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副局長老張,這幾天活動得頗有成效。所謂有成效有二:一、他親口聽部里某位副部長的秘書講,關於局裏的變動,一切都還沒有定,只是新來的部長有這種想法,部長會議和部黨組會議,都還沒有正式討論過。這位副部長的秘書,與老張是好朋友,看來不會說假話。副部長的秘書雖然只是處級,老張是副局長;秘書是個小年輕,老張年齡比他大一大把;但自從在一次會議上結識以後,老張每到部里去,都去看人家,坐在人家面前,說話的態度與分寸都很注意,像下級見了上級一樣謙虛。弄得這位小秘書很感動,對老張另眼相看。逢年過節,老張也到小秘書家裏去看一看,隨便帶些隨意東西。老張認為,官場就是這樣,不能看不清形勢,人家雖然職務小,但占的地形有利;就像流水,人家占的地勢高,雖然水小,到了關鍵時候,可以「嘩」地一下流下來;你水雖然多,但在低洼地,到時候干著急排泄不出來。在單位與正局長老袁可以頂撞,但見了這位小秘書卻得尊重。這樣的朋友結交得越多越好。有時他想見副部長,只要給小秘書掛個電話,小秘書第二天就予以安排;別的什麼人哪怕是老袁等,想見副部長得排好幾天的隊。這就是人家人小能辦大事,不尊重人家尊重誰?老張在京郊有個基地縣,與那個縣的縣委書記是莫逆之交。這個縣有個山清水秀的水庫,不少有名的人到那裏垂釣。按說按老張的地位,是沒有資格到那裏垂釣的,但因為他與縣委書記好,就可以把車子開到水庫邊。逢到星期天,老張就常拉小秘書和他的愛人、孩子一塊去釣魚。釣魚是假,誰對釣魚也沒有大的興趣,只是出去散散心罷了,在水邊的草地上玩一會,看看山看看水,逗逗孩子,然後在縣上的「友誼賓館」吃上一頓甲魚,下午就開車回來了。小秘書看到老張一大把年紀,為他一家跑前跑后,臨分別的時候,常常緊拉一下老張的手。有這一下緊拉,千言萬語都不用說了,老張看着小秘書,也很感動,有時眼睛都想濕潤。這才是真誠的友誼。自從聽到新部長到任,單位機構要大變的消息,所有的局長都著了慌,在搞穿梭外交。老張搞外交第一個想起的,就是小秘書。於是這個星期天,又拉小秘書一家去釣魚,還特地將單位唯一的一部豪華「公爵」車開上。但在整個釣魚和吃飯過程中,老張仍是和小秘書談些別的,說說笑笑,單位要變動的事一句沒提,似乎這次也純粹就是玩,沒有別的目的。但沒提人家也知道是怎麼回事,如果智寧引氏,不明進理,人家也當不了部長的秘書。你不提,是對人家智力的尊重,人家覺得與你交朋友不失風度;如果提了,當面說許多話,反倒把兩人的關係搞庸俗了。上次在副局長老王家喝酒,酒後失態,老張說了一句明顯的話,似乎老工就對他有些看下起。從此接受教訓,不再那麼莽撞。當天釣完魚;下午就高高興興回來了。老張坐在司機旁邊的前座上,抱着已經睡熟的小秘書的小女兒。第二天下午,小秘書就通過保密電話給他打了一個專線,電話中告訴他,他已將一些事私下給副部長說了,看副部長的意思,也不大同意新部長動作太大哩,說一個單位八個局長,一下動匕個,也不利於單位的穩定吧?老張聽了這個電話,心馬上放回肚子裏,一股股高興往腦門上沖,忙對着電話說:

「謝謝,謝謝,謝謝你小周!」

倒是小秘書不大在意,只是笑了兩聲,就掛上了電話。小周為什麼笑?是笑他的驚慌失措和失態嗎?老張又想了半天。但看來天不像大家謠傳的那樣要翻,老張並沒有變成一條放到案板上讓人剁巴的魚,這就叫人愉快。這是一。二、為了預防萬一,他還給自己找了一個退路,免得真被人家端了老窩,自己沒個退的地方,那才狼狽和尷尬。找好退路,萬一被人端了老窩,第二天就有去的地方,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也另有一番威風,就怕此處不留你,你立即變成一堆處理的大白菜,馬上被人看不起。他當初在高級黨校學習時,和一個禿頭同室,禿頭當時在北京市一個局當副局長。當時禿頭正在掉頭髮,老張也正在掉頭髮,兩人為了共同尋找治禿頭的辦法,沒少一塊坐車跑,後來成了莫逆之交。後來改革開放,這位禿頭大發,不當副局長了。去辦公司,沒想到公司居然辦成了,幾年下來,成了一個經常山入國際飯店和長城飯店的總經理;據說公司資產有幾千萬,和西歐好幾個國家有聯繫;出門一輛「平治」專車。旁邊坐一個抹藍眼圈的秘書小姐。禿頭髮跡以後,請老張在建國飯店吃過一次飯。看了禿頭的豪華舒坦生活,老張直眨巴眼,再打量自己身上有些皺巴的西服,就感到自慚形穢,覺得自己這個副局長當得真沒勁頭。人家身邊整天坐的是漂亮小妞,自己身邊整天坐的是老袁,整天還得跟他鬥心眼。以後禿頭托老張搞過幾次物資,老張痛快地給搞了。禿頭對老張也很大方。一次又在一起吃飯,老張開玩笑說:「老禿,看你生活我很羨慕,我也到你那裏去當兵得了!」

禿頭馬上笑着說:「可以,來吧,給你一個副總經理,也給你配一個秘書!」

當時也就是開開玩笑,現在老張真遇到了困難,遇到被人端窩的危險,這時就真想起了禿頭,真想把他那裏當了退路。老了老了,到公司混兩年,去掙些錢倒也不錯。何況么司沒有到六卜非下不可的規定。於是就抽機會先給禿頭打了一個電話,又坐車親自去了一趟。禿頭還是很夠朋友。開始禿頭以為老張又開玩笑,也打哈哈;後來見老張很嚴肅,是真的,他也嚴肅起來,不過嚴肅起來也很夠朋友,想了一下說:「可以,你要真想來的話。現在治理整頓,公司遇到些麻煩,但還不多一個副總經理,你有領導經驗,說不定你一來,公司倒搞好了呢!」

這是朋友說的話。老張聽后很感動,當時打了禿頭一拳。有了小秘書一段話,有了禿頭這個退路,進能攻退能守,老張就顯得從容和自如多了,就準備靜下心來與老袁鬥上一牌。老袁他是看不起的,粘粘糊糊,講話羅里羅嗦,沒個能力,他怎麼能當局長?他要能當局長,全國人民都可以當局長,部里早應該給他換下來。當然,老袁是局長,老張是常務副局長,老張又比老袁小三歲,如果耐心等待,到老袁該退的時候,老張也能把個局長等到自己手上。但這樣的事如何等得?看他那不順眼的樣子,還得在自己脖子上騎好幾年,想想都心裏彆扭,於是就糾集一幫人,主要是老王,有時帶上老趙老李,故意與老袁搗蛋,幾年都讓老袁心裏不愉快。雖然一下還難以將他轟走,看着他不痛快,心裏也舒坦一些。但老張萬萬沒有想到,事情發展會出現變故,新部長一上任,會出現這樣局面,局裏要大改組,而且是老袁留下,其他人滾蛋。於是老張就覺得新部長也無眼,是個平庸的人。平庸的人,才看得上平庸的人。老張無了後顧之憂之後,於是就決心再糾集幫力量,去跟老袁鬥爭。斗贏斗不贏,起碼是為了公平和正義。想到糾集力量,老張首先想起了老王。過去兩人是老聯盟。但這次風波起來,老王似乎對老張有些意見,為上下活動沒有帶上他。這時老張又怪老王有點小心眼。你自己笨嘴拙舌,只會心裏辦事,沒有活動能力,到頭來能怪誰?各人所結交的關係都很微妙,這是一條線,不是一輛汽車,如何能帶得了人?如老張和小秘書的關係,就是兩個人之間的關係,只有兩個人加上人家老婆孩子,人家才跟你去釣魚,如這時加上一個老王,大家在一起都會不自在,或者人家索性就不去,還如何辦事情?再如禿頭,一個人去找他,人家滿口答應,如再加一個老王,那個瘦猴萎縮樣子,人家認都不認識,如何能答應?說不定連老張也跟着吃掛落。所以老張覺得老王小心眼,亂攀扯別人。何況你老王心裏聰明,就該明白一個事理,享福的時候,大家都是朋友;一到困難時候,還是刮大風賣門神,各人招呼各人的攤。在這種自我克服困難的前提下,才能講聯盟。當然,由於過去是老朋友,現在老朋友一時犯渾,老張和他也不必計較。何況老張也有老張不對的地方,人家有病住院好幾天,自己都沒去看,這就說不過去。於是在一天晚上,老張就坐車到醫院去了一趟。誰知這時老王已經出院了,老張撲了個空。老張接着想到老王家裏去,但這已失去了人家住院時看望的意義。站在醫院台階上,老張有些後悔,前幾天應該抽空來一趟。朋友交情也是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過去沒來看,現在到家裏看,反倒鬧得雙方拘束,不好意思。於是老張就決定索性不看到底,何時見面打個哈哈也就過去了。坐車回到自己家,夜裏躺在老婆身邊,就開始集中精力考慮如何對付老袁,如何糾集一切可以糾集的力量。把其他六個副局長考慮個遍,沒有一個可以完全放心的。於是就苦惱不已,到第二天早上還愁眉不展。上午上班到單位,在二樓樓道里碰到大炮老方,看到他正急急忙忙綳著臉往廁所走,老張不由心裏一動。聽說由於老袁過於不講交情,這個大炮對老袁也有意見,何不首先糾集他,讓他在這場鬥爭中打個頭炮,試試深淺。打中了是大家的福氣,沒打中老張也不損失什麼,本來就與老方不一派,損失也是別人的。於是就想弄個當讓老方上上。等老方從廁所出來,老張便在樓道里攔住他,請他到自己辦公室坐一坐。老方這兩天有些拉肚子,加上心情不舒暢,情緒很不好。從廁所出來,見老張攔他,吃了一驚。過去他與老張只是在會上交鋒,下邊沒有什麼交往。自單位出現風波,他準備反對老袁之後,也曾試圖重新組織戰線,去醫院拉過老王;誰知老王也有變化,認為他現在的對手不是老袁,而是自己過去的同盟老張。情況這麼複雜,變化又這麼快,這統一戰線就沒有組織成。既然組不成戰線,老方就準備單槍匹馬與老袁干一場,但苦於找不到方式;現在見老張攔他,不知他又要搞什麼名堂。聽他過去的同盟老王講,他很不是東西,也得提高警惕哩。但人家既然請自己,自己也不好不去坐一坐,那樣顯得太小氣,沒有氣度,於是就走進老張的辦公室。老張是常務副局長,屋裏就有空調,老方是一般副局長,屋裏就沒有空調;老方一進老張的屋。立即感覺很涼快。老張將門關上后,又從抽屜拿出一個檀木扇遞給他。老方拿着扇子搖了兩下,老張開始在另一沙發上嘆氣。嘆了一陣氣說:「咱們都要下去了……這個老袁,原來這麼六親不認,要把咱們連窩端。我們七個人全都對不住他?聽說部里倒不是要打倒一大片,全是老袁的主意!」

又說:「像我這樣的,過去與他搗蛋,把我踢下去,我心甘情願;我就是為老方你鳴不平。你過去為他拉馬墜蹬,墊了不少台階,現在也要一腳踢開,這就叫人看着不公!」

又說:「過去不知道,這次通過這件事,我才知道老袁人品有問題。看着一副忠厚樣子,原來心底這麼骯髒!我就贊成老方你這樣的為人,我們過去吵過架,但我不忌恨你,因為那是在會上,是明著來,有什麼攤在桌面上;這個老袁,當面不說什麼,背後卻給你一刀子。背後給刀子誰受得了?」

又說:「我苦於沒有路子,我要有路子,與部里的領導說得上話,早寫個材料遞上去,讓部里領導也知道知道他們選定的接班人!老袁沒有問題嗎?他一個月喝六瓶『五糧液』,哪裏來的?還不是以權謀私?家裏的擺設、用度,和他的工資能對得上?聽說還準備把女婿送出國,人家認他女婿是誰,還不是他在中間搞的?另外,他作風上肯定也不會太乾淨。和個打字員,天天擠眉弄眼的,當是誰看不見?中午午睡時候,打字員不敲門就進他的屋,關係不到一定程度,一個局長,一個打字員,能這麼隨便?」

接着又嘆氣:「算了,不說了,說也是白說,我要像老方你,我早反映到部長那裏!」

老張講話時,老方一直在聽,其中有人耳的,也有不入耳的,聽到最後,老方瞪了眼睛:「我反映部長,你怎麼不反映部長?老張,你別拿我當傻子,弄個當讓我上!你是常務副局長,還找不到部長,我能找到部長?你這不是讓我碰釘子?」

老張忙搖手:「老方想到哪裏去了?我可不是讓你去碰釘子,部長看咱哪裏算個人,你我都摸不著部長;我是說,嫂子不是跟××副部長的兒媳在一個圖書室,何不通過她轉給部長?」

老方又要瞪眼睛,老張忙又說:「當然,這樣做也許不好,老兄你光明磊落,不屑於這樣做,可老袁背後都給咱刀子,咱為何不也這麼走一遭?現在的社會,有時走這條路子,比走光明正大的路子還迅速有效呢!」

老方馬上站起來:「老張你這是胡扯淡,要走你走,我不走,我過去跟你吵架還是沒錯,你這是不安好心,唆著黑狗咬羊蛋!」

然後氣沖衝出了屋,把老張尷到了屋裏。

但等晚上回到家,躺在老婆身邊,老方又想起老張的一番話。這人肯定不是好人,心肯定不是好心,但主意還是好主意,值得一試。反正自己也想打老袁一下,苦於找不到方式,現在借壞人的方式,打另一個壞人一下,也沒什麼不可。於是把老婆推醒,將這事與她商量。以前通過這條路子,老婆給他通過不少消息。別看老方一副低矮樣子,老婆卻對他很好;由於利害一致,老婆也樂於給他幫忙。但這次老婆卻有些猶豫,因為這幾天她與××副部長的兒媳婦鬧了些不快;兩個女人,整天在一個辦公室,免不了有磕磕碰碰的時候。於是就不想幫老方這忙。老方免不了對老婆做些思想工作,曉以利害,咱們雖然直,但還不能跟副部長的兒媳鬧彆扭。說了半天,才將老婆說通。第二天上班,老方老婆就開始籠絡人家兒媳婦。其實女人間還不好籠絡?老方老婆也就炸了幾條黃魚,中午邀請人家兒媳來一塊吃。吃着黃魚,兩個女人前隙盡釋,又成了兩個說說笑笑的好朋友。第三天,老方寫了一份材料,就通過人家兒媳婦轉給了某某副部長。

老方轉材料的消息傳到老張耳朵里,老張吃了一驚,也大喜過望;上次在他辦公室,老方對他發了一通脾氣,摔門而去,他以為老方識破了他的陰謀詭計;沒想到回頭老方又照了他的主意辦,這中間有什麼繞繞和名堂,老張就不得而知。但不管有什麼繞繞和名堂,他只要把炮彈打出去,就成了老張反攻的第一個戰役。

真是天遂人願,老張正要佈置第二個戰役,沒想到沒等他佈置,第二戰役也自動打響了。他從小秘書專線哪裏又聽到一個消息,副局長老趙,夥同老豐老劉,也整了老袁一份材料遞了上去。據說對老袁的攻擊,比老方的材料還猛烈,還擊中要點,其中涉及指示財務部門挪用公款,為某女人(可能是情婦)裝修房子的事。聽到這個消息,正好是禮拜六,老張興奮得一夜沒睡着,第二天就自己跑到郊區釣了一趟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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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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