個人扯不清?有毒的東西不能吃,犯法的事不能惹,你這個基本常識都忘掉啦?這牽扯到你一世的清白和一輩子的前途啊……你爸你媽都快急壞了……我們滿大街地找你……"賀小英抬手按下車窗的控制鈕,茶色玻璃迅速降下,他望着對過的崗亭。警察正試圖從外面把崗亭上的鐵皮窗關起來,透過將合未合的縫隙,隱約可以看到趙根林靜靜地站在黑暗中。車子飛快地駛了過去,就那麼一瞬間,隔着那麼遠,卻清楚地看到趙根林朝他舉起了右手,做了個鬼臉,露出一個壞笑,一個地地道道的左昀式的壞笑。

19.公文包

馬春山蜷縮在會議室的沙發上,像一隻風乾的蝦米,平素一絲不苟的頭髮現在東一綹西一簇的像一團亂麻草,陰沉沉的臉透著睡眠嚴重不足的焦黃,他終於支不住睏乏睡著了,還不自覺地張開了嘴巴,打起了鼾聲。張德常進出幾次,都好笑又憐憫地瞄一眼他黑洞洞的嘴,也不喊他,輕手輕腳地拿了東西,帶上門走開來。張德常這三十多個小時里也只合了一小會兒眼,卻一點沒露出倦意。其實平日裏張德常特別愛睡覺,要是沒案子,他極少準點到班,一覺悶十幾個小時下去才過癮,但一有案子,他就像夜裏上了屋檐的貓,眼睛爍爍發光。江勇這個案子非常特別,作案動機蹊蹺,背景特殊,越琢磨越有滋味,他一沾手就像小孩子玩拼圖遊戲似的,一頭扎進去了。他一熬夜,身體的新陳代謝也變得異常,不僅抽煙抽得更凶,胃口也變大了。哪怕剛勘探完現場,血淋淋的屍體還在視覺暫留呢,他捧起盒飯照樣吃得湯水不留。看着時間快到中午了,向陽回市委去開會沒回來,熊天平等人還在從小羊鎮回局的路上,要換平時,他早就到局食堂隨便湊合著吃點飯了,但有馬春山在,局長一早就吩咐安排午飯而且準備親自陪同,他張德常區區一個副座,當然得餓著肚子等著了。馬春山沒醒,局長也不餓,大家都不急,他卻急了,跑到食堂先下了碗麵條,熱騰騰的手擀麵上撒一把青蒜花,又香又鮮,正"呼嚕呼嚕"吃着呢,刑警隊的陸傑屁顛屁顛地跑進來,大老遠地就喊,喊得嗓子都有點劈:"張局,張局!"他的話是地方普通話,乍一聽起來,像在喊"臟嘴,臟嘴"!張德常夾着麵條朝嘴裏邊送邊說:"臟?沒啊,我早晨刷牙啦?"陸傑喘著氣,想笑又不敢笑,張局老是一本正經地開玩笑,誰也搞不清他到底是不是當真的,跟誰他都是這個不緊不慢的腔調,聲音慢篤篤,內容平淡淡,卻不能咬嚼,一咬嚼起來,好比城裏那家百年醬園店出的茶干,越嚼越有嚼頭。"有突破啦?"張德常包了一嘴的麵條,嘴巴一鼓一鼓地問。陸傑繃住笑,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地道:"抓住啦!""操他奶奶的!誰抓住的?還是他自己撞槍口上的?"張德常差點沒嗆住,抬頭看了一眼對面牆上的鐘——12點10分。離前天晚上開會成立專案組才38個小時。陸傑會意,笑容里有點蔫:"也不能算咱們抓的。那小子自首了。"

"哦?自首啊。"

張德常一下興味索然,重新端起碗來,朝陸傑舉了舉,"你吃飯了沒?沒吃的話讓食堂抓緊弄點吃的,馬上要突擊審訊!"陸傑點點頭:"是不是要把馬主任叫起來?"張德常揮揮筷子:"你先吃,響雷還不打吃飯人呢。何況犯人都進籠子了,現在養精蓄銳,準備幹事才是真的。"

陸傑不吃麵條,自己到盛飯的窗口打了份飯菜,回到張德常的桌面上。他知道張德常討厭人假斯文,頂喜歡小年輕生龍活虎的樣子,故意埋頭大口大口地吃飯咽菜,張德常像受了影響似的,也吃得更歡了,就手在他的托盤裏夾了幾筷子菜去搭面。"他現在在哪兒?"張德常邊喝湯邊問。"這個說起來就有意思了。他是跑到唐塔那個路口,到交警的崗亭去自首的。弄得自己跟民族英雄似的,當街吶喊,說-我——是——趙——根——林-!"陸傑學着趙根林的樣子吆喝,把張德常和食堂里其他吃飯的警察都逗樂了,對面桌上頓時有人亮出一副銬子:"好啊,小子,等我來銬起你!""哦?那不是要引起交通堵塞啊?""可不是!他這一自首不要緊,唐塔那裏的交通本來就很混亂,這一嗓子一吼,路邊的菜販子連攤子都不看了,扔了東西跑過去看這個趙根林長啥樣,把個崗亭里三層外三層,圍得嚴嚴實實,交警隊那幫兔子都嚇軟了,打電話回來聲音發抖,讓刑警隊趕緊去帶人。熊隊長正好在從鄉下回來的路上,順路就去帶了。"

張德常點了點頭,一海碗的麵條已經空了,拿筷子敲敲碗:"小子,快吃,準備開工!""快不起來的。"

陸傑放下筷子,殷勤地接過張德常的碗,"張局你別急,再添一碗吧。那邊交通堵得厲害,我們吃完了他們的車都未必開得到家呢。"

張德常擺擺手站起來,很愜意地摸了摸肚子:"飽啦,你慢吃,吃飽點兒。"

才進辦公樓,辦公室主任急匆匆地從樓梯上跑下來:"到處找你呢……"張德常打了個飽嗝:"嗯?趙根林已經抓到了,哪還有時間吃飯啊,一會兒我也參加審訊。"

"不是找你吃飯……""噢!又不是找我吃飯,那還找我做啥?"辦公室主任被逗得哭笑不得:"張局長,你哪能連我也調戲呢,是市政府辦馬主任找你。"

"找就找唄。"

會議室在三樓,兩人一邊爬樓梯,張德常還要再開幾句玩笑,"又不是-911-,就是搞-911-,也得讓消防員吃口飯啊。"

辦公室主任停下腳,朝樓梯上下一張望,下班時間,樓道里寂靜無聲,他把嘴湊到張德常的耳根邊上,悄悄地說:"好像是齊書記安排他找你的呢……剛才我去叫他吃飯,他當我的面接的電話,好像市委那裏有什麼宣傳報道上出的案子,高度重視……馬春山推薦你去呢。"

"啥?又出什麼案子?!""咳,不知道哪個秀才把江勇的案子做由頭,寫了個報道貼到網絡上了,還被一些商販印成了小報,今天一大早就賣得滿天飛呢。"

張德常"嗬"了一聲:"哎呀,江勇這個案子,還真他媽的要搞成案中案啦?新聞報道這方面的案子頂多也就是治安股的事,找我幹嗎?""不是這麼說的噢!"辦公室主任一副言盡於此的表情,嘴巴縮了回去。果然,一進門就見馬春山正搓着手,圍着桌子踱步,看到張德常來了,急不可耐地迎頭就道:"張局長,你可來了。"

張德常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馬春山開門見山地說:"齊大元書記親自點將,請你去市委一下。車子已經來了,他派自己的10號車來接你,車就在大院裏等呢。"

張德常不置可否的笑容又濃厚了幾分,馬春山也不待他說話,親熱地一把挽住他胳膊就朝外走:"張局長,您可別跟我說不在職責範圍之類的場面話了,要不是天塌下來的事,就是齊書記也不敢隨便驚動您這位神探(本想說神探,忽然想到前天已經誇過熊天平是神探了,趕緊再上一層樓)祖宗啊。您就當體諒我這個跟班兒的,老闆說了要請你去,我要是請不動您,在老闆面前就不用混了,是不是?"張德常朝辦公室主任笑了笑,被馬春山推著,腳不沾地兒地下去了。辦公室主任素聞馬春山的聲名,見他這一番軟話說得滴水不漏、入情入理,而且居然就放得下身份這般懇求,不由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院子裏果然停著10號車,是一輛別克,胖頭大耳的敦厚里透著君臨天下的威風。馬春山搶前一步,替張德常開了車門,他這麼前倨後恭地來了一下,張德常倒有點撐不住,略帶窘迫地拍了拍馬春山的肩膀,像是要安慰他或者允諾什麼,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坐進車裏舉手說了聲:"再見。"

車就一陣風似的開走了。出門時就碰上一輛警用桑塔納開過來,正是熊天平他們的車。丁一鳴開着車,熊天平坐在副駕駛座上,笑得嘴都咧到耳朵根了,約略看到後座上兩名警察夾着一個年輕人坐着,頭髮凌亂,兩手並在前面,大概已經上銬了,神情平靜。張德常很想仔細看看他,可那輛車子的窗戶帘子拉得嚴嚴實實的。熊天平確實樂得合不攏嘴。雖然犯人是自首的,但在上報的材料里完全可以寫成是政策攻心和強大佈控手段圍追堵截的成果。這是干刑警以來第一次碰上的被市委市政府領導這樣高度重視的刑事案——還是由市政府辦主任和政法委書記親自坐鎮!從專案組一成立他就在犯愁,48小時緝兇,哪有那麼容易?

這種有預謀的作案,稍有點常識的兇手都是要麼事先有了藏匿準備,要麼做好了潛逃計劃,而根據資料顯示,這個趙根林雖然只有高中學歷,但在學校時長期是"三好學生",數理化都很出色,還自己組建過一個建築隊,智商不低,社會經驗也比較豐富,估計早就潛逃了,48小時上哪裏去捉啊?捉不到嫌疑犯對其他人也許不要緊,身為刑警副隊長,是專案組級別最小的官兒,板子最後肯定打到他屁股上,即使不追究責任,一個辦事不力的印象肯定就留下了,他這幾年一直一心一意地謀求進步,副隊長也副了好幾年了,隊長年紀大了,工作也一直沒什麼建樹,一個隊長的窩子,熱騰騰活鮮鮮的,肉包子一樣就到嘴了……現在真是天遂人願啊!

所以,一接到消息,他馬上通知陸傑不必去帶人犯了,自己親自從鄉下趕回去逮捕他歸案,誰去帶人看起來無關緊要,實際上卻大有名堂,電視台報社都已經聞風而至——殺人案沒破之前他們不敢報,但抓獲嫌疑犯這類有正麵價值的社會新聞倒是搶得跟狗打架一樣,鎂光燈不停地跟着閃,大炮似的攝像機鏡頭也滋滋地跟着轉,無形之中,他就成了抓獲趙根林的英雄啦!車子一直開到辦公室樓下,他喜出望外地發現,從市政府辦馬主任到局座都站在大樓門口等候着呢——這整得也太"凱旋門"了吧?看着趙根林從後排座位上被兩個警察拉了出來,馬春山先朝熊天平點頭笑了笑,目光便落到了神色自若的趙根林身上。真不敢相信,就是這麼一個身體瘦長、乳臭未乾的小子把江勇那麼壯的一條大漢給幹掉了。趙根林戴着手銬的手伸在前面,手指平靜地交握在一起,見身着便裝的馬春山盯着自己看,他便抬起眼帘,平靜地看了回去,而那目光,分明有認得馬春山的意思。馬春山扭過臉去,又像是對熊天平又像是對局長說:"大家辛苦啦,吃飯了沒有?""沒吃哪。"

熊天平趕緊說,"一會兒隨便弄點湊合一下,突擊審訊這個小X養的。"

馬春山說:"怎麼能湊合呢?"朝局長看了看,局長馬上說:"小熊啊,這不是讓市領導以為我們對幹警關心不夠嗎?連軸轉地辦了兩天案子,總算抓到犯人了,應當犒勞你們,就在局馬路對過的飯店,都是現成的,走吧走吧,小丁,你們幾個把犯人先羈押好,留一個人看守,然後馬上都過來吃飯。"

熊天平便說道:"那,小丁你們先跟局長過去,我先把這傢伙弄到羈押室去,你們吃完了來換我。"

馬春山笑了笑:"熊隊長這個隊長當得很有領導風範嘛,吃苦在前,享受在後。"

又朝局長笑了一笑,"新世紀的好乾部啊,要好好培養啊。"

被他這麼一誇,熊天平本來就激動的心情飄上天去了。催著幾個手下跟局長和馬主任先去吃飯,自己帶着趙根林去羈押室。局長幾個也就不再客氣,在辦公室主任的帶領下朝門外走去。才走出大門,馬春山抬手壓了壓肚子,不好意思地道歉:"看我緊張的,一上午的一泡尿憋到現在才想起來。你們先走,我回去放完水就來。"

辦公室主任殷勤地說陪同去,被馬春山一句話鬧了個大紅臉:"陪酒陪唱陪睡也沒個陪尿的啊!你先陪你們的幹警,我認得那個飯店,馬上就到。"

羈押室就在一樓,刑警隊辦公室的隔壁,是由一間辦公室改建的,兩扇門,一層厚重的防盜門,裏面還有一扇厚厚的木門,門上用奶頭大的釘子釘著一層鉛皮。馬春山走過去,熊天平正在鎖裏面的木門,看到馬春山,詫異地問:"怎麼?"一邊抬手關上了防盜門。馬春山先沒說話,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然後說:"廁所在哪兒?""頂頭拐彎就是。"

"你陪我去一下吧。"

馬春山用不容拒絕的語氣說。熊天平微微一愣,把鑰匙從門上拔下,揣進褲兜,便領着馬春山朝走廊盡頭走過去。雖然他一點兒尿意也沒有,卻很自然地和馬春山一起走進了廁所。馬春山打開第一個隔間的門看了看,又關上了。接着又打開第二個隔間的門,閑閑地說:"氣味挺不好嘛。"

熊天平忐忑不安地看着他,搭訕著回答:"是啊,我們這樓還是80年代初建的。局裏一直想改建,市裏又不給出錢。"

"笑話!"馬春山看完最後一間隔間,把門甩上,轉過身來,"公安局蓋樓還要市裏贊助嘛?不是有個順口溜嗎——-公安蓋樓房,小偷來打樁,妓女幫灌漿,駕駛員蓋的牆,仔細一看,嫖客架的梁!-""嘿嘿,嘿嘿,"熊天平被逗笑了,又不敢大聲笑出來,乾巴巴地應了幾下,馬春山凝視着他,一雙黑沉沉的小眼睛變得更細更長,熊天平被他看得有點發毛,笑容像融化了的奶油,黏在臉上。"熊隊長,你是個爽快人,"馬春山慢吞吞地說,"我這個人,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跟爽快人,我說明白話。"

不知道為什麼,熊天平只覺得脊背上的汗"刷"的就下來了。"你要覺得我這眼睛沒看錯人,就應一聲,我跟你敞開了談。"

馬春山目光須臾不離對方的臉,字字千鈞地說,那目光簡直像有分量的,壓得熊天平的脖子不知不覺就勾了下來。"好,那我跟你說實話。"

"我先問你,"馬春山眼睛鎖住他的臉,"那小子自首的時候有沒有攜帶一個公文包?""公文包?"熊天平趕緊搖頭,"絕對沒有。他是在大街上當着那麼多群眾和好幾個警察自首的,只要帶了東西,都會登記交接給我們的,肯定沒有攜帶任何東西。"

"這姓趙的路上有沒有跟你們提起這個包?""沒有,他一路上什麼話都沒說。"

熊天平有點吃不住他的目光了,額頭油光光也出了汗,"除了偶爾哼點歌,哼的還是個什麼英文歌呢。"

"我給你交個底吧。"

馬春山靠近他一步,親昵地搭住他的肩膀,兩人幾乎頭靠着頭了,他說話時嘴唇里噴出的微小顫音清晰可聞,"白綿市的情況我想你也多少是有點耳聞的,我跟齊書記,賽如一個人,一般幹部的提拔任免,過不了我這一關,就過不了組織部,更過不了齊書記,說得不好聽點,要他生,他不得死;要他死,就是天王菩薩也救不得他生。以前公安局我來得少,但早就聽說你這個人是個朋友,值得一交。從今天往後呢,你就當是我兄弟,有我一口肉吃,就有你一碗湯喝。"

熊天平拚命點頭,努力在臉上擠出親熱的兄弟之笑。"當然,這些話,你可以聽也可以不聽,也不用相信我。"

馬春山悠悠地說,熊天平趕緊又搖頭道:"哪能呢,不聽您的聽誰的?""眼下就送一塊大肉你吃吃,只是不知道你有沒有這麼大的胃口,吃不吃得下呢?"馬春山把他的肩膀勾得更緊了,勒到了他的頸部血管,勒得只覺得血直朝頭上臉上涌,太陽穴"嘭嘭"直跳,他喘了口氣,咬牙道:"馬主任,我認你這個大哥了。別說你給我吃肉,就算給我吃毒藥,我眨一下眼就不算人生父母養的!"馬春山微微吁了口氣,聲音壓得更低:"江勇被殺的時候,身上是帶着一個公文包的,雙帶手拎的那種式樣,裏面有20萬的人民幣,1萬美元現金和一副鑽石耳環。"

熊天平辦案經年,這個案子涉及金額雖然巨大,還不足以讓他動容,但聽到接下來的話,還是倒抽了一口涼氣:"江勇沒死以前,和我有不少生意上的往來,這筆錢,其實是我的。這個話,我不好拿到明面上說,也不想在查案時暴露出來有這麼個包。現在人犯歸案了,我想請你在審訊的時候把包的下落問出來。包里的東西我們一人一半,20萬全部歸你,我要美元和鑽石耳環。"

20.從犯邵向前穩穩噹噹地握著方向盤,車子毫無聲息地行駛在南城區的馬路上。他和吳非一樣,都深得領導信任,一干就是十多年。十多年來,齊大元的車子從麵包車換到普桑、豪桑、奧迪、別克……車子換了,但司機這個座位上的人始終沒換,甚至在調離原來的城市時,也沒忘記了把他這個忠心耿耿的駕駛員捎上。這種不載入檔案卻有特殊影響的背景使得他在機關里行走起來要比一般的幹部都有幾分尊嚴。碰上齊大元到各部門開會和檢查,放到行李箱的禮品絕對不會少掉他的一份,而這一份的分量,要比某些部門頭目得到的都要豐厚。齊大元很少動用自己的車去接送別人,尤其是接送一個副處級的幹部,而且還勞馬春山這個平日裏牛上天的角兒親自開車門。張德常一上車,邵向前就忍不住從鏡子裏盯着他看了幾眼。若換了別人,碰上他的視線,都會趕緊帶着幾分籠絡或者討好的意思呵呵一笑,再順便拉幾句家常。張德常卻沒笑,反而盯着鏡子裏他的臉看了起來。看一眼也就算了,他這一看,就沒完沒了,一直看得邵向前不自在起來,乾笑道:"張局長,老看我做啥呢?難道給我相面啊?"被他這一說,張德常索性把臉伸到他座椅后,更仔細地看了起來。邵向前被看毛了,差一點就要伸手把頭頂上的後視鏡扳個方向了。張德常卻長長吐了一口氣,像做完了什麼重大實驗似的,重重地朝後一靠,仰到后坐椅里:"不好說,哎,不好說啊。"

短短的車途中,他再沒說任何話,邵向前也沒再敢往鏡子裏看,生怕再看到那雙深井似的眼睛。車進了機關大院,泊好車子,兩人一起走到電梯口,邵向前到底熬不住了:"張局長,到底什麼不好說啊?""沒什麼不好!"張德常回答得又硬邦又乾脆。"哎——"邵向前真有點急了,進了電梯,按住了電梯開關,不讓門關上,"張局長,你就別吊人胃口了吧?"張德常拍拍他的背,客客氣氣地把他的手拿開:"別瞎想啦,我和你開個玩笑!"電梯升到9樓,走出電梯,張德常一邊走,一邊又向邵向前臉上掃了一眼,便朝市委書記的辦公室走了過去,留給邵向前一堆的問號。馬春山關照過張德常,到了市委辦直接去齊書記辦公室報到。這是他第一次到市委書記辦公室來。正值午飯時間,但這棟樓的九層里卻毫無下班的跡象,經過的辦公室里都有人,半開着或者全敞着門,襯衫整潔、領帶筆挺的男人們不苟言笑拿着紙張從一個桌子走到另一個桌子,從一扇門穿越另一扇門,似乎那些紙張正承載着整個人類的未來。張德常直接朝市委書記辦公室走過去。沒等他過去敲門,緊鄰的一個辦公室里冒出來一個男人,做了個手勢攔住他:"齊書記這會正在接待人,張局長,請你來我辦公室稍微等一會兒。"

張德常沒吭聲,跟着他進了辦公室,那秘書忙着倒水,他也不客氣,卻也不坐,把四下的陳設看了幾眼,踱到落地窗前,背着手眺望起風景來了。茶倒上來,還沒涼到可以喝,辦公室的門就被推開了,矮矮壯壯的市委書記親自站在門外,一臉歉意的笑:"老張啊,剛有個急事,趕緊處理了一下,讓你久等了。"

走過來就握手,張德常捧著滾燙的茶來不及放下,只得一隻手捏著杯沿,趕緊空出另一隻手迎上去。齊大元全無傳說中的霸氣,十分隨和,順勢牽住他的手往外走,"來,到我辦公室談。"

張德常邊走邊笑:"齊書記,這是第三次啦。"

"嗯?"齊大元不解。"這是你到白綿之後,我第三次很榮幸地和你握手啦。"

張德常笑嘻嘻地跟他走進市委書記辦公室,手裏還端著秘書剛倒的那杯茶,"這樣難得的溫暖,我要銘記在心啊。"

齊大元怔了一下,眼裏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猶疑,馬春山說這個人說話總是彆扭,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可一琢磨呢,又總覺得話裏有話,半真半假,讓人無法判斷他到底是個什麼立場。這一見面,他上來說的好像是奉承話,卻又有點調侃味,而且透著沒大沒小的散漫,這氣質……倒有點像一個人。對了,有點像左君年那肆無忌憚的勁兒。齊大元厭惡地拋開這個比較。不管怎麼說,張德常是全省聞名的偵破奇才,也許專業比較突出的人才都比較有個性吧,這會兒,還就非他不可呢。齊大元在闊大的辦公桌后坐下,同時示意張德常在對面入座,順手拿起攤放在桌上的那份小報遞給張德常:"老張,這個事你知道了不?"張德常接過小報紙,翻了翻,大致瀏覽了一下:"聽說了一點。"

"這件事,對白綿市的形象造成了極大損害,而且,結合江勇一案,市委常委會議討論認為,這很可能是一個串案,是一起有預謀、有目的的政治案件……"說到"串案"一詞時,張德常嘴角歪了歪,齊大元敏感地留意到了這一掠而過的笑,不過這不妨礙他繼續把事情交代下去。"上午網絡辦那邊派了兩名小幹警來,查了一上午就說線索中斷,沒法查了。"

齊大元不滿地說,"雖然說網絡犯罪有它的隱蔽性,但是狐狸再狡猾,也逃不過有經驗的獵人的眼睛,肯定會有蛛絲馬跡留下的,我相信以張局長你這個省內聞名的神探……"張德常從那份打印材料上抬起眼睛來,看着齊大元:"齊書記,這是政治案件的話,恐怕應該讓政保股介入,我是分管刑偵的,弄這類案子,沒經驗,而且也有越權的嫌疑,程序也不一定合法……"齊大元揮揮手,和氣地說:"張局長,程序不程序的,我們關起門來不說這些廢話。政保股該不該介入,回頭市委自然會和公安局有書面知會,請你來,是想借你的慧眼,把在網絡上誹謗政府的這個始作俑者拎出來。"

張德常把材料捲成一個紙筒,漫然在手心裏敲了敲,目光忽然一轉,落在齊大元身後牆上那幅書法上,凝視片刻,頻頻點頭,脫口道:"吉凶悔吝者,生乎動者也。"

齊大元微微動容:"張局長,你懂《易經》啊?""談不上懂,業餘研究一點。"

張德常站起來,湊近了看了一下那幅字,又踱到落地窗邊拉開窗帘,不經意似的朝樓下閑眺了幾秒鐘,轉頭問道,"齊書記,這篇文章寫得很專業,估計作者出不了白綿這幾家報紙的記者吧?"齊大元沒料著突然有此一問,微微一呆,應道:"那當然!"話一出口,頓時覺得自己說得太肯定,趕緊補救,"我也是推測,推測而已……並不是給你划範圍。"

張德常走到桌邊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抬頭看着牆上的那幅似篆非篆的符號,徐徐道:"乾上震下,大壯:利貞。大者壯也。剛以動,故壯。齊書記,這個卦象很不錯呀。"

齊大元聽得目不轉睛,打趣道:"張局長,你破案如神,是不是靠算卦算出來的呀?"張德常笑了:"開玩笑噢,齊書記,破案能靠算卦嘛?偶爾研究研究《易經》,當業餘鍛煉腦瓜子啊。《易經》六爻講究觀察細微之處,還包含了相對論以及運動論,對於思維方式也是一種有益的訓練。齊書記,你這副卦象是哪個高人給你起課的啊?""是咱們市一個很有名的玄學大師,算卦相當了得呢,聽說連中央都有人找他卜卦……"說了一半,齊大元十分鐘里第二次後悔自己嘴巴太大,今天真是見鬼了,怎麼不知不覺就啥話都敞開了說呢?張德常瞅着他笑道:"齊書記你說的是一得廟的那個德永吧?"齊大元尷尬地咳嗽起來,清清喉嚨,挺直腰板,正色道:"這些都是閑話了,業餘消遣消遣,當笑話聽聽的。下次咱們專程再聊啊,現在繼續說這個小報的案子……"張德常仰頭"咕嘟"喝了一大口茶,把茶杯放回桌子,笑眯眯地打斷市委書記:"您安排下來的工作,我就是再難也得上啊,沒說的,我現在就帶人去查,24小時之內給您一個交代。"

從剛才含含糊糊到這會兒雷厲風行,把齊大元又搞糊塗了,愣了一會兒才道:"好,那麼就這麼說定了。我代表市委等你的好消息。"

張德常點了點頭,主動伸手給齊大元:"齊書記那我先去忙了,嘿嘿,嘿嘿。"

他用力攥了攥齊大元的手,"第四次啊,第四次沐浴在領導的關懷裏。"

齊大元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的背影,好好的呢料警服被他穿得皺巴巴的,褲腿長了一小節,遮住鞋跟拖到了地上,完全是副不得志的中年小職員的模樣,背也佝僂著,一笑起來,滿嘴煙牙,這麼一個其貌不揚的人,怎麼這麼精明厲害呢?一出門,張德常趕緊從兜子裏摸出煙盒,抽出一顆煙叼上,齊大元顯然不抽煙,他桌面上既沒有煙灰缸,也沒有煙盒,當然就沒有給他遞煙,雖然只談了十來分鐘,也憋得夠嗆啦。方才的那個秘書趕出來招呼他,要安排車送他回去,張德常一口回絕了:"別管我了,我要去辦案的,行動保密。"

這邊說着,旁邊辦公室里駕駛員邵向前又鑽了出來,眼巴巴地望着張德常。張德常繃住笑,經過邵向前身邊,又親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今年過年去一得寺了吧?去就去了,去了卻心又不誠,這可就不好嘍。"

邵向前一下急了,顧不得是在走廊里,拽住了張德常的袖子:"張局長,您話不能說一半啊,好人做到底,告訴我怎麼辦,好不好?"只見張德常把嘴湊到邵向前耳邊,嘀嘀咕咕說了幾句,聽的人拚命點頭,張德常"嘿嘿"一笑,在他肩膀上又拍了一下,才揚長而去。秘書在半小時前安排邵向前去接人時,還聽他嘟嘟囔囔地說,"什麼鳥人啊?也要我去接?"這會兒卻跟在這個"鳥人"後面低三下四,以景仰的目光看着這個老警察漸行漸遠。除了九樓,市委市政機關大樓一片寂靜,無所事事的保安坐在門崗的桌子后發獃,看着一個腳步拖沓的警察懶散地走過宏大的、鋪滿花崗岩的廣場,太陽微微偏斜,煦暖的光把他的影子揉成扁小的一團,像一朵灰灰的雲,尾行在他的身後。大樓的落地窗戶是散射玻璃,從外面無法看見裏面,如果能夠看到,保安們就會發現,九樓的市委書記站在窗前,也正在專心致志地注視着這個警察,一直看着他在大院門口消失。一走出大樓的視線範圍,張德常就從口袋裏摸出了手機,找出通訊錄上的一個名字,撥了過去:"喂?我張德常。"

"剛才齊書記親自通知我介入那份關於江勇的小報案,"馬路和市委大院的廣場一樣,空空蕩蕩,在平時,這條六車道上除了政府官員和必須要和政府官員打交道的人,再沒人過往,午休時間,馬路空曠得一眼能看到盡頭的天空,"那材料是你女兒寫的吧?""……""而且,據我估計,齊已經掌握這個情況了。什麼時候掌握的?應該是在半小時之前。如果我沒有判斷錯誤的話——對了,順便問一下,你女兒是在《綿湖晚報》上班吧?她和新聞部主任關天聖的關係怎麼樣?""……""那就八九不離十了——現在不是着急的時候,"張德常冷冷地說,"還有一點時間,可以盡量補救——文章是在網吧發出來的,真要查的話,馬上就能查到發文章的正主兒,現在的情況是,文章是不是她本人去發的,這是一個說法。文章說到底倒不是多要緊的事,又沒有多少失實之處,追究下去沒多大名堂,頂多是個違反新聞宣傳紀律,現在要趕快弄清楚的是,她和這個殺人案有沒有直接聯繫——也就是,是不是從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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