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袁真遇到了一場意外。

若是知道會發生這樣的意外,袁真是斷然不會跑到樓頂去的——這裏所說的跑只是一種修辭,她其實是以極其緩慢的步速上樓的。那條作為安全通道,很少有人光顧的樓梯里瀰漫着油漆與塗料的氣味,她的腳步發出瓮聲瓮氣的迴音,讓她覺得有人跟在後面,她甚至還回頭看了一眼。後面除了空空蕩蕩的樓梯,當然什麼也沒有。於是她就慢慢慢慢地爬到了樓

梯頂部。那裏有一扇通往樓頂的門,那扇門按說是應當被管理人員鎖著的,可它卻一反常態地敞開着,明亮的天光從那裏傾瀉進來,讓人莫名地生出喜悅。袁真迎著那天光,輕輕地邁了一步,就跨到了樓頂。

樓頂很開闊,樓頂之上秋日的天空更是遼闊無邊,而且是那樣一種純粹的淡藍,藍得讓人想融入其中。袁真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空氣,向東端走去。她腳下這幢新落成的辦公樓被玻璃牆包裹得嚴嚴實實,雖然不高,才十層,但是在蓮城鱗次櫛比的高樓簇擁下,顯得特別打眼。原因很簡單,它是這座城市管理者的辦公地,是蓮城政治生態中的第一高樓,所以它天生就有一種君臨天下的氣勢。

袁真走到了東端的邊緣。她居高臨下,看到了院子裏的草地和蓊鬱的香樟樹,她將目光放遠,越過一片參差不齊的房頂,眺望遠方起伏着的山脈。樓頂的邊緣沒有護欄,只有一道高及她小腿的象徵性的坎,可以說,她處於了某種危險的境地,只要她再往前邁出一步,或者有一陣暈眩,都有可能像一片樹葉一般墜下樓去。但是,她顯然不在意,或者說她沉浸於某種情緒中而忘記了懼怕。她久久地凝望着不能企及的遠方,眼神空虛而迷茫。時近黃昏,太陽躲到一幢高樓背後去了,夕陽的餘暉從高空反射下來,使得她秀氣而挺拔的鼻子在臉頰上投下了一抹陰影。起風了,有落葉和鳥影在空中翻飛,讓她分不清彼此。風如柔軟的水擦着她的身體流過去,令她心曠神怡。為了享受更多風的清爽,她慢慢地抬起了雙臂,恍惚之間,覺得自己是一隻展開雙翅的鷹,正盡情地翱翔於天地之間,讓風梳理著羽毛和心情。她眯縫起眼睛,簡直要沉醉了,她將一隻腳踏到了樓頂邊緣的坎上,彷彿想縱身一躍,便乘風歸去……

就在這時,樓下的甬道上有人發出了短促的驚叫:「啊,有人跳樓——!」

驚叫者是個中年女子,她一邊叫一邊用一隻食指顫抖地指著樓頂,而原本夾在她腋下的文件已散落一地。她的驚叫是有道理的,從她的角度看,站在樓頂作展翅欲飛狀的袁真就處在縱身魚躍的剎那。驚叫聲恐怖而尖銳,霎時刺疼了許多機關幹部的神經,他們紛紛跑過來,向天空仰起他們平時難得一仰的頭頸。那一張張原本矜持的臉,此時顯露出了個性化的神色,有的驚愕,有的訝異,有的緊張,有的興奮。他們都下意識地瞪大了雙眼,去辨認樓頂那個輕生者的面容。都是在一個大院裏供職的人,抬頭不見低頭見,哪有不認識的理?一個熟悉的名字便跳在了他們的腦際。好幾個人同時掏出了手機,從這一刻起,市委新辦公樓有人跳樓的重大新聞就開始向蓮城的各個角落流傳。與此同時,樓下的人越聚越多,他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卻又都壓抑著喉嚨,似乎怕驚動樓頂那個看上去搖搖搖欲墜的身影。

而成了眾人關注的焦點的袁真,對樓下發生的一切懵然無知。她仍眯着眼,享受着清風、遠山和屬於她自己的那份迷茫與寧靜。直到一陣警笛的鳴叫由遠而近,她才睜大眼睛往樓下望去。她困惑得很,樓下麇集了那麼多人,如同一大群螞蟻,在幹什麼呢?她移動了一小步,立刻覷見下面的那些人騷動了一下。及至看清那些人都朝她仰著一片蘑菇似的面孔時,她更是迷惑不解了:看我幹嗎?我有什麼好看的?她微微地蹙起了纖細的眉頭。

這時,一個嚴厲的男聲在她身後響起:「袁真,你不要這樣!」

袁真一回頭,便看見了市委秘書長吳大德神色緊張的國字臉。吳大德向她走了幾步,就停下了。吳大德身後跟着的一群人也停下了。他們的臉一律焦慮不安,五官都擁擠在一起。吳大德向她揚了揚手,痛心疾首地道:「你還年輕啊!」

袁真茫然地眨眨眼,不知秘書長所言何意。她一時無法理解眼下的情景。

吳大德放低聲音,急切地說:「你有什麼想法,有什麼要求,可以向組織上提嘛!」

袁真莫明其妙:「我沒要求啊。」

「我知道你有想法,你的才能,你的工作成績,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剛才我不是向你說明了嗎?這次提拔,不是你不夠條件,實在是名額有限,職數有限。你的級別問題,遲早是要解決的!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可是,你也不要為此想不開啊!」吳大德用右手背拍打着左手掌心,苦口婆心地說。

袁真愣住了,直到這時,她才明白她陷入了什麼樣的尷尬。她恍若挨了一巴掌,血往臉上一涌,腦子裏嗡嗡作響。她一時說不出話,下意識地往樓下瞟了一眼。

吳大德叫道:「你千萬不要衝動,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提拔的事,組織上可以重新考慮的!」

袁真恍如置身一個荒誕的夢境,沒有一點真實感,她咬了咬了嘴唇,疼感告訴她,一切都真實地進行着。她稍稍冷靜下來,臉上的紅色悄悄褪去了,但胸膛里憋了一股氣。既然不是夢,她就要作出某種反應。她乜了吳大德一眼,說:「你的意思是說,只要我不這樣,就可以考慮提拔我?」

「嗯,可以這樣理解!當然,也不是我說了算,提副處級是要市委常委討論通過的,可是我可以幫你說話;其實最主要的是得到推薦,這你也曉得的,在我分管的範圍內,提誰不提誰,我還是可以說了算的。你的事,包在我身上了好不好?我以我的黨性作保證!」

吳大德右手有力地拍打着胸脯。拍打胸脯是他常用的肢體語言。袁真卻被這個動作惹惱了,臉脹得通紅:「你們是不是都認為,我得不到提拔就應該想不開?就應該從這裏跳下去?」

「難道你不是?」

「難道我應該是?」

「不是你站在樓頂幹什麼?」

「我憋悶得很,我就不能來樓頂站一站,透口氣?」

吳大德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你是來透氣的?」

袁真不言語,回頭望望樓下。圍觀者密密麻麻一片,其間還夾着一輛藍白相間的警車。一陣嗡嗡的議論聲隱約傳來。吳大德身後的那群人也在交頭接耳,好像對她的解釋半信半疑。

對這樣的情形吳大德顯然很生氣,抹一把頭髮,厲聲道:「既然如此,你還不過來,還站在樓邊邊上幹什麼?你不怕死嗎?」

袁真便往裏走了幾步,嘀咕著,活都不怕我還怕死?

吳大德嚴肅地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她說。確實沒什麼意思,這話是她從一本小說里看來的,沒想到記住了,並且在這個時候說了出來。

吳大德臉色發青:「走,到我辦公室去!」

「幹什麼?」

「幹什麼?你還嫌你造成的影響不夠惡劣是吧?你看看,驚動了多少人!機關的形象被你敗壞成什麼樣子了!還不能教育教育你?」吳大德指著樓下說。

袁真的態度忽然激烈起來:「跟我有什麼關係?我來透透氣就犯下大錯了?你們說我要跳樓,是污衊,是對我的人格侮辱,我還要求為我恢複名譽呢!反而來教訓我?我就不去。」

「你敢!」吳大德指着她,「你一個機關幹部,敢不服從領導?」

袁真瞟着他說:「你不怕我跳樓了?」

或許是她的神情太怪異,吳大德一時張口結舌,竟無言以對。

有風颯然而至,袁真感到了一絲清冷,便用衣襟掩了一下身體,從吳大德身旁走了過去。恍惚之間,她感覺自己是走向刑場的革命者,大義凜然,從容不迫。她下了樓梯,穿過樓道,進了自己位於六樓的辦公室。一路有許多眼睛盯她,而議論聲如蜜蜂亂舞,其中一些甚至碰到了她的臉上。

她在辦公桌前坐下,拿起茶杯喝了幾口水,又抓住滑鼠毫無目的地在電腦屏幕上亂點了幾下,忽然就伏在桌沿上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她不明白自己為何要笑,只知那笑的慾望像兔子一樣在胸膛里蹦跳,怎麼都按捺不住。她全身抖動,笑得就跟古人形容的那樣,花枝亂顫,眼淚都迸了出來。

她知道自己失態了,今天所發生的一切,既有悖於常理,也有悖於她的性格。她從來沒有想到,她竟然有頂撞上級的膽量。後果是不言而喻的,如果說她在這幢大樓里真有過什麼前途的話,從此之後就不會有了。幸好,她已經不在乎這個了。

她止住笑,用面巾紙揩乾眼角的淚水,看看到了下班時間,抓起挎包就走。

在門外,她碰到了她的頂頭上司,與她共用一間辦公室的鄭愛民副主任。她旁若無人地與鄭愛民擦身而過,也懶得注意他的表情。鄭愛民追着她走了幾步,嘀嘀咕咕地跟她說了幾句什麼,她沒聽清,也就置之不理。

經歷了一場意外的袁真覺得自己不是過去的袁真了。

看着袁真的背影一步步離開了樓頂,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但我心裏仍惴惴不安。毫無疑問,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袁真都將因這場意外而處於某種尷尬境地,她在機關里不會有好日子過。而我,正是陷她於尷尬的重要原因——作為保衛科長,我擁有樓頂這扇門的鑰匙,昨天我來樓頂巡查過,離開時順便用腳勾了一下門,那門卻不像是機關的門,沒有一點服從的秉性,非但沒有自己碰上,反而彈了回來。我心裏正煩躁,就懶得管它,甩手而去了。如果我不煩躁,就會把門關上;如果門關上了,袁真就到不了樓頂;袁真不到樓頂,也就不會遭人誤解而發生這場意外。薩特這傢伙真是把話說絕了,真的是他人即地獄,在這件事上,我就是袁真的地獄。

不過,你不要以為我是個心軟的男人,不,我心硬得很。要是換個人,我絕對不會心裏不安,即使她真的跳下去了,我也會認為與我無關。你也不要以為,我和袁真有什麼特殊關係,我們也就是認識時間長一些,還有,就是我和她的表妹吳曉露談過一年戀愛。平時在機關里和她照面,也就是說上一兩句閑話,互相笑笑而已。當然,當袁真對我笑時,我總有一些受寵若驚的感覺,像透過來一縷陽光,把心中的某些角落照亮了。你要知道,袁真是很少對人笑的,她太矜持了,特別是在領導面前,她總是那麼沉靜、沉默、沉穩,她的矜持有時甚至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比如在電梯里遇到領導了,即使是我們蓮城的最高領導,你不先開口,不先對她笑,她也不會首先打招呼的,她只會兩眼漠然地盯着紅色的指示燈,只等電梯門一開,就若無其事地走出去。

如此一來,袁真的作派就與機關里別的女同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顯得十分的另類,她的矜持被人視作孤傲,視作清高,視作不懂人情世故甚至於目無領導,也是順理成章的了。

依我看來,袁真的矜持也好,孤傲也罷,都是她的一種自我保護,它們的作用可能相當於刺蝟身上的刺,或者穿山甲身上堅硬的鱗片。當然了,從另一角度來說,親昵和恭順也許是更好的自我保護,這要看你怎麼去理解和運用了。人太複雜了,機關人更甚,這裏不多說。

其實,孤傲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孤傲得起來的,孤傲也是要有資本的。相貌與才華,就是袁真被人公認了的資本。我不想說她漂亮,漂亮這個詞對她來說太俗氣,也太輕飄了。我寧願說她美,她的端莊,她的清秀,她的勻稱,她的素凈,甚至於她的矜持,都是這種美的組成部分。她也化妝打扮,但不顯山不露水;她從不穿過於暴露的衣服,但即使是一身嚴謹的職業套裝,也包裹不住她特有的往外散發的女性魅力。

總之,這是一個讓人過目不忘,回味經久的女人。她的才華更是一把擱在口袋裏的尖錐,早就露了頭角的。她能寫一手好文章,被列為機關里屈指可數的筆杆子之一。這不是說她的文章里就沒有套話,做官樣文章,套話必不可少,關鍵是她的套話總是套得恰到好處;而她的文字呢,卻感性得很,即準確又靈動,在言語的背後有着強大的邏輯力量。她並不在寫報告的職位上,在八樓辦公的常委們,要做某種報告時,卻時不時地點名要她來捉筆。

所以,在別人眼裏,具體來說,在機關幹部們的眼裏,這樣一個才貌雙全的女子,是早該提拔了的。可是,在機關工作十幾年了,她連我都不如,我還有個實職,她連個實職都沒有,還只是個主任科員,非領導職務。雖然別人也袁科長袁科長地叫,在我聽來,那稱呼是十分的刺耳的。

曾經有好多次,都風傳她要提了,到後來卻總是落空。這風傳常常與秘書長喜歡許願有

關,而在機關里,表面上守口如瓶,諱莫如深,卻是沒有什麼秘密可言的,與人事有關的事更是比電波傳得還快。旁人一聽說,就覺得這回袁真有戲了。這一次就是如此,一個月前,秘書長給袁真佈置一個寫材料的任務時,就給她許了一個願,說只要好好完成任務,一旦有提拔的機會,組織上首先就考慮她。其實,在推薦和申報的權力範圍內,組織上就是秘書長。可結果到了民主推薦這個程序時,「組織上」卻以年輕化的名義在被推薦人的年齡上設了限,推薦了某個副書記的秘書,將袁真排除在外了。自然,袁真無論如何也不是副書記秘書的競爭對手,不過,即使是在這種情況下,還是有很多人投了她的票,其中也包括我。

事後,也就是今天下午,秘書長怕袁真想不通,便找她去談話,做她的思想工作。秘書長經常將他的政工師職稱炫示於人,說做思想工作是他的政治優勢,也是他的強項。此言不虛,非但是他的強項,簡直是他的嗜好。秘書長習慣於先給人許願,許的願實現不了,再以組織的名義做思想工作,侃侃而談,不厭其煩,一直做到即使你心不服,也要你口服了才會放你走。這有一點像遊戲,或許就因為帶點遊戲的性質吧,秘書長可以說是樂此不疲。當然,秘書長也是一片好心,人在失望的時候最需要的就是重燃希望之火,否則,人生還有什麼意思?不過,秘書長的領導藝術再好,誨人的技巧再高,對袁真也沒用,否則她就不會從秘書長辦公室出來后感到煩悶,要到樓頂去透氣,從而導致這麼一場意外。

不過說句公道話,秘書長基本上是個說話算數的人,他給人許的願,大部分還都落實了的。在這個問題上,袁真還真不能怨天尤人,她自己有些工作沒做到場。其實在推薦之前,我在電梯里遇到她時還特意提醒過她。我說:「袁真,秘書長那裏做工作沒有?」

袁真似乎有點不明白:「做什麼工作啊?」

我笑了笑,伸出兩個指頭做了個點鈔票的動作。

袁真淡然一笑,就不作聲了。我的話她不可能不懂,現在的蓮城,給領導送禮是約定俗成的普遍現象,沒有什麼說不得的。但她顯然不認同,我清楚地看見一絲不屑的神色從她的嘴角流了出來。

常言說得好,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天上不會掉餡餅,舍不了孩子打不了狼。這個袁真似乎連常識都沒有。你又孤傲,又不送紅包,難道還要別人求你不成?這樣一來,提拔不成不說,聯繫到另外一件陳年往事,事情就愈發的複雜了,就不僅僅是對領導不尊重了。

那件事發生在十五年前,那時,我和袁真都剛進機關不久。忽然有一天,我們被抽到一個調查組,去青山縣青雲鄉調查市委工作組組長騷擾一個中學女教師的事。調查組有三個人,我和袁真都是成員,組長是市委辦的紀檢室主任。袁真是負責做記錄的,不用開口,將聽到的記下就行了。可即使是這樣,袁真也被那位叫廖美娟的女教師赤裸裸的話羞得抬不起頭來。那時,她雖然也不小了,可還像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等到與那位被控告的工作組長談話時,袁真的臉就更紅了,頭低得幾乎垂到了膝蓋上,因為工作組長激烈地辨稱,他的手只到過女教師的哪些哪些部位,某些隱秘的地方是絕對沒有光顧過的,而且根本沒有暴露過自己的某些器官。工作組長委屈之極,口口聲聲懇請娘家來的領導替他做主,不能讓女教師的污衊毀了他的前程。說到激動處,他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將袁真嚇了一大跳,筆都落到了地上,臉也脹紅了。調查陷入了困境。正當我們一籌莫展之時,廖美娟卻突然找到了我們,坦白說這一切都是她的不實之詞,她是與工作組長有過一些親密接觸,但都是她主動的,她之所以投懷送抱,是另有所圖,想讓組長幫忙將她調到縣裏去工作,而她之所以寫信誣告他,是因為他拒絕了她,她一氣之下才做了錯事,工作組長沒有被她的糖衣炮彈打倒,他是黨的好乾部,我們應當表揚他而不是處理他,她願意為此事承擔該承擔的一切責任。事情總算弄清楚了,我們對廖美娟進行了嚴肅的批評教育,對工作組長也做了某種程度的撫慰和告誡,就回到了市裏。

按說這麼一件事,過去也就過去了,不會對我們有什麼影響的。可是世事難料,誰知道,那位叫吳大德的工作組長扯起了順風帆,後來在下面當了副縣長、縣長、縣委書記,一級一級地往上升,三年前竟回到市裏做了我們的秘書長!第一次在會場聽新來的吳秘書長講話時,我和袁真面面相覷,無有話說。面對一個曾對自己下過跪的上級領導,我們內心的複雜和尷尬可想而知。我希望吳大德秘書長不是雞腸小肚之人,忘掉這樣不愉快的事是明智的。事實上,此後吳大德見到我時總是談笑風生,臉上從沒有一絲往事的痕迹。我呢,也盡量裝

著早忘了這事,我相信,在一堆衷心的讚頌之詞和一臉謙恭的笑容面前,吳大德是可以忽略過去的印象的,儘管我也時不時地懷疑,我在仕途上的徘徊不前與此不會沒有關係。宰相肚裏可撐船,我寧願相信吳大德是一位這樣的宰相。

但是,即使秘書長真的忘記了過去的難堪,像袁真這樣處理與領導的關係,也是有害無益的。吳大德秘書長很有可能認為她在輕視他。平心而論,如果我徐向陽是吳大德,我也會不喜歡她,也不會提拔她。人心都是肉長的,誰不喜歡摸順毛呢?

可是,我為何對袁真總有一點敬重之心呢?就因為我還不是一個秘書長?

從辦公室到機關宿舍區只有不到十分鐘的路程。袁真腳步匆匆,木著臉穿過眾多曖昧的目光回到家中,才發覺忘了去菜場買菜了。她坐在沙發上,腦子一片空白。

丈夫方為雄回來了,一臉焦灼,邊蹭鞋邊說:「怎麼不接電話?急死我了!」

袁真從包里掏出手機一看,有九個未接電話,淡淡地說:「我把手機呼叫設置成振動了,沒聽見。」

方為雄坐到她身邊,迫不及待地問:「到底怎回事?」

「你也知道了?」

「都滿城風雨了,還能不到我耳朵里來?你究竟怎麼了?」

袁真說:「我到樓頂去透氣,被人說成了要跳樓,就這麼回事。你也信以為真?」

方為雄說:「我當然不信,別人不了解你我還不了解?你是真清高,決不會為一頂小小的烏紗帽折腰。可我不信有什麼用?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而我是有口難辯!那惡劣影響都散發出去了!你也真是吃飽了撐的,哪裏不能透氣,跑到樓頂上去幹什麼?現在是提拔幹部的敏感時期,你又是那麼個狀況,人家當然有理由猜測你議論你。」

袁真心裏很堵,說:「這麼說來,是我錯了?」

「不是你錯了,難道是別人錯了,是組織上錯了?」

「好好,就算我錯了,我錯了我自己來承擔,跟你沒關係。」袁真擺擺手,不想跟他說了。

方為雄喪氣得很:「說得輕巧,你是我老婆,能沒關係?人家說你,能不聯想到我?市委領導對我能不有微妙的看法?在機關工作這麼多年了,還這麼不謹慎!這影響不知要多久才能消除。」

「如果連累你了,我只能對你說聲對不起……算了,說也無益,不說了。我不想做飯了,叫食堂送兩份煲仔飯來吧。」

袁真去撥電話,方為雄攔住她:「不用叫了,我們都出去吃吧,各請各的朋友,順便做點解釋,多少消除一點影響。這個時候,你越不露面,越是弄假成真。」

「機關這麼多人,你解釋得過來?越解釋人家才越信以為真呢!」袁真覺得他的想法簡直可笑,「要去你去吧,謠傳就是謠傳,我懶得理。」

「你呀,要不是這麼犟,何至於走到今天這一步……」

方為雄很不高興,嘆了一口氣,夾上他的黑皮包出門去了。

袁真默默地看着方為雄消失在門外。丈夫的背影有點駝,像是負荷著某種重物,看上去令人難受。丈夫說她犟,那個犟字的含義是十分豐富的,她心裏非常清楚。她比方為雄還早進機關,可是在他眼裏,她這機關幹部是做得很失敗的。她對丈夫也有一個字的評價,那就是俗。她的想法只在心裏,從來沒有明說過。她實在不願意用這個字來說丈夫,她覺得說丈夫的同時也是對自己的貶低。如果說過去丈夫的俗還只是她的一種感覺,一種擔心,那麼後來的一件小事就使這感覺和擔心落到了實處。

那一天,她去教育局辦事,正好碰上開會,她親眼看到身為紀檢組長的方為雄於眾目睽睽之下替坐在一旁的局長脫下外衣,拍打拍打衣襟,又吹吹領子上沾的頭屑,再小心翼翼地掛到椅背上。那一剎那間,袁真羞得滿面通紅,恨不能鑽到牆裏頭去。丈夫的神態,特別是那個吹衣領的動作,太奴顏了,太下作了,也太令她難受了。她事沒辦成就跑掉了。

但是,從此之後,她就逃不掉那個場景的糾纏,一不小心,它就會在某些關鍵的時刻浮

現在她的腦際。好幾次與丈夫做愛時,它就不請自來,成為高潮遙不可及的原因。方為雄經過多年努力,終於成了副處級幹部,現在正在為挪個位子當副局長而奮鬥,副局長與紀檢組長級別相同,但權力大得多,而且叫起來也好聽得多。她今天的這場意外,無疑對他的仕途有負面影響,他有理由不高興。但是,他有沒有想過妻子的感受呢?

窗子不知不覺黑了下來,袁真拉上窗帘,打開了燈。電話鈴急促地振響,來電顯示屏上有號碼,但她看都不看就將電話掛掉了。誰的電話她都不想接,她想像得到別人會說些什麼話,無非是打探、安慰和憐憫,興許還有幸災樂禍。此時此刻,任何語言都只會給她增加煩惱。接下來她關了手機,將電話線也拔掉了。她現在最需要的是安靜,她不希望任何人來打擾。

她喝了一杯牛奶,吃了幾塊餅乾,權當晚飯;又洗了一個澡,才坐下來看電視消磨時間。幾十個頻道換來換去也沒什麼好看的,一不小心碰到蓮城新聞聯播,又是那幾張晃來晃去滾瓜爛熟的官臉,趕緊跳過去,免得倒了胃口。後來見到了宋祖英光鮮的笑臉,她才將遙控器放下了。「今天是個好日子,心想的事兒都能成……」宋祖英唱得實在甜美,可她開心不起來,對她來說,今天決不是個好日子。宋祖英越是聲情並茂,她越是心煩意亂。

她索性關了電視,上床睡覺。

很奇怪,一挨着枕頭,她就進入了夢鄉。她又來到了樓頂,她站在浩浩天風中,俯瞰著大千世界,芸芸眾生,慢慢地舉起雙手。她觸摸到了頭頂的白雲,它非常柔軟,她想扯下一片來擦拭自己的臉,身後卻傳來了一陣喧嘩。她想逃避那些喧嘩,縱身一躍,像一隻鳥一樣飛了出去。她用力地揮舞她的翅膀,但是她直直地往下墜,左右一看,原來她的翅膀沒有羽毛,只是兩隻光溜溜的手臂!而在她的腳下,是黑咕隆冬的深淵。她四肢冰涼,恐懼地閉上了眼睛。她一直往下墜落,墜落……突然,在她即將着地的剎那,一雙手攔腰抱住了她,緊緊地勒得她透不過氣來。

袁真醒來了,朦朧之中她發現自己被丈夫壓着,丈夫的手正在她身上忙碌。她用力推他:「你幹什麼?!」然而她力氣太小,不可能推開他。方為雄一身酒氣,氣喘吁吁地說:「我心裏不好過,我、我曉得你心裏也不好過,我想給你一點安慰……」

她叫道:「我不要!」

然而他不理她,身子一翻,蠻橫地壓住了她。她只好攤開四肢不動彈了,淺淺的淚溢出了她的眼角。他像一頭野獸般衝撞着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猛烈。她裏面隱約作疼。她咬着牙等他完事。當他從她身上滑下來,躺在她身邊喘息時,她說:「你就是這樣安慰我的嗎?」

他說:「感覺不好?」

她說:「好,好得像秘書長跟我談話一樣。」

「什麼意思?」

「我被你強姦了,」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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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枝亂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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