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服務生將一個熱氣騰騰的椰子端了上來,恭恭敬敬地說:小姐,您要的魚翅湯。

你舀了一勺魚翅湯,心不在焉地倒進嘴裏。湯一進嘴你就跳了起來,你就嗚嚕起來,你就用手捂住嘴巴。我說:吐了吐了快吐了!但你擺着手拒絕了,你那樣子就像一個強忍着不嘔吐的人。灼熱的湯在你口腔里翻滾著,你怕吐出來不雅觀,你一狠心,挺了挺脖子,硬將它咽了下去。你感到好像一團火焰,從咽喉一直滾進了胃裏。眼淚隨即從你的眼窩裏冒了出來。

我同情地看着你,說:你應該吐了它的,為什麼死要面子活受罪呢?在這種地方,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沒人敢對你說三道四。

這時,對面的小鴨子抬頭看看你,目光柔柔的,猜不出是啥意思。小鴨子盛了一勺湯,放到嘴邊呼呼地吹着,然後喂進那個巨乳女人嘴裏。他干著這些活兒時,目光開小差,越過黑裙女人,射到你的臉上。你知道這個小鴨子在觀察你,你本能地感覺到小鴨子對你很感興趣,儘管他的行為也屬於吃着碗裏的看着碗外的,但碗外的你卻莫名其妙地產生了自豪感。你強烈地感覺到那個容貌可愛的小鴨子是在強忍着生理上的厭惡與那黑臉女人起膩,於是你的心裏充滿了對那個醜陋女人的厭惡和對那個小鴨子的同情。你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悄悄問我:為什麼?他明明厭惡她為什麼還要虛情假意地奉迎她?女人賣笑是為了錢,男人呢?男人出賣小白臉上的微笑是為了什麼?

我差點笑出了聲。

我實在沒有想到,人類也已經墮落到了這種程度。

我想起了頂多兩個小時前她的那些可以算做醜陋的表演,對她現在的批評社會的口吻生出了些許反感。我說,只要穿上衣服,人就不由自主地變得虛偽起來。

你瞪着我,問:你說我虛偽?

也許你自己覺察不到,我說,虛偽久了,也就自以為真誠了。

在感情問題上,我從來沒有虛偽過,你紅着眼圈說,如果我虛偽,就不會吃這麼多苦頭。別人不了解我,難道你還不了解我嗎?你知道我的精神受過什麼樣的創傷,你知道我的心裏埋着多麼深的痛苦。你知道我與我的那個所謂的丈夫是怎樣生活的……你親眼看到過我跟馬叔是多麼好,我對馬叔是多麼真,可是他一夜間就變了,他說不理我就不理我了……

她大口喝着湯,忘記了通過喝湯表現淑女風範,弄出了一些吸吸溜溜的聲響,簡直就像一個捧著碗喝粥的農婦。我知道這是她陷入痛苦回憶的一個標誌,南江市的女市長不顧體統地大吃大喝時,就是她陷入痛苦的往事中不能自拔的時候。

這樣的事即使在全國也很少見:他爸爸在縣委常委會上,一拳打掉了地委書記兩顆門牙。

你還記得他那頭奶羊吧?白色的奶羊,拴在足球網架的立柱上。你還記得在中學生運動會上他跟金大川打的那一架吧?他下手狠極了,把金大川的嘴撕得不成模樣。那次運動會後,我爸爸對我說:"嵐子,你去看看馬伯伯和蘇阿姨吧,代替我去。他們生活得可能很糟糕。你馬伯伯是個頑固不化、不識時務的傢伙,但的確是條漢子。"我爸爸和他爸爸是紅樹林游擊隊里的戰友,有生死之交,我小時候跟他在一個幼兒園裏同上小班,我膽大,他膽小,他經常被女孩子打得咧著大嘴哭,我經常替他打架報仇。後來我爸爸調到三江去,我們一家跟了去,我爸爸調回來,我們一家當然跟回來。我第一次見到他就感到面熟,但沒有想到是他,他也把我忘了。雖然後來他說沒忘,但我知道他說的是假話,誰會記住一個幼兒園小班的同學呢?

我爸爸說起他爸爸時滿臉都是表情,時而生動如畫,時而慷慨激昂。他爸爸這人富有傳奇色彩,如果他不犯錯誤,很可能當到省長。你知道他爸爸犯了什麼錯誤嗎?現在想起來很好玩,但在當時可是轟動了全省的大事。這樣的事即使在全國也很少見:他爸爸在縣委常委會上,一拳打掉了地委書記兩顆門牙。地委書記逼着縣裏搞浮誇,說一畝水稻能生產8000斤稻穀。我爸爸對我說起這件事時哭笑不得,說你馬伯伯是個認死理的愣頭青。"其實",我爸爸說,"我們都是農民的孩子,誰不知道每畝水稻能打多少斤?大勢所趨,說了也沒用嘛!可老馬就是不同意往上報8000斤,氣得地委書記當場宣佈拔他的白旗。"那時他爸爸就是南江縣的副縣長,我爸爸才是縣農業局的局長。我爸爸說那天下午縣委常委們要開會幫助他爸爸,地委書記要出席會議。開會前我爸爸私下裏勸他爸爸:"老馬,好漢不吃眼前虧,做個檢查算了。"他爸爸卻瞪着眼說:"你想讓我學盧南風!"你知道盧南風是誰?盧南風是抗日時期紅樹林游擊隊的隊副,是屬於豪門公子打鬼子的典型,初期對抗日貢獻很大,後來被鬼子抓去,受刑不過,當了叛徒。他前年從日本回來,捐款建了一所紅樹林小學。這個人非常有意思,啥時有了空,我把他的事好好對你聊聊。我爸爸好心勸他竟遭搶白,就說:"去你的犟馬,好自為之吧你!"我爸爸說開常委會前他爸爸躲在廁所里喝灑,進去好幾個人叫都叫不出來,後來是縣長進去把他拖出來。他眼珠子通紅,活活就是一匹狼。開會了,地委書記主持會議,批評他思想保守,是小腳女人。地委書記批評完了,接下來是縣委書記批,縣委書記批完了,縣長接着批。起初他只是悶着頭抽煙,後來批急了,騰地就蹦了起來,罵道:"你們這些狗娘養的,都不是吃糧食長大的,你們都他娘的昧著良心講話!"地委書記說:"馬鋼,你這個反黨分子!"我爸爸說,"地委書記一語未落,他左手按著桌子,身體往前一躥,右拳隔着桌子就捅了過去,一拳正中地委書記門面,呱唧一聲響,地委書記連着椅子往後倒了。眾人嚇愣了,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急忙把地委書記扶起來。書記一低頭,將兩個帶血的門牙吐到手心裏……"

聽了我爸爸的敘述,我對他爸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一個副縣長竟敢在縣委常委會議上一拳打掉了地委書記兩顆門牙,這簡直是個偉大的創舉。第二天下午放學后,我對他說:"馬叔,我爸爸是你爸爸的老戰友,我爸爸讓你帶着我去看看你爸爸。"他冷冷地瞅我一眼,不理我。

他在前面走,我在後邊跟,跟到鐵絲網那兒,他站住,非常不友好地說:":你跟着我幹什麼?討厭!"他竟然敢說我討厭!那時候我天不怕地不怕,性別意識很淡漠,再加上我爸爸是縣長,別人都怕我,我怕誰?但是我也不跟他生氣,我看着他感到很好玩。我說:"你不要忘恩負義,忘了在幼兒園我幫你打架那時候了!"他不理我,低頭鑽過鐵絲網。我緊跟着他鑽過鐵絲網。他向他的羊走去。我跟着他向他的羊走去。"你能不能不跟着我?你這樣跟着我算怎麼一回事?難道我欠你的債嗎?"我說:"你有什麼理由說我跟着你?難道這個運動場是你們家的自留地?"他被我噎得直翻白眼,一時找不到反擊的話。於是,突然地,這傢伙撒開長腿奔跑起來。他想用奔跑擺脫我,但是他忘了,我是全縣跑得最快的女學生,幾天前的運動會上我剛剛為學校掙了一塊金牌!他在前面跑,我在後邊緊追不捨,應該說他跑得也算快,但我咬住他是綽綽有餘。他跑起來挺著胸膛,頭使勁往後揚著,雙臂大幅度擺動着,嘴巴里發出哞哞的叫聲,像小牛一樣。他跑了一會,以為肯定把我甩在大後邊了,於是就放慢了腳步。其實他也跑不動了。但當他回頭看到我依然緊緊地跟在腳后,臉上的神情狼狽極了。他滿嘴白沫,胸膛急劇起伏,喘息聲很大,簡直就是個小癆病鬼。我對他扮了一個鬼臉,輕蔑地說:"跑吧,你跑上天我也能拽住你的尾巴!"他臉色灰白,氣喘噓噓,我面不改色心不跳。他轉身又跑,我繼續緊追。他越跑越慢,腳也不利索了。一塊斷磚頭絆了一下他的腳,我急忙扯了一下他的衣服,但他還是栽到地上。幸虧地上茂盛的野草幫了忙,否則他的臉可就慘了。我收腳不住,一下子趴在了他的身上。我聽到同學們興奮地嗷起來。儘管我野,心無雜念,但第一次趴在一個男生身上還是有點不好意思。我急忙從他的背上跳起來,蹦到他的面前說:"跑啊,怎麼不跑了!"他趴在草地上,臉貼著草地不抬頭,好像死了一樣。我說:"起來呀,起來再跑!"他慢慢地爬起來,臉皮的紅紫竟然使他的臉看起來好像大了不少。他幾乎帶着哭腔說:"你為什麼要跟着我?"我說:"只要你答應帶着我去看你爸爸,我就放了你。"他堅決地說:"不行!"然後他就朝着他的羊走去。我跟在他身後,他也不在乎了。看來,他寧願讓我跟在身後讓同學們取笑,也不願帶我去看他的爸爸。

那天我是尾隨着他而去了,他知道無論如何甩不掉我,索性也就不理我了。我跟着他從運動場出來,沿着當時的那條狹窄、骯髒的健康路,一直往南走去。那時候全市只有一棟三層高的樓房,只有一條鋪了瀝青的大道,所謂大道也就是十米寬,其餘的全是平房小巷,與農村沒有什麼區別。健康路中間佈滿積著污水的大坑,他牽着羊緊貼著路邊走,路邊就是把運動場圍起來的磚牆,牆頭上還拉着一道紅銹斑斑的鐵絲網,如果不知情,還以為裏邊是監獄呢。健康路爬進一個有三排平房圍成的院子就終結了。院子正中有一個垃圾堆,垃圾堆上一隻豬在哄哄著拱食,有幾隻雞在咯咯著刨食。豬和雞為了爭奪一塊食物,有時候發生矛盾,但很快也就相安無事。我被垃圾和公用廁所的臭氣熏得噘唇皺鼻子,問:"你們家就住在這裏?"他用挑戰般的目光盯着我說:"怎麼啦?我們這裏不好嗎?"我苦着臉,沒有說什麼。他說:"你看到了,我們跟豬住在一起,我們和羊住在一起,我們和雞住在一起,你滿意了吧?"

這時,我的鼻子也漸漸地適應了垃圾和廁所的臭氣,而且我對他的不良態度很是不滿。我說:"你想用幾句難聽的話就能把我氣走?沒那麼容易,我好不容易從學校跟你到了這個地方,主要是想看看你的爸爸,不看到你的爸爸,我是決不會回去的。"他說:"我爸爸不在這裏住!""你爸爸不在這裏住又在哪裏住?"他牽着羊向緊靠着廁所的那間房子走去,我一步不落地跟着他。他惱怒地對我說:"你怎麼這樣討厭?我們家欠你的賬是怎麼的?"我也生了氣:"你才討厭!我是來看你爸爸的,不是看你的!"我們的爭吵聲吸引出了一些灰頭土臉的居民,有一個鑲著不鏽鋼牙、牙上沾著韭菜的女人咋咋呼呼地說:"喲,馬駒子,把媳婦領回家了?"他對着那個女人啐了一口唾沫,說:"爛菜花,張嘴就噴大糞。"爛菜花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說:"這個姑娘可真叫俊,但千萬可別嫁給他,嫁給他就等於鮮花插在牛糞上了!"他將羊拴在廁所牆邊的木樁上。木樁邊上堆集著一些發了黃的野草,周圍還散佈着一些羊糞蛋兒。拴好羊,他轉身推開那扇油漆脫盡、玻璃破碎的門。毫無疑問這就是他的家了。我一點也不客氣地跟着他往屋子裏鑽,他一膀子就把我給扛了出來。他用瘦長的身體擋住門縫,說:"林嵐同學,我求求您了,不要進來……"我說:"難道你們家有電台?難道你們家藏着特務?"我推了他一把,一閃身就擠了進去。

我的眼前一團漆黑,蚊蟲在耳邊嗡嗡地飛翔,一股腥臊的氣息直撲頭腦。過了一會兒,我才發現,這是一個長長的房間,有點像陝北的窯洞,中間用布簾隔了一下。外邊安著一個煤球爐子和一個用發霉的木板架起來的灶台,灶台上擺着幾個油污的瓶子,煤球爐子上坐着一把鐵皮水壺。裏邊是一張大床,床上躺着一個大頭的孩子。剛才一進門,在一片黑暗中,我就聽到了急促的呼嚕聲,好像忙忙進食的小動物發出的聲音。他拉開了燈,燈泡上沾滿油污和死亡的小飛蟲。他彷彿賭氣似地說:"要看你就看個夠吧!高貴的小姐!"我氣憤地說:"你這人怎麼能說這種流氓話?"但他不理我的話茬兒,端起一個搪瓷茶缸,走到院子裏去了。我往布簾里一探頭,看到那個大頭的孩子掙扎着想把身體折起來,但他的頭抬不起來。他的短促的身體蓋在一條骯髒的小被子裏,與他的大頭不成比例。看到我,他的頭在枕頭上焦急地滾動着,眼睛像兩隻灰白的蛾子,在昏暗中撲楞著,同時他的嘴裏發出剛才我聽到過的那種呼嚕聲。我嚇得毛髮倒豎,想喊叫但終於把喊叫壓在了喉嚨里。我倉皇地把房間巡睃了一遍:真是家徒四壁!牆上是一圈圈發黃的水漬,還有一些拉絲結網的小蜘蛛。

我走到院子裏,站在臭氣熏天的廁所牆外,看着他蹲在奶羊腿后,熟練地擠著羊奶。他的雙手輪番往下捋著粉紅色的奶頭,一股股的乳汁射進缸子裏,發出嗤嗤的聲響。奶羊劈開着後腿,頭頂在廁所牆上,一動也不動,一副很配合的樣子,不知道它是痛苦呢還是幸福。他知道我站在他的身後,但他裝出毫不在意的樣子,繼續干他的活。但事實上他的心裏正在倒海翻江般地翻騰著,有他的突然變得笨拙了的手指為證,有好幾次,箭矢般的羊奶不是射進缸子,而是射到了他的手背上。

他擠完了奶,端起那個漆著大紅"獎"字的搪瓷缸子,根本不看我,低着頭往屋子裏走去。我跟着他進了屋。這時候我對他已經沒有了氣,只有一種微酸的感情,很可能是同情。

他用一塊紗布,將羊奶過濾了一遍,然後捅開爐子,將羊奶倒進一個凸凸凹凹的小鍋子裏,坐在爐子上。他暫時閑了下來,局促不安地站在我的面前,搓着手背上的奶漬,很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我的心裏,在那一霎那間,莫名其妙地充滿了柔情。他從床底下拉出一個小方凳,放在我的面前。他一聲不吭,我也一聲不吭。我們聽到院子裏那些孩子的追殺聲,還有豬狗鵝鴨的吵鬧聲,從遠處的船舶修理廠里傳來的敲打鋼鐵的鏗鏘聲。這時羊奶沸了。我積極地幫他將羊奶從爐子上端下來,搪瓷缸子燙了我的手,如果在自己家裏,我一定毫不猶豫地把缸子扔掉,但是在他家裏我堅持着,他連忙接應了我。他關切地拉過我的手觀看着。我縮回手。他問:"痛嗎?"我將手指放到嘴裏嘬了嘬,說:"我沒那麼嬌氣!"其實我的手指痛得要命。他說:"隔壁胡阿姨家有紅花油,我給你去要點。"我捏住他的衣角,說:"不許你去!"

我看着他用一個芒果狀的奶瓶子給那個躺在床上的大頭孩子餵奶。我問:"這是你弟弟么?"他說:"是我妹妹。"我說:"她真可憐。"他看看我,不說話了。我看到他的這個妹妹貪婪兇狠的吃相,心裏感到很不舒服。

傍晚時,他的母親拖着看樣子乏透了的身體回來了。我對他的母親有一點模糊的印象,記得是一個個子很高、眼睛很黑、感覺中很像一棵楊樹的阿姨。但出現在我眼前的她頭髮灰白,腰彎背駝,與我印象中的楊樹阿姨毫無共同之處。他對我說:"這是我媽。"我說:"蘇阿姨好。"她點點頭,將一個黃書包掛在牆上,然後,默默地脫下那件長大的、沾滿魚鱗的外衣。後來我才知道他的媽媽在縣裏的水產公司工作,每天都跟魚打交道,鮮魚、乾魚,當然也不乏臭魚。她將那件衣服脫下一半時,突然停住手,歪回半邊臉,問:"你怎麼知道我姓蘇?"我剛想解釋,他搶著說:"是我告訴她的。"她不吭氣了,將衣服脫下來掛在牆上,然後她就坐在床邊,摸出一包擠壓得癟癟的"勤儉"牌香煙,吧嗒吧嗒地吸起來,屋子裏很快就散發開一股濃濃的煙臭。那個大頭女孩在她身後又發出了那種貪婪的聲音,可是她連頭也不回。抽著煙,她說:"包里還有一個窩頭,你吃了吧!"他說:"您吃吧,媽。"她抬起一隻手托著額頭,說:"我已經吃過了。"

我向他的媽媽告辭了,走到院子裏。他跟出來送我。我說:"你回去吧,不用送了。"他不說話,跟隨着我走上了健康路。我的心裏感到很沉重。我想說點安慰他的話,但找不到恰當的詞語。走了一段,我停住腳,說:"請回吧,不要送了。"他說:"我把你送到路口。"我跺了一下腳說:"我說不要送了你就不要送了!"他說:"那好吧,既然你不高興我就不送了。"我轉身往前走去。他卻依然跟在我身後。我說:"你這個人怎麼啦?"他說:"我還是應該告訴你。"我問:"你想告訴我什麼?"他說:"我爸爸早就跟我媽媽離婚了。"我吃了一驚,在那個年頭,離婚在我的心目中可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我憤憤地說:"他把你們兄妹扔掉就不管了?"他說:"我妹妹是我媽跟我后爸生的。""你后爸呢?""他也跟我媽離婚了。""怎麼會這樣呢?""跟我爸爸離婚是我媽提出的,跟我后爸離婚也是我媽提出的。""你媽對離婚有癮嗎?"他嚴肅地說:"你說什麼都可以,但你不許說我媽的壞話,誰敢說我媽不好我就跟誰拚命!"說完這句話他轉身就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心裏充滿了悵惘。月亮已經升起來了,我踩着自己長長的影子走着健康路,蟲子在路邊的野草叢中發出凄涼的叫聲。

您的事業蒸蒸日上,財富也是滾滾而來。但是,您的感情生活一直不順。

你喝完了那盅椰子魚翅湯,用紙巾沾沾嘴巴,然後點上一支煙。這時,那幾對雞鴨摟摟抱抱地走了。你問我:他們到哪裏去?我說:據我所知,他們在飯店都包了房間。你問:難道他們不怕飯店的保安查房嗎?我笑道:誰給了保安這個權力?現在是90年代末,不是你們在南江一中談情說愛那會兒。你吐出一口青煙,傷感地說:往事不堪回首。

那位坐在另一個角落的年輕男子一直在偷偷地觀察着你,現在他來到了你的面前。他滿面堆著甜甜的笑容,用富有磁性的聲音說:大姐,能把您的煙給我一支吸嗎?我隔着老遠就嗅到了這煙的獨特香氣,雖然我知道這煙非常貴。你淡淡一笑,把桌子上的煙連同那個鑲珍珠的打火機推到他的面前。你看到他伸出修長的手捏起煙盒,首先仔細地欣賞了精美的包裝,然後用塗了豆青色指甲油的中指,輕靈地彈彈煙盒,讓一支煙自動地冒了頭。然後他又欣賞了煙絲,並且把煙捲兒放到鼻下嗅了嗅。最後,他欣賞了打火機,打着了火,點燃了煙,長長地吸了一口,一副心醉神迷之態:謝謝您,味道好極了!

你對他充滿了好感,便把他剛剛放回的煙盒往他面前一推,說:既然你這樣喜歡,送給你了。

他說:那怎麼可以,這樣的精品,有錢也買不到的。

他說:寶馬贈英雄,貨賣與識家嘛!

說完這句不倫不類的話,你不由地笑了。他將煙拿到手裏,說:恭敬不如從命,那我就不客氣了,再次謝謝您,美麗的大姐。

我將嘴巴附在你的耳邊,提醒你:注意,這就是鴨子。

他說:大姐,我可以在這裏坐坐嗎?

你說:當然。

他說:大姐,我感到您很寂寞。

你微笑不語。

他把椅子往你的身邊拉了拉,大膽地抓住你的手,說:我給您看看手相。

你順從地配合了他。你感到這個黑黑的男人身上有一股難以抵抗的力量。他是磁鐵,我是鐵屑。一個濫俗的比喻在你腦海里閃過。不,他是漩渦,我是游泳的人,女人。你感到手被他抓住了那一刻,整個人就頭暈目眩地向漩渦深處落去,根本就沒有掙扎之力。他說:您首先是個貴人,而且是個大貴人。

你不置可否地微笑着。

他說:您的事業蒸蒸日上,財富也是滾滾而來。但是,您的感情生活一直不順。您這一生中有過一次刻骨銘心的愛情,但是您愛的人最終背叛了您。您一怒之下嫁給了一個您不愛的人。您與這個不愛的人好像還生了幾個孩子。

你的嘴角顯出嘲諷的微笑。

他煞有介事地用大拇指推壓着你的掌紋,做出一副認真研究的模樣,然後抬起頭,直盯着你的眼睛,堅定地說:您與他生了一個孩子,不是幾個孩子,剛才我判斷有誤。是個男孩。這個男孩現在已經基本上長大成人,而且他讓您很頭痛。

你感到一種強烈的感情湧上心頭,說不清是恐懼、是惶恐還是感動。你感到自己彷彿渾身赤裸著,里裏外外都讓他看透了。

他停止了讓你感到心驚肉跳的斷語,只是用他的那雙勾魂攝魄的眼睛在你的臉上睃巡著。你感到他的目光是一種實實在在的物質,既像黏稠的蜂蜜又像催情的春藥。他看完了你的手相不但沒有鬆開你的手,反而把你的另一隻手也抓在他的手裏。他的手溫柔但很有力度地捏着你的手,讓你感到微微有些痛楚,但這種痛楚是一種舒服的痛楚。你禁不往地呻吟起來,當然是輕輕地、若有若無的,你的因為睡眠不足而灰白的臉色漸漸地紅潤起來,你的眼睛也放射出了濕漉漉、亮晶晶的光芒。

他用近乎耳語的聲音問:你需要我嗎?

你感到筋酥骨軟,委屈和感動使你的咽喉哽住,你困難地點了點頭。

他站起來,對着你意味深長地點點頭,然後轉身就走。你像一個被催眠術控制了的女孩,跟在他的身後,從餐桌和椅子的縫隙里穿過空空蕩蕩的餐廳,走到電梯前面。他在電梯里等候着你。你疾步衝進去,電梯門便無聲地合攏了。電梯里只有你們兩個人。你呼吸急促,心裏有幾分膽怯、幾分羞澀、幾分企盼。但在電梯里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他只是對你微笑。

出了電梯,你跟着他穿過鋪着紅色地毯的走廊,好像拐了許多的直角,最後立定在1418房間門前。你有點焦急地等待着他開門。在等待的過程中你感到有很多雙眼睛在盯着你的背,所以你感到這個過程特別漫長。你第一不敢回頭,第二不敢旁顧,你的眼睛死盯着他的蒼白而細長的手指和那把在球形門鎖里轉動的鑰匙。終於鑰匙把門擰開了。其實他只用了幾秒鐘就把門打開了。其實根本就沒人注視你。你完全可以放鬆你的身心,把一切拋到腦後。

他將瘦長的身體往門旁一側,伸出一隻手,做出一個彬彬有禮的姿勢,請你進室。你一閃身進了他的房間,很有點迫不及待的樣子。他隨着你進了門,然後就把門關上了。他彷彿看出了你的心思,特意很誇張地掛上了門鏈。

明亮的燈光照耀着房間正中的大床,照耀着牆上的大鏡子,照耀着桌子上那瓶紫紅的玫瑰。這是一個很舒適的房間,特別適合情侶同住。窗帘質地很好,沙發彈性不錯。床頭上方掛着一幅粉紅色的裸女油畫,裸女的乳頭像兩粒櫻桃。

他對着你走過來,就像一匹黑色的沉默豹子,邁著驕傲的方步走過來。你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彷彿有一股微弱的電流在身上通過。在你面前他站了片刻,然後就笑眯眯地,像開玩笑似的扯住了你的休閑服的下沿,像剝香蕉皮似的剝下了你的上衣。他脫你的上衣時你表現得非常順從,你嘴裏嘀咕著一些連你自己也聽不明白的話,順着他的勁兒把胳膊高高地舉了起來。你的兩個激動不安的乳房突然地亮了像,你本能地雙手抱住膀子,把它們遮掩起來。他扔掉你的上衣,雙手扯住你的褲子,猛地往下一褪,你就赤裸裸地站在他的眼前了……

飯店頂樓監控室里的電視屏幕前,一個見慣了這種景象的值班員揉揉朦朧的睡眼,低聲嘟噥著:"這兩塊貨真行,哪裏是人?分明是豬!小趙,你快來看看,這兩個是今晚的冠軍!"值班員喊叫着他的同夥。一個眉清目秀的姑娘走過來,問:"是花豬嗎?""不是花豬,是黑皮。""黑皮的活兒一般嘛!""這小子今夜超常發揮了!""是跟台灣那個富婆嗎?""不是,換了一個。""黑皮這小子,不夠意思,台灣富婆花錢養着他,他還偷着搞多種經營!"姑娘將下巴擱在同夥的肩膀上,眼睛看着屏幕。她突然壓低了聲音,說:"天哪!這不是咱們市的林市長嗎?""你胡說什麼?林市長怎麼能幹這種事?!""是她,是林市長!""不可能是林市長吧?""前天我還在珍珠大廈落成典禮上見過她,絕對沒錯!"他們將腦袋往前探著,恨不得鑽進屏幕里去的樣子。"錄下來,趕快錄下來,"女的說,"這可是寶貴資料!"磁帶沙沙地轉動起來……"我原先以為,這些大人物都是陰陽人,不食人間煙火的,"他說,"想不到她們也會幹這種事情,而且——""而且還幹得十分出類拔萃!"女的接過男的話頭,大聲說。

當他像家兔一樣從你身上滾下來時,監控室里的男女值班員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男的說:"我的天!看他們做,比自己做還累!"女的輕蔑地說:"你要有黑皮十分之一的功夫,我就心滿意足了!"於是他們也滾在了一起。

桉樹林從何家港外的沙灘開始,一直延伸到紅樹林。你終於說服了馬叔,讓他帶領你去探望他的爹——抗日英雄馬剛——孤身打入虎穴、端了最堅固的反革命土圍子的馬剛——打掉地委書記門牙的馬剛——幾個星期以來,馬剛的事迹從你爸爸的口裏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來。使你想見到他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強烈。為了讓馬叔帶你到紅樹林,你往他的書包里偷偷地塞了二十多塊水果糖,那可不是一般的水果糖,那是從香港進口的水果糖。

你不僅塞給他20多塊高級水果糖,為了早日見到他的英雄古怪倔強爹,你還每天幫他放奶羊,你甚至學會了擠羊奶。有幾個裹着解放腳的政治老太太,公然地議論:"看看,看看,真是人不可貌相,馬家的小子,把小媳婦都勾來家了!"他的在水產公司剔魚的媽媽冷冷地問那兩個一貫地狗仗人勢、一貫地為非做歹、一貫地欺軟怕硬的老太太:"知道這是誰的女兒嗎?睜開你們的狗眼看清楚,這是本縣林縣長的女兒!"那兩個政治老太太的眼睛頓時就直了,從此見了你就點頭哈腰。你與他的渾身散發着魚膽味的媽媽建立了不錯的關係。你還強忍着恐懼餵過他的那個同母異父的大頭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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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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