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幽靈少年的微笑

第一回 幽靈少年的微笑

【西之亞斯藍?雷恩海域】

洶湧的風暴沒有停息。周圍都是咆哮翻滾的氣流,裏面夾雜着濕漉漉的水汽,和飽滿的黃金魂霧,所有的氣流都旋轉滾動着,往遠處一個中心點會聚而去,彷彿天地間被鑿出了一個漏風的孔,巨大的旋渦拉扯得天地萬物都隨之搖晃起來。

「還沒有停止啊……」特蕾婭站在懸崖邊,風把她柔媚的長發吹得飛揚起來,有幾縷髮絲粘在她潤澤的嘴唇邊上,看起來更加地美艷動人,「真不知道得多久,才是個盡頭啊。」

「你是指什麼?」幽冥站在她的身後,風把他的長袍吹開,胸膛古銅色的肌膚在午後燦爛的陽光下,看起來像一面堅硬的盾牌。

「我是指,吉爾伽美什魂力上限的盡頭。」特蕾婭的雙眼閃動着清澈的光芒,顯然,她還沒有發動她大範圍魂力探知的天賦,「你沒發現,周圍所有的氣流都圍繞遠處一個中心,旋渦式地會聚么。如果此刻你身邊有『希斯雅』果實的話,你滴在眼睛裏,就可以看見,整個天地間,此刻已經是一個巨大的倒立漏斗狀的金黃色龍捲風形象。風眼的中心,我相信就是此刻的吉爾伽美什所在的位置。」

「既然知道他的位置,我們直接去找他?」幽冥眯起眼睛,感應着空氣里黃金魂霧的流動。

「直接找他?你打得過他么?你覺得吉爾伽美什會像一隻小綿羊一樣,乖乖地待在原地,等着你把他捆綁好,帶回格蘭爾特么?」特蕾婭說,「我可暫時還不想死呢。」

幽冥沒有說話。

特蕾婭看着幽冥英俊的面容,表情柔和下來,她走過去,伸出手輕輕撫摸着他暴露在風中的胸膛,柔聲說道:「我們只是奉命前來偵查情況,不需要以身涉險,這個距離,對我來說,夠了,弄清楚他的狀況后,我們就回去復命。」

「那你小心一點兒,我總覺得,吉爾伽美什沒那麼簡單,會等着我們去摸清楚他的狀況。而且你不是說過么,可能他在探知魂力方面,不一定比你弱。」

「這個你就放心吧,好歹啊,這個是我用了好多年的天賦呢,這一點上,我還是有自信的。」特蕾婭笑了,嘴唇彷彿嬌嫩的花瓣,「更何況,就算被她發現,又能怎麼樣呢?這麼遠的距離,也沒辦法攻擊我們啊,隔着這個距離,想要調動水元素,可能性等於零。」

「嗯。」幽冥目光低沉,他往前走了一步,從樹木的陰影里走了出來,和特蕾婭並肩站在懸崖邊,他們腳下是幾丈深的海礁,被風暴掀起的海浪,朝崖壁上撲來,撞碎成騰騰的水霧。陽光從雲層里穿透下來,在他們面前照出一架龐大的彩虹。

特蕾婭輕輕地閉上眼睛,再次睜開的時候,她的瞳孔已經是一片白色的混沌。幽冥側過頭,他殺戾的五官里,有一種難以察覺的憐惜,這絲溫柔躲藏在他渾身巨大的殺氣里,彷彿一尾躲在茂密水草深處的青魚。

此刻,陽光明媚的天地,在特蕾婭的眼裏,已經變成了漆黑一片的宇宙,龐然的黑色空間里,只有無數魂力編織成的金黃色絲線,千絲萬縷的金黃色朝着黑色空間的深處快速地遊盪過去,特蕾婭的靈魂也彷彿變成了宇宙空間里懸浮的萬千塵埃,跟隨着它們,一起朝那個巨大的旋渦游去。

黑暗空間里的力量越來越大,彷彿置身在海嘯當中,無數的巨浪拍打而來,彷彿要把身體碾碎,哦不,沒有身體,此刻只有靈魂存在,而特蕾婭的靈魂,此刻彷彿被無數的利刃撕割著,但是她的意識和感知,依然朝前探尋着……就快要接近秘密了……

突然,周圍所有的黃金絲線全部消失了,巨大而寂靜的黑暗裏,只有一隻血紅色的瞳孔,一動不動地盯着她……

「特蕾婭!特蕾婭!」幽冥用力搖晃着目光渾濁的特蕾婭,但是她依然沒有任何反應,彷彿失去魂魄的傀儡,她的嘴角滲出鮮血,染紅了她蒼白的嘴唇。

幽冥剛剛抱起特蕾婭,一股陰冷銳利的感覺就刺進了他的胸膛,一種瀕臨死亡的危險預感,瞬間從他頭頂籠罩下來。彷彿一隻獵豹般矯健地迅速轉身,雙手抱着特蕾婭的他無法抽手,只能雙眼瞳孔一緊,轟然一聲巨響,懸崖上陡然升起一面巨大的冰牆,厚厚的冰塊剛剛升上來阻擋幽冥的視線,就聽見無數劃破耳膜的尖銳聲音,空氣里突然擁擠過來無數透明而鋒利的氣流,宛如看不見的刀刃般,瞬間將冰牆切割撞擊成了碎片。幽冥身影閃動,朝身後茂密的樹林里倒躍而去,周圍巨大的參天樹木在看不見的切割下,一棵接一棵地轟然倒下。

幽冥不敢停下來,那種彷彿被死神撫摸著喉嚨的恐怖之感依然如影隨形,他不顧一切地朝樹林深處飛奔,突然,他懷裏的特蕾婭呻吟了一聲,恢復了神志,她掙扎著,跌到地上,在身後追來的氣流快要逼近他們的千鈞一髮之際,女神的裙擺彷彿一朵巨大的雪白花朵,綻放在了幽暗的樹林里,密密麻麻的銳利氣流,彷彿消失在了白色的世界裏,周圍瞬間寂靜一片。

【西之亞斯藍?格蘭爾特?心臟】

房間里泛著柔和的白光,彷彿是陽光經過一層層的白雲過濾之後,呈現出來的那種春末夏初的柔和感,但是,麒零知道,這裏是「暗無天日」的地底。這些美好的光芒,來自曾經不屬於自己的魂術世界的中心——格蘭爾特的地底。

不久之前,當自己還在為終於進入了這個神秘莫測、瑰麗壯闊的世界而歡呼雀躍的時候,他對格蘭爾特地底的心臟充滿了各種遐想。在銀塵的描述里,這裏是尊貴的、神聖的、被信仰和榮譽裝點成的世界中心。

然而,此刻,他漸漸意識到,無論外表裝飾得多麼美輪美奐,這裏永遠都是黑暗的地底,看不見真正的陽光,感受不到曾經在福澤小鎮上,一閉眼就能體驗到的,跳動在眼皮上的滾燙的鮮紅。

他深呼吸了一下,胸口那股一直揮之不去的壓抑感似乎已經淡了很多了。銀塵死後……是的,他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最開始,他每一天只要一想起銀塵,胸中翻湧的情緒就能讓他崩潰,然而,時間總能治癒一切,它讓人的記憶淡薄,讓人的情感稀釋,讓很多悲喜都變成眼前這種沒有熱度的陽光,雖然照進心裏,卻發出冷冷的光亮。

房間的另外一邊,天束幽花此刻正坐在圓桌邊發獃。

這幾天,她和麒零依然被軟禁在這裏。雖然麒零成為了七度王爵之後,白銀使者們的態度明顯地謙卑了起來,但是他們依然被限制在這條走廊里,不允許離開。天束幽花的房間在麒零隔壁,她每天只能過來,找麒零聊天。

雖然她從小到大都是被無數的僕人伺候圍繞長大的,根本不懂得體會別人的想法,也不屑於了解別人的想法。但是,即使是這樣,她也能感覺到麒零的不同。只是短短几天的時間,眼前這個少年,已經退去了滿身的稚氣。他本來漆黑筆挺的、永遠不識愁滋味的眉宇之間,也開始纏繞起幾縷彷彿樹蔭投下的陰影,讓他溫潤的眸子看起來多了一種讓人想要靠近的呼喚。

門外傳來敲門的動靜,然後是白銀使者恭順的請示。麒零應了一聲,兩個白銀使者推門走了進來。

其中一個手上捧著一副嶄新的青灰色鎧甲。

「七度王爵,這是您新的戰甲,我們放在這裏了。還有什麼需要的,您可以隨時吩咐我們。」

麒零接過沉甸甸的鎧甲,低聲問:「我們到底還要在這裏待多久?」

「明天上午你們就可以出去了。白銀祭祀在等待二度王爵和四度王爵歸來,到時候,會通知大家集合的。」

「幽冥和特蕾婭幹嗎去了?」天束幽花冷冰冰地問。

「屬下的許可權級別不夠,不清楚。」白銀使者低着頭,恭敬地回答。

天束幽花咬着牙,臉上是恨恨的表情。之前她和麒零兩個還是使徒的時候,他們敢把腳踩在麒零的臉上,而現在,卻低頭叩首彷彿一條狗。再加上這幾天一直關在這條走廊的兩個房間區域裏,天束幽花心裏已經充滿了怒氣。她剛想開口捉弄他們兩個時,麒零說話了:「那你們先出去吧。」

兩個使者輕輕地關上門。

麒零看着拿在手上的鎧甲,抬起頭看看天束幽花,揚了揚眉毛。

天束幽花自然懂得他的意思,但是她卻準備裝傻,沖麒零一抬下巴:「幹嗎?」

「我要脫衣服。」麒零扯起嘴角,略帶頑劣地笑了,「你要看的話,要付錢的。」

「誰要看啊。我背過去就行了。我累了,懶得動。要麼你去隔壁換。」天束幽花的臉微微地紅起來。

「小姐,這可是我的房間。」麒零笑着,一邊說,一邊沖着天束幽花,解開自己領口的銅扣,長袍敞開來,露出他結實的胸膛。

「哼。」天束幽花轉過身去。她閉上眼睛,但眼前依然是麒零那張英俊逼人的面孔,漆黑的眉眼像被墨畫過一遍似的,讓人一看就陷進去。他的笑容依然充滿了少年的頑劣,但眉宇間那股淡淡的樹影,卻又讓他看起來有了更深沉的吸引力。她忍不住悄悄地睜開眼睛,轉過頭,映入眼帘的是麒零半裸的身體,從窗戶外面照射進來的柔和光線流淌在他緊實的肌肉上,他胸膛和小腹的肌肉,被柔光塗抹出誘人的陰影,皮膚上的絨毛在光線下泛出鑽石粉末般的光芒來。少年健康的肌膚上,擴散出福澤鎮上香料般若隱若現的香味。直到他一把脫下褲子的時候,天束幽花趕緊閉上眼睛轉過頭,不敢看了。

「喂,喂!」麒零站在緊閉雙眼、滿臉潮紅的天束幽花面前叫她,「睡著了啊你?」

站在她面前的麒零,穿上了嶄新的鎧甲。青灰色的金屬,彷彿是冬季里凍僵了的天空的顏色,他的身材在鋒利的鎧甲包裹下,顯得更加挺拔了,少了少年的纖細,更多了一些男人的氣魄。幾天前,他還是一個穿着粗布衣服的少年,一個懵懂的使徒,而現在,站在自己面前的,完全就是一個年輕的神衹。他左手握在右手手腕,活動着手指上的銳利拳套,目光落在手腕上,眼帘低垂著,睫毛下是一汪融冰后的瀲灧池水。

不知道為什麼,天束幽花聯想到了銀塵。可能是這套鎧甲的關係,配飾和裝飾,都和銀塵的那套戰袍非常像,而且說起來,麒零的五官和銀塵,也有那麼些近似。天束幽花心裏突然暈染出一縷苦澀的滋味來。

也許是麒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抬起頭,目光落在牆上的銅鏡里,他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哀樂。他瞳孔里的光芒,彷彿消失在鏡面背後的遙遠空間里,他的面容,像一座靜止的遠山。

【西之亞斯藍?雷恩海域】

周圍的風漸漸停止了。

特蕾婭白色的紗裙也慢慢地垂墜下來,跌落在她和幽冥的身邊,堆積起來彷彿是昨夜留下的柔軟積雪,兩人在一大堆白色柔軟的紗蔓中間,看起來有一種渺小而脆弱的感覺。

幽冥坐在地上,頭微微低垂著,他的呼吸急促而不規律,特蕾婭轉過眼,看見他胸膛上被無形的刀鋒切割出的一條條血口,此刻正在緩慢地癒合,但癒合的速度非常慢——周圍方圓幾公里內的黃金魂霧,已經幾日幾夜不停歇地卷進了哪個森然的旋渦。空氣里殘留着稀薄的黃金魂霧,幽冥勉強地維持着癒合的速度。

特蕾婭伸出手,安在幽冥的爵印上,掌心裏源源不斷的魂力輸送進他的體內,胸膛上的傷口開始加速癒合起來。

幽冥清了清喉嚨,胸膛里那股渾濁的氣血依然沒有通順,「你不是說,那麼遠的距離,吉爾伽美什沒有辦法攻擊我們么?」幽冥指了指自己血肉模糊的胸膛,似笑非笑地說着,他邪氣的眉眼裏沉澱著一種恐懼和疲憊。

特蕾婭嘆了口氣,低垂着眼帘,說:「我本來想,如此遠的距離,要操作水元素,比如調動我們周圍的海水,或者將冰刃從遠方激射過來,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為那對魂力操作的要求幾乎接近苛刻的完美才可以做到。但是我忽略了他的天賦……」

「四象極限?」

「是,」特蕾婭擦了擦嘴角凝固的血跡,「水、風、火、地,四種元素裏面,本來就以風元素最善於遠程攻擊,天地中間,最充盈的元素就是空氣,風元素在流動性、速度性、隱蔽性上,在四種元素里具有壓倒性的優勢。而且風和火一樣,都是屬於無重量元素,和水、地比起來,天生就比較適合遠程操作,就像你用魂力控制一千米以外的一斤重的物體和一千斤重的區別一樣。」

「那所有的風爵……」

「別說風爵了,」特蕾婭閉起雙眼,圍繞他們的白色紗裙「砰」的一聲化成巨大的白色霧氣,旋轉着,回到她的身體里。她又恢復了黑色緊身長袍的樣子,「就算是風使徒,我和你,勉強能應付,下位的水爵,遇見了就乾脆繞道走把。對使用水元素的魂術師來說,所有風元素的使用者,都是我們的天地,他們是水源的天生撲食者。」

「那我們還是趕緊離開吧,要是吉爾伽美什追過來……」幽冥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肩膀,他的骨骼在飽滿的肌肉下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響。

「我不擔心這個。吉爾伽美什目前還在持續性地吸納黃金魂霧,他被囚禁了那麼多年,在鬼面女之發的纏繞下,他的魂力幾乎是真空狀態。在沒有恢復完全之前,他是不會輕易來追擊我們的,而且他也不清楚我們這邊到底過來了多少人,畢竟這麼遠的距離,不是那麼好探知的。他不會冒這個險。」特蕾婭也站了起來,四周的樹木此刻已經殘缺不全,大部分已經在剛剛氣流亂刃的切割下四處橫倒,剛剛在女神的裙擺範圍內的樹木依然挺立着,巨大的陽光光柱穿過破損的樹蔭照射而下,將之前陰暗的樹林照得異常敞亮。

幽冥沉默著,他在等待着特蕾婭繼續下面的話。

但特蕾婭卻沒有繼續說下去,她閉着眼睛,似乎還在回憶剛剛腦海里的景象,那個血紅色的瞳孔,在宇宙般龐大的黑暗裏,沒有魂力的存在,沒有金黃色的存在,沒有任何漂浮塵埃存在,只有一個靜止的、凝固的猩紅色瞳孔,和自己對視。

「我剛剛看到……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我看到一顆血紅色的瞳孔,不是一雙眼睛,而是單獨的一顆瞳孔,血淋淋的紅色,像是剛剛從身體里挖出來似的,非常恐怖,它彷彿靜止懸浮在無邊無際的黑暗空間里一樣,安靜地凝望着我……然後,我用來探知魂力時所釋放出去的我自己的靈魂,瞬間就被撕碎了,然後,我就沒有了意識……」特蕾婭睜開眼睛,望着幽冥,「當時的我是什麼反應?有沒有說話?或者做出什麼動作?」

「沒有,」特蕾婭的話在幽冥心裏攪動起一陣寒意,「我當時試圖叫醒你,但是你看上去彷彿……彷彿沒有魂魄,只剩下一具軀體……然後,密集的風刃攻擊就從海面上襲擊過來了。」

「看來,吉爾伽美什的秘密,遠遠不止我們目前所了解的這些。」特蕾婭望着沿路東倒西歪的被斬斷的樹木,表情凝重。

「那顆猩紅色的瞳孔,到底是什麼東西?」幽冥忍不住問。

特蕾婭想了很久,嘆了口氣,她的臉上寫滿了挫敗感,她只說了四個字:「我不知道。」

「那……」幽冥抬起眼睛,「剛剛你感應到,除了吉爾伽美什之外,還有別人的魂力么?」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你確認銀塵到底死了沒。」特蕾婭輕輕笑着,說,「我可以百分百地確認,遠處旋渦的中心,只有吉爾伽美什一個人的魂力,任何其他魂術師的魂力都沒有。所以,銀塵,肯定死了。」

幽冥的目光里,閃動着一種無可名狀的灰色,但很快就消失了。

「走吧,先回去復命。」特蕾婭轉身,朝遠處走去。來時船依然停靠在山崖下的礁石邊上,從山頂看下去,在巨大的風浪里起伏的小小船隻,看起來像一片隨時都會破碎的枯葉。

【西之亞斯藍?格蘭爾特?心臟】

幽暗的光線里,能隱約看到周圍粗糙的石壁。巨大的洞穴空間里,只有遠處石壁上有兩盞幽暗的燈火閃動着,奄奄一息的光線只能給如此龐大的黑暗塗抹上一層淡淡的亮光。黑暗裏一切都只能看出一個模糊的輪廓來。

不知道什麼地方傳來滴答滴答的水聲。

這個四四方方的洞穴版的地底石室里,散發着潮濕而腐敗的氣味。

鬼山蓮泉半眯着眼睛,在這種暗無天日的環境裏,已經無法準確地說出到底在這個洞穴里已經囚禁了多久。手腕腳腕上的鎖鏈堅不可摧,而且自己的魂路不知道哪兒出了問題,完全無法運行,稍微催動一下體內的魂力,全身就發出彷彿千刀萬剮般尖銳的疼痛來。鋒利的痛感沿着每一根神經末梢和魂路軌跡,在體內瘋狂地攢動,像無數又小又細的冰冷刀刃在體內酣暢淋漓地解剖著。

她已經很多天沒有進食了,為了維持她的生命,會有人每天按時送清水進來。只有水而已,除了水之外,沒有任何的食物。她腦海里最後的記憶,是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摘下黑色兜帽的銀塵。但是她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銀塵明明已經前往了囚禁吉爾伽美什的地底洞穴,為何還會出現在尤圖爾遺跡里,而且,他將自己帶到這個地方囚禁起來做什麼。

每天給自己送水的,又是什麼人?

黑暗裏突然傳來一陣鎖鏈撞擊的聲響。隨後,兩個穿着白色長袍戴兜帽的人走了進來,他們兩個一左一右,駕着一個看起來已經失去意識昏迷過去的年輕女人。他們將那個女人用鎖鏈捆綁在鬼山蓮泉對面的那個空水槽中間豎立的那根石柱上,然後就離開了。

昏暗的光線里,鬼山蓮泉無法看清對面那個女人的面容,只是從她的裝束上看來,感覺非常眼熟。她的衣服已經破爛不堪,並且渾身都是褐色的血跡,隔着這麼遠的距離,依然可以聞到一股已經隱隱發臭的血腥味。可以肯定,她的身上一定有很多已經開始潰爛的傷口。

蓮泉閉上眼睛,從對方體內傳來的魂力看來,她沒有生命危險,身體雖然受了很多創傷,但是都不致命,並且她的身體正在快速地恢復著,而更奇怪的,是她體內的魂路彷彿是活物一樣,正在生長、改變、重建……她體內的靈魂迴路如同植物的根系,在緩慢地生長著……

黑暗裏再一次傳來腳步聲,蓮泉立刻低下頭,假裝處於之前的沉睡狀態。蓮泉透過微微睜開的眼帘,可以看見剛剛那兩個離開的人又返了回來,只是他們手上多了一個沉甸甸的木桶,他們兩個將木桶抬到那個方形石槽邊上,看了看奄奄一息的女人。

「怎麼着,是現在就倒進去,還是等她恢復些體能再說?你也知道,這玩意兒……我怕她扛不住,要是把她弄死了,我們也就等著被割喉嚨吧。」其中一個白衣人壓低聲音問道。

「誰知道她恢復得什麼時候了,剛剛在深淵迴廊里,都已經那樣了她都沒死,現在肯定也死不了。趕緊把,我們還得在天亮之後干別的事兒去呢。」另一個人不耐煩地回答道。

「行,那倒吧。」

兩個人把桶蓋揭開,然後將木桶翻倒過來,在蓮泉的位置,只能看到無數黑紅色拳頭大小石塊樣的東西,嘩啦啦地倒進了水槽里。

「趕緊走吧,這玩意兒,弄到身上可不是開玩笑的。」

「好吧,我本來還想看看呢,看這個女怪物怎麼對付這些玩意兒。」白衣人悻悻地說着。說完,兩個人消失在黑暗裏。

兩個白衣人的腳步聲剛剛消失不久,那些倒進石槽里的黑紅色石塊,就一個一個地活動起來,蓮泉藉著石壁上的光線,凝神細看,當她看清楚石槽里的東西時,她空蕩蕩的胃部瞬間湧起一陣噁心的酸水。

那些拳頭大小的石塊,是一個又一個的甲蟲,它們的背部光滑而又堅硬,發出圓潤的黑紅光澤,它們蜷縮在腹部的鋒利觸腳,此刻已經伸展開來,它們彷彿聞到了血液的氣息,紛紛沿着那個女人赤裸的雙腳,往她的身體上爬去,先爬上她軀體的甲蟲都在她的肌膚上停留下來,原地不動,她的腳背、腳腕、小腿,迅速地密密麻麻地吸滿了這樣一個個的堅硬甲蟲,而更多的甲蟲循着血液的味道,往更高處的裸露的肌膚上爬去,大腿、腰部、胸部……昏迷的女人突然清醒過來,她身體上發出來的劇痛把她從昏迷中,拉近一片清醒而尖銳的疼痛里來。

「救我……」她的喉嚨里發出渾濁的咕咕聲,聽起來異常瘮人,空氣里迅速擴散齣劇烈的血腥味道。蓮泉的頭皮一陣發麻,對面的女人開始忍不住慘叫起來,尖銳的哀號回蕩在幽暗的石穴里。

蓮泉看清楚了那些甲蟲,毫無疑問,那些都是常年寄居在深淵迴廊地底洞穴深處的腐血金甲蟲。它們只要聞到血液的味道,就會飛快聚集,一旦接觸到人或者動物的肌膚,它們腹部的甲殼就會裂開,然後無數白色的絲蟲般的觸鬚從裏面噴涌而出,刺穿肌膚,牢牢地將甲蟲吸附在血肉之上,白色絲蟲觸鬚會不斷吸食血液,直到整個甲蟲的軀體變得腥紅髮亮,彷彿一個盛滿血漿的球體。

「救我……」哪個女人的聲音愈發尖銳,她被鎖住的雙手,只能夠移動到肩膀的位置,將脖子上、肩膀上的腐血金甲蟲撕扯下來,那些白色觸鬚已經深深地刺進了皮膚,所以,當她扯下一枚甲蟲的時候,一塊拳頭大小的皮膚就粘在甲蟲的腹部,從身上撕扯下來,留下一個紅色的血洞,往外汩汩地冒血。

——腐血金甲蟲的白色觸鬚天然就具有阻止血液凝固的毒性,所有的傷口都很難癒合,不醫治的話就會一直流血不止。

鬼山蓮泉瞳孔一緊,一枚企圖爬到那個女人臉上的腐血金甲蟲「噗」的一聲炸成了一朵紅色的冰花。但迅速地,蓮泉就感覺到了體內一股撕裂般的疼痛。她的魂路像是被切割的支離破碎,魂力運行不斷地受阻,每到一個斷點,就發出尖銳的疼痛來。

她咬了咬牙,雙手一握,石槽里連續發出一陣密集的「噗」「噗」聲響,無數金甲蟲體內的血漿在蓮泉魂力的驅動下,凝結成冰,炸裂了它們堅硬的軀殼。隨着蓮泉的魂力驅動越來越大,她體內的痛感彷彿潮汐般涌漲而起,快要將她的神志吞噬了。

鬼山蓮泉狠了狠心,猛然催動起巨大的魂力,她身上浮現出來的金黃色紋路,瞬間將黑暗的空間照亮,然後,就徹底地熄滅了下去。她被一陣結實的劇痛掀得暈了過去,彷彿被一面厚重的牆迎面砸到一般,失去了知覺。

兩個昏迷的女人中間,是遍地的暗紅色冰碴。無數腐血金甲蟲的殘骸,掉落了一地。

當鬼山蓮泉從痛覺中恢復清醒的意識時,她看見對面石柱上的那個女人,也已經清醒了過來。她此刻仰著頭,石壁上的火光映照在她的臉上,照出她精緻的五官——神音。

鬼山蓮泉心裏湧起一陣寒意。沒想到,這個之前一直追殺自己,不可一世的殺戮使徒,如今和自己一樣,成為了這個石穴的囚犯。

「謝謝你,」神音看着清醒過來的鬼山蓮泉,低聲說,「鬼山蓮泉。」

鬼山蓮泉苦笑一下,沒想到,她也認出了自己。

彷彿命運對人的嘲弄一樣,不久之前,她們兩個人,還在彼此廝殺,恨不得置對方於死地,而現在,兩個人都同樣被鎖鏈禁錮在這裏,無法脫身。

「你知道這是那兒么?」鬼山蓮泉問,「那些人是什麼人?」

神音的臉上露出一絲驚訝,但瞬間就變成了無可奈何的苦笑,她說:「囚禁我們的人,是白銀祭祀的使者,這裏不是別的地方,正是格蘭爾特,神聖帝都的心臟。」

「什麼?」鬼山蓮泉臉色蒼白,她深呼吸了一下,問,「我被抓回來,這個我能明白,本來我和哥哥縫魂,就一直是處在被追殺的紅訊之下。但是,為什麼連你也……」

「還不是因為你的關係……」神音苦笑着,咳嗽了幾下,嘴角又流下一縷鮮血。

「因為我?」鬼山蓮泉不懂。

「因為你和銀塵,把吉爾伽美什從囚禁之地釋放了出來。」

「但這和你被囚禁有什麼關係?」鬼山蓮泉問。

「因為吉爾伽美什被釋放之後,白銀祭祀認為他一定會復仇,所以,當下需要更多擁有超強魂力的王爵作為對抗吉爾伽美什的籌碼……然而,短時間想要培養出新的王爵,談何容易。所以,白銀祭祀只能利用現在具有成長潛能的王爵或者使徒,讓他們在非常規的狀態下,迅速突破魂力巔峰,從而變成擁有爆炸性魂力的怪物……」

鬼山蓮泉心裏隱隱升起一種冰冷的預感……

「你猜得沒錯……」神音看着蓮泉凝重的面孔,清了清喉嚨里的血塊,繼續說道,「他們知道了我的天賦之後,就將我囚禁了起來。因為我的天賦是在承受攻擊之後,修復自己的魂路,進化自己的魂力能量,所以,他們之前一直將我囚在深淵迴廊里,最開始將我丟在深淵迴廊的邊緣地帶,那裏的魂獸我還能應付,隨着我的魂力逐漸增強,魂路逐漸完善修復,他們就將我逐漸帶往深淵迴廊的中心……你也知道,那裏的魂獸有多麼可怕,好幾次,我都處在瀕死的邊緣,可以說,現在我的身體上,沒有一塊肌膚是完全沒有受過傷的,每一次攻擊完成之後,他們就把血淋淋的我,從深淵回來拖回來,然後等我恢復之後,再丟給更多更恐怖的魂獸進攻。隨後,他們發現了我的天福利更深層的秘密,那就是,我承受傷害之後,不僅僅能增加我魂力的上限,更能將對方攻擊我的特性,吸納進我的魂力屬性里來……」

「什麼意思?」鬼山蓮泉不明白。

「比如說,剛剛的腐血金甲蟲,你肯定知道,這種甲蟲一旦吸附到你的皮膚上,它們分泌的毒液里,有種抗血凝結的毒素,而現在,我的攻擊方式,所造成的對方的傷害,也帶用了同樣的性質,也就是我的魂力里,也多了這種毒素,我在你身上劃開的傷口,也將變得難以凝結,不停流血……」

「既然你承受了這麼多的傷害,你的魂力應該已經進化到了很高的水準了,為什麼你還不逃走呢?」鬼山蓮泉的瞳孔劇烈地顫抖著,她的腦海里劇烈翻滾著種種恐怖的猜測。她突然想起什麼,盯着神音,冷冷地問:「你手上的這些鐵鎖鏈,完全難不住你吧?」

鬼山蓮泉說完,突然想起,之前當她被腐血金甲蟲吸食血液的時候,她完全可以自己用魂力將甲蟲擊碎,而不需要遠處的自己來幫忙啊。

神音搖搖頭,低低嘆息了一聲,說:「我的爵印已經被他們用不知道什麼手段,給封印了起來。所有的魂力都被鎖在爵印里,無法流動到魂路中,我現在,和一個平明百姓,沒有任何區別。」

鬼山蓮泉的目光放鬆下來,她說:「那我應該也是被封印了。我只要一運行魂力,全身的魂路就發出尖銳的疼痛來,像要把我撕開一樣。」

但神音卻搖了搖頭,「你應該不是的。如果是爵印被封印了,那麼連一丁點兒的魂力都無法運行,你至少還能運魂,只是會產生劇痛而已。所以昨晚,如果你不救我,估計我就……」

「那我為什麼……」鬼山蓮泉臉上是困惑的表情。

「你難道沒有發現……」神音顯然很吃驚鬼山蓮泉竟然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麼事情,「你的身體裏面,被植入了第三種嶄新的迴路么……」

「什麼?!」鬼山蓮泉驚訝地張開了口,但隨即,她立刻明白了自己身體里發生了什麼……原來,自己曾經的兩種並生的魂路,此刻已經被第三種嶄新的魂路給生硬地切割開了,彷彿外來的侵蝕根系般,將自己曾經的魂路全部改寫、切割、阻隔……怪不得只要一運行魂力,身體里就彷彿撕裂般痛苦。

「白銀祭祀這樣做,其實是很冒險的……」神音看着蓮泉,臉上的表情有一種憐憫,「雖然你體內有『永生王爵』的那套極限癒合魂路打底,但是,你已經並生了兩種魂路,身體里的經脈血管神經系統,已經被改寫過一次了,再加上一種魂路,其實是在賭博……賭『永生迴路』的力量到底有多麼強大,而賭注就是你的命。」

「原來他們抓我,目的是這個……」

「不僅僅是這個。」神音的眼睛裏,閃動着悲哀的光芒,「如果你能夠活下來,那麼,他們將會把你的身體里那套『永生迴路』剝離出來,植入我的體內,這樣,我都能夠承受的攻擊強度,將變得難以想像,我也能在最短的時間裏,變成他們想要的怪物了……而且……」

神音的目光閃動着,似乎在考慮應該怎麼措辭。

「而且什麼……難道還有比這更恐怖的事情么……」鬼山蓮泉雙手冰涼。

「我想,它們真正的目的,恐怕都不在我身上。畢竟,我只是一個個別的個體。而對於他們來說,你才是真正最具價值的標本,如果能夠成功地將你身上的魂路剝離複製出來,那麼,他們就可以將無數種具有各種天賦能量的魂路,搭配着永生迴路,種植進新王爵使徒體內……它們將讓雙生王爵這種超越常規的存在,從一個『亞斯藍從未有過的奇迹』,變成『量產』,到那個時候……」

神音的話突然生硬地斷在空氣里,彷彿黑暗裏有鬼魅突然割去了她的舌頭,這瞬間降臨的寂靜,讓鬼山蓮泉全身泛起寒慄。她看着神音突然被恐懼籠罩的臉,發現她的眼睛正斜斜地一動不動地盯着自己左後方的黑暗空間,彷彿自己左面背後,站着一個恐怖的死靈。

鬼山蓮泉猛然回過頭去,她發現了神音突然停止說話的原因。

黑暗裏,一個穿着奇異服飾的少年,正對着塔門兩個,燦爛地微笑着。

他慢慢地從黑暗裏走出來,停留在兩個人的中間,他輕輕一躍,彷彿沒有重量一般,躥上旁邊的石桌上,他用一種很瀟灑愜意的方式蹲在桌面上,來回打量著神音和蓮泉。他咧開嘴,臉上綻放出一個動人的微笑,他的牙齒潔白無瑕:「你們兩個說的話,很有意思啊……」

「你是誰?」鬼山蓮泉打量他的穿着,分辨着他說話的口音,他的口音明顯不是亞斯藍的人,「你不是水源的人,怎麼能夠進入到心臟里?」

「你真有意思啊……」少年在桌面上坐下來,兩條長腿垂下來,他腳上的靴子邊緣,是無數白銀鏈子墜成的流蘇,看起來奢華而又精緻,他的肩膀上、領口上,都點綴著光滑柔軟的皮毛,看起來像是來自寒冷地帶的人,「他們都已經這樣對待你了,你還在擔心別人是怎麼進到這裏來的。我搞不懂了。」他搖了搖頭,裝出一副發愁的樣子,但就連皺起眉毛的一臉苦相,也難以掩蓋他的五官流露出來的俊美。他的臉是一副遙遠極北之地人的血統長相,挺拔的鼻樑和深邃的眉眼,眉毛濃密地糾纏在一起,眼窩宛如深深嵌進眉毛下的兩口深泉。他的皮膚像是柔軟的白雪,即使在這樣昏暗的光線下,也能感覺到他肌膚上那種柔和的光芒。

「你是誰?究竟來這裏幹什麼?」神音問道。

「我啊,」少年輕輕一躍,從桌子上跳下來,他的動作說不出的輕盈,彷彿被風纏繞着,能夠在空氣里漂浮一樣,「我是個賊。我呢,來這裏偷一點兒東西。當然,我要偷的東西不是你們。」

他走過來,看了看蓮泉,又看了看神音,說:「不過呢,聽了你們兩個剛剛的對話,我覺得,把你們兩個一起偷出去,也是個好主意。就像你說的那樣,你們,確實是兩個非常不錯的標本呢。」

少年在黑暗裏,輕輕地笑起來,她的聲音爽朗而有磁性,彷彿帶着花香的風,「但是呢,我得先去找一找那個東西,找到了,再來找你們。」他轉過頭,露出雪白的牙齒,「順便說一下,我的名字,叫阿克琉克。」

說完,他的身影在黑暗裏晃了幾下,就彷彿風一般消散了,光線里還殘留着他那張英俊面容上的微笑,但他的人,已經如同幽靈般,隱沒在黑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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爵跡·風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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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幽靈少年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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