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我明白了。」他說着,鬆開了手。

聽腳步聲是離開了。

連他也放棄自己了吧。

橙橙想着,隨即軟軟地倒在了床上,頹廢地把腦袋垂得低低的。

而幾分鐘后,熟悉的腳步聲又重新響起,接着是箱子重重地放在地上的聲音。

「我們以後就只吃速食麵好了。」他說着,把橙橙從地上拉起來,把一條絲巾塞進她的手裏。

橙橙疑惑地抬起頭來,不知道他想幹什麼。

「我想明白了。」他說着把頭向前伸去,用她的手把紗蒙上了自己的眼睛。

「我不管何斌的外公說的心的失明到底是什麼意思。總之,在你找到家之前,讓我們一起迷路吧。」他一字一句地說。

蒙上眼睛,一起迷路吧。

「現在,我們一樣了。」

橙橙乾澀了兩天的眼睛忽然濕潤了,再沒什麼能夠阻擋自己的淚水,她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指尖輕輕地滑過那絲巾。

那是一雙星星一樣的眼睛,還是那個清晰的輪廓,可是卻為了她而被蒙在黑暗之中了。

「你為什麼……」她幾乎沒有勇氣再去繼續自己的問題。

「不為什麼,我之前說過,要做你的眼睛,為你看見,現在同樣也可以為你看不見。」韓絮箏淡淡地說着,把橙橙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中,輕輕地握着她的指尖,傳遞力量給她。「你記住,絲巾是你自己蒙上去的,我就決不會讓它掉下來,只有等你復明了之後再親手幫我摘下它。」

「箏……」橙橙已經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麼,只有無聲的淚在臉上迅速漫溢。

真正的傻瓜,是你啊。

那麼傻的決定,大概只有你能做的出來了吧。

傻瓜……韓絮箏是大傻瓜……

「喂,快看啊,那男孩女孩。」

「哪裏?」

「就是馬路對面啦,你看他們,女孩是盲人耶!」

「那個男生是怎麼回事,竟然用布矇著眼睛?」

「好漂亮的一對孩子,可惜……」

……

很多事情,橙橙不明白。

比如韓絮箏突然的決定,比如現在兩個看不見的人相互攙扶著在大庭廣眾之下慢慢地行走。

其實最令人驚異的並不是盲女孩,而是眼睛上矇著黑絲巾的韓絮箏。

這年頭,竟然有人故意蒙上自己的眼睛,而且還帶着一個盲女孩在大街上堂而皇之地散步!

這樣的事情大概只有韓絮箏能做得出來了吧。

可是此時此刻牽着他的手,卻讓人感到無比的安心,彷彿不管走到哪裏,都有一個堅定無比的依靠。

是的,什麼都看不見的話,也就不必擔心那些向他們投來的驚異目光,她完全可以挽着他的手,一步一步地在黑暗裏緩緩前行,因為現在他們一樣了。

兩個人的步伐是一致的。

誰在耳邊說話。橙橙聽不見。

她只聽見兩個人同時邁出的腳步聲,堅定且清晰。

那一天,他們破天荒地衝到海邊去放風箏。

海風依舊輕輕地吹着,宛如十年前那般輕逸柔和。

十年前那個放風箏的小男孩,現在已經長成了一個高大英俊的男生,帥氣得不得了。

他們光着腳在沙灘上奔跑,風箏在大風裏高高飄起,影子飛舞在湛藍的天空裏,宛如當年那個如詩如畫的夢。

「飛起來了,真的飛起來了!」橙橙快樂地高呼著,雖然她什麼都看不見。

「集中注意力,現在應該跑得更快點。」韓絮箏氣喘吁吁地說。

好想留住這一刻。

時光穿過寂寞的流沙,化作陽光撒在每個人的臉上。

女孩追逐著男孩的腳步,一次次地摔倒,然後再一次次從沙地里站起來,重新向前跑去。

韓絮箏的手牽着她,她的手裏牽着風箏。

橙橙恍惚間覺得自己的兩隻手都牽着風箏。

她幾乎忘了自己是看不見的。

那一刻她只想像風箏一樣飛起,哪怕是做它小小的附屬品也好,任由他牽着自己的手,高高地飛向遠方,哪裏都好。

好想再看見他當年的笑。一眼就好。

眼淚飄逝在風裏,無法抑止。

「……箏,如果以後我能看見了,我們還來這裏放風箏,好不好?」

「當然可以。天天來,來到你不想再來為止。」

「十孔口琴兩支,謝謝。」

「為什麼要買口琴?」橙橙莫名奇妙地問。

從樂器店回來的路上已經是傍晚了,大街上的行人格外地少,空曠的馬路上只能聽到兩個人默契的腳步聲。

「你不想試着吹吹看嗎?」眼睛矇著的韓絮箏輕輕一笑。

「可是我不會……」橙橙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韓絮箏打斷了。

「我可以教你。」他說。

沒有了Lilina后,橙橙就再也沒有聽過他吹口琴了。

而此刻悠揚唯美的琴音在空蕩蕩的客廳里悠然響起的時候,她幾乎忘了曾經他們都是受過傷的孤單的孩子。

黃昏的陽光如暖霧般照在韓絮箏的臉上,將他和口琴染成了溫暖的橙色。那輕輕的,婉轉的曲調,宛若失去伴侶的鳥兒一般的憂傷——橙橙幾乎在聽到它開始的那一刻,就相信自己一生都無法再忘懷。

「這首曲子……叫什麼名字?」她輕輕地問。

「叫做《睡蓮》。」韓絮箏回答說。

「睡蓮……睡蓮……」橙橙喃喃地重複著這個美麗的名字,彷彿置身夢中。

她把口琴放在嘴邊吹了吹,卻只能吹出斷續的幾個難聽的音符。

為什麼近乎於完美的東西都是箏帶給她的呢?比如這首叫做《睡蓮》的曲子,比如那幅叫做「風箏天使」的水粉畫。

「這首曲子……教給我吹,好不好?」她用近乎央求地口氣對他說。

「當然,只要你喜歡。」

韓絮箏的回答很簡短。他站起身來,摸索到茶杯,給橙橙倒了一杯茶。

「在此之前,我們先要解決吃飯的問題。」

不管何時,他的聲音總是讓橙橙覺得暖和。

「你不是說……以後都只吃泡麵嗎?」橙橙疑惑地抬起頭來。

「咚!」

韓絮箏本想在橙橙的腦袋上敲上一記,結果卻敲在了牆上,痛得皺起了眉頭,「傻瓜,怎麼可能天天吃泡麵。你不是說總吃泡麵內臟會附上一層面杯上的蠟嗎?」

事實上他們早上確實吃的就是泡麵。

「可是……你我都這個樣子……怎麼做飯?」橙橙更加不解。

「我們可以到外面去吃啊,反正不能是泡麵。」韓絮箏沒好氣地說着,拿起自己的外套和橙橙的拐杖,摸到橙橙的手,然後把她從沙發上拉了起來。

天已經黑了下來,小吃一條街的夜市依舊熱鬧,兩個盲人的出現對於人們的食慾沒有絲毫的影響。

「我記得這裏有家煎餅做得很好吃。」韓絮箏說,「向東走20步,然後拐彎。」

兩個人步伐一致地走到了那裏。

「雞蛋煎餅兩個。」韓絮箏把準備好的錢遞到前面去。

橙橙不由一驚,煎餅攤真的是這裏嗎?如果認錯了,不是很丟人嗎?

「好的,請稍等。」結果是對面很肯定地傳出一個聲音。

四周依然是一片漆黑。

在認路方面,盲人比普通人要花十倍以上的心思和力氣。而韓絮箏的心細令橙橙驚詫。

他就算矇著眼睛,也依然可以帶自己平安找到家,到沙灘上去放風箏,教自己吹口琴,包括數着步數來夜市買小吃,和正常人簡直沒什麼兩樣。

難道……他是在向自己說明什麼嗎?

就算看不見了,依然可以像個正常人一樣,去做喜歡的事情,和大家一樣地走路,只是某些方面需要多用些腦筋和更多的時間罷了。

這些,都是他想要告訴自己的嗎?

這個想法讓橙橙震驚了很久,直到韓絮箏把熱騰騰的煎餅親手遞在她的手裏。

「愣著幹嗎,快吃。」

橙橙的身體輕顫了一下,忙接過來,兩人捧著煎餅走在回家的路上。

「箏……」走到一半她忽然叫他的名字。

「嗯?」

「謝謝你……我明白你的用意了……」橙橙輕聲說,「你是想告訴我其實看見和看不見都沒有什麼關係,只要用心並且努力都可以做到,對不對?」

韓絮箏看着她的方向,沉默著,但他的心為她的醒悟而激動的翻騰。

「我現在明白了,所以,不需要再蒙上你的眼睛了,以後的路,我自己可以走好……」橙橙堅定自信地說着,空濛的眼睛在夜的霓虹下被塗抹上一層夢幻般的色彩。

「你只說對了一半。」韓絮箏站在那裏沒有動。

「你不會全懂的。」他搖頭,淡淡地吐出幾個字,說完又繼續拉着她的手,向前走去。

黑暗中兩隻手彼此握得緊緊的。

從一樓上到12樓。原來乘電梯只需要幾分鐘的時間,為了幫助橙橙知道安全通道怎麼走,現在兩個人需要走樓梯將近二十分鐘。

在這二十分鐘里,她雖然看不見,卻能感覺到同樣看不見的他在每邁上一個台階時對她的攙扶和保護。每一個台階,他都要自己先伸腳試一試,然後再緩緩拉着她走上去。

在拐彎的地方,他會先拿拐杖碰一碰四周,確認欄桿的安全后才讓她跟在後面通過。

每走過一個台階,橙橙就會感到自己的心裏泛起了一小層波瀾。

除了偶爾叫外賣,每天他們兩個出去吃飯都會花這樣近一個小時的時間來上下樓梯。

他就是那麼一步一步地,把身處一片黑暗中的自己帶回家裏。

這段耗費體力的時光一度變成了橙橙最溫暖的時光。但她怎麼也想不到,這時間對韓絮箏來說是最浪費體力的時間。

橙橙慢慢發現韓絮箏變了,原來那個表情淡漠、脾氣暴躁懶散透頂的他,現在變得細心,勤快,而且會照顧人了。

究竟又是什麼,改變了他呢?

可是自己心裏隱隱約約的不安,到底又是怎麼回事呢?

接下來的幾天裏又接連下了好幾場雨。

在細密的雨絲間,盛夏的氣息已經不再,窗外的風已經開始滲入絲絲的涼意。

清晨橙橙起床后多加了一件衣服,恍惚間是八月末了。

夏天馬上就要遠去,秋天很快就會來了吧。

她把頭探向窗外,貪婪地嗅着殘存的夏的氣息,卻被一陣冷風吹得哆嗦了一下,不由打了個噴嚏。

從昨天開始頭就有些暈,自己應該沒什麼事吧。她一邊摸著自己的頭一邊想着,裹進了衣服,沿牆摸索著走回屋裏。

韓絮箏還沒有回來——這幾天他似乎外出的次數很勤,每次回來身上都帶有一股很重的藥味——而按他的話說總是去幫她買葯的緣故。

她重新躺回床上,打開RADIO。

「歡迎聽眾朋友們再次回到收音機前,廣告後繼續我們的點歌送祝福節目,這裏有一首非常好聽的歌曲,張先生把它點給自己的夫人,希望她身體健康,並且祝她生日快樂……」主持人熟悉的聲音再度響起。

生日啊……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過生日了吧……最後一次生日好像還是和媽媽一起過的,禮物是一個漂亮的髮夾。

對了,自己的生日也是在八月末吧……可究竟是哪一天呢,自己怎麼想不起來了……

頭又開始暈了。她閉上眼睛迷迷糊糊地想着,在一望無際的黑暗中輕輕地睡著了。

「朴橙橙!……朴橙橙……快起來,你怎麼還在睡?」耳邊傳來韓絮箏的催促聲,橙橙睜開眼睛,卻什麼也看不見。

「我剛回來,你怎麼睡著了,現在已經是下午了。」韓絮箏口氣很不爽地說。

「已經是下午了嗎?我睡了好久哦……不過我夢見了一個蛋糕,覺得好幸福。」橙橙想了一想,又微微笑着對他說。她動了動身子想坐起來,卻又覺得沒有力氣。

「蛋糕?」韓絮箏拍拍她,「你不會是發燒了吧。」他說着去摸她的額頭。

額頭是微熱的。

「你不舒服嗎?」他驚疑地問。

「嗯,一點點而已……吃一點葯就會好了,不必擔心……」她輕輕地說。

「是嗎?」他的臉上露出不信的表情。

「箏……我想聽你吹口琴,可以嗎?」橙橙停了一下,然後握着他的手,從枕下摸出一個口琴。

「我的口琴?你……一直都放在那裏嗎?」韓絮箏摸到口琴,不由愣了愣。

「嗯……這是你吹過的口琴,只是握在手心裏,就覺得好幸福。」橙橙點點頭,喃喃地說着,手指輕輕地撫摸過口琴光滑的表面。

「可是吃飯的時間到了啊。」韓絮箏的嘴角微微露出一絲笑容,拉着橙橙的手向客廳走去。

「可是……我並不想吃東西……」感到頭暈暈的橙橙十分不情願地被他摁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

「現在時間,下午6點整。」牆上傳來鐘的自動報時聲。

一個圓圓的盒子遞在了她的手裏。

「這是什麼?」橙橙接過來,撫摸着它的硬紙外殼,奇怪地問。

「猜猜看。」韓絮箏的話裏帶着笑意。

圓圓大大的盒子,裏面究竟會裝什麼東西呢?

「接下來要送出的是一首叫做《睡蓮》的口琴自奏曲,是由一位姓韓的先生親自演奏的,想要把它送給自己心中的公主,祝她生日快樂……」RADIO里,主持人甜美的聲音仍然在繼續說着。

熟悉的口琴再度響起,帶着那特有的婉轉和憂傷。

橙橙愣住了。

「傻瓜,今天是你的生日啊,你不記得了嗎?」韓絮箏在她的身邊坐下。聲音裏帶着無比得意的笑。

「我的……生日嗎?」橙橙獃獃地抬起頭來,彷彿是在自言自語。後面主持人說些什麼,她統統都聽不見了。

「8月23日,不是嗎?」韓絮箏皺起眉頭,拿出手機就準備撥打日期查詢電話。

「對噢……已經是23號了……」橙橙若有所思地說。

自己的生日確實是今天啊。

沒想到他竟還記得。

「可是……你是怎麼知道的?」媽媽去世之後她就不再過生日了。沒有了媽媽,生日還有什麼意義呢。阿朔知道她的生日。可她不記得告訴過韓絮箏啊,甚至小貞好像也沒告訴過。阿朔和小貞這個假期也都沒在本市,他們都隨着家人出去玩了。有家人的感覺真好啊。橙橙又失神了。

「你的學籍資料里有啊。」韓絮箏淡淡一笑,「在幫你辦休學時就知道了。」

悠揚的口琴曲仍然在空曠的客廳里繼續回蕩,橙橙的眼睛有些濕潤了。她雖然沒有家人了,但是好在她有箏。

「這麼說……裏面裝的是蛋糕了……」她輕輕地說,捧著盒子的手開始微微顫抖。

「快打開啊。」韓絮箏似乎比她還要着急。

橙橙雙手顫抖地打開盒子,一股奶油的香氣撲面而來,在整個客廳里濃濃地化開,彷彿連樂聲中也有了甜甜的奶香味。

「好香的奶油^_^」橙橙認真地讚美道。蒼白的臉上露出了失明以來最愉快的笑容。

兩人把蛋糕放好,又給它插上了沒有點燃的蠟燭。

韓絮箏把一盤CD放進碟片機里,餐廳里隨即響起了熟悉的「生日歌」。

「還記得那塊表嗎?你現在不需要指南針,那表等你好了再戴吧。」他拉過橙橙的手,把一條漂亮的銀色手鏈帶在她的腕上,「這是你的新禮物。」

那是他畫里公主的手鏈,一摸就知道,形狀都是一模一樣的,自己朝思暮想很久的手鏈。橙橙拿在手裏反覆地摸了很多遍,幾次張開口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眼淚一直在眼眶裏打轉。

「生日快樂,我的公主。」他輕輕地說,聲音裏帶着特有的溫柔。簡單而又普通的幾個字,卻包含了最多的祝福。

這是橙橙聽過的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了。

「許個願望吧。」韓絮箏把她拉到了餐桌上的蛋糕前。

這就是橙橙16歲的生日,一個沒有五彩繽紛的燈光和燭火,沒有彩紙和笑臉的看不見的生日。

「箏……」橙橙忽然伸出手去,摸到了蒙在他眼睛上的絲巾,把它解開了。

「這是我遇見你后的第一個生日……應該有蠟燭的。」她的聲音很安靜。

「可是……」昏暗的餐廳里,沒有了絲巾束縛的韓絮箏眨動了一下眼睛,然後望着她。

「我知道我看不見,但是我希望……你能替我看見。」橙橙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冷靜。

韓絮箏不再說話,而是走上前去,默默地點亮所有的蠟燭,一支又一支。

燭火映在橙橙略顯蒼白的臉上,那裏,一抹紅暈正在悄悄地綻放。

她忽然明白了。

是的,看見或者看不見,真的都無所謂了。

只要能時刻感受到喜歡的人在身邊,有人關心,什麼都沒有關係。

火光令她感到很溫暖。她無聲地伸出手去,仔細地撫摸著韓絮箏的臉——那個她都認為是最完美的輪廓,然後微微地笑了。

媽媽,你在天上看見了嗎?這就是橙橙確定這輩子最愛的人,永遠都無法再改變心意的人,無論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子,無論我還能不能再看見,都會一如現在地喜歡他,一直一直。

也許那場大火不是為了燒掉自己的星星盒,而是在為她點亮希望的開始。

「謝謝你,箏,這麼久以來一直照顧我……我來為你吹口琴好嗎?」

她忽然說,然後從口袋裏摸出口琴放在嘴邊,開始斷斷續續地吹奏那首《睡蓮》。從她學口琴以來,她就一直在練習這首歌。

她吹得並不是很好聽,但是卻很認真。

吹到一半,眼淚就開始止不住地落下來。橙橙並沒有去擦。

韓絮箏坐在一邊凝望着她,星星般漂亮的眼睛裏蒙上了一層霧氣。橙橙看不到,他的臉色不是一般地蒼白。

心好痛。

兩種痛,混在一起,已經分不清到底是為着什麼。

可是,現在看着這樣的她,自己已經可以安心了吧?

綿綿不斷的秋雨一場接一場地下着,白天外面稍幹了一些的路面到了傍晚時分又變成濕漉漉的了。

衛生間里不停傳來淅淅瀝瀝的水聲,戴着浴帽的橙橙在牆壁上摸索著,把淋浴關掉,然後以一個舒服的姿勢仰卧在浴缸里。

韓絮箏已經幾天沒有回來了。

「我這幾天有事要在外面呆幾天,這幾天你在家裏好好照顧自己,等我回來。」她記得他臨走時是這麼說的,並沒有告訴她任何原因。

這幾天小貞和阿朔他們來過一次,橙橙也打電話叫了音茵過來。音茵看見橙橙后很是吃驚,問橙橙為什麼一直瞞着她。但是大家聚在一起,看着她來去自如地拿這拿那招呼大家,都覺得很放心。他們向橙橙講述著學校里的事情,說他們出去旅行的見聞,說着笑着開心極了。

彷彿是突如其來的力量,短短的這段時間裏,橙橙似乎長大了許多。

她開始學會很多東西,包括平心靜氣地坐下來學習討厭的盲文,早晨的時候拄著拐杖毫不避諱人們的議論在路邊散步,然後回來的時候數着步數到原先那家煎餅攤上買個煎餅回家。

那家的煎餅真的很好吃。

她自己一邊吃一邊想着等箏回來了,如果沒有吃飯的話,可以再來這裏幫他買煎餅,他一定也想吃的。

有時候她會想,自己醒悟的到底是早了,還是晚了?

其實早晚都沒有關係,能夠一直陪在箏的身邊,就已經很幸福了。如果他回來,自己一定要把這個想法告訴他。

橙橙想着,用浴巾把自己擦乾淨,然後穿好衣服走回了房間。

已經又過了一天了啊。她撫摸著自己腕上的手鏈,默默地想。箏打過電話回來說他沒事,叫她別擔心,事情一完就馬上回來。可是現在學校放假,他能有什麼事呢。

韓絮箏還是沒有回來。

似乎很久沒有吹口琴了。橙橙坐在床邊,拿出口琴來,開始吹奏那首《睡蓮》。憂傷的曲調很快就蔓延在房間的每個角落,橙橙坐在那裏,一遍又一遍地吹着,彷彿著了魔。

回憶在思緒里旋轉飄飛,一切彷彿都變成了一幕幕話劇重現眼前,而她就是那個坐在中間講故事的人,以一個無比平靜的心態講述著從認識韓絮箏開始到現在,講述著Lilina的美麗,講述著斷崖邊的驚心動魄,講述著沙灘上牽着風箏的手和飛奔著的自己……

她就這樣靜靜地坐在那裏,閉着眼睛吹了一夜的口琴。

從開始到現在,從黑暗到光明。

彷彿經歷了一場盛大的洗禮。

她忽然明白了。

終於找到了。原來這就是家的意義——被韓絮箏拉着手,不管走到哪裏去,都是一個家。他們不是被拋下的孩子,他們有家。

他在哪裏,哪裏就是自己的家。

第一縷清晨的陽光自薄霧中投射進窗,女孩的眼睛裏忽然有了神采。

她張開眼睛,驚訝地發現眼前已經不再是重重的黑暗,而是一面大鏡子,鏡中的女孩略顯蒼白和憔悴的臉,白裙長發,手裏拿着一支口琴。

黑色的瞳孔,有亮晶晶的光閃在裏面。

周圍是還留有灼燒痕迹的傢具和牆壁,原先淺綠色的窗帘現在已經換成了天藍,彷彿一小片晴空,原來這些天自己就是在這一小片晴空下安然入眠的。

橙橙幾乎是不敢相信地看着這一切,原先自己覺得十分隨意平常的東西,在此刻看來每一樣卻都顯得彌足珍貴。她伸出手去撫摸那光滑的鏡面,然後是床,衣櫃,椅子,印着凹凸不平圓點的盲文書,包括那隻不起眼的小鬧鐘。

一切都是那麼的真實和清晰。

自己能看見了,真的能看見了!

那隻風箏平靜地掛在床頭,顏色美麗依舊。火燒壞了好多東西,但風箏靜靜地擺在那裏,從沒改變過。

橙橙忽然淚流滿面。

自己到底是應該感謝口琴,還是這隻風箏呢?

一切的一切,都是箏帶給自己的吧,這迷失后又回歸的幸福。

可是箏呢,箏在哪裏?這麼好的消息,應該第一個告訴他。

橙橙想着,一個健步衝出門去。

客廳里的擺設依舊,只是莫名地多了些落寞。

打開書房的門,裏面的傢具和書本已經落了一層淺淺的灰塵。

一種不安漸漸湧上橙橙的心頭。

她輕輕走進門來,發現乾淨的桌面上平平地攤著一張信紙。

信封上清晰地寫着:

To:橙橙

橙橙走近前去,輕輕地把信打開,認出那是韓絮箏的筆跡。那一刻她感到自己的呼吸似乎都要停止了。

信紙是純白的,散發着淡淡的梔子花香。

橙橙,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你一定是已經好了。所以我把信寫好留在這裏,等着你的眼睛亮起來,來讀。

原諒我,突然離開你。

記得那天我們去看老中醫嗎?他預言了你的病會在我們努力后好轉,但也看出了我的病。我和Lilina是一樣的,我曾經和你說過,但是我沒有告訴你我也許一直不可能康復。我們在對方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希望,我們互相鼓勵,也是在祈禱著自己的未來。我比Lilina固執,我選擇了過正常孩子的生活,而她選擇留在我的附近看着我生活。如果不是因為遇到你,讓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不屈服的生命力,可是我得不到上帝給我的寬恕,我不能長久的陪伴着你。

當初我為你蒙上眼睛的時候,我的病已經很厲害了。我的父母很着急,他們到現在才知道着急,才想起我是他們不能失去的兒子。但我要陪着你,我不希望你在我的眼前消沉。你是那麼可愛,像盛開的桅子花。你應該一直幸福地活着,即使有人要被天使帶走,那也是我而不是你。

也許不告訴你我的病情,是一個很自私的想法,可是我還是無法忍受看到你為我擔心而無法好轉,原諒我一直都在隱瞞着你。也許,這樣安靜的分別會是最好的方式,沒有任何喧囂,我們彼此安靜地被隔在兩個世界,就像當初我們在街頭安靜地相遇一樣。

所以,不要悲傷。

不管能不能看見,你都是我永遠的公主,有你,我會覺得自己是一個驕傲的王子。

所以,如果你看到了這封信,就不要再等我回來了。我讓我的父母負責你今後的生活,他們答應了,你不要再到處打工了,那樣無論我在哪裏都不會安心。幸福有很多種,能令你幸福的人和事情還有很多。在你等待我的時候,也許遠方還有更多的幸福在等你,我不希望你因為我而錯過。

如果有來世,希望我可以變成一隻風箏天使,在未來的某一天與你相逢,牽着你的手,不再讓你迷路。

橙橙,我應該感謝你。認識你,我很滿足。

橙橙,聽着,好好活着,天使一直都在保護着你的。

淚水從臉上滾落下來的時候,已經失去了溫度。

這一切都是開玩笑吧,那麼健康的箏,為了她能跑得很快的箏,怎麼也會像Lilina一樣離開了呢?

為什麼在自己能夠看見的時候,風箏卻已經飛遠了呢?

究竟是什麼搞錯了呢?

為什麼為什麼……

手中的信紙被淚水打濕。她忽然像發了瘋似地衝出門,向醫院奔去。

可是他在哪兒?

半個月後,海邊。

這真的是一個陰雨連綿的秋天。橙橙記得從家裏出來的時候還只是刮著風,到這裏的時候天上就開始滴著小雨了。

很大的風。漂亮的風箏拖曳著長長的尾羽在天空飄忽不定地徘徊,橙橙把它的線握得很緊。海被風吹得掀起很高的浪,浪花打在沙灘上,嘩嘩作響。

今天她穿着第一次見到韓絮箏時素白的裙子。雖然天已經很冷。

她的臉和唇在大風裏被凍得發白。

她倔強地站在那裏,不肯走。不管手中的風箏如何牽扯著。

箏的離開,也彷彿是下過一場雨。

從十年前的相遇到現在,已經多久了呢?

當初那個瘦高的,驕傲的,頭髮蓬鬆的男生,擁有星星一樣漂亮的眼睛,騎着銀白色的摩托車橫衝直撞的男生,彷彿是一個夢,如此忽然地闖入自己的生命里,然後又突如其來地離去。

在他轉身離開的那一瞬間,自己整個春天的陽光也全部被他無痕地帶走了吧。

只留下那一葉風箏,孤單地,留戀地飄飛在那漫無邊際的天幕里。

緣分真是一個奇怪的東西。橙橙想。

雨後的夕陽打在靜靜佇立在海邊的女孩的臉上,把她的臉染成了淺淺的緋紅。

真是個不尋常的日子,在這樣一個有風有雨有夕陽的天氣里,略顯陰沉的夕陽的顏色竟然也如此美麗。

箏,我來看你了,但是不會再哭了。

我能看見風箏飛在天上的輪廓了,但是我寧願我還是看不見的,一輩子都只跟着它找到家。

你說過讓我幸福,我會記得,但是我的幸福,只有風箏明白。

如果可以,我想把它帶到很遠的地方去,是不是在遙遠的天堂里,就可以再見到你了。

「橙橙,你已經在這裏呆了一天了,跟我們回去吧。」來海邊找她的阿朔和小貞忍不住輕輕地喊,兩個人一臉的沉重。

「嗯。」

橙橙淡淡地應了一聲,最後看了看海那邊望不到盡頭的天空,把手中的風箏線一點一點的收緊,默默地轉過身去。

如果真的有來世,我願意還做迷路的孩子,讓你的風箏把我帶回家去。

所以那個時候,請你,再做我的風箏吧。再來告訴我,天使從來不曾離開。

敬請關注《天使不曾離開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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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不曾離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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