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 告別浪漫的年代(1)

1980 告別浪漫的年代(1)

我無法反抗牆,

只有反抗的願望。

我首先必須反抗的是:

我對牆的妥協,

和對這個世界的不安全感。

——舒婷:《牆》

20世紀80年代的第一個春天,大江南北風調雨順,舉國都有一種抑制不住的喜悅。

24歲的北京詩人顧城在《星星》詩刊上發表他的成名作《一代人》,全詩很短,只有區區的兩行,卻如原子彈一樣地引爆了整整一代人積壓已久的情感:「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這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傾訴,個人意識的蘇醒在這兩行詩歌里毫不隱藏地畢現出來。所有的人似乎都開始意識到,這將是一個不平靜的開始。

為了讓全國人民過好80年代的第一個春節,商業部在1月18日專門下發通知,要求各大城市敞開供應豬肉。在上一年,全國的生豬存欄新增800萬頭,每頭生豬的平均毛重增加了12公斤,通知要求各地最好是「就地收購、就地屠宰、就地銷售」。又過了幾天,國務院下達文件,允許「雞蛋可以季節性差價」,這意味着國家已經在嘗試着用價格槓桿來協調市場。這樣的通知和文件還將不厭其煩地下發十來年,沒有人覺得很突兀,國家始終像一個大保姆,細心地照管着人民的衣食住行。

這年春天,最重大的政治事件是中共中央為前國家主席劉少奇平反了。在2月23日召開的中共十一屆五中全會上,65歲的胡耀邦被推選為中共中央總書記,一批較年輕的幹部被推上了重要的領導崗位,其中包括前兩年在安徽、四川強力推行聯產承包責任制的萬里等人。14年前被打成「叛徒、內奸、工賊」的劉少奇正式恢復了政治聲譽,一大批因之而生的冤案一併平反。躊躇滿志的鄧小平在會上講話說,在解決了政治路線和思想路線之後,今後的工作要着重研究體制改革。

鄧小平顯然想把全國人民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經濟體制的改革上去。到上一年底,全國進行擴大自主權試點的國營企業已經有4200個,1980年又發展到6600個,約佔全國預算內工業企業數的16%左右,產值和利潤分別佔60%和70%左右。在中央和各地政府眼中的重點國營企業基本上都已經裝進了「試點」的大籮筐里。為了推進這項事關重大的改革,1月22日,國務院根據首鋼等試點企業的經驗,發佈《國營工業企業利潤留成試行方法》,允許擴大企業自主權的試點企業必須完成了產量、質量、利潤、供貨合同四項經濟指標后,才能按核定和規定的留成比例,提取全部利潤留成資金。到了2月,國家經委又發出通知,要求試點企業必須保證「國家多收、企業多留、職工多得」,這當然是一個聽上去很美好,但執行起來很困難的要求。種種跡象表明,管制在一步步鬆動,但中央希望一切都在計劃的掌控中有序的進行。各地,新的變革新聞正層出不窮:年初,中國人民保險公司復出,國內保險業務被允許恢復;4月10日,中國民航北京管理局與香港中國航空食品公司合資,以558萬元註冊資本,創建「北京航空食品公司」,港人伍淑清擔任港方常務理事。國家工商局為其頒發了中外合資企業001號營業執照,這便是中國政府第一家正式批准成立的中外合資企業。當時,北京航空食品公司的日配餐量只有640份,20年後,這個數字將上升到2.5萬份。

跟這家小公司的中外合資相比起來,在南方,一個正開始艱難啟動的計劃聽上去要龐大得多。

這個日後影響了中國開放走向的計劃,便是在南方設立「經濟特區」。

「特區」這個經濟名詞是中國人的一個新發明。據《深圳的斯芬克斯之謎》一書記錄,它的發明人也是鄧小平。在上一年的4月,他與廣東省委第一書記、省長習仲勛商討開放事宜,提出在深圳建立一個新的開放區域,全力引進外來資本,實行特殊的經濟政策,並且建議這個開放區域就叫「特區」。

在鄧小平提出「特區」這個概念的時候,袁庚已經奔赴南方去啟動他的蛇口工業區了。「特區」一詞既出,心領神會的習仲勛馬上加快了開放的速度。很快,到7月15日,一個《中共中央、國務院批轉廣東省委、福建省委關於對外經濟活動實行特殊政策和靈活措施的兩個報告》就形成了,報告明確提出:「在深圳、珠海和汕頭試辦出口特區。特區內允許華僑、港澳商人直接投資辦廠,也允許某些外國廠商投資設廠,或同他們興辦合營企業和旅遊事業……三個特區建設也要有步驟地進行,先重點抓好深圳市的建設。」

深圳特區的創辦思路漸漸明確下來,它被明確定義為「經濟特區」。國家拿出3000萬元貸款,專供開發深圳經濟特區—這個數字的微不足道與日後開發浦東相比,真不可同日而語,由此可見,特區在當時純屬試驗性質,中央政府對之並不抱戰略性期望。深圳由一個縣級城市一躍而升格為正地級市。這回,特區的手筆還是要比袁庚的蛇口大很多。深圳市的總面積2020平方公里,劃為經濟特區的總面積有327.5平方公里,東西長50餘公里,南北平均寬度為6公里多。從飛機上鳥瞰特區全貌,彷彿是條狹長的海帶漂浮在山腳下、大海邊。其中可規劃開發的有110平方公里。

面積大則大矣,卻還是只有3000萬元的貸款——這點錢還不夠搞2平方公里的三通一平。開發者百思之下唯有一計可施,那就是出租土地,用地金來換現金。這個想法,在當時國內可謂「大逆不道」。反對者的理由很簡單:共產黨的國土怎麼可以出租給資本家?當時一位叫駱錦星的房地產局幹部翻遍馬列原著,終於在厚厚的《列寧全集》中查出列寧引用恩格斯的一段話來:「……住宅、工廠等等,至少是在過渡時期未必會毫無代價地交給個人或協作社使用。同樣,消滅土地私有制並不要求消滅地租,而是要求把地租—雖然是用改變過的形式—轉交給社會。」駱錦星查到這段話后一陣狂喜,當晚就奔去敲市委書記張勳甫的家門。據說,當時的深圳幹部人人會背這段語錄,有考察和質問者遠道前來,他們就流利地背誦給那些人聽。

深圳的第一塊土地出租協議,便簽訂於1980年的1月1日。第一個吃螃蟹的香港商人名叫劉天竹,跟他談生意的就是那個在《列寧全集》中找到了恩格斯原話的駱錦星。據駱日後回憶,當時的談判對話是這樣的,劉說:「只要劃出一塊合適的地皮就行。由我組織設計,出錢蓋房,在香港出售,賺得的錢中方得大頭,我得小頭。」駱說:「東湖公園附近,可以劃出一塊地方來,如何?」劉說:「那好,所得利潤,你拿七,我拿三。」駱搖搖頭:「你拿得太多了。」劉笑道:「你拿八,我拿二,如何?」駱說:「我拿八點五,餘下的是你的!」劉說:「我們初次打交道,往後要做的事還很多,這次就依你的!」這樣的對話果然已經是在談生意了。

劉天竹開發的這個樓盤叫「東湖麗苑」,第一期共有108套新房,他把房子的圖紙設計出來后就開始在香港叫賣,僅三天,108套還在圖紙上的房子就一售而空了。

「東湖麗苑」的一炮成功,讓深圳人大大開竅,他們很快拿出新方案,提出了收取土地使用費的思路,每平方米收土地使用費4500港幣,這個地價僅相當於河對岸的香港的1/11。深圳用收進的數億元錢削掉土丘、填平溝壑,開通公路,通電、通水、通郵政。從1980年至1985年的5年裏,深圳實際利用外資12.8億元,累計完成基建投資76.3億元,建成了一大批新的能源、交通、通信等基礎設施工程,初步形成了九個工業區,香港和國外商人紛紛湧進特區辦廠、開公司。

南風自此一路北上,開放之勢再不可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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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蕩三十年——中國企業1978-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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