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節

第08節

吃飯總歸是談戀愛的必需內容。每當關山盡興之後,他都要打個盹。豆芽菜就在一邊洗滌自己的褲子,收拾殘局。關山的盹打完之後,立刻就要吃東西。關山每一次都要喝雞蛋湯。他喝的那個貪饞樣子儼然是在撈救命稻草。豆芽菜難過地發現,關山的確是不愛吃回鍋肉,他酷愛喝雞蛋湯。如果豆芽菜也不想吃回鍋肉,關山寧願用回鍋肉去喂馬想福的狗。而雞蛋湯,關山卻從來都不給豆芽菜喝一口,連問都不會問一聲。大約他認

為,射出生命源泉只是男人他而不是女人豆芽菜。說起來真丟人,其實豆芽菜並不是要爭這一口雞蛋湯,是她覺得關山的行為太自私太荒誕太可笑了。

更可笑的是,吃完了飯之後,關山馬上就命令豆芽菜與他分手。關山認為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呆長了影響會不好。關山說我們來日方長嘛。關山說現在是我等待上海交通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關鍵時刻,我要在農村站好最後一班崗。關山從來不問豆芽菜是否願意。

最令豆芽菜有苦難言的還有:關山經常發生偉人式的叉腰動作。這愚蠢的動作無異於一盆冷水,可以無可救藥地澆滅豆芽菜火熱的激情和性的衝動。

小瓦是在豆芽菜與關山發生了第一次激情碰撞之後,來看望豆芽菜的。這時候的豆芽菜非常地驕橫。小瓦端著一碗新鮮豆腐出現在豆芽菜的門口,豆芽菜一看見小瓦就橫眉立眼地說:「滾!」

小瓦愣了。

豆芽菜再次唇紅齒白地說:「滾!」

冬瓜在一邊嘿嘿冷笑。冬瓜說:「小瓦,你就滾吧,你看了不少書,一定懂得『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句成語吧?」

豆芽菜卻還不懂得這句成語的意思,只是知道冬瓜不會有什麼好話。豆芽菜對冬瓜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程度。今天當着小瓦的面,豆芽菜就不想客氣了。冬瓜話音剛落,豆芽菜上去就括了冬瓜一記清脆的耳光。對不起,豆芽菜今天這是殺雞嚇猴,豆芽菜對整個世界都不客氣了。

冬瓜歷來是一個好學生,絕對聽毛主席的話,嚴格遵守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眾所周知毛主席說過第五不許打人和罵人,而豆芽菜卻公然地打了人!可憐的冬瓜,她的震驚有甚於疼痛,她捂著自己的臉蛋直打寒戰,說不出任何話來。

小瓦把他手中的一碗豆腐舉了起來,朝着豆芽菜的腳,狠狠砸了過去,之後轉身便走。豆芽菜的反應相當敏捷,她的愣怔僅僅只有一眨眼的工夫。一眨眼的工夫,豆芽菜就從豆腐的爛泥中拔腳出來,抓起了她們宿舍角落的一把鐮刀,朝小瓦追趕過去。

知青們沒有誰敢阻攔紅了眼的豆芽菜,只好大呼小叫:「小瓦快跑!小瓦快跑!」

小瓦本來走得很快,聽到大家的叫喊聲,他反倒停了下來。小瓦轉過身來,面對豆芽菜,冷冷地叉開了雙腿。小瓦難道是吃素的嗎?

具有兩條長腿善於奔跑的豆芽菜轉眼就來到了小瓦的面前,她揮舞鐮刀就砍人。小瓦躲閃了幾下,隨即用手握住了鐮刀的刀口。小瓦握著鐮刀,漸漸發力,自己割破了自己的皮膚,只見一線鮮血順着白亮的刀刃流了

出來。豆芽菜咬住自己的嘴唇,與小瓦僵持。小瓦行若無事地面對着豆芽菜,任自己的鮮血越來越快地流向豆芽菜緊握鐮刀的手。最後還是豆芽菜堅持不下去了,她叫嚷道:「鬆手啊!」

小瓦不但不鬆手,反而還在用力。

豆芽菜急得直跺腳,她說:「小瓦!是你做事太不清爽了知道不知道啊!我倒大霉的時候,你躲到哪裏去了?現在我的形勢大好了,你就送豆腐來了?你什麼東西!現在我不傻了,我知道你們的心裏盤算着什麼。哦,下放兩年多了,想巴結公社幹部儘快得到回城的指標是不是?滾你媽的蛋吧!我說了滾蛋又怎麼樣?你們是一些什麼朋友,誰能夠公正地對待我?我豆芽菜從前真是年輕不懂事,瞎了眼了!」

小瓦並不辯解,只是一點都沒有鬆手的意思。

豆芽菜大喊起來:「你還不鬆手是吧,那你就去死吧!」

小瓦還是老樣子。

豆芽菜只得鬆開鐮刀,自己跑掉了。

自從我追殺了小瓦之後,馬襠知青隊的空氣一片蕭瑟。老王召集全體知青開了整整一天的會議,各自都被要求作出嚴厲的自我批評。老王不再敢單獨批評我了,他讓大家都陪綁。老王率領我們重溫毛主席的各種教導,對我們再三地強調了組織紀律,不準許任何人外出串門,晚上九點必須吹燈睡覺。老王還找出沒有干農活的借口,把我們的一天三頓飯減少為一天兩頓。馬襠知青隊的知青們恨死豆芽菜了。冬瓜以失去了安全感的理由,徵得了老王和馬想福的許可,搬出了我們共同的宿舍。很好!獨自居住正是豆芽菜求之不得的理想生活。而且關山來看望我就更加方便了。反正我沒有和關山睡覺,大家也認定我和關山睡覺了。索性我就把自己宿舍的房門關緊了,與關山共讀他的「老三篇」吧。

然而,只有老天爺知道,我越來越嫌惡關山的「老三篇」了。只是形勢逼迫得我必須裝出歡天喜地的樣子,我必須用我的驕傲把對他們的打擊進行到底。可是,每當關山離開之後,豆芽菜是多麼痛苦啊!

豆芽菜不把關山送君送到大路邊了。關山為了表現自己的革命戀愛,也沒有情調上的需要了。豆芽菜一般都躲在自己的宿舍裏面,披頭散髮地抹眼淚。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刻,豆芽菜才悄悄打開房門,抱着破結他,隱沒在曠野之中。馬想福的狗總是要跟隨着豆芽菜的。豆芽菜把它帶到廣闊天地的最空曠地帶,與它倚偎著坐下,胡亂彈撥破結他。豆芽菜久久望着滿天的寒星,覺得心裏有說不出的苦。於是豆芽菜就要亂蹦亂跳它一陣

子,放開喉嚨大嚎幾聲。豆芽菜不想談這種鬼戀愛了,因為她不快樂。豆芽菜有了男朋友但是她一點都不快樂。豆芽菜一想到將來還得嫁給關山,心裏就發緊。豆芽菜怎麼辦呢?豆芽菜只好自食苦果了嗎?不行啊,豆芽菜可是一個不願意欺騙自己的人啊!可是豆芽菜沒有辦法。不知怎麼搞的,豆芽菜與關山的戀愛關係已經超越了一般的戀愛意義,成為了豆芽菜與大家戰鬥的武器,心高氣傲的豆芽菜死活放不下這個武器,因為她認為本來就是冬瓜對不起她,本來就是大家對不起她,豆芽菜可是一個寧可我負天下人也不要天下人負我的傻豆豆。就連小瓦,是豆芽菜追殺了別人,豆芽菜也決心堅決不要去首先答理他。儘管後來豆芽菜已經知道了小瓦沒有來看望她的原因,那是因為小瓦回家了一段時間。小瓦是突然被接回家的,因為他的妹妹跳江自殺了。豆芽菜在小瓦的影集裏看見過小瓦的妹妹,那是一個笑眯眯的女孩子,她的自殺使豆芽菜深感不安和難過。豆芽菜再不懂事,也能夠體諒小瓦,也能夠明白小瓦在她這裏的無辜。豆芽菜對小瓦深感抱歉,豆芽菜也惦記着小瓦手掌上的傷口,但是,豆芽菜絕不投降!是他們首先欺負豆芽菜的,豆芽菜絕不首先向任何人低頭。沒有朋友就沒有朋友好了,豆芽菜小丫頭寧可碎玉不可碎瓦!

說來可笑,豆芽菜畢竟還是豆芽菜,對於快樂、自由和友誼的嚮往與追求,血液一般時刻流動在她的血管里,外在因素也許可以暫時冷卻它,但是不能夠持久地凝固它。某一天的夜晚,曠野深處的結他剛剛撥響,馬想福的狗便發出了警覺的低狺,豆芽菜凝神一看,是小瓦來了!

小瓦首先開口說話:「下雪了。」

我看看天空,這才發現是真的下雪了。小瓦主動找到我,首先開口與我說話,我的心就軟了。我想起了小瓦可憐的妹妹,那個笑眯眯的女孩子,什麼事情能夠使她忍心拋棄自己的生命呢?難道她真的就這麼消失了嗎?我難過得胸口發堵,我強忍着哽噎,低聲咕嚕說:「是下雪了。」

小瓦把他的軍大衣披在我身上,說:「穿上吧,特意給你送來的。我發現下雪了,心想豆芽菜再兇惡,也不能讓她凍成冰棍啊。」

我忍不住笑起來,眼淚卻奪眶而出,我說:「討厭。」

小瓦說:「好吧我討厭。」

我說:「我說自己討厭啊!小瓦,我難過死了。」

小瓦說:「我知道。豆豆心裏的事情我都知道。」

小瓦替我穿大衣,我還以為我只是在穿大衣,卻不料自己已經偎進了小瓦的懷抱,小瓦用他的雙臂輕輕地環繞着我。

小瓦說:「豆豆,我來晚了,對不起啊!」

豆芽菜哪裏經受得起小瓦的道歉呢,哇地一聲就哭開了。豆芽菜這個野丫頭,人家道高一尺,她就要魔高一丈,人家若敬她三分,她就要還人一尺。她噦噦嗦嗦地說起話來,她說:小瓦是我對不起你!小瓦我太不是人了!小瓦你家裏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我還責怪你,你狠狠揍我一頓吧!小瓦你給我看看你的手,會不會留下終生的疤痕?要不你也划我一刀吧。小瓦啊小瓦,其實我不會殺你的!我是嚇唬他們的,他們太欺負人了!小瓦我要衝紅糖水給你喝,給你補補血!小瓦你不要不理我,現在我只有你一個朋友了!

豆芽菜這一頓好哭,果然是如泣如訴,感天動地。小瓦將豆芽菜摟在懷裏,不住地安慰她,一把一把地替她擦鼻涕和眼淚。雪越下越大了,風也越刮越緊了,小瓦說豆豆啊,咱們也別太高尚了,這麼冷的天氣,還在野地里使勁展開批評和自我批評,咱們怎麼變得有一點像冬瓜他們了呀。

小瓦又把豆芽菜逗笑了。於是,他們帶着馬想福的狗,來到了小瓦的豆腐房。豆腐房裏大鍋、大灶、大水缸、大木桶,熱氣騰騰,豆香撲鼻。火在灶膛里蓋着,撥開面上一層灰,加一隻稻草把子,火苗忽地就躥起來了。豆腐房在農村是很富裕的地方,有着成垛的劈柴。小瓦往灶膛里架了幾根粗大的劈柴,鍋里的豆漿立刻就沸騰了。原來小瓦早就為豆芽菜準備好了一切:豆腐房多了一隻靠背椅子,椅子旁邊支了一張簡易的小木桌,

小木桌上反扣著一隻搪瓷茶缸,茶缸上點亮了一支蠟燭,這是知青們創造並盛行的蠟燭燭台,小木桌上還有一隻半導體收音機,鍋里是熱豆漿,乾淨瓷碗裏面已經放好了白砂糖。豆芽菜坐在椅子裏,接過小瓦替她舀的一碗熱豆漿,喝了一口,不禁想起了關山貪婪地喝雞蛋湯的樣子,忽然又是淚眼婆娑了。

小瓦又逗豆芽菜,說:「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鐵姑娘以及母夜叉豆豆同志,怎麼變得如此多愁善感起來了?」

這一次我笑不出來了。小瓦永遠都不會知道我為什麼笑不出來。我是不會告訴小瓦原因的,因為我不是為了雞蛋湯。豆芽菜會計較雞蛋湯,笑話!

在小瓦的豆腐房,我呆到了深夜。小瓦打豆腐,我幫忙。我們前嫌盡釋,但是並不深談。他妹妹自殺的話題,我與關山是否上床的話題,我們都是淺談輒止,生怕觸痛對方。小瓦不需要我幫忙的時候,我就聽收音機。收音機不好聽的時候,我就翻翻小瓦的書。小瓦有好幾本魯迅的書,還有在城市裏被禁止和燒毀的《封神榜》之類的小說,還有不少被撕掉了封皮的雜誌。這是一個奇怪的夜晚。奇怪的是,我是那麼隨意地翻開魯迅的散文的,隨意得與以前的翻閱沒有什麼兩樣,可是,翻著翻著,怎麼就覺得有味道起來,不知不覺地,也就翻得很投入很細緻了。待我發現小瓦吃驚地看着我,我的臉都紅了,我覺得自己有一點猴子戴帽假充人的嫌疑。因為我以前一直都不好好看書的,除了情節特別好看的小說之外,一般的書總是勾不起我的興趣。

我紅著臉解釋說:「我真的發現我喜歡書中的某些句子,因為我覺得它們非常能夠表達我的感情。」

小瓦說:「我相信你是真的。我一看就知道你是真的。可是你突然喜歡的是魯迅的雜文啊,我不理解的是,豆豆怎麼突然就變得這麼深刻了呢?」

我打了小瓦一巴掌,說:「少嘲笑我好不好?魯迅深刻並不等於喜歡讀他的文章的人也深刻。」

小瓦鼓掌道:「哎呀說得太好了!豆豆,你真的令我刮目相看啊。你說的話簡直就是至理名言啊!從哪裏學來的?」

豆芽菜敏感地以為小瓦暗指她是跟着關山學來的。豆芽菜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豆芽菜跟着關山什麼也沒有學到!豆芽菜嚴肅地對小瓦說:「請你不要以為我是一個稀里糊塗的人!還請你不要以為什麼人都有學問!光是從這一年多的知青生活當中,傻豆豆就學到了很多真理。」

小瓦說:「豆豆真是亞克西!」

小瓦情不自禁地停下了手裏的活計,胸前還掛着豆腐師傅那種厚帆布的長圍裙,坐到了豆芽菜身邊,刮目相看地與豆芽菜說話。豆芽菜捧著書,忍不住給小瓦朗誦起來:「當我沉默的時候,我感到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面。」

小瓦說:「好!」

豆芽菜繼續朗誦道:「為我自己,為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我希望這野草的死亡與朽腐,火速到來。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這實在比死亡與朽腐更其不幸。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小瓦說:「豆豆真是豆豆,膽大包天,竟敢擅自把文章中間的句子換到最後。」

是的,我是膽大包天,我喜歡小瓦和他的豆腐房就是因為我在這裏可以膽大包天。這裏沒有告密者,沒有文化大革命,我不會因為擅自串連了魯迅的文章而受到嚴厲批判和處罰。我就是喜歡最後這一句,我最懂得這一句,我就是要用它結尾,我認為結尾是一個高潮。我實在喜歡閱讀這種句子時候獲得的某種感覺,某種很知心很解氣的感覺。

小瓦脫口而出地讚賞道:「好!說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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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聲名狼藉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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