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潮

狂潮

「目前不過是小試身手啊!」連維材走出營牆,觀看了炮戰,自言自語地說。

在不遠的將來,將會展開一場更為慘烈的拚死決鬥。時機日益成熟,這不過是序曲。在黑暗的遠方,他的腦子裏描繪出一幅慘絕人寰的地獄圖景。

1

記載廈門連家的家塾飛鯨書院的《飛鯨書院志》上,輯錄了連維材的數十首詩。

連維材幼小時沒有受過正規教育,在以後漫長的歲月中,赤手空拳在商業界孤軍奮鬥,無暇享受風雅之道,在相當富裕之後才練習寫詩,所以詩寫得不太高明,詩篇的數量也不足以編成詩集,只能像附錄似的附在《飛鯨書院志》的末尾。

他的詩風格有點公式化,習作的氣味很濃,盡量避免艱澀的字句,只在語調上下工夫。每首詩都認真地註上寫作的日期和地點,《飛鯨書院志》中的第一首七言絕句的附記上寫道:「道光十九年九月二十九日,於官涌。」這一天是陽曆十一月四日,即川鼻海戰的第二天。

官涌面臨香港北面約三十公里的銅鼓灣,對岸就是新安縣的縣城。詩曰:

官涌碧浪接天流,客路紅煙踏海收。

望盡孤雲斷崖影,峰頭覓得少陵愁。

這不過是一篇習作,並沒有什麼內容;從註明的日期來看,是他的詩作中最早的一篇,所以也可以稱之為處女作吧。他說自己尋得了少陵(杜甫)愁,這表明當時連維材是急於要表現心中的一種風雅的詩情。他的一生中並沒有文學青年的時期,但在中年所經歷的這種文學思春還是充滿著清新的感覺。

他來到僻遠的官涌,是為了視察夷情。石田時之助早就住在這附近,但連維材想親眼來看一看。

義律在率領軍艦開赴川鼻的同時,建議英國商船隊在銅鼓灣集結。

英國船隊的老巢原來是在尖沙咀。這裏處於香港島和九龍之間,風平浪靜,為陸地與島嶼所環繞,是理想的船舶停泊地。不過,萬一打起仗來,香港和九龍這些屏障說不定會變為清國方面的進攻基地,有受到夾擊的危險。就這一點來說,銅鼓灣比尖沙咀要開闊得多,即使遭到炮擊,也可以很快地逃到射程之外。

連維材在官涌的山峰上緬懷杜甫的哀愁,但他看到的卻是英國的船隻群集在他的眼下。

他作了這首詩后,再一次拿出望遠鏡,觀察了英國商船隊的情況。

「這說不定會……」連維材小聲地說。

他認出了甘米力治號。這隻武裝船看來是在進行不尋常的活動,船員們在甲板上匆忙的腳步顯得不尋常,而且好像還在不停地裝什麼東西。

這天晚上連維材住在兵營里。這裏的駐軍首長是增城營的參將陳連陞。他接到了上司關天培的信,要求他照顧連維材。

連維材一回到營房,就跟陳將軍說:「今天夜裏對方可能要開炮。」

「是嗎?」陳連陞帶着懷疑的眼光看着連維材。只因為有提督的介紹信,他才勉強地接見連維材。其實他內心想:「買賣人能懂得什麼!」這種心理也流露在他的態度上。

陳連陞以魯莽好鬥而聞名,是一個有勇無謀的軍人,在當時清朝的軍事界是一個罕見的人物。他是湖北省鶴峰人,行伍出身,曾鎮壓過四川、湖南、陝西的所謂的「教匪」(帶有宗教色彩的農民起義),在平定廣東瑤族之亂中有功,提升為參將,是關天培最信任的武將之一。

「甘米力治號的船長是在九龍戰役中負傷的道格拉斯。這隻船看來是在準備進攻。對於道格拉斯這個傢伙應當提高警惕。」連維材這麼解釋說。

義律率領窩拉疑號和黑雅辛斯號兩艘軍艦開赴川鼻去了,把臨時改裝為巡洋艦的甘米力治號棄置在這兒。自從真正的軍艦到來以後,道格拉斯和他的甘米力治號就這樣一下子身價大降了。因此道格拉斯認為有必要像九龍戰役那樣顯示一下自己。

陳將軍對敵人內部的這些情況不感興趣,尤其對商人口裏說出的話更是鄙視。他說:「剛才已接到川鼻海戰的戰報,說是我方大捷。當然,銅鼓灣的英國船要報川鼻之仇,有可能來進攻。這一點我們是充分了解的,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你不必擔心。」言外之意是說連維材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這位武將實在可惜!」連維材心裏這麼想。他顯然遭到了輕視,但他並不怨恨陳將軍。

這天夜裏,海上果然開了炮。炮彈打到官涌營房的牆上,擊毀了幾處磚牆。清軍方面的炮台也開了千斤炮回禮,炮彈在夜空中呼嘯著,飛向海面。

這天夜裏沒有月色,敵我雙方不過在黑暗中互放了一氣大炮,彼此所受的損失都微不足道。給北京的報告中說:「究竟轟斃幾人,因黑夜未能查數。」

「目前不過是小試身手啊!」連維材走出營牆,觀看了炮戰,自言自語地說。

在不遠的將來,將會展開一場更為慘烈的拚死決鬥。時機日益成熟,這不過是序曲。在黑暗的遠方,他的腦子裏描繪出一幅慘絕人寰的地獄圖景。

炮戰結束后,他仍在夜風中呆立了好一會兒。這裏雖是南國的廣東,但夜間的秋涼還是滲透肌膚。不知是由於秋天的夜風,還是由於預感到即將到來的時代而害怕,他感到脊樑上冷颼颼地直打寒噤。連維材壓緊衣領,回到了營房。

陳連陞早就在屋子裏等着他。

「我想再一次恭聽您談談夷情!」陳連陞的言詞和態度都變了。

2

「他媽的!你們要幹什麼!」誼譚的兩隻手腕子被人按住,他一邊跺著雙腳,一邊叫罵着。

他從沙角炮台輕而易舉地逃跑出來,簡直叫他感到有點掃興。他準備先到新安城,然後按預定計劃打進英國船隊。可是走到新安縣城前的一座竹林子前,突然跳出十來條漢子,不容分說就把他捉了起來。

「是劫路的強盜嗎?」可是,不會是強盜。誼譚是穿着從沙角炮台逃跑時那身粗布破衣,赤着腳走來的,哪有強盜會愚蠢到看中他這副窮酸相。

「是追捕的人嗎?」他覺得從那種地方丟失個把人,是不會這麼興師動眾的。

誼譚被帶進一座破廟。一位頭戴官帽的小官兒站在那兒,威嚴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連章。為什麼要捉我?」誼譚把連維材的姓和溫章的名字,拼湊在一起,編了一個假名。他的兩手被扭住,只好用腳踢著沙土地。

「哦,蠻有精神哩!」小官兒一本正經地說,「從什麼地方來?」

「廣州。」

「上什麼地方去?」

「不知道。我來找工作。」

「有父母嗎?」

「我生下來就沒見過父母。」

「那很好!」小官兒滿意地點點頭說。

誼譚從破廟的後門被帶到外面的廣場上。那裏站着許多持着標槍和火槍的士兵,圍成一個圈圈。他被推進圈子裏。

他摔倒在地,朝四周看了看。周圍都是年輕的小夥子,大約有一百多人,皮膚黝黑,看來是漁村的青年。

其中一個小夥子問誼譚說:「你這副白嫩的面孔在附近是找不到的。我估計是城裏人。是嗎?」

「是的。我是從廣州來的。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呀?」

「要和英吉利打仗啦,現在徵集壯丁。看來你是莫名其妙地被抓來的吧?」

「是嘛。……他媽的!」

當時,除了正規的軍隊外,當局還募集「近縣的壯丁」,給各個保甲強制分配人數。因為會發一點薪餉,所以窮人家子弟都願意去當壯丁。稍微富裕一點的保甲,向官吏行賄,可以不出人。官吏方面必須湊足規定的人數,收了賄賂之後,就把當地的流浪漢或過路行人中的年輕人抓來,補齊不足的人數。

誼譚就是落進了這種為湊足人數而抓人的圈套里。他老實地說出了自己沒有父母,官吏聽了大為高興。因為抓了這樣的人去當壯丁,以後不會發生麻煩的事情。

「這仗要在什麼地方打呀?」誼譚問道。

「聽說在官涌。」

誼譚想起了義律曾命令英國船隊在銅鼓灣集結。官涌正處於可以俯視銅鼓灣的位置。

「又要打仗啦!」誼譚目睹了川鼻海戰。聽說要打仗,又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打定了主意:「暫且同這些渾身魚腥味的傢伙混在一起吧!」

十一月四日,提督關天培接到了官涌遭到英國船炮擊的報告,立即採取了措施,向官涌增派了軍隊。

由於英國船隊已由尖沙咀轉移到銅鼓灣,於是決定把駐守九龍的參將賴恩爵和都司洪名香調駐官涌。賴恩爵是九龍事件的指揮官。駐守宗王台的參將張斌也接到了同樣的命令。

十一月八日,英國船隊再次開炮,並派出一百多名水兵,分乘小艇登陸。增城營把總劉明輝迎擊。雙方均無死亡,英國兵很快又撤退到海上。

第二天——九日,官涌偏東的胡椒角遭到英國船的炮擊,駐守該地的游擊德連應戰。

風雲突變。游擊馬辰和守備周國英等人率軍趕去增援,關天培急忙送去了大炮。

清軍方面的部署是把官涌的軍隊分為五個兵團。五個兵團的長官分別為參將陳連陞、參將張斌、守備武通標、參將賴恩爵和游擊德連。

這一帶屬新安縣管轄。知縣梁星源接到命令,要徵募二百名鄉勇(民間的壯丁)。誼譚被抓去就是被編入了這些鄉勇的行列。

「又碰上了這個討厭的傢伙!」誼譚在官涌的兵營里發現了連維材,趕快縮回脖子。他覺得金順記的老闆很不好對付。誼譚戴着斗笠,夾雜在壯丁隊里運土,所以對方並沒有認出他。

連維材在同陳連陞談話。

十一月十一日的夜間又發生了炮戰。現在是兩天後的傍晚。

「今天晚上可能又要發生麻煩的事情。」連維材說。

「是么,那我還得小心留意,盡量做到萬無一失。」陳連陞現在已經對連維材言聽計從了。

眼底下的海灣里,停著十幾隻大大小小的英國船。其中就有那隻甘米力治號。用望遠鏡一看,它和前次一樣,正在進行不祥的活動。

在兩天前的炮戰中,英國方面遭受到空前的損失。那是清軍分為五個兵團之後的首次戰鬥。炮彈從意想不到的方向飛來,所以英國船已不像以前那樣得意了。

那天夜裏大部分英國船都開到灣外。現在甘米力治號及其僚船肖?阿拉姆號好像率領一群小舟艇似的又開進灣里,而且耀武揚威地在測量水深。

陳連陞回到營房裏,與賴恩爵等人商量之後,五個兵團立即作了部署。

天黑之後,甘米力治號的十八磅炮向官涌開了第一炮。接着肖?阿拉姆號也開了炮。

這時,在銅鼓灣外停泊着墨慈商會所屬的一隻商船沙章?沙加號。在這隻商船的一間船艙里,卧病在床的約翰?克羅斯微微地動了動嘴唇。最近幾天來,他的病情更加惡化了。

哈利?維多一直待在約翰的身旁。他的眼睛通紅,昨天晚上他幾乎一夜未眠。約翰的嘴唇每動一次,哈利都要把耳朵靠近前去。約翰好似在說什麼,但是聽不清楚。

這時傳來了炮聲。約翰的嘴唇又微微地顫動着,這次他用清晰的聲音說道:「再見了!哈利!」

「約翰!別胡說了!」哈利把手放在約翰的肩膀上,悲傷地搖了搖頭說,「振作起來!一定會好的!」後面的話變成了哭聲。

約翰閉上了眼睛,他的頭好似微微地搖了搖。他那張皮包骨頭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這時,保爾?休茲吹着口哨走進來,問道:「約翰的情況怎麼樣?」

哈利沒有回答,低下了頭。

保爾一屁股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說:「這個時期真糟糕,連病人也不能上岸。」

「沒有辦法。這是欽差大臣的命令。」哈利說。

「欽差大臣是塊石頭,義律老兄也太頑固。真要命!」保爾忿忿地把指關節捏得咯咯地響。

狹窄的船艙里,兩人都沉默著,充滿著陰沉的氣氛。這時又傳來幾發炮彈聲。

「道格拉斯這小子亂放炮。現在他這麼蠻幹,是因為軍艦來了,甘米力治號顯不出來了。」保爾這麼說后,吐了一口唾沫。對於飛揚跋扈、自稱司令官的道格拉斯,保爾一向沒有好感。真正的司令官到來之後,道格拉斯的海盜鬍子的威嚴大大地降低了,保爾心裏感到很痛快。

「這種聲音對病人可不好啊!」哈利小聲地說。

「可不是嗎!真糟糕啊!這樣下去,還不知道是怎樣的結局呢?」保爾用手中的帽子拍打了一下膝頭。

接着又響起了一陣炮聲。這響聲和剛才的炮聲不一樣。

「炮台也開炮了!」保爾不耐煩地說道,「為什麼不打得更厲害一些呀!?……道格拉斯這小子凈打小仗。這麼打法,沒完沒了。」

「保爾,叫醫生!」哈利一直屏住呼吸,彎腰俯在病人的身上。這時突然轉身沖着保爾,焦急地說道,「庫巴醫生在斯萊克號上。剛才去叫了,還不來。……大概在下象棋吧。你坐小船去把他找來!」

「好,我這就去!」保爾一下子跳起來。他朝病人的臉上瞅了一眼。——生命的火花就要從那張臉上消失了。

這位在曼徹斯特曾和約翰同住過一間屋子的保爾,用他粗壯的大手擦了擦自己的蒜頭鼻子,然後抓起帽子就走出了船艙。恰好傳來一陣炮聲,蓋住了他在走廊上的跑步聲。

哈利嘆了一口氣。為了不讓氣息噴到病人的臉上,他輕輕地轉過臉去。他的肩頭上失去了重量。……

沙粒打在面頰上。「他媽的!」誼譚揉了揉眼睛。眼睛裏也進了沙子。

英國船的炮彈落在堡壘旁邊的沙袋上,揚起了沙土。誼譚他們離得相當遠,身上也蒙上了一層沙土。

「呸!」旁邊的一個人吐了口唾沫。他大概是在傻乎乎地張著嘴巴的時候,沙子飛進了他的嘴裏。

「在這種地方負了傷,那太愚蠢了。」

這時夜幕已經降臨,人們把火把隱藏起來,免得變成大炮攻擊的目標。因為正在戰鬥,炮台的門衛警備森嚴,不可能像在沙角炮台那樣輕而易舉地逃跑。不過,天很黑,離開戰鬥的行列,人們是不會發現的。——誼譚拂掉面頰上的沙土,悄悄地離開了壯丁隊伍。

「這是愚蠢的戰鬥,簡直是浪費炮彈。」誼譚心裏想。

雙方在勉強達到的射程距離內互相炮擊。英國的炮彈最多也不過擦傷堡壘的牆壁,第二天又驅使壯丁隊去把它修補好。官涌炮台的炮彈也徒然地在海面上掀起水柱,偶爾勉強達到敵船,也只能擦傷一點船邊。

林則徐在奏摺中報告這一天的戰鬥說:「有兩炮連打多利船艙,擊倒數人,且多落海漂去者。」

多利是肖?阿拉姆號船長的名字。報告說兩發炮彈打中了,其實肖?阿拉姆號安然無恙。英國方面的記錄也未記載有戰死的人。所謂「擊倒」、「漂去」等,看來是守衛官涌的軍隊給上司報告時所使用的粉飾詞句。戰鬥是在夜間進行的,當時的情況不可能看出戰果。

壯丁隊發了竹扎槍。在這種炮台與船隻的戰鬥中,竹扎槍當然不起任何作用。正規軍有人用鳥槍狙擊。但那正如俗語所說,黑夜放槍,勞而無功。總之,唯有大炮在活躍。

在這樣的炮戰中,除了炮手外,軍隊和壯丁不得不變成木偶。他們的存在不過是防備萬一敵人會登陸。

「我就少陪啦!」誼譚抱着竹扎槍,鑽進了後面的松林。

從誼譚躺着的地方向東約走三十米,松林就到了盡頭,通向崖下的廣場。那裏安放了一門一千斤大炮。

說英國船的十八磅炮等,那是指炮彈的重量。說清軍炮台的一千斤炮或三千斤炮,那是指整個炮身的重量。

當時的大炮要發射一發炮彈,那是很費事的。我們不能用現代戰爭的概念來硬套鴉片戰爭時期的戰鬥。大規模的戰鬥姑且不談,像官涌這次波狀進攻的小戰鬥,炮聲是稀稀落落的。因為分為五個兵團,分散在各處的大炮輪番地吐出火舌,總的看起來相當熱鬧。但就各個大炮來說,開炮的間隔長得幾乎叫人不敢相信。就好像節日的焰火,像好半天才想起來似的放一下。

戰鬥一開始,參將陳連陞就忙於指揮,不能陪連維材。參將的衛兵——一個名叫葉元火的青年留在連維材身邊。難怪陳將軍很喜歡這個衛兵,這個青年確實很聰明,性格也開朗。

「我現在正在考試,就要當軍官了。」葉元火高高興興地這麼說。

連維材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青年。他覺得看到這樣的年輕人,應當對國家的前途感到樂觀。

「葉君,今後的戰鬥就是那個啰!」連維材指著大炮說。

「是呀。」葉元火爽快地回答說,「那些拿刀拿槍的士兵,都傻頭傻腦地站在那兒。只有炮手在活躍着。」

「你與其練習舞刀,還不如研究大炮哩。」

「看到這次打仗,我也深深地感到了這一點。」

連維材心裏想:「這麼想的人越來越多就好啦。」

不知什麼地方突然亮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就聽到一聲巨響。到處都發出亂糟糟的喊聲。

「有的人揮舞著竹扎槍亂嚷哩!」連維材說。

「那是傻瓜!」聰明的衛兵爽朗地說,「不過,那是為了壯壯膽子吧!」

「出去走動走動嗎?」

「我奉陪。」

兩人從炮台的廣場向松林那邊走去。

松林里,誼譚把竹扎槍靠在樹上,自己頭枕着樹根,把斗笠蒙在臉上睡覺。最近的那門一千斤炮發出巨響,射出了炮彈。在松林里都能感覺到地面在輕輕地顫動。

「這鬼大炮,吵死人啦!覺都睡不好!」誼譚氣忿忿地自言自語道。

沙章?沙加號上,庫巴醫生帶着沉重的神情,切著約翰?克羅斯的脈。他不時地吐一口氣,氣息中帶有一點酒氣。

哈利?維多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視着。

約翰面如土色,每呼吸一次,肩頭都要顫抖一下。他那精疲力竭的身體,看來是用最後的一點氣力來維持這微弱的呼吸。他的眼睛平時就是渾濁的,現在更使人感到上面好像粘上了一層什麼膜似的。生命的火花已經從他的瞳孔中消失了。

庫巴醫生退到船艙的拐角上,打開醫療包。

「怎麼樣?」哈利小聲地問道。他的聲音顫抖著。

醫生咬了咬嘴唇,閉上了眼睛,然後微微地搖了搖頭說:「最多還能支持一兩個小時吧。」

哈利感到心頭一陣發熱,他輕輕地走出船艙。他把手伸進口袋,但口袋裏沒有手帕。他用手背擦了擦眼眶。保爾?休茲緊跟着哈利來到了走廊上。

「哈利,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呀。約翰本來就不可能長壽。」

「是我把約翰帶到這裏來的啊!」哈利沮喪地說。

「約翰要是待在曼徹斯特,恐怕早就死了。我說哈利,你沒有這樣的感受,我跟他在一起,最清楚不過了。曼徹斯特的那個地窖,唉,那簡直不是人待的地方啊!你把他帶到這裏來,起碼使他多活了一兩年。我是這麼認為的。」保爾的蒜頭鼻子湊到哈利面前,勸慰哈利說。

「只有一兩個小時了!……」哈利好像沒有聽見保爾的勸慰,小聲地這麼說。

「真叫人受不了呀!這炮聲能停一停也好啊!」保爾跟平常大不一樣,他縮著肩膀,悲傷地把他那小眼睛眯得更小了。

「反正約翰也不會聽到了。……」

炮聲還在響着。離得相當遠,但也許由於風向的關係,聽起來聲音相當大。

商船隊的大炮和官涌炮台的大炮,響聲明顯不一樣。這兩種根本不同的炮聲交織在一起,衝擊著哈利的心。

「道格拉斯這小子,你算了吧!」保爾罵了起來。

確實如保爾所說的那樣,約翰如果一直待在曼徹斯特的那個臟污的地窖里,也許早就死了。英國工業的大發展,正是建立在無數犧牲者的屍骨上。鋼鐵、煤炭和棉花所掀起的旋風,使多少人喪失了性命啊!修改選舉法和憲章運動也未能遏止這股旋風。

約翰?克羅斯來到廣東以前,他的身體已經受到了很大的摧殘。他的死絕不是哈利?維多的責任。使哈利感到壓抑的並不是這種責任感,而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深沉的悲哀。

從澳門撤退的時候,約翰把一個沉重的口袋交給哈利說:「這裏有四千塊銀元。我沒有一個親人。所以我把它交給你。你很好地為我處理吧。我想把它捐贈給廣州的醫院。如果可能,我希望能用作治療吸食鴉片者的費用。……」

光靠約翰的薪水是不可能積攢出四千塊錢的。「怎麼積攢了這麼多錢呢?」哈利曾經考慮過這個問題,但他沒有說出口。

哈利曾經發覺,約翰好像同簡誼譚合夥做過什麼買賣。因為合伙人是誼譚,可以想像不會是什麼正經買賣。約翰希望把這筆錢用作治療吸食鴉片者的費用,從這句話里也可大體猜測出那個買賣是什麼性質。

哈利走到甲板上。

在左舷的遠方,不時地閃過一道道亮光和一聲聲炮響。水手們靠在船欄桿上,一邊大聲地說着話,一邊觀看炮戰。

哈利回憶起曼徹斯特的那地窖似的房子。——住在那種地方,只有死路一條。誰都想從那種地方掙脫出來,尋找一條活路。甲板上的水手們以及哈利本人都是屬於那種人。可是,要想活,似乎必須把別人當作犧牲品。在廣州、澳門的陋巷中游遊盪盪的幽靈似的鴉片鬼的形象,突然閃現在哈利的眼前。

這時候,在沙章?沙加號的另一間船艙里,船主人威廉?墨慈的禿腦袋反射著煤油燈的燈光,他正在查閱文件。船長戈爾德?斯密士在他的面前抽著煙斗。

墨慈抬起頭,帶着微笑說:「湯姆士?葛號幹了一件妙事。不過,這種妙事再也辦不到了,看來只有斷了這個念頭。跟義律打交道到如今,也應該散夥了。」

「你打算到哪兒去?」船長問道。

「馬六甲、新加坡、爪哇、馬尼拉……只要船能經常開動,暫時的困難是可以對付過去的。」

「你準備裝什麼貨?」

「我正在了解行情。藤子跌價了。我想統統買下來,囤積在什麼地方。廣州的貿易總不會永遠這麼停頓下去吧。」

「很可能要打仗啊!」

「打仗嘛,也不會永遠打下去,總有一天會結束的。打完仗以後的事也要考慮。拿藤子來說,根據目前的價格,存放兩年也不會虧本的。」

墨慈又開始翻閱文件。他在查閱各地物產的行情價格。在這裏,炮聲好像與他毫不相干。過了一會兒,他站了起來,興奮地侃侃而談:「當然會打仗啰!不可能進行貿易。那麼,怎麼辦?過去向清國出口的商品會因此而失去市場,價格會一落千丈。好,那我就先去馬六甲!由於打仗而落價的商品,在打完仗之後還會上漲的。再說,仗也不會打長的。對,這是一個機會!」

船長對墨慈的每句話都一一點頭。

一隻小艇劃到了沙章?沙加號的旁邊。

哈利一看到爬上繩梯的那人的臉,不覺獃獃地愣住了。歐茲拉夫抱着《聖經》上了甲板。

「還趕得及嗎?」牧師問水手們說。

「啊呀,怎麼說呢,……」一個水手道。

「真是醫生之後來牧師呀!」後面傳來了這樣的說話聲。

哈利趕在歐茲拉夫的前面,跑到約翰的身邊。

這天晚上,約翰?克羅斯握著哈利?維多的手咽了氣。

約翰斷氣后五分鐘,墨慈帶着船長走進船艙,恭恭敬敬地劃了個十字,小聲地說:「來遲了一步!」

衛兵葉元火確實年輕。跟他走在一起,儘管四周一片漆黑,也令人感到有一種充滿生氣的氣氛。這使連維材感到高興。他們談了許多話。連維材敏銳地感到,這位年輕軍人的精神暗示著新時代的到來。

「時代已經不同了,可是軍人的考試還是弓箭刀槍。說實在的,這個不改變可不行啊!」葉元火這麼說。話中雖帶感慨,但絲毫沒有消極情緒。

「學習大炮、火藥對考試雖然沒有什麼好處,不過,我認為將來一定會有用。」連維材一邊這麼說,一邊想起了自己的兒子們。

「我連大炮的邊也沒有靠近過,平時只是在遠處看看。」

「那邊就有一門大炮。去看一看開炮嗎?」

「好吧,去看看。」

兩人在松林里一邊談著話,一邊從簡誼譚的身邊走過去。誼譚聽出是連維材的聲音,趕忙屏住了呼吸。

「發現了我怎麼辦!?」誼譚心裏在琢磨。

連維材大概會為他活動,把他從壯丁隊里放出來。誼譚覺得要謝絕這麼做。現在他的心中已開始醞釀着新的冒險了,他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從這裏逃出去。

連維材和葉元火穿過松林,來到崖下一千斤炮的旁邊。這是一種短粗的煙捲型的舊式炮,士兵們戲稱它為「###」。就當時的大炮來說,這種炮並不算太大。關天培已經在各個炮台配備五千斤以上的巨炮了。

崖下的這門炮由大鵬營的士兵負責。指揮開炮的小軍官和連維材認識。

「我們來參觀一下。」連維材跟小軍官搭話說。

「請吧。……不過,有點暗。」

炮的左右兩邊點着燈籠。前面擋着一塊大木板,防止燈光透到海面上。

一千斤炮每發射一發炮彈,炮身就發熱,熱得能把手燙傷。要等它冷卻之後,把炮口清掃乾淨,才能打第二炮。

中國在明代已盛行火器的研究,當時已能製造不低於西方各國水平的火器。如可以稱之為機關槍始祖的「八面轉百子連珠炮」,近似於現代迫擊炮的「神煙炮」、「神威大炮」,以及「飛火流星炮」、「萬人敵」等獨創性的火器,聽一聽名字也令人膽戰心驚。甚至還發明了被稱作「混江龍」的水雷。但是,到了清朝,軍事當局對火器完全沒有熱情,根本不研究新式武器。為了準備和英國打仗,林則徐和關天培趕忙整頓炮台,但靠本國製造明代以來的那種舊式大炮已經來不及了,只能由葡萄牙等國購買。在鴉片戰爭之後二十五年的同治五年(一八六六),在上海創建江南製造局之後,中國才開始製造新式武器。

「這是第幾發啦?」連維材問小軍官。

「剛才打了三發。現在正準備打第四發。」

「那正好。這位年輕的葉君說他還沒有在近處看過開炮,讓他看看吧。」

「可以。不過,注意不要把耳朵震聾了。用這個把耳朵塞住就行了。」小軍官把兩塊像棉花團似的東西遞給了葉元火。青年把它塞好,蹲在大炮的旁邊。

葉元火的側臉映照着朦朧的燈籠光,顯得神采奕奕,簡直就像年輕的中國的象徵。他那明亮的眼睛注視着炮手們的一舉一動。

「還有點兒熱。我看可以了吧。」用水桶向炮身上澆水的士兵報告說。炮手們的臉已被火藥粉末弄得烏黑。

「裝炮彈!」發出了號令。

炮彈是從炮口裝填的。葉元火目不轉睛地瞅著炮手的操作。

手持引火棒的士兵彎下了腰。

「開炮!」手持腰刀的小軍官迅速地把手往下一揮。

引火棒伸出去,點着藥線。點燃的藥線發出噝噝的聲音。

連維材沒有塞耳塞,在離得稍遠的地方,兩手捂住耳朵等待着。

接着一瞬間,猛烈的爆炸聲震動了周圍。

「啊!」連維材條件反射似的趴在地上。

這不是一般的開炮,而是震耳欲聾的、帶着金屬聲音的巨響。

他抬起頭一看,眼前的那門煙捲型的一千斤大炮突然不見了蹤影。打落的燈籠在地上燃燒着。破裂的大炮殘骸,躺在地上冒着白煙。

「葉君!」連維材拚命地跑過去。可是,葉元火剛才所在的地方,只有一片散亂的鐵片。到處都發出呻吟聲。

指揮的小軍官拖着一隻腳,發狂似的在周圍跑來跑去。他指著左邊喊道:「連先生,那個士兵被打到那邊去了!」

在離燃燒着的燈籠三米來遠的地方,一個士兵倒在那裏。

連維材跑過去把他抱起來。他臉的下半部已被削去,連維材不禁把他的身子緊緊地摟住。

「啊,葉君!」連維材用自己的面頰貼著葉元火傷殘的臉。年輕人面頰上粘乎乎的血還是熱的,身子還留有餘溫。可是,年輕人豪放的靈魂已經脫離了軀體。

在松林中睡覺的另一個年輕人,被這一聲巨響嚇得跳了起來。他操起竹扎槍,一個勁地敲打着松樹。嘴裏嘟囔著:「太不像話了!」

英國船進攻官涌前後共六次。清軍方面的記錄說六次全部獲勝。

其實六次炮戰,清軍戰死二人。——由於發生了大炮爆炸事故,用引火棒點火的炮手和在炮邊觀看的葉元火二人當場死亡。

林則徐在奏摺中寫道:「……(十月)初八日(陽曆十一月十三日)晚間,有大鵬營一千斤大炮,放至第四齣,鐵熱火猛,偶一炸裂,致斃……兵丁二名。……」

十一月十三日的炮擊,是英國船向官涌發動的最後一次進攻。以後,英國船開始分散停泊於龍波、赤瀝角、長沙灣等地。

數天之後,漁船從海中打撈起一具夷人屍體,交給了官吏。當地官吏向上司報告說,這是英國方面遭到官涌炮台的反擊被打死的夷人。其實這具屍體並無外傷。這是水葬的約翰?克羅斯的屍體。

《飛鯨書院志》上搜載了連維材的題為《哭葉元火君》的兩首詩。一首為五言絕句,一首為七言絕句:

銅鼓麟兒在,桓桓粉骨功。

魂留襟帶固,南粵恨無窮。

五海狂潮滿虎河,三營凜冽健兒多。

斜暉忽覆雄圖碎,萬籟齊鳴是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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鴉片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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