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一連三天,我都在下午三點左右跑到收發室去。這是郵遞員送信件的時間。我想伺機截住那封被我誤寄往市紀委的舉報信。皇天在上,天地良心,我只是模擬舉報以泄私憤,而不是真的想把它寄出去,我可沒吃豹子膽!

但是,我沒有查到那封信。我想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我並沒有寄出去,而是遺失了,另一種可能則是信早已寄到了紀委,並且轉到了吳大德的案頭。我希望是前一種可能,可萬一是后一種呢?那我就慘了。如果我是吳大德,看了那光碟之後,首先會追查它的來歷。誰最有條件監視他的辦公室並且錄了像還刻了光碟?除了我徐向陽還有誰啊!

我惶惶不可終日。我不敢進出辦公樓,我怕碰到吳大德。要是他盯我一眼,我可能會驚惶失措,泄露我告密者的身份。我首先應當拆除攝像頭,消除作案痕迹,但是我一時沒法進入吳大德的辦公室。那麼,先把監視器藏匿起吧。我拿了一個紙箱,欲將監視器裝入其中。可是且慢,此時吳大德在做什麼呢?讓我再窺探一次吧。

吳大德和吳曉露出現在屏幕上。透過半開的隔門,我看見他們站在辦公桌前,默不作聲。我頭皮一緊,是不是在研究我那封信?我瞪大眼,讓視線從他們的空隙間穿過,落到桌面上。桌上擺着幾份文件,並沒有信。再仔細端詳他們的表情,似乎互相很不友好,我這才確信,他們的見面與我無關,也就是說,東窗還沒事發。我心情鬆弛了,這時只聽吳曉露說:「難怪你不希望我跟廖美娟爭婦聯主席的。沒想到她是你的舊相好。」吳大德背起一隻手:「胡說!純粹是潑污水,政治陷害!當年她在鄉下當老師時還誣告過我呢,市委還派過調查組,好不容易才證明我的清白。多少年了竟還沉渣泛起!不信,你可以問袁真,她和徐向陽當年都是調查組成員。」吳曉露說:「既然如此你還幫她說話?」吳大德說:「這件事我幫不了你,也不會幫她,我嚴守中立。你呀,不要得寸進尺,還是見好就收吧。這種事,純粹是拚關係比後台。」

我沒料到他們的談話還牽扯到我,不過與那封信無關,我也就放心了。看來事情還沒發展到這一步,那封該死的信或許還躺在紀委的某個文件櫃里吧。吳曉露才提拔不久,竟然又想做婦聯主席,我這位昔日女友的胃口也太大了。我對他們的話題不感興趣,我關了監視器,扯掉接線板,將它裝在紙箱裏,塞到床下。我想就此結束我的偷窺史。還有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及早拆除那個微型攝像頭。但這就像當初安裝它一樣,需要等待時機。

可是時機遲遲沒來。不過這天夜裏躺在床上,我終於依稀記起,那封舉報信,我是沒有貼郵票的。也就是說,即使我誤寄了,它也會被郵局拒絕,不會寄出來。難道我的種種擔憂,都是庸人自擾?我慶幸不已,摟住我老婆王志紅,度過了十分鐘的美好時光。

大年三十傍晚,袁真在蓮城大酒店訂了一個包廂,把母親還有姑姑一家都接來,一起吃年夜飯。大大小小十來口,滿滿當當一大桌,十分的熱鬧。方為雄也來了,一來就爭着先買了單,而且仍和過去一樣,對岳母娘一口一聲媽,叫得特別親熱。離婚之後,袁真一直避免與他見面,本不想讓他來吃團圓飯的,但為了不在孩子心中留下陰影,還是應允了他的請求。沒有辦法,她只有自己忍受那份厭煩與尷尬了。而在應酬方面,方為雄確實是比袁真裏手得多,一上桌就不停地給這個敬酒,給那個夾菜,老幼尊卑分得很清,照應得很周到,酒席上的氣氛也被他調節得熱烈而溫馨。母親本來就不情願袁真與他離婚,被他幾句好話一說,笑逐顏開之餘,眼中就閃出幾點淚光來了,憂傷地看女兒一眼,禁不住就低低地唉了一聲。

吳曉露看在眼裏,碰碰袁真的胳膊,湊到她耳邊輕聲說:「姐,看舅媽的樣子,希望你們破鏡重圓呢。」袁真說:「重圓了也還是塊破鏡,有什麼必要。」吳曉露說:「是不是心裏有人了?我曉得我表姐是只不叫的貓,咬老鼠厲害得狠,一咬一個準……嘖嘖,寒冷的深夜,頂着飄飛的雪花並肩漫步於行人路上,暢談理想,憧憬未來,多浪漫啊!」袁真差點叫起來:「誇張,污衊!我們不過是偶爾到酒吧聊了會天,一起走回來而已。」吳曉露笑道:「你看,酒吧都泡上了,還想否認?是好事嘛,我堅決支持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他吧?你還得感謝我為你指明了方向呢!這可是只績優股,你抓緊他喲,別讓他溜掉了!」

袁真生氣地道:「根本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不跟你說了。」她低下頭,狠狠地咬一塊排骨。袁真後悔跟吳曉露辨駁了,因為那樣只會越描越黑。可能她的話聲音太大了,一桌人都詫異地看着她。來了,轉移了一桌人的注意力。婁剛是值完班才來的,每逢過年過節,都是他這個派出所長最忙的時候。他按照長幼次序逐一地給大家敬酒,說了幾籮筐祝福的話。

敬袁真時他顯得特別恭敬,他繞到她身後,壓低了嗓門說:「表姐,你在一個骯髒的地方乾淨地活着,太不容易了,為此我敬你一杯。」

旁邊的人都沒在意,只有袁真聽清了這句話,感到欣慰的同時,也非常驚訝。

吃過飯,袁真帶着方明去母親家守歲,方為雄也要跟着去。袁真說:「你怎不去陪你父母?」方為雄說:「我家年飯中午就吃過了,有我妹妹一家陪呢,我請過假了。」袁真說:「你已經不是我家人了,別人會說閑話的。」方為雄說:「只要你不說閑話就行,我想多陪陪女兒。」

事情一牽涉到女兒,袁真就沒話說了。她不能剝奪他做父親的權力,更不能剝奪女兒享受父愛的權力,儘管她曉得陪女兒很可能只是他的一個由頭。到了母親家,袁真和方為雄一左一右陪着方明坐在電視機前看春節聯歡晚會。可方明並不領情,叫道:「你們倆別擠着我好不好?」他們只好坐開一點。方為雄一會兒給女兒拿糖,一會兒又問她喝不喝雪碧,殷勤得很,好像女兒就是他的頂頭上司。方明瞧都不瞧他一眼,伸出一隻手說:「我什麼都不吃,恭喜發財,紅包拿來!」

方為雄趕緊將一個鼓鼓囊囊的紅包遞上說:「壓歲錢早給你準備好了!」方明拆開一數,興奮地跳起來:「哇噻!兩千塊,看來你們還是離婚好,離婚了紅包都大些,還都得向我進貢!」方為雄說:「這孩子,沒心沒肺,哪有這樣說話的?」

袁真撫撫女兒,無聲地苦笑了一下,也拿了一個紅包出來,塞進方明手中。她的紅包要小得多,只有兩百元。方明看都沒看,就將兩個紅包一起放進袁真的挎包里。女兒顯然和媽媽親昵得多,並不計較她紅包的厚度,這使袁真感到由衷的欣慰。

春節晚會十分的熱鬧,袁真內心卻十分寂寞,人也恍惚得很,心思飄來飄去。她陪着家人看了一陣,下意識地笑了幾回,就獨自站到陽台上去了。她想,此時於達遠在幹什麼呢?天穹幽暗,幾粒星星閃閃爍爍,似乎也有滿腹心事。她下意識地翻出了於達遠的手機號碼。手機忽然嘟一聲響,來了一條短訊,正是於達遠來的。「在這舉國歡慶的除夕之夜,給我牽掛的人發個信息,祝她新年快樂,萬事如意!」它不是網上下載的那種短訊,語言普通,一點不精緻,而且用的是第三人稱,但對袁真來說已經很不平常了。她立即回復了過去:「謝謝你在這種時候記得我,也祝你新年快樂,心想事成!」

袁真很不喜歡過春節,每天不是走親訪友,就是同學聚會,心累。她想躲開這些,於是關了手機,正月初四這天帶着方明到楓樹坳去了。她們在楓樹坳玩了兩天,不是和張大嫂到菜園裏種種菜,就是讓張小英領着爬爬山,撿撿柴火,非常愜意。聽着雞鳴犬吠,嗅着泥土和草葉的氣息,看着樹梢在風中輕輕搖擺,袁真感到與大自然如此的融洽,心靈格外的寧靜。

初六下午一回到瀰漫着汽車尾氣的城裏,袁真就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一個語速很快的男聲說:「是袁真嗎?哎呀我找你幾天了,你一直關機我還以為號碼錯了呢!」袁真不知道他是誰,對話了好一陣,才知是初中的同桌曾梵谷。她還記得他綽號曾篙子,還曉得他現在是海南一家公司的老總。但是袁真很納悶,十多年都沒來往的人了,他找她有何貴幹呢?曾篙子說,他這次回蓮城,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請她吃頓飯,好好聊聊。袁真就有些不屑,說同學見面好像除了吃飯就沒別的事了。曾梵谷馬上說那請她洗腳,開車過來接她。袁真猶豫了半天,考慮到拒絕他似乎不近情理,便嗯了一聲。

曾梵谷在宿舍區門口將袁真接上了車。袁真一瞟,當年的曾篙子簡直是曾桶子了,鼓突的肚子與方為雄比有過之而無不及。袁真不曉得這個時代是怎麼了,男人一發跡就要變肥嗎?

兩人到了足浴館,曾梵谷給袁真叫了一個男侍。他們一邊洗一邊聊,大多是曾梵谷在說。他說他對她一直感興趣,當然此興趣不是彼興趣。她是只可欣賞,而不可褻玩的,從小到

大她都是一朵帶刺的玫瑰。他曉得她的許多事,比如她的清高一如既往,所以在機關里不得志,過得很憋氣,並且還與丈夫離了婚。袁真說,憋氣和離婚的也不止她一人,有什麼奇怪的。曾梵谷說,他覺得對她特別不公平,所以想幫她改變處境,要她到他公司去。袁真直率地說:「到你公司就不會憋氣了?說不定憋的氣更多!而且,到時候連退路都沒有了。我是不想受機關里的氣,但更不能把生存的希望寄托在某個個人的身上。」

「你怕生存沒保障?那好辦,你還有二十年就退休了吧?我將你這二十年的工資一次性給你,將你從機關里買出來,養老保險也由我一次性付清,行不行?三十萬夠不夠?你若同意我馬上開支票。」說着曾梵谷就從皮包里翻出支票簿,對她揚了揚。袁真說:「這麼大方,你的錢不是錢呵?」曾梵谷說:「說得對,錢多到一定程度就不是錢,只是紙了。用這些紙來解除一個我敬仰的人的困境,值。如果你同意,以後你可以到海南公司總部去,也可以先在蓮城分公司當個副總。」袁真笑道:「謝謝你的好意,再說吧。我可怕天上掉下的餡餅砸破頭呢!」

洗完腳出來天已傍黑,城裏的燈爭相亮出媚眼。曾梵谷還要請袁真吃飯,袁真婉言謝絕了,說家裏還有女兒要管。曾梵谷說那就把女兒也叫出來吧。袁真堅決地搖頭不從,她最忌諱女兒受那種酒桌文化的熏陶。分手時曾梵谷再次要她考慮去他公司的建議,袁真出於禮貌嗯了一聲。她是不會考慮的,不為別的,就為曾梵谷的模樣——在她眼裏,他完全是一個暴發戶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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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枝亂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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