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如魚得水

第十章 如魚得水

劉琦被任命為江夏太守,出發前,至樊城拜訪諸葛孔明。劉備將前線部隊駐留新野,行轅則設在接近襄陽的樊城。

「雖說孫權軍已離去,但夏口附近仍有一批殘留部隊。您如此前去妥當嗎?」孔明問劉琦。

「父親說為防備曹操,無法撥出襄陽的軍力。」

「江夏郡的軍隊已潰滅,此番前去等於是送死啊。」

「那,該怎麼辦?我為逃一死,才聽先生的忠告離開襄陽的。」

「您的命運危在旦夕,」孔明說,「留在襄陽的確危險,但一出長江流域,又恐怕會遭到孫權軍襲擊。保命之道,唯有出襄陽、沿漢水南下,就是不要接近長江。此外別無他法。」

「先生要我在這中間的地帶遊盪?」

「不,不能遊盪。您好歹也是江夏太守,必須盡您的職責,太守的責任應該統率軍隊。」

「可是,那兒一兵一卒也沒有啊。」

「因為沒有才要募集啊。」孔明搶過劉琦的話頭說道,「您可以四處去募兵。黃祖的部下並沒有完全被擊滅,有不少人散逃。這一次的戰役,孫權軍可以說目標只在黃祖一人而已,僅是一場復仇之戰。黃祖的軍隊雖說是被殲滅,其實應該說是消失,不,應該是藏匿起來了。這些將兵為數不少。您可以將他們從藏匿的地方召回來。不妨放出風聲,他們聽到風聲,應該會一個個出現的。」

孔明站起來,從柜子取出文函,放在劉琦面前:「打開看看吧。」

劉琦順着孔明的話,打開文函的蓋子,從裏面的信封中取出一張紙。

「啊!這是……」劉琦打開摺疊的紙,閱讀上面所寫的字,驚叫出聲。

這是向黃祖舊部下發出的檄文,內容就像是同窗會的通知單。大意是:我們四處離散,為時已久,何妨一聚?

上面並沒有提及和亡將黃祖喪命的那次會戰相關的話,只是建議緬懷黃祖恩德,共祭其靈。檄文說:孫權之父孫堅在峴山身亡,是中了流箭,那是在戰鬥中,也就是說,孫堅是戰死的。伏兵也是作戰的方法,絕非卑劣的手段。孫堅並非如孫權之兄孫策那般被暗殺,野戰將軍黃祖談不上有什麼罪過。只是,孫堅的兒子們傷心於父親被殺,而將怨恨集中在黃祖身上。總帥劉表鑒於孫堅的兒子們屢次攻打江夏的黃祖,曾勸黃祖說:「你把在峴山放箭的那個兵找出來殺掉,首級送到吳國,江夏就可保安然無事。」

但是,黃祖拒絕此建議,他說,當時那個兵是大功臣,他不忍殺這樣一個有功的人,寧願讓孫氏兄弟憎恨。

檄文末尾還說:我們不可忘記黃祖顧念部下的心意,為祭祀黃祖在天之靈,我等向遺族商量,取得黃祖生前常用的衣冠,希望舊日的部屬能再度聚集,共同祭拜。現在劉琦將軍奉命繼任江夏太守,決定無條件接納黃祖舊部屬……

「不妨將此張檄文貼示各地。」孔明說。

「我懂了。承蒙先生如此……」劉琦的聲音哽住了。

「郜縣和雲社一帶似乎有不少人。祭祀黃祖,不妨選在漢水河畔的漢津,那兒比較容易聚集。聚集后不妨暫時留在漢津,最好不要再往南,如此比較安全。您可以在漢津編整軍隊。」孔明話聲細小,如同含在嘴中一般。

「我懂了。」

劉琦點頭。他並沒問理由,大概從漢津往南之地,有孫權殘留部隊出沒吧。他心想只要是孔明說的話,就無須問理由。

「行動要快。不過,到漢津后就要慢慢來。」

「我這就離開襄陽。」

劉琦小心翼翼地將檄文的草稿收在懷中,行禮之後離去。

「為什麼放劉琦出去,他要是留在襄陽,我們隨時可以對付他。」

劉琦料想得到弟弟那派人會怎麼說。

任命劉琦為江夏太守,可是父親個人的意思,可能認為劉琦留在襄陽是件麻煩的事。然而,弟弟背後的蔡氏等荊州門閥,為鞏固劉琮的繼承者地位,也許會認為應該將競爭者劉琦安置於監視得到的地方,因而逼迫父親取消劉琦的任命也說不定。

傳達任命取消旨令的使者,說不定隨後追來。孔明說行動要快,這一點劉琦可以明白,為的是不讓使者追及。

至於為什麼叫他在漢津不妨慢慢來呢?

劉琦從樊城迂迴經過襄陽,南下途中,在馬上左思右想。孔明要他在漢津舉行祭祀黃祖的儀式,並在那兒編整軍隊。這樣他就不是無刀太守了。一旦他擁有兵力,甚至可以拘留傳達召還命令的使者。他可以聲稱:

——這召還令是真的嗎?說不定是誰逼迫生病的父君,我要調查看看!

劉琦在馬上不時以手按壓胸口,檄文的草稿就藏在這兒。確定它在,令他安心一些。至少他已經明確知道此後他該做的事。

曹操向荊州發兵,是建安十三年(208年)七月的事。在前一年,他*烏丸,殺袁尚,將袁家趕盡殺絕。凱旋之後,在鄴都北方的玄武苑造湖,開始訓練水軍。劉表的勢力範圍已越過長江,及於湖南。要和劉表作戰,必須做好水戰的準備。

曹操開始在玄武池訓練水軍的情報傳來,東吳的孫權陣營頓時緊張起來。雖然料想這九成是要去攻打荊州,但因對象是曹操,不無可能出人意表地朝東吳攻來。而且,一旦攻克荊州,曹操下一個目標,一定是東吳。

孫權決定將散佈各地的軍隊集結在根據地柴桑附近,此地位於廬山山麓,是面對鄱陽湖的要衝。

「江夏郡內已無任何東吳的殘留部隊。」

孔明早就從甘海那邊得到這個消息,但卻故意告訴南下的劉琦說,靠近江夏郡的長江流域仍有吳軍出沒,主要是不希望劉琦離襄陽太遠。

孔明有孔明的策略。

「這一點我懂。不這麼做大概也不行……可是,我不能這麼做……我不忍心這麼做……」

聽完孔明的策略,劉備用手搓著自己的大耳朵,說道。

「主公應該從劉表手中搶下荊州,這也是為天下百姓之計。」

孔明如此勸說。他一直凝視劉備的眼睛。劉備一臉為難的神色,搓著耳垂,但是正眼對着孔明的視線,不曾移開目光。

「我蒙受劉表之恩……劉表如此溫厚地接納我這個亡命之客,即令是為天下百姓……我也不忍心……背叛他……」劉備的聲音愈來愈小。

「那麼說,要迎擊曹操的軍隊啰?」孔明說。

「嗯!只有這樣了。」

「打得贏嗎?」

「很難。兵力太少了。」

「打穩輸的仗,是件蠢事。」

「那要逃之夭夭?」

「那總比打穩輸的仗好啊。」

如同孔明所說的,我們必須與孫權結盟,對抗曹操。

所謂結盟,也應該在擁有相同實力的兩者之間才能成立。如按照亮之計,取下荊州,就可與孫權結盟。現在連土地都沒有,光只有這樊城五千名兵力,一定會被并吞。

還有沒有其他策略?

劉備陷入沉思中。其實他也並非沒策略,蒼梧郡太守吳巨是舊友,可以向他求援。蒼梧是鄰接南海郡(在今廣東省)的地方,相當於現在廣西梧州市。只要渡過長江,一直往洞庭南方直逃,再經過所謂地表盡處的零陵郡就到了。只是,說這樣的話可能會被孔明嗤笑。

一旦到蒼梧,等於放棄天下了。劉備是有志於天下,但慾望並不怎麼強烈。反倒是孔明較為強烈。

「為天下眾生,有必要防止曹操獨霸。而為防止此事,就必須一爭天下。」

這是孔明的想法。劉備也大抵有這樣的想法,但偶爾會露出疲態,想找個地方優哉一番。劉備心想如果要去投靠蒼梧太守吳巨,可以告訴孔明說,想先累積南海交易之利,以備再起。

「無論如何,要想辦法在荊州站穩,即使是一個角落亦無妨,才能藉此和東吳結盟。亮已經着手在處理了。」孔明說。

「哦?已經在處理了?」

「景升公大概不得不向曹操投降,但亮派人轉達不要整個荊州都投降。」

「是嗎?請他留下一點地方?」

「是的。當然景升公也沒辦法掌握荊州全土。」

「是嗎?那樣我就放心了。我本來打算萬不得已的時候,去投靠蒼梧的吳巨……這樣也好。」

劉備這才提到蒼梧這個地名。

「是嗎?主公是想先累積南海交易之利以圖再起啰?」

孔明說出劉備原先想到的借口。劉備又開始搓耳垂,弄得耳垂髮熱。

「真是魚水之交啊。」劉備紅著臉訕笑。

自從卧龍先生諸葛孔明加入幕僚之後,劉備凡事都徵詢孔明的意見,這種親密已令關羽、張飛等舊臣不滿。關羽一直在忍耐。但張飛已按捺不住,終於綳著臉向劉備抱怨道:「大哥,這樣太過分了。現在你只顧和孔明打交道……」

劉備斥責他說:「孔明之於我,就如同水之於魚,絕不可或缺。我希望大家都能清楚這一點,三弟以後不可再這麼說了。」

既是魚水之交,水當然可以看透魚的心。孔明老早就看穿劉備想到蒼梧優哉度日的軟弱面。

「景升公有兩位公子。」孔明說。

「不過,劉琦形同赤條條地被丟到外面去了。」

「不,他到外面還可以召集兵力。黃祖的兵力現在不是還散落在四處嗎?」

「只是,這小夥子有辦法召集黃祖的兵力嗎?」

「沒辦法,可以教他啊。」

「我懂了……」

「而且,荊州分成兩半——本地的荊州人,和隨景升公一起來的士大夫與軍隊——他們的想法不一樣。本地人心想曹操來就向曹操投降嘛,景升公本來就是外人。對他們而言,不過是換個主子罷了,只要不打仗就好。至於景升公的部眾,就亮的觀察,他們似乎非常不滿,覺得主子盡用當地人,而把他們給冷落了。眼看着主子迎娶當地有力人士蔡氏的女兒為夫人,疼愛她所生的兒子,冷落前夫人的兒子……這種不滿雖然不太表露出來,但日益積壓。只要加以煽動,他們必然分崩離析。」

在孔明看來,蔡瑁、蒯越這些當地實力者似乎佔壓倒性優勢,但也因此有不少人對他們反感,只是這種反感潛藏在水面下罷了。一旦把它挖起來,讓它浮出水面,必定可成為一大力量。不過,如果只是無所作為地一味等待,它可能不會浮上來。

「我當盡自己的能力去做,絕不輕易放棄希望。」劉備說。

孔明深深點頭。就在這時候,趙雲進來報告:「有消息說,張遼的軍隊已經從長社出發了。」

趙雲本是公孫瓚的部下。劉備投靠公孫瓚時,趙雲奉命擔任劉備的主騎,也就是警衛騎兵隊長。他雖是公孫瓚借給劉備的將官,但可能也具有監視客將的任務。沒想到劉備和趙雲意氣相投。他也曾私下為劉備募兵,目前則負責關羽和張飛不會做的情報搜集工作。

曹操終於發動軍隊,駐屯長社(今河南縣長葛縣)的張遼軍,似乎是曹操的先鋒部隊。該來的終於來了。

「終於來了!孔明,拜託你了!」劉備聳著肩。

「是的……」

孔明又點頭。他早在兩天前就知道張遼的軍隊出發了,因為甘海已急速通報。現也是該出手的時候了。

就在這個時候,劉表去世了。

這些年來,劉表的健康一直不好,時常卧病在床,但也沒顯得病重,聽以,病情惡化還是有點突然。

景升公病危!

在漢津的劉琦也聽到這個消息。

劉琦急忙趕回襄陽,他在漢津召集黃祖舊部眾,如今已是擁有兵力的太守,無須擔心被弟弟那派人殺害。他率領二千精兵,回來探望父親的病情。

襄陽的劉琮派見狀相當驚愕。病篤的劉表要是對長子說一句「以後就交給你了」,那事情就麻煩了。因此,當劉琦才剛到襄陽,要求見父親之面時,張允立即趕到他下榻之處說:「將軍派遣太守您去江夏,是因為那個地方很重要。如果太守會見了將軍,將軍恐將因太守放棄職責而動氣,導致病情惡化。為孝道之故,請太守三思,立即返回江夏,才是人子之道。」

擺明了不允許劉琦和劉表會面。

「好,你們不讓我會面,我也自有打算。」

劉琦也不甘示弱,就下令二千名兵卒駐屯在邸館四周。

張允匆忙趕回,在劉表府四周嚴加戒備,因為憑劉琦的實力有可能強行入內。

當晚,諸葛孔明悄悄拜訪劉琦。

「請太守速回,曹操已經發兵,襄陽不久恐將面目全非。請太守返回漢津觀察形勢。也許我們兩軍可以合併。太守顧念父親的病情而趕回襄陽的事,萬人共睹。張允等人為一己之私拒太守於外,也是萬人皆知的事。既然眾人肯定了太守的孝道,這不就夠了嗎?」孔明說着,眼睛浮着淚光。

「我懂了。明天早上我就回漢津。請代我向豫州牧問安。」劉琦說。

在這個地方,劉備時被以昔日曹操授予的官名豫州牧或左將軍相稱。

翌日,劉表咽下最後一口氣。襄陽高階人員決定暫時不發表。但是,幾乎所有襄陽城人當天都知道荊州主子已經病故。劉琦也聽到父親的死訊,決定暫時不返回漢津。

蔡瑁、張允、傅巽,以及竟陵太守蒯越都趕回襄陽,聚首協商,決定依照既定方案,擁次子劉琮為繼任的荊州牧。

「那,江夏太守怎麼辦?」

這是最大的問題。

「他現在也掌有兵力。」

「恐怕不容易把他趕出去。」

「沒想到他會這麼快就召集到兵源。」

「的確料想不到。」

「不處理不行。我看就封他為侯,如何?」

「就懷柔他吧。不這麼做也不行。」

「萬一他權力坐大,威脅到荊州那可不好。」

「還是封侯吧。」

商議之下,便以劉琮封劉琦為侯的方式,命令使者持侯爵印綬去見劉琦。

「把盒子打開!」劉琦命令使者。

按說使者奉荊州牧敕命而來,身為臣下必須下跪受命,但劉琦仍一屁股坐在床上,一點也沒有起來的意思,反而令使者不知所措,只好顫抖着手打開盒子,裏面裝着印和綬。

「拿到這邊來!」

使者聽劉琦這麼說,就兩手捧著開啟的盒子向前走去。

「無禮的東西,跪下!」劉琦喝道。

這擺明不承認劉琮是荊州主君,使者一旦下跪就有辱主命,他在劉琦面前下跪,等於是主子劉琮下跪。因此,使者進入劉琦住處后,一直站立不行拜禮,而劉琦則坐在床上不動。但此種緊張的平衡卻被劉琦這一喝給破解了。

「是……」

使者似乎兩腳發軟,當場跌坐在椅上,雖然不是跪着,但樣子有點像,總算不用跪着捧那個盒子。

「這是什麼東西?」

劉琦故意問道。登門之際使者已事先通報侯爵印綬的事了。

「是印綬……封侯的……」使者小聲說。

「混賬!」

劉琦終於下床,傲然地走到被嚇壞了的使者身邊,拿起盒中的印綬,用力摔到地上,用腳踩踏,然後對它吐口水。

「你回去把這個情形原原本本地告訴劉琮!」劉琦說完就轉身離去,不曾回頭。

雖然比預計的時間延了兩天,劉琦在印綬事件的翌日清晨就離開襄陽館邸。

這一陣子,荊州牧府邸正在召開重要會議。

第一個議題是關於劉表的葬禮。不過,這幾乎沒什麼問題。接下來,則是討論有關曹操的先鋒張遼已經自長社發兵,于禁的軍隊也隨後離開駐屯地潁陰的消息,曹操軍指向荊州,是再明顯不過了。

新任荊州牧劉琮,尚未滿二十歲,會議當中幾乎不曾發言。傅巽的意見最多,但他事先已經和蔡瑁、張允、蒯越等人說好了,因此可以說是代表他們這一夥的意見。

「曹操擁立天子,如果咱們背叛他,就變成逆賊。咱們荊州從先代即接受漢朝的節義,豈可抵抗王師?」

「即使想抵抗,憑荊州之力要抵擋中原大軍,可謂難上加難。」

所有的意見,都認為應該向身負天子聖威的曹操投降,分歧之處只在於如何處理劉備。

問題重點在於是否應該事先告知劉備要投降曹操的事。

有很多人認為,劉備只是客將,沒有必要將荊州所有的決定都告訴他。但也有人認為,如果不轉告劉備投降的事,劉備可能會迎擊曹操軍,曹操勢必認為劉備是荊州陣營的人,而懷疑這邊的誠意。後者基於這個理由反對上述的意見。

「我們不妨在向曹操致達投降之意時,順便告訴他我們沒有自信能夠說服客將劉備放棄主戰論,劉備的事可以任憑他處置。」

張允提出這個建議,幾乎獲得全員贊同。於是,便決定採取棄劉備於不顧的投降方針。

「希望與會的諸位,不要對外泄露這個決定。」

蔡瑁正在特別叮嚀之際,突然有急報說:「江夏太守劉琦離開邸館,出南門,正在南下當中。」

「太好、太好了!我原本最擔心的是江夏太守和劉備連手,現在劉琦既然回南方的任地,那就沒什麼好擔心了。」張允說着,頻頻點頭。

征討荊州,也是曹操親自指揮軍隊的。

建安十三年,荊楚傲而不臣。

曹操之子、頗負文名的曹植也從軍,在他的《述征賦》中,以上述的句子作為開頭。

如同文中提到的荊、楚二字,曹操預定拔下襄陽,進軍長江,然後壓迫東方的吳,迫其投降,如此天下便大致統一了。剩下的益州劉璋只是小政權,而且缺乏決斷力更是眾所皆知,隨時都可以處理掉。

就在展開南征的六個月前,漢室廢除三公之制,改置丞相與御史大夫。本來漢初系以丞相和其副官御史大夫,以及統率三軍的太尉三人為三公;至西漢末年,則以大司馬、大司徒、大司空為三公;東漢時去掉「大」字,稱司徒、司空、司馬為三公,繼而將司馬改稱為太尉。

此次則廢除為時已久的制度,建立全新的體制,雖然沿襲漢初三公中的丞相和御史大夫的官名,其實是曹操搞個人的*。他自己擔任丞相,御史大夫只是丞相副官,曹操南征之際,任命郗慮擔當此職負責留守。軍權當然由曹操掌握,根本無須太尉這個職位。

於是,漢王朝所有權力完全落入丞相曹操之手。在動員南征前夕,曹操處死太中大夫(宮廷顧問)孔融。孔融是才子,也是孔子二十代孫子,正所謂名門出身,寫得一手好文章,名列「建安七子」之一。他也許因為看不起曹操乃宦官養子之子的出身,經常予以嘲笑。

有一年兵糧不足,曹操發佈禁酒令,理由是「酒為亡國之本」。為此,孔融曾寫信嘲笑曹操說:「亡國的不只是酒而已。夏與殷因婦人而亡,魯則過分尊崇儒學而衰。所以,應該禁止男女結婚和儒學。」

此外,孔融曾上書朝廷說:「根據古代王畿之制,國都周圍千里之內不宜封建諸侯,如今亦應遵循此制。」

曹操在五年後成為領地接近國都的魏公,繼而成為魏王。孔融似乎早就看穿他的計謀,想加以阻止。

由孔融反對禁酒令的事可以得知,他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的人。他以孔子的後裔自豪,據說曾經在酒席上說,孔子的家系勝過漢皇室的劉氏。曹操有太多借口可以斬除孔融。甫獲任命御史大夫的郗慮教唆一名叫路粹的人告發孔融,然後予以逮捕,並立即處死。孔融的妻、子也全遭殺害。

將孔子的子孫處死,令眾人極為震驚。曹操想藉此提高自己的權威,利用恐怖政策*反曹聲浪。選在南征前夕處死孔融,等於是用它作為出陣的血祭。

九月,曹操抵達新野,本來劉備軍隊駐屯此地,但基於鞏固襄陽的理由,將兵撤至樊城。

樊城和襄陽極為接近,中間僅隔漢水。新野約在漢水之線往北六十公里處,荊州方面在曹操抵達新野時投降。使者為不讓樊城的人知道此事,渡河地點故意選在偏東之處。

投降之事嚴加保密,只有襄陽最高階層知曉。但,諸葛孔明透過甘海,得以知道這件機密。甘海的情報網已經打入荊州牧府邸的傭人中。孔明卻將此事藏在胸中,甚至沒告知劉備,他認為此事最好到最後關頭才說出。

然而,劉備也知道了。並非有人告知這個情報,他直覺以為劉琮會投降,並棄置樊城。

「卧龍先生,我看我們不逃不行了,研究看看該怎麼逃。」劉備叫孔明來,告訴他自己的想法。

「兩天前,亮聽說荊州使者在新野投降,剛剛才渡過漢水,回到襄陽。曹操為一口氣攻克襄陽,正在等待後續的輜重。整頓好態勢之後,勢必自新野發兵。時間大概在三天之後。」孔明以專業性口吻說道。

「哦?先生已經知道了!」

「甘海告訴亮的。」

「先生果然……」

「明天我們渡過漢水吧。」

孔明攤開預備好的地圖。

「那,襄陽呢?」

「攻擊劉琮,接收荊州之兵。」

「這……」劉備眨着眼睛。

「又不忍心?」

「是的。景升公晚年每次見面都握着我的手,老淚縱橫地說『往後拜託你了!』我怎能攻打他的兒子劉琮呢?是啊,我是不忍心啊。」

「說是劉琮,其實是荊州那些頭頭,那批人可是要置將軍於死地啊。他們故意不告知投降的事,將軍大有理由攻打他們。」

「如果我是荊州人,會認為荊州比天下還重要,可能也會做出同樣的事。我並不恨他們……別管襄陽了,早早逃走吧。」

「好吧,既然不攻襄陽,那就進城吧。」

「進城做什麼?何苦多此一舉?」

「我們被棄置不顧,但是,襄陽裏面也有人反對投降,我們豈可棄他們於不顧?」

「要帶他們走嗎?」

「不是應該如此嗎?」

「也對。……棄置伊籍等人不顧,也真不忍心。」

劉備點頭。如果將主張強硬對抗曹操而聞名的伊籍留在襄陽,他極可能會遭處死。曹操殺害孔融一事,已全國皆知。

「不止伊籍,還有霍峻、劉邕等人。」

「嗯,那我們就準備吧。」

「這之前,我們先安排好逃走的途徑。」

孔明手持竹棒,指著攤放在桌上地圖的某一點。劉備也彎著腰細瞧地圖。

「這裏是襄陽。有兩條路可出南方:一條路是,一直線南下,經編縣、當陽縣,抵江陵;另一條路則沿着漢水,稍偏東南,經若阝縣、漢津,然後出夏口。」

孔明說到這兒才喘一口氣。

年輕的劉琮臉色蒼白地坐在府邸中,身體不住地顫抖。

「我們要見荊州主君!」

「御曹司請出來,我們有事請教!」

一些武將騎馬奔繞襄陽市街,並大聲喊叫要劉琮出面。

「真的向孟德投降了嗎?」

「為什麼不通知我們?!告訴我們實際的情形!」

騎士們不僅對府邸叫囂,還繞着城內平治,城內的百姓還不知主子投降這件秘密,騎士們似乎想讓大家知道。

「怎麼辦?」劉琮問舅父蔡瑁。

「暫時不動,不要讓他們的挑釁得逞。」蔡瑁表情嚴肅。

從外頭回來的傅巽,激動地說:「在街道到處叫囂的,不只是玄德麾下的人,還混雜着襄陽的群眾。」

「是伊籍的部下嗎?」蔡瑁問。

「好像還不止。」

「趕快躲起來!再不走丞相的軍隊就要來了。」

「對!我們應該迎接王師。」

如今對荊州牧府邸眾人而言,曹操簡直成了救世主。

劉備來到襄陽城外劉表墳墓前,放聲大哭:「景升公啊!我讓荊州變成這個樣子,真是對不起!」

劉備在襄陽足足停留一天,許多人跟從劉備軍南下。

以前荊州是亂世的樂園,雖然被包圍數次,卻不曾淪為戰場。孫堅的包圍最為嚴重,但他在峴山斃命,部眾便解圍南歸。對荊州人來說,這已經是陳年往事了。渴望和平的人從全國各地彙集於此。孔明一家人也是其中一分子。雖說什麼樣的人都有,但都屬離鄉背井,所以不乏充滿自由氣息的人。他們最痛恨暴君。

曹操殺害孔融,的確令眾人心生畏懼,但在另一方面,他也覺悟勢將大失人望。當時的中國人毫無條件地尊奉孔子為至聖,將他的子孫斬首,無疑是大逆不道的魔鬼行徑。

「我不要活在魔鬼的統治之下,反正荊州也不是我的故鄉。」

有這種想法的人,紛紛跟隨劉備軍隊南下。劉備要是不稍停留就穿過襄陽,便不會有這麼多人跟隨他了。整整一天的宣傳活動,使人數大為增加。

過襄陽,諸葛亮曰:先主攻琮,可有荊州。先主曰:吾不忍。乃駐馬呼琮。琮懼不能起。琮左右及荊州之人多歸先主。當陽到此,眾十餘萬,輜重數千輛,日行僅十餘里。

《三國志·蜀書·先主傳》如此記述事情的經過。劉備穿過襄陽,暴露出劉琮的暗弱。有不少人對新任荊州牧失望,轉而跟隨劉備。

當時一里約四百多米,一天行程才僅十里左右。穿過襄陽以後,仍有不少人從各地加入軍中。當地的人離不開土地,但外來的百姓大多想依靠劉備。因為他們是外地人,沒辦法住在襄陽這種都會中,幾乎都棲身於郊外。

劉備選擇去當陽的道路,意味着要朝往江陵。曹操得知劉備想去江陵,立即下令:「趕快率領輕騎追擊!」

劉備雖然領眾十餘萬,但這些人幾乎都非戰鬥人員。曹操心想只要用五千騎精銳便可擊破。

曹操的目標也是江陵,他知道江陵儲存極多的兵器和糧食。曹操乃大軍遠征,無法攜帶所有東西進軍,只能採取在所到之處籌措武器、糧食的原則。長江中游物資儲備最多的地方,是夏口和江陵。從襄陽南下的兩條路,其終點分別是夏口和江陵。但,夏口這一陣子因孫權*黃祖之戰而告荒廢,東吳不僅將物資,連百姓也都一起帶走。對就地籌措物資的曹操來說,夏口已無利用價值,所以,一開始就將目標指向江陵。要是讓劉備早一步抵達江陵,取走物資,那麻煩可大了。

曹操嚴令部眾務必在劉備軍抵達江陵之前將其殲滅。舍輜重、著輕裝的精騎採取強行軍。

一日一夜,行三百餘里。

亦即日以繼夜地平治一百數十公里。相對的,劉備軍攜家帶眷,一天僅走五公里左右,很快就被追上了。

地點是當陽的長坂。

曹操的騎兵隊平治而至,只見沙塵滾滾。劉備等人在長坂的丘陵上看到此景。

「卧龍先生,莫非要把這批人……」劉備說到這兒便止住了。

「曹操曾在徐州大屠殺,」孔明說,「亮小時候親眼目睹。不過,此後曹操未曾做過相同的行徑。那時候,他父親被殺,使他充滿憤恨。也許那是他的本性。但如今他想得天下,儘管殺了孔融,卻未敢殺百姓。請主公安心。」

「也許吧,但願如此。」劉備嘆道。

剛剛劉備其實是想詰問孔明:「莫非你是想造成曹操軍的錯覺,才聚集這麼多百姓?」曹操軍面對十餘萬幾乎全非戰鬥人員的百姓,勢必一時找不到劉備的戰鬥部隊。這對劉備這邊是有利的,他們可以藏在群眾中,伺機逃離至預定的地點。孔明看到曹操軍帶起的沙塵,就向戰鬥部隊明示該定點:「斜向東,然後改變方向,朝往漢水,在漢津會合。關羽率領的水師和劉琦的軍隊會在那兒等候。」

此事孔明早已出示地圖,向劉備說明過了,只不過沒提及聚集百姓的事。

要是他告訴劉備,聚集百姓是為了障眼法,躲在當中以變換方向,劉備一定會說「我不忍心這麼做」。孔明其實很欣賞劉備這點,反倒他本人卻是較冷靜的現實主義者。如今他才恭謹地向劉備做事後解釋。

志在天下的曹操,當不會令十餘萬百姓受飢。南下當陽,即到江陵,曹操必定會帶他們去,並將江陵儲備的糧食一半分配給他們。這些百姓也將削弱曹操的力量。

「也許利用百姓不是仁者該做的事。亮對他們心有虧欠,為此亮將妻子留在百姓群中,將百姓之苦視為自己之苦。亮告訴妻子此事時,她也鼓勵亮這麼做。」諸葛孔明說。

張飛、趙雲、糜竺、簡雍、孫乾諸將都在,唯獨關羽不見蹤影,他早已悄悄率領水師下漢水了。諸將當中突然有人嘆起氣來。

「我的想法也一樣,」過一會兒,劉備才說,「本來我也將妻子安置在特別車子上,但昨天決定將她們留在百姓群中。」

「哦?!」

孔明難得如此訝異,他凝視着劉玄德。

「左將軍識得亮的用心?」孔明小聲說着,聲如嘆氣。

「卧龍先生豈能獨獨漏過一件事不談?其實我昨天已察覺到,這件事在此次作戰是不可或缺的。」

「原來……」

孔明的聲音幾乎聽不到。他打心底覺得選擇此人當主君,委實是件幸福的事。

「總算要打仗了。我殿後吧!」

張飛吐一口口水在手上,緊握著長矛。

劉備軍一如預定計劃移動。曹操軍似乎沒料到對方會傾全軍斜向撤走。

「不要深追!」

隊長覺得事情不太對勁。他的任務是攔截劉備軍,不讓他們早一步抵達江陵。既然劉備軍向東撤走,就無法到江陵,作為追擊軍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他想起曹操的叮嚀:「劉備會耍詐。想出詐術的是諸葛孔明,務必注意不要中了詐術。」

對方的陣營中,有一位連大戰略家曹操都畏懼三分的參謀。如果深追,說不定會中了曹操一再提醒的詐術。雖然曹操軍是一支具壓倒性優勢的精銳部隊,但終究有所顧忌。

劉備軍乍看似乎四處逃竄,仔細觀察,不難發覺其實相當有秩序,即使有部分顯得慌亂,也不至於全面擴散開來,他們已被教導應撤往哪個方向。整體的動向一直很收斂、有序。

統率殿軍的張飛,戰術更值得稱道。己方軍逃走之際,殿後的軍隊任務極為重要,必須打到己方有足夠的時間撤走,而且自己也必須撤得掉。確定全軍大致已撤往預定的方向之後,張飛就大字擺開,立在長坂橋上,橫著長矛,大聲喝道:「我就是張翼德!放馬過來!看是你死還是我活!」

其聲震天,曹操軍一時被嚇住了。翼德是張飛的字。

張飛的聲勢令曹操軍愣住約數分鐘之久,僅數分鐘的時間,就大有助於撤走的一方。曹操軍定下心開始移動時,劉備軍已經進入安全範圍。

「回來,不要追了!」

長坂橋的曹操軍部隊接獲命令,戰鬥終告結束。面對劉備留下的數萬群眾,一下子多了偌大的重擔,部隊長不知該如何是好。

劉備軍前往漢津。孔明教劉琦不要越過漢津南下,為的是要在此地會兵。如果曹操軍追至此地,就會被萬餘名劉琦軍和昨日深夜抵達的關羽水軍所包圍。

「都到齊了嗎?伊籍也在啊!簡雍、劉邕……」孫乾確定將領是否平安。

「子龍不在!」

「我們在丘嶺上時,他還在啊!」

「我看到他直往敵方奔去。」

「會不會降敵了?」

「畢竟……」

「混賬話!子龍怎麼可能背叛我!」

劉備怒瞪孫乾等人。

「那我們就朝夏口出發吧。」孔明以開朗的口吻說。

孔明一開始就把夏口定為終點站。夏口城鎮雖然因戰亂而荒廢,但就未來而計,它的位置是有利的。孔明打算與孫權結盟,如果現在讓曹操大勝,孔明的夢想將會落空。為實現夢想,劉備必須與孫權結盟。比起江陵,夏口距離孫權的勢力範圍較近。

就在他們準備出發的當兒,有人喊道:「喂!子龍回來啰!」

「唷!還帶了兩輛車回來……」

兩輛罩着車篷的車子停在劉備等人面前。接着,車篷打開,一名抱着幼兒的婦人走下來。

「哦……」

眾人一齊出聲音。原來是劉備之妻甘夫人,及其子阿斗(劉禪)。

接下來,又有一名女性下車,諸葛孔明快步向前奔去。

「阿綬!」

這人正是孔明留在群眾當中的妻子。

「子龍閣下……」

綬輕轉過頭,露出微笑,屈身致謝。原來趙雲聽說劉備和孔明都把家人留在群眾當中,便回頭去救她們出來。

「請婦女上船!」關羽撥弄髯須說道。

雖然敗撤至此,劉備的軍眾還很開朗,毋寧說是喜悅。就連一向嚴肅的關羽亦從長須中露出白齒,展開笑顏。

正當出發之際,西方突然傳來馬蹄聲。在人馬接近到可以判別容貌時,眾人叫道:「是元直!」

原來是孔明的摯友徐庶。

孔明一直惦念著徐庶,事先曾派人至隆中告知此次的計劃,因為事關眾人,不能說出明確的日期。孔*想他們通過襄陽時所引起的騷動,勢必傳至隆中,徐庶必定會追上來。劉備軍帶着為數龐大的百姓,移動甚慢,應該可以立即追上,但卻遲遲不見徐庶的蹤影。

「總算來了。」

孔明露出微笑,邁步向前走去。但是,看到從馬上跳下來的徐庶的表情,孔明的微笑消失了。徐庶緊繃着臉,眼神嚴肅。

徐庶直向孔明奔去,孔明張開雙手,接住徐庶的身子。孔明的肩頭濡濕了,因為徐庶正抱着他號泣。

「和你一起擁戴玄德將軍,輔佐將軍完成天下大業,是我衷心的夙願。」徐庶身子松離孔明,指著自己的胸口說,「可是,曹操卻劫走家慈!我的方寸已亂,沒法和你共襄盛舉,我是來告別的。」

「沒想到居然……這樣也好,你就陪在令堂身邊,曹公也有識人之眼的。」

孔明雙手搭在徐庶兩肩上。曹操抓徐庶之母當人質,強迫徐庶為他效勞。

「和你相別,真是難受啊!」聲音句句出自肺腑。

「一旦天下統一,歸於和平,我會回隆中隱居……元直,我們隆中相會了。」孔明雙手自徐庶肩頭放下,緊緊握住徐庶的手。

不久,徐庶放開雙手,向他的馬跑去,邊跑邊號泣,哭聲隨着馬蹄聲在塵沙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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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孔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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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如魚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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