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秋風颯颯中，青中一年一度的運動會在全校同學的翹首以盼中，終於到了。
青中的大運動場被一圈極密實的黑色鐵柵欄包圍着，周邊零星的長著幾棵不高的樟樹。而每年到運動會的時候，大運動場會被鎖起來，所有的觀眾都必須集中坐在外面那幾個籃球場和排球場上，不得入內。除非是運動員或者所謂的工作人員，才准許入內，還需要出示證明。鎖住的門口總會安排幾個學生站在那裏，帶着的紅袖章上印着兩個淡黃色的搞笑的大字——巡查。
這種制度，大概從多少年前開始實行的時候就遭來了無數罵聲，可是仍舊延續至今。因為它有一個最冠冕的理由就是，防止秩序過亂和學生受傷。
遙遙叉了腰站在欄桿外面，回頭瞅瞅籃球場上被划給班上的空地，邊跺腳邊咒罵學校：「真是的，看個運動會還有這個那個的規定，不進去看，看個鬼啊？還不如不要我們來看呢！」
不來看也不可能，因為學校規定每個班級都有一個考勤分。
真是這樣也不對，那樣也不對。
最可憐的人，果然是學生啊。
下雨之後的空氣總是特別新鮮，天空也呈現出那種特別乾淨的藍色來，微微飄着些雲，太陽剛出來，些微的冷泛濫在空氣里。
這畢竟已經是十一月的中旬。
炎熱的夏季早已離去，如今，正當深秋。
片片落下的黃葉，和凜冽的北風，彷彿在提醒著人們，冬天也不遠了。
遙遙罵了幾句，方才覺得解氣。而班裏的同學才陸陸續續地搬著椅子過來，很快，那片空地被整整齊齊的一排排椅子填滿了。
再過幾分鐘，運動會的入場式就要開始了。按照規矩，是每個班級的同學挑出四十個人來走方隊。
品端坐在一大片空的椅子中，格外顯眼。今年的方隊沿用去年的陣容，所以品端沒有參加。
他一下就從人群中找到品夏，沖着她笑了笑。
但品夏正因為和遙遙講話，偏開了頭，沒有看見品端的笑。
看見的人是遙遙，她有意無意咧開嘴綻開一個笑容回給品端，無比燦爛。
天上的太陽有些盛了，曬得坐在底下的人，生出些微薄的汗意來。
品夏對此一無所覺，看着場內的人群，忽而一笑。
「笑什麼？」遙遙無聊地踢着地上的碎石子，等待入場的時刻到來。
「衣服統一起來，挺好玩的。」品夏指指站成一片的學生。
「嗨！這還算好。」遙遙也被她提起了興趣，「你記得去年的市廣播操比賽嗎？那次統一的服裝是深藍色的，站成這樣的時候，才叫真的好玩。」
經遙遙這麼一說，品夏也想起去年廣播操比賽時的盛況，據說，教委主任也因為當時看見青中黑壓壓一片如同烏雲般的樣子而震住了，並且因此，青中得到了市廣播操比賽的第一名。
廣播響起，該入場了。
遙遙趴在椅子上費力地想着等會要交上去的稿子，用筆戳戳自己的腦袋，她轉過頭看身邊的品夏寫好了沒有，卻發現品夏面前也是空白一片。再向更遠的地方望望，結果還是這樣，幾乎所有人都正在苦惱該怎麼寫。
唉，大家同病相憐啊！
「啊啊啊啊……怎麼寫啊！」遙遙哀號著，把臉埋在自己的手臂里。
品夏咬着牙，只覺得好難擠出字來。但等她看到遙遙抬起來的臉，卻又撲哧笑了出來。遙遙的臉完全皺成一團，比她自己的還皺得厲害，就像是包子上的褶皺。
「笑什麼？」遙遙白她一眼。
「沒。」品夏左手托腮，望着運動場內的喧囂，「我只是在想，要是把去年的稿子都留一份下來就好了。」
遙遙雙手一拍，發出清脆的掌聲，她喜上眉梢：「對啊，我怎麼沒想到，去找他！」
「他？」品夏莫名地看着遙遙。
遙遙摸摸頭：「嘿嘿，那個人你也見過的啊，暑假的時候那次籃球比賽，後面的那個人……我說的就是那個沈浩青。」
「你和他很熟？」品夏略一挑眉，她對那男生印象不是太好。
想到之所以會產生這樣印象的原因，品夏扭頭朝品端看去，她記得他有報項目，大概不是今天吧。她看着他的背影，衣服整整齊齊的。想了想，品端報的項目是什麼來着。好象是，四百米，想想品夏都不禁打了個哆嗦。她的體育成績雖不算差，但也決不能稱得上好，而且她討厭體育。在所有的體育項目中，最討厭的又是跑步。
「還好啦！」遙遙含糊其詞，「我決定了，去找他幫忙。」
「找他有什麼用嗎？」
「保——密！」遙遙神秘地眨眨眼，朝三年級的方向跑去。
品夏剛收回注視，品端轉過身，朝她看來。見她正低頭寫着什麼，品端掀眉，露出個淺淺的笑來。
遙遙很快拿着一堆紙回來，旁邊還跟着個男生，品夏抬眼一看，正是沈浩青。
「你好！」眼前的男生露出一口白牙，笑得爽朗。
可是品夏對他一點也不感冒，只淡淡回他一句：「你也好。」便低下頭，默不做聲。
沈浩青愣了愣，很快回過神來。他的視線只在品夏班上掃了一周，就看見自己此行的目標。沈浩青朝着葉品端走了過去，很快便站在他的椅子前面。
「你好！」同剛才的招呼一樣。
葉品端和葉品夏是完全不同的，他不想理會你時，才不管什麼禮貌不禮貌。所以他只是平視着前方，連看也不看沈浩青一眼。
氣氛頓時變得尷尬起來。
周圍的人群也開始竊竊私語：
「那個……不是校籃球隊的隊長嗎？」
「哦，對哦，是他。」
「他來這裏幹嘛的啊？」
「像是找葉品端，有什麼事？打籃球嗎？葉品端又不高。」
「誰知道啊，我覺得比較像是吵架。」
「好象真的像是吵架……或者說找麻煩。」
「哎呀，葉品端不是危險了？」
「什麼意思？」
「看上去那個隊長比較厲害嘛。」
…………
八卦的人總能夠將話題無限地引伸，品夏把這些議論聽在耳朵里，不由地露出一個苦笑。品端啊品端，你怎麼總是能引來最多的注意呢？
品夏偷偷問遙遙：「他來幹什麼的？」
遙遙眯起眼，甩了下自己的鬈髮，將問題扔回給她，「你說呢？」
品夏默然，最近遙遙也奇奇怪怪的——像是沈浩青這個人，她以前一點也不知道遙遙會認得這號人物。她也沒見過他們來往，怎麼會突然認得的呢？認得倒還好說，可是熟悉到這種地步，就讓她難以想像了。
難道說，她對遙遙根本不了解？可是……她們是好多年的好朋友啊！念及至此，品夏的臉色白了一下。
「嘿嘿，當然是挖角的啊！」遙遙根本沒看見品夏的臉色，做出一副你真笨的神情，得意洋洋，「你該不是忘記了你的漂亮鄰居打得一手漂亮籃球了吧！」
品夏木然地搖頭表示自己沒有忘記，不知為什麼，她總有點不太好的預感。
她朝品端看去，品端也正看着她，眼神十分平靜。
他清澈澄明的眼睛在太陽下折射出晶亮的光芒，像安靜的水面下安靜的網，彷彿只要看着便網住了所有。
「我不會有事的！」
品夏明白他的意思，她點了點頭。
她相信他，雖然莫名，但並不是第一次。
沈浩青繼續說着：「你是叫葉品端，對吧？我想和你談一談，不會佔用你太長的時間，可以嗎？」
品端看向他，良久，終於頷首。
沈浩青鬆了口氣，做出個請的手勢，他們倆一起朝教學樓那邊走去。
遙遙的手在品夏眼睛前晃了半天，才算把她的神晃回來了，她詭秘地笑着：「看夠了沒有？」
品夏斜視遙遙：「沒看夠，遙遙你這個大美女我怎麼看得夠？」她看見遙遙手上厚厚的一疊紙，又問：「這是什麼？」
遙遙揮了揮：「我找沈浩青要來的，去年的廣播稿。」
「他怎麼會有？」品夏抓過來幾張，果然如遙遙所說。
「那是自然，他可是學校體育部的，每年的廣播稿都會由體育部清理后保存下來，找他當然沒問題。」遙遙眉飛色舞地說着。
「他有這麼大的權力？」
「這個么，我也不那麼清楚啦，只要拿到稿子不就夠了么？」
拜遙遙認得沈浩青所致，當天，葉品夏和遙遙的稿子都成功的交了上去，誇張點的甚至連未來兩日的份量也預留好了。
「多虧你能夠找來這些……不然……」想到可能的後果——比如被班主任留下寫更多份稿子，她冷不丁一個激靈。
「那也是你的創意啊。」遙遙並不居功。
遠遠的，品夏看到品端回到座位上，她想過去問個清楚，但最終，她沒有離開過自己的位子。
運動會至少有一個好處，就是不用上晚自習。下午當天的比賽結束后，就相當於放學，可以回家了。
品夏和品端依舊是一起回家。
「剛才……呃……沈浩青找你幹什麼去了？」品夏想起來，問道，她始終希望能夠搞清楚這裏面錯綜複雜的關係。
品端仰頭喝下一口水，嘴唇上還沾著亮晶晶的水珠：「他要我加入籃球隊。」
「他真的要你加入籃球隊？」品夏瞥了眼品端，故意的從上到下打量，做出一副不屑的神色，「就你這身高？」
品端被水哽住，一臉不快，「身高是問題么？」他還在長高期，還有空間發展好不好！何況，自從暑假到現在，他的身高也有增加呢！暑假的時候，她不是也發現了嗎？
「怎麼也得是個大問題吧！」品夏承認自己有些故意逗他，她也知道其實品端最近在長高呢，不光如此，他的聲音也漸漸朝低沉發展，快要度過變聲期了。其實她也早就適應了最初他的聲音，並且覺得……也很好聽。
品端於是湊過去，比了比兩個人的個子：「我比你高出快一個頭了。」他得意的比畫着，品夏在自己的眼裏越發嬌小了，真好！比上次又高了好幾公分呢。他眯起眼睛，笑得很暢快。
品夏被他這麼一湊近，呼吸卻開始亂了起來，她急急忙忙地把他從身前推開，「是是是，你比我高得越來越多了！」
品端先是愕然，卻在品夏眼中看到害羞一閃而過，他輕笑起來，低低的笑聲傳開。
雖然周圍的行人和車很多，也很吵鬧，但是品夏卻聽得清清楚楚，她知道品端是在笑話自己，便瞪了過去。
品端表現地毫無所覺，仍舊笑着。
其實他當然知道身邊的某人快要抓狂了，可是能夠看到她抓狂的樣子，他也很願意啊。
「快點走吧，阿姨今天做了什麼好吃的？」
「我也不知道，不過我餓了。」女孩渾然不覺自己的聲音帶上了撒嬌的意味。
就這樣輕易地將之前的灰暗抹去，這是充滿青春和驕傲的年紀，即使是爭吵，也不會持續多久。
西下的夕陽漸漸在天空暈開，地面上兩個人的影子，一直並排走着。
路很長，朝前延伸著。
看不到盡頭。
就像是，會這麼一直、一直這麼走下去。
運動會第二天的早上，品端照例敲開品夏家的門，坐在客廳等她。等品夏洗漱完，通常是又過去十分鐘的事了。葉母做好早飯，他們一起吃完，再一起去學校。
自從被眾人炮轟過一次之後，他們的行為模式就變成了這樣。不光是放學一起走，上學也開始同路。
輿論，是很可怕的。
而他們走在一起，在別人眼裏，才是正常的自然的。
因為除開兩個當事人和遙遙之外，全校的同學都認為他們是兄妹。
這天的早點是蝦餃，潔白半透明的皮包在外面，一個一個擺在盤子裏，給端上桌來。
品夏拎着書包出房間，把書包往沙發上一扔，看見桌上的盤子，先伸出手去。
呼，好燙！她趕快甩開，手指被燙得紅通通的。
不光燙，還有點疼！
品端已經一把抓住她的手，仔細地看着：「要不要緊？」OMG～他的速度怎麼突然變的這麼快？
品夏像觸電似的猛縮回手，她搖搖另一隻手：「沒事沒事，我去沖一下就好了。」她邊說着邊朝洗手間走去。手是真的沒事，可剛才那一下子，心跳得好快，像擂鼓似的。
她是常常心跳加速……尤其是認得品端之後。
她這是怎麼了？
站在洗手間牆上掛着的大鏡子前，品夏認真地看着自己。
烏黑的頭髮被扎在腦袋後面，細細長長的劉海下面，自己的眼睛帶着些驚惶。
那是驚惶嗎？
品夏甩了甩頭，用手沾了點水拍拍臉，唔，臉果然有些燙。被水沾濕，輕微的涼意滲進皮膚。心跳漸漸慢了下來，恢復平靜了，是嗎？
但她也不那麼確定了，剛才自己眼睛裏的驚惶，深深地印在心底。
是為什麼？他的碰觸嗎？
她無法確定。
待品夏走出洗手間的時候，葉品端正靠在外面的一層門上，手插在口袋裏，像在想着什麼。
故做深沉，她心裏鑽出四個字。
品端見她出來，比了比手上的袋子：「走吧，早點我已經裝起來了。」
品夏瞅了眼客廳的掛鐘，天吶，什麼時候過去這麼久了，難道自己在洗手間真的浪費了這麼多的時間嗎？
她推了推身邊的品端：「你怎麼不催催我。」
葉母輕笑着插嘴：「我們又不知道你在洗手間幹什麼？你去了這麼久，叫人家品端怎麼好催？」
品夏頓時無話可說，她又羞又惱，跺了跺腳，轉身拿起書包就衝出門。根本沒理會身後媽媽的笑聲，越來越大。品端朝葉母點點頭：「阿姨，那我走了。」
「好，好。」葉母揮手，看着品端走出門。
她輕輕嘆口氣：「女兒長大了。」語氣里，歡喜之餘，卻含上了些失落。葉父走出來，看見她站在門邊，伸手過去摟了下她：「老婆，孩子們總是要長大的。」
「是啊！」回手挽住丈夫，她理解。
走出樓道，早上的太陽隱約露出了點光芒。
小區的菊花許多都正在怒放，大多都沒有凋謝，在秋風中，顯得精神抖擻。
幾枝臘梅伸展着，枝條雖然還光禿禿的，卻已經有了顆粒裝的細微突起。大概離它們的花期，也不遠了。
品夏放慢步子，果真聽見品端從後面追上自己的腳步聲。
她回過頭去，他正遞過來袋子裝好的蝦餃。
真是，多麼好的默契啊。
她沖他笑，他也回她一個笑容。
什麼時候，他們之間已經全然沒了尖銳與冷漠？
幾片枯黃的梧桐葉子落了下來，地上被鋪滿了落葉，一片金黃。
日子過去這麼久，時間，果然具有改變一切的本事。
四百米這個項目，葉品夏從來很少注意。嚴格的說，運動會所有的項目里，她只知道八百米、鉛球、立定跳遠。而品夏之所以知道，也還多虧了當年的體育中考。想到體育中考，品夏就想到了那時候還和她十分要好的陸曉。她不禁眼色一黯，垂下頭來。
品夏不是個熱衷體育的人，所以當得知中考要考體育的時候，她很是慌張了一陣。然後她的同桌陸曉主動提出幫她提高體育成績，陪着品夏練習了整整一年的中考項目。即使到後來知道只佔據了三十分，品夏依然非常感謝陸曉。
那時候，每天傍晚，他會站在學校跑道的終點上為她計時。
而她，則在他帶着鼓勵的眼光下，開始訓練自己的速度。
還有他一次又一次地幫她矯正滑稽的投鉛球動作，他溫暖如陽光的笑。
都不在了……
剩下的，只有記憶里偶爾拿出來翻閱一次的模糊印象。
不論是品夏，還是陸曉，在那個時候，都不會想到，僅僅是一年之後，他們之間的關係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有什麼東西輕輕落在臉上，冰冰涼涼的。品夏眨眨眼睛，原來是一滴水珠，她看向天空，太陽被大片的烏雲遮住。早上還很開朗的顏色顯得有些陰沉了，竟然下起雨來。
身邊的同學都手忙腳亂的搬起椅子朝教學樓跑去，品夏看了眼品端的椅子，孤零零的擺在那。幾分鐘前，他才被叫去報到了。遙遙今天根本沒搬椅子過來，不久前也不知道上哪去了。品夏看看手裏的椅子，是有點沉，但兩把椅子，大概還是拿得動的吧。
拿起兩把椅子，卻沒能跑幾步。
因為，一個熟悉的聲音突兀地在她耳邊炸開。
「笨蛋！我的椅子要你拿嗎？」
手裏的兩把椅子已經都被旁邊的人影接過去了，穿過重重水霧，她看見品端雖然吼着她卻滿是溫柔的臉，還有隱約有火苗閃爍的黑色雙瞳。
她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站在走廊上，廣播聲回蕩在整個校園。
「今天的運動會由於天氣的原因順延，請各個有比賽項目的同學注意了。今天的運動會由於天氣的原因順延，請各個有比賽項目的同學注意了。……」
身上水淋淋的，品夏擼起袖子竟然擰出些水來，她皺起眉頭。突然間有什麼東西把她的頭蓋住了，品夏拿下來一看，是條大大的乾淨的白毛巾。隨之而來的還有對面葉品端嗔怒中帶着關心的話語：「擦擦吧！小心着涼。」真是的，這麼不會照顧自己。
「你哪來的這個？」品夏好奇，邊擦起頭髮邊問。
「少管這麼多！」品端沒好氣地說，這個笨蛋，要按照她搬兩把椅子回教學樓的速度，準會生病。她怎麼就一點也不知道照顧自己呢？她似乎總在挑戰他心臟的強度，那一次面對歹徒，已經讓他嚇得快要窒息了。這一回，雖然沒有那麼危險，可是看着她生病痛苦，他也會難受的啊。
尤其是，某人還一點自覺都沒有，拿到了毛巾都還要問這麼多問題，她難道不知道每個參加運動會的學生都會領到自己的毛巾啊？品端有些無奈。
品夏擦了幾下之後，發現品端的頭髮也在滴著水，她遞過去：「你不用？」
「不用，你還沒擦乾呢！拿來！」品端一把拿過毛巾，惡狠狠地在品夏的頭髮上蹭了好幾下。嘴角，卻忍不住上揚起來。
「這麼用力幹什麼？」品夏咕噥一聲，眉眼裏也漾出好些笑意來。
其實他用力不大，只是看起來有些粗魯。骨子裏，品端是一個細心又周到的人呢。
兩人的周圍不時有人來人往，熱鬧着，談笑着，但是那些人，好象都和他們不在同一個世界一般。
「兄妹倆的感情很好呢！」
有小聲的議論在空氣中散開，包含着十成十的羨慕。
「你的四百米怎麼辦？」垂著頭的女孩忍不住打個噴嚏，好冷。
身邊的男孩脫下身上的大衣小心翼翼地給她披在身上，「大概是明天吧，如果天氣好。」
女孩用手臂一橫，攔住他的動作，「你的衣服也是濕的，我要來幹什麼啊。」他如果沒了大衣也會很冷的吧。
男孩沒吭聲，動作毫不遲疑，硬生生地把大衣披在女孩的身上，修長的手指靈巧地在大衣的前面跳躍着，在扣上一顆扣子的同時，他把傘往女孩的那個方向偏了偏。
同在傘下的一方空間，充塞著外界所沒有的溫馨。
還真是讓人眼紅的畫面呢。
他們都沒注意的地方，遙遙走出來，眼神閃爍了下，飛快地遮掩住一絲受傷。
「明天你的四百米會是幾點？」
品夏故意做出最不經意的樣子，邊窩在沙發上喝茶邊問。唔，熱騰騰的薑茶，連媽媽做的都不如品端做的好喝呢。這個品端，真是心靈手巧，有他在身邊，好幸福呢。
「你要去看？」品端微微挑起眉，緊閉的唇角邊泄露出一絲笑意，「你不是要去看吧？今天沒看到，很失望，哦？」他故意這樣說，他喜歡看見她用拙劣的方式小心地表現她對自己的在意。
品夏飛快地否認：「哼，哪有，隨便問問罷了。」
這個人，明明就看透了她的在意，偏要這樣加上幾句。
哼，她就偏不如他的意。
「是這樣啊。」品端故意拖長了音，惹來品夏的白眼。
「不說算了。」反正她也會聽到廣播的。
品端聳聳肩，這可是她自己說的。
「那，今天多虧你帶傘了，真要謝謝你了。」品夏開始沒話找話。
品端悶笑：「就知道你不會聽天氣預報。」
「有你不就成了？」說完，品夏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句話有多親密，白皙的臉上添上淺淺的紅暈，格外顯眼。唉，她怎麼這麼不小心，把心中的話脫口而出了呢？還是當着他的面。
「你臉怎麼這麼紅？」品端邊說着邊伸過只手來探探品夏的額頭，「不會是真着涼了吧？」假假地問著，心裏卻暗暗欣喜。她對着自己，會害羞了呢，這些情況，是不是說明彼此之間已經更近一步了呢？
品夏連忙推開他的手：「沒有，真的沒有。」
放下薑茶，品夏自己捂住臉，心裏卻開始困惑起來，自己，該不是喜歡上這小子了吧？
雖然當着面說了不會去看品端的比賽，可真叫品夏不去，才不會呢！
看比賽是需要一點技術的，欄桿雖然有人巡查，卻總是防不勝防。學生當然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這不，運動會第一天，圍住大運動場的鐵柵欄就開了好幾個口。鐵桿都彎了起來，剛好形成一個方便人出入的洞。
品夏和遙遙正要穿過去的時候，陸曉叫住了她。
雖然彼此仍在同一個班級，但因為高一下學期的事情，兩個人幾乎是完全的陌路。大概是互相之間也有意避開，所以彼此見面的機會少得可憐。因此，對於這一次陸曉會特意喊住自己，品夏不是不驚訝的。
「有什麼事嗎？」品夏睜大眼，心裏卻並不太想理會他。
癒合的傷口就像鏡子，打碎了，如何還能再拼成圓滿？
遙遙已經站在欄桿那邊，她一回頭就看見陸曉，她隔着欄桿連忙拉住品夏的手，對着陸曉叫起來，「喂喂喂！陸曉你想幹什麼？品夏現在要和我進去看比賽。」
陸曉看了眼遙遙，目光竟是品夏從未見過的冷厲。
品夏疑惑地瞅瞅遙遙，遙遙突然移開了視線，連抓住自己的手也縮了回去。
「有點事想和你說。」陸曉突然抓住品夏的胳膊。
品夏條件反射般掙開，她板著一張臉：「不用這樣，我會跟你過去的。」不用像抓犯人一樣抓她！
陸曉神色一黯，他的手尷尬地伸在半空，遲疑了一下，他把手插進口袋。
遙遙目送著品夏和陸曉一同消失在校園廣場的轉角處，牙齒，緊緊咬住下唇，一條血印漸漸從淡變深。
發令槍聲在背後響起，空氣中劃過淡淡的白煙。
「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想和你說——」頓了一下，陸曉捋下頭髮，「高一的那件事。」
「高一的事？」品夏笑了一下，「什麼事啊？啊，你是說那個啊？我早忘記了。」
「是嗎？」陸曉也笑了下，聽出她的言不由衷。
當初，談不上誰是誰非。可是他無法再把真相藏在心裏，尤其是，品夏一直都是他想要去在意的女孩。
可是品夏卻不領他的情，偏過頭去，望着運動場的方向。
「我想說，對不起。但是……」他的話沒說完，品夏先開口打斷了：「對不起？你不覺得太遲了一點嗎？」她露出了自己遇到傷害時的利爪。
陸曉看見她的冷笑，臉上顯現出一副痛苦的表情來：「你聽我說好嗎……」
「我要聽你說什麼？對不起？」平時碰不到面也就罷了，這樣面對面，就像觸及到自己內心的傷疤一樣，讓她說話都開始尖銳起來，「如果是這的話，你已經說過了。」
「不是，不僅僅是對不起……品夏，其實……有些事實，並不像你想的那樣。」
品夏斜睨着陸曉：「那好吧，那我就聽你說。」看看他在玩什麼花樣，反正她也不擔心。就算是更可怕的事，她也不會害怕了。因為她知道……有一個人，會保護自己。
品夏又是一愣，有個人會保護自己？什麼時候，她把葉品端的話記的如此清楚而深刻了？
陸曉正要開口，旁邊插進來一個拔高的女聲：「喲！你們兩個在這邊呀？」
品夏和陸曉同時回頭，一個人影背着光站着。
品夏眯了下眼適應了光線后，才看見這個人是何苑。品夏下意識地退開一步，轉過身子，直視着何苑。何苑走了過來，挽住陸曉，親密地靠了上去。
陸曉想要推開何苑，但何苑卻緊緊地抱着他的手臂：「你為了她要推開我？」
那語氣尖銳中喊著指控，讓品夏再次冷笑。
品夏無辜地聳肩，攤開雙手：「你們聊吧，我先走了。」
她乾脆地轉身，朝教學樓門口走去。
「哎——」陸曉想喊住品夏，胳膊卻怎麼也抽不出來。他沉着臉低聲吼著：「何苑，你放開！」
何苑仍舊沒放開手，她盯住面前的男生，重重地說道：「不論我們開始是怎麼在一起的，但是，我告訴你，我絕對不會放開你！」她說完才鬆開自己的手，手心被指甲刻得紅紅一片。
陸曉沉聲說：「隨便你。」
看着陸曉走出去，何苑握緊拳頭，喃喃著說：「我說到做到！」她知道這個男生喜歡的不是自己，她也知道自己算是趁虛而入。可是這又怎樣呢？現在的事實就是，她，何苑，和陸曉正在交往。
品夏走到運動場的時候，四百米的比賽已經結束了。
跑道上石灰的白線清晰可見，幾片被雨浸透的枯葉貼在地上。
品夏嘆了口氣，好沮喪，她沒能看成比賽。真是的，陸曉害她沒有看到品端的比賽。她左右張望着，班上的椅子大多空着，品端不在，遙遙也不在。
他們人呢？上哪去了？
她正找著遙遙，遙遙已經出現了，她用力拍拍品夏的肩，笑嘻嘻地遞過一杯橙汁來：「這是你的漂亮鄰居贏了比賽，成了四百米的，我們要他請客的。這個是……你的！」
品夏下意識地接過來，「他人呢？」抿了一口，品夏問遙遙，橙汁啊，她還是更喜歡紅茶呢！不過，她奇怪的倒是，品端平時並不多話，也不太和人說話，按常理即使贏了比賽也不會有人要他請客才對啊。
品夏只朝遙遙看一眼，遙遙立馬知道她的意思了，她努努嘴：「好象是班長和體育委員打賭，說是他去找葉品端請客成功的話，他就贏了，如果葉品端拒絕，體委就贏了。嘖嘖，結果你的漂亮鄰居可有風度，班長一說就答應下來。這下，可慘咯！」
「一杯飲料而已嘛！」品夏捂嘴竊笑。
「還好不是他一個人凄慘，體委也慘了。你的漂亮鄰居明明看起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怎麼會這麼輕易答應了這個呢？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別人在拿他打賭，所以才玩了這一手。看起來，我們都沒看懂過你的漂亮鄰居啊。」
品夏錯愕地看過去，她怎麼覺得，遙遙好象話裏有話？
遙遙卻已經岔開了話題，「對了，下午陸曉叫你去做什麼？」
品夏扁起嘴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這樣啊——」遙遙欲言又止。
「怎麼？」
遙遙擺手：「沒什麼，我們過去吧！」
穿過校園廣場，那邊的小賣部門口聚集了一大幫的學生，見到品夏和遙遙過來，許多人都招起手來：「快過來快過來！」
品夏一眼就找出人群中的品端來。
他的鳳眼裏閃動着清澈的笑意，有些無奈地看着面前的一群人，卻並沒有任何的勉強。他朝品夏看過來，舉起手來搖了搖，另一隻手裏握著一杯紅茶。
品夏走了過去，她手上的橙汁還剩著大半在杯子裏。
品端突然抓過她手上的杯子，喝了一口，一本正經地說：「你的比較好喝。」
「哎，你——」猝不及防手上的杯子被搶了過去，品夏看着品端就著自己喝過的地方喝着橙汁，又有些慌亂的感覺冒了出來。
品端一口氣喝完，才把手上的紅茶塞給她：「這個你喝。」
看着手上的紅茶，品夏卻甜絲絲地笑了，他記得，相對於橙汁來說她更喜歡紅茶。他記得這些，他記得她的喜好。
看着她甜甜的笑，品端心裏也湧起說不上來的舒服。
「你今天真的沒去看比賽。」
準備回家的時候，品端忽然說。
他以為她一定會去的，誰知道，她沒有去。在比賽的過程中，他一直沒有發現她，真的好失望。
「是啊，我昨天不是說了嗎？」品夏嘴硬。
「失望吧！」品端故意自大地說。
「怎麼可能？」品夏繼續嘴硬。
品端轉過身走出教室，他的聲音低低傳來：「那算了，本來我還說單獨跑給你看呢……」
品夏連忙追了上去，望着他的眼睛：「真的嗎？那跑吧，我要看！」
看着品夏露出無辜中混雜着期盼的如同兔子般的眼神，品端覺得心裏有什麼被撞了一下。就在最最柔軟的地方，撞的位置輕輕地疼了一下。並不難受，那是難以形容的感覺。他轉過頭，手一伸拉住品夏：「那好吧，我們現在就去運動場。」
放學后的運動場，已經沒有什麼人影了，只有下午比賽的痕迹還留在地上。
把大衣脫給品夏，品端朝她比一個Ｖ字的手勢，「那我開始咯！」
品夏也朝他做一個加油的手勢，退開去，站在一旁看品端開始跑這運動場的一圈，剛好的四百米。
夕陽中，品端渾身被灑上一層淡淡的金輝。
薄暮帶着淺淺的橘紅，將天邊的雲層都染上金輝。
他衝出跑道，向前奔跑着。
品夏看不清品端的神色，但卻看出此刻他的神采飛揚。品端正有節奏地跑着，四肢那麼協調。她依稀能夠看見他的臉，他亮如星子的雙眼，他俊朗的側面。風呼呼地迎面而過，輕揚起他的頭髮。金輝因此跳動着，像波光灑在湖面。
她獃獃地看着他，屏著呼吸。似乎害怕自己只要一吸氣，眼前的一切就變成夢境。
奔跑着的品端，沐浴在夕陽的餘輝中的品端……
品夏忽然覺得，自己的心，悄悄地動了。
很快，葉品端已經將一圈跑完，在她面前停了下來。他輕喘著氣，臉上帶着隱約的汗水。
「怎麼樣？」品端挑高眉，一臉獻寶的表情。
「很棒！」斬釘截鐵地說完，品夏笑開來。
「我說過的吧，要是比賽的時候你來看，會更好看。」
「我知道。」現在少了那種氣氛。
不過不一樣的就是，現在，是他專為她跑的。
默然半晌，品夏決定告訴他自己不是特意不去，「其實……我今天本來要去看比賽的。只是臨時出了點事，所以……」
「沒關係。」
雖然看她的樣子似乎還有什麼隱情，但他決定不再計較。
品端拉住品夏朝前走，過去的一切都沒有關係。
他們需要考慮的，是更久遠的未來。
樹上停著的幾隻鳥兒振翅飛上天空，樹葉和扇動翅膀的聲音交雜在一塊，撲簌簌的響。